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和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人民軍隊根據軍事戰(zhàn)略、作戰(zhàn)方式以及所處客觀環(huán)境的變化,不斷調整兵役動員的策略和方式,其中有成功的經驗,也有慘痛的教訓。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在對前兩個時期的經驗教訓進行總結的基礎之上,兵役動員方式和策略更趨成熟,更加注重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激勵,極大激發(fā)了翻身農民的參軍熱情。
進入20世紀40年代,特別是經過抗日戰(zhàn)爭的洗禮,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發(fā)生了歷史巨變。為徹底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任務,中國共產黨在華東、中南、西南和西北等新近解放的地區(qū)開展了土地改革運動,構成了這場歷史巨變的重要一環(huán)。早在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黨就提出了一條關于土地問題的原則,即沒收一切地主階級的土地和公共土地分配給農民,并提出了依靠貧雇農、團結中農的階級路線;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又提出了減租減息政策。隨著解放區(qū)土地改革的不斷深入,“廣大農民群眾已不能滿足于減租減息,到處伸手要求土地,他們從反奸反惡霸、清算、減租退租的斗爭中,創(chuàng)造了許多方法取得了土地”①《晉察冀軍區(qū)政治部關于全軍參加鄉(xiāng)村發(fā)動群眾解決土地問題的訓令》(1946年7月10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8 冊,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第305 頁。。面對這種形勢,中共中央及時地調整了土地政策,在解放區(qū)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
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全國范圍的土地改革不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土地改革運動是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下進行的,其目的除了變革生產關系、解放生產力之外,還承擔著為戰(zhàn)爭汲取必需的人力和物力支持的任務。關于土地制度對于兵役工作的重要性,無論是當時戰(zhàn)爭的領導者還是后來的歷史研究者,都給予極大關注。1950年6月23日,毛澤東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第二次會議上的閉幕詞中指出,“戰(zhàn)爭和土改是在新民主主義的歷史時期內考驗中國一切人們、一切政黨的兩個‘關’?!雹凇睹珴蓶|同志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第二次會議上的閉幕詞》,1950年6月23日,《人民日報》1950年6月24日,第1 版。因此,在內戰(zhàn)爆發(fā)三個月后,他總結道:“凡堅決和迅速地執(zhí)行了中央五月四日的指示③即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發(fā)出的由劉少奇起草的《關于清算減租及土地問題的指示》,它正式將抗戰(zhàn)時期的“減租減息”政策轉變?yōu)椤案哂衅涮铩?,標志著解放區(qū)土地改革運動的全面展開。,深入和徹底地解決了土地問題的地方,農民即和我黨我軍站在一道反對蔣軍進攻。凡對《五四指示》執(zhí)行得不堅決,或布置太晚,或機械地分為幾個階段,或借口戰(zhàn)事忙而忽視土地改革的地方,農民即站在觀望地位?!雹佟度齻€月總結》(1946年10月1日),《毛澤東選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08 頁。