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圖/枕上濁酒
也可能是心里裝了一個人,要很多淚水,才沖刷得出來。
春夏之交的海島,拂面海風(fēng)潮濕溫?zé)?,植物們快速伸展枝芽,一天一番模樣。于晚嵐常在傍晚去那家名叫“伴山”的面包店,她抱著剛出爐的法棍面包經(jīng)過街角的鮮花店時,會順手買一束雛菊或者洋牡丹。
她去面包店的次數(shù)多了,女店主也和她熟識起來。女店主五十歲左右的年紀(jì),目光和笑容里除了生意人的的聰敏之外,還有著幾分清明簡淡的書卷氣。春天時,面包店剛有過一次裝修,在樓梯走廊上設(shè)計了一面留言墻,釘著一些照片和客人的留言。醒目的位置上,有一張?zhí)焖{色的卡片,上面用楷書寫著木心的文字:“你尚未出現(xiàn)時,我的生命平靜,軒昂闊步地行走,動輒料事如神。如今惶亂、怯弱,像水溶的春水,一流就流向你,又不知你在何處?!?/p>
于晚嵐看著那幾行字,直覺這個人把臉藏在木心先生身后,卻在講著自己的心事。
“從我兒子書桌上拿來的,覺得字很好看,就貼在這兒了。”女店主笑著說,又指著一張照片給她看。那是從新聞報道中下載洗印的男醫(yī)生照片,不過是一張戴著口罩的側(cè)臉,于晚嵐卻似乎看見了他的鼻梁、嘴唇與下顎的線條走向。
女店主問:“你有沒有見過他?去年夏天我和他爸出去旅游,店里的事情都是他在管。”
她正不知道怎樣回答,剛好有店員過來說事情,于是她趁機道別,抓起打包好的紙袋沖出門去。今天她買了松餅和牛角包,店主額外贈送了色彩繽紛的馬卡龍,紙盒上寫著一行字:“送你一整個夏天。”
紙袋拎在手里,明明是沉甸甸的甜,于晚嵐卻忽然覺得惆悵極了。
再也不要到“伴山”來了。她想,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找不自在嗎?
這是于晚嵐在海島工作的第二年。同事方菲結(jié)婚后搬離了宿舍,只留下她一個人。二樓的房間里時常會竄進老鼠,在暗夜里窸窸窣窣地行動。她已經(jīng)習(xí)慣在半夢半醒時,抓過床邊的木棍用力敲擊床板,驚得老鼠半天無聲,于是她重又沉沉睡去。
夏天來臨時,于晚嵐每天傍晚都會乘最末一班客船離開海島,回去照顧生病的父親,第二天早晨再趕回來上班。有一天在甲板上,她看見一位穿著黑衣服的年輕男人,他手扶欄桿迎風(fēng)而立,衣袖卷在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自手背一路延伸,海風(fēng)灌滿了他的衣衫。
于晚嵐想起“伴山”墻壁上的那幅字,低著頭反身進了客艙。
海鷗在天空盤旋,他一直站在那里。于晚嵐望著海面,眼底忽然泛起了水意。
風(fēng)聲伴著馬達,長長的水路,他在余光里。她有些悲傷地想起了網(wǎng)上的一句話:有時候被撩,并不說明他喜歡你。
或許,他們有過的短暫交集,不過因為他當(dāng)時剛好閑極無聊而已。
周一上午,于晚嵐請假給父親辦理出院手續(xù)。她站在隊列末尾,聽見有人問正在交費的男醫(yī)生:“怎么你來續(xù)費?”
他的聲音聽上去好熟悉:“我剛下夜班,患者家屬有事耽擱,我順便幫忙跑一趟?!?/p>
那人說著,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他穿著白大褂,露著黑色的襯衫領(lǐng)口。于晚嵐趕忙將目光轉(zhuǎn)向一旁,忍不住想:真是好心腸。大概開在半山亭的花、說過的話,以及彩虹蛋糕、星空棒棒糖,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可是,他這樣好心腸,真的很容易讓人會錯意啊。
他離去時的腳步邁得很快,白大褂飄起的衣角似乎擦到了她的手臂。她以為他已經(jīng)走遠了,忍不住回過頭來,卻沒想到剛好與腳步停頓的男醫(yī)生對上了視線。他脫口而出:“真的是你!”
