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晨報副刊·詩鐫》聚合的前期新月詩派,對現(xiàn)代中國新詩的格律進行了多方面的嘗試。但《詩鐫》同人,尤其是饒孟侃、聞一多與徐志摩,對于如何格律化的看法并不一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道不同,亦相謀,共同推動了新詩格律的探討和新詩的發(fā)展。
[關(guān)鍵詞]新詩;格律;饒孟侃;聞一多;徐志摩
[作者簡介]耿寶強(1968-),男,濱州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濱州256603)。
一
新詩出現(xiàn)之初,無論是胡適的《嘗試集》,還是郭沫若的《女神》,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自由。但過度的自由又造成了詩歌的散文化,不符合被唐詩宋詞浸潤千年的國人的審美習慣。于是,對于新詩是否要講究意韻、格律,便引起了包括宗白華、周作人、劉大白、陸志韋在內(nèi)的諸多詩人的思索,劉半農(nóng)更提出了“破壞舊韻,重造新韻”和“增多詩體”的構(gòu)想。
但最早進行理論探索的,是劉夢葦。1925年底,到北京不久,他就發(fā)出了這樣懇切的呼吁:不僅要“從事舊的破壞”,更要“趕緊從事新的建設(shè)”,開啟了中國新詩的形式運動。之后,他撰寫了長篇詩論《論詩底音韻》,為音韻格律進行了強有力的辯護。他說:既然文字有意義功用和聲音價值,作為詩人,當然就該“很自信地兼顧并用”;音韻格律不能拋棄,但需要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因此“可以盡量地發(fā)展技巧”,以“創(chuàng)新格律,翻幾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新聲?!?/p>
劉夢葦身患肺病,甚至時常吐血,但念念不忘新詩的發(fā)展。他的執(zhí)著,令人感佩,也使他身邊聚集了一群同樣年輕的詩人。一天,于賡虞、朱大柵等詩人聚在他家,傳閱他即將出版的詩集《孤鴻集》。有感于詩作發(fā)表的艱難,他提出了“我們這幾個朋友湊攏來辦一個《詩刊》”的建議,年輕的詩人們興奮莫名。
但自己辦“詩刊”,面臨著兩個問題:一是需要審批。那時辦刊的審批雖然不像現(xiàn)在這樣手續(xù)繁瑣,但還是要呈報備案的,而段祺瑞政府對新文學運動很不感冒,報了能不能批很難說,即使批也可能要等很長時間。二是需要錢。辦刊物,尤其是同人刊物,沒有外部經(jīng)濟支持,當然需要自掏腰包,但他們幾個人除了聞一多在北京藝術(shù)??茖W校工作,有還算穩(wěn)定的收入外,都還是在校學生。有人提議依托某份報紙副刊出詩歌,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
他們分析了當時北京的報紙副刊,鎖定了《晨報副刊》,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冻繄蟾笨返木庉嬓熘灸褪窃娙瞬徽f,大家還和他有些交情:聞一多在藝專的工作是他牽線促成的;蹇先艾的叔父和徐志摩的父親是老朋友,而蹇先艾自己,早在徐志摩留學以前就和他相熟;饒孟侃、朱湘等經(jīng)常給《晨報副刊》投稿,與他都不陌生。
