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是一種統(tǒng)稱,在這種稱謂下面,蛤蟆分好多種。以前,這個地方的蛤蟆至少有四種:癩頭包子、青蛙、土蛤蟆和氣蛤蟆。這四種蛤蟆當中,只有青蛙的肉能吃,癩頭包子、土蛤蟆和氣蛤蟆的肉都不能吃。癩頭包子的大名叫蟾蜍,它的皮黃拉吧唧,身上布滿粗糙的疙瘩。它的頭頂兩側,各鼓著一個像人的儲精囊一樣的硬硬的東西,叫耳后腺,耳后腺里面儲存的不是精子,而是一些毒汁子。當蟾蜍受到威脅,或受到打擊時,作為防衛(wèi)武器,它的毒汁子就從耳后腺里冒出來。毒汁子一珠一珠,是濃濃的白色,很像是處在哺乳期的女人的奶頭冒出的乳汁。有一種用來以毒攻毒的中藥叫蟾酥,就是從蟾蜍身上分泌的毒汁子里提煉出來的。蟾蜍也叫癩頭蛤蟆,在水塘邊和莊稼地里隨處可見。癩頭蛤蟆在地上蹦得,在水里潛得,被稱為兩棲動物。有人在棒子地里掰棒子,覺得腳下一梗,原來踩到了一只癩頭蛤蟆,他飛起一腳,就把癩頭蛤蟆踢遠了。有的小孩子,把癩頭蛤蟆當玩具,捉住癩頭蛤蟆的一條后腿,說是教癩頭蛤蟆打車轱轆,一下子就把四條腿的家伙拋到天上去了。癩頭蛤蟆支奓著四條腿,在天上旋轉了幾個圈子,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有婦女在地里割豆子,發(fā)現豆葉下面趴著一只癩頭蛤蟆,她用鐮刀把蛤蟆扒了扒,見蛤蟆長得肥肥大大,想起她兒子天天饞肉,就掐一根草莖,拴住蛤蟆的一條后腿,把蛤蟆提溜回家,在灶膛里燒燒給兒子吃了。一只蛤蟆沒解饞,兒子嚷著還要吃。于是,兒子的娘連著給兒子逮蛤蟆燒著吃。兒子連著吃了幾只癩頭蛤蟆后,小臉成了大臉,明顯胖了起來。再一看,壞了,不是胖了,是腫了,臉腫得像鼓起肚子的氣蛤蟆一樣,合了縫的眼泡子掰都掰不開,連眼珠子都看不見了。過了沒幾天,娘的兒子就死了。這表明,身上帶毒的癩頭蛤蟆是吃不得的,吃多了是要人命的。
土蛤蟆和氣蛤蟆不能吃,倒不是因為它們身上也帶毒,它們身上并沒有毒腺。只是因為它們的個頭都太小了,身上沒什么肉,不值得一吃。特別是氣蛤蟆,別看它一遇到危險就虛張聲勢,把肚子鼓脹得圓溜溜的,像一只圓球,一旦把氣消下去,剩下的不過是一副皮囊而已。
能吃的只有青蛙。青蛙不僅長得好看,身上的肉也多一些。有一個村莊叫文福洼,村莊周圍的水塘里長了很多葦子,葦子棵里每年都野生野長有很多青蛙。葦子長得很深,從水里長到岸上,給這個村莊構成了綠色的屏障。那么生活在葦子叢林中的青蛙呢,它們以集體的蛙鳴,像是為村莊構成了聲音屏障。特別是到了春天的夜晚,青蛙們以月亮為幕,以星光作燈,以葦塘作舞臺,徹夜在進行合唱,歌聲幾里遠都聽得見。青蛙們似乎都很愛美,穿什么花色衣裙的都有,有的是綠中帶白,有的是紫中帶紅,有的是條紋狀,有的是斑點狀,還有的像是迷彩。青蛙們也很風流,不管它們穿什么樣的衣裙,所袒露的胸脯和肚皮都是白色的。小孩子們把鐵條的一端砸扁,做成帶倒刺的錐子,把錐子綁在竹竿上,以葦子為掩護,去水塘邊扎青蛙。每扎到一只青蛙,他們就用生麻匹子把青蛙綁起來。