于晚嵐彎了彎嘴角:“你好,陸青岑?!?/p>
他迅速三連問:“你怎么在這里?哪里不舒服嗎?需要我?guī)兔幔俊?/p>
他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枚吸潮過久的馬卡龍,松脆的外殼眼見就要被內(nèi)里的濕潤浸沒了。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才會這么軟弱的。對,一定是。
她搖了搖頭,冷淡地轉(zhuǎn)過臉去。
辦完出院手續(xù),于晚嵐扶著父親剛要出門,已經(jīng)換下白大褂的陸青岑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她敏感地觀察了一下父母的神色。果然,當(dāng)這個挺拔清俊的年輕男子站在他們面前,并禮貌地自我介紹之后,他們的表情看上去精彩極了。何況他還動手卸下了她后背上的雙肩包,說:“我送你們?!?/p>
她太窘了,這時卻只能客氣地微笑:“謝謝,我已經(jīng)叫車了?!?/p>
陸青岑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含義萬千,成功地讓她紅透了一張臉。
于晚嵐拉開車門,想著只要再扮演一回客氣矜持,就可以絕塵而去了,可沒想到最后一場演砸了。她正準(zhǔn)備禮貌地道別,他忽然問:“你的男朋友,怎么沒來接你們?”
她噎了噎,索性不打算接招,奈何車門被他扶住了,不過三秒鐘的目光對峙,她的表情就出現(xiàn)了裂痕:“要你提醒我?我有沒有男朋友自己不知道嗎?”
陸青岑毫不退讓:“我在研究所門口見過他!去年夏天,你們不是和好了嗎?”
當(dāng)著父母的面,于晚嵐實在沒心情去理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她坐在座位上,車門在兩人手中暗暗地來回扳動著。司機師傅終于忍無可忍:“要不你下車,要不他上車,你們倆這是干嘛?”
好丟臉??!她無奈地閉了閉眼睛。陸青岑終于松開手:“周末,我回去找你?!?/p>
后視鏡里他的身影慢慢變小,拐過一個街口,就看不見了。她閉上眼睛,用兩只手捂住了耳朵。果然,下一秒,車后座的父母默契地開啟了你來我往的花式追問,她統(tǒng)統(tǒng)不聽不答,她實在沒法在目前混亂的心緒中,清楚明白地說給他們,他們剛才聽到的那些劇透其實根本不是劇情,最多只是人生花絮。
父母終于不再說話。于晚嵐掏出手機,見屏幕上靜靜地躺著一條好友邀請。頭像是一只畫在沙灘上的獅子,潮水乍退,砂礫潤澤。
她的手指停頓了一下,還是接受了邀請。
一年前的夏天,于晚嵐坐在半山腰的涼亭里吹海風(fēng)時,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男聲言簡意賅地告訴她,那只名叫布丁的泰迪犬剛剛吃掉了他家面包店里的兩只蛋撻,請她過去付賬并帶走狗狗。
“它不是我的狗?!彼乱庾R地說。
“開玩笑吧?項圈卡片上寫著名字和這個電話號碼,你說它不是你的狗?”
于晚嵐還沒等開口,對方又說:“你過來把它帶走就行了,錢就不要了。”
這什么話?好像誰想賴賬似的。于晚嵐跳起身:“位置!”
布丁是同事方菲的狗狗。方菲忙著談戀愛,自從和于晚嵐成為同事兼室友,就把布丁交給她照顧了。布丁逃跑兩次之后,于晚嵐特意定制了這個刻著電話號碼的項圈,不過今天出來時,并沒有帶它,可見連狗狗也受不了戀愛的酸臭味,從方菲手里逃跑了。
于晚嵐一推開面包店的門,就看見被拴在桌腿上的布丁,系著白圍裙的年輕男人走出來,一見她就笑了,“真的是你!”
在她的詫異目光里,他的笑容溫煦而清爽:“昨天傍晚在沙灘上畫獅子的那個人,不是你嗎?”
“是我?!庇谕韻共挥傻眯α耍安缓靡馑?!”
“見過畫貝殼畫魚的,畫獅子的還是頭一次見,所以印象深刻?!彼χ紫律恚忾_了布丁的牽引繩,“它不是第一次跑掉了吧?這個繩扣這樣系,狗子是掙不開的,要不要我教你?”
