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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樹

2020-12-07 06:00張慧蘭
湖南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合歡樹小強

張慧蘭

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冬天黑得早,下午五點不到,天空就像一個圓圓的鍋蓋罩住了地面。一般這樣的天氣,集賢鎮(zhèn)菜市場比平日收攤早。收攤后的菜市場遍地狼藉,污水橫流,此時是菜市場保潔員孫桂娣最忙碌的時候。

打掃完最后一排攤位,把垃圾攏堆,孫桂娣直起身子,捶捶腰,這才收了工具,脫下工作服,騎上電動車去找老伴田世寶。

田世寶在離集賢鎮(zhèn)較遠的一處建筑工地做事,十分隱蔽。進入深冬后,工地上的活停了,工人們也都回去了,田世寶主動要求留下來。他對工頭說,他照看工地不要錢,唯一的條件是允許他仍舊住在平日與工人們一起住的這間房子里。這處工程已接近尾聲,沒什么需要照看的,可看田世寶可憐兮兮的樣子,工頭答應了他的要求。房子很寬敞,工人們搬走后,里面空空蕩蕩的。田世寶在里面擺了一張床,擱了一塊放生活用品的案板,外加一個電飯煲和炭爐,就成了他與孫桂娣臨時的家。

孫桂娣回家時,田世寶正在炭爐上炒菜,大蒜炒蘿卜絲。爐火很旺,鍋里發(fā)出咝咝咝咝的響聲,電飯煲也正冒著熱氣。見到孫桂娣,田世寶招呼道:“老婆子,快坐會,馬上吃飯。”孫桂娣沒應聲,徑直走到窗戶邊。這棟樓的窗戶全都是鋁合金,表面看嚴絲合縫,但總感覺有風不停地往里鉆。孫桂娣不由得嘆了口氣。田世寶問:“怎么了老婆子?”孫桂娣說:“你說我們還要在這住多長時間?這有家不能回,算什么事啊!”田世寶笑著說:“怎么,又想家了?”孫桂娣說:“今年兒子們回來過年,我想晚上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碧锸缹毾肓讼?,說:“那我們趕快吃飯,吃完飯就回去?!睂O桂娣一下子高興起來:“真的?”田世寶說:“嗯。不過,我聽人說最近拆遷工作抓得緊,拆遷辦到處找人簽協議,有時晚上還要到農戶家里做工作,我們可得提防著點?!睂O桂娣說:“怎么提防?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就算他們找著我們,還不是一句話,不簽!”田世寶說:“老婆子,很多事不是你說的那么簡單,你說不簽就不簽?政府那些吃公家飯的人那么好打發(fā)、好說話?你忘了上次我們差點被他們抓住嗎?”

一個多月前,有一天,孫桂娣和田世寶傍晚回家,關起門收拾房間。孫桂娣無意中從窗戶里看見有幾個人朝他們家走來,趕緊叫田世寶看。田世寶二話不說,拉著孫桂娣就從后門逃走了。他倆躲在屋后的竹林里,親眼看著那群人圍著房屋查看了好幾遍,前前后后敲了幾次門,直到確認他倆不在家才離開。等他們離開,田世寶摸了摸孫桂娣的額頭,發(fā)現她滿頭大汗。等那群人離開好久,兩個人這才偷偷摸摸進了屋,連燈也不敢開,黑燈瞎火清了幾件衣服,連夜趕到了工地。事后,田世寶說,肯定是有人看見他們回家,報了信,拆遷辦的人才跟過來。

孫桂娣想起這事,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問田世寶:“老頭子,你說我們今天回家,會不會又碰上拆遷辦的人?”田世寶笑道:“我看你是被他們嚇怕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拆遷辦的人什么事都不做,成天就盯著我們一家?來,快吃飯!”

田世寶知道孫桂娣有心病,說是回家做清潔,其實就是想看看房子。田世寶家是三間三層的樓房,已經建了十多年,可看上去依舊嶄新如故。為建這座樓房,田世寶和孫桂娣起早貪黑忙了十多年,還欠下一屁股債,直到前兩年才還清??闪鲁蹑?zhèn)政府突然發(fā)文,說毛林村被開發(fā)商買下了,他們這座樓房要拆掉,兩個人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事實上,田世寶心里,放不下的除了房子,還有門前那棵合歡樹。田世寶祖籍廣西上林縣刁望村,一九四五年日本兵血洗刁望村時,父親獨自一人僥幸逃脫,來到了武漢,在集賢鎮(zhèn)毛林村安頓下來。田世寶五歲那年,父親種下了這棵合歡樹,如今已有五十年歷史。父親曾對田世寶說,刁望村村前村后都是合歡樹,花開時節(jié),美若仙境。

三年前,父親臨終時叮囑田世寶,無論遇到什么樣的情況,都要把合歡樹保留下來,代代相傳。為此,田世寶絕不會輕易讓人毀掉這棵樹。而拆遷就意味著這棵樹將不復存在。那樣,他將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親交代?田世寶還答應過父親,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刁望村去看一看,代父親祭拜被日本兵殺害的爺爺奶奶以及其他親人的亡靈,了卻父親的心愿。