綁夠一串時,就把青蛙提溜回家去了。他們扒掉青蛙的皮,去掉青蛙的內臟,只留下青蛙的兩條白腿和脊背,就放在鐵鍋里炒起來。沒什么作料可放,可能連油都沒有,只能撒一點兒咸鹽。好在青蛙肉質細嫩,見鍋就熟。拿鍋鏟把青蛙肉三翻兩炒,蛙肉的香味就撲鼻而來。有人把蛙肉與雞肉作類比,把青蛙說成是田雞??稍谛『⒆觽儑L來,蛙肉比雞肉好吃多了。小孩子們的牙齒都很好,他們在吃青蛙肉時,連青蛙的骨頭都嚼碎吃進肚子里。他們這樣吃青蛙肉,很像是老虎吃雞。
青蛙肉都是小孩子們吃,大人卻不吃。大人們聞到炒青蛙肉的香味,也想嘗一嘗,但他們忍住了。吃肉要吃正經肉,他們大概覺得青蛙肉不是什么正經肉,吃了顯得不大正經,就不吃。也許他們認為,大人要有大人的樣子,如果像小孩子一樣吃起青蛙肉來,會有失作為大人的體統(tǒng),所以就拒絕吃。
然而后來形勢一變,文福洼村的人就看不到青蛙了,也聽不到蛙鳴了。小孩子們不但再也不能炒青蛙肉吃,連青蛙的屁都聞不到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也沒出什么大事,只是鄰村有人在河邊辦起了造紙廠,開始用麥秸造紙。造紙要使用化學制劑糟化麥秸,要排出許多廢水。造紙的人直接把廢水排到河里去了,使原本清粼粼的河水很快變得黑漿漿的,像盛了滿河的醬油一樣。河水與文福洼村水塘里的水是通連的,河里的水一黑,文福洼周圍水塘里的水很快也黑了。須知黑水里面是有毒的,而且毒性還不小,毒水一來,水塘里的魚沒有了,蝦沒有了,鱉沒有了,蟹沒有了,任何活物通通都沒有了。當然的,青蛙也被毒死了??床灰娗嗤艿氖w,毒水的腐蝕能力很強,青蛙的尸體很可能被毒水溶解了,也變成了毒水的一部分。別說水里生的動物了,連水里和岸上生長的那些植物,包括蘆葦在內,也被毒死得干干凈凈,村子周圍一下子變得光禿禿的。
不要發(fā)愁,任何事情都是否極泰來,自有轉機。忽一日,村里傳出消息,有人要在村里養(yǎng)蛙,所養(yǎng)之蛙,不是本地原來的那種青蛙,是從最發(fā)達的國家引進的蛙種,名字叫美國牛蛙。什么什么?別開玩笑了,牛是牛,蛙是蛙,牛那么大,蛙那么小,牛和蛙怎么連到一起了呢!有一個說法,叫風馬牛不相及。風蛙牛恐怕更不相及吧。別著急嘛,別急著否認嘛,反正文福洼的村民文明燦已經開始飼養(yǎng)牛蛙了。牛蛙到底長什么樣,牛蛙到底有多牛,去現場看看就知道了。
文明燦養(yǎng)牛蛙,當然不會到村邊充滿毒性的水塘里去養(yǎng),他到村外的莊稼地里一塊獨立的水池去養(yǎng)。那個水池的面積有一畝三分,原是他家承包的三塊責任田之一。他把這塊地里的熟土賣給了窯場燒成了磚瓦,整塊地被挖成了兩米多的深坑。夏天一下雨,深坑里積滿了水,就變成了水池,再也不能種莊稼了。本來上面有規(guī)定,不許挖可耕地里的黏土燒制磚瓦??梢驗槲拿鳡N有背景,他的背景還比較大,村里人誰都不敢管他。他的背景是誰呢?是他的親爹。他的親爹是誰呢?是當今縣里的副縣長。他們家原來是地主成分,他爹原來只是一個教書匠。