“布丁是同事的狗,”于晚嵐跟著蹲下身,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只狗的距離,為了緩解局促,她抬手摸了摸布丁的耳朵,輕聲說:“它不太認(rèn)我?!?/p>
他扭過臉,示意她注意他手里的牽引繩:“看著?。 ?/p>
他的手指細長,骨節(jié)分明,指甲邊緣光潔,透著淡淡粉澤,于晚嵐覺得這雙男人的手簡直比自己還精致。牽引繩在他的手底利落地繞了兩下,又遞回她的手里,他問:“會了嗎?”
于晚嵐一臉茫然,誠實地搖了搖頭。
他的笑容滿滿地從眼睛里溢了出來,他說:“我叫陸青岑,你呢?是來旅游的嗎?”
即將隱沒的夕陽透過玻璃窗,將她的周身罩上了一層小松鼠般的融融光澤,她說:“我叫于晚嵐,在水產(chǎn)研究所工作?!?/p>
他笑了笑,竟然一時無言。類似潮涌前的短暫靜默,他聽見自己用心跳聲,填充了那一小段交流的空白。
昨天黃昏,陸青岑第一次見到于晚嵐。她光著腳在剛剛退潮的沙灘上奔跑,用木棍畫了好大一只獅子,幾個撿貝殼的小孩子圍著看,一只毛皮顏色像巧克力一樣的小泰迪犬興奮地跟著她跑來跑去,沙粒粘在她的腳背和小腿上,像是泛著光。海風(fēng)掀翻了她的帽子,她的長發(fā)飛揚,小泰迪撒著歡兒地去追落水的帽子。
剛才,小泰迪拖著牽引繩來到門前,他張望著,卻沒看到主人的影子。他把它引進店里,然后打了電話給她。
要到很久之后,于晚嵐才明白過來,放蛋撻的柜子那樣高,如果不是有人“栽贓”,布丁怎么可能夠得到?然而,他站在夕陽的余光里,不但笑容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周身如有糖霜。
那天,她執(zhí)意付了蛋撻的錢,而他將一盒星空棒棒糖放進了她的衣袋,他說:“我做的,送給你。”
陸青岑跑步經(jīng)過半山腰的涼亭時,看見穿著鵝黃色薄外套的于晚嵐扶著欄桿面海而立。海面平靜,泛著碎波,她的樣子就像一枚香蕉馬卡龍。他沖她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回過頭來的女孩眼睛發(fā)紅,像是剛剛哭過的模樣。
“怎么了?”
“沒事?!彼α诵Γ帮L(fēng)大,眼睛里進了東西?!?/p>
也可能是心里裝了一個人,要很多淚水,才沖刷得出來。
雨前的天空低低地壓著,與灰蒙蒙的海平面相連。他說:“快下雨了,回去吧。”
她的雙手握過了紅漆斑駁的欄桿,留下金屬的淡淡腥氣。她搓了搓手,說:“即使面朝大海,也未必有春暖花開,這才是人間真相。”
陸青岑隨著她的視線望向遠處,忽然問:“明天你還會來嗎?”
“如果不下雨的話?!?/p>
第二天傍晚,于晚嵐一走進半山亭,就看見擺在石階上的各色天竺葵,花期正盛,團團簇簇的花朵在陽光中愈發(fā)燦爛,海風(fēng)直邃而過,捎來一陣特有的芬芳。
布丁在身后,笨拙地跳上一級臺階,又跳上了一級臺階,到平坦地面,便想要撒歡狂奔,奈何牽引繩繞在她的手腕上。它轉(zhuǎn)過身,沖她哼哼唧唧地叫。
“好看嗎?”陸青岑從石階上走下來,笑著說:“街角花店里的花,眼見花期過了也賣不掉,索性幫個忙?!?/p>
她看著花,而他看著她。她手里的牽引繩被布丁拽緊,一掙一掙地想要跑走。
陸青岑從她的手上解下繩子,語帶雙關(guān)地說:“其實,想要從你身邊跑走的,不是因為你不好,而是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是你的狗子。”
于晚嵐忍不住笑了:“你呢?你是誰的狗子?”
他夸張地瞪眼:“你見過我這樣眉清目秀的狗子?”
