梁羽生(中國香港)
中國的武俠小說,有資格列入一般文學史的,我大致看過。外國的武俠小說,也看了一些。還有一些是未曾看過原書,而僅從文學史的間接評論,知道它的大概內容的。我不敢妄談中外武俠小說的比較,但就我看過的而論,我覺得中外的武俠小說各有特點,我個人是更喜愛中國的武俠小說的。
中國的武俠小說最早是作為“傳奇文學”的一支,起源于唐代中葉安史之亂之后、藩鎮(zhèn)割據(jù)的時期,算起來也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但關于“武俠”的記載,則還要早得多。遠在漢代,司馬遷《史記》中《刺客列傳》里的荊軻、聶政,《游俠列傳》里的朱家、郭解,就都是“武俠”一流人物。但這些“列傳”屬于“傳記”體裁,并非小說寫法,所以還不能稱為“武俠小說”。不過,唐代的武俠小說,也頗有受到《刺客列傳》與《游俠列傳》的影響,因此敘其淵源,順帶提及。
武俠小說在唐代藩鎮(zhèn)割據(jù)時期興起,這是有其歷史原因與社會背景的。
唐代的“藩鎮(zhèn)”可以比作民初的軍閥,各占地盤,互相攻伐。因為天下擾亂,藩鎮(zhèn)專橫,所以人們希望有一種能夠替他們打抱不平的俠客出來?!拔鋫b小說”的興起,便是這種心理的反映。
另一方面,由于割據(jù)的軍閥互派刺客,刺殺政敵,刺客的本領被渲染夸大,演成很多神奇的傳說。這也是唐代小說的另一社會因素。
中唐之后,暗殺之風非常興盛,在“正史”上也可窺見一斑。例如:《資治通鑒》卷二一五記載說:“(李)林甫自以多結怨,常虞刺客,出則步騎百余人為左右翼,金吾靜街,前驅在數(shù)百步外,公卿走避。居則重關復壁,以石甃地,墻中置板,如防大敵。一夕屢徙床,雖家人莫知其處?!狈纻淙绱藝烂埽胂笾械拇炭?,當然是有神出鬼沒的技能了。唐代武俠小說中空空兒、精精兒就是這一類被軍閥所雇用的職業(yè)刺客。
由于這兩方面的因素,唐代武俠小說中的“游俠”也就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老百姓幻想的俠客,為百姓打抱不平的;一種是軍閥所蓄養(yǎng)的“游俠”,為軍閥做保鏢或職業(yè)刺客的。后一種其實只是統(tǒng)治者之間爭權奪利的工具、看門的鷹犬,實在不能稱為“游俠”。還有一種更復雜的是本來依附于軍閥,而所做的事情,也有符合于當時百姓的愿望的,如《紅線傳》中的紅線,以節(jié)度使婢女的身份,憑個人的能力,制止了兩個藩鎮(zhèn)的割據(jù)戰(zhàn)爭。
唐代著名的武俠小說有《紅線傳》《虬髯客傳》《劉無雙傳》《崑奴傳》《聶隱娘傳》等等(空空兒、精精兒則是附在《聶隱娘傳》中)?!厄镑卓蛡鳌放c《紅線傳》這兩篇尤其寫得出色。
《虬髯客傳》寫隋朝末年,楊素當權,書生李靖以布衣進謁,愿獻治世奇策。楊素傲慢無禮,李靖直斥其非,侃侃而談。楊素身邊一個執(zhí)紅拂的婢女對他甚為注意,當晚李靖回到旅店,紅拂便來私奔。二人途中遇虬髯客,意氣相得。虬髯客本有爭霸天下雄心,后來見了李世民,認為李才是“天下真主”,遂把所積的資產送給李靖,讓他去輔佐李世民統(tǒng)一天下,自己則到海外稱王。
紅拂、李靖、虬髯客這三個人物都寫得非常生動,性格鮮明。后世稱他們?yōu)椤帮L塵三俠”。但這“三俠”的“俠”的表現(xiàn),卻又個個不同。虬髯客豪邁絕倫,紅拂是豪爽脫俗,李靖則在豪俠之中帶了幾分書生氣。小說中旅舍遇虬髯客一段,寥寥數(shù)筆,就寫出了他們性格的分別。(引文及評論見《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一篇。)
紅拂作為一個女奴,而敢鄙視權傾朝野的楊素,認為楊素是“尸居余氣,不足畏也”。而且毫無顧忌地走出相府(楊素官位“司空”,相當于宰相),選擇自己的自由幸福。這反映了反封建束縛的要求,是《虬髯客傳》進步的一面。
