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中國香港)
不遇良工,寧存故物。
——明周嘉胄《裝潢志》
一、簡
借人典籍,皆需愛護,先有缺壞,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
——北齊《顏氏家訓(xùn)·治家》
我遇到簡,十分偶然,是因為我的朋友歐陽教授。
歐陽教授是個很有趣的人。這有趣在于,他經(jīng)常興之所至,出現(xiàn)突如其來的舉動。作為一個七十多歲的人,他經(jīng)常會自嘲說,這就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這一年大年初三,我照例去他家給他拜年。歐陽教授,其實是我祖父的學(xué)生,在中央大學(xué)學(xué)藝術(shù)史,后來又在祖父的母校杭州國立藝術(shù)院執(zhí)教。祖父早逝,他作為門下得力的弟子,對我的父親盡過兄長之責(zé),我父親對他便格外尊敬。后來他移民香港,而我成人后又赴港讀書,每到年節(jié),我父親便囑咐我去看望他。
歐陽太太是紹興人,到了香港三十多年,早就烹得一手好粵菜。家宴中,仍然拿出加飯酒,溫上。歐陽教授便與我對飲。我不是個好酒的人,但歐陽喝起酒來,有太白之風(fēng)。剛剛微醺,行止已有些豪放。忽然站起身來,引吭高歌。自然還是他的招牌曲目——《費加羅的婚禮》中的詠嘆調(diào)“再不要去做情郎”。歐陽太太放下筷子,和我對視了一下,搖搖頭。目光中帶著縱容和無奈。歐陽教授卻俯下身,將一塊椒鹽石斑夾起來,放到我的盤子里。同時并沒有停下喉間震顫的小舌音。我自然沒有吃那塊魚,因為照例很快到了高潮,是需要鼓掌的。
然而,這酒勁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家宴的尾聲,我們都知道,余興節(jié)目是展示歐陽教授近來的收藏。教授很謙虛地說,毛毛,我這一年來的成果很一般。市面上今不如昔,能見到的不是新,就是假。
說罷,便在太太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引我去他的書房。
歐陽有一個很令人羨慕的書房。尤其在香港這樣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三面靠墻的通天大書架。書桌則對著落地玻璃窗,可觀得遠山點翠。歐陽常為此顧盼自雄,稱自己有遠見,早早搬離了中心區(qū),在新界置業(yè),才不用受逼仄之苦。他的藏書雖不至汗牛充棟,但在我一個青年人看來,確有洋洋大觀之象。據(jù)說這只是數(shù)分之一,有些善本書,因為要防香港的潮濕和久存的書蠹,送去了專業(yè)的倉儲。
我抬頭看見,歐陽親書的大篆“棗莊”二字,懸在書桌上方。這是教授書房的名字,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教授是山東人,棗莊確是他的故里。然而還有一層深意,卻是凡俗學(xué)淺之人未必能領(lǐng)會的。舊時刻書多用梨樹與棗樹,作為書版,取其致密堅固??卜Q“付之梨棗”。教授將其書房命為“棗莊”,便有以一室納萬卷之意,可見過人氣象。
歐陽教授拿出一只匣子,打開來,撲鼻的塵味。說,去年七月在東京開研討會,結(jié)束了就去鐮倉逛了一遭。在臨街瓷器店里,看到有人寄售。這套《水經(jīng)注圖》,全八冊,可惜少了第三冊。不過打開來,有楊守敬的批注,算是撿了個漏。
我討喜道,老輩兒人都說呢,收藏這事像盲婚盲嫁,大半靠運氣。
教授說,可不!有心栽花花不開。春天時候,西泠放出一箱璧園會社石印《吳友如畫寶》,我可上了心,竟然沒有拍到。
還有這個,也是造化。在上環(huán)飲茶,說是中大一個老伙計要移民,把家里的東西盡數(shù)出讓。我是趕了個大晚集。但這個收獲,算是藏家小品,卻很有意思。我看到他拿出殘舊的一些紙頁,打開來,是豎版印刷。教授說,這是六十年代香港“友聯(lián)”出版的“古文活頁”。
我問,友聯(lián),是出過張愛玲的書嗎?
他說,正是。這個活頁是仿照歐洲傳統(tǒng)出版方式推出的。當時在香港很風(fēng)行,特別在年輕學(xué)生里。數(shù)十頁成章為一份,讀者逐份購入,輯錄成冊,再自己找訂書公司訂裝。歐洲出版社,經(jīng)常只印不訂,叫Temporary Cover,老時候的香港也有。你瞧這個,訂書公司潦草得很,完全西洋的訂法。外頭是假書布,里頭這個還是以往線裝書的版式。我打算重新整一下。
對了,毛毛,上次聽你母親說,找到老師的手稿,可帶來香港了?
我說,是。包裹在一大袋子生宣里。杭州那邊的檔案室要清理,這才發(fā)現(xiàn)。
歐陽說,謝天謝地。當年從江津寄過來時,還是我接收的。做夾板,先師《據(jù)幾曾看》的書名,也是我拓的。后來竟然遺失了。保存得可還好?
我說,那些宣紙都發(fā)了霉,書稿也受了潮氣,還好外面有一層油紙,又用木夾板包著。只是書頁有些粘連起來。
我打開手機,給他看書稿的圖片,說,一個臺灣的出版人朋友,想拿去掃描,但又怕毀了書。
歐陽看一看,先皺起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笑道,不打緊,這才是睡覺有人遞枕頭。我?guī)闳ヒ娨粋€人。
說完,他收拾起那些活頁,又在書架上上下下地找,找出一本書,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包里去。
然后對太太說,晚飯不吃了,我?guī)ヒ惶松檄h(huán)。
歐陽太太正端了一缽楊枝甘露,嘆口氣說,你呀你,說風(fēng)就是雨。可有半點長輩的樣子?今天可是大年初三,你也不問問人家在不在。
教授說,怎么問,她手機都不用,電話不愛聽?,F(xiàn)在發(fā)電郵恐怕也來不及。
歐陽太太追上一句,好歹我辛苦做的甜品,吃了再去。
教授拉著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歐陽教授喝了酒,不能開車。雖然到了樓下,風(fēng)有些凜冽,酒已經(jīng)醒了一大半。等了許久,也沒有一輛出租車。我們只好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坐小巴。
大年初三,車上并沒有什么人,倒好像我們包了一輛車。
教授依然很健談,說起以前在央大的往事。說我祖父的不茍言笑,令人生畏。祖父開的“宋元藝術(shù)史”,最初報名的有二十多個學(xué)生,因為他太嚴苛,到學(xué)期末,只剩下了七個?!安贿^,我大概學(xué)到最多東西的,還是你爺爺?shù)恼n程。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一點都沒有放過水。筆記簡直可以直接出版。但時下,恐怕這樣上課是吃不開了。如今上課得像說書,不講點八卦,哪里會有學(xué)生來聽?!?/p>
歐陽忽然定定地看我,幾乎讓我不自在起來。他說,毛毛,你長得可真像你爺爺。不過看上去可隨和多了。對了,你聽說過他老人家年輕時的羅曼史嗎?哈哈,想起來了,你知道的,在你的小說里看到過。
他促狹地眨一眨眼睛。
我這才問,我們要去見什么人?
教授想了想,說,書匠。
我有些不得要領(lǐng),重復(fù)說,書匠?
嗯,經(jīng)她手,讓你的書煥然一新。不,煥然一舊。教授笑著說。
小巴在半山停下,不遠處是煙火繚繞的天后廟。還在年里,自然是香火鼎盛。我們沿著扶手電梯,穿過整個Soho區(qū),又爬上好一段階梯。景物漸漸變得有些冷寂,不復(fù)過年時候應(yīng)有的熱鬧。我博士在港大念的,這一帶算是熟悉。但居然四望也有些茫然。歐陽畢竟年紀大了,終于氣喘。我替他背了包,一邊攙扶著他。教授這時候有些服老,說,這路走得,像是去西藏朝圣。自己開車停在羅便臣道,下來倒方便些。
我們兩個,都沒了說笑的興致。人是越來越少,兩側(cè)的房屋依山路而建,尚算整飭,也很干凈。但紅磚灰磚,都看得出凋落。畢竟是在山上,看得見經(jīng)年濕霉和苔蘚灰黃干枯的痕跡。教授終于說,哎呀,歇一下。
我們便在臺階上坐著,回望山下。竟可以看見中環(huán)的景貌。中銀和IFC都似樂高玩具的一樣形容。陽光也淺了,這些建筑間,便見繚繞的游云。教授笑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啊。
我一聽,心倏然一涼,趁不上教授的浪漫。此情此境吟賈島,想起上兩句,實有些不祥。
再接再厲,我們終于走到了一幢小樓前。這樓比較鄰居們的,模樣有些奇怪,顯得狹長。有個很小的陽臺,幾乎只能稱之為騎樓。鑲著巴洛克式樣的鐵藝欄桿,上面有一叢火紅的簕杜鵑,倒開得十分茂盛,垂掛下來,將陽臺遮住了一大半。
教授按一按底下的門鈴。我看到門鈴旁邊的郵箱上,鐫著黃銅的JL的字樣。應(yīng)該是主人名字的縮寫。
門開了,是個矮胖的南亞姑娘??匆娊淌?,眼睛一亮,開始用歡快的聲音向他打招呼,并且擁抱。教授居然也熱烈地響應(yīng)。兩個人用我不懂的語言交談。是那種高頻率的鏗鏘的音節(jié)。姑娘引我們進去。教授輕聲對我說,這是他們家印傭吉吉。吉吉聽到自己的名字,嬌俏地向我眨一眨眼睛。我說,教授,我不知道你還會印度尼西亞語。教授略得意地說,兩年前學(xué)的,所謂藝不壓身。
我們順著狹窄的樓梯走上去,腳下是吱呀的聲響。仿佛往上走一級,光線就黯淡了一點。
走到二樓,吉吉敲了敲門,用英文說,歐陽教授到訪。
里面也用英文說,請進。
房間里,很暗。四圍的窗簾都拉著,只開了昏黃的一盞頂燈。有濃重的經(jīng)年的紙張與油墨的味道。這味道我不陌生,每次打開箱子,檢點爺爺?shù)倪z物,都是這種味道。但在這主調(diào)之外,還有一些淡淡的樟腦與腐敗植物的氣息。
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看見房間里碩大的寫字臺后,坐著一個女人。
Surprise!哈哈,我就知道你在。教授的情緒延續(xù)了在樓下時的熱烈:看我還記掛著。給你帶了朗姆酒和年糕。等會讓吉吉煎了吃。過年嘛,年糕就酒,越喝越有。
不知為什么,我有一些尷尬。并不在于教授即興地修改了中國的民諺。而是他這番長篇大論,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對方始終靜默著。
恭喜發(fā)財。終于,我們聽到了一句廣東話的祝福。聲音冰冷而干澀,聽來是有多么的言不由衷。
我這才看見,這女人的面容已經(jīng)蒼老了,干瘦,有很深的法令紋。這樣的面相,往往顯得嚴厲。但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目光倦怠。因此柔和了一些。她穿著有些發(fā)舊的藍花棉袍,披著厚披肩,是深冬的打扮。但這里畢竟是香港,雖說是過年,氣溫其實很高。她手里執(zhí)著一柄刀,正在裁切一些發(fā)黃的紙。她將那些紙靜靜地收下去了。
桌子上有一些我沒有見過的器具。有一只像個迷你的縫紉機;另一個似乎是那種切割軸承的機床。還有一個像是小型的絞架,上面還墜著繩索。
簡,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年輕的朋友,毛博士。
我的目光正在那些機器上盤桓,一愣神,聽見教授提到我,這才有些倉促地一低頭,說,您好。
這個叫簡的女人抬起臉看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這時候,吉吉推門,端著茶盤進來。女人揚手,請我們在沙發(fā)上坐下。
我坐下來,端起茶。茶具是歐洲的琺瑯瓷,描著金。有些鳶尾花枝葉漫溢到了茶杯口。
但是沙發(fā)有些不舒服,我隱隱覺得里面的彈簧,在硌著我的屁股。沙發(fā)想必用了很多年了。
教授婉拒了吉吉讓他加塊糖的好意,說“畢竟已經(jīng)年紀大了”。
他說,簡,我要好好地謝謝你。上次修復(fù)的《水經(jīng)注圖》,惹得很多人眼饞。特別是那只布面的函套,都以為是原裝的。哈哈。
簡說,第五冊,有一根紙捻我忘記去掉了。
教授說,不打緊。我這次帶來一些友聯(lián)出的“古文活頁”,你幫我看看。
簡接過來,湊著燈光看看,說,里頭線裝,外頭是西歐Temporary Cover,不倫不類。再說,不過幾十年前的東西,也不值得費周章了。
教授笑笑說,算是我收藏的一個小品,取其有趣。
簡點點頭。
教授又說,另外呢,毛博士的祖父,是我讀大學(xué)時候的教授。最近新發(fā)現(xiàn)了一份手稿。有些散頁粘連了,也想要勞你的大駕。
簡看看我,說,我不幫人補手稿。修壞了,賠不起。
教授說,這份手稿,對我們挺重要的。是我的恩師呢……
簡倦怠的眼睛閃了一下,繼而黯沉下去。她說,是你的恩師,不是我的。
這句話,說得很突兀沉重,并不是舉重若輕的口氣。這時候,連達觀隨和的歐陽教授,臉上都掛不住了。
此時,不知哪里,有一只灰色的貓,跳到了教授的身旁,蹭了蹭他的腿。是只英國短毛,它抬起眼睛,眼神十分陰郁。
教授趁勢起身,對簡說,天不早,那我們不打擾了。
我連忙也跟著起身。但胳膊一抬,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書架。一冊精裝書掉到了地上。我急忙撿起來,將書頁撣一撣,合上,嘴里說著“對不起”,又放回書架上去。
好在簡并未說什么,她讓吉吉送客。
吉吉將我們送到樓下。關(guān)上門之前,忽然用蹩腳的廣東話跟我們說“新年快樂”。聲音還是歡天喜地的。
我們沿著山道往下走,歐陽教授回過身,又看了看那幢房子,嘆口氣。
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下來了。萬家燈火,唯獨那個房子黑黢黢的,因為拉上了厚厚的窗簾。
還在年關(guān),半山上的許多餐廳,都沒有開門。走進一家很小的壽司店,一個梳著油頭、面容和善的大叔,招待了我們。
我們坐定下來。歐陽教授喝了一口茶,說,她或許是因為痛風(fēng)……
我急忙說,沒關(guān)系。
我知道教授是因為他的引見,有些不過意。
教授說,不過呢,話說回來,有手藝的人,總是脾氣特別些。在這一行,簡有資本。她是英國書藝家協(xié)會的會員,The Society of Book Binder,香港唯一的一個。
我認識她很早,那時她在灣仔開了一家二手英文書店。她幫我找到過幾本孤本書。后來因為不賺錢,也倒閉了。
教授接過大叔遞來的味噌湯,沒再說什么。
一個星期后,我接到了歐陽教授的電話。
教授說,毛毛,簡讓你帶著老師的書稿,去她那里。
我一時沒緩過神,問,讓我去?