或許是因為那天的海風(fēng)過于輕柔,吹送著似有若無的芳香,她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在他溫煦的目光里,一不留神就把青春里留下的遺憾與迷惘說給他聽了。
其實也無非是校園里的戀情,一起逛街看電影上自習(xí),因為青春的濾鏡加持,而有了別樣風(fēng)貌。畢業(yè)時,他們同時報考了島上的海洋水產(chǎn)研究所,居然一起被錄取了。然而上島的第三天,他就打了退堂鼓。她這才知道,他向多家單位投遞過簡歷,海島與她,都不過是他的選擇之一,如有更好選擇,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離去。
兩個多月過去了,如果說于晚嵐此刻的難過是因為喜歡或者愛,倒不如說是氣惱與不甘。
風(fēng)很大,她的長發(fā)飛揚。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認(rèn)真地說:“我的翻糖蛋糕做得好看又好吃,你想不想試試?”
于晚嵐又被他說笑了:“哪有你這樣夸自己的?”
他笑起來時,眼神里居然有幾分孩子似的天真執(zhí)意,他說:“真的!明天我給你送。”
第二天上午,陸青岑果然出現(xiàn)在研究所樓下。于晚嵐站在他面前時,分明感受到了來自辦公室窗口的視線,她有些別扭地接過蛋糕盒子,而他向樓上看了一眼,翹起了唇角,他說:“一個人吃不完的話,可以和同事分享。明天我再來?!?/p>
她趕忙拒絕,聲音卻越說越?。骸安挥昧耍〕院芏嗵鹗车脑?,會長蛀牙……”
他愈發(fā)笑得明亮:“放心吧,一條龍服務(wù),我有辦法對付你的蛀牙?!?/p>
傍晚,陰沉了一整天的天空下起了大雨,不能出門,布丁在房間里煩躁地哼唧,于晚嵐惦記著半山亭的天竺葵,也有些心神不寧。
雨一直下了三天,才終于放了晴。剛好是星期天,于晚嵐被方菲他們拉去海邊燒烤,她的任務(wù)是用蘋果樹枝熏烤排骨和五花肉,烤爐里升騰出滾滾青煙時,她握著蒲扇坐在沙地上,被嗆得眼淚直流。不知道什么時候,身側(cè)停了一道長長的影子,然后影子就開口說話了,聲音里滿滿的全是笑意:“你干嘛呢?”
于晚嵐轉(zhuǎn)過頭,她的眼睛被嗆得通紅,眼角還掛著淚滴,她叫了一聲:“陸青岑?”
他指了指她的眼角,又看了看她染了炭黑色的雙手,徑直伸手將她眼角的一塊污漬擦了擦,笑著問:“你怎么又哭了?”
他說:“我送貨路過,莫名其妙地就覺得你在這里。”
他語聲輕柔,讓她心生異樣。
那天,大概是吹了太久的海風(fēng),于晚嵐有些頭疼,回宿舍后想要睡一會兒,沒想到醒來時,已經(jīng)夜深了。她忽然想,黃昏時的半山亭,他在不在?有沒有等她?
暗黑的深夜里,她一個人悄悄滾燙了臉頰,默默地用被子捂住了整張臉。
第二天上午,于晚嵐的感冒癥狀愈發(fā)明顯了。她出去買藥,剛下樓便看見一位背著背包、拖著行李箱的高個子男生,他的笑容禮貌溫和。于晚嵐問:“你是新來的同事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于晚嵐笑起來:“太好了!大家都在盼望著你呢!”
基于總算有人分擔(dān)工作的喜悅,她的態(tài)度非常熱情,堅持幫助新同事將行李送到了宿舍,很是忙活了一通,倒把買藥的事情忘記了。她再回到辦公桌前時,漂亮的彩虹蛋糕已經(jīng)放在那里了。
傍晚的半山亭上,連日雨后的風(fēng),有了秋天的力道與氣息。于晚嵐吃了感冒藥,覺得腦袋發(fā)沉,渾渾噩噩。她一個人倚著欄桿坐了很久,看著雨后的天竺葵,落了滿地花瓣。
他沒有再出現(xiàn)。這個人,忽然就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有一天在辦公室里,同事刷著網(wǎng)頁忽然叫了一聲,這不是給嵐嵐送蛋糕的帥哥嗎?于晚嵐湊過去看,果然是陸青岑。那是一篇海島旅游的文章,他系著白圍裙站在那里,微微笑著,眉梢眼角皆動人。文章末尾有游人的最新評論:騙人!這家面包店里根本沒有這個人!