但《虬髯客傳》在思想上也有極大的缺點,那就是認為“真命天子”是不可抗的正統(tǒng)觀點。試看像虬髯客那樣非凡的英雄,見了唐太宗尚且推枰斂手,甘拜下風,不敢逐鹿,自己到海外另辟事業(yè)。至于李靖那就更等而下之,只配為李世民打天下了。作者的立場,顯然是在歌頌“天子圣明”,維護李唐王朝的。
《紅線傳》的主角“紅線”是潞州節(jié)度使薛嵩的婢女,小說寫另一個節(jié)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州,薛嵩憂懼,無法可想,紅線便自告奮勇,替他去探虛實。一個更次,往返七百余里,將田承嗣床頭的金盒取回為信。薛嵩遣使者送返金盒,田承嗣驚恐非常,趕忙和薛嵩修好,一場戰(zhàn)禍,遂得避免。
小說的主角是個婢女,以奴隸作為小說的主角,在封建社會中確是大膽之作。但寫紅線是為了對薛嵩“感恩圖報”,才去取金盒,弭戰(zhàn)禍,盡管這符合于當時百姓厭惡軍閥混戰(zhàn)、要求和平的愿望,但把一個“女俠”變成了軍閥的工具,這卻未免大大減弱了作品的價值,也損害了作者所要著意描寫的“女俠”的精神面貌。另外,小說中的佛道迷信思想,如說紅線前生本為男子,因犯過錯,而“陷為女子”,現(xiàn)在為百姓立了這場功德,就可以“還其本身”,重為男子等等,這也是小說中的糟粕。
唐代的武俠小說都是短篇,如《虬髯客傳》《紅線傳》都不到三千字。在這么短的篇幅中,寫故事、寫景物、寫性格,每一方面都寫得很精彩,這確是極不容易的事。從這里也可見到它的藝術功夫了。
到了宋代,民間“說書”(講故事)的風氣盛行,民間藝人(宋代稱為“說話人”)根據(jù)傳說編造的故事稱為“話本”。“說話人”所講的故事,大都是英雄豪俠的故事。最著名的《水滸傳》中的許多英雄故事,就是宋代“說話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早就在民間流傳了的。元末明初施耐庵將這些故事經過藝術的加工和整理,成為現(xiàn)在通行的《水滸傳》。
《水滸傳》是我國最受重視的文學遺產之一。它是一本寫“官逼民反”的農民起義小說,把它作為“武俠小說”那是不適當?shù)?。但其中一個個的英雄豪俠故事,都具有武俠小說的色彩。后世的武俠小說,受《水滸傳》的影響最大。所以談到中國的武俠小說,還是不能不提及《水滸傳》。
《水滸傳》的英雄已是比唐代武俠小說的“俠客”進了一步,他們并非只憑個人的力量,而是結成一股集體的力量反抗統(tǒng)治者的了。在藝術性方面,人物性格的刻畫,也遠遠超過了前人?!端疂G傳》的一些主要人物,如宋江、盧俊義、林沖、魯智深、李逵、阮小二等等,各有各的性格,而且都是與他們的出身相吻合的。注意人物出身與性格的關聯(lián),這是《水滸傳》的一個藝術特點。
但《水滸傳》也并非十全十美,毫無瑕疵,和其他文學遺產一樣,它也是有精華、有糟粕的。它一方面寫了農民的起義,一方面又貫穿著要接受“招安”的妥協(xié)思想(以宋江為代表);他反抗的統(tǒng)治者只是貪官污吏,卻不是皇帝本人。同時它將其他的農民領袖,如方臘、田慶、王虎等誣為盜寇,而宋江等人雖是被迫上梁山,卻還是要“替天行道”的。這一個“道”,一方面是替百姓“打抱不平”,一方面又是替“天子”維持正統(tǒng)。所以才有了后來宋江接受招安,替朝廷“征四寇”之舉。因此盡管它寫了農民起義,還不能說是站在農民立場的。
不過盡管如此,在封建社會中能出現(xiàn)這樣一本小說,也是難能可貴的了。同時,它雖然以宋江為代表人物,貫串了要維持正統(tǒng)的妥協(xié)思想,卻也描寫了“下層”出身的李逵、朱貴等人,蔑視皇帝的思想。如李逵幾次提出要推倒大宋皇帝,被宋江壓下,就是一例。因此,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我們還是應該承認《水滸傳》是封建社會中的一部應受重視的作品。
(一九六五年五月)
補記:這是我早年對中國武俠小說的論述。為存其真,不作改動。(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