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育川
(中山大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xiàn)代化研究所暨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在關于當代社會正義理論的討論中,左翼學者普遍認為分配平等是社會正義的核心內(nèi)涵之一,然而,他們對于何種分配平等是可能的和可欲的又充滿爭議。不僅自由主義中的平等主義者就平等的通貨——如福利平等、資源平等、能力平等——展開了激烈而持久的論爭,而且一些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左翼學者也紛紛提出比前者更為激進的平等主義主張,如佩弗將羅爾斯正義理論中的平等主義立場激進化,G.A.柯亨試圖從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拯救出平等并進而提出一種激進的社會主義機會平等觀,凱·尼爾森則系統(tǒng)地捍衛(wèi)了一種比羅爾斯、戴維·理查德和德沃金等人的自由主義平等觀更為激進的平等主義。但是,另外一些學者則認為分配平等不是社會正義的目標,更不是理想社會的目標。比如雷曼(Jeffrey Reiman)就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正義是一種社會關系的理想而不是分配的平等,戴維·米勒則認為社會平等是一種比分配正義更可欲的平等觀。鑒于分配平等存在著難以擺脫的理論困境,社會平等似乎是一種更為合理的平等類型。不過,將社會平等視為比分配平等更為優(yōu)越的替代物并不容易,除非我們能夠論證社會平等可以擺脫分配平等所面臨的那些困境。下文將依次分析分配平等的困境,反思社會平等作為替代方案的可行性,進而更準確地闡釋分配平等和社會平等的互補性質(內(nèi)在關聯(lián)性),最后呈現(xiàn)馬克思平等觀的特質。
塞繆爾·弗萊施哈克爾曾在《分配正義簡史》中指出,現(xiàn)代的分配正義與以亞里士多德的觀點為代表的前現(xiàn)代分配正義觀有著本質性的差異。前現(xiàn)代的分配正義主要指政治地位的分配,并且是根據(jù)個人的德性來進行分配的,而現(xiàn)代的分配正義信奉的原則是“人人都應該得到一定程度的物品,不管他是否有美德;只是在一些基本需要(房屋、健康、教育)都分配給每個人之后才去考慮功過問題”(1)[美]塞繆爾·弗萊施哈克爾:《分配正義簡史》,吳萬偉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這也就是說,只有現(xiàn)代的分配正義概念才蘊含平等的價值。然而,現(xiàn)代的分配正義理論對于何種平等是可欲和可行的并沒有形成普遍的共識。眾所周知,羅爾斯提出的差別原則為其正義理論注入了明顯的平等主義色彩,所以,凱·尼爾森才會說,在權利論者諾齊克和“舊式平等主義”捍衛(wèi)者丹尼爾·貝爾的眼中,羅爾斯的“新平等主義”已經(jīng)是過度的平等主義。不過,在持有更加激進的平等主義立場的G.A柯亨、佩弗和凱·尼爾森等人看來(2)G.A.柯亨提出了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佩弗提出了激進的羅爾斯主義正義論;凱·尼爾森則提出平等主義的正義論。,羅爾斯的分配正義仍然是不夠平等主義的。
但是,人們能夠將分配平等的訴求推向極致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在學者們對于分配平等的重要性及其具體形式的爭論中,分配平等理論面臨的困境逐漸被揭示出來。第一,激進的分配平等似乎無法實現(xiàn)。這意味著被分配的通貨——福利、資源、能力等等——無法被真正平等地分配,因為個體之間的天賦、才能、抱負和需要是不同的,建立在應得(基于抱負和努力)和需要(客觀的需要)之上的分配原則總是相悖于分配平等這一目標。自由主義左翼和馬克思主義者均致力于分配平等,但即便最為激進的平等主義仍然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分配平等。分配平等也普遍被視為一種無法實現(xiàn)的分配烏托邦,對分配平等的論證實際上也轉變成對某種符合正義的不平等的論證。第二,分配平等理論似乎也沒有充分論證對社會益品的平等分配是值得追求的價值,因為不顧每個人的具體需求給他們分配同樣多的資源似乎不是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合理的——它會導致向下拉平的消極后果。第三,分配平等似乎遺漏了社會領域里無法被納入分配模式的其他形式的不平等,比如在社會地位、社會聲譽等方面的不平等就不能通過分配模式得到矯正,這些不平等還會嚴重到影響人們過一種平等的生活。南希·弗雷澤在討論分配正義與承認正義的差異性時充分揭示了這一點,她指出:“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將一些參與者解釋成劣等的、受排斥的、整體不同的、或完全無形的,因此解釋成社會相互作用中更不完整的伙伴?!?3)[美]南茜·弗雷澤、[德]阿克塞爾·霍耐特:《再分配,還是承認?——一個政治哲學對話》,周穗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譯文根據(jù)英文版有所調整,參見Nancy Fraser & Axel Honneth, Redistribution or Recognition? A Political-Philosophical Exchange,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03, p.30.這是一個錯誤承認的問題,它并不是分配平等所能處理的。第四,分配平等要求識別個體的主動劣勢和被動劣勢,這樣會使政府以不信任的眼光來審視那些處于劣勢的公民,造成了對部分公民的歧視,最終危及社會平等。(4)[美]南茜·弗雷澤、[德]阿克塞爾·霍耐特:《再分配,還是承認?——一個政治哲學對話》,周穗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譯文根據(jù)英文版有所調整,參見Nancy Fraser & Axel Honneth, Redistribution or Recognition? A Political-Philosophical Exchange,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03, p.30.