聞一多和蹇先艾一同去找徐志摩,說明了來意。徐志摩答應得相當爽快,于是有了1926年4月1日創(chuàng)刊的《晨報副刊·詩鐫》。徐志摩答應得爽快,恐怕有四個原因:一是他本人是詩人,對于辦專屬于詩的刊物自然是本能地積極支持的;二是他為人隨和,“不拘迂,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有對于普遍人生萬匯百物的熱情”,“整個的只是一團同情心,只是一團愛”,這使他很容易地接納他人、順從他人、尊重他人;三是他組織新月社,接掌《晨報副刊》,都是為了實踐自己的藝術(shù)主張,令他痛心的是,新月社越來越像一個社交團體,《晨報副刊》也還不是純粹的文藝刊物;四是他和聞一多、蹇先艾們一樣,也有探求新詩形式變化、推動新詩發(fā)展的迫切愿望。
眾所周知,《詩鐫》時期,以徐志摩、聞一多和“清華四子”為中堅力量的前期新月詩派,“是第一次一伙人聚集起來誠心誠意的試驗做新詩”,其“最明顯的特色便是詩的格律的講究”,對中國新詩格律的發(fā)展,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但從《詩鐫》的誕生過程來看,劉夢葦所起的作用的確不容忽視。孤傲得連徐志摩都不放在眼里的朱湘就由衷地說劉夢葦是“新詩形式運動的總先鋒”。他說:新詩形式,包含音韻、詩行、詩章三個方面;音韻的和諧從胡適開始探索,整齊劃一的詩行最早出現(xiàn)在陸志韋的《渡河》中,郭沫若則很早就已經(jīng)努力于詩章的探索,“綜合這三方面能一貫的作出最初成績來的,那卻要推夢葦?!?/p>
二
率先對新詩現(xiàn)狀提出質(zhì)疑的是朱湘。在《晨報副刊·詩鐫》創(chuàng)刊號上,他拿新詩的始作俑者胡適開刀,直斥《嘗試集》“內(nèi)容粗淺,藝術(shù)幼稚”。第3期上,他以康白情的《草兒》為批判對象,結(jié)論是:作者的努力“是完全失敗了”,對康白情還有寫出了詩集《冬夜》的俞平伯的新詩創(chuàng)作,完全否定了。另一篇《郭君沫若的詩》,因為篇幅的關(guān)系,發(fā)表在了4月10日的《晨報副刊》上。引人注意的是,朱湘反對郭沫若所說的“詩不是‘做出來的、只是‘寫出來”的主張,行文中卻難掩對郭沫若的敬佩與贊嘆,肯定了他“在形式上音節(jié)上”探索的成功。
對當時幾乎所有的重要詩人進行批判之后,《詩鐫》同人意識到:新詩的發(fā)展已經(jīng)“漸漸人了正軌”,僅僅否定、破壞是不行的,必須要建設(shè),要在新詩的形式方面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先出手的是饒孟侃,他說,“新詩的提倡”,“差不多就可以說是音節(jié)上的冒險”。既然音節(jié)對于新詩如此重要,那么,什么是音節(jié)呢?他認為,音節(jié),除了“從字面上念出來的聲音”外,還包含“格調(diào),韻腳,節(jié)奏,和平仄等等的相互關(guān)系”。其中,“格調(diào)”指的是一首詩里面每段的格式;“節(jié)奏”是一種自然的音節(jié),也是作者創(chuàng)造的“一種混成的節(jié)奏”;沒有了“韻腳”,則每行詩的抑揚與一首詩的格調(diào)都不會和諧;沒有了“平仄”,則“一首詩里也只有單調(diào)的音節(jié)”。
當時的新詩,無論理論,還是創(chuàng)作,都處在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饒孟侃的這篇《新詩的音節(jié)》為新詩指明了一個方向,但對平仄、節(jié)奏、格律的過分強調(diào),不可能不影響情感的表達。于是,就有署名“吳直由”的讀者來信,從詩體解放的角度對他強調(diào)的新詩必須有格律表示了質(zhì)疑:既然從詩到詞在詩體上有解放的意義,那么,新詩便是“一種新詩舊詞間的東西”;如果過分考慮音節(jié),便“失卻了解放的意思”。