教授說,對,我也納悶,是什么讓她改變了主意。
依然是熱情的吉吉引著我,走上咯吱作響的樓梯,進入昏暗的房間。
我聽到了簡的聲音。干澀,但比前次柔和,招呼我坐下。
她站起身,走到了窗戶跟前,將窗簾拉開了。光進入了室內(nèi),也照到了她的臉上,她微合了一下眼睛。我這才看清楚了簡的面目。青白的臉色,是因終年不見陽光。其實她并不如印象中蒼老。光線平復(fù)了她的一部分皺紋,這其實是個清秀的人。
簡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歐陽上次拿來的那套“古文活頁”,我整好了。麻煩你幫忙帶給他。
我接過來,看到Temporary Cover已經(jīng)訂成了傳統(tǒng)線裝,融合宋款和唐朝包背。我由衷地說,漂亮得多了。
簡搖搖頭,說,里頭我就沒辦法了。內(nèi)頁是木質(zhì)紙,纖維短,太容易氧化,脆得很。所以用了修復(fù)紙夾住,做成了三明治。這種西式蝴蝶頁,開卷加上Wastepaper總算牢固些。說到底還是中西合璧,只比原先調(diào)了個過兒。
我將爺爺?shù)臅迥贸鰜怼K魃涎坨R,小心翻開來,慢慢地看了一會兒,說,書法真是好。歐陽說,令祖父是在杭州國立藝術(shù)院讀書的?
我點點頭。她說,我舅舅以往在西泠印社。他們可能會認識。
你放心的話,這份書稿,我先洗一下,除除酸。她說,民國的書,紙張叫人頭痛,稍翻翻就脆斷、發(fā)黃。令祖父用的是竹紙,上好成色,他是個行家。
她隨手將桌上一本還在修的書,翻給我看,說,紙壽千年,絹壽八百。你看,這是光緒年的書,還蛀成這樣。有些宋版書用純手工紙,品相卻好很多。這就是所謂新不如舊。
我發(fā)現(xiàn)她的話,比預(yù)想中的多,我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我說,那就拜托您了。這書稿受了潮,粘連在一起。我有個朋友還記掛著要掃描,時間可能會趕些。
她說,不妨事。一個星期來拿。
我謝謝她道,那太好了。爺爺留下的,獨一份。交給您就放心了。歐陽教授也說,您到底是看重和他的交情,我是沾了光了。
簡微笑,搖搖頭。
她往前走了幾步,從靠門邊的書架抽下了一本書,對我說,還認得嗎?讓我回心轉(zhuǎn)意的是這本書。
這是一本精裝的英文書,我看一眼書名,是一本心理學(xué)的論文選集,感覺不到有什么特別之處。
她說,那天你把這本書碰掉在地上。還記得你撿起來的時候,做了什么?
我仍舊茫然。
簡慢慢說,當時雖然倉促,但是你還是把這本書的Dogear捋捋平,才合上書。看得出是順手,下意識的。
我這時才恍然,她說的“狗耳仔”,是指翻看書頁無意折起的邊角。我對那一剎那毫無印象,或許只是出于本能。
簡說,我想,這是個從小就惜書的人。年輕人,你要謝謝自己。
我知道此時,自己走了神。因為簡的話,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二、老董
葉以補織,微相入,殆無際會,自非向明舉之,略不覺補。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
我想起了一個人,在十分久遠前了。
那時候,我還在南京上小學(xué)。
回頭想想,那時的小學(xué),總是有一些奇怪的要求。這些要求,會建立起一個孩子奇怪的自尊心。
在我看來,小學(xué)好像一架運轉(zhuǎn)精密的機器。這架機器的內(nèi)核,或者是以競爭、紀律與榮譽感作為骨架。我是那種孩子,有幾分小聰明,但是天生缺乏紀律感。我后來想,很可能是來自父親信馬由韁的遺傳,或者是某種天然的個人主義傾向在作怪。這是很微妙的事情。在一個集體中,我常常難以集中注意力。比如,在上課時,我會開小差。在別人朗讀課文時做白日夢,諸如此類。后來,我學(xué)到了一個詞,叫作“遐想”。顯而易見,我在少年時期,就是很善于遐想的人。但在以紀律為先導(dǎo)的集體中,我并不以此為傲,甚而覺得羞愧。
所以,在新學(xué)期里,我居然獲得一張“紀律標兵”的獎狀。我?guī)缀跏且匀杠S的步伐回家去的。然而,快到家時,同行的同學(xué)說,毛果,你的書包怎么黑掉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上書法課的那瓶墨汁,不知為什么在書包里打翻了。
那張獎狀,和一本書,都被墨汁污了大半。這真是太讓人沮喪了。因為這張獎狀,和我來之不易的榮譽相關(guān)。
我因此悶悶不樂,在相當長的時間里。
母親安慰說,不就是一張獎狀,我兒子這么聰明,往后還多著呢。
父親嘿嘿一笑說,可是關(guān)于紀律的獎狀,怕是空前絕后了。
母親瞪他一眼,說,你總是這么煞風(fēng)景。
父親說,這是粗心的代價。能不能請老師重新發(fā)一張?
我終于憤怒了,說,你們懂不懂,這叫榮譽。榮譽怎么能再做一張呢。
我的父母,似乎被一個孩子離奇的榮譽感震懾住了,久久沒有聲音。
忽然,父親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母親說,什么?
他說,你記不記得,西橋那邊,有個老董。
母親猶豫了一下,很久后,說,想起來了,你是說那個修鞋師傅嗎?
父親說,正是。
母親說,他修鞋的技術(shù)是不錯。上次你給我在上海買的那雙皮鞋,他給換了個跟兒,居然一點都看不出??蛇@跟他有啥關(guān)系?
我也想起來了。我們搬家前,在西橋那一帶住過。在我放學(xué)路上,有個修鞋攤子,有個佝僂的老人,總是風(fēng)雨無阻地坐在那兒。除了修鞋的動作外,不見他有其他表情,像是一尊塑像,也不和人打招呼。
父親說,老董有辦法。
母親嘆口氣說,你就故弄玄虛吧。這孩子可不好搞,弄不好又是一通鬧。
父親說,毛毛,咱們走一趟。
我們來到西橋,看到了那個叫老董的師傅。
以前,我從未這樣認真地看過他。他埋著頭正在給一只鞋打掌。旁邊是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坐在近旁的小竹凳子上,嗑著瓜子。嗑一下,就把瓜子皮噗地吐出去,一邊說,師傅,給我打牢靠點。
老董把頭埋得很低,正全神貫注地用一個小錘子敲鞋掌,一點點地,功夫極其細致。可能是因為視力不好,他戴著厚底的眼鏡,眼鏡腿用白色的膠布纏起來。膠布有些臟污了。但你又會覺得,他是個極愛潔凈的人。他穿著中山裝式樣的外套,舊得發(fā)白,是勤洗的痕跡。圍裙上除了作業(yè)沾上的鞋油,并沒有別的臟污,套袖也干干凈凈的。
我們在旁邊站著,等那女人修完了鞋,試了試走了。女人離開前,對我們一豎大拇指,說,董師傅的手藝,來斯(南京話,形容人有本領(lǐng))。
老董沒有抬頭,口中說,補鞋一塊,打掌三角。
聲音機械而麻木。
父親稍彎下腰,說,董哥,我是毛羽。
老董慢慢抬起頭,我見他眼睛瞇著,看一看,額上很深的皺紋,跳動了一下。他說,哦,毛羽。
爸把我拉過來,說,這是我兒子,還記得哦,毛果。
老董看看我,說,哦,長這么大了。
這時我才意識到,父親和老董,是認識的。而且,應(yīng)該是很久前就認識。
父親捧出那張獎狀,對他說明了來意。
老董站起身來,把手在圍裙上擦一擦,接過來,說,獎狀,好。
他又坐下來。認真地看,沉吟了一下,對父親說,毛羽,給我買個西瓜來。
父親說,什么?
老董說,半熟半生的西瓜,不要大,三斤上下。
我聽著,覺得很蹊蹺。半熟的瓜,誰會好這一口呢?
父親倒很干脆地回答,好!
這時候早過了立秋了。南京人好“啃秋”,這也是市面上西瓜最后一波的銷售大潮。此后,路邊到處都是的賣瓜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了。
我和父親,在西橋附近的菜市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賣瓜的。
是個小伙子。他說,師傅,哈密一號,包甜。
他竟然徒手把一個大瓜給掰開了,鮮紅的瓤兒。他看一眼我說,嘗嘗甜不甜,不甜不要錢。
父親問,有生的沒有?
小伙子一拍胸脯說,我這兒哪有生的,個個包甜。你要給你便宜點。賣完這一撥,我就回老家去了。
父親說,嗨,就是要半生的,三斤上下。
小伙子愣一愣,一刀狠狠劈在一只瓜上,說,師傅,干哪行也不容易,可不興這么消遣人的。
父親看他厲言厲色,知道他是誤會了,說,不開玩笑,我真是要個生瓜。你給找找,價錢好說。
小伙子見父親是認真的模樣,也平靜下來,說,看你是當真派用場的,我給你找找。
小伙子就在瓜堆里,左翻翻,右敲敲。許久,才翻出一個。不放心,又在耳朵邊上屈著中指,敲一敲,聽聽,這才說,師傅,這個瓜生。將將好。
父親讓我把瓜捧好了,掏出錢來。
小伙子一頓推辭,師傅,你可別罵我了。一個生瓜蛋子,收你錢。旁人知道不是說我黑心腸,就要笑你二五郎當。這瓜送你了。
父親堅決留了錢給他,說,小伙子,你是幫了個大忙給我呢。
我們把瓜留在老董的攤子上。
老董問,生的?
父親點點頭。老董將瓜捧起來,放在耳邊敲敲,瞇起眼睛笑了,說,下禮拜五下午,來找我。
父親說,毛毛,謝謝董老伯。
我對老董鞠了一躬。
回到家,我和母親說了。母親對父親說,你還真認識這個董師傅?
父親笑笑,老相識啰。
就回書房看書去了。
可我只想著,這么大個生瓜可怎么吃,得拌多少白糖進去啊。
一個星期后,傍晚,父親對我說,毛毛,走,瞧瞧你董老伯去。
我一聽,就彈了起來。我記掛著獎狀的事兒。
我們爺兒倆往西橋那邊走,走著走著,下起了雨。
莫名地,雨越下越大。父親把外套脫下來,蒙到我頭上,找了個近旁的小賣部避雨。
外頭的雨像簾幕一樣,街上的人和景,都看不清楚了。
我說,爸,董老伯收攤兒回家了吧。
父親搖搖頭,說,不會。
待雨小些了,我們才又走出去。遠遠地就看見,老董站在路沿兒上,仍舊佝僂著,看見他花白的頭發(fā),濕漉漉地搭在前額上。身上的中山裝都濕了。他修鞋的家當,用塑料布蓋著,嚴嚴實實的。他擺攤兒的地方,是天文所后院的圍墻,也沒有遮擋的屋檐兒。他剛才,就一直站在雨里頭。
看見我們,他這才從那塑料布底下,摸了又摸,掏出一個塑料袋。交到爸爸手上,說,怕你們來了找不見我。拿好。
說完,便從地上拎起小馬扎,擺到修鞋的小車上,慢慢地推著走了。
父親一下把住了車頭,說,董哥,我送你回去。
老董一愣,使了些力氣,撥開父親的手,說,不體面,不體面。
他擺擺手,說,回吧。別讓孩子凍著了。
我們回到家。母親火燒火燎,說,你們這爺兒倆,都不讓我省心。今天天氣預(yù)報有雨,就不知出去帶把傘。
母親一邊給我擦頭、換衣服,一邊埋怨,說,非要今天去。這么大的雨,誰還杵在那里等你們不成?
父親從懷里掏出那個塑料袋,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水珠。他解開封口的橡皮繩,一圈圈地拆了。里面是一個卷好的油紙筒。打開一層,里面還有一層。
父親喃喃道,真講究,都和以往一樣。
最后鋪開的,是我的獎狀。
獎狀干干凈凈的,那塊巴掌大的墨跡,奇跡般地消失了。
母親也驚奇極了。她拿起那面獎狀,迎著燈光,看了又看,說,怎么搞的這是,魔術(shù)一樣。
桌上放著母親為父子倆熬的姜湯。父親說,楨兒,找個保溫桶,把姜湯給我打一桶。
母親張了張口。這時候是飯點兒,但她并沒有說什么,利索地把姜湯打好了,又將在街口鹵味店剛斬的半只鹽水鴨,也用保鮮盒裝上,一并給爸爸放在馬甲袋里。
我知道爸爸要去找老董,便又要跟著去。母親說,你安生一點兒。出去再感冒了,明天就不用上學(xué)了。
父親摸摸我頭,說,讓他去吧。哈哈,董老伯為他挽回了榮譽啊。人要知恩,得當面謝謝。
原來老董住的地方,和他擺攤的地點,并不近。
父親帶我從金大的后門進去,穿過了整個校園,才看到在西門的角落里,坐落著兩排平房。輔佐路建起了幾座新樓,靠著馬路,很排場,將校園都遮擋住了。從外面可是看不見這些平房的??吹贸?,都是老房子了。房頂上蓋著防漏的石棉瓦。瓦楞上生著不知過了多少季枯榮的雜草。南京城里,這樣的平房越來越少了。以往,我的同學(xué)程洪才家住過。他們?nèi)覐牧蟻砟暇┙铀藸敔敼S里的班,后來也都搬到樓房去了。
一頭巨大的黑狗,帶著幾只狗崽,正歡快地在雨后積聚的水洼中踩水嬉戲。看見我們,一陣狂吠。一個胖胖的大嬸,喝止住了它,對我們說,別見怪,我們這里偏僻,就指望它看家了。
我看到大嬸,將一塊內(nèi)臟一樣的赤紅的肉,用草繩拴在水龍頭上,很仔細地沖刷。空氣里彌漫著很清冽的土腥氣。我很好奇地問她是什么。
大嬸說,這是豬肺,以形補形呢,對肺好,治咳嗽??墒抢镱^臟東西多,要好好洗一洗。嗯,你們是要找誰?
