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兆鳳 王振平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222）

一、引言

《小丑》（Joker）是托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導演，杰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主演的DC犯罪劇情片，也是2019年最具熱議的電影之一，自10月發(fā)行以來在多個電影節(jié)獲得大獎。2020年2月10日，“小丑”的扮演者菲尼克斯更是憑借此電影獲得第92屆奧斯卡最佳男演員殊榮。電影以DC漫畫公司的蝙蝠俠系列電影中經(jīng)典反派“小丑”（The Joker）為主角，講述了現(xiàn)實社會中一個演員小丑成為暴徒“小丑”的故事。電影敘事虛實結(jié)合，表現(xiàn)了主人公亞瑟（Arthur）如何在童年與現(xiàn)實的雙重創(chuàng)傷下，嘗試自我救贖失敗，最終成為被稱為“小丑”的社會暴亂分子——DC漫畫英雄蝙蝠俠的頭號對手。電影既有對人性和社會的探索，也有對暴力的思考。有人認為它鼓吹暴力和民粹，在為犯罪行為作道德辯護，也有人認為亞瑟是受害者，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不同的觀眾反應使得電影更具爭議性。導演究竟試圖塑造一個怎樣的角色？想表達怎樣的情感?想進行怎樣的道德或社會批判？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首先應該了解“小丑”的歷史，然后再從亞瑟的經(jīng)歷去看人生，看社會，看電影的主題。

二、符號化的“小丑”

超級反派“小丑”在《蝙蝠俠》（Batman）第1卷第1期（1940年6月）初次面世。漫畫家杰瑞·羅賓遜（Jerry Robinson）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斷為蝙蝠俠制造麻煩的惡魔形象，滑稽可笑，取名“小丑”。初期的“小丑”是一個綠頭發(fā)，白皮膚，涂口紅，咧著嘴，身穿紫色衣服的怪人。1966年在蝙蝠俠連續(xù)劇《啼笑淚痕》（The Joker Is Wild）中，真人版“小丑”首次登場，這一版“小丑”更像是造型滑稽、只喜歡惡作劇的小丑。1989年電影《蝙蝠俠》中的“小丑”是一個被蝙蝠俠打入化學藥池導致面部神經(jīng)受損、永遠咧著嘴的笑面人，一個更加現(xiàn)實的反派角色，電影的哥特風格將“小丑”的瘋魔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愈加深入人心，為后繼版本提供了模板。2008年，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演繹的“小丑”邪惡狡猾，行事癲狂，挑戰(zhàn)秩序和人性，被稱為最邪惡的“小丑”。在人們心目中，“小丑”就是一個制造混亂的恐怖分子，“在2008年，他是美國面臨的9.11后恐怖主義威脅的強有力隱喻?！盵1]不過有人并不把他看作國家的威脅，甚至在經(jīng)濟危機時期提倡“小丑”的無政府主義。此后的電影里，“小丑”成為具有獨立象征意義的典型形象，不再依附于蝙蝠俠而存在。

在成為一個藝術形象后的60多年中，“小丑”早已超越了電影形象本身，成了一個特別文化符號，也早已形成了其特有的象征意義。該角色尤其受到無政府主義者、游戲玩家、男權主義者的追捧，他“讓世界燃燒”的嘯叫鼓舞著社交媒體上的狂熱分子?！霸谶@些越軌行為和他的虛無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總體傾向之間，‘小丑’已經(jīng)符號化，成為許多感到與社會隔絕或?qū)ι鐣嵟娜嗽诨ヂ?lián)網(wǎng)上的有力象征?！盵1]“小丑”其實是尼采超人哲學（Overman Philosophy)的一個極端的體現(xiàn)，他不遵守社會固有的邏輯和秩序，相較于超人和蝙蝠俠等充滿正能量的形象，他代表的是另一種力量，思維怪異，行事獨立，在他的世界中，沒有什么是無法實現(xiàn)和不可能完成的。如果說蝙蝠俠代表的是正義與秩序，那么“小丑”則象征著邪惡與混亂。

在電影《小丑》中，“小丑”的畫風大變，他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邪惡符號，盡管依然怪異，但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已經(jīng)實實在在地落到了人的身上。亞瑟是一名靠扮演小丑勉強糊口的普通人，患有精神疾病，和母親住在一起。他工作努力，幻想成為像大明星莫瑞一樣的優(yōu)秀脫口秀演員。但童年經(jīng)歷和現(xiàn)實遭遇卻使他一步步走向歧路。在幻覺和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中，“小丑”不再神秘，不再迷人，他是孤兒，他受盡虐待，他沒有高智商，他病態(tài)，他內(nèi)心扭曲。這一角色能激發(fā)觀眾的情緒，正在于他不再是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惡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一個可憐蟲。