這哪里是質(zhì)疑,簡直就是全盤否定!率直急躁的饒孟侃立即進行了反擊。他首先說,“吳直由君”對他、對他的新詩音節(jié)論產(chǎn)生了“根本的誤會”,他“非得解釋清楚不可”。進而,他分析了新詩音節(jié)跟舊詩詞音節(jié)的不同:舊詩詞“把音節(jié)的可能性縮小在平仄的范圍以內(nèi)”,而新詩的音節(jié)“沒有被平仄的范圍所限制”。最后,他強調(diào),如果一首新詩的音節(jié)做到了“不著痕跡的完美地步”,讀者就會從中——也就是他說的詩的“格調(diào),韻腳,節(jié)奏和平仄里面”——自然而然地理解詩所要表達的特殊情緒。
細細想來,如果能夠一一批駁“吳直由君”的來信,“而代以正當之觀念與標準”,對于新詩形式的探索,對于樹立《詩鐫》的品牌,都是極有意義的。饒孟侃深知自己肩負的使命,也意識到了“確有討論的必要”,但他的立論不無突兀生硬的嫌疑,甚至出現(xiàn)了無論對新詩作者,還是對新詩讀者來說,都難以接受的“詩有中外的分別”,而“根本就沒有新舊的分別”的論斷。
在格律詩的理論方面,聞一多和饒孟侃最有共同語言。他們都深受英國文學——尤其是詩人霍斯曼——的影響,甚至曾共同翻譯了霍斯曼的《從十二方的風穴里》《山花》兩首詩。見饒孟侃的理論難以服眾,聞一多拔刀相助,寫了《詩的格律》。
由于是聲援饒孟侃的新詩音節(jié)理論,因此,聞一多開篇就充滿了火藥味,對“自然音節(jié)論”和“向格律下攻擊令的人”進行了聲討,譏諷他們因為不會作詩才“感覺格律的束縛”,就像“不會跳舞的才怪腳鐐礙事”一樣;而有魄力、有才情的詩人,“格律便成了表現(xiàn)的武器”,就像高明的舞者,即使帶著腳鐐,也能跳得痛快、跳得好。
然后他提出了關(guān)于新詩格律的主張,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詩歌三美”:音樂的美(音節(jié))、繪畫的美(詞藻)和建筑的美(節(jié)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特別反駁了那種認為提倡新詩格律就是“復古”的論調(diào)。他認為:律詩的形式與內(nèi)容沒有關(guān)系,永遠就是前人早就定好了的那么一種格式,而新詩的格式是“相體裁衣”,也就是由詩人自己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隨意創(chuàng)造的,“體”(詩歌內(nèi)容)不盡,“衣”(詩歌格式)自然層出不窮。文章最后,他高屋建瓴地對自己提出的新的格律理論的意義進行了強調(diào):新詩將因此“走進一個新的建設(shè)的時期”。
這篇文章氣勢磅礴,感染力遠遠超過了饒孟侃的那兩篇文章,對處于摸索階段的新詩,具有改變觀念、引領(lǐng)方向的重要作用,因而成為《詩鐫》同人有關(guān)新詩格律理論的經(jīng)典表述。
不過,僅僅有氣勢是不夠的。聞一多留學時最早學的是美術(shù),對色彩自然敏感,但除了多用色彩感強的辭藻外,對如何在詩歌中實現(xiàn)“繪畫的美”,他并沒有提出具體的策略。至于“建筑的美”,按照他所說的“每行必須還他兩個‘三字尺兩個‘二字尺的總數(shù)”去做,必將導致“麻將牌式”或“豆腐干體”的泛濫。這當然會引起人們的警惕。
三
和饒孟侃討論音節(jié)問題的“吳直由”的來信,是很讓人疑心是《詩鐫》同人效仿劉半農(nóng)、錢玄同在唱雙簧的。因為“吳直由”諧音“無自由”,很有化名的嫌疑;而且,查遍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上下兩卷,再未找到其他任何署名“吳直由”的文章。
“吳直由”為誰?很可能是徐志摩!