父親說,董師傅。
大嬸說,哦,緊里頭那一間。
門開著,里面閃著昏黃的光。走進去,看見一個小女孩,正靠在一張桌上,手里握著毛筆。這桌子很大,雕著花,又很高。女孩跪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很氣派,我在電視上看過,叫太師椅。可是一側(cè)的把手已經(jīng)壞了,用一個布帶子裹了好幾圈。
爸爸問,是董師傅家嗎?
小女孩從椅子上爬下來說,是,我爸出去了。請等一等。
她從靠門的長凳上,小心地捧下兩摞疊好的衣服,請我們坐。然后將衣服抱著,拉開一個布簾,放到里屋去了。
我們坐下來,覺得已經(jīng)將這個屋子占滿了。這屋子小,并沒有什么東西。一張床,一個立柜,還有這張大桌子。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騰挪的地方。有一只煤氣爐,上面燉著一個砂鍋,咕嘟咕嘟地響。
父親終于站起來,看那個女孩子寫字,忽然驚嘆說,哎呀,寫得真好啊。
我湊過去看,也覺得寫得很好。說不出哪里好,但比我們書法老師寫得還順眼。
父親說,毛毛你看看,小姐姐臨的是《玄秘塔碑》呢。
看我茫然的樣子,父親有些失望,但他顯然對面前的神童更感興趣。他問,你還臨什么?
小女孩說,還臨《李晟碑》。有時也臨歐陽詢。
父親說,這個“歸”字寫得好。
女孩說,我爸說不夠好。他讓我要多臨柳公權(quán),說還差幾分“骨氣”。
我對這個梳著童花頭,滿口大人話的小姑娘,也有些好奇了。
這時候,看著老董進來了,手里拎著一只菜籃子。他的中山裝換下來了,穿了一件紡綢的夾克衫,那時是中年男人的標配。可他這件過于大了,整個人顯得更瘦小。見到我們,他好像有一些吃驚。
父親沉浸在剛才的興奮里,說,董哥,你這閨女寫得很好啊。
老董愣一愣,淡淡地說,小孩子,瞎寫罷了。
父親將馬甲袋里的保溫桶拿出來,說,剛才你淋了雨,不放心。家里熬的姜湯。我愛人給你帶了一盒鴨子。
老董點點頭道,費心了。
老董從菜籃里拿出一捆青菜,說,元子,把菜擇了,蒜蓉清炒。
小姑娘應(yīng)了一聲,從椅子上下來,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只米籮,出去了。
老董將那桌上的筆墨紙硯,收拾了,鋪上了一張塑料布。又打開碗櫥,拿出一瓶“洋河”大曲,擱在了桌上。
父親站起來,說,我們不打擾,回去了。
老董說,吃了再走。飯點留人,規(guī)矩。
父親說,真不客氣。家里那口子等著吃飯,改日我再來看你。
老董閉了一下眼睛,說,毛羽,咱們上次同桌吃飯,毛教授還在吧。
爸爸聽到這里,猶豫了一下,看看我,說,好,董哥,我們坐下喝兩盅。
外頭“滋啦”一聲,我望出去,原來那叫元子的小姑娘,將拾掇好的青菜下了鍋。那只煤油爐子,不聲不響地,被她端到外面去了。她的動作利落得很,一招一式,像是做慣了飯的人。這時迎著光,我才打量清她。樣子很清秀,但是臉上并沒有很多孩童的神氣和活泛,平和沉靜。
父親感嘆,閨女這么小,真能干啊。
老董也望向外頭,說,能干不能干,也長這么大了。
這時候,看見有人走進來,是剛才的那個大嬸,手里端了個缽,說,董師傅,家里來客了吧,我肚肺湯做多了,給你端了一缽來。
老董謝過了她。大嬸說,留客吃飯,好事,缺什么跟我說。臨走又轉(zhuǎn)過頭來,說,你胃不好,少喝點酒啊。
看她走遠了,父親說,這里的鄰居不錯,像一家子人。
老董說,風(fēng)里雨里,也都幾十年了。
元子將菜湯都盛出來,砂鍋里的飯也端上了桌。老董自己又開了火,炸了一碟子花生米,下酒。加上那一大盤鹽水鴨,倒也挺豐盛。元子將碗筷用開水燙了,給我們一一擱好,開口說,爸,叔叔,你們好好吃。我做功課去了。
老董點點頭。她這才給自己盛了一小碗飯菜回里屋了。
父親說,這是什么規(guī)矩,讓孩子一起吃。
老董說,小門小戶,認生啊。由她自在去吧。
老董給父親倒上酒。
董哥,我敬你一杯。父親說完,一飲而盡。這些年,都還好吧?
老董也喝了,說,好不好,都那樣吧。
他又給父親滿上,說,這酒一般,將就著喝。我記得毛教授愛喝花雕。愛請學(xué)生喝,也請過我。
父親說,是啊,喝了就愛吟詩作詞。家里如今還有兩首他作的《滿江紅》。難得喝醉,寫得也狂放。一直留著。
老董看看我,搛了塊鴨子放到我碗里,問,叫毛毛?
父親應(yīng)道,大名毛果。
老董感嘆道,眼眉真像他爺爺啊。教授要是看到這小小子長得這么好,不知該多歡喜。
父親道,有時也厭得很,主要是沒有定力。要像你們家元子,我也不操心了。我也想教他書法,一點都坐不住。得一張紀律的獎狀,自然寶貝得要死。哈哈。
老董說,要不,讓他和元子搭伴兒學(xué)吧。兩個孩子,也好教些。我來教。
父親說,那怎么好,各人都要忙一攤子事兒。
老董袖了手,說,我這手柳體,當年也是教授指點的,如今傳給他后人,也是應(yīng)當。這欠你家的,還多呢。
父親愣一愣,說,董哥,過去的事,就過去吧。
他們兩個,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了許多我不懂的事情。我能聽出來的,是關(guān)于爺爺當年教書的事。
我東張西望。
一只貓不知是什么時候,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橘色的皮毛,很瘦。它將身體張成了弓形,伸了個懶腰,然后蹭一蹭我的腿。我把盤子里的鴨脖子夾過來,喂它。但是它似乎沒什么興趣,搖搖頭,噌的一下跳到了窗臺上。
我這才看到,窗臺上懸著一只西瓜,已經(jīng)干癟了。瓜上還有一層白毛,是長霉了吧。我心想,怎么還不摔掉。
老董問,毛毛,還認得這只瓜嗎?
我想一想,恍然大悟。
老董說,來,老伯給你表演個戲法。
他把桌子收拾了。然后鋪開一張紙,將毛筆蘸飽了墨,遞給我,說,寫個字,越大越濃越好。
我攥起筆,一筆一畫,使勁寫下我的名字。
又粗又黑,我自己得意得很。
爸爸看了,哈哈大笑,有些嫌棄地說,這筆字寫得,真是張飛拿起了繡花針啊。
老董也笑,大度地說,骨架是有的,這孩子內(nèi)里有把力氣。
老董將那只干癟的西瓜抱過來。我才看清楚,西瓜皮上并不是長霉了,而是鋪了一層霜。老董拿出一只雞毛撣子,摘下一根雞毛,從中間摘斷,獨留下近根兒細絨一般的羽翎子。他用翎子輕輕地在瓜皮上掃,一邊用只小湯勺接著。那霜慢慢落滿了半湯勺。
老董便將這白霜,一點點均勻地倒在紙上,我的字跡被蓋住了。
我看見他手在瓜上晃了晃,竟捉住瓜蒂提起了一個小蓋。一邊嘴里說,硼砂三錢砒三錢,硇砂四錢貴金線。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手。父親笑說,好個障眼法。
老董也笑了,笑得很松弛,額頭上緊巴巴的皺紋也舒展開了。他對著手上的翎毛吹一下,然后輕輕地在紙上掃。我的眼睛漸漸地睜大了。
紙上那又黑又大的“毛果”兩個字,竟然消失了。
我趕忙舉起那張紙,雪白的一張。對著燈光仔細地看了又看,真的,什么也沒有。
父親和老董相視而笑,說,這孩子,可給戲法唬住了。
我用很崇拜的眼神看老董,學(xué)著電視里《射雕英雄傳》郭靖對洪七公的手勢,說,大俠,請受我一拜。
父親說,得得,就這么會兒,師父就拜上了。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我找出那張獎狀,自然知道是施過同樣的咒語。我不顧母親虎著臉,將剛才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
母親冷冷地說,叫爺兒倆瘋的,都不回來吃飯。這修鞋的老董好本事。
父親嘻嘻一笑,收獲不小。我兒子還拜上了個師父。
母親更不解了,說,跟他學(xué)什么?學(xué)補鞋打掌?
父親說,他可不止會補鞋。
母親似乎氣不打一處來,搶白說,你一身的酒氣,別故弄玄虛了。就這張獎狀,說到底,也就是一瓶“消字靈”的本事。大半夜的去拜師父?這也是我的兒子,交給個陌生人,你也不問我放不放心?我倒要聽聽他的底細。
父親這才沉默了。許久后,他說,你記不記得毛毛外公上次拿來的那本《康熙字典》?是他修好的。
母親也沉默了一下,眼里有驚奇的神色,說,就是那本給蟲子蛀得稀爛的字典?
父親說,嗯。
這事我知道。這本《康熙字典》,是外婆的陪嫁。據(jù)說是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傳下來的。壓在箱子底,到有一天找見了,才發(fā)現(xiàn)給蟲啃得散了架,成了一堆破爛兒。外婆舍不得扔掉,她和太外祖的感情很好,睹物思人,心里頭那叫一個傷感。竟然經(jīng)常流眼淚,好像自己辜負了先祖。叫外公想辦法,外公能有什么辦法,還不是找母親這個長女出主意。結(jié)果父親拍了胸脯,一來二去,居然找人給修得看不出痕跡來。外婆大為罕異,說,若見了這高人,她得要好好地謝一謝。
媽媽說,老董就是那個高人?