有學者指出,人民解放軍取得軍事勝利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土地改革鞏固了農民對中國共產黨的支持。②[美]周錫瑞(JosephW.Esherick):《“封建堡壘”中的革命:陜西米脂楊家溝》,馮崇義等編:《華北抗日根據地與社會生態(tài)》,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年。民眾的支持不僅是政治合法性的基礎,而且也構成了獲取公糧、兵員、勞役的合法性基礎,而國共兩黨對于這種合法性邏輯的理解則截然相反。國民黨歷來以“正統(tǒng)”地位自居,以其武力為后盾,打著戰(zhàn)爭的旗號,用強制的手段來完成上述任務。強征或者“拉壯丁”的手段造成的結果是役政的腐敗和軍隊士氣的低落。國外學者也認為:“政府所做的事情中,沒有什么比征兵更能給農民帶來痛苦。這一制度的腐敗、不公正和殘酷令人生畏?!麄€征兵制度削弱了士氣,傷害了農民的生計,它也就造成了這樣的新兵,他們不僅無意與共產黨作戰(zhàn),而且對他們所在的軍隊為之效勞的政府頗有憤怨。”③[美]易勞逸:《毀滅的種子》,王建朗、王賢知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7 頁。直到1948年,在國民黨力量優(yōu)勢即將喪失殆盡之時,國民黨才意識到忽視農村和農民的嚴重后果。當年9月,國民政府的86 名立法委員提出了一份進行“土地改革”的議案,主張廢除租佃制,使農民成為土地的主人,但由于行政阻力太大難以推行而最終流產。
反觀中國共產黨,先是從地主手中獲取土地和資源,將其無償分配給占據鄉(xiāng)村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同時以“鞏固勝利果實”“保衛(wèi)翻身果實”等口號進行宣傳,從而“將黨的軍事需求和政治需求轉變?yōu)檗r民自身的利益需求和安全需求”④李里峰:《土改與參軍:理性選擇視角的歷史考察》,《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1 期,第73 頁。。利益的滿足和安全的保障構成了民眾參軍入伍的直接動因。晉綏軍區(qū)一份關于土改運動的指示生動地描繪了土地制度變革造成的參軍熱潮:
戰(zhàn)士的家庭翻了身,有土地、有窯洞、有飯吃、有衣穿,地有人種,“窯洞政治形勢”好了,戰(zhàn)士的覺悟就有了物質基礎,他的家庭也會鼓勵他上前線,開小差的就會很少,部隊才能鞏固住。寧武二馬營一個雇工參加我軍說:“我當十年長工,還買不下十畝地,現(xiàn)在一次就分得了十多畝地,我當十年八路軍都劃得來?!迸d縣寨上村抗屬白潤娥寫信給她丈夫,叫他好好努力打仗,把反動派努力打垮以后,夫妻再團圓。寧武郭毛毛翻身后,參加游擊隊,他女人告他說:“你去吧!家中有我,咱分的那地,可不能再叫頑固搶去?!蔽宸謪^(qū)三團,原來是一個武工隊,反攻后擴大成一個團,打仗很好,因為三團戰(zhàn)士們的家,都是分過土地的。⑤《晉綏軍區(qū)關于恢復三大任務軍隊做群眾工作發(fā)動群眾解決土地問題的指示》(1946年9月8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8 冊,第367 頁。
對于長期受封建壓迫的具有樸素情感的農民來說,土地、窯洞、衣食無疑是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在獲得這些之后,他們也非常清楚,要保留住這些來之不易的“好處”,必須堅定地維護共產黨的軍事、政治優(yōu)勢,一旦喪失這種優(yōu)勢,從前的“頑固”就會立刻回來“算舊賬”。由此,在共產黨軍隊和翻身農民之間便形成了一種穩(wěn)定的同舟共濟的關系。
誠然,土改運動的目的是要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但是在土地分配的時候并不是完全平均分配,而是要通過土改運動的開展,團結盡量多的力量“爭取和平,準備戰(zhàn)爭”⑥《劉少奇在全國土地會議上的報告記錄》,1947年8月20日。。為了準備戰(zhàn)爭,吸引更多的人參軍,在土地改革執(zhí)行過程中,經常強調對軍屬、烈屬的適當傾斜,使他們分得超過平均數的土地和浮財,有的則按照烈屬、榮軍、遠征軍、地方軍、工屬、貧民的順序來分配果實。①《中共冀中區(qū)黨委執(zhí)行中央“五四指示”的基本總結(節(jié)錄)》(1947年4月1日),華北解放區(qū)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編輯組編:《華北解放區(qū)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6年,第810 頁。土地和浮財分配的數量和質量也按照上述順序略有差別,“正規(guī)軍一般以五畝為標準,土質好;地方軍四畝,地質次之;工屬三畝地,地質又次之?!雹凇吨泄布紧斣^(qū)黨委關于參軍經驗介紹》(1946年9月25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8 冊,第378 頁。下表是關于冀中區(qū)安平張敖村分配土地和浮財的情況:
冀中安平張敖村土地浮財分配統(tǒng)計表③根據《中共冀中區(qū)黨委執(zhí)行中央“五四指示”的基本總結(節(jié)錄)》(1947年4月1日)繪制,華北解放區(qū)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編輯組:《華北解放區(qū)財政經濟史資料選編》,第810 頁。
在土改運動中,除了用土地和浮財作為對參軍者進行經濟補償外,政治權利和政治待遇的再分配也是參軍動員的一個重要因素,參軍往往作為入黨的條件,通過參軍,即使是剝削階層的地主、富農也可以入黨。如中共中央關于革命軍人入黨辦法中有如下規(guī)定,“凡剝削者本人加入我軍者,入伍兩年后始可取得革命軍人身份”,經過戰(zhàn)爭考驗之后,“已有候補期作用,一般可按黨章第四條甲項規(guī)定”方能轉為正式黨員。④《中共中央關于革命軍人入黨辦法的規(guī)定》(1948年5月10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9 冊,第484 頁。提拔軍屬擔任干部,是政治補償的另一種形式。例如河北安國縣將積極支持兒子參軍者評為“模范爹娘”,優(yōu)先提拔為村干,該縣三區(qū)北樓村郭文興送子參軍,被提拔為村治安員;二區(qū)米家莊一婦女送子參軍,被提拔為村婦女主任。⑤冀中九地委:《土地改革中整理組織的工作總結》,轉引自李里峰:《土改與參軍:理性選擇視角的歷史考察》,《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1 期,第73 頁。
總之,解放區(qū)土地制度的變革,將農民們數千年以來“耕者有其田”的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不僅提高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為人民解放戰(zhàn)爭奠定了雄厚的物質基礎,而且掀起了解放區(qū)的參軍熱潮?!叭A北區(qū)三年多內有近百萬農民參軍,其中太行區(qū)參軍者已達全人口的4%,少數高的地方達8%。1949年初,太行區(qū)在10天內即有24501人參軍,魯中南在一個月中即有38000人參軍。東北解放區(qū)土地改革三年(1947—1949)來,共有160 萬人參軍?!雹薅緞P:《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土地改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280 頁。經過土改之后的兵員征補,不僅在數量上有顯著提高,而且兵員質量的提高也很明顯,山東渤海區(qū)新兵中,黨員干部占14%,華東區(qū)新兵中,中、貧農占90%,太行區(qū)新兵中,18 至25 歲的青年占75%以上。⑦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土地農民問題與中國共產黨的土地政策》,1949年8月。賀龍在一次總結中對于土改后的兵員狀況有如下評述:
老區(qū)經過土改以后,在去年秋季也有計劃的征收了一次新兵,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就動員了一萬五六千人補充到野戰(zhàn)軍,質量比過去任何一次要好。據臨縣新兵團統(tǒng)計:行政村以上干部四百一十九名,占該團總人數百分之七點六八。黨員六百七十一名,占該團百分之十點九八。自動報名的占百分之三十左右。翻身戶雖無精確統(tǒng)計,估計也不會少。因為有了黨員、干部做骨干,新兵補充到部隊之后,也比過去的兵好鞏固。由于他們經過土改,得到了勝利果實,階級覺悟比較高,進步也很快,許多戰(zhàn)士很快變成了部隊中的骨干。①總參謀部《賀龍傳》編寫組:《賀龍軍事文選》,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9年,第446 頁。