作為前期新月詩派的一雙柱石,徐志摩和聞一多頗多相似之處。從家庭來說,他們都家境優(yōu)裕、生活富足:徐志摩出身富商,聞一多出身鄉(xiāng)紳;從年齡來說,徐志摩比聞一多年長2歲,算得上是同齡人;從所受教育來說,他們幼時都讀過私塾,接受過中國傳統(tǒng)教育,成人后都曾留學美國,接受西方現(xiàn)代教育。更重要的是,他們都迷戀新詩。詩人的身份,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應該是他們最主要的共同之處。
不過,他倆的差異,似乎更突出。徐志摩出身浙江,氣質(zhì)上不可避免地具有錦繡江南特有的溫和和綿柔;聞一多出身湖北,在楚文化的熏陶下,性格中多堅毅果敢和不屈不撓的成分。徐志摩學過政治經(jīng)濟學,又深受英國康橋文化的影響,政治上推崇英美政治;聞一多則自始至終憎惡美國文化,推崇國家主義。
對于文藝,他們也有著不同的態(tài)度。徐志摩崇尚文學的自由與純粹,是單純?yōu)槲牡奶剿?,而非向著既定的目標前行。他說:自己雖然嘗試創(chuàng)作過一些文學作品,但“始終是其妙莫名,完全沒有理智的批準,沒有可以自信的目標?!?/p>
聞一多則不然,他頭腦清醒,目標明確。在他看來,文藝與愛國運動應當結(jié)合在一起,文藝應當反映愛國思想,進而反映政治態(tài)度。所以他“希望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熱血要流在天安門,流在鐵獅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筆尖,流在紙上”。
同,使他們攜手共創(chuàng)《詩鐫》;異,使他們在攜手并進中產(chǎn)生分歧,以致于逐漸形成了“聞一多派”和“徐志摩派”。
但兩派的勢力并不均等。起初,《詩鐫》同人決定采取主編輪流制,每人編2期。因為是周刊,所以,每半個月?lián)Q一個主編。由徐志摩負責編輯第1、2期,第3、4期由聞一多主編,接著是饒孟侃,以此類推。同時,他們還議定每兩周聚會一次,主要是互相傳閱稿件并進行討論,為下一步的出刊做準備。但實際情況是,前4期由徐志摩和聞一多分別主編,第5期由饒孟侃主編,之后就全部由徐志摩主編了。2個多月后,也就是《詩鐫》出過第11期后,《詩鐫》終刊,按照徐志摩說法,是放假了。在這11期《詩鐫》上刊發(fā)詩作、詩論的,有徐志摩、聞一多、“清華四子”,即朱湘、饒孟侃、楊世恩、孫大雨,還有劉夢葦、蹇先艾等。很明顯,無論從學緣,還是從個人私誼上來說,“詩鐫”同人大多屬于“聞一多派”,徐志摩有些形單影只。
因此可以說,《詩鐫》更多體現(xiàn)的是聞一多的辦刊思想,而與徐志摩所理解和期望的,肯定有很大差異。一個突出的例子就是,《詩鐫》第1期雖然是由徐志摩主編的,但將其定名為“三·一八紀念專號”,突出詩歌(文學)與政治的密切聯(lián)系,更多體現(xiàn)的是聞一多的主張。最大的可能是,聞一多提議了,徐志摩心里不贊成,但他尊重人,再加上其他人的支持,他也就同意了,還發(fā)出了“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的吶喊。
這樣,為了表達自己不同的詩歌觀念,更為了推動新詩形式問題的討論,面對“聞一多派”的強勢,徐志摩化名“吳直由”去寫信討論就順理成章了??梢韵胍姡熘灸υ诨盁o自由”的時候,該有這樣兩種意味:一是他覺得饒夢侃等對音節(jié)的強調(diào),會造成新詩創(chuàng)作“無自由”的結(jié)局;二是為了維護《詩鐫》同人的團結(jié),他沒有對饒孟侃提出質(zhì)疑的自由。
在格律詩理論方面,徐志摩沒有太多的建樹,朱自清就說他只顧了自家在“體制的輸入與試驗”上的努力,“沒有想到用理論來領(lǐng)導別人?!币虼耍麤]有“下過任何細密的工夫”去寫專門的詩論。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他沒有理論。我們知道,編輯編發(fā)文章,總是有意無意地體現(xiàn)著自己的思想和主張。聞一多《詩的格律》以后,徐志摩編發(fā)了鐘天心的《隨便談?wù)勛g詩與做詩》,對新詩格律運動進行了分析:由于“做新詩的人”認為做好詩,“就是把詩的形式弄規(guī)矩一點,詩的音節(jié)弄好聽一點”,而不管“是否有靈感,是否有真實的感情”,因此近來的許多詩“形式是比較完滿了,音節(jié)是比較和諧了”,但內(nèi)容“空了”,精神“呆了”,“從前的新鮮,活潑,天真,都完了”;如果不趕緊改變這種現(xiàn)狀,“新詩的死期將至了!”
