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中國天津)
毛賈二人
這事確實沒假,可是什么年頭的事,沒人能說清楚。
南運河南岸單街上有個茅廁。白天有亮,夜里沒燈,晚上就沒人敢進去了。摸黑進去,弄不好一腳踩進茅坑里。
這天深夜,偏偏走進去一個人,瘦得像個餓鬼,抱個空筐。他走到茅廁中央,把筐倒扣過來,底兒朝上,一腳踩上去,跟著解開腰帶,想把腰帶拴在房梁——上吊。
可是他抬頭一看,房梁上竟然有個拴好的繩套,這是誰拴的?他用手拉一拉,繩套拴得還挺結(jié)實。他心想就用這個了,剛要把腦袋伸進去,只聽到黑乎乎的下邊有人說話:“你別用這個,這是我的。”
瘦子嚇了一跳,以為撞見鬼,心里一慌,趕緊跳下筐,這才看見一個人影坐在一張凳子上。
“你是誰?”瘦子問。
“我是誰跟你沒關(guān)系。反正咱們都想死,各死各的,問什么?!?/p>
“既然咱們撞在一塊兒,馬上全死了,問問怕嘛?”
“那好,你先說。你為嘛尋死?”坐在凳上的人說。這時黑屋的情景漸漸清楚。他雖看不清坐在凳上的人是嘛模樣,卻看出對方人影挺寬,是個胖子。瘦子便對胖子說:
“好。我是干小生意賣雜貨的,賠了。借貸還不上,愈滾愈多。我把各種辦法琢磨到頭了,還是熬不過去,只有一死了事。你呢?”
胖子沒答,接著問他:
“你欠下多少錢?”
“四十兩。這么多錢拿什么還?只有一死?!?/p>
誰料對方說:“才這么點錢,就搭上一條命,弄不好還是一家人的命呢?!彼亮顺琳f:“我這兒有個元寶,五十兩,給你拿去還賬去吧。別死了!”
瘦子一聽,叫道:“你死到臨頭還耍我!你有這么多錢還要死?你不是為錢才尋死的吧?”
“也為了錢。我是做錢莊的——叫一幫臨汾的人騙了。房子沒了,老婆也跑了。我沒臉見任何人了,只有去見閻王?!迸肿釉俨欢嗾f,說也沒用,只對瘦子說,“這元寶你拿去,足夠你還債了。它救得了你,救不了我?!?/p>
瘦子不肯收,說:“你要死了,我還拿你錢。哪能呢?”
胖子說:“我去陰間還能帶著它?你快拿著它走吧,叫我一個人好好坐一會兒。我一吊上去就再回不來了?!?/p>
瘦子萬沒想到,黃泉邊上,竟被人拉一把。閻王居然不要他,這元寶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趴在地上給眼前這救命恩人叩了三個頭,捧著元寶跑回家。
他跑到家,見了老婆,一五一十說了。老婆先是哭了,責(zé)怪他只想自己一死解脫,狠心甩下他們孤兒寡母??吹搅算y元寶又喜出望外,一下子就把債全還了,真是起死回生了。忽然,她說:“人家救了你,你就這么叫人走了?”
“我能干嗎?他傾家蕩產(chǎn),山倒了,誰扶得???”
