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小升初考試一直牽動著父母們的心,歐陽采采的媽媽米穎也不例外,經(jīng)過精心的對比考量,加上女兒的努力,采采進入了一所理想中學(xué)。采采的同學(xué)們,不管是學(xué)霸、學(xué)渣,還是擅長各類興趣技能的同學(xué),似乎都與父母有著難以言說的糾葛和矛盾。而那些性格各異、身份背景不同的媽媽們在對孩子的教育上各顯其能,卻也迷霧重重、難題不斷。他們能否在這段修行中成長?孩子與父母的心結(jié)能否打開?請繼續(xù)閱讀袁遠的長篇小說《天下父母》。
第三章
33
元宵節(jié)過后,風(fēng),一日比一日地輕了,眼見著紅梅花開了,白梅花開了,茶花和貼梗海棠被回暖的地氣一烘,也開了。這城里梅樹多,尤以紅梅為最,街邊、街心、綠道兩旁、住宅院里,遍植。料峭早春時節(jié),輕風(fēng)一吹,開得如煙似霧。過幾天,嫩黃的迎春花才含著笑,加入盛開的陣營,在長長荊條上,噗,打開一朵,噗噗,再打開兩朵,轉(zhuǎn)眼開成一條條鵝黃小瀑布。緊跟著,玉蘭花、櫻花、桃花、梨花、紫荊花、杜鵑花、垂絲海棠競相開放。
二月下旬,學(xué)生們開了學(xué)。
開學(xué)兩周不到,宋麗華接到兒子班主任于老師的電話。
于老師說,楊尊在課堂上和同桌講話,被點了名。他們不是第一次被點名,一次在政治課上,一次在數(shù)學(xué)課上,這次是第三次了,在英語課上被點名。
于老師說,小孩子課堂上偶爾管不住自己,是有的,她已跟楊尊談過話,打這通電話來呢,目的是讓宋麗華了解一下情況。
了解情況做啥?不就是讓家長管教嘛。宋麗華心里對楊尊的同桌一陣陣冒火。這學(xué)期一開學(xué),楊尊班上全體學(xué)生調(diào)了一次座位,苗知禾成了楊尊的新同桌。苗知禾嘛,宋麗華知道的,偏科厲害,問題學(xué)生,公選班干部的時候落選了。上課講話這種事,宋麗華想都不要想,認定是那苗知禾起的頭。宋麗華心說,一個問題學(xué)生不知安分守己,還想把楊尊帶偏哪?
當晚,她審問楊尊,審出來的是,那苗知禾在跟楊尊講她寫的小說。宋麗華一拍巴掌:“她講你就聽?。磕銢]腦子?。俊备鴨枺骸澳阌袥]有跟你們于老師說,是她在影響你?”
“是我問她的,”楊尊垂下眼皮,“我問她在寫什么?!?/p>
宋麗華哼一聲之后,下達指令:不許再跟苗知禾說話,當旁邊沒這個人。
“做得到不?”見楊尊沒有積極響應(yīng),宋麗華追問一句。
楊尊點點頭。
誰知道,到下一周,楊尊和苗知禾再次被數(shù)學(xué)老師點名,還雙雙被叫到老師辦公室做檢討。
宋麗華得知消息,大為惱火。然而見到兒子的時候,她倒是笑瞇瞇的,笑瞇瞇問怎么回事。問完怎么回事,就要給劉梅玉打電話,拿起手機,又改了主意。次日中午,她午飯都沒吃,直接開車到劉梅玉上班的地方,一個電話,把劉梅玉叫了出來。
這天恰逢降溫。原本輕俏綿柔的風(fēng),一降溫,陡添幾分狠勁,又剛猛,又凌厲。從商場走出來的劉梅玉,一頭在小店燙出來的難看卷發(fā),被風(fēng)吹得翻撲。宋麗華也不客氣,開門見山對劉梅玉道:“苗知禾媽媽,我們都忙,今天風(fēng)又大,話說多了會肚皮痛,我就不繞圈子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們兩家的小孩又被老師點了名,還被叫到辦公室去做檢討?我兒子以前可沒享受過這種待遇。我的兒子我了解,他心善、性格軟,容易被人帶著跑,我是狠狠批評過他了,我也希望你好好說說你女兒,不能讓她再犯紀律,讓他們再被老師點名了,光彩呀?”
劉梅玉一張臉沉下來。
宋麗華原是不想得罪人的。劉梅玉這個家長,她是看不上的,又沒學(xué)歷,又沒身份,可就算看不上,她也不愿得罪。不過一見到劉梅玉,她忽地有了新思路,那就無所謂得不得罪了,徹底得罪了才好!于是她繼續(xù)不客氣地對劉梅玉道:“苗知禾媽媽,你之前有沒有說過你女兒?是不是說得不夠?女孩家話多,你女兒又愛寫個小說什么的,準保話更多,我請你轉(zhuǎn)告你女兒,她有話找別人說去,好不好?”
劉梅玉臉色發(fā)青,說出來的話叫宋麗華聽著刺耳,她說:“楊尊媽媽,課堂上說話不是一個巴掌拍得響的事,我的女兒我會管教,你只管叫你兒子不要說話就好了?!?/p>
宋麗華回道:“說話不要帶情緒。這次的事我問得清清楚楚,是你家女兒挑的頭,是她鼓搗著我兒子說話,我剛才說過,我兒子心善……”
她話未說完,劉梅玉道:“今晚回去我就問我女兒,要真是她挑頭說話,我打爛她的嘴!”
劉梅玉一抬屁股,走了。
宋麗華“唉”一聲,兀自訕訕道:“啥態(tài)度啊?!庇樣樛辏虻阑馗?。她之所以對劉梅玉說話毫不客氣,就是要給對方壓力,讓她惱怒之下去找于老師,要求給兩個小孩調(diào)座位。宋麗華自己已向于老師提過調(diào)座位的事,但于老師并未痛快下決心。
宋麗華盤算著等三天,若于老師仍無動作,自己就要去找一找她了。那于老師有點文藝調(diào)調(diào),上學(xué)期、這學(xué)期一開學(xué),都給學(xué)生來了個什么開學(xué)致辭。致的啥辭呢?宋麗華聽楊尊復(fù)述了一兩個句子,聽得句子里滿是什么風(fēng)啊,種子啊,還有什么思想啦,獨立人格啦這樣的詞匯。虛頭巴腦的。
這天下班她到家,該比她早到家的楊尊卻沒回來。一等不回,再等不回,打了楊尊父親的手機,回說,在路上了。
宋麗華下樓去迎兒子。出了院門,往前走幾步,見楊尊背著書包過來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宋麗華心頭起疑,待楊尊走近,就問他今天怎么回來晚了。楊尊不答,仰脖子向她問道:“媽你昨天去找苗知禾的媽媽了?你對她媽媽說什么了?”
“咋的了?”
楊尊說:“就因為你昨天去找苗知禾媽媽告狀,她媽媽昨晚上打了她!”
宋麗華呵呵一聲:“她媽打了她,不得了了?天要塌了?把她打死了?看你急赤白臉的樣子!又不是我讓她媽打她的。”
楊尊急得一個字也說不出,連跺兩下腳。宋麗華恨鐵不成鋼,這算個什么事!正要調(diào)教兒子,楊尊又說:“就因為你昨天去找苗知禾媽媽告狀,苗知禾挨了打,氣壞了!”
宋麗華再一個呵呵,問:“然后呢?”
“她就沖我吼啊?!?/p>
宋麗華明白了,這倆小孩是干仗了。不用詳問情況,宋麗華猜到楊尊會落敗。她這兒子,幾時會跟人吵架?她冷笑一聲,道:“那女孩挺潑的呀!你呢,就傻乎乎站在那兒聽她吼?”
“后來,”楊尊像做錯事,低下頭去,小聲說,“我也跟她吵了?!?/p>
因他倆吵架,放學(xué)后被于老師留了下來,這才晚回。宋麗華沒問于老師說了什么,怎么處理的,先問:“你跟她咋吵的?”
楊尊咬咬上唇,又咬咬下唇。
宋麗華說:“她肯定說了什么難聽的話,說了什么?”
楊尊語調(diào)里沒一點宋麗華期待的斗志,嘀嘀咕咕說:“她說下回要是見到你,她要吐你口水。我說‘你敢!我們就吵起來了?!?/p>
宋麗華拍了一下楊尊肩膀:“好兒子,做得對!有人攻擊你媽,你就得反擊!”
楊尊非但沒有受到鼓舞,反而說出一句叫宋麗華氣惱的、自滅志氣的話:“媽你能不能——能不能跟苗知禾的媽媽道個歉?”
“胡說!”宋麗華道,“嘿,你這小子,倒會拿你媽做文章!你媽又沒做錯什么,昨天我跟那苗知禾的媽說話,不過口氣硬了點,并沒把她怎么樣,你讓我去道歉?你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
楊尊眼里猛地含了淚水。宋麗華是了解自己兒子的,正因為了解,她才不會依著兒子,答應(yīng)他的可笑要求。這慫小子,總以為示弱就能換來天下太平,傻呀!她拽起兒子的手,說:“走,先回家吃飯,吃了飯再說。”
34
宋麗華找上門來興師問罪,把劉梅玉氣苦了。一是氣宋麗華的咄咄逼人,更氣苗知禾的惹是生非。當天回到家,劉梅玉一嗓子把苗知禾喊過來,劈頭給了她一掌,打在頸窩,打得挺重。苗知禾吃痛喊一聲,怒問:“干嗎打我?”
劉梅玉再一個巴掌打過去,打罷,心尖子也疼,卻不顧疼,氣咻咻道:“你媽是個沒身份沒地位的人,可也是個要臉面的人!你媽幾十歲的人了,就因為你,人家找上門來戳鼻子戳臉!苗知禾你想想!都是當家長的,為啥我該被人家家長指著鼻子訓(xùn)?苗知禾你是要氣死我呀!”
苗知禾竟一副比她還惱火的樣子,扯著嗓子問:“楊尊他媽對你說啥了?”
“她能有好話?”劉梅玉怒不可遏,“她專門跑去找我你以為是為了對我說好話?”
“那她來找我?。 ?/p>
“你!”劉梅玉大喝,“我是你媽!她不找我她找哪個!”
苗知禾說:“她不跟你好好說話,不尊重你,你就呸她!”
“你逞什么英雄!在這里厲害!你厲害,考試考好點!你學(xué)習(xí)差、考試差,你以為我光榮?我在別人面前就低人一等!”
苗知禾“哇”地哭了,邊哭邊喊:“我考試考不好咋了?不等于低人一等!為啥你不能挺直腰桿?這世上人人平等!”
劉梅玉惱也不是,笑也不是,說:“放屁!啥叫人人平等?你不好好把書讀出來,你就是人下人!你媽這輩子就是現(xiàn)成的教訓(xùn)!你媽沒本事,那是小時候沒條件好好讀書,你不一樣,就算我們家窮,也沒窮著你!你再不好好讀書,將來你還得走你媽這條受氣路!”
天曉得,轉(zhuǎn)過一夜,這丫頭去到學(xué)校,不知收斂不說,還跟那個女人的兒子大吵一通,搞得事態(tài)升級,被班主任老師叫到辦公室面斥。其實不是斥,是嚴肅的談話。不管是啥,老師很不高興是真的,兩個小孩是在學(xué)校課間時間吵的架,吵得上課鈴響了也不回教室,吵得整幢樓都聽到了。劉梅玉得知情況,又氣一個怔,再次狠訓(xùn)女兒,苗知禾卻不服:“吵他算是輕的,恨不得踢他兩腳!”
劉梅玉氣得喊:“你少給我張狂!你有志氣,學(xué)習(xí)上咋不爭點氣?再給我惹事情,你試試看!”
話是這么說,對于苗知禾跟那女人的兒子吵架,劉梅玉并不十分生氣,相反,還有些暗暗地解氣。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做人就得厲害些??稍捳f回來,光是氣性大有何用?沒本事,氣性再大,照樣吃癟吃虧。她正想跟女兒講這番道理,苗知禾鼓著眼睛說:“我不想跟楊尊吵的,主要是他媽壞,我就想罵他媽!”
“你還沒完了!你……”
“冤有頭,債有主……”
“屁話多!去洗手吃飯,吃了飯趕緊爬回你房間做功課!”
劉梅玉從塑料袋里掏出一摞數(shù)學(xué)練習(xí)題冊,丟給苗知禾:“今天的作業(yè)抓點緊,做完了做這些題,每天起碼做三頁。”
苗知禾眼睛一下就瞪了起來:“啥呀!”
還給我瞪眼睛!劉梅玉唰地也把眼睛瞪圓了。
苗知禾翻了個白眼:“暗無天日啊。”
開了晚飯,苗知禾坐在桌邊,吃得沒滋沒味,筷子頭拈幾粒飯,要吃不吃的。劉梅玉心里歉疚,她不是沒打過女兒,但很多年都沒打了。他們小門小戶,再是家境寒素,女兒也是掌上明珠。她從菜盤里搛了兩大片鹽煎肉,放進苗知禾碗里,是個道歉的意思。苗知禾卻不買賬地說:“別給我搛,不想吃?!?/p>
劉梅玉沒好氣地說:“好菜好飯你不吃,你要干嗎?要上天?”
苗知禾不理,依然懶心無腸的樣子,幾粒飯送進嘴,牙尖慢條斯理地碾,碾。劉梅玉看不得這樣子,張嘴一句訓(xùn),苗知禾脾氣不小,沖她嚷道:“你就知道對我兇!就知道說我!”
“我是你媽,我不說你我說誰!”
“你!”苗知禾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你們這些大人,是世界上最不講道理、最可笑的人!”
“胡說八道!”劉梅玉氣得不輕,“你是不是還想挨打!”
“有本事你別打我!”苗知禾梗著脖子,跟她眼睛對眼睛,“打小孩算什么本事!”
“就是沒本事我才打你,打你就是為了叫你長本事!”
“胡攪蠻纏!”
聽了這幾個字,劉梅玉尚沒笑出來,她公婆——苗知禾的爺爺奶奶先笑了。這天的晚飯,像平日多數(shù)時候一樣,她丈夫在加班,沒回來,只他們四個人吃。苗知禾奶奶一邊笑,一邊兩頭勸,叫她不要氣,叫苗知禾不要沒上沒下。苗知禾爺爺也開了腔,對孫女說:“你以后也要長成大人的呀,等你成了大人,你就知道大人不容易了。”
苗知禾道:“就算我以后成了大人,我也絕不生小孩,絕不當媽,我不當一個討厭的人!”