創(chuàng)傷是由創(chuàng)傷情景作用于創(chuàng)傷主體，經(jīng)由條件過濾選擇而形成的一種持久的痛苦反映。[2]207從創(chuàng)傷形成的深層原因看，“小丑”自我身份建構(gòu)失敗后走上暴徒之路，暴露的不僅僅是“人性之惡”，更有“人世之厄”，也由此說明，亞瑟從演員的小丑變?yōu)楝F(xiàn)實的“小丑”，言說的不只是個人身上發(fā)生的悲劇，更是當今社會的現(xiàn)實寓言。在冰冷的畫面和沉重的情節(jié)中，“小丑”充滿了對身處絕境的底層人物的同情和對韋恩集團所代表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人情冷漠和和貧富分化的絕望。

三、創(chuàng)傷累累的“小丑”

創(chuàng)傷是“對于突如其來或災難性事件所帶來的一種無法回避的經(jīng)歷，其中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他侵入的方式反復出現(xiàn)?！盵3]11從表征看，創(chuàng)傷會破壞人類的意識和記憶機制，受害者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多表現(xiàn)為以幻覺或潛意識等形式出現(xiàn)。亞瑟便是如此。在幻覺和現(xiàn)實的轉(zhuǎn)換中，觀眾看到他在現(xiàn)實中屢受傷害，也能感受到他沒有言說或無法言說的童年創(chuàng)傷。不管是現(xiàn)實中還是在童年時期，給他帶來致命打擊的創(chuàng)傷都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心靈。電影在一開始就直截了當?shù)乇憩F(xiàn)了亞瑟內(nèi)心的苦痛。面容憔悴的亞瑟坐在梳妝臺前，把雙手放進嘴巴，扯出夸張猙獰的笑臉，眼淚交織著眼妝溢了出來。那是冷笑，也是苦笑，或者說，是笑也是哭?？拮约?，不被認可，沒有做人的尊嚴，笑自己，還在努力，希望有美好的未來。

（一）童年創(chuàng)傷

童年虐待，如暴力或情感疏離導致的創(chuàng)傷會使受害者的人格扭曲變形。[4]92由于創(chuàng)傷的無法言說性，很多在童年經(jīng)歷過創(chuàng)傷的人會出現(xiàn)記憶空白，“童年創(chuàng)傷經(jīng)歷所帶來的不僅只是夢魘，它同時也給童年記憶帶來了斷裂，蒙上了薄霧，使得受創(chuàng)者成年后無法回溯、理解和記憶自己的童年，從而成為沒有童年的人?！盵5]53亞瑟就是沒有童年回憶或沒有童年的人。偷看母親信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很可能是托馬斯·韋恩——哥譚市最富有、有權力的男人。但精神療養(yǎng)院的病歷記錄卻披露了真相：他是被母親領養(yǎng)的，母親患有妄想癥，并在男友虐待兒子時冷眼旁觀。受過創(chuàng)傷的孩子，長大后可能會尋找能為他“提供特別照顧關系的權勢人物”，并傾向于“理想化他所依附的人”。[4]104亞瑟時常遭受陌生人和同事的戲弄和排擠，唯一能使他感到寧靜和放松的，就是看喜劇脫口秀。他對脫口秀表演的喜愛源自對喜劇脫口秀主持人莫瑞的崇拜，他渴望成為莫瑞那樣的人。由于童年遭遇，他在潛意識中渴望父愛，莫瑞的形象彌補了父親的空缺。童年作為人生起點，是世界觀、人生觀等形成的重要階段，失去童年或童年記憶的破碎，意味著身份的斷裂和方向的迷失。亞瑟所說“我這輩子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真實存在”正是他對自己毫無存在感的哭訴。

（二）現(xiàn)實遭遇

在《蝙蝠俠》里被扔進化學池的“小丑”是個想象中的童話人物，而電影《小丑》中的“小丑”卻是現(xiàn)實的，更加具有社會批判性。幾十年前，創(chuàng)造一個“小丑”需要把人推入化學池，而現(xiàn)在，只要把人推向社會，就可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小丑”。帶著童年創(chuàng)傷陰影的亞瑟，曾經(jīng)試圖在現(xiàn)實中做一個愉悅他人的人。但是，無情的現(xiàn)實把他推向了暴力舞臺，他從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