可以說,上述這些難題表明分配平等是一種存在著明顯缺陷的平等范式。在戴維·米勒看來,有一種不同于分配平等的社會平等模式,它“既不要求人們在權力、聲譽和財富上的平等,更不會荒謬地要求人們在諸如體力或智力這樣天賦的方面站在同一起跑線上”(5)[英]戴維·米勒:《社會正義原則》,應奇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5頁。。斯坎倫(Thomas Scanlon)也認為消除社會地位的差別要比追求分配平等更為重要。(6)Scanlon Thomas M. 2000, The diversity of objection to inequality, in The Ideal of Equality, ed. Mathew Clayton, and Andrew Williams. 41-59. London: Macmillan.無論在米勒還是斯坎倫那里,社會平等都被理解為反對社會等級制的社會地位平等。這一社會平等的描述,當然符合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所表達的觀點,即平等權利要求用同一標準去評判需要和能力各異的不同個體是不合理的。然而,馬克思恩格斯一貫地和徹底地反對分配平等嗎?他們所認同的消滅階級的內(nèi)涵就是米勒和斯坎倫所界定的社會平等嗎?對這些問題的解答需要我們對分配平等和社會平等的概念以及二者的關系有更深入和準確的把握。
前文勾勒了分配平等所面臨的困境,然而社會平等能夠擺脫這些困境,從而作為分配平等的替代方案嗎?我們顯然需要進一步分析社會平等的理論抱負。不過,令人遺憾的是,米勒和斯坎倫的社會平等概念本身并不清晰,盡管這種社會平等理想與沃澤爾的“平民的社會”——人們在此社會中“相互握手而不是鞠躬,他們根據(jù)共同的趣味和興趣而不是根據(jù)社會等級選擇他們的朋友,如此等等”(7)[英]戴維·米勒:《社會正義原則》,應奇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6頁。——相似,但這一類描述所提供的信息仍然是不足的。從本人所接觸到的這些有限的信息來看,包括米勒和斯坎倫在內(nèi)的社會平等論者對于社會平等優(yōu)于分配平等的論證大致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只有社會平等才能把握平等的真諦或者達至真正平等而自由的社會理想。與分配平等關注不同個體對于社會資源或者社會益品占有的不平等不同,社會平等關注的是社會關系的平等。雷曼曾把社會正義解讀為一種每個人享有平等主權的社會關系,“一種理想的社會關系,它把一些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理想化,并根據(jù)對實現(xiàn)這種社會理想起推進還是阻礙作用,作為判斷社會制度、經(jīng)濟制度和政治制度的標準”(8)[加]羅伯特·韋爾、凱·尼爾森:《分析馬克思主義新論》,魯克儉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頁。。雷曼認為,人們之間的財富分配不公需要加以矯正的深層原因,不在于財富平等本身之可欲性,而在于這種分配不公違反了平等主權的社會理想。雷曼還認為,分配平等的社會模式可能會導致個人自由的缺失。
除了雷曼之外,一些持有社群主義立場的學者也認為社會地位的平等更為重要。在主流的自由主義正義論中,分配是在平等的社會成員之間進行的,參與分配的社會成員并不會由于同時從屬于不同的家庭、社會團體或者族群而適用不同的分配原則。在這個意義上,自由主義的分配正義原則具有單一性和普適性的特征。然而,在社群主義者看來,作為分配參與者的個人的特性決定于他所從屬的社群,個人不是孤立的原子式個人,而是被理解為構成性的個人。這樣,分配就應該根據(jù)個人在不同群體中的身份來確定其原則。戴維·米勒正是站在這一社群主義的立場上主張從“人類關系模式”去理解分配正義,他區(qū)分了三種基本的關系模式,即團結性社群、工具性聯(lián)合體以及公民身份,并主張根據(jù)這三種不同的社會關系來確立分配的原則。因此,在他看來,分配平等主要是適用于公民身份領域的分配原則,分配平等并不具有涵蓋所有分配領域的優(yōu)先性地位。而理想的平等模式,即社會地位的平等并不是分配性的,“它并不直接確定對權利或資源的任何分配。相反,它確定了一種社會理想,即一個人們相互把對方當作平等者來對待的社會——換句話說,一個不把人們放到諸如階級這樣等級化地排列的范疇中去的社會——的理想”(9)[英]戴維·米勒:《社會正義原則》,應奇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5頁。。