劉梅玉目瞪口呆。
35
一夜之后,天色放晴。即使不放晴,一夜好夢之后的宋麗華,也會滿血復(fù)活。
于老師就要給楊尊和苗知禾調(diào)開座位了。如此來看,兩個小孩一場吵,是壞事,也是好事,所以說天底下沒有絕對的壞事。不過,跟苗知禾座位分開后,楊尊又跟誰同桌,跟誰前后桌,這是有講究的,要是換成跟另一個問題學(xué)生同桌,宋麗華覺得也不好。
若是換到跟林逐月同桌,那就更糟了。
林逐月這個女生,問題多多。早先,她沒顯露出多大毛病,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也沒長三只眼,也沒長兩只角,時間稍長,全露了餡兒。遲到、曠課、作業(yè)亂寫,把老師氣得不輕。熙和這樣的重點學(xué)校,高標準嚴要求是傳統(tǒng),豈能允許學(xué)生亂來。然那林逐月是塊牛皮糖,老師辦法用盡,收效甚微。宋麗華聽楊尊說,班主任老師三天兩頭把林逐月喊去辦公室,喊去是批評她呢?懲罰她呢?還是談心呢?不知。各科任老師課堂上對她耳提面命,課堂外給她加開小灶;老師三番五次請家長,可惜種種手段,皆白費工夫。林逐月的父母是離了婚的,聽說她那個媽完全管不了她,她那個爹呢,宋麗華打聽過,是個詩人,在本地還頗有名氣哪。詩人也算個職業(yè)?是不是個職業(yè)的,宋麗華并不太關(guān)心,她了解到的是林逐月那個爹基本不管她。
從上學(xué)期開始,林逐月考試接連創(chuàng)出新低,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歷史一科的分數(shù),竟然低于一直在班上墊底的龔澄晨。
龔澄晨也是兒子班上的一朵奇葩。自打進入熙和,無論大小考試,幾乎所有科目她都是班上墊底的,墊得死心塌地,墊得不屈不撓,倒數(shù)第二名的分數(shù)都要高出她好大一截。要考得比她差,還真非易事。據(jù)說龔澄晨父母為女兒請了三個家教,不是一個兩個,是三個!這都過了一個學(xué)期了,龔澄晨依然跟不上學(xué)習(xí)進度。
龔澄晨這么拙,倒不是她智商有啥問題,原因只有一個,她小學(xué)讀的是私立學(xué)校,那學(xué)校實施的是快樂教育,以玩為主,學(xué)習(xí)為輔。龔澄晨快樂了六年,進了初中,自然要埋單。
宋麗華偶不也納悶,龔澄晨爹媽為何不給他們的女兒辦轉(zhuǎn)學(xué)呢?轉(zhuǎn)到國際學(xué)校去嘛,競爭總要小一些。以龔澄晨的水平,除非回爐重讀一遍小學(xué),否則在熙和這樣的學(xué)校,就算爹媽給她請了三個家教,她也難以翻身。國際學(xué)校收費高,但對于龔澄晨父母算個啥!龔澄晨父親是開藥店的老板,開的還不是小藥店,人家開的是連鎖藥店,那是什么身家!龔澄晨,富家女嘛。宋麗華對富家女沒意見,相反,富家孩子做兒子的同學(xué),好事啊,何況龔澄晨那女孩,長得洋娃娃似的,言談舉止也招人愛,一點沒有富家孩子的跋扈勁兒。但宋麗華心里想,兒子跟龔澄晨做同學(xué)沒問題,做同桌則不行。
昨兒晚上,宋麗華給于老師打了個電話,替兒子檢討,檢討中自然要聲明,楊尊是被迫吵架的?!暗还茉趺凑f他都有錯!他一個班干部,咋那么沉不住氣呢?受點氣就受點氣唄,一沖動,這不,闖禍了!老師批評他是對的!我也狠狠批評了他,楊尊這一點好:聽得進批評,我的兒子我了解,他會引以為戒的,這個請老師放心!總之,我得替他再次向老師道歉!于老師要給他們換開座位,我特別贊成,堅決擁護!”
跟著問于老師準備怎么換座位,聽于老師說還沒考慮好,宋麗華馬上說,明天她去趟學(xué)校,面見老師,跟老師當面交流。
幸好她來了。于老師的主張,還真想把楊尊調(diào)換到與龔澄晨同桌。龔澄晨的現(xiàn)任同桌是谷勵,于老師考慮的是,谷勵不愛說話,讓他與苗知禾同桌,正好以他的寡言,制約苗知禾的多話。
宋麗華一聽,盛贊于老師英明。贊完英明,又說于老師費心了,當班主任,辛苦啊。說完辛苦,即向于老師請求:能不能把楊尊的座位再調(diào)一調(diào)?
看得出,于老師明白她的心思。她呢,不好直說嫌棄龔澄晨,只得觍著面皮,賠著小心,一再懇求于老師再考慮考慮。
世上的事,功夫到家了,少有不成的。不知于老師是被她纏磨得煩了,是不想跟她耗時間了,還是被她當媽的一片苦心觸動了,反正,最終宋麗華如愿以償,于老師又調(diào)了一下,把楊尊調(diào)換到與丁昕怡同桌。
宋麗華內(nèi)心那叫個得意!回頭對兒子說:“往后不要跟苗知禾有任何交集,還有那個林逐月,你也躲遠些,班上那么多同學(xué),夠你交朋友的了。”
進入三月,植物的氣息盛大無邊,有花香,有草香,有嫩芽,有新葉,清香滾涌,生機勃勃。這盈動而美好的氣息里,宋麗華心情舒爽,她本就是個自帶電源的人,干嗎心情不好?卻不期然發(fā)現(xiàn),這兩天楊尊放學(xué)回家,狀態(tài)很不對勁兒,像被人打了一悶棍,話少了,笑也少了,這是咋回事?宋麗華的脾氣,看到就要說,不解就要問,便在晚飯后拉過兒子,問詢出了啥事,楊尊回說沒事。沒事才怪。宋麗華干脆直問:“是不是有同學(xué)說你什么了?”
楊尊不點頭不搖頭,也不說話。
宋麗華問:“是誰?說你啥了?講出來我聽聽?!?/p>
楊尊哭喪著臉,說:“他們都不理我了。”
“誰們?為什么?”
楊尊又閉口不言。
宋麗華問,是不是苗知禾搞的怪?
楊尊脖子上像掛了秤砣,腦袋半垂著,還是不說話。
宋麗華嗓子里呵呵兩下,說:“她本事大??!是她煽動同學(xué)不理你的?我去找你們于老師反映情況!你們于老師管不了的話,我大不了再去找苗知禾那個媽?!?/p>
“你不要去!”楊尊突然吊高了嗓門,“就是因為你去找了苗知禾的媽媽,我們同學(xué)才不理我的!”
宋麗華驚奇堆上臉頰,霎時明白過來,笑問:“你是怪你媽給你幫倒忙嘍?”
楊尊搖頭,再搖頭。
兒子這動作,讓宋麗華心里舒坦了。她冷笑一聲道:“不要怕兒子,你相信我,你那些同學(xué)不會冷落你多久,只要你強大,他們就會巴結(jié)你。人都是勢利眼,欺軟怕硬的。你要是顯得軟綿綿怕兮兮的,他們會越發(fā)孤立你!相反,你要是強硬些,別當回事,他們就沒招兒了。你只管走著看,看你媽說得對不對!”
36
春天的天氣總是調(diào)皮的,氣溫忽高忽低,忽冷忽熱,忽雨忽晴。近些年,越發(fā)調(diào)皮了,有的年份,三月上旬的氣溫會一躥躥到二十四五攝氏度,這哪是春天呢?簡直就是入夏了嘛;有的年份,三月暖,四月寒,好像兩個月份彼此錯了位;還有的年份,整個三月,氣溫都在蕩秋千,一日冷,一日熱,循環(huán)不已,故意逗人玩似的,叫人不好穿衣服。
今年三月的氣溫便是如此,冷熱不均,打擺子似的,衣服薄厚得隨氣溫走,幾乎日日不同。米穎每天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每晚把女兒和丈夫次日要穿的衣服備好。如今的小孩個子躥得快,采采去年還能穿的衣褲,今年穿著就偏小了。
中午一點半,采采上學(xué)出門后,米穎靠在沙發(fā)上睡不著,干脆打開手機,上網(wǎng)給采采買衣服,順帶也給自己買兩件。過去跟小安做鄰居的時候,小安多次說她,衣裳太簡樸了,色調(diào)太單一了,名牌太少了,奢侈品一樣沒有。小安說,又不缺錢,干嗎不穿點好的?小安說,高級衣裳即使穿不了兩次也要有;有跟沒有,是兩回事。但米穎給自己買衣服,還是買得少,買的時候,照樣走平民路線。她一無什么隆重場合要出席,二無多少社交要撲騰,穿那名牌給誰看。自己穿得舒服,看著順眼,以她的標準就很好了。
說到小安,這女子并未如米穎想象的那樣,在米穎搬家后頻繁打來電話。非但不頻繁,還把她給忘了一般,去年下半年,一個電話也沒有,直到春節(jié)前才打來個電話,話也沒說三兩句,只說找時間約茶,卻再無下文。
人是念不得的,米穎腦子里想到小安,小安的電話就來了。
米穎接起電話,兩人一頓說笑。小安語氣歡快,米穎問她在忙啥呢,小安說忙啥呀,還不就是上班下班過日子?!拔揖团沃钪?,哪天像你一樣,跟朝九晚五說拜拜,啥也不忙。我就是個沒用的人嘛,干嗎要我忙啊,我天生適合當廢物,為啥不給我安排這樣的命運??!”
把米穎笑的。米穎說,不急不急,是你的終歸是你的。“終歸?”小安說,“那是啥時候?等我老的時候?那我不等于被辜負了嗎?”
兩人又一頓笑。米穎待要問一問金妮,小安先說到了金峰。小安說,金峰跟人合伙開的店,看樣子是開穩(wěn)當了,金峰和他那個老大哥,眼下正籌謀著開分店呢。米穎說好啊,這就好,心想難怪小安心情好。小安接著問米穎,有一年采采皮膚上生春癬,用的什么藥?原來金妮也生了春癬。米穎說了藥名,問金妮現(xiàn)在怎么樣。小安語氣更歡快了,說金妮狀態(tài)很好?!澳茄绢^打住校之后,變了個人似的,學(xué)習(xí)自覺了,以前到了周末啦,假期啦,除非她心情好,否則不拖拉夠了,她哪肯去摸作業(yè)本?,F(xiàn)在周末回了家,先做作業(yè),還主動要求我給她報補習(xí)班。還比過去懂事了,挺會照顧自己的,每次回家來,都會把下周要穿的衣服,要用的東西,每天的零食水果,自己備得齊齊整整?!毙“残ζ饋恚拔艺娴暮皿@訝,這丫頭是吃了什么仙藥嗎,突然來這么個華麗轉(zhuǎn)身?有兩次做夢,夢中我都驚訝,這不是夢出來的吧?”
聽小安這么說,米穎也不免驚訝,轉(zhuǎn)念一想,小孩子原本彈性大,金妮肯定是有自我管理、自我照顧的潛質(zhì)的。把這話說給小安,小安卻是一嘆:“其實我心里不踏實,總擔心這是曇花一現(xiàn),說不準哪天,那丫頭嘩啦一下,又變回去了。是不是我憂患心理太重了,過不來太平日子?”
小安說:“我這也不是杞人憂天。小孩們的叛逆期快來了,都說十三四歲是叛逆高峰期,一叛逆,直接成魔王,說不得,碰不得,莫說沒法溝通,還有棄學(xué)的、離家出走的,還有亂來的,各種亂來,想想我就頭皮發(fā)麻?!?/p>
“不要自己嚇自己,”米穎說,“未雨綢繆是好的,犯不著緊張得頭皮發(fā)麻?!?/p>
說話間,米穎手機“嘟嘟”響了幾下,提示有電話進來,米穎看看手機屏幕,是歐陽衛(wèi)東打來的。她跟小安說完電話,把電話回撥過去,歐陽衛(wèi)東讓她在家里的電腦上找一份資料,給他傳過去。
做完這個事,米穎收拾了頭臉,換了身衣服,拿上購物的布袋子,下樓開車去超市。
開出院門,一上街就吃了個紅燈。等紅燈時,米穎眼睛一掃,瞄到左側(cè)人行道上,三個初中生模樣的孩子在那里嘎嘎說笑。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各跨一輛自行車,把一只腳點在地上,三人都沒穿校服。米穎愣了一下,那女孩子,不是采采班上的林逐月嗎?
這才下午兩點半過點,正是學(xué)校上課的時候,林逐月非但沒穿校服,還涂著鮮亮的口紅,戴著夸張的耳環(huán)。這女孩在干嗎?那兩個男生是哪兒的?米穎愣神的當口兒,前車動了,她只好松開剎車,慢慢跟上去。
林逐月的情況,米穎聽采采說過幾嘴,說是挺讓老師頭疼的。要說女孩子涂個口紅,戴戴耳環(huán),也不算什么,換個角度看,小女孩有幾個不喜歡這些花花俏俏的玩意兒的呢。但這樣的打扮得分時候,分場合,還得有個度。這林逐月,裝扮得夸張不說,場合也不對,尤其是,她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渾身咋咋呼呼的勁頭,一望而知是個叛逆孩子。才聽小安說了叛逆這話題,這就見到一個活例子。這女孩咋回事呢?
當日晚飯時分,米穎問采采,林逐月今天是不是逃課了?采采嘴里含著一口飯說:“媽你咋知道?”
“飯咽下去再說話?!泵追f說,“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她了。”米穎沒跟采采說,那林逐月還跟兩個不知哪兒來的男孩在一起。
“下午她沒來上課,”采采咽下嘴里的飯,自娛自樂做了幾個夸張表情,說,“聽說昨天于老師找她爸爸了。媽媽你知不知道林逐月的爸爸?苗知禾說,她爸爸很有名的,報紙上登過她爸爸的照片,她爸爸還在電視節(jié)目里做過訪談嘉賓呢?!?/p>
“于老師找了她爸爸,她今天還曠課?”
“今天上午楊尊問林逐月,是不是老師找她爸爸了。林逐月說,找她爸咋了,她說她爸是攤狗屎。”
采采說罷,兜著嘴笑。
米穎嗔一眼女兒,采采做個鬼臉,低頭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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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小學(xué)二年級時,米穎開始自學(xué)畫畫,圖個有事可做,免得天天靠追劇打發(fā)時間。她沒拜師,也沒報什么班,只由著興致,素描也學(xué),水粉、水彩也學(xué),插畫也試試。繪畫方面的書,甄選著買進,書櫥里單辟一柜存放。她原就是個愛買書的,讀大學(xué)時,專業(yè)為工商管理,興趣卻在歷史文學(xué)方面,只是當年,父母既不許她報考歷史系,也不許她報考中文系。米穎早打定主意,將來采采考大學(xué)時,她絕不干涉女兒選專業(yè)。
約莫三年前,她開始試著寫畫評、書評。起初,也說不上是個評,不過是些心得感想。漸漸地有文章的樣子了,其中幾篇,自我感覺還不錯。有意給報紙投投稿,又怕稿子并不好,給人恥笑了去。自己對自己的東西,哪容易判斷得準。去年年尾,她才忐忐忑忑地給本地兩家報社投去了兩篇文稿。
壓根兒沒想到,僅兩周,一篇稿子見報了。是一篇關(guān)于一部古代園林繪畫史的書評。把她高興的。卻沒跟丈夫女兒說,怕一張狂,再投稿,沒運氣了;或者呢,那篇見報的稿子,只是撞上了狗屎運。可不是,第二次給那家報社投稿,一月上旬投的,這都兩個月了,沒一點消息。
這天下午,她隨意逛進那家報社的網(wǎng)站,又是一個意外,竟看到第二篇稿子也見了報,昨天見報的。
米穎決定還是不給丈夫女兒講,再多寫寫。下午便在網(wǎng)上挑選了十來本新書,丟進購物車。做晚飯時仍在想再選些什么書。直到吃晚飯時,和采采一塊兒坐下,聽采采講起當天學(xué)校里的各種事,心思才收回。
飯吃到一半,手機鈴響。米穎走去茶桌邊,拿起手機一看,是宋麗華。接起,宋麗華的聲音浪頭一樣打過來:“采采媽媽,我們得聯(lián)合起來去找找于老師吧?”
“為何?”
宋麗華說:“你家采采沒跟你說嗎?于老師今天在班上宣布,從今往后,林逐月座位每周一換,輪番跟班干部同桌,你說這是個什么事!采采媽媽我跟你說啊,那林逐月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那女生毛病太多了,會把人帶壞的?!?/p>
這個事情,米穎方才正跟采采談呢。她對宋麗華說:“于老師這么安排,肯定是有她的考慮的。”一頭說,一頭拉開陽臺玻璃門,走到陽臺上。
方才采采告訴米穎,當日下午于老師召集班干部們開了一個小會,說這是一個臨時辦法,做如此安排,當然是為了讓班干部們帶一帶林逐月。
“什么考慮,這是欠考慮!”宋麗華倒是直率,直言不諱道,“這不等于是拿全班班干部去冒險嗎!那于老師,我私下里說一句,還是年輕了些,考慮問題只考慮一面。班干部說來是班干部,實際上就是半大孩子,他們這個年齡,學(xué)好難,學(xué)壞易,這個風(fēng)險于老師是不是忽略了?她看不到,我們當家長的不能看不到,更不能不防范吧!”