爸爸點點頭。
媽媽眼睛一失神,又有些慚愧地說,真是,人不可貌相。
父親的酒也醒了,正色道,得虧毛毛外婆的這本寶貝字典,十多年來,我才和老董說上話。你既想知道他的底細,那我就說說吧。
說實在的,那次父親跟母親說老董的事情,我因為小,并沒有聽懂。但看母親聽著聽著,眼神黯然,后來竟然有些唏噓。到我長大后,有次提起了老董,父親才又講給我聽。我才明白,老董的確是個有本事的人。
老董什么時候開始修鞋,好像沒什么人記得了。他以前不是做這個的,他年輕時,在肄雅堂做學(xué)徒。肄雅堂在哪兒,在琉璃廠的沙土園啊。毛毛,還記得你小時候,每到禮拜天,你大伯領(lǐng)著你去逛舊書店。以前琉璃廠的書店,數(shù)肄雅堂裝裱功夫一流,修書也最有名氣。據(jù)說幾個當家的老師傅曾為清宮修過四庫。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給并到中國書店了,書肆的修書師傅也一起來到店里工作。你爺爺那時在藝術(shù)系,還兼了金陵大學(xué)圖書館的館長。那次到北京出差,逛琉璃廠,正看見老董埋頭修一本嘉靖年間的《初學(xué)記》。你爺爺說,那本書的書口,已經(jīng)磨損得不成樣子。邊角的地方一碰就掉渣。他就看那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用裱紙將邊角環(huán)襯起來,行話叫“溜書口”。每片紙渣都安放得恰到好處。他修了一個多小時,你爺爺就看了一個多小時。你爺爺看上了他,要把他帶回南京。那時金大的古藏部剛剛成立,接了好多老中央大學(xué)留下的古籍。天災(zāi)加上人禍,許多善本珍本書,都毀得不成樣子。好的修書師傅,多數(shù)去了臺灣。留下有經(jīng)驗的,大多又老了,要帶個徒弟談何容易。這行孤清,可也要靠祖師爺賞飯。人得靈,還得有恒心和耐心。那時候調(diào)動個人,已沒這么容易。即使老董是孤兒,上下無牽掛,人也已經(jīng)滿師,也還是費了許多的周折。你爺爺對他說,我讓古藏部的主任親自帶你。
這年輕人看著善本室里一箱箱舊書,眼睛亮一亮。你爺爺就放心了。
老董人好學(xué),聰明,沒一個月已經(jīng)把善本室的古籍熟悉了。他靈在過目不忘,舉一反三。那時候修復(fù)古書,可沒現(xiàn)在這么好的條件,有什么掃描、電腦歸檔之類。老董就靠自己一個記性,修過的書,哪一朝什么類、哪個作者、幾卷幾章,甚至哪一頁有缺損,都能記得個大概。他還自己做了一套卡片檢索系統(tǒng)。主任也說:“這個年輕人,有股子鉆勁,好用?!崩隙?,也是真愛書。除了修書,就是看書,沒別的愛好。有次你爺爺去館里,大中午的,人都吃飯去了。就剩了他一個,埋頭看一本書。問他看什么,他回說,《病榻夢痕錄》。你爺爺說,嗯,師爺寫的書,說了不少乾隆年的腐敗事兒。老董合上書,說,知世道污濁,才有個出淤泥而不染。你爺爺接過來,問,你修的?老董點點頭。
你爺爺打開細細看了,又問,修了多久?老董答,一個月,二修了。原來用了“死襯”,可惜了書。我拆開重新修了。你爺爺說,一個月算快了,補得不錯。這書糟朽了,“肉”缺了不少。老董說,以往在琉璃廠,老師傅們都能補字。我字寫得不好,唯有先空著。你爺爺就說,不妨事,我教你寫。
以后,老董在修書看書外,多了一個事:練習(xí)書法。你爺爺教他的法子,是臨帖。顏柳歐趙,二王二嚴。與常人習(xí)字不同,你爺爺要他琢磨的,是字的間架與筆畫。再補他人的字,便都有跡可循。
再后幾年,老董漸漸在館里有了聲名,任了二修組的組長。一次,他拿著兩本《杜詩鏡銓》,找到古藏部的夏主任,說,好好的書,怎么就做成了“金鑲玉”?主任說,跟我打過報告的。脆化得厲害,除了酸,還是救不過來。老董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說,這是毀書。
哦,你問這“金鑲玉”???顧名思義,是在古書頁下襯入一張手工紙,用糨糊粘好,讓襯紙長度寬于書頁,三面加寬古籍的天頭、地腳和書腦,好像加了一道玉白邊。你可記得家里頭,有本你太舅爺留下的《如意函》,就是這么修的。老董對主任說,我們這一行老祖宗立下的規(guī)矩,是“整舊如舊”。這書破損得是厲害,可紙張還不算失去機械強度。不到不得已,是斷不用“金鑲玉”的法子。在我們那兒,這可叫“絕戶活兒”。
主任愣一愣,臉色沉下來,不好看了。他說,這館里的古籍這么多,怎么才叫個好法子?這在你們北方叫“金鑲玉”,在我們這兒可叫“惜古襯”。
老董站起來,說,我去重修。
因為這件事,但凡外頭的人提起老董,夏主任就說,業(yè)務(wù)是好的,可是為人太傲慢,還不是有館長撐著腰。
又過了幾年,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爺爺被人寫了黑材料。爺爺自然被撤了館長的職。這他倒無所謂,都是身外物,只要還能教書。后來的苦頭,大概又是咱們?nèi)叶枷氩坏降牧?。還波及了你北京的大伯伯。但你爺爺?shù)睦淝逍宰?,抄幾回家,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竟也都扛下來了。再后來,漸漸都傳出來,這些檢舉材料,里頭有夏主任的,居然也有老董的。老董是被人踩著手,寫下那封信。信里說,毛教授的私藏里,有多少封建遺毒,他清清楚楚。來人說,那你就編個目,這不是你最在行的嗎?不老實,就踩斷你的手,讓你下半輩子再修不了書。
你爺爺,這才落下了病,從此再沒好過。談起老董這名字,是家里的忌諱。再后來,善本室被封了,改成了檔案室。老董被趕出了圖書館。事沒做絕,他檢舉有功,金大的宿舍還是給他留下了。
老董是什么時候修上鞋的,誰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你爺爺出殯那天,下著小雨。不知怎么,我們?nèi)值埽伎薏怀鰜?,也不敢哭?;丶业臅r候,遠遠地,我看見一個人,佝僂著身體,袖著手,朝這邊張望,好像已經(jīng)跟了我們很久。是老董。他發(fā)現(xiàn)我看他,這才回轉(zhuǎn)身,急急忙忙地走了。我眼底一麻,這才哭了出來??薜迷絹碓酱舐?。你大伯慌了,說,老三,你哭什么。我沒有答他,只是不管不顧地哭下去。
好多年后,我調(diào)回了南京。家里也落實了政策。路過了西橋,老董還在那里修鞋。有一次彼此都望見了。他張張嘴,說不出話。我也說不出。
直到那一回,你媽媽帶來了外婆的《康熙字典》,唉聲嘆氣的,要我想辦法。我心一橫,去鞋攤找到了老董。我問他,手藝都還在吧?他說,嗯。
父親的講述,在這里停住。此時的他,也是一個老人了。對于老董這個人,除了為我喚起記憶,似乎再沒有余力去做任何的評價。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在他帶我去見老董的那個夜晚,回來后,對母親講了一個漫長的故事。而后,兩個人都出現(xiàn)了漫長的沉默。后來,我記得母親站起身,深深嘆了一口氣,對父親說,你該幫幫他。
因為這句話,父親找了祖父當年的同事,這些人也都上了年紀。一些已經(jīng)不太記得這么個人。但有一個,是老董當年帶過的徒弟小龍。因為老董當年的所為,明面上也已沒有了來往。我爸就講了自己的想法,說,您如今是古藏部的主任了。館里也是用人的時候,還是將他請回去吧。小龍就說,哪怕現(xiàn)在,我們都替老館長冤屈得慌。
父親嘆口氣,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他那一手手藝,是沒有犯過錯的。
小龍便說,我也不是沒動過念頭。如今的這些小年輕,缺的是老人兒手把手地帶??墒?,老董這人你知道,倔得很。給他臺階也未必下。
父親說,或許讓他家屬配合做做工作。他愛人是什么來歷?我上次見到了他女兒,還小得很。
小龍四下望望,說,他沒成家,哪有什么家屬?那孩子是他撿的。也不算是撿的。有天他出攤兒,去上廁所,回來就看車把上掛著個嬰兒包袱。
父親說,啊,那這么多年,都他一個人帶?也真不容易。
小龍說,是不容易??烧l容易?他當年那封信,這些年可讓你們家容易了?
因為小龍出面,金大圖書館給了老董一個臨時工的差事,又聘他兼職培訓(xùn)館里新來的年輕人。
老董對父親說,不愿意去。
父親說,你的手藝丟了,不可惜?
老董一邊擦洗家什,一邊說,我得出攤兒,修鞋也是我的手藝。
父親搖搖頭,說,董哥,我知道你掛著以前的事兒。如今我放下了,館里放下了,你自己還放不下?
老董沒有再吭聲。
他答應(yīng)了下來,但是還是堅持要每天出攤兒。晚上開夜校,給圖書館的青年員工做培訓(xùn)。還從館里領(lǐng)了一些活兒,帶到家里來做。
旁人問他。他說,我沒臉跟那些老相識一塊兒待著。
這時候,我已經(jīng)跟著老董學(xué)書法。老董和學(xué)校里的書法老師不一樣。不描紅,也不用雙鉤,就是給我一本帖。這帖上,一頁一字,是從各家的法帖上,集聚來的。從“一”字練起,日日不斷。母親聽說了,就說,這是野路子啊,別把孩子的字給練雜了。父親便說:“練得百家好,方知字中字?!边@就是當年他爺爺教老董的法子。母親就不再說話了。
老董家的那張花梨大桌,騰出來給我和元子練字。老董對我不多言語,一招一式,倒多是元子從旁指點。他自己呢,讓圖書館搬來了一張小書桌。桌上多了許多古書。他仍然是修鞋的打扮,圍裙套袖,可手上多了一副白手套。拿起書來,小心翼翼的。桌上呢,也都像是修鞋的家什,針錐、挑針、排刷、木尺、大小起子、張小泉的剪刀。眼見著,都是老物。榔頭有三把,分別是木榔頭、鐵榔頭、橡膠榔頭。還有一把鐮刀,是真的鐮刀,亮閃閃的,用來裁紙。我說,董伯,這可夠威風(fēng)的。他就笑笑,說,這比起肄雅堂老汪家八斤重的大長刀,可遠了去了。
這時的老董,說話也活潑了一些。他手里總不閑著。我呢,生性好奇,練著手里的字,便想去看看他在忙活什么。我問,董伯,你在做什么?他沒有抬眼睛,只是答說,伯伯在給書醫(yī)病。他埋著頭,手用一把竹起子,在書上動作著。一盞小燈,光淺淺地打在書上。他仔細地用竹起子揭開粘連在一起的書頁,用小毛刷細細刷去頁面上的浮塵。那架勢,真像極了做手術(shù)的大夫。手邊的起子,約有七八把,大小厚薄各不同,如一排手術(shù)刀各有其用。他手里的這把竹起子,很輕薄,顏色較其他幾把更深,末端還掛了紅色吊墜。久了,我自然看出老董對它的偏愛。這起子由扇柄改制的,剛?cè)胄芯烷_始用,據(jù)說是當年他師傅傳下來的。如今不知經(jīng)了多少年,已用得發(fā)亮,像包了層漿。我便也知道這竹起子的講究:頭部要留竹節(jié),不容易裂開;竹起子要帶竹皮,韌性好。
這時,老董略抬一抬頭,說,元子,打糨糊。
元子便很利落地,將面粉倒在一大一小兩只碗里,一點點加水,用力攪拌。一邊攪,一邊往里頭加上些粉末。待看糨糊黏稠了,她又用竹扦子,往外挑東西。我問,這是什么?她說,是面筋。
攪拌到最后,兩邊的糨糊,一干一稀。那只叫麻團的貓,噌的一下蹦到了桌上,趁人不注意,吧唧吧唧,就著糨糊碗舔起來。元子趕緊走過去,在那貓腦袋上磕了一記,說,哪兒都饞得你。我很驚奇,問元子說,這糨糊能吃?。吭庸?,說,好吃,高營養(yǎng)。這挑出的面筋,姐回頭給你拌疙瘩湯。我又問,麻團為什么不吃旁邊那碗啊?元子說,麻團精著呢。那碗里加了黃柏水和澄粉,防蟲。它不愛吃。
我于是很佩服元子的見識,也讓老董教我。老董說,這都是江湖上混飯吃的手藝。毛毛好好讀書,將來要做大事的。學(xué)這個沒用。
我一邊纏他。老董又說,你可知道學(xué)這個,先要有個什么?
我說不上來。
他對我招招手,說,你來看看伯伯在做什么。
我走過去,看他手里的書,是破舊的焦黃色。紙頁上被蟲蛀得厲害,布滿或小或大的蟲眼兒。老董說,你看著。
他用一支毛筆,蘸上元子打的糨糊,將一個蟲眼兒潤濕,然后覆上了同樣焦黃的宣紙。后來我知道,那是他存了許多年的毛太紙,用紅茶水染過。他用毛筆蘸水沿著蟲眼邊緣畫水紋,再將多余的毛太紙捻斷。大點的蟲眼兒,漿糊潤濕后,邊修補,邊用鑷子或針錐小心地挑干凈毛邊兒,然后用個小木槌輕輕地把蟲眼兒捶平整。他讓我迎著光看看,竟然一點都看不出補過的痕跡。老董的動作十分利落,可我看了將近十分鐘,他才補了一頁蟲眼兒。這些眼兒有的豆大,有的小似針眼。我的眼睛,已經(jīng)有些看花了。心里嘆一口氣,這整一本書,每頁都有蟲眼兒,得要補到什么時候?
老董又問我,現(xiàn)在你說說,這行得有個什么?
我想想說,好眼力。
老董搖搖頭,只說對了一半。你可知道,修一本書,從溜口、悶水、倒頁、訂紙捻、齊欄、修剪、錘平、下捻、上皮、打眼穿線,得二十多道工序。當年我?guī)煾担涛业谝徊?,就是學(xué)這補蟲眼兒。那是沒日沒夜地補,看著小半人高的書,一本又一本。吃過晚飯,給我兩升綠豆,到門廊外頭,就著月光,用根筷子,一粒一粒地撿進一個窄口葫蘆。第二天天亮,師傅倒出來,晚上再接著撿進去。就這么著整整半年。我看針鼻大的眼兒,也像個巴掌。當年梅博士養(yǎng)鴿子,見天兒盯著看,練那眼神的活泛勁兒。這是一行練就一行的金剛鉆。我?guī)煾狄覍W(xué)的,不只是眼力,還有冬三九、夏三伏坐定了板凳不挪窩的耐力。
我不吱聲兒了。老董又問,今天伯伯讓你臨的“來”字,臨完了?
我心里一陣慚愧,乖乖地伏在大桌子上,繼續(xù)寫字。
我的書法,在老董的教導(dǎo)下,的確是進步了很多。母親有些奇怪,說,這孩子,跟了老董脫胎換骨了。我也要跟著看看去。
便備了糕點,到老董家去。
老董見一家三口都來了,有些欣喜,也有些慌得不知說什么。
母親一時脫口而出,老董師傅,咱們見過的。我在您那兒修過鞋,好手藝。
話接不下。父親忙說,老董哥干什么,都是好手藝。
母親又說,我這個兒子,多虧您教上了道。
老董說,是孩子自己靈。到底是毛教授的后人,一點就透。
老董說完就沉默了。母親因為知道了這人和爺爺?shù)倪^往,也竟然不知怎么應(yīng)對。這時候,她看到門口的爐子上,坐著一口大蒸鍋,正有些水汽滲出來。于是找話,這是蒸包子?
剛才還袖著手的老董,聽到忽然笑了,說,不是,我在“蒸書”。
蒸書?母親一愣神兒。
此時老董遲鈍的眼神,也有些生動起來。
他說,今天去館里,見著小龍。說福建省圖送來了一批出土古書,能修的都修了。還有幾本老大難,再修不好,就送去報廢了。有本《八閩通志》,已經(jīng)硬成了“板磚”。小龍說這書已經(jīng)洗了兩次,可是因為酸性太高,紙頁都粘連上了。無論怎么都揭不開。我就說,我?guī)Щ厝ピ囋嚳础?/p>
父親說,這法子能成嗎?
老董轉(zhuǎn)向母親,問,弟妹,你說,蒸包子,這包子膨脹松軟,靠的是什么?
母親想了想,是靠了水汽。
老董說,對,就是這個道理。這古籍就好比一只包子,要靠著這股水汽給它松松骨頭。
父親說,那還得加上點兒小蘇打,至少也得加上個酵母頭。
大人們就哈哈笑了起來,小屋里的空氣,變得輕松與快活起來。
聊了好一會兒,老董站起身,取出竹起子和鑷子,揭開了蒸鍋。
鍋里的水汽漫溢出來。還有一股子酸腐的氣味,著實不好聞。父親說,是出土文物的味兒。
老董用鑷子在鍋里揭了一下,又蓋上了鍋蓋,笑笑說,包子還生,火候未到。
說話間,父親問,和館里的人相處得都好?