中國共產黨通過土地改革運動,在黨與農民之間構建了一個利益與命運的共同體,從而確立了從民眾中汲取人力(包括兵役和勞役)的合法性以及農民參軍的合理性。但是,這種合法性以及合理性只是為兵員征集提供了可能,要使其轉變?yōu)楝F(xiàn)實還需要更多的條件。眾所周知,兵役制度的主要功能是實現(xiàn)社會成員從普通百姓到軍人身份的轉換,但這種身份轉換的同時意味著更多的社會責任和從業(yè)風險。任何具有理性思維的人在參軍入伍前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都會計算和思考,如果讓其他人參軍出夫而自己得利不出力,也不承擔任何風險,豈不更加劃算?事實上,作為社會經濟改革措施的土地改革運動,很難短時期內從根本上改變(包括村干部在內的)農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經過抗日戰(zhàn)爭后,“社會勞動力確已缺乏;群眾覺悟尚未能進一步的提高(特別是半老區(qū)更差);被刺傷的人有離心思想;翻身滿意了的單純鬧生產,對參軍支前不積極”②《關于十月接頭會議給華北局的報告》(1948年11月18日),轉引自齊小林:《當兵:華北根據地農民如何走向戰(zhàn)場》,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第269 頁。等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解放戰(zhàn)爭初期,有些根據地已開始出現(xiàn)了“回家種地”的思想苗頭,特別是1946年2月國共兩黨簽署了《整軍方案》③《整軍方案》是國共兩黨對各自軍隊進行整編的一個依據。整軍分兩期進行:第1 期為12 個月,第2 期為6 個月。在第1 期終了時,國軍縮編為90 個師,中共部隊縮編為18 個師;在第2 期終了時,國軍進一步縮編為50 個師,中共部隊進一步縮編為10 個師。之后,國共雙方開始了較大規(guī)模的復員工作,致使其后“新兵的征集工作相當困難”④有的根據地擴軍,不得不采取“抓球(鬮)”的辦法,在黨員干部的帶動下,誰抓到誰去。參見《任河正×支部工作中的思想領導和群眾路線》,載冀中區(qū)黨委宣傳部編:《群眾路線研究》(黨內),1947年,第30 頁。。因此,如何克服民眾的“搭便車”⑤關于“搭便車”理論,參見[美]奧爾森(Mancur Olson):《集體行動的邏輯》,陳郁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5年。心理,進一步調動廣大農民支援人民軍隊的積極性,成為擺在共產黨面前急需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隨著反奸清算和減租減息運動的不斷深入,各地農民對于解決土地問題的要求日益迫切。對此,中共中央認為,支持農民渴望獲得土地的正當要求,既能變革封建農村的生產關系,促進生產力的發(fā)展,又能進一步鞏固解放區(qū),這對于支持長期戰(zhàn)爭具有重大意義。因此,中共中央在1946年5月4日發(fā)布《關于土地問題的指示》,將減租減息政策改變?yōu)閷崿F(xiàn)“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就是要支持和引導廣大農民采取各種適當的方法,將地主剝削農民而占有的土地轉移到農民手中。為了進一步加強土改運動的動員效果,精神和情感方面的動員必須跟進,因為“在果實分配以前,農民尚未得到實際好處,對參軍很難發(fā)生興趣;而分得果實所激起的農民的認同和熱情,也可能很快就會消退?!雹蘩罾锓澹骸锻粮呐c參軍:理性選擇視角的歷史考察》,《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1 期,第75 頁。因此,在給予農民“勝利果實”的同時,還要從思想上加以感化和喚醒。
“訴苦”⑦此處的“訴苦”是作為一種動員策略開展的。由于在同時期軍隊也開展了旨在改造“解放戰(zhàn)士”的“訴苦運動”,二者在行為方式上有共同之處,但目標主體是不一樣的,在此僅以“訴苦”命名。是進行革命思想教育的一種方式。它具有特定的政治內涵,“訴說自己被階級敵人迫害、剝削的歷史,因而激起別人的階級仇恨,同時也堅定了自己的階級立場,就叫做‘訴苦’”⑧陳北鷗:《人民學習辭典》,上海:上海廣益書局,1952年,第331 頁。。訴苦的目的是從思想上、政治上啟發(fā)階級覺悟。在實踐中,各解放區(qū)發(fā)明了“訪貧問苦”“倒苦水”“挖窮根”“算剝削賬”“斗爭大會”等方式,從而激起反對“大蔣及小蔣”的怒火,再轉到翻身,追富根,從而掀起擁護共產黨、擁護解放軍以及入黨參軍的熱潮。至于如何將“訴苦”與參軍動員結合起來,冀魯豫黨委的經驗極具代表性:
在方式上,以區(qū)為單位,選擇好的村干、積極分子,召開村干積極分子會議(四五百人),先進行小組醞釀,找出苦最深最痛的典型訴起,求得突開局面。小組醞釀成熟,即在大會訴苦,當群眾訴苦到痛處,全場大哭,有的泣不成聲,有的氣憤……這時候要抓緊火候,進一步追窮根,追到地主身上,追到老根蔣介石身上,群眾咬牙切齒,頓足捶胸,激起高度的階級仇恨。接著即抓緊火候,轉到追富根,從共產黨領導翻身后有了土地,生活好起來,大家認識這是毛主席、共產黨、八路軍給的……,這時要抓緊,把大蔣與小蔣聯(lián)系起來,說明大蔣組織與領導小蔣要想回來奪我們的三畝地,不讓咱們翻身,不打退大蔣的進攻,三畝地即保不住。這樣把反蔣內戰(zhàn)與個人切身利益結合起來,群眾即自愿自覺參軍。在鄲巨六區(qū),……一百三(十)多人自動報名參軍。①《中共冀魯豫區(qū)黨委關于參軍經驗介紹》(1946年9月25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8 冊,第379 頁。
由此可見,“訴苦”作為兵役工作中的一種情感動員方式,必須與土地改革運動相結合,精心挑選“好的村干、積極分子”以及“苦大仇深”的“典型”,這是“訴苦”的關鍵。同時要有序開展,嚴密組織。從實踐上看,干部的帶頭作用極其重要,能夠“自動報名參軍,起帶頭作用”②《中共冀魯豫區(qū)黨委關于參軍經驗介紹》(1946年9月25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8 冊,第379 頁。。只要農民的仇恨情緒被點燃,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團結和積極是讓人震撼的,冀魯豫解放區(qū)的一則通訊為我們描述了一幅訴苦參軍的生動場景:
六區(qū)的群眾訴到棗河楊莊被馮太恒一起殺死了廿八人,想起馮太恒如今還在東阿城里時,大家痛恨的說:“咱們要給棗河楊莊的父老報仇,非活捉蔣介石、活捉馮太恒不可!”三里莊劉長義也激奮的說:“我要參軍,我要活捉蔣介石、活捉李岐山、馮太恒,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在熱烈報名的激奮聲中,老年人也感動的說:“我給你們打水、泥屋、掃院子,保險不荒一畝地?!眿D女們說:“俺給你做衣裳、織布,管叫你家不作難。你們放心去捉老蔣吧!”滅蔣復仇的熱火,燃燒在每個到會人的心里,經過一天的醞釀,即有二十余名青年跑到英雄臺上報名參軍。最后,到會的積極分子們,均訂出了自己回村后的工作計劃,例如怎樣把滅蔣復仇的任務交給群眾討論,領導群眾展開小組醞釀、家庭會議等,并且展開村與村競賽,看誰自愿、誰成份好,年齡合格,看誰擁軍擁的好。③《茌平從訴苦入手 群眾自愿參軍復仇》,《人民日報》1947年12月12日。
生活在半殖民半封建中國的農民,或多或少都有各自不同的“苦”,單獨的“苦”很難匯聚成階級情感和階級意識,可一旦給他們一個平臺,在公開場合將各自的“苦楚”集體表達出來,同病相憐的情感會使訴苦參與者產生共鳴。一旦追查到苦難根源之后,一個人的仇苦變成了群體仇苦,群體仇苦變成了整個階級的同仇共恨,從而奠定了兵役動員的情感基礎。
中國共產黨通過深入的土地改革運動,給予農民以看得見的物質利益,從而完成了“革命共意”的構建;通過“訴苦”,實現(xiàn)了農民從“翻身”到“翻心”的情感轉變,在物質和情感的雙重刺激下,農民與共產黨已經是“一家人”。共產黨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通過精心的組織,將這種有利局面演變成農民踴躍參軍的現(xiàn)實。
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參軍運動是伴隨著戰(zhàn)爭的進程展開的。1946年8月20日,中共冀魯豫區(qū)黨委發(fā)出《關于參軍的指示》,號召“全黨全軍必須緊急動員起來,全心全意,拿出一切力量,爭取自衛(wèi)戰(zhàn)爭的勝利”,在參軍動員中,要“造成群眾性的參軍運動,也只有造成群眾性的參軍運動,才能完成任務”①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8 冊,第346 頁。。