地主成分被摘帽之后,上過大學的他爹當上了副縣長,就抖起來了。他爹一抖,他也跟著抖了起來。爹抖的是當官,他抖什么呢?他想發(fā)財。就算他爹不能親自和直接發(fā)財,他利用爹的影響,間接發(fā)一點兒財總可以吧。他暗暗地有一個想法,要把曾經失去的地主的地位重新奪回來。就算當不了地主,當一個財主總可以吧。可是呢,他把那塊地里可以生長莊稼的土壤賣給了磚瓦場,雖然掙到了一筆錢,錢還是有限的,離財主的標準還差得很遠。錢是硬的,也是軟的,只要想掙錢,門路總會有。文明燦聽說,鄰鄉(xiāng)有一個人辦起了養(yǎng)牛場,養(yǎng)肉牛發(fā)了財,成了遠近聞名的農民企業(yè)家。前面有車,后面有轍,他也想養(yǎng)牛。他去找那位牛老板學習養(yǎng)牛經驗時,打了他爹的旗號,對牛老板說了他爹的名字。牛老板勸他不要養(yǎng)牛了,因為養(yǎng)牛的太多了,競爭太厲害了。他問牛老板,他應該養(yǎng)什么?看在他爹的面子上,牛老板給他出了一個主意,建議他養(yǎng)牛蛙。
牛蛙?什么是牛蛙?文明燦的心思還在牛上,他差點兒把牛蛙聽成了牛娃。
牛老板微笑,說,怎么,你連牛蛙都沒聽說過嗎?
文明燦搖頭。
青蛙你總該知道吧?
文明燦說,青蛙他當然知道,小時候,他還扎過青蛙、吃過青蛙呢!
牛老板這才對他解釋說:牛蛙是蛙的一種,從產肉量來說,牛蛙要比青蛙大得多,一只牛蛙是一只青蛙的七八倍吧。青蛙是本地產的,牛蛙來自美國,把牛蛙說成洋蛙也可以。更重要的是,青蛙不當菜,根本上不了桌。而牛蛙可是一道高檔菜,在飯店里請比較重要的客人吃飯,香辣牛蛙必不可少。我敢說,你家的縣長大人一定吃過不少牛蛙?,F在中國人有錢了,飲食結構發(fā)生了改變,大家開始注重營養(yǎng),也愿意改變一下口味,都想嘗嘗牛蛙是什么味道。我敢給你打包票,你要是養(yǎng)了牛蛙,很快就會發(fā)財。牛老板還對文明燦說,養(yǎng)牛蛙本來是他的一個商業(yè)秘密,他本來打算自己養(yǎng)牛蛙,連建養(yǎng)牛蛙池的地址都選好了。如今文明燦來找他,他見文明燦這個老弟人還不錯,就把商業(yè)秘密轉送給了文明燦。
文明燦心里明白,牛老板看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他爹的面子。說不定,牛老板還要通過他,跟他爹取得聯(lián)系。發(fā)了財的人都是這樣,下一步就該想著當官了。他還是一再對牛老板表示感謝。
牛老板說,我養(yǎng)牛,你養(yǎng)牛蛙,咱們養(yǎng)的東西都帶一個“?!弊?,跟親家差不多。你看這樣如何,今后你想吃牛肉就找我,我想吃牛蛙就找你,咱們互通有無。
我還沒見過牛蛙長什么樣呢!
不見不知道,一見保證嚇你一跳。你見過美國人嗎?
沒見過。
道理是一樣的。
文明燦的眼皮眨了又眨,他不明白道理怎么是一樣的。這個牛老板,人一發(fā)財,好像見識也多了起來,說話也牛氣起來。他問牛老板,那我到哪里去學習養(yǎng)殖牛蛙呢?咱們縣里有人養(yǎng)牛蛙嗎?