“你好歹拉他到咱家吃頓餃子,送行餃子迎客面,咱得叫他吃了餃子再走。我馬上和面、剁菜。深更半夜沒地方買肉了,你到隔壁張家借幾個雞蛋去?!笔葑永掀耪f。
瘦子趕忙去借雞蛋,老婆忙著切菜、和面、搟皮,這一忙,搟面杖掉在地上。搟面杖是圓棍,地不平,轱轆到墻角。奇怪的是,搟面杖橫著轱轆,到了墻角,竟然鬼使神差地“咕噔”一下豎著掉進老鼠洞里,她趕忙伸手到洞里去掏,待抓住了忙往外一抻,怎么比鐵還重?拉出來一看,竟然不是搟面杖,變成一根亮晃晃的大金條!今天這是怎么啦,財神爺?shù)郊襾砹??剛才銀元寶,現(xiàn)在是金條!她當(dāng)是在做夢,分明又不是做夢。
不一會兒,瘦子攥著雞蛋回來,一看也懵了。兩人趕忙清理了屋角的雜物,用鋤頭鏟子一通刨,竟然刨出兩壇子金條,足有百十根。
瘦子傻了,老婆卻清醒,叫他趕緊跑去茅廁,叫那胖子別再尋死了,有錢了。
瘦子這才清醒過來,說:“說的是,人家拿元寶救了咱們,咱們也得救人家?!?/p>
他老婆說:“你快去呀,說不定他已經(jīng)吊在房梁上了?!?/p>
瘦子飛似地跑到茅廁,一看還好,胖子還坐在那里嗚嗚地哭呢。他上去一把將胖子拉出茅廁,并一直拉到自己家。當(dāng)胖子看到這滿滿兩壇金條,無法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瘦子對胖子笑嘻嘻說:“有這些金條,你也不用尋死了?!?/p>
胖子使勁搖著手,說這可不行。
瘦子說:“嘛叫行不行,你拿銀元寶救了我一家,憑嘛不讓我拿它救你一命?”
瘦子老婆說:“沒有你那銀元寶,哪會招出來這兩壇子金條?這是老天爺心疼你們倆,才演出來這一幕又一幕。這事編在戲里,也是好戲?!?/p>
于是二人把金條分了,各一半,一人一壇金條。事后二人都還是做買賣,各開一店。瘦子在北門里開一家廣貨店,店里專銷由南邊水運來的板鴨、熏肉、風(fēng)雞、臘腸和家什雜物;胖子在宮前小洋貨街開了一個洋貨店,賣的全是從紫竹林弄來的時髦洋貨。買賣都旺,旺得呼呼冒小火苗,還都賺了錢。有錢不忘朋友,二人彼此經(jīng)常走動。一天,他倆酒后聊起往事,唏噓不已,決定在城北單街那邊合蓋一片房子,兩家人都搬去住,后代也好聯(lián)系。大難不死,必有大福,二人在那地方因禍得福,起死回生,否極泰來,認準(zhǔn)那地方是他們的福地。他們看好單街右邊的一塊空地,一起買下來。再請來營造廠造了兩排房子,每排八幢,門對門。中間留一條巷子,兩家合用,這樣兩家人出來進去,打頭碰面,相互照應(yīng),好比一家。
這巷子得有個名字。瘦子姓毛,胖子姓賈,就叫毛賈夥巷。但不知這名字是他們自己起的,還是給人們叫出來的。
如果是他們二人合起的,那是為了彼此要好,并長此以往地下去。如果是人們叫出來的,則是稱贊這毛賈二人有情有義,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
飛 熊
民國二十三年,城中有位奇人,名叫飛熊。顧名思義,此人是一只會飛的熊?對,也不對。
此人非熊,只是姓熊,長得卻像一只熊。肌沉肉重一張臉,胖大身子,胸口后背大腿胳膊直到手背上全是毛。肉眼皮下邊一雙烏黑眼珠子。沒人比他長得更像熊了。
他全身的毛又長又密,據(jù)說蚊子都不咬他,鉆不進去。他要是站你身邊,張開大嘴一笑,真會把你嚇著。可這種人有他的麻煩,人太笨重,走道快不起來,一跑就喘。誰要是惹了他,撒開腿一跑,他就沒轍了。
然而,自從他這姓——“熊”字前邊加一個“飛”,就真的不再是凡人了。這飛字不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是人們對他的稱呼,來由有根有據(jù)——他在南運河邊干腳行,和侯家后一幫混混兒有過節(jié),夙怨很久。那幫混混兒怵他身大力不虧,心里邊卻一直想把他狠狠揍一頓,把他打服打怕打慫打趴下。
后來,混混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他貪酒,常醉在酒樓酒店里,趁醉對他下手最好不過。一天,他在東門的“三杯少”酒樓的樓上喝得半醉,這幫混混兒把他堵上了。混混們?nèi)耸忠桓紫灩?,個個都是不要命的死干。他酒喝得不少,可酒勁再大也不敢去拼,人家人多勢眾,全是兇神惡煞,硬拼就是找死。
酒樓上雖然寬敞,樓梯口卻被混混們堵住。逃路只有一個,就是南邊一面大窗。窗子開著,窗外一棵大樹,但大樹離著窗子至少八尺遠,就是霍元甲也跳不到那棵樹上去;跳不上去,就得掉下去摔死。若是不跳,只有挨揍??墒撬直坑种?,二百多斤,像塊死肉,怎么能跳上去?