1948年底,中共華東中央局也發(fā)出了《關于動員參軍的指示》,強調征兵要以“自愿參加”為原則,并指出,“參軍問題必須是廣泛的群眾運動,充分的政治動員與細致的組織工作”②《山東革命歷史檔案數據選編》第21 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66 ~467 頁。。根據這些文件精神,解放區(qū)確立了征兵的基本路線和方法。在路線方面,主要是拋開強制性的行政手段,以走群眾路線、開展群眾運動的方式來完成任務。③行政強制性的征兵在某些地區(qū)確實出現(xiàn)過,其結果是造成黨群關系惡化,部隊逃亡現(xiàn)象增多。比如在晉綏區(qū)的山陰五區(qū)曾規(guī)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各村抽好,工作組一到就集合帶走;還有的參軍對象跑了,干部就捆打其家屬,封他的門;還有個別雇傭的現(xiàn)象,比如崞縣有一次擴大之445 名新戰(zhàn)士中有40 名是雇的。參見《中共中央晉綏分局關于春季擴兵工作決定》(1947年2月15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8 冊,第554 頁。在實施方法上,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征兵工作,一般先由中央軍委和各大區(qū)領導機構,根據戰(zhàn)場上的實際需求確定征兵人數,然后參照各地具體情形(如人口數量、經濟狀況、黨的控制程度、土改完成情況等)進行分配。隨即,征兵任務通過行政渠道層層下達,從各地區(qū)到各縣、各分區(qū),最后各個村莊都會分配到一定的參軍指標。任務下到村莊以后,即成為該村的“中心工作”,村中各種組織,包括黨支部、村政權、貧農團、農會和在村指導土改的工作隊,都要圍繞動員參軍展開工作。④參見李里峰:《土改與參軍:理性選擇視角的歷史考察》,《福建論壇》(社科版)2007年第11 期,第75 頁。當參軍發(fā)展為一項運動時,必然要求運動的組織者采取一些措施來推動運動的穩(wěn)步開展。
首先是發(fā)揮黨員干部的帶頭作用。與國民黨基層行政系統(tǒng)的保甲長們相比,共產黨基層干部承擔的責任要大得多,他們處于政權體系的最末端,但作用卻至關重要:一方面,各種征發(fā)均始于村;另一方面,各項政策均由村干部具體執(zhí)行。就參軍動員而言,村干部不僅要按規(guī)定的合法程序組織動員農民參軍,而且為了完成任務,必要時帶領農民參軍。由于歷史的原因,中國農民的文化水平很低,因此“僅用一般號召,是決定不能成功的”,“必須在工作中突破一點,作出模范,讓群眾親自看到、體驗到,……才能鼓勵群眾特別是中間狀態(tài)與落后狀態(tài)的群眾以理解問題的可能與方便”。⑤辛瑋、尹平符:《山東解放區(qū)大事記》,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57 頁。因此,在各解放區(qū)關于參軍運動的文件指示中,都強調黨員干部必須以帶頭示范的方式,由黨內帶動黨外,由干部帶動群眾,將工作中“存在的內部意見或不滿化除或保留”⑥《中共冀魯豫區(qū)黨委關于動員參軍的指示》(1946年8月20日),總政治部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第8 冊,第349 頁。,從而形成整個社會的合力。晉察冀中央局規(guī)定“至少20%的黨員參加到前線作戰(zhàn)的野戰(zhàn)縱隊中去,成為廣大人民參軍的模范”⑦中央檔案館編:《晉察冀解放區(qū)歷史文獻選編(1945—1949)》,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8年,第321 頁。。在此鼓舞下,“冀中最優(yōu)秀的青年,大批共產黨員涌上前線,河間、饒陽、武強參軍青年中,共產黨員占二分之一;無極一區(qū)九十一人入伍,其中共產黨員有五十四名”⑧《冀中人民的優(yōu)秀子弟共產黨員爭先參軍》,《晉察冀日報》1946年9月11日。?;春?zhàn)役期間,膠東高密縣5 個分區(qū)就有126 名村干部帶頭參軍⑨張勁夫:《兵民是勝利之本:回憶山東人民對淮海戰(zhàn)役的支援》,《軍史資料》1986年第6 期,第39 頁。;魯中萊蕪地區(qū)的一些村干認為“這次動參是自己提出來的,完不成可不行”⑩《魯中參軍運動之冠,萊蕪六千八百人參軍》,參見《萊蕪戰(zhàn)役中的萊蕪人民》,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2 頁。。由此可見,在當時的解放區(qū),黨員干部帶頭參軍是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