于晚嵐心酸不已,她寧愿從未見過他。斯人若彩虹,遇見方知有。既如此,他牢牢地釘在眼底、心底,還怎么拔除?
她不是沒想過打電話給他,也不是沒想過去店里詢問一句半句,可是這個念頭只一生發(fā),便被壓了下去。她以怎樣的立場?
她沒明白的一點是,當(dāng)她尋找立場時,其實立場便已經(jīng)在那里了。
直到在醫(yī)院里,陸青岑再次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說:“真的是你!”
他語氣中的喜悅,像是星星火種,再一次將她點燃,似有一發(fā)而不可收的態(tài)勢。
方菲結(jié)婚后,就徹底將布丁交給了于晚嵐。布丁九歲多了,不知道是屈服于年齡,還是終于認(rèn)命了改換主人的現(xiàn)實,它終于不再亂跑了。她仍舊每天傍晚帶它在沙灘邊散步,如果天氣晴好,她也會去半山亭,春天時她灑了花籽在亭子周圍,已經(jīng)開了各色的花。
陸青岑沒等到周末就回來了。傍晚,他沿著石階走上來,見到開得正好的美女櫻、百日草,以及好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開得擠擠挨挨。然而他一直等到天黑,于晚嵐卻沒有來。
他怏怏地往回走,剛推開面包店的門,卻險些和抱著法棍面包的女孩撞在一起。一瞬間芳香撲懷,甜蜜馥郁,一如戀愛氣息。
于晚嵐像是沒看見他,微垂著眉眼,也不說話,眼見要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力道有些大了,她轉(zhuǎn)過身時,長發(fā)劃了一道起伏弧線,拂上了他的臉頰。他忘了自己想說什么,反正不能讓她這么離開就對了。
陸青岑微垂著頭,有些委屈地低聲說:“我等了你很久!”
于晚嵐仰起臉,反問:“有一年那么久?”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p>
女店主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終于忍不住笑起來:“青岑,有話好好說!”
“媽,我出去一下!”他也不管于晚嵐的反應(yīng),拉著她的手臂便向外走。他個高腿長地走在前面,于晚嵐覺得自己被他拉扯得就像一只笨拙的鵪鶉。布丁跟在她的腳邊,脖子上的鈴鐺脆生生地響。他的步伐頻率讓它雀躍,便跟著他胡亂地前竄后跳著,好幾次她都差點踩到它,然而這卻讓它更加興奮。她盡量小心地躲避著布丁,卻還是聽見了它的一聲嗚咽,于晚嵐一個重心不穩(wěn)便向前栽了出去,等到站定時,她已經(jīng)被他圈在雙臂之間了。
面包掉在地上,布丁正在聞聞嗅嗅。陸青岑聽見她壓抑著的喘息,他問:“生氣了?”
“陸青岑,你是不是有???”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口中的質(zhì)問卻連自己聽著都覺得無力:“我還怎么去你家買面包?以后我的早餐怎么辦?”
“我全包了?!彼α诵?,卻又黯然地低聲說:“其實,我曾想要把我的星空給你,把我的彩虹也給你,可是你不要。”
于晚嵐茫然地看著他。她隱隱知道他們之間有一個誤會,但總想不清楚細節(jié)。此刻他們站在沿海公路上,散步的游人和騎著情侶自行車的戀人們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夏天夜晚的海風(fēng),帶著溫?zé)釢駳鈸渖蟻?,似乎連情緒也跟著說不清道不明地粘稠起來,她說:“今晚好大的風(fēng)。我要回去了?!?/p>
他仍舊擋在她面前,唇角帶笑地說:“怕被風(fēng)吹跑了?放心吧,你低估自己的體重了?!?/p>
于晚嵐驀地抬起頭,對著他怒目而視。
布丁在地上亂蹦亂跳地搖鈴,她只好蹲下身將它抱在了懷里。陸青岑摸了摸布丁軟塌塌的小耳朵,他說:“讓我抱抱行嗎?”
她沒有拒絕的意思。而下一秒,陸青岑已經(jīng)把布丁放在地上,將她抱在懷里。
她斷線了。耳邊是他的溫柔嗓音:“它沒有你可愛,我更想抱抱你?!?/p>
他說:“于晚嵐,我很喜歡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你信我嗎?”