來不及想了!只見他刷地躥起來,轉(zhuǎn)身直朝那窗口跑去,混混兒們更快,“梆、梆”幾棍子已經(jīng)落在他后背上了。這幾下打出他渾身的酒勁加上脾氣、火氣和瘋狂。他像從火堆里躥出來的一頭野熊瘋牛,一直沖到窗口,想都沒想,竟然縱身躥出窗子。混混們奔到窗前,看到的景象叫他們大驚——他已經(jīng)遠遠在那棵樹上,雙手抱著樹干,正回頭望著他們。那樣子真像一只大熊抱在樹上。他那么碩大沉重的身子怎么可能躥得那么高、那么遠?飛出去的嗎?
誰也沒看到他怎么從那樹上下來的?;旎靸簜?nèi)珖樑芰恕?/p>
酒樓上還有不少人看到這場面,眼見為實,從此他落下一個極漂亮的綽號叫作“飛熊”,沒人再敢惹他。他成了天津衛(wèi)一位實實在在的奇人、名人。
飛熊有了這個威名,很得意。他不在意這個威,更在乎這個名。他覺得這名很受用,無論到哪兒,人都敬著他、捧著他、供著他,還請他吃飯喝酒。市政府的警衛(wèi)隊來人請他去教授一下輕功,叫他推了。他說學(xué)來的功夫能教,天生的功夫不能教。天生就是天才,沒人能學(xué)。這話叫人更欽佩他。
日租界有位湯公子,家里有錢,整天閑著,喜歡吃吃喝喝,干一些好玩的事。一次,湯公子聚了幾個朋友吃飯時說閑話,說到了飛熊。湯公子說:
“我就不信那笨東西能飛?!?/p>
那幾個朋友說,這件事不少人看見,看見的人全都有名有姓,錯不了。湯公子靈機一動,說:
“哪天咱們請他上三杯少酒樓喝酒,叫他再跳一次,也叫咱開開眼怎么樣?”
大家全說這主意好。可是一人說:
“人家現(xiàn)在可是名人了,能聽咱們的嗎?”
湯公子笑道:
“咱拿酒灌他,酒勁上來再拿話激他,他就跳了?!?/p>
大家說這事帶勁,比看余叔巖、程硯秋還強。
不多日子,湯公子這幫朋友把飛熊約到了三杯少酒樓,還在當(dāng)初飛熊喝酒那個位置上擺了一桌,桌上擺滿上好的酒菜。吃了多半,酒也上頭,這幫人就提起飛熊當(dāng)初在這里“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事。飛熊最愛聽人們談?wù)撨@件事,一時興致大發(fā)??墒菧訁s不冷不熱地問他:
“窗外邊那棵樹您真的飛得過去嗎?你比燕子李三還強?”
飛熊說:
“天津人誰不知道,真事還能有假?”
湯公子依舊不冷不熱,說:
“報紙上白紙黑字還凈是假的,口口相傳更不能說句句是真?!?/p>
飛熊喘著粗氣,本來已經(jīng)喝過頭了,酒興一起,滿臉漲得通紅,他站起來問湯公子:
“那你信誰的?”