《詩鐫》刊登的詩歌,固然大都不同程度地具有“三美”的特點,但也大都有飽滿的情緒。“三·一八紀念專號”的詩歌,將文藝運動與愛國運動相統(tǒng)一,是有內(nèi)容的;生活中的點滴,以及情感、情緒,甚至感傷,也不能不算是內(nèi)容。因此,指責他們的詩歌只有形式、沒有內(nèi)容,偏激,也有失公允。
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給過分強調(diào)音尺、注重格律,以至流于呆板僵硬的新詩創(chuàng)作敲了一下警鐘,不失為熱浪中的一帖清涼劑。編發(fā)鐘天心的這篇文章,徐志摩的目的顯而易見,在該文的“附記”中,他說:“關(guān)于新詩的新方向,你的警告我們自命做新詩的都應得用心聽?!?/p>
饒孟侃對聞一多的“詩歌三美”佩服有加,讀到鐘天心的文章自然極為憤怒,便立即屬文反擊。他先說,哪怕自己“說話帶著注解”“隨身帶著號筒”“運出真氣來大聲呼喊”,人家也才“勉強聽出一個大致”,嘲諷鐘天心水平低,不能理解他——當然還有聞一多——詩論的內(nèi)涵,然后就情緒、格律和音節(jié)的關(guān)系進行了說明。他認為,一首詩有沒有情緒(內(nèi)容),與其“格律是不是齊整,音調(diào)是不是鏗鏘”沒有關(guān)系;格律和音節(jié)不會妨礙情緒的表達,“真正能夠妨礙情緒的東西并不是格律和音節(jié),而是冒牌的假情緒。”不久,他再度撰文,認為新詩內(nèi)容空洞、情緒虛假的根源是感傷主義,對之大加鞭撻,將批判的矛頭明確指向了異軍突起的“創(chuàng)造社”。
饒孟侃所強調(diào)的就是:情緒在任何一首詩里都是一個先決的問題;格律是表現(xiàn)情緒的手段,需要兼顧;不能為了格律而格律。這些見解當然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問題在于,他意識到了格律和情緒應該統(tǒng)一,但又過分強調(diào)音節(jié)嚴整,過分強調(diào)平仄,這不可避免地束縛了情緒的表達,也就不可避免地顯露了他——還有聞一多——詩論的局限性。
鐘天心提出的問題,徐志摩深有同感。否則,他不會編發(fā)該文,寫了“附記”,后來還特意強調(diào):“鐘天心君”說的是諍言,很值得我們注意?!?詩刊>放假》表面上是通知或者告示一類,讓讀者知道《詩刊》專欄暫時停辦了。其實,是徐志摩對《詩鐫》11期的總結(jié),他認為,《詩鐫》倡導新詩格律的意義在于:讓“我們覺悟了詩是藝術(shù)”,明了了詩的秘密在于其“內(nèi)含的音節(jié)的勻整與流動”;發(fā)現(xiàn)了“格律”的流弊。
在此基礎(chǔ)上,他闡述了自己對新詩格律的理論認識:新詩的格律,不在“行數(shù)字句間求字句的整齊”;字句的整齊不是音節(jié)的擔保;僅僅將字句剪裁齊整,離“詩的境界”還遠。
更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對新詩發(fā)展的憂慮。他甚至說:雖然運用了白話、切齊了字句、安排了音節(jié),但詩“連影兒都沒有和你見面”。這與聞一多“新詩不久定要走進一個新的建設(shè)的時期了”的樂觀預言,天壤之別。
四
在新詩格律的論爭中,成為新詩格律理論經(jīng)典的《詩的格律》是聞一多對饒孟侃的《詩的音節(jié)》《再論詩的音節(jié)》的聲援,饒孟侃的《情緒與格律》《感傷主義與創(chuàng)造社》是對聞一多《詩的格律》的維護。而徐志摩化名“吳直由”與饒孟侃的商榷以及編發(fā)鐘天心的《隨便談?wù)勛g詩與做詩》,對聞、饒關(guān)于新詩格律的思考,毫無疑問具有很大的推動作用。也就是說,饒孟侃、聞一多與徐志摩,對于如何格律化的看法并不一致。道不同,亦相為謀——一起辦《詩鐫》,一起就新詩的格律進行探討——這是難能可貴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之間是辯駁,更是唱和。
