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新
(廣西藝術學院 美術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2)
我對鄭軍里的最初印象,是從1978年第2期的《廣西工農兵美術》開始的。當時雜志是以《新苗茁壯》為專欄,發(fā)表了廣西藝術學院1977級美術系新生的一批新作,鄭軍里和劉晨煌合作了一張油畫。1977年廣西藝術學院恢復高考招生,涌進一批在社會基層鍛煉多年的青年才俊,鄭軍里即是其一。經過了十年“文革”的廣西美術界,新風漸起,美術界第一次恢復高考招生的1977級自然是引人注目,《廣西工農兵美術》此時當然也是以對待新事物、新浪潮的眼光,來打量這一股新銳力量的。
鄭軍里這個油畫“新苗”的展露過程很短,往后幾年,鄭軍里就完全以工筆畫展露新貌,而且是持續(xù)地展露,這時我才知道他是國畫專業(yè)的。當然后來他出了一些書,刊登了不少他插隊時的水粉寫生,我也才懵然記起那個時候年輕人學畫,普遍是以西畫起步的,這就不怪鄭軍里進學校后有那么好的西畫“童子功”了。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鄭軍里的工筆人物真是新銳,很有80年代那股清新蓬勃的藝術氣象,是帶著一種很純正、扎實的學院功夫走進畫壇的,所以很耀眼地進入當時美術圈的公眾視野。先是《歌》(1979 年)、《金秋》(1981 年)、《烈馬與人》(1982 年),再是后來的《紡織圖》(1983 年)、《苗家樂》(1983年)、《盛夏圖》(1984年)……再稍后他去了北京中國畫研究院人物創(chuàng)作學習班進修,到中國美術館舉辦“華夏人物”的水墨展……從這條路線看下來,鄭軍里成名早,在1980年代就奠定了他在廣西國畫人物畫的顯著地位,并影響至全國。
中國畫里面,人物畫創(chuàng)作可是到了現(xiàn)代以后,才得到重視和提高的。按徐悲鴻的判斷,中國畫過去的科目里,成就最好的是花鳥畫,山水畫次之,人物最卑,他還感慨進入現(xiàn)代以后,偏偏就少了能畫人物、動物、界畫的人才。
近代以來的科學思想和社會思潮,確實促進了人物畫外部環(huán)境的搭建,尤其1949年以后,中國畫內部更是從創(chuàng)作、學院教育、社會需要,或是對中國畫的認識觀念上,徹底擺正了人物畫的主流位置,在很長時期里,人物畫的學院教育與創(chuàng)作差不多全面帶動了中國畫的“改造”,也幾乎成了衡量中國畫藝術成就高下的重要指標。
主流歸主流,衡量歸衡量,但在中國畫的整個科目里,人物畫所具有的獨特性尤其顯著,難度也最大。所以人物畫的整體態(tài)勢雖然很好,但在不同的省份、地區(qū),人物畫的發(fā)展還是不平衡的,這跟當?shù)氐拿佬g傳統(tǒng)、積淀有關系。所以1982年鄭軍里大學畢業(yè)那年,文化部直屬的中國畫研究院就向全國招選青年才俊,辦了一個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學習研究班。鄭軍里進入了這個班,也是當時廣西選派的唯一青年畫家。這個班可謂陣容強大,黃胄先生領銜,另有葉淺予、蔡若虹等先生搭擋,楊力舟、王迎春、李延聲等人物畫的大家均是指導教員。那時候是自上而下地對于人物畫的重視,鄭軍里1977年念大學的時候,整個價值導向已經是這樣。廣西藝術學院1977級的國畫專業(yè),清一色的人物畫,而且工筆為尚,寫意次之。后來的幾屆中國畫專業(yè),也基本是這樣一個側重人物畫教學與創(chuàng)作的格局。
1982年前后,鄭軍里的工筆畫已經很明確、清晰地具有了自己的風格特質和專長取向,若持續(xù)走下去,也必有大成的。但1985年中期以后的鄭軍里,卻忽然轉道了,改畫水墨寫意人物,而且是一種疾風勁草、狂飆突進式的大寫意,掌握起來難度是很大的。但此舉竟是一炮走紅,大獲成功了,其標志即是1986年11月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華夏人物”展,影響京城和全國。現(xiàn)在重看,那時的畫展和鄭軍里在京城的活動,在那個渴望求變、呼喚新風的中國畫的語境里,確是一股新風吹進了北京。1980年代的意氣風發(fā)、氣象趨新之貌,確實與鄭軍里的精神世界完全一致,北京的文化藝術界是這樣,鄭軍里所帶去的畫風也是這樣。這時候的中國美術,變革語言、向往新風的思想已成大勢,國畫當然也不能仍按照老一套。