田世寶和孫桂娣吃過飯,看看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才推出電動車回家。時間不算晚,卻正是夜間下寒氣的時候。盡管反穿著一件舊棉襖,可田世寶仍舊感覺寒風直往胸口鉆。坐在后面的孫桂娣似乎很緊張,一句話也不說,田世寶能感覺到她呼出的熱氣眨眼間變成了冷氣,直往自己的后脖根掃。

在臨近村子兩百米的地方,田世寶叫孫桂娣下來,自己推車,兩個人輕手輕腳往家走。濃濃的夜色中,毛林村一片寂靜,看不到一絲光亮。八月份村子里拆遷,除了一戶魏姓人家和田世寶家寧死不簽拆遷協議外,幾乎所有的房屋都拆了。眼前的毛林村成了一片廢墟,只剩下他們兩家的樓房孤零零地挺立著。前些天,田世寶聽人說,有人給他們這些寧死不簽協議的人家起了個名字,叫“釘子戶”。田世寶想,看樣子,自己就是公家人眼中的釘子,不拔除眼中釘,那些人是不會罷休的。

田世寶將電動車推到自家樓房前停好,繞著房屋轉了一圈,隨后撿起幾個石塊朝屋后的竹林扔去。石塊所到之處,茂密的竹林發(fā)出一陣響聲。見四周毫無反應,田世寶這才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放心地推著車招呼孫桂娣一起進屋。進了屋,兩個人趕緊把門拴好,連燈也不敢開,跟做賊一般。孫桂娣說:“先燒點開水喝吧。”隨即摸黑來到灶門口,點燃了柴火。很快,屋子里冒出一陣煙火的味道。灶膛里忽明忽暗,漸漸地有了一絲暖意。孫桂娣坐在灶膛門口,將快凍僵的手伸進去取暖,然后不停地用手摩挲臉部。這天氣,冷得快趕上下雪天了。

田世寶坐在廚房里抽了兩支煙,望著坐在灶膛門口的孫桂娣一聲不吭。他在想兒子回來過春節(jié)的事。田世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田有明結婚后和媳婦一直在廣州打工,已有好幾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今年媳婦懷孕了,明年三月的預產期。大兒子早就跟田世寶打招呼,房子不能拆,到時候媳婦要回來生產坐月子的,沒了房子,住政府安排的過渡房肯定不行。二兒子田有亮大學畢業(yè)后跟女朋友在武漢市內上班,兒子在事業(yè)單位,女朋友做醫(yī)藥銷售。兩個人從大學談戀愛一直到現在,因為房子問題遲遲沒有結婚。聽說家里拆遷還建,田有亮多次勸田世寶,趕緊把協議簽了,把還建給他的那套房換成現金在城里買房交首付。大兒子和二兒子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田世寶左右為難。

不過,兒子們的態(tài)度在其次,田世寶不想拆房的真正原因是嫌拆遷費太低,心里不平衡。聽人說,開發(fā)商給的拆遷費是每平米兩千元,可不知怎么,攤到拆遷戶頭上,每平米僅八百元。田世寶算了一筆賬,自己三百多平米的樓房,若是按面積算,可還三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其中一套若是折成錢,最多也只八萬多,可八萬元能抵什么事?田有亮說,在城里交首付至少得三十萬。所以,田世寶橫下心不簽協議,除非開發(fā)商每平米追加到一千二百元才行,這樣自己至少可以多得四萬元。四萬元可不是小數目,自己和孫桂娣省吃儉用得幾年才能攢下這筆錢。

說起來,田世寶這兩個兒子都很孝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電話問候他們,家里缺什么馬上就會快遞回來,鎮(zhèn)上那家百世快遞的老板都把孫桂娣認熟了。每次孫桂娣去取快遞,只需大著嗓門喊一聲:“我兒子的快遞!”老板立馬就會遞給她。田世寶在外跟人談起兒子,也是一臉的高興與自豪。

這會兒,孫桂娣燒了一鍋熱水,摸索著清洗堂屋里的香案、桌椅,一邊嘮叨過年要置辦的東西。沒有亮,孫桂娣忙手忙腳,不時把東西撞得叮當響。摸摸點點搞了好半天,剛進門時還有些擔心的孫桂娣總算安下心來??纯磿r間不早了,兩個人洗了頭臉,正要上床,忽然聽到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田世寶趕緊朝孫桂娣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出聲,兩個人貓著腰躲在房里聽屋外的動靜。

