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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

2020-12-09 10:20梁羽生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說

梁羽生(中國香港)

一九七九年,我與華羅庚教授在英國的伯明翰(Birmingham)相識,當(dāng)時他剛剛看完我的《云海玉弓緣》,覺得很有趣,認(rèn)為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成年人都喜歡看武俠小說,少年人自是更加不用說了。因為限于經(jīng)濟條件和知識水平,少年人的讀物自是遠遠不及成年人的多樣化,而且“童話”也畢竟是屬于他們的。

不過在我的童年時代,我看的武俠小說卻沒有比別的孩子多,甚至可能更少。因為父親從小就要我念《古文觀止》、唐詩宋詞;雖然沒有明令禁止,但卻是不喜歡家里的孩子讀“無益”的“雜書”,尤其是他認(rèn)為“荒唐”的武俠小說?!袄C像小說”如《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萬花樓》之類是看過的,這些小說,雖然寫的是武藝高強的英雄,但只是一般的通俗小說,不是武俠小說。屬于武俠小說的,似乎只偷看過兩部——《七劍十三俠》和《荒江女俠》,內(nèi)容如何,現(xiàn)在都記不得了。還有就是兼有武俠小說性質(zhì)的公案小說,如《施公案》《彭公案》《七俠五義》等等。對《七俠五義》的印象比較深刻,尤其是錦毛鼠白玉堂這個人物。這個人物雖然缺點很多(或許正是由于這個緣故,他的形象就特別生動),卻不失為悲劇英雄(他的收場,是陷入銅網(wǎng)陣,被亂箭射成刺猬一般)。還有,《水滸傳》是當(dāng)然看過的,《水滸傳》雖然是“官逼民反”的農(nóng)民起義小說,把它作為武俠小說那是不適當(dāng)?shù)?,但其中一個個的英雄豪俠故事,如“林沖雪夜殲仇”“武松打虎”“李逵與眾好漢劫法場”“魯智深三拳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等等,都具有武俠小說的色彩。

平江不肖生(向愷然)的《江湖奇?zhèn)b傳》是踏入中學(xué)之后才看的,這部小說,我覺得開頭兩本寫得較好,寫的大體是正常武功,戲劇性也較濃;后來就越寫越糟,神怪氣味也越來越重了(我并不排斥神怪,但寫神怪也是需要技巧的,不能胡鬧),寫到笑道人與哭道人斗法之時,已跡近胡鬧,我就幾乎看不下去了。不過,我對書中寫的“張汶祥刺馬”那段故事,倒是甚為欣賞。這段故事,武功的描寫極少,但對于官場的黑暗和人性丑惡卻有相當(dāng)深刻的描寫。

有一點比較特別的是,在我的少年時代,對我影響最深的武俠小說卻是唐人傳奇。我認(rèn)為那是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它是作為“傳記文學(xué)”的一支,起源于唐代中葉安史之亂以后、藩鎮(zhèn)割據(jù)的時期。至于《史記·刺客列傳》里的荊軻、聶政,《游俠列傳》里的朱家、郭解,雖然都是“武俠”一流人物,但這些列傳屬于“傳記”體裁,并非小說寫法,所以還不能稱為“武俠小說”。我是從初中二年級就開始讀唐人傳奇的,這些傳奇送給同班同學(xué)他們都不要看,我卻讀得津津有味。

唐代的武俠小說都是短篇,如《虬髯客傳》《紅線傳》都不到三千字,在這么短的篇幅中,寫故事、寫景物、寫性格,每一方面都寫得很精彩,這確是極不容易的事。《虬髯客傳》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不必贅述。這里只舉其中寫李靖、紅拂在旅舍初會虬髯客一段為例,讓我們看看作者的藝術(shù)手法:

行次靈石旅舍,既設(shè)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紅拂)以發(fā)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李靖)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驢而來,投革囊于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發(fā),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睂υ唬骸版嘈諒垼鲜敲?。”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眴柮玫趲?,曰:“最長?!彼煜苍唬骸敖袢招曳暌幻谩!睆埵线b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拜之,遂環(huán)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笨驮唬骸梆??!惫鍪泻灒统檠g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亂切送驢前食之。