雖然對新詩格律的看法不同,但饒孟侃與徐志摩是相互欣賞的。徐志摩曾寫了幾首“土白詩”,其中的《一條金色的光痕》明確注明是“硤石土白”,也就是用純正的硤石方言寫成的。用土白作詩,當時反對者甚眾。饒孟侃則認為,因為具有特別的風味,因為在活生生的語言中,才能發(fā)現(xiàn)新詩的節(jié)奏,出于表達特定的群體立場的需要,土白不僅可以人詩,而且還可以占據(jù)很重要的地位,對徐志摩的“土白詩”給予了肯定。
徐志摩對饒孟侃評價甚高。他說:《詩鐫》時期,他雖忝居編輯之位,但“無可稱的”貢獻,“最賣力氣要首推饒孟侃與聞一多兩位”。將饒孟侃放在聞一多之前,有徐志摩認為饒孟侃更賣力氣的因素,但也許不僅如此。
聞一多與徐志摩的關(guān)系,頗值得玩味。
1923年秋,組織聚餐會時,徐志摩讀到了聞一多剛剛出版的《紅燭》,大為贊賞,認為作者是“繼郭沫若之后新詩壇上的又一個希望”。由詩及人,他對聞一多有很好的印象。于是,當在美國的聞一多聽說了新月社的活動時,在國內(nèi)的徐志摩也聽說了聞一多們成立的中華戲劇改進社,雙方開始了聯(lián)系。
1925年6月1日聞一多踏上空氣中還彌漫著血腥味的上海的時候,徐志摩正在歐洲游歷,7月因陸小曼生病,匆匆回國。之后不久,聞一多加入了新月社,并在徐志摩的介紹下就職國立藝術(shù)專門學校教務(wù)長。應該說,他倆是有過還算密切的來往的。但交往頻繁,并不意味著真的情投意合。更準確地說,不意味著聞一多對徐志摩有更多的好感,他似乎無意將徐志摩視為知己,甚至對他有些冷淡。于是,在徐志摩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聞一多將自己的家建成了一個“新詩人的樂窩”。而徐志摩直到《詩鐫》要刊行了,才得以進入這個樂窩。他說:“我在早三兩天前才知道聞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詩人的樂窩,他們常常見面,彼此互相批評作品,討論學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彼荏@訝房間布置的奇特,將之比作秦始皇的宮殿,稱為“阿房”。
也就是說,徐志摩最終走進“阿房”,走進“聞一多派”詩人的圈子,并不是因為聞一多們的邀請與接納,而是因為《詩鐫》,更準確地說,是因為聞一多們要利用《晨報副刊》這個平臺,作為他們實踐格律詩的基地;想要利用《晨報副刊》,當然不得不求助于徐志摩。
聞一多對徐志摩何以如此冷漠,以至于連詩人們的聚會都要撇開他呢?梁實秋說:因為聞一多是“富于‘拉丁區(qū)趣味的文人”,“而新月社的紳士趣味重些”,所以聞一多參加過北平新月社的聚會,印象卻不大好。也就是說,是“拉丁區(qū)”與“紳士”趣味的不能兼容。實際上,也許聞一多的紳士趣味的確不如徐志摩濃重,但他身上并非毫無紳士氣?;蛘哒f,在成為“斗士”之前的聞一多的身上,也具有相當強烈的紳士氣。由此認定他因此對徐志摩、對新月社“印象不大好”,缺乏說服力。
從為人來說,聞一多一向比較高傲,獨立性極強,不太愿意依附于他人的羽翼之下?;貒?,他的確“難為擇木之鳥”,不得已才到藝專工作。從他早在出國之前就準備自辦刊物,到他在美國時創(chuàng)立“大江會”,都可以看出,他始終有自己挑頭辦刊結(jié)社的意識。盡管他一回國就加入了新月社,但嚴格說來,那只是口頭上,或是形式上的加入,因為那時的新月社更像一個俱樂部,并不是一個組織嚴密的團體。就性格而言,他是不甘心做任何社團——包括新月社——的一個無足輕重的成員的。因此可以說,他之加入新月社,是為了依托這個平臺,尋找機會,或者說,等待機會。