對于一些人來說,將社會地位的平等或者社會關系的平等確立為比分配平等更值得追求的平等狀態(tài),這一主張有著明顯的合理性和吸引力。但是,我們?nèi)匀恍枰逍训卣J識到:達到那種理想狀態(tài)的社會地位平等或者平權主體的社會關系是非常困難的。比如,我們?nèi)绾文軌蜃層兄煌瑢W養(yǎng)和德行的人得到同等的尊重?此外,雷曼對分配平等的進路可能會使部分社會成員的自由受損的批評表達的似乎是來自自由主義陣營(如諾齊克等人)的老生常談,對這種偏見凱·尼爾森曾有過非常精彩的回應。(10)尼爾森指出:“采取激進平等主義的社會主義是否會限制很多自由,其中包括根植于不受干涉權利中的自由。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它的確會限制自由;但是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正義的精英主義概念、自由概念或者任何社會結構也與正義的概念相聯(lián)系,因此同樣也會限制自由。我們應該問的問題是,這些限制中哪些是正當?shù)?。”他還說:“激進平等主義不會保護我們在經(jīng)濟領域進行投資、保留財產(chǎn)或遺贈這些不受限制的權利,也不會保護我們進行買賣不受限制的自由。但是,我們沒有很好的理由認為這些限制是對基本自由的限制?!绷硗?,他認為資本家用于生產(chǎn)的財產(chǎn)進行限制,如果在結果上能夠使更多的人從資本的剝削中擺脫出來,那么這種限制應該得到辯護。參見[加]凱·尼爾森:《平等與自由——捍衛(wèi)激進平等主義》,傅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06-307頁。頗有諷刺意味的是,如果雷曼的社會平等主張認真地對待平等的話,他就難逃自己的批評,因為按照他自己的邏輯,平等的主權地位同樣也會抑制個人自由。還有一個困難來自于米勒將社會平等解讀為某種復合平等的觀點,這個困難在于我們?yōu)楹文軌蛘f一個人根據(jù)不同的分配原則在不同的領域里得到不同份額的資源或者榮譽,但最終他得到的不是總額上的分配平等而是社會平等,換句話說,我們怎么能夠說一個在市場領域里按功績進行分配而在家庭等團結性領域里按需要進行分配的人最終得到了比分配平等更優(yōu)越的社會平等?因此,將社會平等視為比分配平等更合理(兼容自由)和更優(yōu)越的判斷難以得到客觀的論證以及人們主觀上的認同。
其次,社會平等不追求激進的分配平等,因而能避開激進平等的悖論。在認同分配平等的學者看來,一個社會的物資、權利或者其他社會益品的分配在可能的條件下應該趨向于平等,只有某些得到公共論證的不平等才能夠被接受。在這個意義上,近代的平等主義分配正義理論表面上都以平等為價值目標,但最終都轉向對各種各樣的不平等的合理性進行論證。概言之,平等主義分配正義實質上就是“得到辯護的不平等”。那么,什么樣的不平等才能夠得到恰當?shù)霓q護呢?或者說,基于什么樣的理由才能允許不平等存在呢?人們最容易從功利主義的角度來論證不平等,即功利主義者認為社會總功利的增加能夠為人際的不平等提供論證。這一點在羅爾斯為物質激勵提供的辯護中得到了證明。羅爾斯認為,從公共立場出發(fā),不平等分配相對于平等分配來說,如果它能夠給每個參與者帶來好處,那么這種不平等就具有優(yōu)先性。(11)參見[德]威爾福萊德·亨氏:《被證明的不平等——社會正義的原則》,倪道鈞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2頁。除了功利主義的思路,基于個人的應得和需要來論證不平等也是常見的進路。正義就是給予人其所應得,這是廣為接受的關于正義的定義。當然,對于何為應得,人們實際上并沒有形成普遍的共識。由于近代的分配正義觀并不接受道德價值作為個人應得的評價標準,人們在直覺上傾向于把個人的能力及其所取得的功績作為不平等分配的理由,而運氣均等主義者則反對個人基于其天賦和能力的應得,而把不平等分配的論證置于個人的選擇和努力之上。當然,在寬泛的意義上,后者也是一種應得。需要同樣也是用于論證不平等分配之合理性的根據(jù)。因為不同的社會成員對于社會益品有著不同的訴求,對集體可支配的財富和資源進行不平等的分配,從而盡可能相同程度地滿足所有社會成員的需求,在原則上也是合理的。(12)參見[德]威爾福萊德·亨氏:《被證明的不平等——社會正義的原則》,倪道鈞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8頁。從需要的角度來看,同等數(shù)量的資源對于有著不同需要的個體——特別是在普通人與病人或者殘障者之間進行比較——而言意味著不同程度的利益,所以應該給予有著特殊需要的人如病人或者殘障者不同于普通人數(shù)額的資源。