短短一段,寫紅拂的慧眼識英雄,不拘小節(jié);寫虬髯客的豪邁絕倫;而李靖則多少有點世俗之見,直到紅拂搖手示意之后,方知來者乃是英雄。三人性格,都是恰如其分。對白精練,讀之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紅線傳》的主角紅線是潞州節(jié)度使薛嵩的婢女,另一個節(jié)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州,薛嵩懼,紅線便自告奮勇,替他去探虛實。一個更次,往返七百余里,將田承嗣床頭的金盒取回為信,令得田承嗣趕忙修好。一場戰(zhàn)禍,遂得避免。書中寫紅線往探魏城(田承嗣駐地)之后: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shù)合,是夕舉觴,十余不醉。忽聞曉角吟風(fēng),一葉墜露,驚而起問,即紅線回矣!

寥寥數(shù)十字,寫了薛嵩的焦急之情,又寫了紅線的“輕功”妙技,傳神之極。

唐人傳奇對我的影響很深,我寫的《大唐游俠傳》《龍鳳寶釵緣》……這一組以唐代為背景的武俠小說,就是取材于唐人傳奇,空空兒、精精兒、聶隱娘、虬髯客、紅線這些虛構(gòu)的傳奇人物和真實的歷史結(jié)合,讓他們“重出江湖”的。

中學(xué)時代,我看的武俠小說也不算多,對近代的武俠小說更是看得少之又少。心理學(xué)家說,童年、少年時代欠缺的東西,往往在長大后要求取“補償”,我在讀大學(xué)那四年期間,大量地閱讀近代武俠小說,或許就是基于這種欲望。另外一個因素,是受到一位老師的影響。這位老師是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的關(guān)門弟子金應(yīng)熙,當(dāng)年嶺南大學(xué)最年輕的講師,后任中山大學(xué)的歷史系主任,現(xiàn)在則是廣東歷史學(xué)會的會長。

陳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學(xué)的,他有《論再生緣》一書,將這部清代才女陳端生著的彈詞小說,拿來與希臘、梵文諸史詩比較,對它的傳奇性和藝術(shù)性都推崇備至。金應(yīng)熙雖然沒有這方面的著述,卻也是標(biāo)準(zhǔn)的武俠小說迷。在嶺大教書的時候,還珠樓主和白羽的新書一出,他必定買來看,而且借給有同好的他的學(xué)生看。我不但向他借書,還經(jīng)常和他談?wù)撐鋫b小說,談到廢寢忘餐。

不過,或許是受金師的影響吧,我讀的近代武俠小說,也是有點偏好的,白羽、還珠的作品我是必讀,其他作家的就只是選讀了。白羽是寫實派,對人情世故寫得尤其透徹;還珠樓主是浪漫派,其想象力之豐富,時至今日,恐怕還是無人能與比肩。他們走的路子不同,我對他們的作品則是同樣喜愛。

歐洲在中世紀(jì)也曾流行過武俠小說,稱為騎士文學(xué)。中國讀者比較熟悉的《撒克遜劫后英雄傳》(Ivanhoe)就是其中一部。西方小說中的“騎士”和中國小說的“俠客”有相同處也有不相同處。相同之處是大家都勇武豪俠,抑強扶弱。不相同處是:一、西方的騎士必定要認(rèn)定一個“主人”,效忠主人;二、“騎士”的稱號必定要國王或至少什么大公爵之類封予,而中國的“俠士”則是民間尊敬的稱號;三、西方的騎士總是效忠君王,維護為基督教而戰(zhàn)的“圣戰(zhàn)”,而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的“俠客”,盡管不敢反對皇帝,但也還有許多獨往獨來、笑傲公卿的人物。我是認(rèn)為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的“俠客”要比西方的“騎士”可愛得多的。西方的武俠小說對我影響甚微,倒是那些屬于“正統(tǒng)文學(xué)”范疇的西方古典文學(xué)名著對我影響較大。不過總的來說,接受西方文化的影響無論如何都是比不上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的。有人認(rèn)為我的武俠小說“不脫其泥土氣息”,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盡管我在大學(xué)喜歡看武俠小說,但我的志愿還是在于學(xué)術(shù)研究的,做夢也想不到我這一生竟然會跟武俠小說結(jié)下不解之緣!