一會兒,有人來到大門口敲門。田世寶和孫桂娣屏住呼吸不出聲。見屋里半天沒反應,外面的人叫起來:“田老頭,孫太婆,你們開門吧,我們知道你們回來了,想把政策跟你們講一下!”這是毛會計的聲音,田世寶再熟悉不過了。過了一會,毛會計又叫道:“田老頭,我知道你不想搬,可我們也沒辦法,現在拆遷戶全部責任到人,我們好好談談,你就不要跟我們躲貓貓了。”田世寶和孫桂娣照例不理他的叫喊。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聲音叫起來:“田大爹,麻煩您開開門吧!有什么事可以商量,政府這邊的政策都挺優(yōu)惠,凡是年前簽了拆遷協議的農戶,每個農戶還可享受獎勵,你們可不要錯過機會啊!”孫桂娣一聽,本能地張了張嘴,想問問到底有什么優(yōu)惠和獎勵,被田世寶快速地捂住嘴。隨后,那個聲音又叫道:“田大爹,我知道您有難處,可您得跟我們說啊,我們會妥善解決您的困難的。您就把門打開吧!”聽這聲音,田世寶覺得非常耳熟,想了半天,終于記起來,外面喊話的這個小伙子是鎮(zhèn)政府新招的村官謝小強,六月底曾配合毛林村干部來家里做過工作。因他個子不高,白白凈凈,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跟小兒子田有亮很相像,所以對他印象特別深。可這會,田世寶認定一個理,不管是誰,自己都不能被拆遷辦的人牽著鼻子走。田世寶悄悄地附在孫桂娣耳邊說:“老婆子,不管他,騙我們呢。你明天還要做事,走,我們上床去睡。”隨即兩個人摸到床邊,衣服也沒脫,扯過被子囫圇睡下,任外面怎么叫喊也不理。沒想到,經過白天的勞累,加上這一驚一乍,兩個人都疲累萬分,倒下去就睡著了。

半夜里,田世寶醒來,整個屋子靜悄悄的。一陣陣寒氣從窗戶里冒進來,像一把把細小的匕首刺進來,田世寶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這才發(fā)覺自己和老伴身上的被子早跑到一邊去了。田世寶幫孫桂娣蓋好被子,摸黑起床,看了看手機,一點四十五分。他輕手輕腳走到大門口,又踅到后門口,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暗夜里除了風聲,什么也沒有。田世寶回到房間,裹緊大衣,坐在椅子上,點燃了一支煙,想起前半夜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拆遷辦的人都是順風耳千里眼?不然,為什么自己前腳到家,他們后腳就跟了來呢?想了半天,田世寶忽然意識到這件事情非常重大,自己肯定屬于重點對象,上了黑名單。并且,按毛會計的說法,鎮(zhèn)里的拆遷工作責任到人,看樣子年前是不會放松的。再說他們明明知道自己回家了,肯定不會就此罷休。想到這里,田世寶頓時緊張起來。他想,與其明天早上被他們堵在家里,不如趁現在夜深人靜悄悄溜走,年前就不回村子里來了。

田世寶再也坐不住,他來到床邊,輕聲叫醒了熟睡的孫桂娣。孫桂娣睜開眼睛,問:“怎么了?屋子外的人走了嗎?”田世寶說:“我剛才聽了好半天,沒動靜,估計走了?!睂O桂娣說:“走了?那你還叫我干什么?”田世寶說:“我感覺明天早上他們肯定會堵在家門口,我想現在就回工地去!”這一說,孫桂娣的瞌睡全跑了,只得從床上坐起來:“那依你的,我們這就走!”

田世寶打開大門,木門在暗夜里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隨即,一股重重的寒氣襲了上來。這樣冷的天,坐電動車肯定難受,田世寶想,干脆兩個人步行得了。

田世寶牽著孫桂娣出門,隨后把大門鎖好,正往外走,忽然聽到附近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田世寶暗叫一聲“不好”,趕緊拉著孫桂娣往前跑。孫桂娣腿腳本就不好,加上衣服穿得多,渾身上下裹得像個陀螺,哪里跑得動。

兩個人跑出十多米遠,遇到一個小土坑,孫桂娣一個趔趄,腿腳一歪摔倒在地。緊跟著,兩個人影快速地跑到田世寶和孫桂娣眼前。果然是毛林村毛會計和村官謝小強。

毛會計看田世寶氣咻咻的樣子,沒好氣地說:“田老頭,我們又不是土匪搶犯,你跑什么跑?”田世寶說:“你比搶犯還要狠!”毛會計哭笑不得:“我搶你什么東西了?好生找你談話你不理,非得讓我們深更半夜在這里挨凍受餓守著你,你以為我們愿意啊?”田世寶說:“你們挨凍受餓活該!你們不就想搶我的房子嗎?告訴你,我田世寶還是那句話,不簽!”謝小強說:“田大爹,這寒天冷凍的,干脆到我們拆遷辦去說吧。”

田世寶望了望孫桂娣,孫桂娣正在一旁揉腳,嘴里嘟囔著:“我說他們沒走,你偏不信,這下好,逮著了吧?”聽了孫桂娣的話,田世寶忽然硬了氣:“逮著就逮著了,看他們能拿我怎么辦?走,去拆遷辦!又不是龍?zhí)痘⒀ǎ惺裁床桓胰サ??”說著,把孫桂娣攙起來。見孫桂娣腿腳不方便,謝小強說:“孫大媽,到拆遷辦也不遠,干脆我來背您吧!”說完彎下腰,背起孫桂娣就走。

毛林村村委會就在毛林村東頭約兩里地的位置,前幾年單獨做的一棟兩層樓,因附近幾個村子都在拆遷,鎮(zhèn)上就把拆遷辦定在了毛林村村委會。田世寶跟著謝小強往拆遷辦走時,心里一直在琢磨,待會毛會計問自己問題該怎么答復。