如果說,聞一多對徐志摩還有些興趣的話,恐怕在于對徐志摩的詩尚有些好感。聞一多最欣賞的詩人,是郭沫若、田漢和徐志摩。但是,就像他對郭沫若的《女神》在極力贊美的同時,也有冷靜的批評一樣,對徐志摩的詩,他一定也不全都是夸贊??梢韵胍?,作為曾寫下《死水》《洗衣歌》的“愛國詩人”,聞一多對“浪漫詩人”徐志摩充斥著個人情愛、私人囈語的詩歌,更多的該是不屑和厭煩。何況,總體而言,徐志摩的詩,是典型的自由體,而聞一多則早就開始講究起詩的格律了。從這個方面說,聞一多不喜歡徐志摩,甚至視之為“異己”,都是可以理解的。
人與人之間的好惡,很多時候是相互的。很多年來,論及聞一多新詩格律理論的影響,總是引用徐志摩的這句話:
我想這五六年來我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響。我的筆本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到了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
徐志摩確實是在聞一多們影響下開始了由自由詩體向格律詩體的轉(zhuǎn)變,或多或少地收斂了些野性自由。《詩鐫》時期的詩歌,明顯少了些自由奔放,而多了些音節(jié)的講究。
當然,他對于音尺的安排,并不像聞一多那樣強調(diào)規(guī)整。被卞之琳贊為“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詩”的《偶然》,也既有二字尺,又有三字尺,甚至還有四字尺、五字尺,并非隨心所欲,卻也不像《死水》那樣整齊。聞一多的整齊,是一種美,但不可否認,參差錯落也是一種美。過分強調(diào)整齊,會將詩歌引向死胡同。徐志摩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雖然支持格律詩運動,也曾創(chuàng)作過幾首符合聞一多“三美”要求的嚴格的格律詩,但他并不將聞一多的理論奉為圭臬,不肯放棄詩中的自由。
由此回到徐志摩“最賣力氣要首推饒孟侃與聞一多兩位”的話,是不是覺得里面有個人好惡的因素?與徐志摩、聞一多都相交甚厚的葉公超,晚年這樣說及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聞一多,完全是中國式的傳統(tǒng)讀書人,喜歡寫舊詩和填詞,要把握中國文字的特色。他對于新詩的主張非常固執(zhí)。徐志摩雖然同是詩人,都是新月同仁,背后兩個人卻彼此很不佩服。徐志摩說:“一多怎么把新詩弄得比舊詩還要規(guī)則?”平時與他人稱聞一多總是代之以“豆腐干”。而聞一多也曾說:“志摩的詩,不論從哪一方面說,都是散文而不是詩。”
明白了“背后兩個人卻彼此很不佩服”,一切也就了然了。不過,兩人都具紳士風度,都是君子,除了私下和包括葉公超在內(nèi)的寥寥幾個摯友說說,公開場合幾乎沒有表現(xiàn)出來。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的意外墜機身亡,引起了文藝界的巨大震動,許多報刊、雜志都出了紀念專號,悼念文章數(shù)以百計,一向與徐志摩不睦的朱湘都寫了十四行詩《悼徐志摩》,更不用說他的朋友們了。然種種悼詩悼文中,不見曾經(jīng)的“詩鐫”同人聞一多的只字片語,他的得意門生臧克家百思不得一解,遂上門追問。聞一多說:徐志摩的一生,“全是浪漫的故事”,沒法寫文章。
我們都知道,聞一多是文章高手,他自己的浪漫,哪怕僅僅是與方令孺情感上的一絲漣漪,都化成了蕩氣回腸的長詩《奇跡》,怎么能說浪漫的故事寫不成文章呢?況且徐志摩的一生也不盡是浪漫,比如推薦他到藝專去當教務(wù)長就不是什么浪漫的事。因此,由此可以見出的就只能是他對徐志摩的不喜歡,甚至反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