宋麗華啥意思呢?宋麗華說,要么讓林逐月一個人單獨坐,誰都不影響。
單獨一個人坐,不太可能,全班四十八名學(xué)生,教室就那么大,學(xué)生課桌兩兩相并,勉強安排得下,如何單獨?再者說,林逐月單獨坐了,另一個學(xué)生也得單獨坐,教室里更安排不下了。宋麗華說,那就抽簽唄,跟著又說:“或者讓龔澄晨和那個林逐月同桌?!?/p>
米穎替于老師感到頭疼。安排個學(xué)生座位,宋麗華這樣的家長也要跳鬧。也不知宋麗華自己清不清楚,就因為她護犢子太緊,做事霸道,跑去面斥劉梅玉,為此惹翻苗知禾,導(dǎo)致苗知禾和楊尊一場好吵。采采說,那天苗知禾可兇了,一句一句逼問楊尊,大罵宋麗華,把楊尊吼得都快哭了。事后,班上同學(xué)無人疏遠苗知禾,反都不太理楊尊了。采采說,這是要讓楊尊明白,他媽不受歡迎,大家不喜歡他媽。其實楊尊還是不錯的,采采說,楊尊那人嘛,對誰都友好,不只友好,還有點愛討好,有時有點讓人煩,但大多數(shù)同學(xué)還是喜歡他的。當時米穎對采采說:“那楊尊要難受了?!庇终f:“他媽是他媽,他是他呀?!辈刹烧f:“知道知道,不會一直不理他的?!?/p>
米穎對宋麗華說,半大孩子是半大孩子,但他們也有處理問題的能力的。說罷,正想說句收尾的話掛掉電話,聽見宋麗華又說:“采采媽媽,像林逐月這樣的學(xué)生,根本不該在熙和這樣的學(xué)校待著。我們家長應(yīng)該聯(lián)合起來向老師提議,讓學(xué)校出面,要求林逐月父母給她轉(zhuǎn)學(xué)。”
“這樣不好吧?”
“哎呀,”宋麗華說,“這種事情,對她好,就對我們不好;要對我們有利,對她我們就不能心軟。不然到頭來,對誰都沒個好?!?/p>
宋麗華這話,難聽歸難聽,道理似也沒什么錯。米穎說:“讓我想想好嗎?”
掛了電話,回到飯廳,采采已吃好飯,拿了幾只橙子,正坐在桌邊一只只剝出來,再分成一瓣一瓣,放進果盤。米穎回座,飯菜還溫乎,湊合著繼續(xù)吃。采采懂事地不多嘴問詢電話內(nèi)容,米穎接著方才她們母女倆的談話,對采采說:“到了跟林逐月同桌的時候,像剛才我們說的,你原來怎么聽課,還怎么聽課,學(xué)習(xí)上你該幫助她的,好好地幫助她。但有一點,她要是欺負人呢?”
采采跟米穎講過,林逐月現(xiàn)在的同桌,就被她欺負得厲害,話都不敢說。米穎有個懷疑,那林逐月或許是個霸凌者。霸凌,就不只是嘴上說話兇,待人不客氣,是會動手的。有的霸凌者還頗有些陰狠手段。米穎看過網(wǎng)傳的學(xué)生霸凌視頻,看得驚心又痛心,都是些沒成年的孩子,如此狠心殘酷,哪兒學(xué)的!要說擔心,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只不過目前,林逐月還沒對班上同學(xué)動過手。當然,一旦到了動手的地步,熙和學(xué)校也不會再容這個學(xué)生了。
采采頭一揚,說:“她也是看人下菜碟,我才不怕她?!?/p>
米穎點點頭,給了采采三點建議:善意、理性、強大。
米穎說:“首先是不怕,林逐月也是人,沒啥好怕的?!?/p>
38
放下手機,宋麗華一陣不快。
她找的第一個家長就是米穎,原本想的是說動米穎,兩人聯(lián)手,號召其他班干部學(xué)生的家長,一同抵制班主任的安排。那是個什么沒頭沒腦的安排!按說呢,這個事宋麗華也可不理會,算個啥事?一個差生,與她兒子同個桌而已,同桌時間又不會太長。只不過她一想到自己才為兒子解決掉一個問題同桌,這下又要來一個,心頭就不快,一不快,就行動了起來。反正她不愛閑著。
跟米穎說電話的過程中,她忽又起念,大家該聯(lián)合起來驅(qū)逐林逐月啊。熙和這樣的學(xué)校,就不該有林逐月這樣的學(xué)生。念頭一起,話一出口,她覺得自己是在為民除害,理當一呼百應(yīng)。哪知米穎卻不附和?!白屛蚁胂牒脝??”說得多好聽,四平八穩(wěn),滴水不漏的,顯擺什么呢?顯著你胸有城府?狗屎。宋麗華心里罵,縮頭烏龜,糊涂玩意兒,火燒屁股才知道疼!可是,咋說呢,那火就是燒不到人家屁股呢?一念至此,宋麗華又笑了。
笑罷,心里的不快就沒了。不快這種負面情緒,在宋麗華心里從來不會存活多久。她原想一鼓作氣再打幾個電話,不打了,心說,你們這些人不來勁兒,我還懶得多管閑事,我時間精力不值錢咋的。
她家晚飯也做好了。這段時間,家里只有四口人吃飯。楊尊爺爺元宵節(jié)過后回了老家。老爺子七十歲不到,腿腳靈活身體好,精神頭也旺,在家閑不住,有心去找個工作呢,誰要他一個老頭子,除非他愿意掃馬路,他當然不樂意。老爺子退休前,好歹是鄉(xiāng)鎮(zhèn)上的基層干部。去跳壩壩舞呢,跳過一陣,但楊尊奶奶跟他吵,說總有兩三個寡廉鮮恥的半老太婆跟他眉來眼去,一把年紀的人,土埋半截了,還想搞出點風(fēng)流韻事?兩個人一聲高,一聲低,一句長,一句短,吵過好幾回。宋麗華早跟老公說過,要是錢湊手,他們開個小餐館,當作副業(yè),把老爺子用起來。可惜錢不湊手呀。攢錢呢,總要時間的。這幾年,他們家的收入還有所降低,這是因為宋麗華讓老公退出了保險公司,另找了一份工作。本來,保險這行做得好,收入是可觀的,但是她這老公,腦子慢,嘴頭笨,膽子還小,跟她搭檔,能出單子,自己去跑,往往跑空。而宋麗華早就升職了,在公司里昂首闊步,一步步升到部門副經(jīng)理。到了這個職位,她已無須親自跑單子;協(xié)助經(jīng)理統(tǒng)籌全局,排兵布陣,帶隊伍,做指揮,才是她的活兒。老公出單少,宋麗華眼睛骨碌碌一轉(zhuǎn),為他謀劃出另一條職業(yè)路線。
那是三四年前,在她一手安排下,丈夫應(yīng)聘進入一家大型連鎖超市做辦公室工作,收入不算好看,但穩(wěn)定,上班時間也規(guī)律。一個家,夫妻兩口子總歸要有一個人端個相對穩(wěn)當、輕閑些的飯碗。這是她宋麗華的運籌帷幄。
小餐館一時開不起來,老爺子也就用不起來。每年老爺子都要往老家跑一兩趟。老爺子跑不跑回去,宋麗華無所謂,只要楊尊奶奶不走。家里有楊尊奶奶,就意味著有人做飯,有人操持,就意味著她和她家的生活能夠原樣運轉(zhuǎn)。
吃完飯,宋麗華拿牙簽剔牙縫,叫楊尊到沙發(fā)上坐下,和兒子閑聊消食。告誡兒子,到了跟林逐月同桌的時候,不要跟她多說話,不要招惹她,當然也不要冒犯她。“你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聽課,就是對她的幫助。她能不能變好,不是你的事,是她自己的事!”
楊尊的回復(fù)是一個字:“哦?!?/p>
楊尊跟苗知禾座位調(diào)開已快兩周,近一周來,楊尊每天放學(xué)回家,沒像前些時候那樣,怏怏不樂明顯掛在臉上,宋麗華也就沒過問兒子,是不是班上的同學(xué)仍在孤立他。她不問,就是要暗示兒子別當回事。她確實沒想到,那幫孩子會集體對她兒子來這一手,若遇到這事的是她自己,她才無所懼,可現(xiàn)在是她兒子身在難題中。難題就難題,就當讓兒子體會一下人心是個啥玩意兒。再者說,她篤定這事遲早會過去,她才不信那幫孩子會堅持多久,小孩子有什么常性!
她問兒子:“對了,你班上那些同學(xué),跟你說話了嗎?”
楊尊回的,是含含糊糊的一個“嗯”。
宋麗華說:“‘嗯是什么意思?他們是跟你說話了呢,還是照樣冷落你?”
“說一點?!?/p>
“啥叫說一點?”宋麗華問,“是不是對你愛理不理的?”
楊尊撮嘴,“唔”字吐了半個,忽說:“想喝酸奶?!眴査氩幌牒龋终f:“我給你也拿一個。”說著跳起來奔去冰箱處。
這可不像她兒子,以往楊尊說話,哪像這樣擠牙膏似的,要說不說,半吞半吐,還東拉西扯整到酸奶上,這小子咋了?轉(zhuǎn)瞬,楊尊拿了酸奶過來,宋麗華接過?!拔胰湍棠淌兆雷??!睏钭鹆滔乱痪?,又要跑開,宋麗華喊住他:“過來!”楊尊說:“我要幫奶奶收桌子!”
“不用。”宋麗華喉嚨里還有一句,“那是你奶奶的活兒。”壓住了沒說。何必招他奶奶不高興,老人家,心眼兒都小。楊尊扭著身子靠近她坐下,她才低了嗓門道:“各有各的事。”
楊尊嘴皮動動,要說啥,沒說,只把酸奶拿起來吸著。宋麗華承前啟后,再跟兒子談人際關(guān)系,話說不到兩句,楊尊忽地問:“媽你為啥不讓我分擔奶奶的家務(wù)活兒?”
“我不是說了嗎?”宋麗華仍壓著嗓門,“人和人分工不同,有分工才有秩序,一個公司是這樣,一個家也是這樣。你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在學(xué)校好好表現(xiàn),考高中的時候,給我沖進重點!我不是跟你說過……”
“要是以后我結(jié)了婚,不會做家務(wù),成天被媳婦罵怎么辦?她要跟我離婚怎么辦?”
“啥?”宋麗華笑得喘不過氣,“你想得遠嘞,咋想到結(jié)婚那么遠的事了,還想到要被媳婦罵?”
她的笑引得楊尊也笑起來,楊尊邊笑邊說:“不是我想到的,電視里不是天天都在演嗎?!?/p>
那倒是。宋麗華閑閑告訴兒子,家務(wù)這種活兒,一無難度,二無技術(shù)含量,是個正常人都會做,哪需要專門訓(xùn)練專門學(xué)?!霸撃銊邮值臅r候,自然就會做了?!币宰约簽槔?,說自己小時候也沒學(xué)過做家務(wù),等到成了家,哪樣活兒拿不起!皆是個無師自通:“別以為你媽不會做!”卻發(fā)現(xiàn),楊尊不在聽了,手里抓著電視遙控器,顛過來,倒過去,宋麗華話頭剛剛一歇,楊尊說:“我看電視了。”按開電視機。
宋麗華吃了一個沒趣,卻不惱,也不強迫兒子繼續(xù)跟她聊;雖說她感覺到兒子不太對勁兒,但她從來不是強人所難的人,擼一把兒子頭發(fā)說:“不想說話啊?行吧,看電視吧。”
周五一早,太陽探了探頭,霧靄橫亙天地之間,把稍遠處的樓宇通通淹沒。霧氣氤氳中,陽光也就那么點意思。到了傍晚時分,霧淡了,天空大戲臺呼啦一變,渾圓暖紅的太陽,頂開四面云層挺身而出,把小半個天空映得紅燦燦的。
是時,宋麗華正好從一個機構(gòu)辦事出來,看看時間,快到下班的點。不遠萬里奔來的陽光,金燦燦打在她臉上,又輕軟,又明亮,照得她心花怒放。心花一放,她便決定,不回公司了,去接兒子放學(xué)。開上車,直奔熙和學(xué)校。
平時,兒子放學(xué)都是自己回家,上學(xué)由兒子父親陪送。爺兒倆一人一輛單車,父親先送兒子到校門,再去上班。宋麗華在校外停車點停了車,心想既然來了,何不進學(xué)校去跟老師打個招呼?俗話說,禮多人不怪。挨近校門,門口擁出第一撥放學(xué)的學(xué)生。她又改了主意,立在校門外等著。
少時,楊尊出來了,背著書包,推著單車,跟兩個女生一起。宋麗華心頭一笑,這就對了嘛。再定睛一看,呵呵,那兩個女生,不是歐陽采采跟苗知禾嗎?
宋麗華笑呵呵召喚兒子,也招呼了那倆女孩。歐陽采采禮貌回應(yīng),苗知禾卻甩她一個冷臉,一個字沒有,扭頭走開。宋麗華毫不計較,依然笑吟吟對兒子說:“走吧,把你車放媽車上去。”
楊尊低頭推著車,無聲跟她走。宋麗華曾跟兒子交代過,遠離苗知禾,不要跟她說話。話雖如此,但天下的事,此一時彼一時,事態(tài)總是變化的。她宋麗華又不是死腦子,她可沒有責(zé)怪兒子的意思,便開口問:“你和那個苗知禾,又和好了?”
楊尊喉嚨里“嗯嗚”著,像在找詞兒。宋麗華不為難兒子,笑道:“我兒子就是性格好,不記仇。行啊,天下沒有永恒的敵人,只要別讓她影響你的學(xué)習(xí)。”
“不會的!”楊尊大大一笑,牽住她的手,進而摟住她胳膊,“我媽就是好!”
“知道就好。”
39
自從做全職主婦后,米穎接觸最多的,是女兒的同學(xué)和他們的家長。
如今這些小孩子,營養(yǎng)足,發(fā)育好,啟智早,人聰明,這都不用說。米穎還發(fā)現(xiàn),比起上一代人小時候,現(xiàn)在的小孩更會維護自己的權(quán)利。
采采上小學(xué)一年級沒多久,汪姐進她房間沒敲門,她就抗議了:“阿姨怎么不敲門?進我房間先敲門!”說得汪姐尷尬。采采呢,說了還不夠,還問米穎要張白紙,拿了記號筆,問著米穎,“敲”字怎么寫,“再”字怎么寫,一筆一畫寫出“先敲門,再進來”,貼在自己房門上。
隔一天,又把這張告示揭下,用記號筆添了幾個字:“敲大聲!”勾出花邊,以示強調(diào),再次貼上。米穎和汪姐看著告示,相對而笑。
米穎聽小安也說過,金妮祖母動金妮的東西,沒先征得金妮同意,一老一小兩個,吵了好幾回。
幾年前,米穎跟一個家長探討過邊界感問題,那是采采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的媽媽。當時那媽媽來找米穎,訴說自己小孩的各種問題。說話中,米穎說到邊界感,說小孩雖是小孩,也要尊重他們的邊界意識,只一點,要求他們同樣尊重別人的邊界。那媽媽當即把邊界感理解為客氣,說:“我自己生的,跟他客氣什么?!痹僬f下去,那媽媽又說:“做爹媽的跟自己小孩說個話,還得左掂量,右掂量,不弄得生分了嗎!”米穎不好多說什么,只說:“這只是我的個人看法?!?/p>
她跟堂姐也提到過這個問題。早先提,堂姐不當回事,或者壓根兒沒聽進去,或者完全沒理解邊界感究竟是個啥玩意兒。近兩年,堂姐和桃桃關(guān)系緊張到近乎水火不容,雖水火不容,兩人還得住在一個屋檐下,盡管家里還有桃桃父親,但桃桃父親當不了防火墻。桃桃父親,即米穎堂姐夫,與米穎堂姐之間的關(guān)系、感情,也是一筆糊涂官司。多年來,堂姐兩口子過得疙疙瘩瘩,鬧過分居,也鬧過離婚,離雖沒離,好也不好,只是個湊合。到桃桃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堂姐夫攤上了糖尿病、心臟病、肺氣腫、高血壓,加上老毛病慢性肝炎和前列腺炎,成了個十足的藥罐子,老婆女兒即便吵上了天,他只管不聞不問不摻和。堂姐氣不過,唯有頻向米穎訴苦。
前些時候,米穎干脆對堂姐說,桃桃是大人了,能不說就不說,能少說就少說。不再跟堂姐提什么邊界意識。不想她這一句,竟又招來堂姐一大通說。米穎感覺像捅了馬蜂窩,直接跟堂姐說:“你說這半天,我聽得都頭痛,桃桃一個年輕女孩子,哪能不心煩?!?/p>
電話那頭堂姐咝咝吸氣,又哼哼冷笑:“年輕女孩子!三十歲了!”