很明顯,只要平等分配的原則受到功利主義、應得和需要等原則的污染,真正的平等就無法實現(xiàn),分配平等的理論最終就必然呈現(xiàn)為對于不平等分配之合理性的論證。米勒本人正是將需要原則、應得原則和平等原則分別適用于人類的三種不同的關系模式——團結性社群、工具性聯(lián)合體和公民身份聯(lián)合體——之中的。在米勒的界定中,團結的社群以家庭為典型,也包括較為松散的各種團體,每個人在其中根據(jù)其能力為滿足別人的需要而努力。工具性聯(lián)合體主要指在社會生產(chǎn)和經(jīng)濟交往中的組織,在其中成員根據(jù)其貢獻獲得相應的回報。在公民身份聯(lián)合體中,公民有平等的政治地位和政治權利(13)不過,即便平等原則在這個領域里處于主導地位,需要的原則也能夠被接受,因為諸如醫(yī)療幫助、住房條件和收入支持對于某些公民來說也是合理的需要,如果這些基本的需要得不到滿足,其公民的平等地位就會受到威脅。。根據(jù)米勒的這種理解,平等原則只是適用于公民身份領域的分配原則,分配的正義顯然不是分配平等。不過,米勒——和沃爾澤一樣——堅信通過對不同領域適用不同的分配原則最終有助于實現(xiàn)社會平等(復合平等):“非常概括地說,這一觀念是指如果我們能夠保持許多自主的分配領域,而且如果情形基本上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領域中得高分,那么我們就能夠達到社會平等而用不著采用我們知道既是不公正的又是不可能貫徹的一種跨越邊界的簡單的分配性平等?!?14)[英]戴維·米勒:《社會正義原則》,應奇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9-300頁。可見,由于米勒的社會平等主張并不要求物質財富或者其他社會資源的平等分配,自然能夠避開激進的分配平等的悖論。
然而,米勒的社會平等理論仍然需要論證什么樣的不平等是社會平等所兼容的,不然的話社會平等就很容易變成一種純粹主觀的判斷,甚至會將社會不平等視為社會平等。此外,從米勒所區(qū)分的三個領域(三種關系)來看,個體在團結性社群和工具性聯(lián)合體中都不是平等的(分別是基于需要和應得原則進行分配),只有在公民身份聯(lián)合體中才適用平等的原則,那么為何平等公民身份和不平等的團結性共同體成員身份以及不平等的工具性共同體成員身份的疊加會導致社會平等的結果。進而言之,通過不同人在不同領域中得高分的方案來實現(xiàn)社會平等并不具有可行性。首先,由于沒有有效機制避免特定的人在不同的領域里均得高分或均得低分,這一方案難以保證個體在分配總體上是平等的。其次,不同領域之間得失的跨界比較并不總是合理的,比如說在物質和榮譽之間進行合理的比較就不是易事。
由此可見,社會平等論者都明確論及了其方案相較于分配平等的優(yōu)越性,但這些方案本身存在的缺陷也同樣突出,以社會平等取代分配平等并不具有可行性。
也許不從沖突和替代的角度去理解分配平等和社會平等,而是將它們理解為各有側重因而能夠互補的兩種平等觀更為可行。米勒本人也對以社會平等取代分配平等持警惕的態(tài)度。他認為分配平等是個人主義的,而社會平等則是整體論的,不過米勒拒絕了非此即彼的選擇,“我們不應當陷入認為只有一種有價值的平等而又必須在那種價值的個人主義的或整體論的解釋之間作出選擇的窘境”(15)[英]戴維·米勒:《社會正義原則》,應奇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7頁。。在柯亨那里,我們也看到了相似的觀點,柯亨既高度重視分配領域的平等,但也關注那些可能危及共同體價值的不平等,進而提出以共同體的原則——其內(nèi)涵與米勒的社會平等相似——來調節(jié)分配正義所容忍的不平等。因此,分配的平等和社會的平等似乎應該被理解為兩種可以互補的平等觀。下文將從三個方面進一步展開這一論點。