老董收斂了笑容,終于說,實在的,那些小年輕的做派,我不是很看得慣。儀器什么的,他們是用得很溜,張口閉口“科學(xué)”。祖宗傳下來裱褙的老法子,哪是“科學(xué)”們比得了的。
爸爸想想說,你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該你管的,就隨他去吧。
老董點點頭,說,我有數(shù)的。不然白活一把年紀了。
又過了一會兒,老董站起身,說,成了。
他戴起手套,打開蒸鍋,從里頭取出那本古書。黑黢黢的書,此時像塊剛出爐的蛋糕,散發(fā)著水汽。
老董輕輕將它放在一塊準備好的棉布上,又拿著一個小噴壺,在書口均勻地噴上水。這才拿起一只小鑷子,小心地一點點地伸進書頁。
我們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老董暗暗地使了一下氣力。那書頁終于被揭開了。我至今記得,那一刻的欣喜,在心中響起了“咔”的一聲。如同人生的某個機關(guān),被打開了。
書頁的正反面剝離了,完好無缺的字跡。揭開一頁,依然完好。
父親激動地說,這真是叫個,“大功告成”。
老董也很高興,搓一搓手,說,這么著,館里其他幾本書,也都有著落了?!洱R民要術(shù)》里寫著呢,沒有老法子辦不成的事。
這時候,我看見元子挎著籃子走進來。老董說,閨女,去買瓶洋河。毛叔叔來看咱們了。
元子脆脆地應(yīng)了一聲。爸爸止住她,說,今天你爸攻堅成功,理應(yīng)慶賀一下。走走,咱們下館子。
分手的時候,老董喝得晃晃蕩蕩的,緊緊握住爸爸的手不肯撒。他說,毛羽,老哥謝謝你。我是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元子攙扶著他,抱歉地看父親一眼,說,叔叔對不起,爸喝多了。
父親也微醺了,他說,沒事,你爸是高興的。董哥,你有元子這件小棉襖,歸根兒還是有福氣的。
以后的日子,與老董走得便近了。家里的一些藏書,祖父在世時被毀過一些,失散過一些。但老家陸續(xù)又寄來了,皖南的梅雨天漫長,蟲蛀水浸了,品相就不是很好。父親就都送到老董那去。我呢,喜歡的小人書,《鐵臂阿童木》《森林大帝》《聰明的一休》,翻看久了,也送到董老伯那兒去。老董一視同仁,都給修得好好的。
做活的時候,他的話其實很少。少到你屏住呼吸,只能聽到房間里翻動紙頁的沙沙聲,還有裁紙的聲音以及木錘落在書頁上的鈍響。當這聲音在你耳畔放大,減慢,即便是一個兒童,也會體會到其中的一種神圣感。
這房間里的氣息,其實也是不新鮮的。因為這些古書經(jīng)年的老舊,以及潮濕霉變的紙張、寒暑歷練的油墨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渾然而醒神的味道。長了,你會對這種味道產(chǎn)生依賴,甚至在呼吸間上了癮。許多年之后,我仍然還回憶得起,這是存儲在時間中的書的氣味。
有時,他會經(jīng)過我身邊,看著我習(xí)練書法,不發(fā)一言。有時他會俯下身,握住我的手連同手中的筆,很慢地,導(dǎo)引我寫下剛才臨寫的筆畫,作為演示與勘誤。這一切,都在安靜中進行。
唯有一次,我聽見他在身后深深嘆了口氣,說,毛毛,讀書的人,要愛惜書啊。
我回過頭,看見他手中是我那本散了架的《森林大帝》,他正在一頁一頁地將書頁的折角捋平,然后小心地放在那只里面灌滿鉛的木頭書壓底下。那神色的鄭重,如同對待任何一本珍貴的古籍。
有一天,元子對我說,毛毛,來幫姐姐一個忙。
她手里握著兩卷黃澄澄的線。她把線繞到我的雙手上,問我,幫媽媽纏過毛線吧?
我說,嗯,你要打毛衣嗎?
她呵呵地笑了,擇出了一個線頭,密密地纏在小竹筒上,說,這是蠶絲線,是給線裝書縫線用的。
我問,這線怎么這么舊啊。
她手里熟練地動作著,一邊說,舊就對啦,修古書,就是要用舊線。這線是做舊的呢。
我又問,是怎么做舊的呢?
她說,都是我爸染的啊。這種古銅色,可不好染呢。你聞聞,是不是有股中藥味兒?這里頭啊,有紅茶、紅藤、蘇木、關(guān)紫草、秦皮、槐花、毛冬青、熟地、洋蔥皮。要防蟲呢,還得放上黃檗樹皮、百部根和花椒種子。一起煮成水,把絲線泡上兩天,晾干了,才能派用場。
我說,那紙呢?伯伯修書用的紙,也要染嗎?
她笑笑說,可不!紙那就更講究啦。一書一紙,百紙百色,都得能對得上才行。爸說,以前老行當修書,都是買那些殘舊的古書,裁了天頭、地腳、書腦來用。但這法子,是拆東墻補西墻啊。他修書,全靠自己染。他喜歡用的是楮皮紙。楮樹皮制成的純皮紙,韌又輕薄。這顏色要染得準,得一點點地調(diào),還得一回回地試。要黃一點兒呢,就加黃柏;要紅一點兒加朱砂;要黑一點兒加煙墨。
我說,這個我也知道。我爸畫畫的時候,也用調(diào)色板。
元子又笑起來,毛毛真聰明,就是這個道理。不過畫畫,是跟著自己的心。染紙啊,可得緊跟著人家的書嘍。
這說話間,一卷線也軸完了。我看著她還稚嫩的臉,很嘆服地說,元子,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
元子說,我爸天天都在修書。見來的,聽來的啊。
說完這句話,她眼里頭有憧憬。摩挲了手中的線,輕輕對我講,毛毛,我長大了,也要和爸一樣,把全天下的書都修好。
回到家,我和父親說了元子的話。父親也感慨,好孩子,有志氣。老董這一手好活兒,算是有個傳人了。
秋天時候,父親接到了小龍的電話。
小龍說,毛羽,這個老董,差點沒把我氣死。
父親問他怎么回事。
他說,館里昨天開了一個古籍修復(fù)的研討會,請了業(yè)界許多有聲望的學(xué)者。我好心讓老董列席,介紹業(yè)務(wù)經(jīng)驗。結(jié)果,他竟然和那些權(quán)威叫起了板。說起來,還是因為省里來了本清雍正國子監(jiān)刊本《論語》,很稀見??墒菚龤Я艘欢喟?。那書皮用的是清宮內(nèi)府藍絹,給修復(fù)帶來很大難度。本來想染上一塊顏色相近的,用鑲拼織補的法子。也不知怎的,那藍色怎么都調(diào)不出來,把我們急得團團轉(zhuǎn)。省外的專家,都主張整頁將書皮換掉。沒承想老董跟人家軸上了,說什么“不遇良工,寧存故物”,還是修舊如舊那套陳詞濫調(diào)。弄得幾個專家都下不了臺。其中一個,當時就站起身要走,說,我倒要看看,到哪里找這么個“良工”。老董也站起來,說,好,給我一個月,我把這書皮補上。不然,我就從館里走人,永遠離開修書行。
你說說看,儀器作了電子配比都沒轍,你一個肉眼凡胎,卻要跟自己過不去,還立了軍令狀。毛羽,再想保他,我怕是有心無力了。
父親找到老董,說,董哥,你怎么應(yīng)承我的?
老董不說話,悶著頭,不吱聲。
父親說,你回頭想想,當年你和夏主任那梁子,是怎么結(jié)下的。你能回來不容易,為了一本書,值得嗎?
老董將手中那把烏黑發(fā)亮的竹起子,用一塊絨布擦了擦,說,值得。
后來,父親托了絲綢研究所的朋友,在庫房里搜尋,找到了一塊絹。以往江南織造府裁撤解散時,各地都托號家紡織貢緞,所以民間還留有許多舊存。這塊絹的質(zhì)地和經(jīng)緯,都很接近內(nèi)府絹。但可惜的是,絹是米色的。
老董摸一摸說,毛羽,你是幫了我大忙。剩下的交給我,我把這藍絹染出來。
父親說,談何容易,這染藍的工藝已經(jīng)失傳了。
老董笑笑,凡藍五種,皆可為靛?!侗静菥V目》里寫著呢,無非“菘、蓼、馬、木、莧”。這造靛的老法子,是師父教會的。我總能將它試出來。
此后很久,沒見著老董,聽說這藍染得并不順利。白天他照舊出攤兒修鞋。館里的人都奇怪著,畢竟一個月也快到了,他就是不愿意停。他獲得了小龍的允許,夜里待在圖書館里。傍晚時也跑染廠,聽說是在和工人請教定色的工藝。聽父親說,染出來看還行,可是一氧化,顏色就都全變了。
老董家里,沙發(fā)套和桌布、窗簾,都變成了靛藍色。這是讓老董拿去當了實驗品。
中秋后,我照舊去老董家練書法。父親拎了一籠螃蟹給他家,看老董和元子正要出去。老董說,毛羽,今天放個假。我?guī)蓚€孩子出去玩玩。
老董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工作服,肩膀上挎了個軍挎。元子手上端著一只小筐。父親笑笑,也沒有多問,只是讓我聽伯伯的話。
老董就踩著一輛二十八號的自行車,前面大杠上坐著我,后座上是元子,穿過了整個金大的校園。老董踩得不快不慢,中間經(jīng)過了夫子廟,停下來,給我和元子一人買了一串糖葫蘆。我問老董,伯伯,我們?nèi)ツ睦锇。?/p>
老董說,咱們看秋去。
這時候的南京,是很美的。沿著大街兩邊,是遮天的梧桐。陽光灑到梧桐葉子上,穿透下來,在人們身上跳動著星星點點的光斑。隔了一條街區(qū),就是整條街的銀杏。黃蝴蝶一般的葉子風(fēng)中飄落,在地上堆積。自行車輾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也不知騎了多久,我們在東郊一處頹敗的城墻處停住了。
這里是我所不熟悉的南京。蕭瑟、空闊,人煙稀少,但是似乎充滿了野趣。因為我聽到了不知名的鳥響亮的鳴叫,是從遠處的山那邊傳過來的。山腳一棵紅得像血一樣的楓樹,簌簌響了一陣,就見鳥群撲啦啦地飛了出來,在空中盤旋,將藍色的天空裁切成了不同的形狀。老董長滿皺紋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他對我們說,真是個好天啊。
我們沿著一條彎折的小路,向山的方向走。元子折了路邊的花草,編成了一個花環(huán),戴在了頭頂上。這讓她有了明媚的孩童樣子。
我們漸漸走近了一個水塘,清冽的腐敗的氣息,來自浮上水面經(jīng)年積累的落葉??吹贸鲞@是一處死水,水是山上落雨時流下來的,就積成了水塘。沿著水塘,生著許多高大的樹。樹干在很低處,已經(jīng)開始分杈。枝葉生長蔓延,彼此相接,樹冠于是像傘一樣張開來。我問,這是什么樹?
老董抬著頭,也靜靜地看著,說,橡樹。
老董說,這么多年了。這是壽數(shù)長的樹啊。
老董說,我剛剛到南京的時候,老師傅們就帶我到這里來。后來,我每年都來,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和人結(jié)伴。有一次,我和你爺爺一起來。
你爺爺那次帶了畫架,就支在那里。老董抬起胳膊,指了指一個地方。那里是一人高的蘆葦叢,在微風(fēng)中搖蕩。
你爺爺說,這是個好地方,有難得的風(fēng)景啊。
他說這個話,已經(jīng)是三十年前了。
老董的目光,漸漸變得肅穆。他抬起頭,喃喃說,老館長,我?guī)Я四暮笕藖砹恕?/p>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什么也沒有看見,只看到密匝匝的葉子。那葉子的邊緣,像是鋸齒一樣。一片片小巴掌似的,層層地堆棧在一起。我問,伯伯,我們來做什么呢?
老董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個東西,放在我手里。那東西渾身毛刺刺的,像個海膽。老董說,收橡碗啊。
我問,橡碗是什么呢?
老董用大拇指,在手里揉捏一下,說,你瞧,橡樹結(jié)的橡子。熟透了,就掉到地上,殼也爆開了。這殼子就是橡碗。
我也從地上撿起了一個還沒爆開的橡碗,里面有一粒果實。我問,橡子能不能吃?
冷不防地,元子嘻嘻笑著,將一顆東西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嚼,開始有些澀,但嚼開了,才有膏腴的香氣在嘴里漫溢開來。很好吃。
元子說,要是像栗子那樣,用鐵砂和糖炒一炒,更好吃呢。
老董說,毛毛,你看這橡樹,樹干呢,能蓋房子、打家具;橡子能吃,還能入藥;橡碗啊……
這時候,忽然從樹上跳下來個毛茸茸的東西。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松鼠。它落到了地上,竟像人一樣站起了身,前爪緊緊擒著一顆橡子。看到我們,慌慌張張地跑遠了。
老董說,它也識得寶呢。
我問,橡碗有什么用呢?
老董這才回過神,說,哦,這橡碗對我們這些修書的人,可派得大用場。撿回去洗洗干凈,在鍋里煮到咕嘟響,那湯就是好染料啊。無論是宣紙還是皮紙,用刷子染了,晾干。哪朝哪代的舊書,可都補得贏嘍。我們這些人啊,一年也盼中秋,不求分月餅吃螃蟹,就盼橡碗熟呢。
我聽了恍然大悟,忙蹲下身來,說,原來是為了修書啊,那咱們趕快撿吧。
老董到底把那塊藍絹染出來了。據(jù)說送去做光譜檢測,色溫、光澤度與成分配比率,和古書的原書皮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說,基本完美地將雍正年間的官刻品復(fù)制了出來。
因為本地一家媒體的報道,老董成了修書界的英雄。鄰近省市的圖書館和古籍修復(fù)中心,紛紛來取經(jīng),還有的請老董去做報告。
圖書館要給老董轉(zhuǎn)正,請他參與主持修復(fù)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工作。
老董搖搖頭,說,不了。還是原來那樣吧,挺好。
他白天還是要去出攤兒修鞋,晚上去館里教夜校,周末教我和元子寫書法。
他家里呢,也沒變,還總是彌漫著一股子舊書的味道。還有些澀澀的豐熟的香,那是沒用完的橡碗。元子用鐵砂和糖炒了許多橡子,封在了一個很大的玻璃罐里。我寫得好了,就獎勵給我吃一顆。
可是,有一天周末,老董不在家。家里沒人。也沒在館里。
父親帶我去鄰近的澡堂洗了個澡。
傍晚時,再來老董家。門開著,老董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也不開燈。
父親說,董哥,沒做飯啊?