“桃桃哪有三十歲,別那么著急把她算成三十歲的人?!泵追f放軟聲調(diào),好言勸慰堂姐,說你成天嘮叨桃桃,不是一年兩年了,除了發(fā)泄不滿和憤怒,有什么效果?要說效果,就是你一個人的不滿,變成了你們兩個人的不滿,母女關(guān)系越來越壞。
堂姐惱火道:“她住在我家里,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晃,看著我就堵心,我還不能說了!”
米穎心說,那你早干嗎去了。當然這話不能說,那可相當于直接戳堂姐心窩子了。
堂姐說:“催她去相親找對象是為她好!好心當作驢肝肺,那女子有點良心沒有!唉,算了,她那副德行,就是找到人結(jié)了婚也得離!我也不催她了,啥人啥命,不管她了!”
話是這么說,周五這天傍晚,米穎和采采吃完飯散步回來,堂姐電話又來了。米穎看到來電顯示,心頭先一陣發(fā)怵,接呢,頭疼,不接呢,不好。心里想,她這堂姐,別說尊重自己女兒的邊界,對別人,也著實欠點分寸。
硬著頭皮,還得接。
這一次,堂姐說的不是桃桃相親之事,而是一個老問題:桃桃的臟和懶。桃桃這老毛病,米穎不知聽堂姐抱怨過多少遍。幾年前,米穎曾特意請?zhí)姨页燥垼幸鈩駝裉姨?。桃桃則一肚子氣:“我知道我不勤快,可穎姨你不知道她念叨得我多心煩!她越念我越煩,就不順著她的來!我臟我的,就算我房間成豬窩狗窩,關(guān)她什么事!”米穎說,你的房間是全家房子的一部分,你房間臟亂,影響全家衛(wèi)生環(huán)境,你媽當然看不下去?!澳撬f一遍兩遍就夠了嘛,大不了,說十遍八遍?!碧姨液藓薜卣f,“她可以循環(huán)往復(fù),一遍一遍,何止說千遍萬遍!”米穎說:“她說千遍萬遍,你動手收拾了嗎?”桃桃說:“就因為她說個沒完沒了,我就不做!”
那次,米穎很想提議桃桃,要不考慮一下租個房子自己住,搬出父母家。然則,一來,那是別人的家事;二來,桃桃掙的薪水,付房租恐怕夠嗆,讓父母幫她貼,又增加堂姐兩口子的負擔。念及這些,便沒提。
堂姐很有一陣子不曾專門說桃桃的這毛病了。電話里堂姐說,上月她自發(fā)毒誓,再不管那女子房間,垃圾遍地就遍地,臟衣服發(fā)臭就發(fā)臭,亂成豬窩就豬窩,可今兒下午她打掃衛(wèi)生,忍不住還是推門進去,想的是幫她把垃圾倒了。一提起垃圾筐,筐底污水橫溢,那污水黃黃褐褐,惡心死人,再看垃圾筐,里外皆是花花點點的霉斑。再看床鋪,床單被套染了經(jīng)血,顏色都成黑褐色了。桃桃下班回家,堂姐就跟她打燃了火。
“你還讓我尊重她的什么邊界,”堂姐恨道,“這叫我怎么尊重?”
米穎暗笑,堂姐居然主動提到了“邊界”這個詞,正要說話,有別的電話進來。米穎安撫堂姐幾句,答應(yīng)找時間跟桃桃談?wù)?,掛了堂姐電話,回撥剛才打來沒打進的號碼。對方是林逐月的媽媽汪曼露。
汪曼露聲音細微,好似中氣不足,又像是病后初愈沒精神。汪曼露說,下周她女兒要跟采采同桌,打電話來,是想拜托采采多加擔待。米穎說逐月媽媽客氣了,話未說全,對方一陣咳,米穎問汪曼露是否感冒了。“注意身體啊,這個季節(jié)容易感冒的?!蓖袈墩f受了點涼,馬上添一句:“林逐月沒感冒,不會傳染采采?!?/p>
米穎笑道:“逐月媽媽想得周到,謝謝啊?!?/p>
汪曼露說,她原想登門拜訪一下,于老師建議過,讓她向米穎和趙純?nèi)∪〗?jīng)。米穎說取經(jīng)不敢當,歡迎她來坐坐,大家交流一下。汪曼露便問,不打擾嗎?最后說定,周日下午,她過來一趟。
周六下午,汪曼露又打來電話,說她想了想,還是不登門打擾了。米穎尋思她可能感冒未愈,沒精神見人,便說,行的行的,以后啥時候想來坐坐,隨時歡迎。汪曼露又問一句,不打擾嗎?米穎說,不打擾。告訴對方,采采父親這段時間出差在外,不出差的時候,他也是成天忙得早出晚歸。汪曼露說:“采采媽媽,聽你這么說,你女兒主要是你在照管吧?”
米穎說是。
對方微微一嘆:“采采媽媽,你女兒很聽你的話是吧?”
米穎想了想,道:“我們相處得還好?!?/p>
“你和你女兒……”后面的話,汪曼露斬斷了,替以一聲嘆。
米穎說,逐月媽媽,有話但說無妨。聽她這么一說,汪曼露才又問:“你說什么,你女兒都聽的吧?”
米穎揣測到什么,斟酌道:“這個,如果是要給她講道理、提要求,是要指出她的問題,說話之前我會先想一想,怎么說她才聽?另外,我個人覺得有兩點是我們做家長的應(yīng)該注意的,一是不能說得太多,許多時候,多說不如少說;二是說話要平等地說。”
米穎沒再往下說,這番話說出來,容易讓人誤以為她自命不凡,上趕子地要給人指點江山。暗自慚愧自己說話藝術(shù)欠火候。果然,就聽見汪曼露淡淡地說:“謝謝啊采采媽媽。”把電話掛了。
40
汪曼露放下手機,心想,這話說得,牛頭不對馬嘴。
有些話,她沒法對人說透,有些事情,她沒法跟人兜底。眼下她的處境是只要跟女兒一說話,女兒就要跟她對抗。母女間的關(guān)系早已不是小摩擦小沖突,幾乎成了無法收拾的大型車禍現(xiàn)場。
根本不是那米穎說的“不能說得太多”的問題,也不是她有沒有跟小孩平等說話的問題。平等?現(xiàn)在是林逐月對她這個媽不平等,還敢跟她動手干仗。
多少次,汪曼露心里恨得不行,又恨又苦,又苦又澀,只一個念頭:不管了,讓你那個爹管你去吧。
可林逐月那個爹,成天忙著追名逐利,忙著當名人,出風(fēng)頭,一年四季做活動、開講座、當評委、上電視,四處流竄,東奔西走。當然,還忙著跟那些鶯鶯燕燕、狂蜂浪蝶你追我逐,你飛我繞,豈能顧得上林逐月。
林逐月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成績滑坡,刺兒頭奓毛,汪曼露百計用盡,只得給林風(fēng)打電話。彼時,他們離婚不足一年。電話里林風(fēng)竟一副譴責(zé)口氣,意思是她沒盡責(zé),沒把女兒管好。汪曼露大怒,一串恨聲砸過去,收到的是林風(fēng)硬邦邦的冷笑:“現(xiàn)在離婚家庭多了去了,父母離了婚,小孩就一定變成問題兒童?你找的這個借口不成立!多想想自己的問題!”
他又說:“我怎么可能不關(guān)心她?她是我女兒!但現(xiàn)在我確實沒精力?!?/p>
你四處招搖有精力,你跟那些不要臉的女人打情罵俏有精力!
林風(fēng)把她當不講理的潑婦,一句“跟你說不清”之后,又說:“跟你說過多少遍,我這個年齡了,得加把勁兒再往上走一走,時間不等人,年齡不饒人,要么我沖上去,要么就是現(xiàn)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地位,那就啥都不是。”
汪曼露把電話掛掉了。隨便你吧,你沖到天上去吧,好好地待在天上,享受你傲視天下的榮耀,享受你萬眾矚目的光環(huán)。
她汪曼露也曾是個文藝女子,當初嫁給林風(fēng),就因為被他才華的高光晃昏了頭。她和他,是她有了身孕之后,才去辦的證成的家。他倆的婚姻能維持到女兒八九歲,真算個奇跡。也不叫維持,那是她閉著眼睛哄著自己,過一天算一天的結(jié)果,直到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飄下來。
離婚后,她一度想盡快跟人再組家庭。她也有愛慕者,有暗戀者,未必離了他林風(fēng),她汪曼露只能像被拍上岸的魚,干等著枯萎。笑話。卻沒料到,正當她與愛慕者準備翻開關(guān)系新篇章時,林逐月跟她鬧起來了。
林逐月這丫頭,長相、脾氣都隨她那個爹,喜歡被人哄著、夸贊著,高興的時候,百般可心,一不高興,秒變渾球小魔王。汪曼露意識到,林逐月不樂意媽媽跟別的男人往來。為了女兒,她請求愛慕者給她時間,兩人交往放慢節(jié)奏。放慢節(jié)奏不等于斬斷關(guān)系,問題是,只要她一出去約會,甚至只是跟對方打打電話,林逐月就要給她惹事,曠課,遲到,不寫作業(yè),欺負同學(xué),頂撞老師,跟她對罵。
到了林逐月小學(xué)五年級,汪曼露跟那個愛慕者,那個最有可能再給她一個家的男人,連偷偷摸摸的關(guān)系都難以為繼。哪怕三更半夜她躲在自己房間與對方短聊幾句,或者彼此發(fā)發(fā)短信,林逐月都會像個精怪似的嗅出異樣。然后,她汪曼露就別想消停了。
終止了與愛慕者的往來,汪曼露開始全力以赴管束女兒。她斷送自己的幸福,不就為了女兒嗎!卻是越管束,越管不住,非但管不住,林逐月跟她的對抗日益激烈。有一次,汪曼露太灰心也太傷心了,給久未聯(lián)系的愛慕者打了個電話,話說一半,林逐月沖進她房間,奪過她手機,嘭咚砸地上。
那是她們母女第一次打架?;プヮ^發(fā),對抓胳膊,互擰手指。林逐月大了,小學(xué)五年級的孩子,個頭過了她的肩,力量又生猛,身子又靈活,跟她哪是勢均力敵,分明是蓋過她一頭。汪曼露嚶嚶哭了。
第二次打架在不到兩個月后。汪曼露看著這個一下變得渾身長刺、油鹽不進,甚而敢跟她對打的忤逆東西,心頭火油亂濺,一出手,林逐月當即反彈,兩人又打得披頭散發(fā)。
林風(fēng)來看他女兒,汪曼露說:“你的女兒你領(lǐng)走,我當不了她的媽。我還想多活幾年呢?!?/p>
林風(fēng)說他現(xiàn)在沒條件。他連房子都沒有。離婚時,房子歸了汪曼露。汪曼露掩面痛哭。林風(fēng)又勸她,說女兒跟他小時候一樣,叛逆得早,要她莫太緊張性急,要她平心靜氣找對策。他說,女兒只是需要時間跟自己和解,跟自己和解了,就跟這個世界和解了;跟自己和世界和解了,她起碼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說得好聽!汪曼露抹一把淚,對前夫說:“你趕緊結(jié)婚!找個有房子的女人結(jié)婚!不是那么多女人圍你轉(zhuǎn)嗎?不是那么多女人想嫁給你嗎?你趕緊!算我求你了,成家吧,安頓下來吧!把你女兒領(lǐng)走!”
林風(fēng)回復(fù)給她的是一個苦笑。那苦笑中,汪曼露看到林風(fēng)眼角皺紋深了,鼻翼兩側(cè)八字紋路重了,臉頰也有些癟了。林風(fēng)比她大了近十歲,跟她結(jié)婚前,他有過婚史。汪曼露從未想過,這個精力盛旺野心勃勃的男人,這個多年如一日,在名利場上披荊斬棘開疆拓土的男人,會這么快顯出老相。
人哪。
林逐月小升初的暑假,林風(fēng)去外省某地做活動,做講座,順帶拜訪什么朋友,為期十來天,他把林逐月帶上了。汪曼露心情復(fù)雜地發(fā)現(xiàn),女兒出生以來,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帶大,是她與她朝夕相伴,是她為她不計代價地付出,結(jié)果呢,這小白眼狼對她那個自私自利沒心肝的爹,比對她這個含辛茹苦做牛馬的媽,明顯要親熱,要順從。林風(fēng)偶爾來看看女兒,帶她去吃個飯,尤其是帶她出去旅行一趟,回來后,林逐月總要表現(xiàn)好一些。汪曼露氣不過,不止一次對女兒說:“找你那個爹去,叫他把你帶走!”
每說一次,林逐月就會跟她大鬧一次。有一次,那丫頭竟鬧得涕泗橫流?!皾L!”她眼淚鼻涕涂了一臉,“你們都滾!我誰都不要!”
且不說那林風(fēng),不知是沒晃蕩夠呢還是怎么著,一年年的,始終沒抵靠下一個婚姻碼頭;即便他再度成了家,他那個新家,也未必是林逐月的溫馨港灣。想必林逐月心里是明白這一點的。那女子,說到底小孩一個,說來又乖張又渾噩,但一點不傻。汪曼露時常想,她和她女兒,處境都怪可憐的。
那些風(fēng)平浪靜的時間給汪曼露的感覺,就好似短暫的海市蜃樓,又好似,往昔時光的稀薄倒影,總讓她感到恍惚。她何嘗想說她!然而,不可能不說啊,她是監(jiān)護人啊。她實在想不通,她這女兒,這個曾也乖巧得叫人心疼、可愛得萬般討喜的女兒,咋就搖身一變,變成了這么個一說就奓毛,不說也奓毛的東西。
昨天吃晚飯時,林逐月坐沒坐相,吃沒吃相,汪曼露瞪她,白瞪;皺眉,白皺,只得開說:“吃飯不要吧唧嘴,吃完一口,再吃一口,不要嘴巴塞得滿滿的,沒點文雅樣子……”
她盡量和顏悅色,盡量細聲細語,如何呢?林逐月眼睛一鼓:“我警告你,別惹我!”
看看吧,做女兒的還警告起她當媽的來了!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林逐月可不是頭一次說。那米穎說什么“要平等說話”,汪曼露倒想平等,是誰跟誰不平等!她女兒這樣的小孩,不管她,她要騎到你頭上來;管呢,難免又弄成一場事故。
昨晚她們倒沒吵起來,不是沒吵,是沒有兇猛地吵,沒有可悲地互相扭打。林逐月不知哪兒學(xué)來的油滑,說了那句“我警告你”之后,立刻說:“啊我錯了,媽你別生氣,別罵我,一二三,閉嘴!”
“啊我錯了”幾個字,那丫頭說得,毫無感情,明顯做戲,還跟她來“一二三”!汪曼露真的是,想笑吧,氣得心肝疼;想氣吧,氣不動了。
掛了米穎的電話,她隨即撥林風(fēng)電話。她知道他不愛接她電話,不愛接你也得接!
電話通了,汪曼露直接丟給他一句話:“我明白跟你說,你要再不管你女兒,這個學(xué)校鐵定把她開除!”