首先,社會平等以分配平等為基礎。米勒首先承認社會平等具有分配的含義?!八笪覀冏顬橹匾穆?lián)合體都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俏覀兙哂凶鳛楣竦钠降鹊匚唬駝t我們就不可能更為廣泛地具有社會生活中的平等地位……而這就蘊含著我在本章的前面勾勒過的關于分配性平等的主張:公民必須具有平等的投票權利,平等的福利權利,如此等等。如果他們在這些方面沒有被平等地對待,他們就沒有被當作平等的公民被對待;而如果人們沒有作為平等者在政治上聯(lián)合起來,他們將肯定不能享有社會平等?!?16)[英]戴維·米勒:《社會正義原則》,應奇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8頁。在筆者看來,米勒這一觀點揭示了政治權利和福利權利的分配平等對于社會平等的基礎性地位。第一,分配平等蘊含著公民身份和其他各種自由權利的平等,而后者又是社會平等的前提。在主流的自由主義分配正義理論中,分配的社會益品除了各種物質性的資源之外,還包括公民身份和其他自由權利。以羅爾斯的正義原則為例,第一個原則就是最大化的平等自由體系,即對各種自由權利的平等分配。德沃金的平等觀自然也涵蓋了政治平等和自由權利的平等。毫無疑問,平等的公民身份和其他自由權利的平等享有是社會平等的重要前提,在一個存在部分成員的政治身份和權利受歧視的社會是不可能實現(xiàn)社會平等的。不過,主流的自由主義正義理論中還有一種可能危及平等的公民身份和其他自由權利的情況。這種情況就是佩弗在批評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時提出來的,即在物質資源分配不平等的情況下,形式上的平等自由實際上是不平等的——對于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自由價值,它最終會危及最廣泛的平等自由原則(17)[美]G.R.佩弗:《馬克思主義、道德與社會正義》,呂梁山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408頁。。這也就是說,物質資源的分配不平等最終會導致個人無法實際地享有平等的公民身份和其他自由權利,導致社會平等無法實現(xiàn)。第二,分配平等所蘊含的福利平等同樣是決定社會平等能否實現(xiàn)的重要條件。福利平等是分配平等的題中應有之義。一般而言,福利平等可以為個人生活(吃喝住穿等)提供大致平等的物質保障,也就是使人在社會生活中獲得大致相等的物質條件,這些物質條件給每個人提供大體上處于相同水平的生活標準和行動能力(最終影響到個人的自我認同),從而使每個人在社會地位上是平等的。而一旦社會福利分配不平等,個人的生活水準和行動能力也將會不平等,個人在社會生活領域里也必然是不平等的。金里卡曾經(jīng)非常尖銳地批評了忽視分配平等的社會平等主義者:“社會平等的捍衛(wèi)者太漠視物質資源對人們生活的重要意義了。有這樣一種傾向,認為‘財富的多少’對人們的生活構不成什么重大的影響,只要它們不會腐蝕人們在生活中的平等地位。但是,一些人享有寬敞的別墅而另一些人卻擠在狹小的公寓;一些人能夠享受長年累月的海外旅行,而另一些人卻衣食無著;一些人能夠從自己的‘職業(yè)’中享受成就和獎勵,而另一些人則只好從事使自己心智麻木的‘工作’——如果他們能夠有工作的話;這些不平等對人們的生活真的那么不重要嗎?”(18)[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4頁。
其次,社會平等應該為分配平等提供激進化的動力。我們在前面分析了分配平等的困境之一就是分配平等最終變成論證何種不平等是可以得到辯護的,也就是說,一旦我們引入應得原則,不同個人之間的收入存在差距就是合理的。但是,這種差距應該是多大——比如不同個體的收入差距應該是10倍還是5倍?——早已成為分配正義領域里的一個棘手的難題。對于平等本身的內(nèi)在價值持保留態(tài)度的學者(如德里克·帕菲特等人)轉向論證優(yōu)先論,即優(yōu)先照顧最不利者的理論。顯然,優(yōu)先論的立場會使分配背離平等的方向,并使得社會的不利者和才能(或者貢獻)突出者的區(qū)分固化,加深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不平等。因此,優(yōu)先論顯然不可能帶來社會平等,米勒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說,如果我們想要使我們的社會是平等主義的,就要努力改造我們的分配實踐從而使得等級制的出現(xiàn)受到阻礙,“具體來說,我們就要努力避免使得人們難以在平等的條件下——即使在政治上他們都被定義為平等者——生活在一起的大規(guī)模的、累加的不平等的出現(xiàn)”(19)[英]戴維·米勒:《社會正義原則》,應奇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9頁。。
