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九 圖/松塔
山河已冬,風(fēng)雪滿頭,他卻再也等不到自己的歸人。
以前不是這樣的,自從來到還算溫暖的波士頓,涼筠卻開始畏寒,一到冬天便要把自己包成鼓鼓的小浣熊。她剛剛上完專業(yè)課,走出教學(xué)樓時,外面還在飄雪,白茫茫地鋪了滿地。涼筠把圍巾提了提,抱著書向公寓走去。
路上積雪過厚,涼筠走得很是艱難,搖搖晃晃間,不遠處有人影一閃而過,讓她愣在原地一時無法回神。
是彌生,曾在她的生命里真實存在過的蘇彌生。
涼筠顧不得其它,淌著積雪去追趕那道熟悉的身影。大概是她穿得過于臃腫,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涼筠忍著掌心刺骨的寒意,抬起頭四處張望,卻早已不見蘇彌生的身影。
風(fēng)吹動雪絮,打在臉上,化作冰涼的水珠,涼筠卻像是失去了觸感,感覺不到任何寒意,只呆呆地坐在風(fēng)雪中。
“小姐,你沒事吧?”
是熟悉的漢語,涼筠猛然抬頭,隔著肆虐的風(fēng)雪,她又看到了那張臉,濃密而卷翹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瞳,還有她調(diào)笑過無數(shù)次、果凍般的薄唇。有淚珠爭先恐后地從眼底冒出,涼筠眨了眨眼,輕輕開口,說:“彌生?!?/p>
那人莞爾一笑,明亮的眼眸像是月下新雪,他向涼筠伸手,話語里卻是彌生從未有過的舒朗。
“你認錯人了,我叫阮辭,耳元阮,辭別的辭?!?/p>
涼筠呆呆地被人拉起來,有些不可置信,這世間怎會有如此想像的兩個人。她直直望著阮辭,眼角依舊掛著未落的水珠。
阮辭像是被涼筠這幅呆樣笑到,他噗嗤一聲,替涼筠掃了掃帽子上的積雪,說:“他鄉(xiāng)遇‘故知’,我們也算有緣,我請你喝杯奶茶吧?!?/p>
涼筠坐在街頭檐下的長椅上,阮辭端著兩杯奶茶過來,細心地插好管子,遞給涼筠。
“快喝吧,小浣熊。”
涼筠接過奶茶看了看,是她喜歡的口味。奶茶溫?zé)幔踉谑种泻苁娣?,心底像是都熨貼起來。她有些輕松地想,果然是今時不同往日,早三年,誰敢這樣喊她。這樣想著,她不由瞪這個自來熟的人一眼,漆黑的眼瞳圓鼓鼓的。
阮辭無奈地扯了扯這只小浣熊帽子上的絨球,瞥了她一眼,“我怎么覺得,你對救命恩人心懷不軌啊?!?/p>
雪早已經(jīng)停了下來,眼前不再是霧蒙蒙一片,涼筠敲開那只作惡的手,狠狠吸了一口珍珠。過了一會兒,涼筠突然側(cè)頭,直勾勾地盯著阮辭問道:“你為什么不姓蘇?”
阮辭有些驚呆了,十分詫異這只小熊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忍不住曲起食指彈了下涼筠露在外面的額頭,似笑非笑地答道:“這你得去問我爸爸。”
涼筠捧著奶茶笑了笑,恍惚間,眼前似乎是剛剛結(jié)識于異鄉(xiāng)的大男孩,又似乎是漫天飛雪中,追著她痛苦地喊“涼筠”的彌生。雪色與血色在眼前交織纏繞,她終究閉了閉眼,強自壓下內(nèi)心洶涌而出的漲意。
大概因為白天見到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一張臉,晚上,涼筠又夢到了彌生。
一會兒是火紅的木棉樹下,她把少年抵在枝干上,輕佻而自信地問他,“你要做我的男朋友嗎?”