老董沒應(yīng)他,面對著那張花梨大桌案,一動不動。桌上有一本字帖,幾張報紙。報紙上是清秀的字跡,柳體書法。有風(fēng)吹進來,報紙被吹得卷起來,蕩一蕩又落了下來。
父親又喊了他一聲。
老董這才抬起了臉,定定地看著我們,眼里有些混濁的光。
父親四顧,問,元子呢?
老董很勉強地笑了一下,說,送走了。給她媽帶走了。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元子何時有了一個媽呢?
老董摸摸我的頭,輕輕說,是她親媽。當年把她用個嬰娃包裹卷了,放在我的車把上。我尋思著,她有一天總會找回來的。她要是找來了,我恰巧那天沒出攤兒,可怎么辦?十二年了,她總算找回來了。
父親愣一愣,終于也忍不住,說,你養(yǎng)她這么多年,說送就送走了?
老董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去那人家里看了,是個好人家。比我這兒好,那是孩子的親媽。人啊,誰都有后悔的時候。知道后悔,要回頭,還能找見我在這兒,就算幫了她一把。
老董起身,從碗櫥里拿出一瓶“洋河”,倒上一杯,放在了眼前。停一停,一口抿個干凈。又倒了一杯,遞給父親。他說,我該歇歇了。
老董沒有再出攤兒修鞋。圖書館里的工作,也辭去了。
后來,他搬家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跟我父親也沒說。
來年春節(jié)前,我們家收到了一只包裹,北京寄來的。
打開來,里頭是我的一本小人書,《森林大帝》。開裂的書脊補得妥妥當當,書頁的折角,也平整了。
包裹里,還有一把竹起子,上面吊著個扇墜子。竹起子黑得發(fā)亮,像包了一層漿。
三、徒弟
補天之手,貫虱之睛,靈慧虛和,心細如發(fā)。
——明周嘉胄《裝潢志》
一周后,我如約來到了簡的住處。
家里有個很年輕的聲音。我看到一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人,垂首站在簡的身旁。簡輕聲對她說著什么,桌上攤開著一些書頁,手中動作,好像在演示。
看到我,女孩大方地打招呼,對簡說,老師,您的客人來了。
簡笑笑說,這是毛博士,說起來,也是你的學(xué)長。港大畢業(yè)的。
女孩對我伸出手,說,樂靜宜。鹿老師的徒弟。
我握手回禮,這才會意,鹿是簡的姓。
女孩反身在桌上收拾書頁,同時將裁切下來的邊角,很麻利地清理好。頜首道,老師,毛博士,我先告辭了。
簡送她到門口,叮囑說,齊欄重在手勢,熟能生巧。每本書的魚尾欄位置不同。記住教你的口訣,不貪快。
女孩笑一笑,一抱拳,說,遵命。
這個笑容很有感染力,讓她清淡的面目生動而明亮起來。簡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我們回到樓上。我對簡抱歉,說,不知道您在上課,打擾了。
簡說,沒事,今天不是上課的日子。但靜宜要去參加一個比賽,找我補補課。
我說,是修書的比賽嗎?
簡點頭,是,亞洲修書協(xié)會兩年一次,今年在東京。增設(shè)了青年組。
正說著話,簡留意到英國短毛跳到了桌子上,趴在一個玻璃碗里舔食。
簡輕輕拍了一下它的腦袋,說,貪食!
這只叫Ted的貓并不很慌張。它用前爪梳理了一下嘴巴上的胡須,這才施施然地落地,沿著樓梯緩緩走下去。
玻璃碗里是打好的糨糊。
簡嘆一口氣,說,正經(jīng)的貓糧不吃,就愛吃這個。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有一只叫麻團的貓,也很愛吃糨糊。
簡喚吉吉上來,把書桌收拾了,又叫她從一個五斗櫥柜上,取下一個樟木盒子,拿出一只函套來。
雖然室內(nèi)的光線并不很好,但我還是看出,這函套的華貴。靛青錦綾的底,上面是游云和舞鶴。三角壓片則做成了云頭的樣式,很精致。
簡說,我好久不做了。書頂、書根、書口哪一處都馬虎不得。還好,幾年前在嘉定收了一副象牙簽,也派上了用場。
我屏住呼吸。看到她將函套打開,里面是爺爺?shù)臅濉K⌒牡嘏醭鰜?,放在我手里,說,完璧歸趙。
我看到木夾板上了一層蜂蠟,陰刻的“據(jù)幾曾看”四個字,愈見清晰。翻開來,書頁平整而柔軟。經(jīng)年水漬的痕跡,已看不見了。
簡說,洗書除酸、熏蒸、溜了書口,再一頁頁燙平。你爺爺是個有心人,在內(nèi)頁標注了阿拉伯數(shù)字的頁碼。他是一早預(yù)見了有人會拆裝。
簡說,我?guī)煾刚f,他得到過一冊中世紀的書。拆開了,每一手都標注了Signature。以往制書的人,是把自己的名聲都放進去的。
我撫摸書頁,心下感動,說,祖父有幸,身后遇到了您。
簡說,這份書稿,我邊修邊讀。令祖上世紀四十年代成書,已提出《快雪時晴帖》是摹本。乾隆爺足五十年,都當是真跡,寶貝得很。隔陣子就寫一個跋,蓋上一個章。臺灣也是后來用了科技,以唐雙鉤為據(jù),才確定是摹本,比這份書稿里的結(jié)論,又晚了數(shù)十年。很了不起。只可惜,當時沒有出版。
我搖搖頭,說,也不可惜。有些話,說得太早了,是沒有人信的。
她說,那也還是要說出來。不說出來,壓在心里頭,不是辦法。
她的眼神黯然了一下。這話里有別的話。但是她說,我的一個故舊,給我講宋畫,講《林泉高致》,我一直不懂。你祖父評郭熙《早春圖》,引《華嚴經(jīng)》里頭一句,點醒了我。
動靜一源,往復(fù)無際。我說。
她說,嗯,是這句。動靜一源,往復(fù)無際。
她合上書,裝進函套里,交給我手上,說,好好藏著。
吉吉出去買菜了,或在樓下遇到了自己的同鄉(xiāng)。歡快的聲音響起,由近至遠。我和簡閑談了一會兒,準備告辭。
簡忽然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雖然不知是什么忙,我立即說好。
她指著墻角的一只紙箱,說,最近手時時震,開不了車,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在導(dǎo)航的指引下,過了海底隧道,把簡的二手福特開到了觀塘區(qū)。
對這里我并不陌生。曾經(jīng)因和某個著名導(dǎo)演短暫合作,我頻繁地出沒此地,達兩個月之久。這里是九龍東的工業(yè)區(qū),工廠大廈林立。有些年久的廠房,不敷使用,被政府出政策以低廉的租金租給藝術(shù)家,美其名曰“活化”。導(dǎo)演的工作室正在這里。于是出于因利就便的考慮,他的不少作品在這里取外景拍攝,又多是動作片為主。這些街巷與樓宇年久失修,而又有種莫名昂藏悲壯的煙火氣息,非常適合槍戰(zhàn)及飛車。所以,在一些新上映的港片里,我多半還可以辨認出這個區(qū)域。
導(dǎo)航結(jié)束,我們停在了一個很偏僻的大廈前。
我搬著那只箱子,跟著簡進入一個電梯。那電梯外面竟還有需要人手開關(guān)的鐵閘。這著實讓我開了眼界,此前我只在歐洲那種老式的住宅公寓里見過這種電梯。電梯在二樓停住。撲面的酒氣,一個大漢,赤著上身,手里拎著個油漆桶,搖搖晃晃地進來。他轉(zhuǎn)過身,我看見他背后文著一條龍,龍爪的位置,寫著“兼愛非攻”。我們在五樓出去。我抱著箱子有些吃力。大漢咧嘴一樂,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問“使唔使幫手”。
我看見了簡走在前面,嫻熟地在一個鐵門前按動了密碼。鐵門打開。然而面前又是若干的一式一樣的鐵門,上面各安裝著一式一樣的密碼鎖。同時,我聽見耳邊猶如鼓風(fēng)機一樣強勁的中央空調(diào)的聲響。我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迷你倉”。
有關(guān)“迷你倉”,我并不感到陌生。舊年香港出了一樁事故,九龍區(qū)一個叫“時昌”的迷你倉發(fā)生四級大火。燒足三十四小時,未熄?;饎莶⒉淮螅驗楝F(xiàn)場樓層的儲物倉如同迷宮,對象紛紜。一星之火,處處燎原。其間兩名消防隊員不治殉職。
“迷你倉”著眼于“迷你”,是港人的在地發(fā)明。地少人稠,空間逼狹。諸多雞肋之物,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便租借工業(yè)區(qū)或傍海的小型倉儲,擺放這些物件,租期一年至數(shù)年。我識迷你倉,是當年在港大讀書時,畢業(yè)的師兄師姐,有如默契,將辦公室的各類書籍打包,紛紛存放于斯?;貧w家庭本位后,對書籍封鎖致哀,如天人兩隔,永不相見。
我忽然想,或許我手中的紙箱,裝滿的是書。
果然,簡用裁紙刀將箱子劃開,從里面取出一摞顏色陳舊的書。她再次按動密碼打開了一扇冰冷的鐵門,里面擺著三只同樣冰冷的鐵質(zhì)書架,是圖書館才有的那種書架。這書架是訂制的,很高,上接著這個廠房改建的迷你倉獨特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盤旋著看得見經(jīng)年銹跡的管道。書架下面,還有一只可以自由伸縮的梯子。
簡將梯子打開,挪動,指著書架高處還空著的位置,對我說,請把這些書幫我放上去。我按照她的指引,將這些書在書架上排好。我可以聞到,這些老舊的精裝書,卻散發(fā)著新鮮的糨糊和皮革味道。
簡說,幫我把旁邊的那些書拿下來。我拎起其中一本。倉促間,這本書的書脊竟然整個掉了下來,落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陣煙塵。我慌張地對簡說對不起。簡笑起來,擺擺手說不要緊。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書,已經(jīng)殘破不堪。我很小心地一本本取下來。簡按照次序,將他們放進了剛才的紙箱里。
簡將其中一本拿起來,撣一撣灰,滿意地說,帶回去慢慢修。
我這時才認真打量這個迷你倉,發(fā)現(xiàn)比我想象中要大,只不過空間被幾個書架遮蔽了。原來書架后還有許多紙箱,上面標著號碼,似乎寫的是年份。
簡在我身后,安靜地說,這是我的書店。
沒待我細問,她說,從中學(xué)開始,我所有的藏書都在這里。四千多冊吧。
她四望一下,在書架上取下一本。說起來,都過去許多年了,總也舍不得丟。小時候,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我又愛讀書,就在舊書攤和文具店“打書訂”,不肯走,一站就是一個下午。老板娘趕了幾次,我就省下零用錢來買。新的買不起,就買舊的。一來二去,也攢下許多書。可這些書呢,缺少照顧,多半無“完身”。我那時愛讀小說,因為封面脫落,連帶了前后的章節(jié)。對不少故事,我現(xiàn)在記憶都是有頭無尾,也多了一些念想。后來讀了大學(xué),還經(jīng)常幫襯那家書店。老板娘對我說,有個客人,把一套書放在店里寄售,少了一冊,賣得便宜。我一看,是一九七四年內(nèi)地出版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宣紙朱墨套色,原尺寸影印。我恰巧在《明報月刊》上讀到了這套書的廣告。說來也是個緣由。那時,北京出版了這套“庚辰本”《石頭記》,全世界限量二千套。價定得很高,是用來賺外匯的。香港分得五百套售賣,當時作價港幣二千五。我翻開來,就看到這套線裝書,跟足原書訂裝,就連眉批原本紅色都保留了。拿在手里就不忍放下。老板娘說,那客人開價一千二。我說,我是學(xué)生,沒有這么多錢,可我想要這套書。老板娘說,這個客人要移民英國了,我替你問問吧。后來,客人回話了,說可以一千元給我。在七十年代,這仍然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我嘆口氣,搖搖頭說,還是算了。老板娘說,鄭先生說了,不急著你還。他留下了一個賬戶,你儲夠了再還他。
我用了兩年時間,補習(xí)、做兼職賺錢,把這筆錢分期還掉了。簡說。
我說,這套《石頭記》,少了哪一冊?
少了最后一冊。我去年才補齊,也不知誰舍得放了出來。簡將鐵門關(guān)上,上了密碼鎖,問我說,餓了嗎?我們?nèi)コ燥垺?/p>
我推辭了一下。簡說,餐廳不遠,當是謝謝你。
我們開著車,只經(jīng)過一個街口停下,是另一幢工業(yè)大廈。
簡掏出眼鏡,在通訊簿查找,先打了一個電話。然后,我們經(jīng)過一個昏昏欲睡的保安,搭乘電梯上了樓。
電梯門打開,沒想到別有洞天,竟如同一個熱鬧的市鎮(zhèn)。迎面是懸掛著紅色燈籠的居酒屋,墻上浮雕了能劇面具。一個打扮成早乙女亂馬的女孩,手里捧著試吃的甜品,一面在派發(fā)傳單。而隔壁的玩具店,招牌閃爍霓虹,里面發(fā)出嘈雜的電子游戲的聲響。
簡并沒有理會我的瞠目,只是一徑走到了走廊的盡頭。一個門臉很小的店鋪。沒有店名,門口只鑲嵌一個門牌號,630。
走進去,黑咕隆咚的。這時候燈開了,走出一個模樣很精干的白種男人,衣著形容精致。他用英文說,簡,好久不見。
他們擁抱,動作簡潔。簡潔一如店面的陳設(shè)。工業(yè)風(fēng)的鐵藝桌椅,墻一律漆成了凝重冷淡的青灰色。男人將我們引入其中一張桌子。
男人問簡,吃點什么?