那么,社會平等能夠為分配平等提供激進化的動力嗎?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依賴于我們對社會平等的理解。在斯坎倫等人看來,社會的不平等可以區(qū)分為直接的和間接的兩類。前者指那些被有意地表達出來的地位不平等,后者則是指由于無意的和間接的原因導致的社會地位的不平等,這些原因可能由財富、權力或其他資源的分配不平等所引發(fā)。(20)參見Scanlon Thomas M. 2000, The diversity of objection to inequality, in The Ideal of Equality, ed. Mathew Clayton, and Andrew Williams. P. 52. London: Macmillan. Carina Fourie, 2011. What is Social Equality? An Analysis of Status Equality as a Strongly Egalitarian Ideal, Res Publica (2012) 18:pp.114-115.這就是說,資源和福利的分配不平等被承認為是社會不平等的重要原因,反過來說,社會平等必然要求消除上述的福利不平等。如果這樣去理解社會平等的概念,即社會平等包含著矯正間接的社會不平等之含義,那么分配平等的要求將能夠被激進化。當然,由于社會平等是一個缺乏客觀評判標準的概念,它既可以被用來論證較為嚴格的分配平等,也可以用來為較大的分配不平等做辯護。馬克思主義者或者平等主義者的任務就是要充分挖掘和發(fā)揮社會平等這一概念的積極的意義或價值,摒棄輕視分配平等的犬儒主義,正視資本或者金錢仍然統(tǒng)治著我們這個時代的基本事實,提出一種足以為矯正分配不平等提供充足動力的社會平等概念。
最后,社會平等可以作為分配平等的理想主義補充。社會平等論者對分配平等的一個重要批評就是認為分配平等沒有涵蓋那些可能導致社會不平等的更為寬廣的領域。正如金里卡所說:“關心社會平等顯然將強化和補充我們對于分配正義的信奉。但也會有其他一些情況,保護社會平等所要求的內(nèi)容不同于或超越于對分配平等的追求。”(21)[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4頁。顯然,社會平等的內(nèi)容比分配平等更廣,有些分配平等所無法矯正的不平等,即與物質資源分配無關的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如有色人種、女性、同性戀者和少數(shù)族群在社會中受到的歧視,的確需要通過訴諸社會平等的原則加以矯正。正如弗雷澤所描述的那些危及公民平等參與的典型案例:“將同性伙伴關系排斥為違法的和不正當?shù)幕橐龅姆?,將單親母親污蔑為性關系不負責任的索取者的社會福利政策,和將種族化的個人與罪犯相聯(lián)系的諸如‘種族臉譜化’的警務實踐”(22)[美]南茜·弗雷澤、[德]阿克塞爾·霍耐特:《再分配,還是承認?——一個政治哲學對話》,周穗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譯文有所調整。,也需要通過不同于分配正義的承認正義來加以矯正。
因此,社會平等可以作為一種更加全面的平等模式,成為分配平等的理想主義補充:我們可以大體上把分配平等視為一種基礎性的平等訴求,而把社會平等作為一種在實現(xiàn)分配平等之后的更為整全和內(nèi)涵更為豐富的平等要求。此外,社會平等作為一種理想性的補充還體現(xiàn)在另一個層次上,即社會地位平等的理念還應該作為分配平等的前提,如伊麗莎白·安德森在其“民主的平等”理論中所說:人們對于他人的分配平等的要求不能基于地位的低下(如缺乏能力或者天賦等),而是基于地位的平等。(23)Elizabeth Anderson,what is the Point of Equality?, Ethics, 99/2,(1999):p.289.