湯公子居然一笑,說:
“我信我看見的?!?/p>
這時,湯公子那幫朋友有的打托,有的起哄,有的激火,鬧著叫飛熊再飛一把,再展雄風(fēng)。
飛熊真的起了勁,就像當(dāng)初挨了混混們那幾棍子那樣,轉(zhuǎn)身一直沖到窗口,跳上窗臺??墒钱?dāng)他往窗臺上一站,突然一切全變了。那棵樹離他好像變得兩丈遠,下面的地面好比深淵,讓他心里打顫。當(dāng)初是怎么飛到樹上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用說湯公子不信,自己也不信。
他怎么會知道,人有時候身上一股特別的勁兒,只能是一次,過后不會再來。
他站在窗臺好一會兒。湯公子那幫人誰也不敢出聲,怕把他嚇得掉下去。
那幫人見他兩腿瑟瑟直抖,忙把他扶下窗臺。他下窗臺時兩腿一軟,身子一歪,愣把兩個人壓在地上,其中一個還折了胳膊。
這事給飛熊換了一個不受聽的稱號,叫作狗熊。
旗桿子
過去,天津人把個頭高的人,叫大個兒;把個頭極高的人,稱呼旗桿子。這因為那時天津衛(wèi)最高的東西是娘娘廟前的一對大旗桿。據(jù)說這旗桿原先是一艘海船的桅桿,高十丈。嘛時候移到這兒來的,其說不一。反正站在它下邊使勁往上仰頭,直仰到腦袋暈乎,還是瞧不清旗桿子的尖兒伸到哪兒去了。
可是,真正稱得上旗桿子的,還得是家住錦衣衛(wèi)橋邊的一個人。他有多高?至少比一般人高四個腦袋!鳥兒飛低了都會撞上他。他過城門時必得走在正中間,城門洞是拱形的,中間最高,靠邊走就得撞上。東門上沿的左邊缺半塊磚,據(jù)說就是他的腦袋撞的。人都這么說,信不信隨你。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人叫旗桿子了。十二歲已經(jīng)高人一頭,十四歲高人兩頭,十八歲高人三頭,二十歲高人四頭。人高,胃就大,飯量如虎。別人一頓飯頂多吃三個饅頭,他吃八個,還得喝四碗粥。
男人向來靠干活吃飯,可是能叫他干的活只有三樣:蓋房子時往高處遞磚頭瓦片,擦洗店鋪門上邊的招牌,天黑時點路燈。別人用梯子的事他全不用,可是這種活并不常有,這就得叫他餓肚子了。然而,他餓肚子,并不全是活兒少,還因為他怕見人。他走在大街上,孩子們總拿他當(dāng)作怪物,笑他、罵他、用石頭砸他。他怕人們見到他時,露出的那種吃驚和嘲笑的神氣。他從不招惹任何人,人人卻可以招惹他。這也怪不得別人,他確確實實高得嚇人。一天夜里他一手提個油罐,一手舉著一個小火把點街燈時,迎面過來兩個人,黑乎乎撞見了他——一個巨大的比房檐還高的黑黑的人影,嚇得這兩個人大聲尖叫,手里的東西掉在地上也不要了,失魂落魄地掉頭就跑,好像撞見了鬼。
他平時躲在屋里,很少出門,甚至不到院中。別人在院里,如同羊在圈中,墻外邊看不到;他在院里,好像馬在欄里,上半身高出墻頭,外邊全看得見,十分滑稽,誰見誰笑。逢到這時候,他趕忙貓腰鉆進屋,常常還會“哐”地一頭撞在門框上。
這么大的人,天天蝸在家中。在屋里沒法站直,長胳膊大腿沒處放,他也沒有勁動彈,肚子和飯鍋全是空的。鍋空了沒聲,肚子空了咕咕叫。餓極了只有硬著頭皮出去找活干。河邊有裝船卸貨的活,他干得了嗎?別人扛到肩上的活兒,他要扛起來,得像舉到房頂上,肚子里沒東西身上哪來的勁兒?