天依舊黑得濃稠。暗夜里,謝小強背著孫桂娣有些吃力地走在前面,毛會計在田世寶身后不緊不慢地跟著,田世寶滿腹心事夾在中間。

拆遷辦燈火通明,幾個小屋聚滿了人,看樣子都是像逮田世寶一樣逮住的釘子戶,拆遷辦工作人員分成了幾個小組,正在同他們談判。謝小強把孫桂娣放在椅子上坐好,又請?zhí)锸缹氉?,隨即給他泡上茶、遞上煙。田世寶看到那碧綠的茶葉在茶杯中上下翻滾,感覺自己的心也七上八下。

毛會計笑著說:“田老頭,你不要總抱著敵對的態(tài)度跟我們談話,說實話,我們辦事都是站在你們的角度思考問題,盡量幫你們爭取好的政策和待遇,你怎么就不理解呢?”田世寶說:“什么好政策?拆遷把人逼得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這叫好政策?搞得我們東躲西藏,提心吊膽,這也叫為我們著想?”毛會計說:“田老頭,拆遷是上面的大政策,是地方經濟發(fā)展的需要,把土地騰出來搞開發(fā),對大家都有利。再說,拆遷后的農戶都有還建房,以后還安排就業(yè),有什么不劃算的?”田世寶說:“劃算不劃算,這賬我心里清楚!反正我不想拆!”

毛會計懇求道:“田老頭,上面的任務壓得緊,要求我們村年前必須拆完,不然影響全區(qū)的發(fā)展進度。你就配合一下吧,有什么條件盡管說?!泵珪嬙诖謇镆幌蛑焊邭鈸P,今天這么低聲下氣跟自己打商量,田世寶感覺很受用。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說:“這樣吧,我提兩個要求。第一個要求,我大媳婦懷孕快生了,你們先給我兩間房養(yǎng)孫子,房子我們自己租,你們付錢。”毛會計為難地說:“現在所有的拆遷戶都住過渡房,你們也只能暫時住那里?!碧锸缹氄f:“大媳婦說了,過渡房又矮又小,像個牛棚,連身都轉不開,怎么生孩子?”毛會計說:“這不只是暫時嘛!等還建樓建起來就好了!”田世寶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還建樓建起來至少得三年,我的孫子都會打醬油了!”毛會計不作聲。田世寶說:“我還有一個要求,我那三層樓可以換三套房子,我只要兩套,另一套你們給現金,按每平米一千二百元算,我小兒子要在武漢買房子。我就這兩個要求,答應不答應,你們看著辦吧!”說完,站起身,沖孫桂娣說:“老婆子,我們回去吧?!睂O桂娣欠了欠身,想站起來。

謝小強趕緊把孫桂娣按在椅子上,笑著說:“田大媽,您別慌著走。您看,田大爹提的這條件我們哪能滿足得了,您就體諒體諒我們吧,配合一下,把協議簽了,其他條件慢慢談?!碧锸缹氄f:“不行!我們簽了協議,到時候,你說這也不行,那也滿足不了,我們找誰去?”毛會計說:“田老頭,你就這么不相信我?這政策上該給你的我們都會一視同仁,其他條件也不是說你想怎樣就怎樣,要是每個人提的條件都得滿足,那還不亂了套?”田世寶反駁道:“你覺得我提的條件不在理是嗎?我們現在住得好好的,媳婦要生孩子,你們卻要把我的房子給拆了,是你們不在理還是我們不在理?”說完,氣呼呼地拉起孫桂娣就要走。孫桂娣腳疼,“噢——噢”叫了兩聲。毛會計見狀,忙叫謝小強把孫桂娣背回家。田世寶說:“不行!”毛會計愣住了:“怎么了?”田世寶說:“我老婆子天天在市場做保潔,你們把她的腳崴了,明天不能去做事,這損失怎么辦?”毛會計哭笑不得:“田老頭,你該不會要我們賠錢吧?這樣吧,拆遷的事我們也不逼你們,等春節(jié)你們兒子回來了再說,好吧?”說著,朝謝小強使了個眼色。謝小強二話不說,強行把孫桂娣背起來往外走。

田世寶只得邁著步子,不緊不慢地跟在謝小強身后回了家。

刮過幾陣北風,下過一場小雪,一轉眼,春節(jié)快到了。臘月二十,田世寶和孫桂娣從工地搬回了毛林村。

之前,田有明給田世寶打電話,說臘月二十四到家過小年,叫田世寶把家里的房間都收拾好,免得到時候媳婦回來挑剔這挑剔那。田有亮也給田世寶打電話,說他和女朋友趕在臘月二十五到家,叫田世寶夫婦不用擔心,只管把家里的年貨備豐盛一點,還特意提到女朋友喜歡吃辣,家里鹵菜時盡量多給一點辣椒。女朋友是湖南人,特別喜歡吃辣,這一點去年過年田世寶夫婦就知道了。聽了田有亮的囑咐,考慮到大媳婦懷孕不能吃辣,夫婦倆打算單獨分兩次開鹵鍋鹵菜。