41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每到清明節(jié),帛州平原一帶必然飄一場雨,年年不爽。那雨,綿綿的,密密的,說凄清呢,卻帶著些歡快,颯颯洗滌著天地萬物;說歡快呢,又帶著些愁思,似一個苦吟詩人,吟哦著,惆悵著,徘徊著。
陸枕濤曾畫過好幾幅清明圖,蒙蒙煙雨中的山巒河流,被雨絲洗得發(fā)亮的樹葉草尖,雨中的狗,雨中遠行的人,還有雨過天晴的街心花園和立交橋。
任靜不曾想到,自己會回憶起兒子的畫作。
陸枕濤好幾個月沒畫畫了。
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他的成績排名提升了兩名,雖然幅度不大,但任靜是歡喜的。料不到,進入這學(xué)期之后,這孩子的狀態(tài)就有些不對勁兒。其實在寒假期間,他就顯得蔫不唧唧的。任靜琢磨著可能是兒子沒啥玩的,去同學(xué)家玩,跟同學(xué)約著玩,次數(shù)總歸有限?,F(xiàn)在的人家不像過去的人家,大人小孩想串個門,一抬腳的事。現(xiàn)在各家有各家的事,各家有各家的習(xí)慣,再說了,現(xiàn)如今是門對門的鄰居都不往來,最多點個頭,笑一笑,能閑聊兩句,都算親熱的了。
她提議過,陪兒子去逛逛博物館,去打打羽毛球,還提議過,買三張電影票,全家去看場電影,陸枕濤并無積極響應(yīng)。她母親不知從哪個角落,把一副舊圍棋翻了出來,寒假里的一些晚上,老太太拉著陸枕濤下下五子棋。
陸枕濤開學(xué)沒兩天,老太太又犯了一次猛烈眩暈。任靜這才清楚意識到,老娘衰老了,身體朽壞了,已有的、潛伏的各種毛病,開始欺負她這上年紀的人了。任靜對老媽隱隱愧疚,這么些年,老太太何止幫襯她家務(wù),還年年歲歲用退休金貼補這個家的日常開支,她呢,帶老媽出門旅游都沒兩次。老媽號稱不愿出門受累,說到了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人擠人,活受罪;只叫她帶兒子出去開眼界。其實呢,老太太就一個心思:省錢。
任靜想給老媽買點營養(yǎng)品,老太太抗拒得都生了氣:“你買來我也不吃!”“吃什么營養(yǎng)品,粗茶淡飯最養(yǎng)人?!比戊o也就不堅持了,只把更多家務(wù)事攬到自己身上,讓老媽多休息。不過上班日的餐飯,還得依賴老太太做。
新學(xué)期開學(xué)后,第一次月考在三月初;清明節(jié)前,又是第二次月考??纪?,任靜沒有像以往那樣給兒子算排名。
她希望兒子能盡快過渡到正常狀態(tài),也就是不畫畫也能高高興興的狀態(tài)。她相信,小孩子記憶淺,忘性大,心情翻新快。她觀察兒子,有時候,陸枕濤也說說笑笑顯得挺開心的,好像發(fā)生過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全被他拋諸腦后。只不過,她若對他多說幾句話,即使說的全是家常話,無關(guān)他的學(xué)習(xí),無關(guān)他的考試,也容易引發(fā)他的不耐煩,把他招惹到了似的。
任靜克制著不責(zé)備兒子。發(fā)現(xiàn)兒子做作業(yè)越做越晚,她依然克制著,不多說什么。嘴上不多說,內(nèi)心里卻牽腸掛肚。兒子作業(yè)做到幾時,她會等到幾時,一邊等,一邊犯嘀咕,這學(xué)期作業(yè)特別多嗎?若是作業(yè)特別多,為何家長群里沒有家長叫嚷?她記得上學(xué)期不時有家長在群里抱怨作業(yè)多,小孩做得晚,或者小孩做作業(yè)太慢,苗知禾媽媽就是一個。這學(xué)期,倒沒人說這話了。如果并非作業(yè)多,兒子在磨蹭什么?他是在做作業(yè),還是在復(fù)習(xí)?他作業(yè)做這么晚,是上課沒好好聽講嗎?上學(xué)期期末和這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陸枕濤兩次提到,他上課有時走神。第一次提,任靜沒太警覺;第二次他再提,任靜就不安了,想多問幾句,問詳細些,陸枕濤卻不愿多談,后腦勺對著她。
晚上做完家務(wù),陪著老媽看電視時,任靜隔一時要去看看兒子。輕輕推開兒子房間虛掩的門,探頭看一眼。不管她去看多少次,陸枕濤總是背對著她,伏在書桌上,不回頭,不動彈,也不出聲。
第一次與第二次月考之間的一個晚上,陸枕濤在書桌前坐到很晚,十一點了,他不起身,十一點半了,他不收拾。時針快指向深夜十二點了,他才站起來。恰好任靜又從他門縫間悄悄探頭去看,一看他在收拾了,便問:“今天的作業(yè)特別多嗎?還是題很難?”
陸枕濤頭也不回地說:“又多又難?!?/p>
整理書本,塞進書包,眼睛不看她,往門邊走來,又硬生生從她身邊擠出門,到衛(wèi)生間洗漱去了。
那天夜里,任靜一夜亂夢中,夢到了兒子父親。她和他,是在陸枕濤三歲那年離的婚,多少年,她沒夢到過那個人了。而離婚頭兩年,他頻繁造訪她的夢,在夢里對她拳腳相加,聲稱要把沒打夠的補足,一張暴躁得變形的臉湊過來,湊攏她鼻子喊:“你以為離了婚我就打不著你了嗎!你個爛人!”一次次把她嚇醒。
當年,她脖子、手腕、胳膊、腰腹和腿上,常有青瘀;頭發(fā)被他扯脫過大把,右額角還有一處瘢痕,是他用杯子砸傷后留下的印記,消除不了,她用一綹額發(fā)遮蓋著。
她怎么就夢到了他?
夢里,他孤坐一根懸浮圓木上,瘦骨嶙峋,神色哀戚,一雙眼睛向她看過來,喊她的名字,乞求她原諒。她糊涂了一下,猛地記起他們離了婚的,同時記起他多次找她復(fù)婚,不可能的!她把這話又說一遍,他一點不怒,臉上哀戚不變,那哀戚如一汪深潭,他的臉浸在潭底,他說:“我改了,讓我回去幫你吧,我們一起培養(yǎng)兒子?!?/p>
幫?一起培養(yǎng)兒子?當年他打她時,把兒子嚇成過啥樣!幸好他們離婚早,兒子對以前的事沒記憶。他還在央求,她轉(zhuǎn)身要走,腳下一絆,身子一跌,醒了。
做了這個令她不喜的夢,任靜心里七上八下,總覺得不是好征兆。轉(zhuǎn)天,晚飯之后她在廚房洗著碗,似聽見手機響,走出來,正撞見陸枕濤從冰箱里取出制冰塊的冰盒,拿著快步返回他房間。任靜奇怪,走過去問了一句:“拿冰塊做什么?”
陸枕濤很不愿意被問的樣子,回一個字:“熱!”
當天氣溫是比平日高,最高達到二十二攝氏度,卻也說不上熱,何況節(jié)氣管著,這才三月份哪,而且還是晚上。
任靜問:“你是想喝冰水?。俊?/p>
那也用不著把整盒的冰塊拿到屋里嘛。
“你別管了?!?/p>
任靜哪能不管,隔時,悄悄去看,卻推不開門。
清明節(jié)一場酥雨下過,真有了幾分天清地明的素凈,從秋冬綿延入春的霧啊霾啊,收到天邊去了,天空顯出純凈的藍色,云呢,一層一層的,翻出了細浪,清風(fēng)徐徐,氣溫也舒爽,最是一年好時節(jié)。
下班路上,任靜買了幾斤丑柑。晚上拾掇完家務(wù),拿丑柑剝了兩個,一個給老媽,一個用盤子裝了,端給兒子。
端著盤子,她輕手輕腳走進兒子房間,隔三五步遠,看到陸枕濤伸手抓了一塊冰塊握在手心。冰盒放在他左手邊,那手下墊著一塊毛巾。他這是在干什么?陸枕濤卻不說冰塊,說丑柑:“我說了不吃的!”
“我給你放桌上,你想吃的時候吃。”任靜頓一頓,還是問他,為啥把冰塊握在手里。
陸枕濤的回答兇巴巴:“我熱,我煩!”
這個天氣,熱?任靜沒說話,但覺心涼半截。
第四章
42
苗知禾從沒想到過,自己的中學(xué)歲月,這么難對付。
第一學(xué)期好歹過了;第二學(xué)期第一次、第二次月考接連考過,她考的結(jié)果,沒啥好說的,還是那個字——差。她媽又是氣急敗壞的樣子。苗知禾頂煩媽那副模樣,好似遭遇了難以言狀的重大損失,陷入了難以自拔的無底深淵,多討厭!她媽要訓(xùn)斥她,她給頂了回去:“不要說了,你要打就打,要罰就罰!”
要不是她爸在場,她爸給拉著,她媽可能又一個巴掌喂過來了。
她心說,你要再敢打我,我就離家出走!
有時候,她真懷念她媽不太管她的小學(xué)時代??上莻€自由美好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
依她的心愿,她寧愿自己一個人住,沒得吃也好,沒得穿也好,都比被她媽成天管束著強??上В侵皇屈S粱美夢,不作數(shù)的。她也想過努把力,各科測驗考個好看點的分數(shù),爭取點天下太平。問題是看著數(shù)學(xué)題,她就頭痛;拿著那些面目可憎還沒個窮盡的作業(yè),越做越心煩。更可惡的是大小考試前赴后繼,一波一浪地撲來給她雪上加霜。
只有寫東西的時候她才覺得來勁、暢快、如魚得水。
為什么喜歡寫?她沒想過,喜歡就是喜歡。就像很小的時候,她喜歡泡書店一樣。爹媽帶她上街,爺爺奶奶帶她買菜,看到書店她就要進,進了書店就不走了。最早看圖畫書,往后進軍文字書,多少字不認識,多少句子不明白,就因不認識,不明白,她越發(fā)入迷,越發(fā)起勁。那時候她媽還說過一句:“嗬,我們家還出了個讀書的苗子呢!”
她是兩三年前開始寫故事的,由幾百字到上千字,再躍升到幾千字;由童話故事、幻想故事,到玄幻小說、狼人小說。寫好一截,到網(wǎng)上貼出一截。
升入中學(xué),她的寫作受到她媽的強烈干擾。本來她摩拳擦掌,打算一鼓作氣寫個大東西,一篇大的玄幻小說,結(jié)結(jié)實實寫它個幾萬字,卻迎頭撞上她媽的粗暴攔阻。她媽好似基因突變,成了老虎,日日對她虎視眈眈,關(guān)她的電腦,斷她的網(wǎng),罰她面壁,罰她做題。
關(guān)了電腦,斷了網(wǎng),她用手機寫。沒法堂而皇之地寫,她跟她媽打著游擊戰(zhàn),擠時間寫。惱人的是,流量很快就用光,她的零花錢和稿費消耗迅速,她開始面臨彈盡糧絕的危機。
最煩心的是她媽的念叨,她媽的吼。苗知禾早就不愛聽她媽說話了。她媽說話經(jīng)常自相矛盾,前一句說“我們家哪有這個錢,能吃飽飯就不錯了”,隔一時又說,別看那些出入高檔寫字樓的白領(lǐng)穿得周周正正,走路鼻孔朝天,其實掙的錢未必比苗知禾的爹多,有啥神氣的!諸如此類。明明說話自相矛盾,她媽還毫無覺察,一次次毫無覺察不說,還總說得理直氣壯。說話這水平,還要管她!
她爸以及爺爺奶奶,都出面安慰過她。明里是安慰她,暗里是為她媽說話,說打是親罵是愛,說她媽是為她好,一片苦心皆為她。她心說不用不用免了吧,我受不起。他們又一句一句要她體諒她媽的不容易。苗知禾哪能不曉得媽不容易,她知道,媽辛苦、節(jié)儉,要是有節(jié)儉標兵評選,她媽準保輕松入選;要是還有排名,她媽準保高居前三??墒且淮a歸一碼,你不容易,干嗎對我兇啊。
上學(xué)期,她那玄幻小說寫到兩萬多字的時候中斷了。在她媽疾風(fēng)暴雨的威逼下,她只得一面敷衍著媽,一面用零碎時間寫點小東西。寒假才又繼續(xù)。這學(xué)期,楊尊那個大驚小怪的討厭的媽,為一點小破事,找到她的媽一頓聲討,氣得她跟楊尊大吵一架,鬧出一場風(fēng)波,風(fēng)波之下她能有啥好日子過?直到三月下旬才又偷偷摸摸繼續(xù)寫。
這篇玄幻小說是一個除妖故事。在苗知禾看來,這是她迄今構(gòu)思出來的最蕩氣回腸的故事。她筆下的主人公,最終要對決的最厲害、最可怕的妖怪,是他的親生母親。而在跟親生母親對決之前,他還要斬除一串串大小妖怪,包括他的妖怪兄長;他更要面對一個天大的哲學(xué)難題:他是誰?如果他最終要斬除的王牌老妖是他的生母,那么他自己,不也有妖的血統(tǒng)?不就是半人半妖?而他這個半人半妖,該不該親手結(jié)束自己親媽的性命?
清明節(jié)后,她的故事正推進到了一個關(guān)鍵階段,主人公即將與妖怪兄長遭遇。兄弟倆首戰(zhàn)的慘烈場面在苗知禾腦子里畫卷一樣清晰,廣袤荒原,殘陽如血,陰風(fēng)乍起,百獸奔逃,主人公和他的妖怪哥哥,一個一身白,一個全身黑,各自提刀,肅穆相對。這個扣人心弦的畫面召喚著她,寫呀,快寫呀!
她當然想快寫了,她的讀者也在催她快寫快更新。連日來,下午放了學(xué),她總是一溜煙往家跑,來不及等歐陽采采一道。她要趁著媽下班到家之前,抓緊寫一兩段。
是日,朗朗地出了太陽?;丶衣飞?,苗知禾一抬頭,但見太陽西沉到高樓后面去了,湛藍如洗的空中,大團大團的云朵,一朵比一朵透亮,仿佛空中有雙看不見的手在擦磨它們,擦得亮亮的,亮成了玉??斓郊視r,仰頭再看,云朵們牽牽連連到西天,挨近西沉的夕陽,像是跌進了顏料盒子,淺紅、酡紅、橘色、紫色,甚至還有烏藍色,五彩斑斕的,那叫一個熱鬧!
這么美妙的景象,她卻舍不得花時間流連,急急進了院門,進了家,躲進房間簾子后,摸出手機開寫。正寫得飛沙走石,聽見她媽進門的聲音,連忙把手機丟到一邊。丟到了一邊心里還惦記著,吃飯也吃得食不甘味。
要是上個學(xué)期,她吃飯時想心事也要被媽說。她媽好似突然開了天眼,她一點點“不正常”都會被她捕捉到。到了這學(xué)期,謝天謝地,平時她媽說她吼她的次數(shù)要少些了,次數(shù)少,不是她媽不愛管她了,而是她媽一門心思要換份工作。元旦過后,她媽見天地看招聘廣告,打電話咨詢,還出去面試。但始終沒把這事搞定。苗知禾恨不得媽這份工作永遠換不定,永遠忙乎去吧。可是換不定也不好,她媽心情不爽,又要拿她磨牙。
可不就是,稍晚,她父親收工回到家,苗知禾即從自己屋里躥出來,跟爸黏糊一陣,說說話。話沒說兩三句,她媽從廚房出來,臉一沉,喊她回房間做作業(yè)。苗知禾不理,她媽嗓門往上一提,再喊。苗知禾惱道:“不用你喊!”
“不用我喊?那你考試給我考好點哪!”
“你說話有點新意行不?”
她媽不管什么新意不新意:“馬上四月份的月考就來了,這是期中考試,你要是考不好,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苗知禾差點就大喊:“拜托了,你別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吧!”
沒喊出來,眼淚崩了盤。也不知咋的,眼淚唰唰飛流直下。她媽鐵石心腸地吼:“哭什么哭!你還有理了!你這段時間裝著在學(xué)習(xí),其實磨洋工,你以為我看不出你那些小把戲!”