他怕人,從不和人說話,好像天生不會說話,只有房前屋后幾家鄰居碰見時,點個頭。沒人到他家串門,好像他一個人就把屋子填滿了,誰還擠得進去?因此,誰也不知道這個大怪物怎么活著。也沒人關(guān)心他的肚子,最多是閑聊時說說他會娶老婆嗎,誰會嫁他。他要是有老婆只能跪著親嘴;干那事時——中間找齊。
清明后的一天,他上街找活干,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忽有兩個穿戴像模像樣的中年人笑嘻嘻迎面走來,仰著臉問他:
“我們給你一個活兒,一天三頓飯管飽,外加五個銅子兒,你干嗎?”
旗桿子一怔,他不信有這種好事,多半拿他找樂。他問:
“嘛活兒?”
這兩人說,他們是西頭公園的,給他的活兒是站在公園門口收門票。游客在售票房買了票,來到門口把票交到他手里,他收了票放人進去,就這么簡簡單單一件事,別的嘛也不干。真有這種好事,還管三頓飯吃?是不是天上掉餡餅了?他天天最苦的事是挨餓,有吃的還有什么不行,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
沒想到他一答應(yīng),那兩人就笑了,其中一個留八字胡的人說:“我們早聽說你的大名,已經(jīng)找了你二十多天,今天運氣,把你撞上了,明天一早你就來上工吧?!?/p>
旗桿子還是猜不透這到底是嘛差事。
轉(zhuǎn)天他到了西頭公園,他的差事確實如那兩個人說的,再簡單不過。只站在大門口收門票,別的任嘛不干,還有三頓飽飯吃。他每頓吃十個饅頭居然也沒人管。這樣,天天吃得肚子像個石鼓,梆梆硬,睡覺前得喝半壺涼水,化開肚子里的東西,身子才能放平躺下。他愈想愈不明白,這種事誰不能干,為什么偏找他這個大飯桶?游人個子矬一點,還得踮起腳,才能把票撂在他手里。
可是,漸漸這件事的緣故就清楚起來。
自從他站在公園門口那天開始,來公園的游人就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一傳十十傳百,半個多月后,游人居然翻了兩三番。那天把他請來的留八字胡須的中年人姓郝,是公園的園長,說他衣服太破,還有補丁,像個超大乞丐,站在那兒不好看。就請來裁縫給他縫了一件干干凈凈的藍布長衫,用的布比公園客廳的窗簾還長。頭發(fā)剪成平頭,還給他特制了一頂皮帽檐的制服帽,大小能給酒壇子當(dāng)蓋兒。這么一裝扮,稀奇又好玩。郝園長來了興致,錦上再添花,用彩帶給他縫個胸花,別在當(dāng)胸。這樣,他在公園的大門前一站,即刻成了一景,全城各處的人都跑來看。更好玩的是買張票,舉起來,撂在他蒲扇般的大手的手心時,他會發(fā)出公牛般粗重的“哼”的一聲,表示你可以進去了。來到西頭公園的人,不只站在公園外邊看他,都要買張門票遞到他手里,好跟這大怪物打個交道,嘗一嘗這世上難得的神奇。公園就賺大錢了。
旗桿子成了一寶。這不能不佩服郝園長的好點子、好主意、好腦子。為了叫旗桿子變得更高大、更神乎、更有光彩,就得叫他胖起來壯起來。郝園長叫廚子給他菜里加些肉骨頭和魚腦袋,旗桿子從小也沒這么吃過,頓頓如吃山珍海味,天天吃得周身冒火。腰身很快寬了一倍,原先像根木桿,現(xiàn)在成了大樹。這一壯,更威風(fēng)。
可是,這就叫公園里其他人心生嫉恨。暗地罵他這個沒人要的怪東西,居然跑到這兒吃魚吃肉,成了人上人。人要是遭了嫉,麻煩跟著就會來。
天津衛(wèi)有錢的人多,有的人見到這個天下罕見的巨人,興奮驚奇,便會給一點賞錢。旗桿子收下后,知道這錢不該歸自己,不管多少,盡數(shù)給了郝園長??墒沁@事到了別人嘴里就變成另一樣,說他私藏了不少賞錢。這些壞話三天兩頭地傳到郝園長的耳朵里。一次不信,兩次不信,不會總不起疑。
郝園長說:
“你們總把人往壞處想。他藏錢你們看見了?”