臨近春節(jié),菜市場比平日熱鬧十分,垃圾也比平時多出幾倍。每天,孫桂娣做完保潔,晚上回家還要做清潔,幫田世寶辦年貨。一連幾天,夫婦倆都忙到深夜。

這些天,田世寶和孫桂娣忙得不亦樂乎,可心里卻一點也樂不起來。前兩天,同樣被視作“釘子戶”的魏姓人家不知得了政府的什么好處,被拆遷辦的人做通工作,把拆遷協議給簽了。簽協議的第二天,拆遷辦就派人把他的房子給拆了。拆下來的磚石材料拖了好幾車,最后,魏老頭還在房屋的廢墟上放了一掛十萬響的鞭炮。當時田世寶正在家門口清掃合歡樹的落葉,陡然響起的鞭炮聲把他嚇了一跳。

魏家的情況跟田世寶家差不多,當初魏老頭曾找到田世寶,跟他信誓旦旦,說兩家人要同仇敵愾,不達要求絕不讓步。沒想到,這么快,魏家就繳械投降了。現在,整個毛林村僅剩下田世寶家的樓房孤零零地佇立在那里,形單影只。這讓田世寶莫名地有些心虛。更令田世寶感覺可氣的是,毛會計和謝小強這些天對他不理不睬,仿佛自己已是甕中之鱉,很快就會束手就擒一般。

臘月二十五,田有明和田有亮先后回到家。家里陡然增加了四個人,平日冷清的屋子一下子熱鬧起來。

田有明和媳婦住在二樓,媳婦懷孕月份深了,肚子挺得老大,上了樓就不想下來,吃飯喝水都由田有明送到樓上。田有亮和女朋友住三樓,女朋友是個手機控,一刻不停地玩手機,進了房也不出來,吃這吃那也要田有亮往房間里送。田有明和田有亮不時穿梭一樣樓上樓下跑。田世寶夫婦就跟保姆一樣隨時候著。如今的年輕人都這樣,兩個人見怪不怪,想兒子媳婦們好不容易回家過年,該馬虎的馬虎一點,看不慣的只當沒看見,只落得彼此開開心心和和睦睦就好。

之前有一次一家人討論房子拆遷問題時,田有明和田有亮各持己見,互不相讓,最后不歡而散。后來,田世寶一直堅持不簽協議,田有亮也多有不滿,幾次打電話,說田世寶偏心,向著田有明。當初田有明高考失利,要求復讀,田有亮也正讀高一,考慮到家里的經濟狀況不太好,田世寶沒讓田有明復讀。田有明也經常抱怨田世寶,說當初他要是復讀考上大學,人生的命運就全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為此,田世寶一直擔心這次春節(jié)回來兩個兒子會不會鬧什么別扭。可幾天過去,兩個兒子相安無事,彼此都和和氣氣的,田世寶這才暗自松了口氣。其實,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怎么會偏心呢?只不過是想替他們爭取最大的利益罷了。

臘月二十九晚上,和往年一樣,家里祭過祖,然后吃團年飯。一家老小六個人稀稀松松坐了一桌。以往,田世寶的父親在世時,每年吃團年飯,都要先匯報家里一年來的收成,隨后要求每個人談全年的收獲和下一年的打算,最后,田世寶的父親還會來一段總結和祝福,搞得像政府機關的工作會一樣。這種形式讓人緊張兮兮的,大家不是很喜歡,但幾十年也堅持了下來。父親走后,這個慣例延續(xù)下來,每年的主持人則變成了田世寶。待菜全部擺上桌,每人的杯子里都盛滿了東西,田世寶清了清嗓子,說了一段開場白,無非是慶祝全家團聚,歡度春節(jié)之類的吉利話。

田世寶還沒說完,門外響起了毛會計的聲音:“田老頭在家嗎?”話音剛落,就見毛會計和謝小強抬腳邁進了堂屋。毛會計又恢復了平日的神態(tài),大大咧咧地說:“哎呀,兩個兒子都在家,原來是家里吃團年飯啊!”田有明和田有亮忙起身跟毛會計打招呼。田世寶沒好氣地說:“吃團年飯有什么稀奇的,你們家不吃團年飯?”毛會計說:“今年忙,哪有時間吃團年飯?這不,我給你們送福音來了!”說著,叫謝小強把手里拿著的幾頁紙遞給田世寶。

田世寶不解地問:“這是什么?”謝小強說:“我們把您的要求如實向上級反映,根據實際情況,開發(fā)商基本同意了您的條件,這是我們草擬的一份拆遷協議,您看看吧!”田世寶看了看協議,拆遷款這條仍舊沒有達到要求,遂沉下臉說:“哪里同意了我的條件?你們騙我呢!白紙黑字,當我是文盲?。 泵珪嬒阎樥f:“你再仔細看看,條件已經夠優(yōu)惠了。在我的大力爭取下,考慮到你們家祖籍廣西,開發(fā)商才作了一定讓步,把單價提高到每平米九百元。并且,只要你們在正月底之前拆遷,政府還一次性單獨獎勵五千塊錢。這些,協議上都寫得清清楚楚。我想,要是沒什么意見,你就把字簽了吧!”田世寶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還沒達到要求,不簽!”毛會計有些尷尬,轉臉對田有明和田有亮說:“你們好好商量一下吧。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待毛會計走后,田世寶把協議遞給田有明和田有亮,問他們有什么意見。田有明和田有亮對望了一眼,都說這事由田世寶做主,他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團年飯繼續(xù)進行。可有了剛才的插曲,大家都吃得很拘束,無聲無息,似乎各有心事。不一會,大媳婦說身體不舒服,上樓去了。緊接著,田有亮的女朋友也上樓去了。孫桂娣有些擔心地問:“老頭子,這次我們不簽,會不會最后連優(yōu)惠和獎勵政策都沒有了?”田世寶信心十足地說:“怎么會呢?你看,這次他們不就把拆遷款提高了嗎?不要怕,我們再堅持一下就勝利了?!闭f著,田世寶站起來,舉起手里盛滿可樂的杯子:“來,為我們今年春節(jié)的團聚,干杯!”田有明和田有亮趕緊站起來,跟田世寶碰杯,隨后一飲而盡。