她爸忙出來打圓場、和稀泥,把妻子勸開,又對苗知禾說些安撫的話。那些話在苗知禾聽來一點意義都沒有。她抹著眼淚,特想沖爸一通發(fā)泄:“你有點立場行不行?要不就幫我,要不就幫她,誰稀罕你兩頭說好話!”卻看到爸的一張笑臉,這臉上,皺紋都那么多、那么顯眼了,鬢角都有白頭發(fā)了,這張臉笑著笑著,打了個大呵欠。
她奶奶遞給她一條毛巾,說:“女子,你學(xué)習(xí)上就攢點勁兒嘛,免得你媽老說你?!?/p>
苗知禾攥著毛巾,沒擦眼淚,也沒再哭了。要不,她真的離家出走吧。
客廳里,電視機開著,奶奶進了廚房,給爸熱飯熱菜,爺爺在小陽臺上,不知在擺弄什么,哐啷哐啷的。她媽不知去了哪兒,她爸呢,坐在沙發(fā)上等飯,靠著沙發(fā)背,腦袋一栽一栽的,睡著了。
43
轉(zhuǎn)天到了中午,苗知禾的低落情緒沒清零,午飯不想回家吃,獨自出了校門,向與家相反的方向拐過去,悶頭往前走。
要去哪兒,她沒譜。穿街過巷走了一陣,來到紫荊大道。
紫荊大道是一條寬綽八車道,路面寬,人行道也寬。街道兩邊,充滿設(shè)計感的富麗堂皇的寫字樓、綜合體、商業(yè)大廈一幢挨一幢;這些樓的樓體,或玻璃幕墻,或大理石墻面,傲然矗立著,俯視腳下世界。人行道上,裝飾以壯碩行道樹和綿長鮮花帶,又有休閑長椅和木條長凳,釘牢在地磚上。
中午時分,那些長椅和長凳上坐滿了小憩的人,有喝東西的,有吃東西的,有打電話的,有說笑的,也有發(fā)呆的。行人來來去去,車輛穿梭不停,陽光一會兒暗,一會兒亮,亮起來時,街上奔跑的車輛和兩邊樓體的玻璃幕墻便閃爍出囂張的光芒。
這世界,處處一派雷打不動的繁華與忙碌,并浮出一層霧氣般的祥和氣息。苗知禾半低著頭往前走,感覺自己像一把孤單的犁,在這片莫名其妙的祥和中,犁出一道深深的黯然印轍。
前面支出一條小街,她走進去,想找個小吃攤買點吃食填肚子。一路走到頭,沒找到中意攤鋪,拐進下一條小街。走了兩步,她不由得納悶起來,這小街居然僻靜得像條荒街,也沒有開門的店鋪,也沒有行人,街道彎曲,像被遺棄在紫荊大道背面的一截廢腸子。想著要退回去,就聽見一種古怪聲音,說不清是種啥聲音,她又往前走了幾步,猛然看到了幾個人。有事情!
前面不遠處,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圍成一團,不是圍著,是兩個男生在推搡另一個男生,被推搡的那個,是谷勵啊!旁邊還站著個女生,那不是林逐月么!
但推搡谷勵的那兩個男生,苗知禾不認識。
她愣怔著,下意識掉轉(zhuǎn)腳尖,欲撤未撤之際,又伸脖子看了一眼。這一看,就跟林逐月瞟過來的目光對上了。
林逐月嘴角一咧,把一個古怪輕慢的笑隔空飛給她。苗知禾又是一愣。這時候,那兩個推搡谷勵的男生停下了動作,向她轉(zhuǎn)過頭來,其中一個沖她喊了一聲:“喂,你!”
跑還是不跑?剎那間,腦子里擠進一連串問題:那兩個男生是誰?他們跟林逐月啥關(guān)系?跟谷勵啥關(guān)系?為啥推搡谷勵?看他們的動作,可不是什么親熱友好的表示。谷勵招惹了他們?谷勵這種人會招惹誰呢?他在班上話都很少說,跟誰都不親近。腦子里忙碌不停時,苗知禾的眼睛,又跟谷勵的目光對上了。
正午日頭下,谷勵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的鏡片反射出紛紛亂亂的碎光。
事后回想,苗知禾也想不清她是如何從谷勵亂光閃閃的鏡片中看到他的眼神的,那眼神里有狼狽,有驚恐,更有一種失去抵抗、任人宰割的聽天由命。
她筆下的除妖主人公,忽地就從她腦門下冒了出來。
那頭,那個沖她“喂”的男生,又沖她招手。苗知禾吸一口氣,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一步一步,竟走了過去。走到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站住。
林逐月先開了口:“姓苗的,想去告密嗎?”
苗知禾趕緊搖頭,搖完頭,指指谷勵,問林逐月:“他得罪你們了?”
那兩個男生咯咯笑了起來,笑得怪腔怪調(diào)。林逐月似笑非笑地說:“是啊,他得罪我了。喊他他不理,當我是空氣。”眼睛一瞟谷勵,又說:“一個小四眼兒算老幾?有啥不得了的?一副吃不完要不完的德行。今天他走背運,撞上我們了,姑奶奶要給他點教訓(xùn)。”
“他可能是沒聽見吧。”
“沒聽見?”林逐月嘴巴一扯,笑了一下,“耳朵廢了?既然廢了,就該修理修理。”
“他不是故意的!”
“狗屎!”林逐月口氣兇了起來,“你咋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的他都叫我不高興了,就得挨修理!”
“你們這是欺負人!”知道這話要招禍,苗知禾還是說了出來。吃夠了她媽霸道的苦頭,看到霸道的事情,她忍不住。
“嗬!”林逐月臉上風(fēng)云突變,“要你來管閑事!我看你是皮癢找打吧!”
一邊說,一邊向苗知禾靠過來。
苗知禾頭皮一奓,大喊一聲:“采采!歐陽采采你們過來呀!”
喊的同時,唰地轉(zhuǎn)身開跑。
一個勁兒跑,跑跑跑,跑得耳邊呼呼生風(fēng)。跑到了紫荊大道,人多了,路寬了,方覺安全些?;仡^看看,并無人追來。
她放慢腳步,大口喘氣。那撥人會不會在前面某個地方等著她?林逐月在跟什么人混哪!那兩個男生,看著也不高壯,他們是什么人呢?他們要把谷勵怎么樣?她要不要找誰來解救解救谷勵?找誰?本能地不想找老師。那還有誰?警察叔叔?歐陽采采?中午待在學(xué)校不回家的同學(xué)?這些同學(xué)誰有本事替人兩肋插刀啊。
算了,她跟谷勵又沒交情??尚睦锂吘狗挪幌?,放不下又能咋樣呢,縮到街邊,悶頭坐下。
眼前的行道樹,她不認識是啥樹,枝繁葉茂的,一陣風(fēng)吹來,從樹冠上飄落幾片葉子,再一陣風(fēng)來,又飄落幾片葉子。是去歲秋冬未落盡的老葉。這些葉子死了,也就自由了。她一時有些發(fā)呆,呆呆地抬起頭,一架銀灰色飛機在云翳中緩緩地、穩(wěn)穩(wěn)地移動,穩(wěn)得滿肚子小心翼翼。忽又出現(xiàn)一只飛鳥,慌慌張張從她眼前飛過,再一看,不見了。風(fēng)突然來了勁,嗚地一叫,一抽,把一粒沙子,端端送進她的眼睛。苗知禾揉眼睛的當口兒,一個身影進入她的視線,她心里“呀”一聲,嗓子里沖出一聲喊:“喂!”
正默然往前走的谷勵聞聲站住,向她側(cè)過臉,臉上卻沒任何表情,對她視而不見,頭一轉(zhuǎn),又一聲不吭往前走了。
呵!這是怎么個意思?苗知禾四面一望,沒看到林逐月那撥人。這是啥意思呀!
44
谷勵不是有意冷淡苗知禾,而是他還沒從剛才的事情里擺脫出來。
今天是他父親的生日。昨天他爸給他打來電話,說兒子,明天中午我們一起吃個飯?他回絕了。他爸又說,那后天中午吃?他還是回絕。
他不是第一次這么做,回絕他爸,讓他爸失望,為何要這樣,他說不清。
他也不是煩他爸,也不是不煩;也不是恨他爸,也不是不恨。真的說不清。小時候,他愛跟父親玩,他爸是個好玩的人,一張圓臉,皮膚細白,愛跟他打鬧,愿意陪他做游戲,每當爸捉住他,在他臉蛋上一親一咬,他就能聞到爸口腔里輕微的酸味。有時他跟爸玩得瘋起來,扯爸的耳朵,踢爸的肚子,他爸嘻嘻哈哈的從來不惱,倒是他媽要呵斥他。
曾經(jīng)一度他心里惱恨他媽,惱恨得心潮起伏。再往后,他對他們兩個都恨。
他被辜負了!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四歲到七歲生日,年年一個心愿:爸爸媽媽不要慪氣,爸爸媽媽相親相愛。只要他們和平相處,他愿意滿足他們的任何要求和期待。他是盡了力的,自覺自愿做個乖孩子,想方設(shè)法逗他們開心。又怎樣呢?他七歲生日過了不多久,他們還是鐵青著臉離了婚,他爸被他媽從這個家里堅決地刪除了。
春去秋來,寒暑更替,他是死了心,他爸是不可能再回到這個家來了。不知啥時候起,再看到他媽愁眉苦臉,聽到她長吁短嘆,他就開始煩了。天知道,他越不愿聽他媽說話,他媽越是愛抱怨。
他爸又結(jié)了婚。愛結(jié)不結(jié),跟他有啥關(guān)系。他爸再婚之前,他見到他爸,已不覺得親了,比不親還糟,有時他腦子里彈出父母當年爭吵的畫面,他爸的神情、言語、身體姿勢和動作,讓他覺得,還真是他媽說的那種沒自尊、沒臉皮的人,令人生厭。
他不想見到他。
正如很多時候,他不想跟媽面對面。
他是不是真有點沒心沒肺?他不知道。沒心情想這問題。
上午課畢,他沒去學(xué)校食堂吃午飯,打算到銀茂中心吃個肯德基,然后逛逛書店。誰知,剛走到紫荊大道,就被人把住了肩膀。
林逐月那伙人把他挾持到那條小街,兩個他不認識的小子,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肩,說:“走吧?!彼麄兪钦l?要干嗎?他掙不脫他們。那兩個不比他高的男孩身上,有股讓他陌生又害怕的氣息。林逐月兩手插在褲袋里,一路走,一路吹口哨?;桀^昏腦中,他們把他拉到荒僻處,他驚訝自己咋就沒反抗,竟容許自己被劫持。他們開始推搡他了,兩個男生,把他當皮球似的推過來,搡過去。他當然要惱,喊一聲:“你們干嗎!”
兩個男生和林逐月,一齊咯咯笑了。林逐月把胳膊往胸前一抱說:“咋了?姑奶奶看不慣你,就要滅你,你不服氣?”
“姑奶奶”三個字,讓他好不震驚,感到害怕,想不到他沒正眼看過的林逐月這般兇神惡煞。那兩個男生,嬉皮笑臉地推他,推他不足,還踢他,踢他不足,還把臉湊近他,說:“牛×??!再牛一個來看看!”
他敢怒不敢喊,敢怒不敢動。他們會不會把他打死?打死就打死吧,死了,就不用成天郁悶了。他一記一記吃痛,猛地恐慌起來,真被打死了,就活不過來了呀。又是一個想不到,苗知禾突然出現(xiàn)了。
這天中午的事情,就好似一幕戲。是苗知禾救了他。她那一喊,一跑,讓他受到的圍攻中斷了。苗知禾跑掉后,林逐月他們幾個又推了他兩把,搖搖擺擺走掉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事情又去得太突然。他整個人都是蒙的。
下午最后一堂課結(jié)束,他發(fā)了條短信給苗知禾:“明天中午請你吃肯德基?!?/p>
發(fā)完,拎上書包出教室。還沒走出校門,苗知禾追了上來,喊:“喂!”
他眼睛看向前方,說:“謝謝?!?/p>
苗知禾一面隨他步子走,一面問:“中午的事情,你不告訴于老師嗎?”
“中午啥事情?”
苗知禾挑眉鼓眼看他一眼,說:“好吧。”
他沒跟老師也沒跟家長說這個事情,看來是做對了。次日上午頭一節(jié)課之后,林逐月走過他身邊,說了兩個字:“識相。”
他明白,因他沒報告老師,林逐月算是放過了他。問題是,他究竟做了什么把林逐月招惹到了?他不會去問她的,離她越遠越好。
中午,他該履約請苗知禾吃肯德基。他往紫荊大道走去的路上,苗知禾趕了上來,喊著他說:“哎!你咋不等我一塊兒走?。俊?/p>
他沒說話。
“真請我吃肯德基???”
“請?!?/p>
苗知禾走路,帶一點彈跳。苗知禾說:“要是晚上我媽問我誰請我吃飯,我說是你,我媽肯定不信,肯定要問我為什么,我咋說呢?”
那是你的事情。他沒把這話說出口,說的是:“你媽管你這么嚴?”
“我運氣好嘛,”苗知禾的眼睛向上一翻,“遇到個天下無雙的老媽。”
苗知禾告訴他,昨天她沒回家吃中飯,撒謊又沒撒圓,晚上挨了她媽一頓臭訓(xùn)。她媽管她,那可是廢寢忘食,只爭朝夕,不遺余力,不顧一切,眉毛胡子一把抓,周而復(fù)始永無止境。
谷勵不由得笑了。
他大方地點了一個雞翅桶,漢堡、薯條、可樂各兩份。苗知禾兩眼發(fā)光,說太好了,爽呀!一連啃了三個雞翅,邊啃邊說,她好久沒吃肯德基了,好久沒喝飲料了,今天就當過節(jié)。他問為啥,苗知禾說:“我要省下錢買流量?!?/p>
她把為何要買流量的事情告訴他。
做同學(xué)這么長時間,他不是沒跟苗知禾說過話,但這一次感覺不一樣,苗知禾說話讓他感到挺有意思的。他問:“你媽把網(wǎng)停了,那老師布置的要在網(wǎng)上完成的作業(yè)你咋做?”
“是??!”苗知禾咬一口雞翅,嚼了兩下,說,“我就是這樣跟我媽說的啊,我媽就讓我爸把電腦搬到客廳,我要上網(wǎng),非得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我也是服了。”然后做個怪相,“一條小命,都快被我媽捏死了。”
說得他又笑了。苗知禾說呀說呀,她說了那么多的話,竟不叫他覺著煩?!澳愫軈柡Φ摹!彼f。
“???啥厲害?”
他想說,你媽那樣管你,你還談笑風(fēng)生的,但又不想說了。
他說:“以后你買流量缺錢的話,找我?!?/p>
“???”
“我借給你?!?/p>
苗知禾眼睛一轉(zhuǎn),又一轉(zhuǎn):“為啥?”
他該咋說呢?沒想好咋說,苗知禾搖搖頭:“算了?!?/p>
這回,“為啥”兩個字從他嘴里蹦了出來,他說:“我又不催你還?,F(xiàn)在就可以借,你想要多少?”
苗知禾躊躇著,喝可樂,咬薯條,最后還是搖了搖頭說:“我媽說過,不要輕易跟人借錢。自己有多少,花多少,沒有就不花?!?/p>
他撲哧一下,又笑了。苗知禾湊向他,夸張地“嘿嘿嘿”三下,說:“你會笑的嘛,以前咋那么嚴肅?又不說,又不笑,我還當你是機器人呢。”
他沒介意苗知禾的取笑,繼續(xù)笑。苗知禾問他笑啥,他說:“你煩不煩你媽?”
“煩哪,煩得我吐血?!?/p>
“那你還把你媽的話當圣旨?”
說得苗知禾愣了一下,愣完,笑了,笑罷,說:“也不是當圣旨,我媽這話,還是有道理的?!?/p>
他倆互相看看,一起笑了。
45
陸枕濤是上學(xué)期接近期末的時候,發(fā)覺自己容易走神的。
那時候他沒太在意。彼時他仍處在一種類似輕微暈眩的狀態(tài)中,也不是暈眩,是有點飄;也不是飄,是有點魂不守舍;也不是魂不守舍,而是對自己感到奇怪,他居然真的跟畫筆畫板一刀兩斷了,斷了之后,天也沒塌,他也沒死,末日也沒降臨,一切都在照常運轉(zhuǎn)。
在班上,他依然跟同學(xué)有說有笑。班上那么多同學(xué),每天總有些好玩的事、吸引注意力的事;每天跟同學(xué)們一道,上課下課,上學(xué)放學(xué),講講話,斗斗嘴,打鬧一下,就好似置身一條平穩(wěn)的河流中。浪舒浪卷,云起云落,日子就這么過下來了。
有一次陳黛眉問起他的畫,問他有沒有新畫作,他說沒有。陳黛眉跟著問,沒畫嗎?是你媽不讓你畫了吧?他回說:“我自己不想畫了?!标愾烀紗枮樯赌?,他說:“不為啥?!?/p>
他已經(jīng)不畫了,有啥好說的呢。
既然他媽那么渴望他拼死學(xué)習(xí),他就學(xué)吧,就當把這幾年抵押給她了,就當為了她高興。
他是該讓媽高興的。他媽一個人撫養(yǎng)他,多少年了,他父親始終不曾露個面,也不知人在哪里,也不知有沒有按時把他的撫養(yǎng)費打給他媽。他估計是沒有的,不然他媽怎么過得那么節(jié)儉?