簡說,馬克,我很想念你的烤羊羔肉,半熟,多放點迷迭香。
男人說,這位先生呢?
我說,一樣。謝謝。
男人說,還是廚師沙拉?今天的龍利很不錯,給你做個海鮮飯,配黑椒汁。附贈一個新研制的甜品。
簡說,好。我都快忘了你做的云石蛋糕的味道了。生意會比以往好些嗎?
男人說,還過得去?,F(xiàn)在主要靠在“臉書”上打廣告,只接受預(yù)訂。不要浪費了好食材。你呢,去年跟我說重開書店的事,怎么樣了?
簡說,恐怕是遙遙無期。等我把這些書都修好了再說吧。
簡給我倒了杯氣泡水,自己要了杯熱檸檬。她說,上了年紀,喝不了冰凍的了。
我說,這家店的名字別致,叫“630”。我猜對店主很重要。
簡說,是,對我也很重要。十一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同一天,他在中環(huán)的西餐廳,和隔壁我開的書店都結(jié)了業(yè)。房東加鋪租,實在承擔(dān)不起。這個工廈的租金,便宜很多。幾年后,他打電話給我,我也很吃驚。真想不到,他會在這里東山再起。我一直以為,他早回意大利去了。西西里人,真是有股不屈不撓的勁頭。
我說,你開的書店?
簡笑一笑,說,先填飽肚子。我再和你說說這些傷心事兒。
這個叫馬克的廚師,同時也擔(dān)任著店里的侍應(yīng)。我本來擔(dān)心如果客多了,他的人手如何應(yīng)付,但其實是多慮。我們在吃飯的過程中,并沒有什么人進來。以至于他在服務(wù)我們的同時,還可以和我們聊上幾句,說些俏皮話什么的。但不可否認,簡的介紹很不錯。他的羊羔肉,烤得好極了。尤其是配的醬料,有一種奇異的鮮香。
馬克說,這是用的香港本地的蝦醬調(diào)制的,取材是靠近大嶼山的大澳漁村。他總是親自去購買食材,要看清楚蝦醬由那些年邁的婆婆光著腳踩出來,然后用那種闊大竹匾晾干在海灘上,才會買。
我真正遇到的難題,是修書當中的學(xué)問。這真是一世也學(xué)不完,不只是修復(fù)技術(shù)要純熟,Ginn要求我在半年內(nèi)研習(xí)歐洲古書的訂裝歷史。說起來,在西方,十三世紀才開始出現(xiàn)訂裝技術(shù),之前人們一直用“紙莎草”來記錄文字。兩百年后,人們開始用木板做書的封面,后來再發(fā)展至現(xiàn)在我們常見布封面的古書,是十八世紀才出現(xiàn)的。因為工業(yè)革命后,書籍大量生產(chǎn)。要用更廉價的方法造書,于是開始用紙板做封面,再在上面裹一層布包裝。
簡打開紙箱,翻找了一下,從里面拿出一本書,整個書脊開裂。她對我說,你看看這本。基本可以估出,是十九世紀下半葉出版的。歐洲圖書往時黏合用動物膠,后來英國殖民東南亞,他們才改用當?shù)禺a(chǎn)的橡膠。怎知橡膠效果差,太易變干變脆。而且為了節(jié)省人手,不用線訂裝。那時候,低成本生產(chǎn)出來的書,揭?guī)捉揖蜁€。就好像這本,修起來要費不少力氣。學(xué)習(xí)了這些歷史,每次修書,動手前先研究書籍來自什么年份、用什么方法訂裝。有時候,書不會注明什么時候出版,也可以從蛛絲馬跡推斷,例如紙質(zhì)、封面工藝,或者出版社。我修過一本約有四百年歷史的書,是本法國出的版畫圖鑒。脫頁破損還是小事,最大問題是,書里有幾頁不見了。還是老師點撥,我到大英博物館查找同一版本的書,把缺了的幾頁影印,然后重新為那些缺頁制版,用相同的印刷方式、字體、顏色,再用相近的仿古紙,補回那幾頁。我花了三個月將那本書修好。我老師對我說,你可以滿師了。
我聽簡說到這些,如數(shù)家珍。面前的甜點已經(jīng)化掉了,也渾然不覺。她的眼睛里,閃著晶瑩的光,讓整個人也明亮起來。
我問,聽歐陽教授說,你拿到了英國的修復(fù)師資格證。后來就回到香港,開始為鄭先生修書?
簡愣了一下,眼神忽然黯淡下來。她沒有接我的話,只是抬起胳膊,遠遠地對馬克做了個手勢,說,埋單。
她的手指,在微微地發(fā)抖。
送她回去的路上,簡沒有再說話。她有時只是凝神盯著前方,有時會看看車窗外。車稍開得快了些,山道上的路燈連成了起伏的弧線。
大約一個月后,我接到了簡的電話,邀請我參加一個派對。
她的學(xué)生樂靜宜,在亞洲修書大賽上,獲得了青年組的冠軍。簡親自下廚,請大家吃飯。
她說,今天學(xué)生們都會來。
按照我所預(yù)想的,這是以滿門桃李為主題的青年人的聚會。然而到了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來者寥寥,到場的,竟有半數(shù)都是中年人。有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年紀似乎在簡之上,但穿著很時髦,他叫阿超。
晚宴布置在天臺上,風(fēng)景獨好,可以俯瞰整個中環(huán)的夜色。我是許久沒有在山上看過中環(huán)。當年在港大讀書時,常攀山去龍虎亭。中環(huán)的璀璨,似乎永遠是這城市的縮影。即便遠離市井喧囂,隔了幾重距離,仍如在眼前,伸手可觸。此時的流光溢彩,又密集了一些。我伸出手,比畫了一下。中銀大廈上巨大的避雷針,像是一截鉛筆頭,錯落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間。
我們喝香檳,吃著靜宜從日本帶來的烏魚子。交談間,彼此開始熟悉。阿超是個退休的工程師,年近七旬。曾在南丫島的風(fēng)力發(fā)電廠工作。至今仍住在島上,經(jīng)營著自己的有機果園。擅長海釣,所以是那種被海風(fēng)終日吹拂的黧黑臉色。他是簡的第一個學(xué)生。
阿超說,我們這些人,多半都是從顧客做起。我可不是什么古書藏家,認識簡時,只是個音響發(fā)燒友。我愛自己砌真空管機。有本教人砌機的平裝書,七十年代出版,是我們這一行的《圣經(jīng)》,很好用。經(jīng)常翻閱內(nèi)頁松脫了,就來向簡求救。
簡說,當時我沒想接這單case。師門有訓(xùn),按行規(guī)這樣的書不能接。阿超捧著他的書,一臉喪氣,像捧著自己生病的孩子。我心軟了,但還是對他說,你這本書標價一百二十塊,我修好它,原材料加手工,要三千二。不如買本新的。阿超沒有猶豫,說,多少錢都修。
阿超接話說,后來,我拿回了這本書,覺得簡是它的再生父母。人說醫(yī)生救死扶傷,情同此理。我就拜在她門下。
阿超執(zhí)手行禮,像模像樣,把我們都逗樂了。他說,諸位莫笑,不是我虛長了簡幾歲,真要擺一個蒲團敬上一盅拜師茶。
旁邊的思翔道,我那本書法辭典,給小孩胡鬧打翻了墨汁。不貴重,可已經(jīng)絕了版。用了二十年,心里很不舍得。交給簡,竟然也回了春。人說新不如舊,這感情在里頭,可是錢兩能計算清的?
我在旁邊聽了,心里一動,想起了什么。問這“除墨”,可是用“西瓜出霜”的法子?思翔說,這是秘籍,要老師說,先得拜師。
簡笑笑說,倒沒什么要保密,我回頭細說給你聽。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老法子,西人也有西人的辦法。道理都是整舊如舊,不過殊途同歸。
這時走進了一個婦人,風(fēng)塵仆仆,連聲道來遲了。說是送孩子去補習(xí)班學(xué)鋼琴,剛才接了來。來人叫秀寧。簡親自切了一塊云石蛋糕給孩子,看得出是在馬克那里訂的。婦人便提醒孩子,說,快謝謝師奶奶。
簡就佯裝生氣的樣子,說,唉唉,這不是把我叫老了?
秀寧就不安起來。簡說,看看你,都是做媽的人了,還像當年一樣,一說就臉紅。
秀寧也笑了,看看我,說,這位是?
阿超就說,新朋友,毛博士,在大學(xué)做教授。你家Ken仔好好學(xué),將來要跟教授讀書。
秀寧說,好,博士要幫我教訓(xùn)。這孩子,唔生性,成日只掛住打電動。
這時夜風(fēng)涼了,人們?nèi)齼蓛赏鶚窍伦?。簡收拾碗盞,我留下幫她。她看看外頭,遠處不知是哪里的年輕人,說笑著走來。其中一個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旁邊的人就喧囂起哄。
秀寧的孩子,蹲在墻角,和那只叫Ted的短毛貓玩耍。簡說,過得真快啊,這孩子見風(fēng)長,幾年都這么大了。當年秀寧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我笑說,做老師的,是看著時間跑的人。我在這大學(xué)不過教了七八年,都感嘆得很。
簡說,其實我沒想過收徒。我老師說,我們這一行,是自己一個人的清苦,不可半途而廢。底細未明的人,心中有名利的人,都做不了??墒?,自從收了阿超,每收一個學(xué)生,似乎都有非收不可的理由。
我問,那為什么收秀寧呢?
簡嘆一口氣,我從英國回來,有一段時間,日子很難熬。后來是社工推薦,去看心理醫(yī)生。那天去診所,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椅子上哭得很傷心。你想,一個人哭得旁若無人,是得有多大的痛。我看到她站起來,有些艱難地撐住自己。這才看出她有身孕。她手里捧著一本書,是本《約翰福音圣經(jīng)》。后來,陪我來的社工就說,這是同他一個教會的姊妹。也是命運不濟,年初婚變。犟得很,自己一個人,非要將孩子生下來。她人生的支撐,是她的奶奶。祖孫感情很好。奶奶后來得了老年癡呆癥,后母不容。她大學(xué)后,便把奶奶接出來照顧。祖孫相依為命。一年前,奶奶也去世了,她一直撐著。這本《圣經(jīng)》,是祖母的遺物之一,上面有老人的許多筆跡。她從此不離手,寶貝得很。也是用得太久了,書終于散了。她感情就崩潰了。我想一想,就對社工說,別的不敢說,這本書,我可以幫上忙。
后來,社工帶著她登門道謝。她說,看到這本修好的《圣經(jīng)》,一剎那,她覺得人生又有了指望。臨走她對我說,想跟我學(xué)修書。我剛想婉拒,她說,家里還有一些奶奶留下的書籍,都很殘破,她想親手修好。我看她大著肚子,眼里有熱切的光,就說,好。
你看現(xiàn)在,她一個人將孩子帶大,又找到了工作。她對我說,她每次洗書,人就輕松一點。覺得將奶奶一生的辛酸,連同自己往日的不快,都洗去了。
后來,我也慢慢好起來。做這行,何止是醫(yī)書,醫(yī)人也自醫(yī)吧。
這時樓下歡呼。就見阿超上來,說,簡,那邊有節(jié)目,你是主角。
我們到了樓下。看大家原來正徐徐打開兩幅卷軸,贊不絕口。書法家思翔說,這一幅給老師,“煥然一舊”。我不貪天功,這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有次聽歐陽教授說了這句,覺得很貼切,老師做的事,正是給古書脫胎卻未換骨。另一幅給靜宜,“惜舊布新”,賀她在大賽拔得頭籌。說起來,我們這伙子人,走到了一起,因為興趣。而人有天賦,我跟老師學(xué)了兩年,也就是個三腳貓功夫。我們中真能繼承老師衣缽的,可能只有靜宜一個了。
靜宜只是淺淺地笑笑。按說她是今天的主角,話卻分外得少。沒有凱旋應(yīng)有的喜悅,更不復(fù)與我那天初見時的活潑樣子。
她身邊的一個年輕人,旁人介紹說是她男朋友,叫文森。文森在投行工作,據(jù)說已經(jīng)和靜宜交往了兩年。兩人看上去是親密的,但文森似乎是廣交天下賢士的性情,經(jīng)常走開去和別人傾談。他與我談了一會兒現(xiàn)代大學(xué)教育制度的得失,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將來大學(xué)不會再需要教授,甚至大學(xué)也將被取替,“畢竟以后都是人工智能的天下”。
這時候,阿超眨眨眼睛,說,我聽說文森還有個余興節(jié)目。文森于是迅速站到了眾人之間,從口袋里拿出一本精裝書。這書的黑封皮上,金色燙印著Louise。這是靜宜的英文名字。
文森忽然走到靜宜面前,單膝跪地,慢慢打開了那本書。在書頁的正中央,鑲嵌著一枚戒指,熠熠生光。文森說,靜宜,這是我生平做的第一本書,連同對你的愛,一并放在里面。嫁給我,此生讀你千遍不厭倦。
旁人自然起哄,夾著祝福。年輕些的開始呼喊。
靜宜的臉色并無興奮與意外。她緩緩站起來,看了文森一眼,目光是冷的。她合上了那本書,然后說,修書的本事,不是這樣用的。
靜宜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出去,留下文森,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這一幕太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實上,這次求婚并不是興之所致,而是群眾智慧共同策劃的結(jié)晶。本以為是派對高潮,沒想到如此潦草地收了場。意興闌珊間,眾人紛紛告辭。
我往山下走,主道上的出租車會多一些。夜風(fēng)有些涼了。
一輛車在我身邊停住,車窗搖下來,是靜宜。
靜宜說,毛博士,上車吧,我送你一程。
我說,太麻煩了。我要過海。
靜宜將車門打開,說,我去九龍?zhí)?,順路?/p>
她靜靜地開了一會兒。我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就問,文森沒和你一起?