沒想到有人等到一天公園下班旗桿子走后,把郝園長帶到大門口的門柱邊,支上梯子,叫郝園長爬上去看。這墻柱頂端有一個銅球,銅球底座下邊竟然掖著一些錢,有銅子兒、銀圓,還有一張洋人的紙幣。旗桿子比墻高,銅球在他身邊,只有他才能把這些錢藏在這里。
郝園長火了,第二天仍舊怒火難抑,把旗桿子叫來劈頭蓋臉一通罵。罵他忘恩負義,罵他大個子不傻心奸,罵他小人。旗桿子站在那里,嘛話沒說,也不分辯,表情發(fā)木,只是臉不是色兒,最后他把長衫脫了,帽子摘了,扔在郝園長屋里轉(zhuǎn)身走了。
從此,西頭公園再沒他的身影。卻有兩段關(guān)于他的傳聞,被人們說來說去。一是說他偷東西,被郝園長當(dāng)場抓獲,送進局子。一是說他人高是假,長衫里踩著高蹺。第二段傳聞沒人信,誰會做這種假,有嘛好處?第一段傳聞也很快叫郝園長辟了謠。
郝園長是有腦子的人。等事情鬧過去,他便琢磨,那錢真是旗桿子藏的嗎?如果是,為什么不拿回家,干嗎掖在墻頭上邊?他暗想,是不是有人做手腳,成心給這個吃魚吃肉、出了風(fēng)頭的傻大個子攪局??墒?,旗桿子離開他這兒之后,哪里還能找到一天三頓的飽飯吃?
這事對郝園長也是一樣。旗桿子一走,他的公園好像荒了,不要門票也很少有人來了。前些日子旗桿子往公園門口一站,那是什么光景,像天天辦廟會。他不能沒有旗桿子!這就又跑到老城內(nèi)外去找旗桿子,就像頭年撞見旗桿子之前那樣四處找他。一連找了十天,雖然沒有找到旗桿子,卻在錦衣衛(wèi)橋那邊找到了旗桿子的破房子。一扇門死死鎖著,敲了半天沒動靜。郝園長找人打開門一看,叫他驚呼出聲來。只見旗桿子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上去一摸身體冰涼,已經(jīng)斷了氣兒,不知嘛時候叫閻王爺接走的。郝園長發(fā)現(xiàn)他身子板平,肚子的地方凹了下去,肯定是餓死的。他動了良心,后悔那天一氣之下辭退了這個被冤屈的大個子。辭了他,實際上是斷了他的活路。
郝園長打聽房前屋后的鄰居,沒人知道旗桿子的身世,只聽說過他的一點零碎。諸如他家是山東魯西南的沂蒙山人,從南運河來到天津,父親給人扛活,父母早已死去,沒有手足,也無親友,孤單一人。那么誰來葬他?郝園長心里有愧于旗桿子,出錢給他打了一口松木棺材。大木板子釘?shù)?,沒上漆。他身高八尺,棺材八尺半。棺材鋪老板抱怨從來沒打過這么大的棺材。
可是,棺材打出來后,旗桿子卻放不進去,量一量尺寸沒有錯,為什么放不進棺材?難道死了的旗桿子居然長了一塊,比棺材還長?棺材鋪老板驚奇地說,這事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人死了本該抽抽,怎么反倒長了一截?這傻大個子真有點奇了。
人間容不得高人,只有死后再去長了。
于是,郝園長又加點錢,把棺材加長一尺,才裝了進去。旗桿子無親無故,入殮時沒人,郝園長也不愿意看,只是雇人草草埋在南門外亂葬崗子里完事。
從此,此地再無高人,亦無奇人。