彼時日光正盛,細碎的光縷透過木棉花的縫隙,打在彌生閃爍著亮光的眼瞳上,他怔怔地抬頭,輕聲說:“我答應(yīng)你?!?/p>
一會兒又是,皚皚白雪中,彌生拿著傘在后面追她,焦急而痛苦地喚她“涼筠”。她不耐煩地轉(zhuǎn)身,惡狠狠說道:“你不要再……”她沒有說完,因為有白光突然劃過,她被彌生緊緊抱在懷中。劇烈的疼痛過后,她僵硬地轉(zhuǎn)身,彌生唇畔依舊掛著淺淡的弧度,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卻是她從未見到過的亮光。
白雪在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亮光,比這更刺眼的,卻是從少年身上源源不斷流淌出的鮮紅。彌生的血,像是流不盡一般,染紅了身下的白雪,亦染紅了年少時不落的木棉。
彌生為救她,成為了植物人,終日只能躺在冰冷的病房中。
涼筠突然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她像是又回到了車禍剛發(fā)生時的那段暗無天光的日子里,眼前整日整日被鮮艷的紅色充斥著。她被父母關(guān)在別墅中,發(fā)瘋般甩掉陳列的藥瓶,回應(yīng)她的,卻只有戚厲的哭泣聲,不知道是她的,還是彌生的。
涼筠慌忙服下放在床頭的藥物,這才好了一些。她抱著自己,去看電子表,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卻是毫無睡意。
黑暗中,有躍動的藍光從手機上發(fā)出,她拿起來,是睡前阮辭發(fā)的微信。兩人白天分開后,仍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便交換了微信繼續(xù)聊天。阮辭的頭像很奇怪,無盡的黑暗中,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抹亮光,將畫面分割成光暗兩塊,透露著莫名的詭異感。
涼筠來回撫摸著那詭異的頭像,終于忍不住點開問道:你睡了嗎?
發(fā)完涼筠就有些后悔,果然,還沒等撤回,那個自來熟的人就回道:怎么?這才剛分開就寤寐思服了?
呸,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是讓他這樣用的嗎?涼筠有些不服氣,繼續(xù)回:只是覺得今天晚上雪景很漂亮,給某個“喝多”的人醒醒酒罷了。
那邊待了好久,久到?jīng)鲶蘧鸵?,才發(fā)來一條:我見過比這好看一百倍的雪景,有時間帶你去見見世面,小浣熊。
后面跟著一個很欠揍的表情包,涼筠盯著界面笑了笑,沒有再理會這個狂妄自大的人。她把被子向上拉了拉,莫名安心許多,忍不住去回憶白天的點滴。
昨天晚上托阮辭的福,涼筠沒有睡夠覺,忍不住在一節(jié)選修課上打起了瞌睡。她坐在最后一排的窗邊,有日光投入,暖洋洋的,正適合睡覺大業(yè)。就在涼筠即將與周公會晤時,不知是誰那樣缺德,曲起的指頭彈得她腦袋生疼。
涼筠忍無可忍,氣鼓鼓地去瞪那人。果然是阮辭那個討厭鬼,她恨恨地扭了他一把,這才平衡了許多。
“喂,小浣熊,好心沒好報啊?!辈恢螘r坐到?jīng)鲶奚磉叺娜钷o突然湊過來,灼熱的呼吸隨著張合的唇畔打在她的頸側(cè),癢癢的,惹得涼筠不自在地動了動,卻與老師正要收回的眸光直直對在一起。
原來是自己睡覺被老師盯上了,得,這位爺還救她一命。
看著涼筠不好意思的樣子,阮辭趴在桌上輕輕一笑,桌面似乎隨著他震動的胸腔一并跳了跳。阮辭直勾勾地盯著涼筠,有細碎的日光在他的眼底打轉(zhuǎn),映出薄薄一層笑意。
窗外有細雪被風(fēng)吹起,驚動了漫天塵埃,老師講課的聲音似乎一并被白雪吸入,涼筠再也聽不進任何東西,直到阮辭含著笑意開口。
“呆瓜?!?/p>
“咚”得一聲,像是有驚雷在胸腔劃過,一并劃過的,還有阮辭身上散不去的薄薄皂香。涼筠正襟危坐在座位上,拿筆的手忍不住有些顫動,聽到旁邊的輕笑聲傳來時,只覺得手掌已不像是自己的了。
“待會兒帶你去買滑雪裝備?!比钷o湊過來,笑瞇瞇地說。
涼筠疑惑地側(cè)頭去看他,沒想到,昨晚阮辭并不只是說說而已。阮辭與朋友約好幾天后要去滑雪,正好可以帶上涼筠。
下了課,阮辭帶涼筠去買滑雪用具。看著在前面嘰嘰喳喳的阮辭,涼筠突然想起了彌生,再也不會這樣生機勃勃的彌生。他們也曾一起去滑過雪,只是那時彌生滑得不好,她嫌棄彌生丟人,在眾星捧月中,惡狠狠地讓他離自己遠一點。
她想,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樣落寞的彌生,明明周圍站滿了喧嚷的人群,彌生卻孤獨地像是普天之下只剩下他一個人。
似乎,彌生總是這樣落寞,被她嫌棄,卻又一個人去默默舔舐傷口。她可憐那樣的彌生,卻始終無法喜歡上,那樣卑微的少年。
猝不及防間,涼筠被人帶上護目鏡,她艱難地抬頭,卻與正要低頭的阮辭撞在了一起。少年眼底漾著薄薄一層笑意,他輕輕揉了揉涼筠被他撞紅的地方,勾唇笑了起來,頰側(cè)若隱若現(xiàn)的梨渦就像是經(jīng)年而釀的醇酒,讓人忍不住醉倒在其中。
“你怎么這樣呆?!痹挳叄钷o忍不住去揉涼筠依稀可見發(fā)漩的頭頂,涼筠不自覺蹭了蹭,蹭完才反應(yīng)過來,認真地問他,“阮辭,你摸狗嗎?”