武俠故事每多“奇緣”,偶然性的因素,往往影響人的一生,我的“故事”雖然說不上“奇”,但確實是以偶然的因緣才寫上武俠小說的。一位與我相識多年的詩人朋友,曾這樣感慨地說:“假如當(dāng)年沒有吳陳比武之事,假如不是當(dāng)年某報主編忽發(fā)奇想,拉他‘助陣的話,這位現(xiàn)代書生如何會輕功了得,‘登萍渡水,闖入‘武林?但‘下山(《七劍下天山》)之后,如此良久地浪蕩江湖,即使連他本人也是始料所不及的吧?”

“當(dāng)年”是一九五四年(舒文誤記為一九五二年),“某報主編”是香港《新晚報》當(dāng)時的總編輯羅孚?!皡顷惐任涫录卑l(fā)生于香港,比武的地點則在澳門。這是兩派掌門人之爭,太極派的掌門人吳公儀和白鶴派的掌門人陳克夫先是在報紙上筆戰(zhàn),筆戰(zhàn)難分勝負,于是索性簽下了“各安天命”的生死狀,相約到澳門比武。擂臺設(shè)在澳門,這是由于香港禁止打擂臺,而澳門不禁之故。五〇年代初期的港澳社會還是比較“靜態(tài)”的,有這樣刺激性的新聞發(fā)生,引起的轟動自是可想而知。以那天的《新晚報》的新聞為例,大標(biāo)題是:“兩拳師四點鐘交鋒;香港客五千人觀戰(zhàn)。”小標(biāo)題是:“高慶坊快活樓茶店酒館生意好;熱鬧景象如看會景年來甚少見?!薄案邞c坊”和“快活樓”是澳門的賭場之名,由于有擂臺比武,間接使得澳門的賭場也大發(fā)橫財,觀戰(zhàn)的已有五千人,談?wù)摰木透嗔恕?/p>

這一天是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七日,過了三天,我的第一篇武俠小說《龍虎斗京華》就在《新晚報》開始連載了。羅孚后來回憶這一事件說:“這一場比武雖然在澳門進行,卻轟動了香港,盡管只不過打了幾分鐘,就以太極派掌門人一拳打得白鶴派掌門人鼻子流血而告終,街談巷議卻延續(xù)了許多日子。這一打,也就打出了從五〇年代開風(fēng)氣,直到八〇年代依然流風(fēng)余韻不絕的海外新派武俠小說的天下。《新晚報》在比武的第二天,就預(yù)告要刊登武俠小說以滿足‘好斗的讀者;第三天,《龍虎斗京華》就開始連載了。梁羽生真行,平時口沫橫飛而談武俠小說,這時就應(yīng)報紙負責(zé)人靈機一動的要求起而行了,只醞釀一天就奮筆紙上行走?!?/p>

說“真行”,這是給我臉上貼金,其實我毫無把握,對技擊我固然一竅不通,寫小說也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呢。所以初時我一直在推,被羅孚“說服”之后,也還要求多考慮幾天的,但第二天預(yù)告就見了報,我也就只好“只醞釀一天”,就如北方俗話說的“打鴨子上架”了。

由于第一天見報的小說還沒有想好具體的情節(jié),有的只是模糊的故事架構(gòu),于是我先來段“楔子”,說些“閑話”,以一首詞作“開篇”,調(diào)寄《踏莎行》:

弱水萍飄,蓮臺葉聚,卅年心事憑誰訴?劍光刀影燭搖紅,禪心未許沾泥絮。

絳草凝珠,曇花隔霧,江湖兒女緣多誤。前塵回首不勝情,龍爭虎斗京華暮。

寫《龍虎斗京華》時,我本以為這是“趁熱鬧”的“臨時任務(wù)”,最多寫一年半載,就不會再寫了。沒想到欲罷不能,這一寫就是三十年,“卅年心事憑誰訴”倒似是“封刀”時的作者自詠了。