我正要告訴你,在縣城的郊區(qū)馬陽坡就有一個養(yǎng)殖牛蛙的專業(yè)戶,專業(yè)戶的老板姓馬,是我的朋友,你去找他就可以了。你就說是我讓你去找他的,他保證熱情接待你。在他的養(yǎng)殖場里,你不但可以學到養(yǎng)牛蛙的技術,還可以從他那里批發(fā)牛蛙的種苗。
聽說文明燦在西南地里養(yǎng)起了牛蛙,文福洼村的男女老少都去看。只有在村里有人家娶新媳婦的情況下,才會吸引那么多人。在村里人看來,開天辟地頭一份,文明燦養(yǎng)的牛蛙恐怕比新媳婦還要好看。新媳婦再新,也是本地的媳婦,而文明燦引進來的牛蛙,應該是“洋媳婦”。誰家娶的媳婦都是兩條腿,而文明燦養(yǎng)的“媳婦”呢,卻是四條腿。都去看哪,都去看稀罕哪,看熱鬧哇,再不去看就被別人看完了。
文明燦頗為得意。前段時間,有人看他的笑話,說他把好好的莊稼地挖成了水坑,再也種不成莊稼了。想不到吧,看我的!雖說種不成土莊稼了,本人種上了洋莊稼;雖說種不成帶稈的莊稼了,本人種上了肉莊稼。文明燦對他的肉莊稼極為重視,看護得很嚴密。他在養(yǎng)牛蛙池的旁邊搭了一個小棚子,日夜都守在那里。聽說牛蛙喜歡自由,愿意亂跑亂跳。為了防止牛蛙逃跑,文明燦在養(yǎng)牛蛙的水池周圍柵上了鐵絲網。聽說牛蛙怕曬,陽光不能直接照到牛蛙身上。文明燦在鐵絲網上方用葦席搭了遮陽篷,牛蛙們可以在篷子下面乘涼。另外,文明燦還在鐵絲網外面種了絲瓜,絲瓜是善于攀爬的藤蔓植物,它不僅爬滿了鐵絲網,還爬到了席篷上面,綠色的藤蔓和葉片把整個養(yǎng)殖池都籠罩起來。時值夏天,絲瓜開了花兒。金燦燦的絲瓜花每天都會開一茬兒,遠遠看去,養(yǎng)牛蛙的棚子像是一座金屋。文明燦為牛蛙投食定時定量。人一天吃三頓飯,他給牛蛙也是一天投三次食。人吃的飯分早飯、午飯和晚飯,他給牛蛙的待遇跟人一樣,甚至比給人的待遇還高一些,說成是早餐、午餐和晚餐。文明燦買了一對銅镲,每當召喚牛蛙們就餐時,他就咣地把銅镲拍打一陣。牛蛙們一聽到镲聲響起來,就從水池里的深水區(qū)游到淺水區(qū),再從淺水區(qū)來到就餐的平臺,開始集體進餐。
镲聲是對牛蛙們的召喚,同時也給了村里的人們一個信號,镲聲一響,村民們就知道文明燦又要喂他的牛蛙了,想看牛蛙最好這個時候去看。在以前,外鄉(xiāng)的人到村里耍猴,在耍猴開始之前,耍猴的人會把銅鑼嘡嘡敲上一陣。文明燦拍打銅镲,其召喚力和影響力與耍猴人敲銅鑼的效果差不多,只是呢,文明燦耍的不是猴子,是外國來的牛蛙。說他耍的是人也可以,聽到銅镲聲,村里的一些大人和孩子,一路小跑著到牛蛙養(yǎng)殖場來了。養(yǎng)殖場的棚子,向北一面是敞開的,但棚口一側掛有一塊鐵牌,鐵牌上寫有“養(yǎng)殖重地,閑人免進”的字樣,只有養(yǎng)殖場的主人文明燦可以進,別人一律不許入內??磁M艿娜酥荒苷驹谂镒油饷?,用雙手扒開絲瓜的葉子和花,透過鐵絲的網眼觀看牛蛙。圍觀的人們看見了,文明燦投放給牛蛙的食品是合成的飼料,不知飼料里都是什么成分。據說那些飼料的營養(yǎng)價值很高,很快就可以把牛蛙催肥。有時候,文明燦喂給牛蛙的還有一些切碎的動物內臟,比如牛肺、狗肺、豬肝什么的。而不管文明燦給牛蛙們喂什么,牛蛙們都吃得慢慢的,一點兒都不爭不搶,顯得頗有教養(yǎng)和傳說中的紳士風度。用完了餐,牛蛙們并沒有馬上退場,沒有到水塘里去,繼續(xù)在沒有水的平臺上待著。它們大概知道人們在棚子外面觀看它們,就留給人們一些觀看它們的機會。有的牛蛙似乎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完美一些,就以爪子代手,擦拭自己的嘴巴。用“左手”擦嘴巴的右邊,用“右手”擦嘴巴的左邊。它們在擦嘴巴的同時,等于把臉也洗了,臉上顯得光光的。
實在說來,牛蛙除了身量比本地的青蛙大一些,形象上并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牛蛙身上的主要色調是綠色,頭部是淺綠,背部是深綠,腿部是暗綠。除了綠色,牛蛙還有些發(fā)灰、發(fā)黑,說它們是雜色的也可以。牛蛙背部和肚子兩側,分布著一些鬼色的斑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本地的癩頭包子。村民有些懷疑,是不是癩頭包子到國外留了一圈洋,回來搖身一變,就變成了牛氣烘烘的牛蛙呢!