很快就到了和阮辭約好的那一天,眾人在山腳的滑雪場集合。阮辭帶著涼筠剛換完裝備,就有幾個人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起哄道:“讓我們一起來歡迎大嫂?!?/p>
涼筠看了一眼笑瞇瞇似乎并不打算管的阮辭,走過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叫盛涼筠,你們可以跟著阮辭喊我爺爺?!?/p>
阮辭忍不住被氣笑了,他狠狠瞪了那些目瞪口呆的人一眼,快步上前去追趕撇下他獨自走的涼筠。
“你生氣了?”阮辭拉著涼筠,忍不住蹭了蹭她毛茸茸的腦袋,“我教你滑雪好不好?”
涼筠把他拍開,說:“我會滑?!?/p>
阮辭卻不依不饒,從身后把涼筠擁在懷中,隔著厚重的滑雪服,他卻像是能感受到?jīng)鲶奚眢w炙熱的溫度。阮辭怔了怔,把她拿著滑雪棒的手緊緊包在掌心,來回搖晃著。涼筠腮側(cè)細小的絨毛在雪光下一閃一閃的,阮辭盯著那絨毛,一字一句低聲說道:“你學(xué)的不對,我教的才對?!?/p>
說罷,不顧涼筠的反應(yīng),阮辭彎腰去給她穿滑雪板。涼筠怔怔地,有些沉溺于他泛著日光與雪光的黑發(fā),忍不出伸出手去摸他的腦袋。阮辭像是有心靈感應(yīng)般抬頭一笑,雪白的牙齒在日光下閃著耀眼的白光。
也不知是阮辭作壞,還是涼筠被這光亮閃到了眼睛,她抬腳時一陣愣怔,竟帶著阮辭一并摔在了大雪中。阮辭在下方一動不動地托著她,眼底像是盛滿了整個銀河最耀眼的星辰。
涼筠在心底細細勾畫著身下人俊朗的眉眼,堅挺的鼻梁,以及那上揚著,越來越近的薄唇。她終于反應(yīng)過來,慌忙推開阮辭向一旁跑去。阮辭躺在地上,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臃腫身影,忍不住用舌尖輕抵下顎,愉悅地笑出聲來。
“小浣熊,你跑慢點。”
晚上,他們是在山頂?shù)木频昀镞^夜的。阮辭果然沒有騙她,站在白雪皚皚的山巔,不止雪景,就連蒼穹下不滅的星光都越發(fā)動人。涼筠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靜靜看著星河耿耿的天幕,就連這些年來因彌生而產(chǎn)生的壓抑都減輕了幾分。
“小浣熊,我沒騙你吧。”阮辭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站到?jīng)鲶奚韨?cè),跟她一起去看鑲嵌在深藍色天幕中的星子。
涼筠想到白天的事,耳尖忍不住泛上一陣燥意,便悄悄地向一旁挪動?!岸床焓朗隆钡娜钷o好笑地揪住涼筠的帽子,一把將人擁到懷中。
他趴在她的耳邊,有溫?zé)岬暮粑诙幪鴦印?/p>
“給你看個好東西?!?/p>
一個望遠鏡猝不及防來到?jīng)鲶扪矍?,阮辭用另外一只手包裹住她的,指向遙遠的天際。
“看到那片不斷變幻的光暈了嗎,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玫瑰星云。”
涼筠一動不動地待在阮辭懷中,透過鏡片,可以模糊地看到阮辭指向的那片星云,她卻像是穿越了遙遠的時空,又回到了年少時的青海湖。也是這樣奪目耀眼的星河,也是這般舉世無雙的少年。涼筠突然轉(zhuǎn)頭,聲音里像是有幾分哽咽。
“許多年前,也有人帶我看過玫瑰星云?!?/p>
阮辭怔了怔,眼底有回憶的暗光一閃而過,卻還是笑著問她,“那后來呢?”