好,那就訴一訴三十年來的甘苦吧。

武俠小說一向被排斥于“正統(tǒng)文藝”之外,“難登大雅之堂”。八〇年代之前的大陸,更是將武俠小說列為“禁區(qū)”的。我寫武俠小說之后,甚至有朋友帶著惋惜的口吻對我說:“唉,你怎么寫起武俠小說來呢?”在這里且撇開“好”“壞”的問題不談,因為文學(xué)意義上的好壞,是另一回事。且談一談“難”“易”的問題吧。其實,寫武俠小說需要多方面的知識,如果認(rèn)真去寫,恐怕要比寫“正統(tǒng)”的“文藝小說”更難。寫以現(xiàn)代人為主角的文藝小說,不一定需要懂得中國的歷史,寫武俠小說就不行。

記得我一開首寫武俠小說,就碰上一個難題,鬧出“笑話”。武俠小說雖然應(yīng)該以“俠”為主,“武”也是不可少的。我只學(xué)過三個月的太極拳,對古代兵器的知識更等于零,“武”這方面的知識,實在不夠應(yīng)付?!洱埢⒍肪┤A》有一處地方寫到判官筆,判官筆我根本沒見過,怎么寫?只好參考前輩名家的寫法,“稍作夸張”。哪知一刊出來,就給行家指出:“照你這樣說的來使判官筆,非但根本刺不著對方的穴道,反而會弄傷自己!”

碰了這個釘子,我開始涉獵一點有關(guān)古代兵器的知識了。不涉獵還好,一涉獵,更有幾乎難以下筆之感。

古代兵器,名目繁多,豈止“十八般武藝”。只拿武俠小說中俠士最常用的劍為例吧,劍有單劍、雙劍(俗稱鴛鴦劍)、長劍、短劍之分,使用方法因其形式不同而有分別。而且在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所鑄的劍也有其不同的特點。遠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的鑄劍藝術(shù)已是盛開的奇葩了。

倘若要得到更多一些有關(guān)劍的知識的話,那還要博覽歷代的“論劍”之書,那些書除了論劍質(zhì)之外,還旁及劍上的銘文、裝飾、花紋等等。例如戰(zhàn)國名劍刃上的“糙體天然花紋”,就是極有藝術(shù)價值的,即《越絕書》所謂“捽如芙蓉始出,爛如列星之行,渾渾如水之溢于塘,巖巖如瑣石,煥煥如冰釋”是也。

舉一可以例百,對中國古代兵器的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一種專門學(xué)問了,近代學(xué)者周緯著的《中國兵器史稿》就用了整整三十年工夫,和我寫武俠小說的時間一樣長久。試想如果要按照各種古代兵器的不同特點“如實”描寫,一招一式都有根有據(jù)的話,會得到什么效果?只怕未得專家的稱贊,先給讀者討厭了。我這樣說并非不必講求專門知識,只是要用在適當(dāng)?shù)牡胤?。小說的創(chuàng)作和學(xué)術(shù)著作畢竟是有點不同,毋須那么“言必有據(jù)”的,否則就變成教科書了。當(dāng)然,這也只是我個人的看法。

回頭再說我對這個難題的解決方法吧。寫實既不可能,我只好“自創(chuàng)新招”,改為“寫意”了。

由于我完全不懂技擊,所謂注重寫意的“自創(chuàng)新招”,只能從古人的詩詞中去找靈感,例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詩,我就把它當(dāng)作“劍法”中的招數(shù),前一句形容單手劍向上方直刺的劍勢,后一句形容劍圈運轉(zhuǎn)時的劍勢。又如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有這么幾句:“?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彪m然“劍器”非劍,但我也從其中找到靈感,引用為描寫“劍意”的形容詞,不辭通人之誚了。