齊老太太
齊老太太有滋有味地住在西城一個小院里。老頭死了后,就一個念想——家別散了。
她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老三沒出嫁,倆兒子老大老二雖然都成了家,還全住在家里,守著老娘。倆兒子各住在東西兩邊的廂房。正房三間,右邊一間住著閨女,左邊一間老太太自己用。堂屋空著,這里是一家人共用的地方。
老娘心里是一幅幅畫——一家人在這院子里春天栽花種草,夏天納涼說話,秋天舉竿打棗,冬天掃雪堆人。平時全家圍著擺在堂屋正中一張方桌,一日三餐,雖無山珍海味,卻有葷有素,有飯同吃,有福同享。閑時老太太叫來老三和兩房兒媳婦陪她打打牌,孫男娣女們在院里玩耍。齊家人全都本分平和,彼此沒斗過氣、拌過嘴、紅過臉,老太太說自己活在天堂里??傻鹊綄砟囊惶熳约荷狭宋魈?,想這個家,怎么辦呢?說到這兒就掉眼淚了。
打牌是老太太平生一大好。可是她七十歲后,打多了便要歇一會兒。幾個孩子便在堂屋一角,給她支了一張軟榻,她累了,就倚在榻上伸伸胳膊腿兒,有了精神招呼閨女媳婦接著再來。反正全家人對老太太一呼百應(yīng),只順不戧,每天最后一把牌都要叫老太太和。
齊老太太的兩房媳婦人都不錯。平時,丈夫出去干活,都在家中料理雜事,哄孩子玩,一人一天輪流做全家的飯菜,還一起伺候婆婆,陪著玩牌。玩牌對誰都是樂事,一邊玩,一邊說閑話、吃零嘴、喝茶。玩牌不玩錢沒勁,可這家人的錢都不多,贏輸也不過三五個銅子兒,大半都“輸”給了老太太。玩牌時,老太太愛在身邊放一把癢癢撓子,她只要等牌和,后背就癢癢;閨女老三有個小圓鏡,時不時照一下自己;大兒媳愛放一盒洋煙,煙癮上來憋急了,抽幾口;二兒媳特別,總把手上一個金戒箍摘下來,放在一塊手帕上,她怕洗牌時總磨這戒指。她是窮人家的閨女,這金戒指是她當(dāng)年最金貴的陪嫁,雖然只是一個圓箍,沒做工,但夠粗,顏色很正。
天天打牌,這戒指天天放在她右手邊,可是有一天,她抽空去灌暖瓶回來時,忽然“喲”一聲,戒指沒了。她找,別人幫她找,桌上地下找,一遍遍找,居然就找不著了。老太太說:
“甭急,自己家還會丟東西?細找找?!?/p>
二兒媳就這一件寶貝,丟了自然心急,還有火,忍不住冒出一句:
“就出去灌水這一眨眼的工夫,光天化日的怎么會沒,除非鬧鬼了?!?/p>
丟東西的事一出來,本來就叫在場的人心里發(fā)毛。大兒媳有點沉不住氣,說:
“哎喲二妹,我挨著你,你說鬧鬼,可別是說我拿的?!?/p>
二兒媳說:“你干嗎往你身上攬,我能說誰,只能怪我不該把這么值錢的東西撂在桌上?!逼鋵嵾@都是些著急的話,可現(xiàn)在你一句我一句,就都是往火上澆油了。
話再說下去,就會戧起來。
齊家從來沒出過這種事,最坐不住的是老太太。她臉色像張紙,忽然雙手把桌子一推,這么大年紀,居然推出半尺遠。她大聲說:
“現(xiàn)在誰也別出屋,你們給我翻箱倒柜地找,相互別客氣,搜身!我不信找不出來。我不信我齊家——關(guān)著大門會丟東西!”
老太太頭一遭發(fā)火!