關于為什么把蛙叫成牛蛙這個問題,文明燦已不止一次對沒有見識的村民進行了解釋:之所以把蛙叫成牛蛙,并不是指蛙會長得跟牛一樣大,而是從聲音上加以比較,指牛蛙的叫聲跟牛叫的聲音比較接近,所以才叫牛蛙。聽了文明燦的解釋,村民們有些將信將疑。牛的嘴大,喉嚨粗,肺活量足,而牛蛙在這幾個方面都與牛不能同日而語,它的叫聲怎么能和牛的叫聲相提并論呢!牛叫起來哞哞的,叫聲能傳出幾里遠。牛蛙就算鼓破肚皮,叫聲也傳不出去多遠吧。解釋為虛,耳聽為實,前來觀看牛蛙的人都想親耳聽一聽,牛蛙的叫聲到底是怎樣的。有一個小男孩兒對牛蛙提出了要求,牛蛙,叫一個!
牛蛙們對小男孩兒的要求沒有任何回應。
有一個小女孩兒也對牛蛙提出了要求,她的要求跟小男孩兒是一樣的,等于對小男孩兒的要求做出了呼應,也是要求,牛蛙,叫一個,叫一個讓我們聽聽唄。
牛蛙們還是不理人,聽見了跟沒聽見一樣。
牛蛙們肯定是長有耳朵的,肯定是有聽力的,不然的話,文明燦一打镲,它們怎么知道集合在平臺上吃食呢!于是,前來圍觀的大人和孩子們,從不同角度,一致向牛蛙們發(fā)出了要求,牛蛙,來一個!牛蛙,來一個!他們這種喊法,像是在人民公社化時期開社員大會之前互相拉歌,如果想讓誰唱歌,就一起大聲喊,誰誰誰,來一個!
集體的意志不可違,這一下,牛蛙們總該有所回應吧,總該“來一個”了吧!就算牛蛙們不能集體性地鳴叫,有一只牛蛙叫一下也好呀,對村民們的要求也算是有個交代呀!
然而,牛蛙們的表現是集體性的傲慢,它們瞪著圓滾滾的眼珠子,連一只叫喚的都沒有。有一只牛蛙大約有些不耐煩,把帶有金眼圈的眼皮塌蒙下來,塌蒙的眼睛半睜半閉,仿佛在說,你們算老幾,你們憑什么對我們提出要求!我們美妙的歌喉,難道是你們這些土包子所能欣賞的嗎!