我和金庸的小說在海外被稱為“新派武俠小說”,對我而言,這個“新”是在“舊”的基礎(chǔ)上逐步摸索出來的。我的第一部小說《龍虎斗京華》雖然頗受讀者歡迎,我自己卻很不滿意,那只能算是“急就章”的、不成熟的作品。五〇年代大陸文藝的主流是寫實主義,我在報社工作,自是不能不受影響,于是決定走白羽的路子,但寫下去就漸漸發(fā)覺實在是不適合我走的了?!皩憣崱眮碜陨畹捏w驗,白羽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做過苦力、小販、校對、編輯,故其寫世態(tài)人情,特別透徹。我卻是出身于所謂讀書人家,一出校門,就入報館,寫一兩部或者還勉強可以“藏拙”(其實也藏不了),再寫下去,就難以為繼了。既然還受到讀者的歡迎,報館非要我寫下去不可,“欲罷不能”,只好改弦易轍,由“寫實”而轉(zhuǎn)為“浪漫”,從“白羽的路子”轉(zhuǎn)為“還珠的路子”。不過,還珠樓主那種奇詭絕倫、天馬行空的幻想能力,也是要學(xué)也學(xué)不來的,因此我小說中如果有些“浪漫色彩”,主要倒不是來自還珠,而是來自西方的古典文學(xué)名著。

當(dāng)然,如果說我早期的武俠小說毫無特色,那也是“故作謙虛”的,《龍虎斗京華》以義和團事件作為背景,觸及的是“真實的歷史”,我是試圖以“新”的觀點來解釋歷史的。這部小說引起的議論很多,不過引起議論,也就說明了還有人注意。現(xiàn)在看來,這部小說是有失偏頗的,雖然我也談到了義和團的缺點,但是受到當(dāng)時大陸“史論”的影響,畢竟是正面的評價較多,后來我多讀了一些義和團的史料,就感到它的不足之處了。另一方面,是有關(guān)詩詞的運用,似乎也還受到讀者的喜愛。我想不管怎樣,既然這兩者——歷史和詩詞,是我的“偏嗜”,那就讓它保留下去吧。我就是這樣,逐漸走出“自己的路子”的。現(xiàn)在看來,這條路子似乎也是走得對的,歷史方面就有評論家認(rèn)為:“梁羽生作品特具的浪漫風(fēng)格,形成與正統(tǒng)歷史發(fā)展相平行的草野俠義系譜,從這個草野俠義系譜回看權(quán)力糾結(jié)的正統(tǒng)王朝,甚至構(gòu)成了對中國歷史的一種詮釋和反諷?!痹娫~方面,也有人指出:“梁羽生雖然以新派武俠小說而知名,其實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尤其是詩詞創(chuàng)作上的素養(yǎng),卻更值得注意?!?/p>

我的第三部小說是一九五五年在《大公報》連載的《七劍下天山》,這部小說是受到英國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的影響的。牛虻是一個神父的私生子,后來成為革命黨人,父子在獄中相會一節(jié),非常感人。我把牛虻“一分為二”,讓男主角凌未風(fēng)是個反清志士,有類似他的政治身份;女主角易蘭珠是王妃的私生女,有類似他的身世。不過在中世紀(jì)的歐洲,教權(quán)是可以和王權(quán)分庭抗禮甚至高于王權(quán)的,清代的王妃則必須服從皇帝,“戲劇性的沖突”就不如原作了。《七劍》之后的一些作品,則是在某些主角上取其精神面貌與西方小說人物的相似,而不是作故事的模擬。如《白發(fā)魔女傳》主角玉羅剎,身上有安娜·卡列尼娜不能忍受上流社會的虛偽,敢于和它公開沖突的影子;《云海玉弓緣》男主角金世遺,身上有約翰·克里斯多夫?qū)幙膳c社會鬧翻也要維持精神自由的影子,女主角厲勝男,身上有卡門不顧個人恩怨、要求個人自由的影子。