夜深了。窗外,天空飄起了雪花。那雪花就像怕冷的孩子,尋著熱氣往窗戶里鉆,沒想到,一挨著窗戶,整個身子就沒了,化成了水,再也不是自己了。

三天年一晃就過了。初四的早上,田有明說他想把媳婦送到娘家去玩一段時間,然后自己直接去廣州打工。田有亮和女朋友初七上班,到了初五也回武漢了。待他們走后,熱鬧的家一下子又冷清下來。

對于鄉(xiāng)下人而言,過了初七八,該走的親戚走完后,也該跟往常一樣下地勞作了??勺詮那皟赡晖恋乇徽饔靡院?,村民們就手無寸土,無地可種?,F在,田世寶的工地還沒開工,孫桂娣上班時間也沒到,兩個人陡然閑下來,每天大眼瞪小眼,日子一下子惶惑起來。

從初九開始,天氣一天比一天好,陽光明媚,大地春回。田世寶全身的骨骼也開始蘇醒,渾身似有使不完的勁??蛇@些勁偏偏沒地方使,憋得田世寶心里疙疙瘩瘩的。

正月十三,田世寶接到了田有亮的電話。田有亮說,他已經跟廣西上林縣人民政府聯系好了,近期田世寶和孫桂娣可以回刁望村去參觀。問田世寶打算什么時候啟程,他好安排行程,提前購票。田世寶知道,為了實現自己這個愿望,田有亮還是挺有心的。去年十月,田有亮發(fā)了一條微博,其中特別提到一九四五年日本兵在廣西上林縣血洗刁望村的歷史,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許多熱心的朋友為田有亮出謀劃策,多方聯系,沒想到現在居然成功了。田有亮說:“爸,機不可失,這次刁望村非常重視,有專人接待你們,并且到上林縣后的一切費用我都安排好了,你和媽兩個人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旅游一番,替爺爺了卻多年的心愿?!碧锸缹毿睦镎龕灥没?,想了想,便答應了。

正式出發(fā)是在正月十五。那天上午,田世寶和孫桂娣穿戴一新,帶上行李箱,滿心喜悅出了家門。鎖上門,田世寶不放心,怕沒鎖牢實,又把門推了幾下。明亮的陽光照在合歡樹上,微風中,樹枝輕輕晃動,似乎在向田世寶夫婦揮手告別。

果然如田有亮所說,田世寶夫婦在南寧市下了火車,便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接待他們,并全程陪同,一路上乘車吃飯住宿,安排得井井有條。

田世寶夫婦是在到達上林縣后的第二天來到刁望村的??墒?,跟父親描述不一樣的是,刁望村并沒有成片成片的合歡樹。問及村民,說合歡樹的嫩果莢容易被小孩子誤食,出現嗜睡嘔吐等癥狀,所以政府全部改種了觀賞性的花木。如今,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刁望村已成為上林縣有名的旅游村,背山環(huán)水,風景如畫。政府還集中打造了農家村舍,統(tǒng)一了建筑風格與布局,村前村后保持了原生態(tài)風貌,阡陌相通,雞犬相聞。在村后的一座陵園里,矗立著一九四五年被日軍屠殺的村民的墓碑。田世寶在那些墓碑上,找到了父親曾跟他無數次提起過的爺爺奶奶以及姑姑叔叔的名字,田世寶撫摸那些名字,像觸摸親人的臉龐,止不住淚如雨下。

當天晚上,田世寶夫婦住在當地一戶村民家里。入夜,山風輕吟,田世寶久久不能入睡,他的腦海里不停地翻滾著父親曾給他描繪的畫面:窮途末路的日本兵為了將村莊據為己有,他們將村民綁縛著背靠小山站成幾排,隨后殘忍地用機槍掃射,村民們鮮血四濺,倒在那片開滿鮮花的土地上。盛開的合歡花與父老鄉(xiāng)親的鮮血,把天空都映紅了。當時,田世寶的父親因跑到山上玩耍躲過了一劫。他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們連一聲呼叫都來不及發(fā)出就被槍殺,而他只能把身子埋進草叢,把衣袖塞進嘴里,顫抖不已……