后來呀,她不再喜歡他,開始厭惡他的一言一行,最終害他只能躺在冰冷的病房中。
“我失去了他,永永遠遠失去了他?!睕鲶蘅粗钷o,強忍著內(nèi)心漫天的難過,一字一句這樣說道。
看著她比新雪還要明亮的眼底,阮辭鬼使神差般含住了他渴望已久的紅唇。兩片冰涼的唇畔猝不及防相貼,阮辭卻一動也不敢動,只輕輕說道:“都過去了,涼筠,一切都過去了。”
涼筠又想起了那年星河璀璨的青海湖畔,彌生亦如阮辭這般,在星河最灼目之時,緩緩印上了她的唇畔。那時,她真真卻卻對彌生心動過,一如此時,像是有一場漫長而劇烈的海嘯席卷過心底荒蕪的灘涂。
深藍色的天光打向白雪,又折射到阮辭的眼底,閃爍出星星點點的亮光。涼筠的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阮辭的微信頭像,只是那束微弱的光亮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將所有黑暗吞噬。
自從那件事情發(fā)生后,她以為愛情再也不會眷顧自己,卻未曾想,她的阮辭會踏光而來,將她從無止盡的黑暗中拯救至黎明。
涼筠忍不住環(huán)上他的腰身,再抬頭時卻已是淚流滿面。
“阮辭,謝謝你?!?/p>
謝謝你踏光而來,重新點亮我無望的未來。
跟阮辭在一起后,涼筠搬到了阮辭的公寓中。有了活蹦亂跳的阮辭,那些讓人窒息的過去似乎也在一并消散,涼筠已經(jīng)很少再夢到彌生了。
阮辭過得精致,卻獨獨喜歡一款極普通的肥皂,這點倒是跟彌生有些相似。涼筠打開儲物柜,看著那滿滿一柜的肥皂有些無語。她正要關(guān)上柜門,不知道誤碰了哪里,儲物柜最上方突然掉下一個細長的盒子。盒子與地面沖擊時,一根再普通不過的手繩飛到了涼筠腳邊。涼筠緩緩蹲到地上,想要撿起這根手繩,上面鏤刻的熟悉花紋,卻讓她有些喘不動氣兒。
彌生也有這樣一條手繩,是他們從青海湖到西藏時,涼筠心血來潮,在布達拉宮外親手給他串成的。那是她送給彌生的唯一一件禮物,卻從未見它在彌生的手上出現(xiàn)過。
涼筠緩緩摩挲著手繩上粗糙的花紋,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在心底叫囂地愈發(fā)厲害。阮辭不知是何時過來的,亦蹲在她的身邊,輕輕拭去垂在她眼角的淚珠。
“怎么了?”
阮辭的聲音有些溫柔,涼筠忍不住轉(zhuǎn)身,直直盯著柔情似水的男孩。
“我的一個朋友,也有這樣一根手繩?!?/p>
聞言,阮辭輕聲笑了出來,他把涼筠拉起,吻了吻那泛紅的眼角。
“去西藏旅游時買的小玩意兒,這一抓一大把的東西,也值得你哭?!?/p>
“這是你自己做的?”
“不,”阮辭揉了揉涼筠的腦袋,溫柔而又悠遠的目光落在時光的一隅,有些回憶許多年前的雪域高原,“是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送給我的?!?/p>
涼筠呆呆地看著阮辭,像是相信了他毫無破綻的解釋,晚上,卻因憂思過度發(fā)起了高燒。迷迷糊糊中,她像是又夢到了彌生。
彌生坐在床邊,溫柔地摩挲著她的鬢角,一開口,卻是從未有過的濃郁悲傷。
“涼筠,你為什么要害人?”