大伙乖乖地按照老太太的話做。把屋里從明面到暗處,再到犄角旮旯,每一寸地界全都細細找過,連老太太歇身的軟榻也拉出來,翻一個過兒。姑嫂相互之間,頭一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身。那一瞬,齊老太太把雙眼閉上,好像死了一樣;她心里覺得這個家該是好到頭了,要毀了。無論這戒指在誰身上,一翻出來,就是給這家捅上一刀??墒瞧婀值氖?,戒指還是沒影兒。連條案上的花瓶全扣過來,還能跑到哪兒去?真還是應(yīng)了二兒媳那句話——除非鬧鬼了!
鬧不鬧鬼不知道,反正一股陰氣從此罩住了齊家。先前那股子勁沒了,人人各有心事,相互之間沒話。若是說話,也是沒話找話;若是笑笑,全是作假。誰知誰怎么想的?雖然吃飯還是同桌,像在大車店里各吃各的。老太太的牌局還擺,卻打不起勁兒來。一天老太太忽然“嘩啦”一聲把牌全推倒了,陰沉著臉說:“我氣力不濟了,打不下去了?!本痛送A伺凭帧E凭忠煌?,齊家冷清了一大半。
老太太心里那些畫兒,也就一幅幅扯下來。
誰也不知該怎么把這局面掰回來,反正那金戒指找不回來,事情就過不去。一天,老三對她大哥說:“二嫂那金戒指會不會叫貓叼去了?”
老大說:“你倒真能琢磨,還沒聽說貓叼金子呢,又不能吃。再說,叼到哪兒你知道嗎,找得回來嗎?”
這事肯定死在這兒了,永遠沒人知道。
可是一天晚飯后,老太太趁著全家都沒離開飯桌,忽然對大家說:
“我要跟你們說一件事。你們聽好了!二媳婦那戒指的事你們別再瞎猜,戒指是我拿的!我有急用。你們也甭問我拿去干什么用了?;仡^我會想辦法把這事圓上?!?/p>
老太太這話像晴天打雷,全家臉對臉看著,不敢相信。可是,老太太一輩子沒說過半句謊,她的話從來不會摻一點假。不論她說什么,大家全信。再說老太太的話也有道理,丟戒指那天,人人都搜了身,沒搜身的只有老太太本人。當(dāng)時誰也不會去搜她呀。如果不是她拿的,好好一個金戒指跑哪兒去了?如果是她拿了,怎么拿的?拿去干嗎用了?
老太太不說,沒人敢問,也沒人敢議論。可是從此,不知不覺對老太太的感覺就變了,她怎么能偷自己兒媳婦的東西呢?想都不敢想。素來對老太太的敬意,自然少了幾分。這一切,老太太嘴里不說,心里有數(shù)。雖然她把事情的真相撩開,彼此的猜疑和別扭沒了,可是從此她在這家里老老少少眼中,臉上沒光,說話差勁,身子矮了半截。人就一下子老下去許多。往后很少出屋了,吃飯都是叫老三把飯菜端到里屋,不愿別人看到她。她是不是沒臉見人?
一年多后,老太太過世。
齊家辦過喪事,整理正房。當(dāng)拆掉堂屋一角的軟榻清掃地面時,老三忽然發(fā)現(xiàn)地磚縫里有個東西亮閃閃,她有點奇怪,蹲下來,從頭上拔下簪子把這東西撥出來一看,大聲叫喊兄嫂,大家過來一瞧,全都大吃一驚!原來就是那枚丟失的金戒指,原來它一直好好地待在這兒!
在丟戒指那天,這地方也都找過,只是因為那時是下晌,屋里沒有陽光,自然看不到?,F(xiàn)在是晌午,一道陽光射進來,正好照在這磚縫之間,金戒指便燦然奪目地重回齊家。
這才是真的真相大白。
老三流著淚對著這戒指說:“你干嗎躲在這兒了,你要了我娘的命??!”
這家人想到這位大仁大義的老太太,為了全家人的和和氣氣,抱團不散,有難獨當(dāng),忍辱負重,郁悶至死,不知不覺全都淌下淚來。
本輯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