過了好一會兒,于晚嵐終于智商重新上線,她說:“我想想?!?/p>
她推開他向前走,布丁原地轉(zhuǎn)悠良久,終于可以撒歡奔跑,項圈上的小鈴鐺清脆作響,牽引繩就很快被繃緊拉直了。身后,陸青岑長臂一伸,便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
她在一前一后、一人一狗的拉扯下,無可奈何地回過頭去,“布丁的牽引繩在我手上,你的也是嗎?”
“你好像在罵我?!?/p>
“聽出來了?”
海風(fēng)不停掀動著她的頭發(fā),陸青岑抬手將她外套上的帽子扶起來,套在腦袋上,順手拍了拍,笑了:“天線寶寶!”
他又拍了拍她的頭頂,自言自語似地輕聲說:“不對,沒有天線啊,難怪接收不到我的信號。”
于晚嵐怔怔地看著他,聽他說著傻話,可是心跳得那么歡快,像拳頭在哐哐地砸。他將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那天早晨我去找你,看到你和新同事站在一起說話,還以為是你的男朋友回來與你和好了……你知道嗎?這一年里,一想到當(dāng)時我們倆差點兒就能在一起,我連自己的醋都吃!”
于晚嵐差點兒被他氣笑了。她忽然很想抓著他的肩膀搖晃,以便讓他清醒一點,當(dāng)然,如果她晃得動的話。與此同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的疆土,早被面前這個人一寸一寸攻占。然而,她仍在弱弱地反擊:“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小時候喜歡吃楊梅,覺得沒有任何一種水果可以和楊梅相比??墒怯幸换?,我看見有小蟲子從果肉的縫隙里鉆出來,覺得很惡心,后來就再也不吃楊梅了,一直到現(xiàn)在?!?/p>
陸青岑接得很快:“我不是楊梅。”
想起這么久以來的委屈、不解與惦念,于晚嵐不由得眼底淚光閃閃。那是整整一年、堪堪四季。她索性暢所欲言:“第一次去‘伴山’找你,卻沒有見到你,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你一無所知。從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可以戒掉最喜歡的水果,其他的也可以。不吃飯會死,但控制自己不去喜歡一個人,不會死!”
她以為話說到此,已經(jīng)很決絕了,沒想到陸青岑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居然伸手輕柔地將她的亂發(fā)掖進耳后,他輕聲說:“還真是巧了,我當(dāng)時也是這樣想的。”
“我們果然是天生一對!”他伸開手臂,將她重重地攬進了懷里:“是我不好,對不起!”
他懷抱里的溫度有些迷人,于晚嵐覺得自己一定是天線又不見了,才會問出那么蠢的問題:“你不會又不聲不響地離開吧?”
“其實你只要用淡鹽水泡一泡,它們就都跑出來了?!?/p>
“什么?”
“我說的是楊梅?!?/p>
于晚嵐?jié)M臉怒容,一把推開了他:“我不會原諒你的,你這個騙子!”
夜深了,即將圓滿的月亮映在海面上,閃爍著一天一地的亂金碎銀。
于晚嵐收到了陸青岑寄來的快遞。文件袋里,是他手繪的漫畫,線條生硬嚴(yán)謹(jǐn),她簡直懷疑他是用描繪人體骨骼結(jié)構(gòu)的筆觸畫下來的。
第一幅是在海灘上,女孩穿著長裙,長發(fā)被風(fēng)揚得滿頭滿臉,小狗正在撒歡,腳爪揚得老高。女孩手拿木棍,沙灘上畫了一只即將完成的獅子,不遠處站著一個男生,頭頂畫了一個氣泡框,寫著:“陸青岑。”
第二幅是在面包房,男生在做蛋糕,煞有介事地戴著高高的廚師帽,一旁的盒子里,放著十二只星空棒棒糖,旁邊寫著一行小字:把我的星空給你,把我的彩虹也給你。
第三幅是在半山亭,亭子里開著花,小狗剛從臺階跑上來,露著圓圓的腦袋。女孩望著地上的花,男生望著她。他的心臟位置延伸出一個氣泡框:“我喜歡你呀。”
第四幅,是在一棵開著紅花的樹下——是研究所門口的欒樹,每年夏天都開著紅云一樣的花朵。畫面上有一對并肩站立的男女,她仰著頭和他說話,笑得五官都失了比例。紅色花瓣落在女孩的衣襟上、男孩身邊的行李箱上。遠遠的,提著蛋糕的男生正黯然地垂著腦袋……
于晚嵐一時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又氣又惱、又酸又軟、又甜又暖,各種味道齊齊吞下,可是沒一會兒工夫,眼里口里心里卻全是回甘。手機提示音響了一聲:“睡了嗎?”