涼筠眨了眨眼,一邊驚恐著向后退,一邊喃喃回答說:“對不起,我沒想過要害你出車禍??墒俏艺娴南矚g過你,在青海時,我是真的喜歡你?!?/p>
彌生似乎并不相信她顛三倒四的言語,明顯愣了愣,隨之卻擠出慘淡的一抹笑。涼筠害怕極了,忍不住高聲喊阮辭,回應(yīng)她的,卻只有如漩渦般無止盡的黑暗。
涼筠猛然地開雙眼,心口還在“噗通噗通”跳得厲害,她慌忙轉(zhuǎn)身,去抓靠在床頭的阮辭。
看著涼筠可憐兮兮的模樣,阮辭又想起了她的那句“在青海時,我是真的喜歡你”,眉眼間像是有痛意一閃而過。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褪去那些不該有的情愫,溫柔地去擦拭她額角的細汗。
涼筠突然抓住阮辭的胳膊,說:“他跟你一樣,也有一條紅色的手繩,只喜歡肥皂的香氣?!?/p>
阮辭笑了笑,停下動作去看床角暗光閃爍的一點,突然想起只能在病床度過余生的彌生,強迫自己硬下心腸,問:“哦?原來你對你的前男友這么關(guān)心嗎?”
涼筠還要再問,床頭的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她拿起來,是哥哥盛諶。
“小筠,”隔著遙遠的太平洋,那邊似乎有些猶豫,停頓良久后才繼續(xù)說道:“蘇彌生不見了?!?/p>
涼筠看了阮辭一眼,內(nèi)心竟像是松了一口氣,不辨悲喜地問道:“是嗎?”
電話那段似乎訝異于她的平靜,斟酌了許久才開口,說:“其實他很早就不見了,一直沒敢跟你說,我們在國內(nèi)找不到他……”
涼筠沒有讓盛諶說完,而是緩步下床,一把拉住要離開的阮辭,盯著他問:“你不是阮辭,你是彌生對嗎?”
阮辭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靜靜地看向窗外高懸的明月。透過異鄉(xiāng)的月,他像是能看到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房,眼底逐漸升騰起意味不明的情緒。
他低頭,隱有些落寞地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叫阮辭。”
可他怎么可能會是彌生呢,他的哥哥彌生,因為她的緣故發(fā)生車禍,此生都只能躺在病房中了。
涼筠堅定不移地相信阮辭就是彌生,只是醒來后的彌生失去了部分記憶而已。她刻意不去深究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波士頓,只知道,愧疚的人變成了自己喜歡的少年,壓在心底所有的陰云,許多年前滿目的鮮紅都在時光里漸漸褪去。
她想,阮辭大概真的是上天派來給她的救贖。
自從借讀書之名來波士頓療養(yǎng),涼筠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國。如今,“彌生”醒了過來,趁著圣誕假期,兩人商量著要一起回國。只是臨到出行,阮辭突然有急事兒,涼筠便只好依依不舍地一個人回國。
阮辭牽著涼筠的手在候機廳等待,登機的提示音響了多次,涼筠卻還是牽著阮辭的手不愿松開。阮辭輕笑,湊到她的耳邊調(diào)笑道:“舍不得男朋友啊?”
涼筠瞪了他一眼,終究忍不住啄了一下那人誘人的唇角,她像只偷腥的小貓般笑嘻嘻地要逃走,阮辭卻把她拉回來,狠狠吻上那四處作亂的紅唇。
直到兩人都氣喘吁吁,阮辭才稍稍放開涼筠,來回摩挲著她的鬢發(fā),認真地問:“不回去了好不好?”