其次是發(fā)揮模范典型的感染作用。在黨史文件和戰(zhàn)爭親歷者的回憶錄中,隨處可以見到“送子參軍”“送郎參軍”“兄弟爭相參軍”之類的動人事跡,對于這些事跡的宣傳利用成為參軍運動中行之有效的動員措施之一。榮成縣青年孫傳在一次訴苦大會上,聽到青年婦女唐希坤控訴國民黨反動派害得她家破人亡時,咬破手指,用鮮血在學習本上寫下了“為國為民”四個字,懷揣血書上了前線。在他的精神感召下全村又有10 名青年報名參了軍。①高玉峰:《中共威海地方史》第1 卷,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294 頁。日照縣傅叮村范大娘有3 個兒子,長子、次子先后于1945年、1946年犧牲,1947年她又將幼子送去參軍,濱海支前司令部授予她一面繡有“人民的母親”字樣的錦旗,以示表彰。②高克亭:《支持前線,奪取解放戰(zhàn)爭勝利》,《山東人民支持解放戰(zhàn)爭》,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22 頁。在1947年的大參軍運動中,文登全縣婦女勸夫參軍1922 人,勸未婚夫參軍的855 人,送子參軍的2512 人。③高玉峰:《中共威海地方史》第1 卷,第294 頁。如山東解放區(qū)莒南縣動員哥哥參軍的典型模范劉繼再在接受王友明訪談時說:
上邊號召參軍,要求黨員帶頭,翻身參軍,我哥是黨員,我在十字路開干部會,我哥登臺報名,……參軍成了,山東試驗話劇團天天找我,一塊生活、一塊工作,寫出又排演,在魯東南地區(qū)、軍人當中大演特演,起了一定的轟動作用,俺村成了參軍模范村。④王友明:《論老解放區(qū)的參軍動員:以山東解放區(qū)莒南縣為個案的分析》,《軍事歷史研究》2005年第4 期,第75 頁。
除了用典型模范從正面鼓舞帶動群眾參軍之外,還從側面對落后村莊進行刺激,比如讓模范村莊舉行隆重的歡送新兵活動,歡送隊伍從落后村通過,同時高喊口號:“只有哪個村還沒有參軍的?”“申家碥山!”從而使該村干部群眾受到很大刺激,緊接著由縣府一位科長動員自衛(wèi)隊長帶動了7 人參軍。⑤王友明:《論老解放區(qū)的參軍動員:以山東解放區(qū)莒南縣為個案的分析》,《軍事歷史研究》2005年第4 期,第79 頁。對于那些特別頑固落后的村莊,言語的刺激往往效果較差,就需要施加一些壓力。1948年8月,赤西縣擴軍,“檢查各村的出兵多少及本位思想,對出兵特別少的頑固村,在大會上開展了思想斗爭,代表們向這樣村提出了警告,在五區(qū)村干代表會上向下官地展開了思想斗爭:為什么你們村沒有當兵的,為什么青年小伙子們都參加了紅槍會,紅槍會能不能打倒蔣介石……下官地代表被查問的臉紅脖子粗,沒有任何回答,向來不出兵的下官地村這次參軍者二十多名”⑥赤西縣委:《擴軍工作總結再寫》(1948年8月26日),河北省檔案館藏,520-1-314-5。。
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黨在借鑒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打土豪、分田地”經驗的基礎上,在解放區(qū)廣泛開展土地改革運動,通過土地財產的再分配,為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提供了充足的人力、物力支持。在給予農民物質利益的同時,還注意從思想上進行感化和喚醒。與土改運動相結合的“訴苦”,它將農民個人的苦難匯集成整個階級的共同仇恨,最終爆發(fā)出難以估量的戰(zhàn)斗力量。在“土改”與“訴苦”的雙重作用下,民眾的革命熱情被點燃,通過宣傳教育,很好地將參軍動員轉化為農民保田保家的切身利益。在此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在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改造和對社會資源的汲取之間,形成了一種良性互動關系。在汲取戰(zhàn)爭所需的各種資源的同時,也成功地將鄉(xiāng)村社會成員進一步整合到政治體系中來,在組織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基礎上重塑了鄉(xiāng)村社會的團結和秩序,順利實現(xiàn)了兵役動員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