她忽然想,他都傻成這樣了,看來亟需拯救,于是認(rèn)真地回復(fù)他:“還沒,在看畫?!?/p>
她說:“陸青岑,我笑起來嘴有那么大嗎?”
“你在我面前,笑容特別好看?!蹦橙舜蛏唔樄魃?,不要臉的功夫一流:“你想我了嗎?哪怕一點點?”
于晚嵐忍笑:“一點點吧……”
陸青岑再回來時,已經(jīng)是盛夏了。于晚嵐和同事一起外出,還沒有回來。欒樹又開花了,坐在樹下向空中望去,像是云彩也被暈染了一片緋紅。去年的新同事已經(jīng)變成了今年的老搭檔,她向他走過來時,臉上的笑容真實而明亮,眼底卻似乎藏著一抹促狹。
果然,等同事走遠了,她狡黠地沖他眨眼:“又讓你看見我們倆走在一起了,酸嗎?”
他搖搖頭,卻湊近了她的耳朵:“你有沒有想我?哪怕比一點點多一點點,我就甜了?!?/p>
她但笑不語,卻拗不過他執(zhí)意,終于點了頭。陸青岑像個容易滿足的孩子,似乎對這個答案相當(dāng)滿意,他本來長得俊朗,這一時愈發(fā)笑得光芒萬丈。
那天,方菲提議四個人一起出去露營,陸青岑征詢地看向于晚嵐時,方菲笑了:“當(dāng)然要答應(yīng)了,我可吃了你家好多免費甜品呢。而且,貌似要一直吃下去了?!?/p>
陸青岑應(yīng)得爽快:“這肯定沒問題啊,其實我應(yīng)該好好謝謝你?!?/p>
是啊,如果沒有方菲的小泰迪犬布丁,或許他不會那么快地遇上他心愛的姑娘。
他們在退潮后去揀螃蟹,螃蟹被手電筒的亮光照到,便一動不動地趴伏在那里,他們撿了半塑料桶回去,打算放進蒸鍋里燒柴來蒸。方菲夫妻倆拾柴去了,叮囑陸青岑和于晚嵐留守原地,看著篝火。然而他們倆沒什么經(jīng)驗,又只顧著說話,一不留神居然被螃蟹頂翻鍋蓋,集體出逃了。兩個人不得不滿沙灘追捕,她提著桶,他負責(zé)撿,螃蟹在塑料桶里吐著泡泡,蟹鉗、蟹爪亂糟糟地撓著桶壁,爭先恐后地想要逃離,她不得不伸手將它們按下去,一時忙得不亦樂乎。星光漫天,明月渾圓,深藍的海面上泛著銀光。
布丁從帳篷里跑出來,圍在于晚嵐的腳邊繞圈圈,她要躲避布丁,又要顧著塑料桶里的螃蟹,就將手扶在陸青岑的手臂上。
“手這么涼,你冷嗎?”他說著,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來,笑容溫潤而柔和。于晚嵐覺得一顆心再次軟軟地一動,任憑日月失色,他是整個人間。偏偏,他還在輕緩地說著:“我所擁有的東西不多,但我愿意都給你。無論是我生命里的山河、歲月,以及所有的快樂、歡喜,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表情有些扭曲,她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只拳頭大的螃蟹正夾在他的腳趾上。
于晚嵐瞬間出戲,不厚道地大笑起來,繼而被他重重地攬進了懷里。唇瓣相碰時,她手里的塑料桶砰然落地,螃蟹再次四散逃竄。
方菲他們拾柴回來,見火堆旁只有一個翻倒的蒸鍋,不遠處的沙灘上有一個倒著的塑料桶,影影綽綽的兩個人影,正手拉著手并肩走在月光下。
夜色正好,海面上倒映著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