涼筠有些詫異這人不切實際的幻想,嗔怪地看他一眼。想了想,還是踮起腳尖趴在他的耳邊說道:“我會想你的,每天都會讓你到夢里看看我?!?/p>
涼筠笑嘻嘻地跑向登機口處,想到她回國后可能會遭遇的事情,阮辭心底卻罕見地傳來一陣刺痛,一股即將要失去她的恐慌如潮水般涌來,像是要將他淹沒。
回國后,涼筠的日子無聊且單一——吃飯睡覺想阮辭。幾年前的舊事被曝光時,她罕見地在外面逛街。她跟阮辭約好一會兒視頻,正要開車走人,卻被突然涌入地下停車場的記者嚇了一跳。記者們拿著話筒爭先恐后地上前,涼筠愣愣地呆在原地,像是又回到了車鳴刺耳的那個雪夜,腦海里充斥著流不盡的鮮紅。
記者們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愈發(fā)猖狂著向前,多虧盛諶匆匆趕來,這才將涼筠從重圍中帶出。
不過短短幾個小時,媒體便以夸大的口吻將涼筠定義為玩弄平民子弟、害其車禍不起后卻潛逃國外的豪門千金,盛世的股價亦因此一跌再跌,網(wǎng)上甚至因這樁經(jīng)年舊事而展開正義與權(quán)勢的熱論。
已經(jīng)快要結(jié)痂的傷疤卻被人猛地撕開,涼筠愣愣地坐在床上,那股難以忍受的窒息感又鋪天蓋地涌了上來。她想聽聽阮辭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句也好。涼筠拼命地去撥打阮辭的電話,隔著山海與時空,回應(yīng)她的卻只有刺耳的忙音。
涼筠有些害怕這滿室的寂靜,慌忙打開電視機,出現(xiàn)在屏幕中的那兩張相似的面龐卻讓她有些如墜冰窖。
一個彌生躺在病床上,正在接受記者的采訪。而另外一個“彌生”站在一旁,眸色不豫地看著這場鬧劇。
那人有著濃密而卷翹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瞳,還有她親吻過無數(shù)次、果凍般的薄唇。涼筠怔怔地,想要隔著空氣去撫摸他的眉眼,終于有些明白,阮辭并未騙她,他跟彌生壓根就是兩個人。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自欺欺人罷了。
在主人公彌生痛訴涼筠對自己的“惡行”之后,記者突然將話筒轉(zhuǎn)向主人公的孿生弟弟阮辭。阮辭好看的眉眼攏在一起,卻還是在彌生的視線投來時,低聲回答道:“我同情我哥哥的遭遇,亦對盛小姐的做法持保留態(tài)度?!?/p>
阮辭的話就像魔咒,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涼筠的腦海中。她忍不住起身,拼命地想要逃離這里,卻一陣踉蹌,被絆倒在身前的地毯上。涼筠嘗到嘴中的咸澀,忍不住去回想他們每一個親密的瞬間,然而,所有的回憶都比不過阮辭如利刃般的最后一句話。
“我相信,盛小姐會得到她應(yīng)有的懲罰?!?/p>
懲罰嗎?可是上天,給她玩弄彌生感情的最大懲罰,不就是他嗎?
國內(nèi)輿情愈演愈烈,盛諶想讓涼筠出國定居,再也不回這個傷心地。涼筠答應(yīng)了,唯一的條件就是在出國前見見阮辭。盛諶多方聯(lián)系,消失多日的阮辭亦答應(yīng)了。
涼筠坐在街邊的長椅上等待著阮辭,這場景像極了他們初遇那日,在滿目蒼白中,素昧平生的兩人暢談于波士頓的街頭。涼筠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不遠處皚皚的白雪,自欺欺人久了,竟真以為能等到日光煌煌的春天。
“涼筠?!?/p>
涼筠聽到聲音后輕輕回頭,看著不過半月未見的阮辭,竟覺得像是隔了半生那樣久遠。她圍著厚重的圍巾,沖阮辭笑了笑??粗@樣的涼筠,阮辭下意識地想去揉揉她的腦袋,手心尚未落下,涼筠卻本能地躲到一旁。
阮辭的心底又傳來那股如同被浪潮淹沒般的窒息感,他怔怔地放下右手,突然覺得就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看著下意識向一旁挪動的涼筠,怔然坐到長椅上,卻因心神不寧差點摔倒地上。輕微的痛意終于讓他從鋪天蓋地的浪潮中掙扎出來,想到彌生因涼筠而纏綿病榻的絕望,所有的不舍與柔情一下散盡,重新恢復(fù)他該有的冷漠無情。
“從一開始,就是你算計好的,對嗎?”
阮辭的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那個如小浣熊般跌倒在地的涼筠,她乖巧地將手遞給他,像是將余生都一并放心地交給了他。阮辭努力忽略心底的異樣,再開口時,已褪去所有的溫度。
“是。”
“所以,你覺得是我故意害彌生,特意來為他報仇的,”涼筠不再低頭喃喃,而是突然轉(zhuǎn)頭,眼角泛紅而惹人心疼,“阮辭,你喜歡過我嗎?”