他曾想過,以后長大了,要掙很多錢,孝敬自己的媽。
好吧,學(xué)習(xí)吧。
奇怪的是,他安了心想用功,腦子竟不給力了。作業(yè)越做越慢,不知不覺就走神。說不清在想啥,似乎啥也沒想,又似乎腦子里閃閃爍爍地在構(gòu)圖、造型、調(diào)色、涂抹,要么,在生氣。生自己的氣,氣自己什么呢?又感到難過,難過得不明不白,昏頭漲腦。
到了這學(xué)期,走神的情形嚴重了。陸枕濤不敢再在腦子里畫盲畫,狠狠責(zé)備自己。罵了自己,批評了自己,照樣管不住自己。
心煩意亂中,他喝冰水,抓冰塊,想冰鎮(zhèn)自己,卻沒冰鎮(zhèn)住。
走神的后果,不單是做作業(yè)慢,學(xué)習(xí)沒效率,關(guān)鍵還是考試成績上不去,上不去不說,更為可怕的是,成績隨時可能滑坡、塌方。盡管他媽不像上學(xué)期前半段那樣,天天對他揚鞭,催他奮進,每考一次試,重敲他一記;但他咋能不清楚,他媽最關(guān)切最在乎的主題沒變,依然是他的學(xué)習(xí)、他的考試。
他問歐陽采采,問她學(xué)習(xí)時是怎么集中注意力的。
這學(xué)期開初,全班座位來了一次大調(diào)換,他換到了歐陽采采的身后。
歐陽采采疑惑地“啊”一下之后,笑說:“你問了一個沒法回答的問題。那我問你,一加一為啥等于二?”
陸枕濤笑起來,說這個問題跟他說的那個問題,不是同一類問題。兩人你來我往地爭辯,說得興起時,歐陽采采又問起他畫畫的事,為啥不畫了呀?
這事歐陽采采問過他的,當時他回的是:“不說這個了吧?!贝藭r,歐陽采采再次問起,他仍不想說的,卻又改了主意,簡略跟她說了。歐陽采采大為不解,說:“你媽媽為啥那么反對你畫畫?”
他也想知道為什么。是,他媽說過理由,但那些理由在他聽來,不說強詞奪理,也差不多了。然而他拗不過他的媽。
歐陽采采嘆氣,嘆完氣,說:“你媽媽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陰影???”
他聽得笑了,哈哈哈,嘿嘿嘿。
采采又說:“你別灰心啊。畫畫的事,以后吧,只要大難不死,對吧!”
“大難不死”幾個字,讓陸枕濤又哈哈笑起來。
他們班上,每周有班會,每次班會上,各小組要推選一名組員,上講臺向全班推介一本書。采采提議下次班會上,他去推介一本繪畫方面的書。采采說,可以推薦一下高居翰的《圖說中國繪畫史》呀。采采竟然知道高居翰和他的書,陸枕濤意外極了,又高興極了。采采說,她媽媽書架上有那本書。隨后,采采又說到他的媽,采采說,你媽肯定是心疼你的,只是她不懂你,對待你的方式不對。
他領(lǐng)采采的情。
白天在學(xué)校里,上課做題都還好,可是回到家,晚上往書桌前一坐,他的注意力就不老實了。有時候,歐陽采采白天跟他說過的那些話,會在他腦子里自動播放,播完一遍,重播一遍。有時候,他一心做著題,做著做著卻發(fā)現(xiàn),心里在給歐陽采采勾畫像,勾了采采的像,又勾其他人的像。他的注意力好像一團活泥鰍,咋抓都抓不牢,盤不定。他甩腦袋,揉眼睛,深吸氣,盯著作業(yè),可做題速度慢得像烏龜爬。
他媽對他的態(tài)度變了,他對媽的態(tài)度也變了,好像他倆調(diào)了個個兒。他對媽的不耐煩漸漸按壓不住,變得張牙舞爪,他媽竟不像過去那樣聽不得他冒犯,也不厲聲說他,也不要他道歉了。媽這樣的姿態(tài),越發(fā)讓陸枕濤不自在,不自在中摻和著慚愧,慚愧中充塞著煩亂。心里面如同塞著七歪八倒的亂草,還隱隱的危機四伏。
四月中旬,有一次數(shù)學(xué)小測驗。雖是小測驗,陸枕濤仍不免緊張??荚囶^天,歐陽采采寬慰他,叫他不要緊張,她說:“你就當平時做作業(yè)唄?!?/p>
“我感覺像過鬼門關(guān)?!?/p>
“放心吧,鬼沒有那么勤快,不會動不動跑出來嚇人?!?/p>
陸枕濤聽得大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采采說:“你瘋了呀?”
晚飯后,還沒進自己房間,他就預(yù)感自己要走神。當他發(fā)現(xiàn)注意力果然走失時,他傻子似的,自己嘿嘿嘿,嘿嘿嘿,笑了好一陣。笑罷,又想哭。
小測驗成績出來,他的分數(shù)很不好看。拿著這個分數(shù),想到他媽這么長時間忍著沒對他發(fā)脾氣,陸枕濤忽覺頭皮發(fā)麻,這下,他媽蓄積已久的火氣,要對他集中爆發(fā)了。好吧,來吧,他早就等著挨這一刀了。
這日天氣也不好,陰云低垂,搖搖欲墜,墜又墜不下來,懸在半空中。放學(xué)后回到家,陸枕濤直接進了自己房間,房門一關(guān),鎖一擰,把自己反鎖在了屋里。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桌子腿兒,聽到外婆敲他的門。他不應(yīng)答。
后來,他媽下班回來了,也來敲他的門。他仍不吱聲。
窗外,天色咕咚一下,黑了下來。他媽在門外說話,說幾句,敲敲門,問幾句,再敲敲門。他提起嗓子說:“不要敲了,不、要、敲、了!我沒考好,今晚不吃飯!”
他聽到,他媽央求著,要他開門。他想著他媽就要發(fā)火了,就要發(fā)火了,卻是沒有,他媽走開了。
過了不知多久,他媽又來了,他媽在門外說:“考得不好,也要吃飯哪。”
他媽又說了些什么,他聽著,但啥都沒聽見。他的思緒,滑進了茫茫大霧中。
恍惚間,他媽的聲音破霧而來,他媽喊:“枕濤!兒子!兒子!”
就是這兩聲“兒子”,讓他眼眶一熱,嗓子一緊,涕泗滂沱。
46
新的一個禮拜,林逐月?lián)Q到了歐陽采采身邊的座位。
林逐月?lián)Q過來前,采采聽苗知禾說了林逐月率人圍攻谷勵的事。原因未解。林逐月伙同的兩個男生是什么人,也是個謎。苗知禾說,他們不像是熙和中學(xué)的,也沒穿校服,不知是哪所學(xué)校的。
這件事,苗知禾說谷勵不想跟旁人提,包括老師。采采猜測谷勵是想以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如果他和林逐月之間真有什么過節(jié)兒的話。她不認為谷勵是對班主任有何不滿,于老師在班上,很受同學(xué)喜愛的,上課上得好,講話不啰唆,待同學(xué)像平輩人,又得民心,又有威望。不過呢,老師親民歸親民,他們做學(xué)生的,到底不是件件事情都愿意讓老師知道。用苗知禾的話說,這叫各有各的空間。
谷勵那人,確實性子怪,是采采見過的最別扭的人,仿佛鐵了心要做個孤魂野鬼。但采采對此沒啥意見,他有權(quán)利怪嘛,只要不妨礙別人。
林逐月就不一樣了。上學(xué)期,采采跟林逐月交往不多,只覺得她說話有點兇巴巴,脾氣大。這學(xué)期采采做了副班長,跟班長一塊兒組織班會和活動的時候,林逐月壓根兒不買賬,讓她做一回書籍推介主講人,她說沒啥可推介的,“別煩我”;讓她參與活動,她不肯恩賜興趣,“小兒科”。至于她頻頻違規(guī),諸如遲到,不完成作業(yè),乃至?xí)缯n,班干部是不敢管她的,誰管誰挨她的罵,反正她不怕受處罰,也不怕老師找家長。
采采不清楚林逐月怎么想的,她就不怕被學(xué)校開除嗎?
林逐月坐過來的第一天是禮拜一。一早升完旗,回教室歸座位,林逐月乜斜采采道:“提醒你,不許打我的小報告?!?/p>
“謝謝你的提醒,”采采說,“該怎么做我自己知道?!?/p>
“識相就好?!?/p>
這話讓采采聽得不舒服,想抗議,忍耐住了。
周二早晨,林逐月走進教室,屁股一沾椅子,即向采采湊過臉來,要借數(shù)學(xué)作業(yè),跟她說:“借我看看?!?/p>
“借可以,不許抄。”
“讓我抄抄唄?!?/p>
“我給你講一遍吧?!?/p>
林逐月不屑:“別那么多事,趕快!”手伸過來。
早自習(xí)鈴聲響了,采采不再說話,也沒把數(shù)學(xué)習(xí)題本給她。林逐月小聲對她說:“你給我記著!”
采采當沒聽到。
整個早自習(xí),林逐月趴在桌上趕作業(yè)。采采瞄了一眼,她的作業(yè)不是沒做,是沒做完,英語沒做完,數(shù)學(xué)沒做完。林逐月先把英語作業(yè)對付完了,接著啃數(shù)學(xué)作業(yè)。早自習(xí)下課鈴響,她仍沒啃完。采采轉(zhuǎn)向她:“要不要我給你講一下???”
“去一邊去!”
采采笑了,伸胳膊摟了摟林逐月的肩說:“不要那么大脾氣,我很快給你講一講,不費時間的?!?/p>
林逐月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睛斜一斜,眉毛挑一挑,卻沒再說狠硬話。采采拿出自己的草稿本,把林逐月的習(xí)題冊拖到兩人中間,把上面空著的兩道題給她講了一遍。
上午課畢,采采和苗知禾一道回家。剛出校門,只見走在前面的林逐月,一徑走向站在街邊的一個中年男子,那人身穿淺咖啡色夾克、牛仔褲、短筒馬丁靴,頭發(fā)中長。下午返回教室,采采問林逐月,中午那人是你爸爸吧?
“干嗎?”林逐月把眼睛一瞪。
采采一言不發(fā),轉(zhuǎn)回臉,不理她了。少時,林逐月“唉”了一下,采采仍不理,林逐月再“唉”一下,說:“咋不理我了?”
“你好好說話我就理你?!?/p>
林逐月嗤笑一下,說:“你挺有脾氣的啊?!?/p>
采采笑道:“是你脾氣大好不好?”
林逐月挑釁的口氣:“不可以?。俊?/p>
“可以。”采采再次轉(zhuǎn)回臉,不說話了。
一堂課后,林逐月主動說:“那個男的是我爸?!?/p>
采采“哦”一聲。
林逐月說:“他來找我吃飯。昨天中午他也來了,上周也來過。他是在討好我。”
“你這么想?”
這一句問,讓林逐月不高興了:“你啥意思?”
采采眨眨眼睛:“我的意思就是剛才那個問題,你覺得你爸爸在討好你?”
“不然他一次兩次三次地跑來請我吃飯干嗎?”
“他是你爸爸啊?!?/p>
“那他以前死哪兒去了?”
“他以前從沒有來看過你?”
“那倒不是?!?/p>
林逐月嘟起嘴,要說什么又無從說起的表情:“算了不說了?!?/p>
不知是不是她父親給她做了什么工作,上周開始,林逐月沒有再犯紀律,作業(yè)也都按時交。于老師在班上表揚了林逐月。表揚的時候,采采沖林逐月笑,林逐月只撇撇嘴。
不管怎么說,對采采,林逐月明顯有了幾分客氣。雖不是說話不帶刺,但確實不那么沖那么兇了。苗知禾見林逐月跟采采說得來,讓采采得空時問問林逐月,谷勵究竟哪里得罪了她。
采采看出,苗知禾最近跟谷勵挺說得來的。谷勵像是孤魂野鬼當夠了,有意按下云頭,到凡間交個朋友。苗知禾原是跟采采話最多的,這些日子卻時不時撂下采采,去跟谷勵湊合。采采也不嫉妒,既然苗知禾有求,她便答應(yīng)下來。
下一天,課間與林逐月說話時,采采問到了這個問題。林逐月臉色一變,問:“你咋知道這個事的?”采采說:“苗知禾說的?!绷种鹪埋R上問:“還有誰知道?你們想干嗎?”采采說:“就我們幾個知道,我們也不想干嗎,我想,谷勵是想搞清楚他哪里冒犯你了,也許他想解釋一下,把事情說清楚,大家還做好同學(xué)?!?/p>
林逐月的神情,好像采采,連同不在眼前的谷勵、苗知禾都是一干神經(jīng)有毛病的人?!拔夷翘觳皇歉f清楚了,就因為我喊他他不理我?!?/p>
“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
“你喊他有啥事嗎?”
“記不得了?!?/p>
“那……”
林逐月手一揮說:“都過去多少天的事情了還翻出來說,沒勁?!?/p>
“那你對谷勵沒意見了?”
林逐月好笑地看著采采說:“嘰嘰歪歪的真煩人。”
“我可沒嘰嘰歪歪?!辈刹上肓讼?,又問,“那天跟你在一起的兩個男生是哪兒的?”
“干嗎?”
采采聽她語氣不善,便聳聳肩,不再多說。
47
那兩個男生是哪兒的?
他們是另一所中學(xué)的學(xué)生。其中一個叫沈默,是林逐月小學(xué)同學(xué)。小學(xué)四年級時,沈默被林逐月打過。那時候的沈默,成天神經(jīng)兮兮的,愛接別人話茬兒,愛編些鬼都不信的故事,說他被綁架過,給什么人塞進了一條麻袋;說他在一座荒島上獨自待過一周,吃野果,逮野兔,還殺了一匹狼;說他識別草藥,會觀星象,看到過宇宙黑洞,還差點坐上宇宙飛船呢。宇宙飛船沒坐上,但他坐上了游輪。那艘在他嘴里四處馳騁的游輪,載著他到過日本、美國、英國、埃及、澳大利亞……七大洲四大洋,沒有他沒去過的。
說這些不著四六的話時,沈默永遠一臉鄭重,別人哄笑也好,搶白也好,當面揭穿他也罷,啥都阻擋不了他。他遇難不退,受壓不屈,頂著周遭的嘈雜,頑強繼續(xù),好像冒到喉嚨眼兒的話不能夠被咽回去。
有一次林逐月跟一個女生說話時,沈默挨過來插她們的話,林逐月話不多說,只管一胳膊肘撞出去,沈默踉蹌后退,未及站定,又要開說,林逐月當即贈送他一頓踢打。
沈默卻也不告狀,不記仇。
去年秋冬之交一個無聊的中午,林逐月在紫荊大道那邊胡亂閑逛時,不期然遇到數(shù)月不見的沈默。沈默跟同學(xué)李星野在一起,林逐月也就認識了李星野。
第一次見面,林逐月對李星野沒啥興趣,那家伙像個半啞巴,除了“哦”“嗯”,嘴里沒兩句話。林逐月不耐煩,一揮手,走開了。
他倆來找她,是一周多后。也是一個無聊的中午,兩人跑來她學(xué)校門口,發(fā)短信召喚她。不久,他們又來過一次。再后來,她也去他們學(xué)校找過他們。按林逐月理想,這倆家伙其實算不上稱心玩伴,盡管沈默不像小學(xué)時期那么神經(jīng),話那么多,終歸還是神神道道的;李星野相反,多數(shù)時候無話。這倆人的組合有點奇怪。對林逐月而言,他二人再不理想,也比班上那些同學(xué)對她胃口。
她和他們一塊兒,騎車閑逛,吃肯德基麥當勞、打電玩。一來二去玩熟之后,林逐月只恨不能日日跟他倆在一起玩。卻沒等她這遺憾膨脹發(fā)酵,她跟李星野打了一架。
李星野那家伙,暴躁起來簡直趕超她林逐月。那是上學(xué)期期末的一個周六,他們?nèi)蓑T車一路向東,出二環(huán),出三環(huán),闖到一片靜寂商務(wù)區(qū)。十來幢嶄新寫字樓默立在那兒,處處锃光發(fā)亮,卻不見幾個人,有些樓看著好似修成之后就沒開過封,一無燈,二無聲,猶如鬼樓。他們甩開單車,呼呼喝喝玩了一陣,說話間,李星野說起他曾喝過自己的尿:“味道像啤酒,不信你們自己喝?!绷种鹪聠査麨楹我饶?,李星野卻不肯回答,林逐月推他一記說:“講啊!”李星野變臉:“推我干嗎!”“就推!”又一掌推去,秒吃李星野回敬的一拳。林逐月大怒,一跳而起,跟李星野打作一團。
轉(zhuǎn)瞬三五個回合,林逐月一不留神,被李星野摔倒在地。她一倒即起,李星野卻扭身要走,不打了。林逐月安肯罷休,待要追過去打,被沈默拽住。她轉(zhuǎn)而踢打沈默。沈默簡直是頭豬,被她打得齜牙咧嘴直哼哼,就是不還手。
那場架,終結(jié)了他們的往來。直到這學(xué)期開學(xué),進入三月,他倆才又跑來找她。在他們斷交的日子里,林逐月多少次在心里把李星野罵了個底朝天,罵了李星野,再罵沈默,罵完又發(fā)誓,發(fā)誓以后只要見到他倆,必定拳腳相送。不想,當他們踏著自行車,再次出現(xiàn)在她校門外,她眼睛一瞄見他們,霎時就笑了。
他倆幫她收拾了一頓谷勵,其實就是個玩。
接下來,她爸頻頻來找她了,又是帶她吃飯,又是帶她坐咖啡館,大異于從前。林逐月當然明白爸所為何來,驟然見到爸的第一天,她翻翻眼睛說:“是她叫你來的吧?你是不是要領(lǐng)我走?不領(lǐng)的話,沒啥可說的?!?/p>
“帶你去吃飯,想吃什么?”