這時,文明燦從他所待的小棚子走了出來,他站在牛蛙的立場,辯護性地為牛蛙打圓場,你們不要再喊了,喊的聲音再大也沒用。你們知道不知道,牛蛙只聽得懂外國話,聽不懂中國話,你們喊的都是中國話,外國來的牛蛙怎么可能會搭理你們呢!文明燦又說,人分男女,牛分公母,牛蛙也分雄雌。雄牛蛙會叫,雌牛蛙不會叫。雄牛蛙在春天談戀愛、找老婆的時候才叫,現在它們不但找到了老婆,連孩子都有了,就不會再叫了。
既然目前聽不到牛蛙的叫聲,什么都懂的文明燦為啥不早說呢!村民們未免有些失望,紛紛離去。
如飼養(yǎng)肉牛的牛老板所料,飼養(yǎng)牛蛙的文明燦果然很快就發(fā)了財,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牛老板。發(fā)水靠雨,發(fā)財靠運,應該說文明燦的財運不錯。前幾年去餐館吃飯,紅燒甲魚是一道高檔菜。客人只有吃到了甲魚,才算享受到了高規(guī)格的接待。現如今呢,甲魚在宴席上已排不到甲等的位置,是不是能排到丙等,恐怕也很難說。為什么呢?因為牛蛙后來者居上,擠走了甲魚,并取代了甲魚的位置。與漂洋過海而來的牛蛙相比,甲魚算什么呢,不就是老鱉嘛,不就是那種一遇事就把頭縮進肚子里的家伙嘛,它憑什么占據席面的重要位置呢!牛蛙就不一樣了,牛蛙可不是土老帽兒,它身上帶有洋氣,吃它就是開洋葷。乖乖,洋葷哪,人活一輩子,誰不想開開洋葷呢!凡有重要的宴席,或是老板請官家赴宴,牛蛙這道菜必不可少。什么豬肉、羊肉、牛肉、驢肉、雞肉、鴨肉、魚肉、蚌肉等等,肉再多都不算數,只有點了牛蛙肉,才算是真正的好席面、高規(guī)格。關于牛蛙的做法有多種,除了香辣牛蛙,還有麻辣牛蛙、泡椒牛蛙、干鍋牛蛙、炭燒牛蛙等。不管何種做法,一沾到牛蛙就不便宜。這沒關系,請貴客吃飯的老板們,不怕菜貴,就怕菜不貴,菜越貴越有面子。就是在這樣的飲食潮流推動下,文明燦才發(fā)了牛蛙財。他所養(yǎng)的牛蛙,不必東奔西跑,求爺爺告奶奶,到飯店去推銷,銷路直接鋪到了他的家門口。有那專事采購牛蛙的二道販子,騎著裝有盛牛蛙箱子的摩托車,突地就開到了文明燦養(yǎng)牛蛙的棚子門口,他們用抄魚一樣的舀子,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從水池里就把牛蛙抄走了。他們抄,文明燦也抄。他們抄走的是牛蛙,文明燦概不賒賬,抄走的是販子們留下的鈔票。在牛蛙最搶手的那個階段,文明燦所養(yǎng)的牛蛙還沒有完全長大,還不是成品牛蛙,只是半成品牛蛙,就被人不惜加價,提前買走了。
精神與物質相聯(lián)系,想法與金錢相聯(lián)系,人們的錢包鼓了,想法就多起來。村里有的人,家里的母牛生了牛犢子,一高興,要點一點兒紙,放一掛鞭炮,包一頓餃子,慶賀一下。村里有的人家添了孫子,慶賀會更隆重一些,除了燒喜紙、放喜炮、喝喜酒,還要請一臺戲在村里唱一唱,讓大家同喜。而文明燦,文老板,他養(yǎng)牛蛙發(fā)了那么大的財,該有什么樣的表示呢?村里有同輩的人敦促文明燦說,文老板,你的腰比牛腰還粗,不能老是啞巴逮牛悶逮呀!文明燦的答復是,他要低調處理。又說,這也是他爹的意思。后來敦促他的人多了,連他老婆都認為不表示一下恐怕說不過去,他才給一個堂弟表態(tài)說,他要給大家一個驚喜。
什么驚喜?難道你要給大家請一臺大戲唱唱嗎?
唱什么戲,那是傳統(tǒng)的辦法,現在早就不時興了。
那,你要給大家放一場電影嗎?