亞瑟創(chuàng)傷體驗的加重來自于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影片一開始的廣播顯示，他所居住的城市正處在混亂的邊緣，街道上涂鴉遍地，地鐵上冷冷清清，一片蕭條。出于自我保護，人們變得冷漠，過度冷漠導致相互排斥。在公交車上，亞瑟扮鬼臉逗小孩玩，卻被當成騷擾者，想要解釋卻顛笑癥發(fā)作，結(jié)果招致更多的反感與排斥。他對鄰居蘇菲充滿愛情幻想，蘇菲卻對他不理不睬。被小混混戲弄毆打卻無人相助，又遭同事陷害丟掉了工作。他在日記中寫道：“患上精神疾病最糟糕的……莫過于人們想讓你表現(xiàn)得像個正常人?！币簿褪钦f，最讓精神疾病患者痛苦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不被理解，得不到溫暖，被社會排斥。

三個調(diào)戲女性的金融精英在地鐵被小丑殺害，事件引起了廣泛關注，媒體對小丑大加鞭撻。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本來是一場血腥的謀殺，卻受到了市民的擁護，殺人者反而被視為反抗社會的偶像。因為亞瑟殺人時是小丑的裝扮，小丑這一形象遂成了反抗社會的象征，游行示威者都畫上了小丑妝。還有，當抗議聲此起彼伏，民怨沸騰時，大佬們卻在歡快地欣賞著卓別林的《摩登時代》?！赌Φ菚r代》最顯而易見的主題，就是對底層工人的同情，對資本家和工業(yè)社會的批判?，F(xiàn)代化在帶來社會進步的同時，也帶來了人的異化，《摩登時代》就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現(xiàn)象提出質(zhì)疑和批判的電影。顯然，在這樣的情形下，讓以亞瑟臆想中的父親韋恩為代表的那些上等人看這樣一部影片，作者的用意不言自明：人們所經(jīng)歷的，正是另一個摩登時代，只不過社會變化情形和人的變異方式有所不同。這樣的場景既荒誕又諷刺，表達的卻是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在那些上等人眼中，社會依然歌舞升平，生活依然美好快樂，他們看不到，也不想看到別人的悲苦，示威的市民不過是一群小丑在胡鬧而已。

（三）自我救贖與創(chuàng)傷修復

根據(jù)創(chuàng)傷理論，人一旦遭受嚴重創(chuàng)傷，將無法完全擺脫內(nèi)心的痛苦和扭曲，最終對世界缺乏客觀或積極的認識而導致生活的失敗和信念的瓦解[6]78。要想修復創(chuàng)傷，受創(chuàng)者首先要建立安全感，并嘗試個人目標的實現(xiàn)?！敖⑴c外部世界的關系是創(chuàng)傷復原的基礎?！盵7]57在童年與現(xiàn)實的雙重創(chuàng)傷下，亞瑟試圖尋找出口，修復創(chuàng)傷，但是，身處冷漠的社會，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他何以建立安全感？在自我救贖之路上他不但寸步難行，而且漸行漸遠，最終信念瓦解，不再相信自己，也不再相信他人，終于走上極端的暴力之路。

首先，面對無法言說的創(chuàng)傷，亞瑟曾嘗試 “談話治療”，訴說痛苦與掙扎。但卻被告知由于政府削減預算，心理咨詢所將被迫關閉。“談話治療”是他傾訴的出口，走向積極生活的一條出路，最終這條路被不作為的政府封閉，他失去了傾訴內(nèi)心苦惱與傷痛的正當出口。

然后，亞瑟嘗試通過建立關系進行創(chuàng)傷復原。母親本來是這個冰冷世界上唯一能帶給他溫暖的人，可他卻最終獲知，母親所說不過是瘋?cè)睡傇挘蛔銥樾?。于是，他發(fā)現(xiàn)，不但自己現(xiàn)在不被認可，就連自己是誰，從哪里來都成了問題。與其說這一記重錘來自醫(yī)院或母親，不如說來自他自己，他沒有成為他認為他應該是的那個人。這樣的事實也讓他從根本上否定了自己，使他對人生僅存的一點點星火，瞬間灰飛煙滅，終致徹底崩潰，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他可以承受世間所有的冷漠和不公，謊言和排斥，但面對母親編織的謊言，他再也無法忍受。母親的謊言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終于明白，他一生都生活在謊言與虛妄中，沒有快樂的童年，受盡虐待，幻想中的父親也根本不存在。母親對他的昵稱是Happy，在這樣的時刻，Happy這個稱呼，對于他，對于觀眾，都成了一種諷刺。