阮辭像是又回到了那個星河耿耿的雪夜。他握著她的手指向玫瑰星云,在星云最耀眼的時候,他突然低頭,輕輕印上他自少年時代便開始渴望的紅唇。
不過,都過去了,不是嗎?她害自己虧欠良多的彌生成為了植物人,而他完成彌生的囑托,讓她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這就足夠了,不是嗎?阮辭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卻是平靜無波地望向白雪皚皚的遠方。終于,他輕輕開口,輕到像是怕驚擾什么易碎的美夢。“從來沒有。”
看著這個曾被自己當(dāng)作救贖的男人,涼筠終于心如死灰。她艱難地點了點頭,嘴角擠出一抹慘淡的弧度。
“阮辭,我要去英國定居了。如你所愿,你再也不會見到,我這個讓你討厭的女人了。”
“我們從此,就一別兩寬吧?!?/p>
阮辭站起來,怔怔地點了點頭,看著涼筠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亦轉(zhuǎn)身離開。兩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就此分離于長椅中央。行至半路,阮辭忍不住回頭,看著涼筠不帶一絲留戀的背影,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他蹲在地上,痛苦地以手捂面,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明媚似云靄的小姑娘。
他跟彌生是雙胞胎,父母離異后,他跟著另嫁豪門的媽媽錦衣玉食,而彌生只能跟著爸爸生活在令人絕望的棚戶區(qū)。
他與彌生經(jīng)?;Q身份,可他從未對彌生說過,他羨慕彌生,不只是因為彌生擁有一個疼愛他的父親,更是因為彌生身邊那個明媚似春華的女孩。
初遇盛涼筠的那日,他因為一點小事被母親訓(xùn)斥,跑去彌生學(xué)校與他互換身份,卻莫名其妙被一個女孩強勢地抵在樹干上。他正要離開,女孩卻突然低頭,沖他燦然一笑,問他,“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嗎?”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滿園的木棉花都在她的顰笑間黯然失色。
之后,那個叫盛涼筠的女孩邀請“他”去青海游玩,他鬼使神差般并未告訴彌生,而是跟那個女孩一起去了青海湖。
耿耿星河下,他擁著她躺在草地上,給她指瑰麗的玫瑰星云。深藍色的天光從幾億光年外趕來,落在她明艷的眉眼間。他忍不住輕輕俯身,印上那渴望已久的紅唇,整個春天的花卉似乎都在那一瞬間綻放于心田。
離開青海湖后,他們?nèi)チ瞬歼_拉宮,在海拔近四千米的雪域高原上,她輕輕為他戴上她親手穿的手繩。那是本該屬于彌生的手繩,他卻私藏了起來。就像是本該屬于彌生的愛情,他卻在心底覬覦了那樣多年。
回去后,他本想向涼筠說明身份,他一直虧欠的彌生卻告訴他,自己喜歡涼筠。他這個“小偷”再也沒有理由與她產(chǎn)生瓜葛,他只得摩挲著她親手穿成的手繩,來藉慰與她分別的漫漫時光。
直到彌生成了植物人,而她出國療養(yǎng)。那時,他求繼父將彌生接來身邊,他想,只要彌生醒過來,他就去找她。他什么也不管了,只想向她傾訴這些年來刻骨的思念。
后來,彌生終于醒了,卻告訴他,這場車禍是涼筠故意造成的。那時,彌生眼底閃著詭異的光,問他要不要接近盛涼筠,替自己報仇。他說不清是多年來對彌生的虧欠還是想要接近她的私心,他答應(yīng)了彌生。
再后來,他費盡心機地接近她,成為了她的男朋友,卻也永永遠遠地失去了她。
他的涼筠。
阮辭魂不守舍地走進病房,卻看見彌生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
“她走了,是嗎?”
“你真以為我喜歡她,而她害了我嗎?”彌生詭異一笑,看著阮辭一瞬間慘白的面龐,心底竟是從未有過的暢快,“阮辭,你這個傻瓜,憑什么滔天的富貴是你的,媽媽的愛也是你的!你什么也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
阮辭的身體一陣搖晃,難以承受般跪倒在地,冰涼的淚珠從指縫間滲出。
是呀,他什么也沒有了,從他決定算計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他這一生快樂的時光那樣短暫,竟只有跟她在一起的那幾個月而已。而往后漫長的余生,孤寂無望的歲月,他都只能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山河已冬,風(fēng)雪滿頭,他卻再也等不到自己的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