離開刁望村那天,那個年輕的小伙子提議跟他們合影留戀,并且拍了好多視頻,其中一個視頻要田世寶配合說幾句話。田世寶想起被殺害的爺爺奶奶以及鄉(xiāng)親們,一下子進入情境,說得聲淚俱下。小伙子表揚田世寶說得好,說這是非常真實的愛國主義教育的影像資料。田世寶也不管這些資料是否有愛國主義教育的作用,出來三四天,他有些歸心似箭了。小伙子原準備安排田世寶去當地的一所小學參觀,第二天再返回武漢,田世寶推辭了。小伙子只好臨時更改行程,提前一天安排田世寶和孫桂娣返漢。

田世寶和孫桂娣一路風塵仆仆,回到家已是晚上七點。夜色漆黑,天空中還下著小雨,這讓毛林村顯得更加凄清冷靜。還沒走近樓房,田世寶抬頭望去,突然發(fā)現合歡樹上有個什么東西不時閃著綠光。那東西很小,藏在兩根枝丫間,若是不注意,根本看不到。等近前一看,竟是一個攝像頭!田世寶頓時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家早就被拆遷辦監(jiān)控了!難怪每次回家都被他們逮住了!怒火嗖地躥上心頭,田世寶幾天來的好心情全沒了。廣西之行田世寶感悟很多,返程的車上,他想回來后就把拆遷協議給簽了,政府有心給老百姓辦好事,自己不能因一己私利影響大局??扇f沒想到,拆遷辦的人竟然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對付自己!田世寶怒氣沖沖地打開家門,搬出一架長梯,叫孫桂娣找來一根竹竿,自己爬上梯子揮舞竹竿,直到把攝像頭敲得不再閃光才住手。

半夜里,孫桂娣早已入睡,可田世寶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幾天,可能因為水土不服,田世寶常常夜里拉肚子,而且一蹲就是幾支煙的功夫。這會,田世寶的肚子又開始鬧騰了。田世寶憋不住,趕緊穿衣起床,裹了件大衣,戴了一頂雷鋒帽,一路小跑,到后面竹林里的茅坑去解手。氣溫很低,田世寶縮成一團,蹲在四處漏風的茅坑里,點燃一支煙,作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田世寶排了三四次,直到肚子似乎徹底清空了,這才愜意地提起褲子走出茅坑。等他摸黑走到屋前,突然看到門口有一個龐然大物,正伸著長長的黑手在拆他的房子!田世寶順著那只黑手望過去,樓房已矮了一大截,房頂被掀翻,三樓和二樓的墻體也垮塌了!田世寶陡然記起還在屋子里睡覺的孫桂娣,驚恐地大叫:“老婆子!老婆子!”一邊拔腳就往屋里跑,沒想到屋門被堵住了,田世寶轉身就往后門跑。

聽到田世寶驚恐的叫聲,一個男人慌慌張張從那個龐然大物里跑下來,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對著那邊大聲叫喊:“毛會計,你們快過來!怎么屋子里還有人?。磕銈兛爝^來救人吧!”

“老婆子!老婆子!”天仍舊是那么黑,唯有田世寶的叫喊像一道道利劍劃開天空,露出一絲絲慘白。

當晚,孫桂娣就被送進了醫(yī)院。好在發(fā)現及時,孫桂娣除了腿部被磚石砸傷造成骨折,并無大礙。

毛會計和謝小強守在孫桂娣身邊,不停地給她賠禮道歉,說拆遷辦考慮到他們外出旅游不在家,這才安排挖掘機晚上去拆房??烧l也沒想到,田世寶和孫桂娣竟提前一天回來了。這完全是一個誤會,一次意外。

田世寶一直鐵青著臉坐在旁邊,等他們說完,這才甕聲甕氣地說:“你們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信!我要告你們!你們私自安裝攝像頭監(jiān)控我們,并且強拆我的房子,這些都是違法的!你們不要以為自己有權有勢,就欺負我們平頭百姓!”毛會計強笑著說:“我們連得罪都不敢,哪里還敢欺負你們啊!”田世寶說:“這件事遲早都要給我個說法!等我兒子田有亮回來了,我就叫他幫我寫狀紙,我要告你們!”

毛會計表情有些復雜地看了謝小強一眼,遲疑了一會,轉向田世寶:“田老頭,我可以拿性命向你保證,攝像頭可不是我們安裝的,不信你去問你的小兒子!”田世寶一驚:“問他干什么?”毛會計說:“攝像頭是你小兒子安裝的。為了讓你盡快簽協議,早點拆遷,只要你們回家,他就打電話告訴我!”田世寶一聽,頓時懵了:小兒子這么做,不成內奸了嗎?毛會計避開田世寶疑惑的目光,繼續(xù)說:“這次你們去廣西后,你的兩個兒子一起回來,說跟你商量好了,由他們代簽協議。協議簽字,我們才敢拆你的房子。不然,打死我也不敢強拆啊!”田世寶越發(f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是我兒子回來代我簽了協議?”毛會計見田世寶神情有些不對,忙說:“田老頭,我以為你們協商好了,你千萬要冷靜,你們誰簽都一樣!協議還是年前給你的那份協議,該給你的優(yōu)惠與獎勵我們一定會落實到位!”田世寶的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他想不通,之前態(tài)度相左的兩個兒子為什么瞬間結成了同盟,把他架空,連招呼都不打,就把拆遷協議給簽了。田世寶隱隱感覺頭有點痛,毛會計后面又說了些什么一句也聽不清了。