鄭軍里的工筆畫自然有鮮明的時代語言和氣象,水墨寫意人物也同樣是很現(xiàn)代的格調,毫無舊式的衣缽和行腔。他自己講,水墨的轉道是他從京城學習歸來以后的一個認識轉折和創(chuàng)作改道(給《美術》副主編夏碩琦的信)。鄭軍里在北京學習時,有機會隨黃冑先生到故宮博物院看畫,能看到很多精彩的古代繪畫精品。這對鄭軍里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只是回來消化以后,也漸次覺得古畫里的那種神韻兼?zhèn)浯_是了不得的技藝,但畫中的氣概不足也是缺陷,起碼在這個時代是一種不足?;貋砗螅嵻娎锛凑覝柿诉@個薄弱環(huán)節(jié),借寫意語言和形式的筆墨氣勢,以表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里那些流傳千古的英雄好漢,構成一個華夏人物譜系的精神肖像,于是就有了“華夏人物”這120幅的作品和中國美術館的展覽。
這種古代人物和氣概,很快就順勢演化成另一種酣暢淋漓、格調溫馨的古代水墨人物,此舉又是一個水墨語言、內容的轉道,原先筆端上的那股氣概和張揚的筆墨,此時已退隱為一種也同樣酣暢卻清新文雅的氣息。精神向往的改變,一切都隨之改變,工筆更是就此不畫了。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鄭軍里帶來的水墨人物畫,給畫界打開了一個全新的精神視域,在廣西乃至全國都格外耀眼,我把它叫“新唐風時期”?!短で鄨D》(1988年)、《風塵三俠》(1994年)、《大漠孤煙直》(1992年)等都是這一時期古代女性題材的新風格。
但這個古代人物作為題材的過程也不長,鄭軍里很快又轉到新的表現(xiàn)領域,這個領域就是后來占據(jù)鄭軍里藝術創(chuàng)作時間最長并延至今天的桂西少數(shù)民族人物畫。這次轉道,應該是鄭軍里把自己多年的認識和積累,充分、自信地爆發(fā)于一個集中的領域。從1980年代起,鄭軍里就多次到這些地區(qū)采風,因此這個領域是他自己很熟悉、很有表現(xiàn)力的一個領域。此時對少數(shù)民族領域的這種認識,已包含了他對自己,對自身地域,對中國畫現(xiàn)狀的充分認識和積累,已完全是多年的造型與筆墨個人化的演進、上升、純化與創(chuàng)新。
廣西少數(shù)民族的民俗風情作為下鄉(xiāng)采風的內容,長時期里就是廣西藝術學院的常態(tài)功課。在學生時代,鄭軍里去的是廣西很邊遠的一個叫隆林縣德峨鄉(xiāng)的苗族聚居區(qū),去過好幾次,早期的那些工筆畫創(chuàng)作,都是以這個地方的下鄉(xiāng)體驗、采風為基礎的。所以從1983年以后,在鄭軍里的藝術創(chuàng)作里,廣西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題材,已經成為一個很有溫度、能見度、地域價值的創(chuàng)作領域,其中酣暢淋漓的水墨語言,更是逐漸成為他自己喜歡的,有玩性、有突破、有新意的一種語言形式。也是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鄭軍里更是選擇了一個能維系自己藝術創(chuàng)作更長時期的自家園地:桂西邊遠的一個瑤族聚居地南丹縣。
南丹,鄭軍里去過很多次,1983年的那一次,是剛從北京回來,邀約好友劉晨煌一起去的。這時候他對地域的認識已重新開始,充溢著強烈明確的精神向往了。所以一住40天,在很艱苦的環(huán)境里面,搜集素材,畫速寫,回學校以后,他的這一批速寫就有部分已經在校園里面?zhèn)鏖啠乙彩窃谶@一時期看了他這一批精妙的速寫。鄭軍里畫畫瀟灑痛快,有遷想妙得之境,我覺得跟他的速寫鍛煉、意趣有一定的關系。鄭軍里也說自己的繪畫性格里有玩性,這點很有意思。他對現(xiàn)代西方的繪畫,確有自己的喜歡,他就說自己心儀埃貢·席勒,曾有意將席勒的一些特點用到自己的速寫里。
鄭軍里的畫有現(xiàn)代意識,是現(xiàn)代文化背景下的水墨面貌,一路以來都有很年輕的氣象。從“華夏人物”開始,一路演變過來的水墨人物,這種年輕的氣象都是風聲水起、一路高歌的。關于水墨人物畫的現(xiàn)代性思考及創(chuàng)作,鄭軍里是有備而來,一切均源于自己寬闊的文化視野,以及貼近自己心性的藝術追求。他寫過《創(chuàng)造仰仗現(xiàn)代意識》《水墨寫意與現(xiàn)代造型觀念》《文化語境下的現(xiàn)代水墨畫》等文章,整體看下來,與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格調,就是一個統(tǒng)一體。