自我創(chuàng)傷復原的結(jié)果，是徹底的瘋癲和瘋狂的復仇。亞瑟在弒母前說道：“我原以為我的人生是一出悲劇，但其實它是一出喜劇”。殺人給他帶來復仇的快感，殺人成了他一生的高光時刻。母親令他絕望，社會令他絕望，自己也令自己絕望，殺人成了讓自己的悲劇人生變成一出小丑式荒誕喜劇的唯一路徑。亞瑟幻想著冷漠的哥譚市會有人對他報以好感，比如鄰居、同事、莫瑞等等。他幻想和女鄰居相戀，幻想自己的脫口秀表演大獲成功。但是，幻想中的光明并不是他走向美好人生的燈塔?，F(xiàn)實中，他不但沒有獲得愛情，顛笑病發(fā)作也導致表演失敗，最終因在地鐵上遭遇無端毆打而開槍殺人，走上了暴力之路。影片中多次穿插的幻想鏡頭既表現(xiàn)出亞瑟也有美好的追求，也表現(xiàn)出他在現(xiàn)實中的無能為力。他有“角色自期”，卻沒有或無法“行為自律”。唯有在幻想中，他才可以擺脫束縛，自由追求自己的理想和表露真實的內(nèi)心。可是，美好的幻想終歸是虛幻的，他需要面對的是真真切切的身心創(chuàng)傷。所以，結(jié)束了母親的生命，他就徹底斬斷了和這個世界最緊密的聯(lián)系，也不再對世界報以任何幻想和希望。這時，他心底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把他推向暴力“小丑”的惡魔。

成為像莫瑞一樣的脫口秀主持人是亞瑟努力的方向，莫瑞是他走出創(chuàng)傷的動力源泉，可莫瑞在他滴血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當發(fā)現(xiàn)莫瑞對自己的脫口秀表演大加嘲諷后，他的美好形象崩塌了，亞瑟信仰的大廈也就此崩塌。被莫瑞請上節(jié)目后，他再也無所顧忌，對著直播的攝像機，盡情發(fā)泄自己的不滿。最后，他槍殺了他的偶像，徹底放棄了信仰，放棄了世界。被警察逮捕的亞瑟在暴亂中遭遇車禍，從昏迷中醒來后，他在小丑們的歡呼聲中站上車頂，用血跡在自己的臉上畫了一張小丑臉。那個童年不幸，成年后也不被社會所容納的亞瑟，已經(jīng)在車禍中死了，車頂?shù)膩喩獙崿F(xiàn)了浴火重生，他終于成就了自己，成了真正的“小丑”，成了小丑們崇拜的神。

就像他在筆記本上寫下的那樣，“我的死一定比我的生更有價值”。他終于以“小丑”的身份證明了自己的存在，以死證明了自己的價值。我們看到，卑微的小丑也可能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小丑”。當小丑只能如亞瑟般訴諸暴力的時候，就是社會文明面臨危機的時候。

四、結(jié)語

《小丑》講訴了一個“摩登時代”的底層人物如何在童年與現(xiàn)實的雙重創(chuàng)傷下掙扎，一步步從受害者成為迫害者，最后淪為反社會暴徒的經(jīng)歷。表面上看，是亞瑟制造了諸多社會混亂，但社會混亂的根源是社會本身，即使沒有亞瑟，還會有某個湯姆或亨利出來制造混亂。資本主義制度造成了貧富懸殊，固化了階層，一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看不到希望，只能成為卑微的小丑，甚至變異為邪惡的“小丑”。沒有社會制度的根本改變，再多的蝙蝠俠也無濟于事。“小丑”是暴力、貧窮、歧視等創(chuàng)傷孕育而成的怪胎，他有尋求復原的企望，他也需要社會的認可和幫助。一旦努力落空，創(chuàng)傷個體往往會走向極端，或自殘，或殘害社會。如何對待這樣的創(chuàng)傷個體，是任何人和任何社會都需要嚴肅對待和認真解決的問題。這或許正是《小丑》帶來的警示。對于主人公亞瑟而言，他的表演，是笑還是哭；他的大腦，是癡還是不癡；他的行為，是丑還是不丑；他的人生，是喜劇還是悲劇。這，也是電影給我們留下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