文明燦沒說放不放電影,在繼續(xù)賣關子,他說,不管什么藝術,關鍵不是在形式,而是在內容。你等著驚喜就是了。我先給你打一個預防針,到時候不要把你們的下巴頦子驚下來。
在一天晚上,文明燦在村子里放的不是電影,是投影。投影其實也是電影,只不過投影的屏幕小一些,其他方面跟電影沒什么區(qū)別。村里人看了投影,不知喜了沒有,確實驚住了,驚傻了,驚壞了。有一個半老的婦女,頭晚看投影時精神大概受到了刺激,第二天神經就出了毛病,見人就說,白活了,她這半輩子白活了。有人問她,怎么能說白活了呢?她的回答還是白活了,白活了。
是什么投影具有這么大的能量呢?按文明燦的說法,他放的不過是一部外國人的生活片。
村里上歲數的人罵了文明燦的娘,還罵了文明燦的爹,他們說,什么生活片,不就是驢嘛,牛嘛,馬嘛,不就是一幫不穿衣服的牲口嘛!說他們是牲口,還是好聽的,其實他們連牲口都不如。牲口交配起來,不過是一對一。村里人看了這樣的投影,受到影響的不只那些半老的婦女,連一些小孩子都受到了毒害,模仿起片中人的動作來。孩子的家長吃驚之余,都把責任歸到文明燦頭上,說文明燦一發(fā)財就變壞了。
任何好花都不會常開,任何好景也有它的階段性。文明燦因養(yǎng)牛蛙而發(fā)財,沒有長期把財發(fā)下去,只發(fā)了四五年就不行了。養(yǎng)牛的接著發(fā)財,養(yǎng)豬的照樣賺錢,養(yǎng)雞的經濟效益也不錯,養(yǎng)牛蛙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文明燦把行情調查了一下,卻原來,該嘗牛蛙肉的差不多都把牛蛙嘗過了,他們嘗過以后,覺得牛蛙肉不過如此,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回過頭來,食客們認為,要解饞,不如吃豬肉;要大塊吃肉,不如吃牛肉;要連吃肉帶喝湯,不如燉羊肉;要吃帶骨頭的肉,不如吃雞肉。而牛蛙算什么玩意兒呢,要什么,沒什么,吃過牛蛙,不過多一份吹牛的資本而已。人們回想起本地的青蛙,說比較起來,牛蛙的肉還不如青蛙的肉好吃呢!而不管是青蛙,還是牛蛙,都不能算正經菜,都不可以長期吃。
登門采購牛蛙的二道販子不見了,文明燦騎上電動三輪車,自己上門為飯店送貨。他走一家飯店,又走一家飯店,人家都拒絕再進牛蛙。有的飯店老板對他說,現在很少有人點牛蛙,你上次送來的牛蛙還在那里放著呢,都快餓死了。還有的飯店老板對他說,你以后千萬不要再給我的飯店送牛蛙了,有的顧客說,牛蛙屬于野生動物,身上攜帶有不明病毒,吃多了會得瘟病。文明燦很不高興,說簡直是胡扯!他就不信,曾一度,牛蛙被說成是洋葷,被捧為珍饈美饌,怎么說下跌就下跌呢,這是什么道理呢?又來到一家飯店,文明燦把價錢開得很低,帶有拋售的意思,原本三十元一斤的牛蛙,十元一斤他就賣。讓文明燦更加生氣的是,這個飯店的老板說,你就是倒貼錢,我都不會收你的牛蛙!
別看文明燦已經養(yǎng)了好幾年牛蛙,村里卻很少有人吃到牛蛙,主要是因為牛蛙太貴了,一般人吃不起。這天中午,文明燦捉了三只牛蛙,裝進一只魚鱗塑料袋子里,趁回村吃午飯時,把牛蛙送到了一個跟他比較要好的堂弟家,讓堂弟嘗嘗鮮。
堂弟說,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們可吃不起,你還是提走吧。
文明燦說,你跟我客氣什么,咱們弟兄,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這玩意兒我不會殺,不知道殺頭,還是殺屁股。我還聽說,做牛蛙還得配許多作料,俺家里什么作料都沒有。
殺牛蛙又不是殺牛,一點兒都不難。你把它的肚子開膛,把皮扒下來,不就完了。燒牛蛙的作料可多可少,如果沒有別的作料,只放點辣椒就可以了。文明燦說著,把裝有牛蛙的魚鱗塑料袋子放在堂弟家院子里的地上。
塑料袋子沒有扎上袋口,堂弟的兒子扒開袋口,大概想看看里面裝的是什么。他一看,不好了,一只牛蛙兩條強有力的后腿猛地一蹬,一下子從袋子里彈跳出來,牛蛙的嘴巴重重地頂撞在小家伙的腦門兒上。小家伙大概以為牛蛙要咬他,嚇得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喊,我怕,我怕!