從《七劍下天山》開始,我也嘗試運用一些西方小說的技巧,如用小說人物的眼睛替代作者的眼睛,變“全知觀點”為“敘事觀點”。其實在《紅樓夢》中亦早已有這種寫法了,如劉姥姥入大觀園是姥姥眼中所見的大觀園,賈寶玉的房間被她當(dāng)成小姐的香閨,林黛玉的房間反被她當(dāng)成公子的書房,而不是由曹雪芹去替她介紹。不過,在舊武俠小說中還是習(xí)慣于由作者去定忠奸、辨真?zhèn)蔚?。故事的進行用時空交錯手法;還有心理學(xué)的運用,如《七劍下天山》中傅青主為桂仲明解夢,《云海玉弓緣》中金世遺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愛的是厲勝男,就都是根據(jù)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西方小說技巧的運用,我是不及后來者的,但在當(dāng)時來說,似還有點“新意”。

歷史方面,我采用“半真半假”手法,主要人物和歷史事件是必須真實的,次要人物和情節(jié)就可能是虛構(gòu)的了?!镀价檪b影錄》比較根據(jù)正史,《白發(fā)魔女傳》則采用稗官野史較多?!镀价檪b影錄》曾被編成京劇,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在北京演出。這是大陸自一九四九年以來第一個改編自武俠小說的京劇。小說以明代“土木堡之變”作背景,我寫了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于謙。于謙在明英宗朱祁鎮(zhèn)被入侵的外敵俘虜之后,明知會有不測之禍,毅然不顧,另立新君,他非但挽救了國家的危亡,而且在擊敗外敵之后,力主迎接舊帝回來。后來朱祁鎮(zhèn)回朝,發(fā)動政變,奪回寶座,果然就下旨把他殺掉。這是歷史上著名的“忠臣悲劇”,堪與岳飛的“風(fēng)波亭”冤獄相比。我是含著眼淚寫于謙之死的。

但寫真實的歷史人物,以真實的歷史事件作背景的小說,有時也會給作者招來莫名其妙的煩惱。我的《女帝奇英傳》寫了另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中國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我之寫她,是因為她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我寫她建立特務(wù)制度的過錯、罪惡,但也不抹煞她善于用人等的政治才能。觀點和歷史背景的分析主要根據(jù)陳寅恪的兩部著作——《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里一開首就引《朱子語類·一一六歷代類三》云:

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

陳氏論述此條云:“朱子之語頗為簡略,其意未能詳知。然即此簡略之語句亦含有種族及文化二問題,而此二問題實李唐一代史實關(guān)鍵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視者也?!标愂蠌姆N族及文化立論,看問題是要比只知簡單地寫武則天為“淫婦”深入得多的。

不過,雖以“女帝”作書名,故事的主線卻并非放在武則天身上。這部小說曾先后在香港、臺灣等地的報紙連載。臺灣報紙連載時對它的內(nèi)容曾作簡介,指出:“背景是唐代女帝武則天的瑰奇浪漫事跡,但情節(jié)卻環(huán)繞在兩對江湖兒女永難消泯的恩怨情仇之上?!河鹕鸀楸緯鹘窃O(shè)下的難題,事實上也是那個時代諸多歷史恩怨的爆發(fā)?!蔽艺J(rèn)為這個“簡介”是很恰當(dāng)?shù)摹?/p>

這是就作品本身的評論。但有些人卻不是這樣,他們對有歷史背景的小說,好像特別“敏感”,喜歡猜測小說中人物“影射”的是什么人,甚或猜測作者寫作的目的。

我一向胸?zé)o大志,對政治亦無興趣,羅孚曾在一篇談金庸的文章中提及我的一件往事:“查良鏞這一份辦報的興趣也是梁羽生所沒有的。當(dāng)《明報》辦得已是站得穩(wěn)時,有人也勸過梁羽生,既是一時瑜亮,何妨也辦一報。梁羽生笑說沒有這個興趣?!蔽也⒉惶貏e喜歡柳永的詞,但我卻欣賞他這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苦”的說過了,也說說“甘”的吧。

寫武俠小說三十年,最大的快慰當(dāng)然是看到武俠小說逐漸獲得“各方”的“認(rèn)同”,它的社會地位也似乎是“今非昔比”了。

五〇年代初,香港的大報或自命大報是不屑刊登武俠小說的,用羅孚的話來說,“它們就像流落江湖賣武的人,不大被人瞧得起”。時至今日,不但香港的大報在刊登,海峽兩岸的大報、海外著名的僑報也都在刊登了。