桂西少數(shù)民族的民俗生活與風情,現(xiàn)在已成為鄭軍里國畫人物的中心題材,在美術界已建立了穩(wěn)固的風格“標識”,或許也可視為畫家在一定時期里的個人情懷。的確,作家、畫家在創(chuàng)作與感情上,與某個地方某個題材維系在一起,形成“標識”,是有不少個案的。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有這種整體的形狀和持續(xù)清晰的路徑,忌諱歧路亡羊、碎片化狀態(tài)。
鄭軍里有很好的學院培養(yǎng)的造型能力,人物動態(tài)、形貌,在他筆下怎么畫怎么成,但又不為此所困、所累,這實在是很需要才氣、修養(yǎng)的駕馭,也是好畫家有了學院基礎后仍能臻入妙境的秘密所在。再就是鄭軍里從黃胄、葉淺予等前輩大師的藝術里,得到很多超常的藝術養(yǎng)分。加之鄭軍里的家學和自身性情,都給他很好的修為條件,使他從一開始就有今天這般藝術的精神趨向,從工筆寫實走向意筆水墨,畫面溫文爾雅,講究筆墨趣味,富于情懷,很有一股現(xiàn)代造型的視覺力量。
鄭軍里出道的1980年代之前和之后,廣西國畫的人物畫,曾有很好的傳統(tǒng)和可觀的格局。但后來的發(fā)展,人物畫式微已漸成事實,其中原因復雜,有商業(yè)大潮的影響,有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失落,有山水畫的強大聲勢,也有藝術教育中人物訓練風氣的難度與中斷,等等。這個過程,約近十五六年的時間,整個廣西中國畫人物畫,差不多就是鄭軍里一個人的堅守。也就是在最近六七年的時間里,人物畫的隊伍又漸成氣候,元氣復蘇,以廣西藝術學院為中心擴展開去,從人才培養(yǎng)到創(chuàng)作態(tài)勢,畫人物的多了,作品多了,質量上來了。這個態(tài)勢的恢復和營造,鄭軍里于其中功莫大焉。面對廣西中國畫,現(xiàn)在可以自豪地講,人物畫于其中,尚有半壁江山,而且勢頭正旺。
我們知道,五四以來都強調文學中“人學”的重要性,其實在美術事業(yè)的演進里,對人和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也一直是主流方向。20世紀中國畫的新路徑、新面貌、新成就,很大一部分就得益于人物畫的大發(fā)展。我想廣西中國畫的未來,在鄭軍里的帶領下人物畫迅速復蘇的這種發(fā)展勢頭,一定是令人鼓舞的一片希望。
創(chuàng)作上,甚至題材選擇上,鄭軍里并不保守。畫什么,怎么畫,在畫家身上始終是個要害的關系,于其中厲害的畫家都深知什么可為,什么不可為,更知道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畫。但畫什么,其實在畫家身上也同樣是個重要的節(jié)點和選擇。這不光是新領域的刺激,也不光是藝術生活中的偶遇,往內心走進去看,其實這里面也有個與內心契合的必然性。近幾年,鄭軍里在桂西少數(shù)民族人物畫創(chuàng)作態(tài)勢穩(wěn)定發(fā)展的同時,也潛心研究民族舞蹈,畫了一年多,100多幅;還到甘南行旅,采風創(chuàng)作,也帶回一股全新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視覺力量。這些畫,一如他自己從前的創(chuàng)作,貼近自己的內在心性,毫無重起爐灶的感覺,倒是自己藝術風格的另一端升華,萬變不離其宗,只要還在自己的內心里、藝術里,畫什么都是心性流露和精神向往。
鄭軍里常說,南方人的性情、畫風與南方氣候相得益彰,于畫中即有獨特的靈巧華滋、豐澤潤朗的趣味,在這一點上,水墨語言有一定的地域性。2000年以后,漓江畫派風聲水起,對廣西美術隊伍的整合,對創(chuàng)作的促進,對對外形象的塑造,真是起了非常獨特、強大的作用。鄭軍里于其中,一直是水墨人物畫的標桿人物、領軍大家。可以說,廣西有鄭軍里,中國畫人物畫就有了一個全國的高度,而且是一個現(xiàn)代新風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