第二天一大早,田世寶給田有亮打了個電話。田有亮趕緊說:“爸,你別生氣,你聽我說,年前毛會計拿過來的那份協議我仔細研究并且核實過,確實是最優(yōu)惠的政策,我們不能再硬頂著不簽了。之前,大哥不肯拆房其實就是想多得一點房產。后來,我也想通了,大哥在家以后照顧你們多一些,他多得一點利益也是應該的。所以我跟大哥大嫂協商,只要能給我們十二萬塊錢首付費,屬于我的房產全部給大哥,哪怕將來增值也不反悔。大哥同意了,所以我們一起回去簽了字,拆遷辦就把房屋給拆了?!碧锸缹殮獾脺喩戆l(fā)抖:“你們怎么不征求我的意見,就擅自把房產給分了?那房子可是我和你媽一分一厘掙下的,拆不拆應該我們說了算!”田有亮說:“爸,我們不跟你說,不就怕你為難嗎?你別生氣,你放心,將來我一定好好贍養(yǎng)你們!”田世寶冷笑道:“我算是明白了,你為什么要我到廣西去參觀,你這是用的調虎離山之計??!兒啊,算你高明!”田有亮說:“爸,人都要與時俱進,識大體,顧大局,房子遲早都是要拆的,你不覺得將來搬到鎮(zhèn)上比住在村里方便舒服嗎?”田世寶氣呼呼地說:“你少拿這些道理來壓我,不要以為你自作主張我還要感謝你!”

掛了電話,田世寶坐在椅子上,心情沮喪。以前,他以兩個兒子為傲,可現在,他陡然覺得兒子離自己是那么遙遠而陌生。尤其是小兒子田有亮,心思細計謀多,遠沒有憨厚樸實的謝小強讓人覺得踏實心安。忽然,田世寶念頭一閃:莫非上林縣那個接待自己的年輕小伙子也是田有亮一手安排的?如此一想,田世寶的心竟如掉進了冰窟窿,一點點變得冰涼。

按照拆遷辦的安排,田世寶和孫桂娣住進了鎮(zhèn)上的過渡房。轉天,毛會計通知田世寶,第二天將去毛林村清場,將他家房屋廢墟上的瓦礫磚石等全部轉運走,問田世寶想不想回去再看最后一眼。田世寶當然想去,他問毛會計,門前的那棵合歡樹打算怎么辦。毛會計說,他們尊重田世寶的意見,打算把它作為一棵歷史悠久的觀賞性花木保存下來。田世寶沒作聲。

當天晚上,田世寶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全都是老家房屋的樣子。記得十多年前,家家戶戶蓋房用的預制板基本靠買,可為了省錢,田世寶家蓋房的預制板都是自己做的。炎炎夏日,田世寶和父親攪拌好水泥和沙石,然后把它們倒入地上的預制板石槽里,滾燙的沙石混合著田世寶與父親的汗水落入石槽,像新生活的希望落入玉盤,滴溜溜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那一年,田有明十二歲,田有亮十歲。田世寶的父親很好強,就因為自己不是本地人,凡事都想比本地人做得好。因此,田世寶家的樓房做好后,比村子里別人家的三層樓都要高那么一截。想起往事,田世寶熱淚縱橫。

第二天,田世寶和孫桂娣坐謝小強的車回毛林村。一路上,謝小強不時說幾句笑話,想逗田世寶開心??商锸缹氁恢标幊林樞Σ黄饋?。

拆遷辦并沒有動用太多設備,一臺挖掘機,一輛貨車。田世寶和孫桂娣趕到時,挖掘機正用它長長的笨重的手臂把那些碎石瓦礫撈進斗廂,再把它們倒進貨車。那手臂力大無比,就像在田世寶和孫桂娣的心里抓撓一樣,一陣陣地痛。

那天,陽光很好,合歡樹伸展著腰身,枝條上已然可以看到嫩綠的葉芽。眼見著房屋越變越矮,合歡樹便越發(fā)顯得高大了。這個曾經居住了四五十戶人家的村子,如今徹底變成了一片荒地,沒有房舍,沒有人跡,更沒有雞鳴狗叫。田世寶回想起上林縣的刁望村,那個風景如畫、怡然自得的古老村落,想起了自己留宿在那里寂靜的村夜,又想起回家后的那天晚上,拆遷隊強拆把老婆子壓倒在屋子里的情景……

田世寶越想越氣,突然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從隨身攜帶的挎包里取出一把板斧,朝著合歡樹的樹身砍去。孫桂娣驚叫一聲:“老頭子,你干什么???你瘋了!”謝小強見狀,趕緊跑過去想抱住田世寶??芍x小強畢竟體小力弱,哪敵得過田世寶積蓄了整整一個冬季的力氣?

田世寶就那么揮舞著板斧,一下,兩下,三下,像一個勤勞的伐木工一樣,砍伐著他心愛的合歡樹。一股股樹汁從合歡樹粗壯的身體里倒流出來,像田世寶眼里的老淚,渾濁,昏黃,熱乎乎、黏乎乎的。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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