如果說香港是我武俠小說的老家,則新加坡可算是“第二家鄉(xiāng)”,我的小說在新加坡報紙出現(xiàn),僅落后于香港一年。羅孚在寫我的文章中,提到星馬報紙重金禮聘香港武俠小說作者的事,新加坡最早登我的小說的報紙《民報》,在當(dāng)時卻還是未入“大報”之列,雖是“禮聘”,卻非“重金”,只是當(dāng)?shù)氐摹耙患壐宄辍薄5@個雖非重金的稿費,卻最令我難忘。當(dāng)時的新加坡還未獨立,主編黃科梅曾因政治案件入獄數(shù)月,報館關(guān)門,出獄后又過了一段期間方重新開辦。當(dāng)時香港的翻版小說是非??斓模趫笊线B載的小說,幾乎是每十天就出一個小冊子,早已充斥于新加坡市面了。我有一批稿件因失了報紙的“時效”未能刊出,但黃科梅出獄后仍堅持要“照付稿酬”,說是不能連累作者因報館的意外事件而受損失。稿酬事小,這個守信重義的精神卻是最為難得。

新加坡的大報是在踏入六〇年代之后才連載我的小說的,《星洲日報》和《南洋商報》都在刊登,所付的稿酬也的確是超乎當(dāng)?shù)亍皹?biāo)準(zhǔn)稿酬”的“重金”了。

大陸的報紙則是八〇年代初才開始刊登的,雖然遲了二十多年,在大陸卻是“最早”。大陸也是先在“小報”刊登,然后才是大報。“小報”是作為《花城》和《廣州文藝》增刊的《南風(fēng)》,一九八一年二月開始連載;銷數(shù)在大陸數(shù)一數(shù)二的報紙、足以稱為大報的《羊城晚報》,則是遲至一九八四年十月才開始連載我的《七劍下天山》的。但在當(dāng)時也還是最早刊登武俠小說的“官方大報”,在刊載過程中,曾經(jīng)受到很多人反對。同年十二月,北京邀請我參加“全國第四屆作協(xié)代表大會”,會上,在我所屬的那個小組中也有討論武俠小說,至少武俠小說的“禁區(qū)”雖然尚未明文開放,亦算得是官方默許的開放了。大陸也因而掀起一個武俠小說的高潮。有朋友對我說:“這回武俠小說總算是登上大雅之堂了?!辈诲e,這個“堂”雖然不是某個“大雅君子”的私人之堂,但卻是集中了全國著名作家的會堂,足夠分量稱為“大雅之堂”的。

武俠小說在臺灣是從未受過歧視的,但對我的小說“解禁”則是一九八七年底的事。雖然是來遲了的解禁,卻令我有最為意想不到的欣悅。一九八八年一月十八日,臺北的文學(xué)、戲劇界開了一個“解禁之后的文學(xué)與戲劇”研討會,“以梁羽生作品集為例”說明問題。研討會的重要論點之一是“解禁可望彌補文化斷層”,與會者《聯(lián)合報》副刊主編痖弦認(rèn)為:“由梁羽生作品集的問世,可見已到了‘武俠小說研究學(xué)術(shù)化的時候,并且由專人研究撰寫武俠小說發(fā)展史。”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臺灣《“中央”日報》首先連載我的《還劍奇情錄》,由臺靜農(nóng)先生題字。臺老是臺大前中文系主任,著名書法家,魯迅的門生,今年已八十多歲了,也是我心儀已久的文學(xué)前輩,在報上得見他為我的小說題字,實有意外之喜。之后,臺灣的民營大報《聯(lián)合報》刊載我的《塞外奇?zhèn)b傳》;另一民營大報從八月開始,也在連載我的《武林天驕》。