看到從袋子里跳出來的牛蛙,不僅堂弟的兒子害怕,連堂弟都有些害怕。堂弟有一段時間沒去看牛蛙,沒想到牛蛙竟然長得這么大。這哪里還是牛蛙,大得簡直像兔子,像豬娃子,一只牛蛙恐怕有三四斤重。堂弟不能任牛蛙在院子里跳來跳去,他得把牛蛙捉住,并順便把頂撞兒子的牛蛙處罰一下,替兒子壓壓驚。他沖過去,沒有把腳踩在牛蛙背上,而是沖牛蛙踢了一腳。踢牛蛙的時候,他還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只一腳,他就把肥胖得有些臃腫的牛蛙踢到了南墻上。牛蛙與墻壁相撞,啪地響了一下。等牛蛙從墻壁上反彈下來,牛蛙的身子翻了過來,翻得脊背朝下,肚皮朝上。牛蛙的肚皮是白的。牛蛙的四只腳胡亂蹬抓,就是翻不過身來。
當著文明燦的面,堂弟這樣虐待牛蛙,讓文明燦有些看不慣,他轉身走了。
文明燦一走,堂弟把那只肚皮朝上的牛蛙收拾到袋子里,連同袋子里的那兩只牛蛙,一起扔進村后的水塘里去了。
堂弟的老婆問堂弟,你把牛蛙弄到哪里去了?
我才不吃他的破牛蛙呢,通通給他扔到水塘里去了。
你可不敢亂扔,那些牛蛙都大得成了精,它們會回來找你報仇的。
成精?成個屁!你不是不知道,水塘里的黑水是有毒的,只要一沾毒水兒,不等它們從袋子里爬出來就得完蛋。
還留在養(yǎng)殖池里的那些牛蛙怎么辦呢?文明燦決定,不再喂它們。喂它們,就要投飼料,投飼料等于投成本,既然收不到經濟效益了,還白白投那些成本干什么呢!
讓人可笑的是,文明燦并沒有拍那一對銅镲,并沒有向牛蛙發(fā)開飯的信號,牛蛙們卻聚集到了往日用餐的平臺上,眼巴巴地向池子上方望著。它們像是一致要求:我們餓了,給我們吃的吧!它們又像是在靜坐,在示威,在抗議,要求文明燦還它們蛙權,還它們蛙主,還它們自由!有的牛蛙見靜坐抗議無效,開始付諸行動,力圖從池子里跳出來。大概由于它的身體太笨重了,只跳到池壁的半腰就摔了下來。
牛蛙們差不多等于被遺棄,文明燦不再擔心別人會去偷那些人嫌狗不理的東西。到了夜間,他也不再到野外的棚子里去睡。守著自己的老婆,還是比守著牛蛙好些。
有一天早上,有人告訴文明燦,他的棚子失火了。文明燦到西南地的養(yǎng)殖池邊一看,他所搭的棚子已化成了黑色的灰燼。不僅棚子燒沒了,連搭在池子上方的葦席和爬在葦席上的絲瓜秧子,也被燒成了空洞,露出了天空和直射的陽光。文明燦的判斷是,這是有人故意縱火,已經構成了一個案件。文明燦有些生氣,他在想,要不要把這個案件向他爹匯報一下?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劉慶邦,男,一九五一年生,河南沈丘人。當過農民、礦工、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作品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五十余種。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燕子銜泥到梅家》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獲第二屆、第四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遍地月光》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五十三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等外國文字,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F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