如果從互補的角度去理解分配平等和社會平等的關系更為合理,從而能夠為社會提供趨向于真正平等的正確動力的話,這兩種平等觀是否都兼容于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呢?筆者認為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學界對這個問題仍然存在著一些誤解。比如米勒把分配平等和社會平等分別歸于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或者社會民主)的傳統(tǒng),金里卡也以此來區(qū)分自由主義的平等傳統(tǒng)和社會民主主義的平等傳統(tǒng)。顯然,這種區(qū)分夸大了分配平等(即個體之間占有資源和享有各種權利的平等)與社會平等(即社會地位的平等)之間的異質性,無視自由主義傳統(tǒng)和社會主義傳統(tǒng)(即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均重視兩種平等模式的事實。在筆者看來,自由主義傳統(tǒng)與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在這兩種平等觀上的差別主要表現(xiàn)為激進化程度上的差別,而不是各執(zhí)一端的差別。馬克思主義或者社會主義的平等觀的特質并非是親社會平等而疏分配平等,更不是單純的社會平等,而是通過激進的分配平等達至社會平等。
當然,馬克思主義平等觀的這一特質是在歷史進程中逐步展開的??梢哉f,在社會主義階段,分配平等和社會平等都得到重視,但二者都沒有被激進化,更沒有達到理想的狀態(tài)。正如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所指出的,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初級階段,平等分配的訴求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具體落實為按勞分配的原則,這一分配原則與由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水平所決定的生產(chǎn)關系相匹配,不過馬克思也指出它的缺陷,即沒有根據(jù)不同人的不同需求對分配原則加以調節(jié)從而導向更為激進的結果平等。不過,在這個階段,人與人之間的社會地位是趨向于平等的:首先,除了短暫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階段,每個人都被賦予平等的公民身份和各種自由權利;其次,同樣除開無產(chǎn)階級專政階段,沒有文化規(guī)范和習俗使社會中的某一部分人屈從于另一部分人;再次,在生產(chǎn)資源公有制的條件下,依據(jù)每個人提供勞動量的多少對消費品進行分配可能會帶來物質財富的占有差異,但這種差異未必會普遍地導向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即便導致了某種社會地位上的不平等,但這種不平等主要體現(xiàn)在特定個體之間,難以固化或者制度化為社會階層之間的地位不平等。
在按需分配的共產(chǎn)主義的高級階段,原來適用于初級階段的較為狹隘的平等分配原則將被揚棄,但對這種在超越平等之上的按需分配并非“不平等分配”,在表面上的不平等分配背后事實上是真正平等對待不同個體的差異性需要的平等分配。與這種分配平等相適應,社會平等在這個歷史階段也將達到自己的理想高度。從這個角度看,在共產(chǎn)主義高級階段,分配平等和社會平等將此消彼長:第一,共產(chǎn)主義初級階段無法企及的分配平等早已實現(xiàn);第二,由于按需分配對平等分配的超越,分配平等變成可笑的要求。第三,隨著階級的消亡和分配平等的實現(xiàn)和被超越,共產(chǎn)主義中的社會平等將達到全新的高度。凱·尼爾森曾這樣來描述無階級和超越分配平等的社會:“馬克思和恩格斯希望的是無階級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要求人們,只要有可能,就應當讓每個人都獲得那些實現(xiàn)幸福、相互關心、尊重和消滅剝削的條件。這種想法并非或至少不一定植根于嫉妒——即,擔心別人得到的東西比你多。更多地,它建立在一種公平感和關心人類的基礎上。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整套相互依賴的基本價值。但是,如果平等不能作為終極價值而構成其中的一部分,那么我們的道德框架就不完整,我們就無法擁有一個徹底無階級的社會,在那里,只要有可能,人們便會建立彼此關心幸福和尊嚴的關系?!?24)[加]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道德、意識形態(tài)與歷史唯物主義》,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41頁。我們可以合理地設想:在人與人之間相互關心和彼此尊重的社會中,存在于不同族群和性別之間的那些地位不平等也將不復存在。