同年七月下旬,我首次訪問臺灣,參加《“中央”日報》副刊主辦的“武俠小說算不算文學(xué)”座談會,參加者有中央研究院美國研究所所長孫同勛、臺大外文系教授林耀福、武俠小說專家葉洪生、小說家黃凡、散文家陳曉林等多位學(xué)者,結(jié)論是“一致贊成應(yīng)歸屬于文學(xué)領(lǐng)域”。

得見武俠小說的地位提高是第一個“甘”,第二個“甘”則只是屬于作者的“所得”了。古人云“以文會友”是一種樂趣,我也曾寫過其他類型的“文”,發(fā)現(xiàn)還是武俠小說最能結(jié)交朋友。

武俠小說的讀者是最熱情的,他們對小說的投入,甚至超過作者。我寫《萍蹤俠影錄》時,接過幾位女讀者的來信,認(rèn)為女主角云蕾并非特別出色,“不服氣”張丹楓何以對她情有獨鐘?!杜燮嬗鳌穼懙嚼钜葜罆r,也有讀者來函認(rèn)為不該悲劇收場,“貢獻”幾個可以令他“起死回生”的辦法。

熱情的讀者不一定可以成為持久的朋友,我當(dāng)然還有因武俠小說之“緣”而成為老朋友的。新加坡的一位副刊編者與我相交二十多年,當(dāng)真可說得是肝膽相照。去年他過香港,我與他談古論今,一時之間,頗有納蘭容若贈顧梁汾詞中所說的“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之感。

因武俠小說之緣而結(jié)識的新朋友,也往往是一見如故,這次在臺北,我和許多新朋友談得都是十分投機。其中有對武俠小說的知識非常廣博的學(xué)人,談起武俠小說,只有我向他請教的份兒;也有對我的小說比我還更為熟悉的作家,對我的小說評論之中肯,令我為之心折。

除了益友,還有良師。華羅庚教授雖然是老一輩的學(xué)者,思想?yún)s極“新銳”,他對武俠小說的觀感,對我甚有啟發(fā)作用。有趣的是,談起武俠小說時,他似乎童心猶在,他的腿不大靈活,有一次談得興起時,曾伸拳比畫幾招??上б痪虐宋迥炅拢谌毡咀鲗W(xué)術(shù)演講時,不幸突發(fā)心臟病逝世,有如士兵之死在前線。已故老詞人劉伯端最講究格律,對我小說中的詞,往往可以整首念出來,在謬贊之余,也直率地指出我某一首詞某一個字不協(xié)音律。清史專家汪孝博則在武俠之外,對我的“聯(lián)話”寫作幫助更大。

第三個“甘”則是更加“自我”,說出來只怕給人罵我只知“獨善其身”了。除了還會寫點東西之外,別無謀生本領(lǐng),“所幸”的是,武俠小說的“市場價值”的確要比“嚴(yán)肅文學(xué)”高一些,所以還可養(yǎng)家活口,不至于像古代文人那樣潦倒終生。

多年前我曾在一篇題為《著書半為稻粱謀》的短文中,借龔自珍的一首詩答友人:

少小無端愛令名,也無學(xué)術(shù)誤蒼生。

白云一笑懶如此,忽遇天風(fēng)吹便行。

我寫武俠小說,純屬偶然的因緣,故曰“忽遇”也。

寫武俠小說是需要豐富的幻想力的,我認(rèn)為過了五十歲,已是不適宜于寫武俠小說的年齡了。一九八一年,我已經(jīng)五十六歲,只因朋友知我有“封刀”之意,集了龔詩兩句給我:“且莫空山聽雨去,江湖俠骨恐無多?!睘槌暄乓猓线t兩年,恰好湊滿“三十”之?dāng)?shù),雖然實際的時間是二十九年零八個月,但計年的習(xí)慣是取其約數(shù),所以也可自稱是寫武俠小說三十年了。

無錢購買“金盆”去“洗手”,余資倒還可以在澳洲悉尼的郊區(qū)買一層樓。悉尼雨量甚少,附近亦無空山,所以只好海上看云??丛频那檎{(diào)似也不差于聽雨,人到晚年,例應(yīng)退休,想白云也不會笑我“懶如此”了。

(一九八八年十月三十日完稿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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