她愣一愣,說,今天失禮了。
我說,沒關(guān)系。小伙子總是性急些。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也是年輕人,卻沒有年輕人的好奇。
我沒有說話。她繼續(xù)說,你們知識分子,總是很謹慎。生怕交淺言深,惹火上身。
我終于笑笑說,你很喜歡對人作判斷。
我下車的時候,在后車座上看到了一本精裝書。很老舊,但是封面有古典繁復(fù)的壓金圖案。上面用英文寫著《魯濱遜漂流記》。
簡中風(fēng),是端午前后的事。
我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接了,是靜宜打來的。
我到了法國醫(yī)院。簡搶救過來了,躺在病床上。蒼青臉色,看到我,眼睛亮一亮,眼珠一輪。靜宜便慢慢將病床搖起來,枕頭墊高,服侍她半坐著。
簡張一張口,她的嘴巴有些斜了。她用了氣力,很艱難地說出了“毛博士”三個字。聲音的含混,將她自己嚇了一跳。她必定是覺得不體面,便緊緊閉上嘴巴。
她示意靜宜,為她拿來紙筆。她將胳膊從被子里伸出來。我看到,她的手抖得很厲害。她用盡氣力,讓自己攥住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字。
字跡是歪歪扭扭的,但我還是辨認出,是“修不了書”。
她寫完這四個字,仿佛如釋重負??嚲o的身體,于是也松弛下來。她看著我,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將眼睛合上了。我也靜靜地望著她。有一滴淚,沿著她的臉頰,緩慢地流下來。
我說,簡,你好好休息。我稍后再來看你。
靜宜送我出去,我們穿過走廊,到了樓下平臺。
平臺上是一個布局精巧的花園。花圃開滿了綠盈盈的繡球,枝葉交纏,十分茂密。只是五月,香港的天氣已經(jīng)很熱,伴著雨季的濕潮。遠處望到獅子山起伏的輪廓,也是灰蒙蒙的。間或有蟬鳴傳過來,是壓抑的聲嘶,聽來有些令人窒息。
我對靜宜說,這陣子照顧簡,辛苦你了。
靜宜淡淡說,沒什么。她以后也要歸我照顧了。
我一時疑惑,稍停頓了一下,心生佩服,便說,簡沒有子女。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遵古訓(xùn)的又有幾人。你很難得。
靜宜笑一笑,將眼光移開,落到兩個在臺階上嬉鬧玩耍的孩子身上。他們后面是一對年輕的男女,也注視著他們,眉頭緊鎖。
靜宜喃喃道,為師……又豈止呢。
她看我愣住了,于是說,毛博士,不趕時間的話,我們?nèi)ツ沁呑?/p>
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玻璃窗,我這才看出那兩個孩子,其實是一對雙胞胎。生著一模一樣的面目,卻沒有落入雙生兒裝扮的窠臼。他們的衣著并不一樣。發(fā)型也不同,一個留著時髦的偏分,另一個則是利落的平頭。其中一個似乎玩累了,開始厭倦另一個仍然興致勃勃的挑釁,將頭擰到一邊去。這時,我們都看到那個年輕的女子,將頭依靠在男人的肩上,那肩膀有些微的抖動。她應(yīng)該是在啜泣。
你說,靜宜忽然開口,這四個人,是誰病了呢?
此時她面目平靜,看不到同情或是其他任何的情緒,是個木然的臉色。下午間歇的陽光下,可以看見她青白的臉頰上,有幾顆淺淺的雀斑。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自己發(fā)明了一個游戲。經(jīng)常坐在路邊,看那些交談的行人,猜想他們的關(guān)系。倫敦的天氣總是很陰郁,人也不怎么說話,起碼比香港人的話少得多。這為游戲帶來了難度。但是好玩的地方,也在這里。你于是需要根據(jù)你看到的,不斷地揣測,然后不斷否定推翻自己,再重新猜想。這很耗工夫,不過沒關(guān)系。本來我也沒什么事可做,正好用來打發(fā)時間。
這像是哲學(xué)家和職業(yè)偵探做的事。我笑一笑,問,那時你多大?
還在上小學(xué)吧,我的父母已經(jīng)離婚,我跟我媽媽過,也改跟了她的姓。事實上,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我爸的樣子。我只在每個月的探望日能見到他。打我記事,他在我印象中,就是個上了年紀的人。我是老來子。我應(yīng)該來自一次失敗的避孕。或許大家對我來都缺乏思想準備,好像是我打亂了所有人生活的陣腳。我出生時,我的兩個哥哥已經(jīng)成年,都搬出了家里。大哥繼承了爸的生意,娶妻生子。二哥在海事軍官學(xué)院畢業(yè)后,也很少回來。只有每月阿媽煲老火湯時,才出現(xiàn),算是碰個面,到底還是廣東人。
所以,我出生時,我爸已經(jīng)是半退休狀態(tài)。我還記得的,是我爸有一間書房,很大,比客廳還大,擺滿了書??晌腋缯f,這個書房,只是在香港時的三分之一大。爸的書房,總是鎖著。有時,他會把自己反鎖在里面,一待就是一個下午。不經(jīng)他同意,沒有人能允許進去。記得我七歲那年,有次偷偷跑進去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一個人待在這個房間里。我踮起腳,用手去夠一本植物圖鑒。我太矮了,那本書掉了下來,砸到我的頭,又掉在了地板上。我哭起來。我爸急忙地推門進來,把那本植物圖鑒撿起來,反復(fù)查看。皺著眉頭,神情里是心疼。然而自始至終,他沒有看我一眼。他似乎終于發(fā)現(xiàn)了滿臉淚痕的我。他冷冷地對我說,出去。
嗯,那一瞬間,我甚至希望他動怒。像個正常的父親,對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該有的樣子。但他只是冷冷地讓我出去。
再后來,父母就離婚了。家里沒有任何波瀾,好像這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很多年后,我回到了香港,見到了我們家當年的親戚。我知道我的父母從未相愛過。他們結(jié)婚,只是我祖父想兌現(xiàn)當年的一個承諾。
父親把房子留給母親和孩子們,把財產(chǎn)也做了恰到好處的分割。然后他們倆客客氣氣地分開了。我從小對“相敬如賓”這個詞,一直有另外一種理解。兩個人組成一個家庭,一開始就是為了各司其職,像是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那個擔(dān)任“父親”這個職位的人,年紀大了,做不動了,申請退休、離職,一切情有可原??墒牵涯切鴰ё吡?。這是唯一觸動了我感情的事。整個房間,空蕩蕩的,連書架都沒有留下。我走進去,還用腳步丈量了一下。這才醒悟,我長大了?;蛟S,這間書房,本來就沒有這么大。
我媽沒有將這個房間再派其他的用場,只是用來堆雜物。這樣,我們就不用經(jīng)常進去了。
十五歲那年,我第一次去父親的住處看望。父親住在查令十字街的一個小公寓里。樓下是一間書屋,是他的老朋友在經(jīng)營。實際上,這條街道遍布著書店。我走進父親的家。公寓只有一間房。我走進去,覺得似曾相識。然后發(fā)現(xiàn),父親只不過將他當年的書房,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從陳設(shè)到格局,甚至一幅字畫懸掛的位置,都是一樣的。原來,屬于他自己的空間,一直都沒有變過。
父親更老了一些,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或許是神情吧,也溫和了一些。人仿佛自在了,眉目舒展。我打量這個房間,到處都是書,整齊或凌亂地擺著,好像都是它們本來該在的地方。我當時想,這些年,他和這些書相處,比和我們在一起,愉快得多吧。那個下午,我從未聽過父親說這樣多的話。原來他是個健談的人,聲音也是很好聽的。他甚至問起我的學(xué)業(yè),和我一起嘲笑那個教威廉·布萊克詩歌的洋先生古怪的發(fā)音。我必須要走時,他站起來,定定地看著我,說,你長大了。
在我印象中,他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我。他回過神,在書架上翻找。找出一本書,放在我手里,說,孩子,你可以讀這些書了。
那是本中文的線裝書,《閱微草堂筆記》。我捧著那本書,猶豫了一下,終于對父親說,我讀不懂。
事實上,自出生以來,除了在家里說廣東話,我?guī)缀鯖]有過中文方面的教育。父親笑笑,說,沒關(guān)系,我教你讀。
在以后的若干年,我恢復(fù)了和父親的親密關(guān)系。盡管這種親密似是而非,并不很像是父女,更類似某種師生的相處。我們的話題有限。他不會和我打聽家里的事,我自然也不會主動提起。只有一次,母親在我床頭看到了父親送我的書。她翻開來,看了一會兒,又合上了,什么也沒說。我想,她并不認識那本書,可是她認識父親的簽名。
我們的相處,也會有一些間斷。因為父親不定時地會去香港與東京。每次總帶回來一些書。那些書,一些很殘舊了,有不新鮮的顏色與氣味。但父親總是興致勃勃地拿給我看。
在往后的一天,父親對我說,他戀愛了。可能很快會結(jié)婚。
我得承認,我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在想,可能父親已經(jīng)給了我一些暗示。這大概不僅因為老年人的含蓄,而是由于中國人處理情感的克制。這時我的中文突飛猛進,但還遠遠不夠體會這些。
父親說,他一個月后,會去香港結(jié)婚。
那一剎那,我沒有嫉妒,或者不安,甚至,我有一點為他高興。我不知道基于什么立場,可以做出適當?shù)姆磻?yīng)。
他說,孩子,你會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我點了點頭。
一個月后,我沒有等到父親的婚禮。但是很快,我參加了他的葬禮。父親死于心肌梗死,在他獨居的公寓里。死亡時間是在夜里。他開書店的朋友,也是他的房東,第二天中午才發(fā)現(xiàn)。
我們?nèi)フ硭臇|西。他已經(jīng)整理好了兩個行李箱。里面除了一些必備的衣物,只有書。
葬禮上,我等著一個人的出現(xiàn)。但是她沒有來,這個陌生人。
父親留下了一份遺囑,似乎是很久之前就寫好了,存在房東朋友那里。因為那次離婚的財產(chǎn)分割,他并沒給自己留下什么。遺產(chǎn)所剩無幾,這大概也是他沒有麻煩律師的原因。這份遺囑,更類似某一種臨別贈言。宣讀的過程中,唯有母親哭了?;蛟S因為在遺囑中,對她只字未有提及。
父親將他的書,都留給了我。他另外寫了一封信給我。信的內(nèi)容是,萬一我趕不上參加他的婚禮,是因為他先走了一步,他想請我滿足他的一個遺愿。他希望我對他的書能有一個“體面的繼承”(Decent inheritance)。
他留了電郵和一個香港的電話號碼。他說,這個人能夠教會我,親手將他留下的書,恢復(fù)體面。
三年前,我辭去了手上工作,申請到港大讀研究所。這是我父親的母校。
然后和簡學(xué)書籍修復(fù),如今算是滿師了。
今年是父親去世五周年。靜宜平靜地看著我,農(nóng)歷新年的年初三,是他的忌日。
大年初三。我忽然想起,那天是我和簡初次見面。我清楚地記得,昏暗的房間里,她手里執(zhí)著一柄刀,正在裁切一些發(fā)黃的紙。看到我們,將那些紙靜靜地收下去了。她或許在為祭奠一個重要的人,作著準備。
我猶豫了一下,終于問靜宜,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靜宜抬頭看我一眼,將目光放向遠處。她說,在我父親最后的行李箱里,放著一本復(fù)刻版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最后一卷。簡有一次無意中說起了她的遺憾,說她的收藏里缺失了這一卷。她給我看了她的藏書,我在很隱秘的地方,看到了父親簽名的縮寫。父親有時,有孩童式的天真。但他會告訴我他和書之間的秘密,像是面授機宜。
所以,是你為她補齊了這一卷?
靜宜說,補齊?我不確定,當年父親是不是人為地拆散了這套《石頭記》,他想在臨離開香港之前,留下些什么。但我確信的是,我可以讓它完整。
所以,你讓簡得到它,費了周折吧?
靜宜說,其實很簡單。我找到了簡當年買書的那家書店。老板娘已經(jīng)去世了。我讓她的兒子,給簡打了一個電話。
我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靜宜輕微地一咬嘴唇,說,是有關(guān)那晚的事情吧。
我點點頭。
她說,嗯,那天下車時,你留意到了那本《魯濱遜漂流記》。是的,就在當天下午,我滿師,簡將它送給了我。這是她修好的第一本書。我翻開了這本書,看到里面夾著一張藏書票。上面的圖案是一對父女。沒錯,這是這么多年來,我和父親唯一的一張合影。背景是查令十字街84號,那間著名的書店。這一天,我的父親告訴我,他要結(jié)婚了,和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
我看到靜宜的眼睛,一點點地黯然下去。她笑了笑,說,是的,那一刻,我很恨她。我恨她沒有來參加父親的葬禮,我恨她懦弱?;蛟S,我只是恨她自始至終,知道所有的事。這兩年來,她用我,復(fù)刻了一個她自己。把我父親的女兒,變成她所希望的樣子。而我,卻不知情,整兩年了。
現(xiàn)在?靜宜搖了搖頭,我對她再恨不起來了。雖然,也不可能愛。事實如此。你說,我的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在最后的時候,打定主意,讓我的生命與她糾纏了在一起。
天昏暗下去了。遠處游蕩著紫灰色的云靄,收斂了落日的余暉。
靜宜站起身,說,我要回去了。簡應(yīng)該醒了。
簡出院的第二天,我們陪她去了觀塘的工廠大廈。幫她整理了這么多年來,由她親手修好的書。靜宜聯(lián)系了一個公益組織,將這些書捐贈發(fā)送去了本港和海外不同的圖書館。
在這個過程中,簡坐在輪椅上,不發(fā)一言,看著來來往往忙碌的人群。有時候,她的眼睛會在某一本書上流連,但是很快就轉(zhuǎn)過頭去,或者閉上眼睛。
卡車開走的時候,簡說了一句話,但我們都沒有聽見。因為聲音湮沒在了發(fā)動機啟動的轟鳴里。靜宜俯下身,將她膝蓋上的毛毯,裹裹好。香港的六月,惠風(fēng)和暢。并看不出,雨季就要來了。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9年第12期)
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葛亮,男,1978年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著有長篇小說《朱雀》《北鳶》,小說集《七聲》《謎鴉》《相忘江湖的魚》《浣熊》《戲年》《問米》,文化隨筆集《繪色》,學(xué)術(shù)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xiāng)》等。曾獲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獎、香港書獎、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獎首獎、梁實秋文學(xué)獎等獎項?!吨烊浮贰侗兵S》先后入選“亞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說”。現(xiàn)任職香港浸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