根據(jù)前文的分析,在馬克思主義的傳統(tǒng)中,分配平等和社會平等并非分別對應于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chǎn)主義社會,相反,二者共存于社會主義社會中,它們之間的關系大體上可以這樣去理解:首先,社會平等的理念為分配平等提供理論依據(jù)。社會平等或者地位平等實際上也是近代社會契約論的基本預設,這一預設為各種社會善的平等分配提供了學理依據(jù),甚至可以說分配平等的規(guī)則在某種程度上是社會平等的內(nèi)在要求。其次,公民身份、自由權利和物質資源的分配平等為社會平等的實現(xiàn)奠定了基礎。凱·尼爾森也承認分配平等對于社會主義社會走向無階級社會的重要意義:“在一個社會主義社會——這個社會是相對富裕的社會并趨于走向無階級社會——的重構過程中,根本性的基本觀念應當是:每個人在有著大體同等需要的情況下,對能夠被共享的可用資源有權擁有平等的份額?!?25)[加]凱·尼爾森:《平等與自由——捍衛(wèi)激進平等主義》,傅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3頁。最后,社會平等的理想作為更高層級的平等形式對平等分配原則發(fā)揮著價值引領的作用,也就是說它能夠為分配平等的激進化提供動力。用更簡潔的話來說,社會平等是分配平等的理論前提和目的,而分配平等則是社會平等的實現(xiàn)手段和路徑。由此,我們可以這樣說:人類歷史從資本主義社會向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初級階段)以及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主義高級階段)的發(fā)展,就是通過分配平等達至理想的社會平等的進階歷程。
不過,對于馬克思是否接受社會平等理想的問題仍然充滿爭論。我們首先面對的是馬克思恩格斯自己對于分配平等的批評態(tài)度,特別是恩格斯在《反杜林論》里邊那段著名的文字:“無產(chǎn)階級平等要求的實際內(nèi)容都是消滅階級的要求。任何超出這個范圍的平等要求,都必然要流于荒謬?!?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頁。那么,消滅了階級的社會是不是一個平等的社會呢?在伍德看來,“馬克思并沒有借助于任何平等的目標來塑造他自己的無階級社會的概念”(27)轉引自[加]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道德、意識形態(tài)與歷史唯物主義》,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59頁。。伍德還認為共產(chǎn)主義的按需分配并不是一個平等主義的口號,按需分配是指根據(jù)每個人不同需求來分配。凱·尼爾森則批評了伍德的觀點,他認為按需分配除了要求個別地對待不同人的需求外,還要求所有人都應當被平等地對待。“對我們每個人而言,我們的需求得到滿足,這才是最為迫切的。在這方面,我們不可能正當?shù)鼗蚬降睾雎匀魏我粋€人。這是(以一種不平等的方式)來說明平等社會的本質?!?28)[加]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道德、意識形態(tài)與歷史唯物主義》,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66-267頁。毫無疑問,尼爾森的論證是有力的。但對于筆者而言,認識到共產(chǎn)主義社會作為無階級的社會是一個平等的社會(也可以表述為一個超越平等的社會——即在平等已經(jīng)實現(xiàn)之后無需再言平等的社會)固然重要,更為重要的是要充分認識到分配平等是我們達至更為整全和深刻的社會平等的現(xiàn)實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