吃飯時,她爸只拿些閑話來問她,漸漸說到她媽,林逐月不愛聽,不理也不答。不多會兒,她爸又說到她媽,林逐月握緊筷子:“你要再說她,我就走人?!?/p>
對這個她從來不曾有過熟悉感的爸,林逐月沒啥好感受。之所以還對他表示親熱,純粹是為了氣她媽。不過老實說,比起她媽,她爸多少要讓她感到愉快些。
她爸第三次來找她,帶她去了一間咖啡館。她點了一盤鹵汁排骨飯,一份甜點,喝了一杯果汁,又要了一份冰激凌。冰激凌吃完,再要一杯咖啡。
她要什么,她爸給她點什么。她吃喝的當口兒,她爸抽煙,一面給她講他最近忙的事。林逐月根本懶得聽。少在我面前顯擺,心里說,你多不得了啊,地球都是你推著轉(zhuǎn)的,關(guān)我屁事。
吃完喝完,她抹嘴要走?!霸僮鴷骸!彼终f。她心知爸要教育她,飯不是白給她吃的,她這個難得一見的爸,不是白在她身上花時間的,可她偏不想聽任何訓(xùn)導(dǎo)。見爸的煙抽得一支接一支,林逐月肚里一股戾氣一翻,掌心朝天伸向爸:“給我一支?!?/p>
意外的是,她爸倒沒驚詫,也沒變臉作色,卻是嗆了口煙似的,咳兩下,笑一下,問:“你會抽煙?”
“跟你學(xué)?!?/p>
她爸伸出一只手拿住她的手,叫了聲她的小名,不知是感嘆還是無奈地說:“你比你爸當年還叛逆啊?!?/p>
林逐月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心說:要你碰我!
不過次日李星野約她去打電玩,她沒去。
那天,她爸跟她說了一席話,那些話,她先是沒怎么聽的,后來,似聽非聽聽了幾句,磨皮擦癢又聽了幾句。但離開爸之后,她爸說的那些聽著好像很漂亮的句子,她幾乎一句也記不完整,僅有三兩句大概記得,她爸說:“那些不好的沖動和情緒冒出來的時候,你試一試,不要聽憑它們擺布,你試著跟它們做一做切割,保持點冷靜,行嗎?”她鼻嘴噴氣:“我干嗎要冷靜?對我有什么好處?”她爸說:“你不去試,怎么知道有沒有好處?!彼龥]好氣道:“咋試?”她爸說了一些辦法,建議她尋找適合自己的辦法。廢話屁話,她心說真沒勁,懶得再問啥叫“不好的沖動和情緒”。
周五傍晚,她爸把她帶到了一個聚會上。林逐月不明白爸為何把她帶到那么個場合,一幫子男女坐在那里吃吃喝喝,吱吱哇哇,無聊廢話說了一輪又一輪,一個賽一個像神經(jīng)病。林逐月驚訝這幫一把年紀的成年人,無聊話說得那樣起勁兒,催她爸走,她爸不抬屁股,那些人呢,假意說幾句關(guān)切她的話,又自顧說成一團。她要自己走,她爸則讓她等會兒,再等會兒。她以為是要讓她等著見他女朋友,在座的三個女人,她看出都不是爸的女友??墒堑攘擞值?,等了又等,最后也沒等到她想瞄一眼的人。感覺上了個當,氣得她差點發(fā)作。
轉(zhuǎn)入下一周,她發(fā)短信給李星野約他見面,卻意外得知,沈默被他爹媽管控起來了。沈默父母收回了他中午不回家吃飯的自由,還勒令他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必須立刻回家。
48
這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發(fā)生了與苗知禾的那場風(fēng)波之后,楊尊過了一段很窩心的日子。
大家都不理他了,他豈能不窩心?他天性熱愛皆大歡喜的溫暖世界,喜歡被別人喜歡,也愿意看到別人高高興興的。他媽要他表現(xiàn)得強大、強硬,難辦哪,他如何做得到以一對多地跟大家對抗?莫說對抗,想到被大家劃拉到一邊他就難受,一遍遍地孤獨地舔嘴唇。
好在不多久,同學(xué)們又跟他正常說笑了。連苗知禾也跟他恢復(fù)了邦交,苗知禾主動對他說:“算了,你這家伙,不跟你斗氣了。但是我跟你說啊,我不會原諒你媽!”
楊尊說,他替自己媽賠禮:“讓我去跟你媽媽當面道歉也行的?!?/p>
苗知禾看他兩眼:“免了吧?!?/p>
楊尊說,他真心愿意道歉,只要苗知禾媽媽心里痛快。苗知禾倒笑了:“我說算了就算了,我媽也挺讓人討厭的。”
楊尊心里感動,一感動,就對苗知禾說:“你媽其實挺好的?!?/p>
“屁!”苗知禾說,“你跟我媽又不熟,你了解她什么,從哪兒知道她挺好?亂拍馬屁!”
楊尊呵呵呵、嘿嘿嘿,笑得十分賣力。
跟大家恢復(fù)了和平關(guān)系,楊尊腳底心都感到開心,看誰誰好。甚至林逐月他也覺得好。林逐月有問題歸有問題,但她也有個性,膽子大。全班,乃至全校,她的桀驁獨一份。
這一周,林逐月座位換到了楊尊身邊。楊尊沒有聽從媽的告誡,同桌第一天,他就對林逐月說:“我覺得你很瀟灑?!?/p>
之所以要跟她說這話,一是他媽總說,好話要說出來,要讓人聽到,不然爛在肚子里,等于白白浪費;再者呢,他真心想跟林逐月友好相處,友好的世界,才是美好的世界。
林逐月的回復(fù)是對他眼睛一斜:“啥意思?”
他把剛才那句話重復(fù)一遍,招來的回敬是:“神經(jīng)病,去一邊去!”
說好話沒招來好報,楊尊并不沮喪,好話說了,他心里就舒坦了。第二天,他又對林逐月說:“你這學(xué)期有進步的,老師都表揚你了。”
林逐月仍把眼睛一橫,還是那句話:“你啥意思?”
楊尊就把林逐月最近進步的表現(xiàn)說給她,相當于重復(fù)一遍于老師說過的話,林逐月臉上的神情,又是驚奇,又是不屑,還夾雜著幾分好笑,她說:“你倒會管閑事,關(guān)你屁事!”
“你有進步是好事呀!”楊尊放低了聲調(diào),“你不像龔澄晨底子那么差,你只要用點功,成績馬上會上升的?!?/p>
林逐月嘴里“咝”一下:“我看你神神道道的,有病哪?少管我的事。”
可是隔一天,林逐月又主動跟他說話了。課間她打開手機,問他覺得哪種口紅顏色鮮,哪種指甲油色澤艷。楊尊回答后,小聲問:“你用啊?”
林逐月不遮不掩,回一個“是啊”,“啊”字聲調(diào)上揚,揚出幾分挑釁和威脅,意思是,不可以啊!
楊尊怎敢說不可以,但看她嘴唇是自然色,指甲光光生生的,也沒涂抹個啥,他問:“你啥時候用?”
林逐月瞪他一眼,甩來一句“關(guān)你屁事”之后,加了一句:“我愛啥時候用,就啥時候用?!?/p>
楊尊發(fā)現(xiàn)林逐月腦子很好用的,她記性好,反應(yīng)快,只要上課認真聽了講,作業(yè)一般難不倒她。英語課上老師講的句型、地理課上老師講的坡度計算公式,她都記得一清二楚;數(shù)學(xué)題型她輕松觸類旁通。只不過她愛開小差,經(jīng)常上著上著課,她就玩起來了,玩手指,玩筆,要么在草稿紙上畫時髦女郎。那些昂首拤腰的時髦女子,有的穿皮短裙、馬丁靴;有的穿吊帶衫、小短褲;有的眼睛傾斜,有的牙齒外露,一律戴著大耳環(huán)。
林逐月喜歡帶時裝雜志到班上看,看手機也主要看時裝、化妝品。
與林逐月同桌的那個禮拜,楊尊被媽問過好幾次,怎么樣啊?那個林逐月,有沒有打擾你上課?有沒有找你什么麻煩?你們說話沒有?說了什么?
要是過去,楊尊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都會一五一十說給媽,媽不問他都要說。這回沒有。他說給他媽的,全是好話:林逐月還不錯;她沒有打擾自己上課;她有進步的,老師都表揚她了。
他媽好像不信,卻也不深究,她說:“不影響你就好。反正下周她就移開了?!?/p>
和林逐月同桌的最后一天,下午第一堂課后,他沒話找話地問林逐月周末怎么過。林逐月嗤一下:“你想跟我約會?”
楊尊嚇一跳,撥浪鼓似的緊搖頭,隨即又感覺不對,會不會惹林逐月生氣?只見林逐月嘻嘻一笑:“想跟我約會你也沒門了,我有男朋友了?!?/p>
這話,楊尊沒把控住,過了幾天,還是告訴了他媽。
49
苗知禾發(fā)覺,谷勵并非想象的那么不好接近。
沒錯,他的人設(shè)是冷傲標桿,學(xué)習(xí)上稱王稱霸,對同學(xué)不施青眼??墒且坏┧畔录茏?,跟別人也沒啥大不同,他也會靦腆,會笑,有各種細微神情;他同樣不喜肥肉,愛喝冷飲;他也養(yǎng)過小動物,養(yǎng)的是一只小鷯哥,病死了,又養(yǎng)了一只麻雀,樹下?lián)斓降模芰藗?。他說麻雀脾氣犟,腦子不拐彎,把它關(guān)進籠子,它就生氣,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后來他把它放了。
厲害的是,他讀的書很多,閱讀面大大超過她苗知禾。那些書他不僅讀了,還能復(fù)述,不但能復(fù)述,還能背誦部分段落,甚至用雙語背誦,一段中文,一段英文,那是他讀過的雙語小說,比如《麥琪的禮物》,比如《傷心咖啡館之歌》。
苗知禾好生佩服。
以往,別的同學(xué)向谷勵請教功課,總吃他冷臉,苗知禾卻享受到了別樣待遇。谷勵給她指點之外,還傳授給她各種訣竅。他好像特別會講,一講苗知禾就懂,也容易記住。
谷勵的作業(yè)本苗知禾看過,那作業(yè)做得真叫漂亮,字跡清秀,頁面整潔,賞心悅目。何止是賞心悅目呢,像數(shù)學(xué)作業(yè),一道題他會給出不同解法,作業(yè)本上寫不下,他便添一張紙。
看他把一份作業(yè)做到這般登峰造極的程度,苗知禾嘴巴噘起來:“你怎么可以這樣,你這樣讓別人咋活呀?!?/p>
谷勵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做這些作業(yè)你花了多少時間?天天做作業(yè)你覺得有意義嗎?”
“有?!?/p>
她知道他會這么說,追問啥意義,心說我咋就不覺得。
谷勵說:“做作業(yè)、學(xué)習(xí)還有看書,可以讓你不想別的,心無旁騖,這就是意義?!?/p>
苗知禾的學(xué)習(xí)積極性上漲了些。這一上漲,反而漲出了問題,她要補的功課太多。原先她并非不知道自己欠賬多,可欠就欠唄,不管就是了,得過且過?,F(xiàn)在,她補還是不補?補呢,要花大把時間,還怎么寫小說?不補呢,谷勵要說她。
谷勵的確開始說她了,說她笨,說她不開竅,還說她不長記性?!澳阏@么笨,就不知道舉一反三???”“長點記性,這是同一類問題,上次講過的,你有沒有過腦子想一想?”
說一次,說兩次,說三次,說得苗知禾毛了。她就煩別人批評她,就煩別人叨叨地說她。谷勵再一次說她時,她一冒火,就對谷勵嚷起來:“不要老批評我!不要老說我!說一次兩次行了,有完沒完?”
谷勵本來臉上還帶著笑,這一下,笑意頓消,一句話不說了。
他不說話,苗知禾更不多說,把課本作業(yè)本一卷,呼啦往書包里一塞,提上包閃人。一面走,一面心里憤憤,就因為對你投桃報李,就看在你好心為我講解的份兒上,我用了功的,我把寫小說的時間都墊上了,還說我!
這些日子來,苗知禾沒有像以往那樣千方百計擠時間、搶時間寫小說了,她的除妖主人公跟妖怪兄長第一次血戰(zhàn),只戰(zhàn)到一半就掛在了那兒。不奮勇寫小說的日子,算什么日子!苗知禾當晚,又回到從前的狀態(tài),做一會兒作業(yè)想一會兒小說,不再用谷勵的方式,什么每做一道題都要在心里總結(jié)一下題型,琢磨一下規(guī)律,去一邊去!把作業(yè)對付完,跳上床,被子往頭上一拉,打開手機,唰唰地寫。
她三天沒跟谷勵說話,谷勵同樣沒跟她說話。她偷偷觀察谷勵,穩(wěn)如泰山,既沒有一絲半點的局促不安,也沒有要向她求和的意思。他倒穩(wěn)得很!苗知禾氣惱著,卻又無端笑起來。
下午放學(xué)后,她跟歐陽采采一塊兒走出教室。到了樓外,是個好天,陽光從烏藍色的云層間瀉出,仿佛一片柔亮飛瀑從天而降,落到地面,濺起一層淡淡霧靄。霧靄中,暖風(fēng)拂動,樹枝上,初春發(fā)出的密密新葉已擺脫稚氣,有了壯碩的樣子,綠得發(fā)亮。苗知禾的心情登時盈躍起來,對采采說有東西忘在教室里了:“我回去拿,你先走。”
苗知禾蹦著返回教室。谷勵正要離開座位,苗知禾一聲“喂”喊過去,谷勵看她一眼,嗓子里“嗯”一下。苗知禾說:“今天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你給我講講?但是不許你批評我?。∥腋阏f……”
她話沒說完,谷勵扔下兩個字:“不講?!碧_走了。
苗知禾瞪圓了眼睛喊:“你這個大怪物!”
她主動表示友好,他還擺起譜來了!真是自討沒趣。怏怏出了教室,未抵校門口,聽到一聲“唉”。
谷勵背著書包站在那里,看樣子是在等她?!鞍κ裁窗?!”苗知禾板起臉,沒板住,撲哧一笑說:“你是不是要跟我道歉哪?”
“我給你講今天的作業(yè)題?!?/p>
這天之后,苗知禾開始打扮自己了。她的頭發(fā)從來都是扎成馬尾狀,小時候她媽給扎,后來她自己扎,頭發(fā)往腦后一攏,橡皮筋繞幾圈,完事。這發(fā)型叫她厭倦了。次日早晨,她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給自己梳了兩條辮子,手藝不熟,梳了好幾遍;下一天,又把頭發(fā)披散下來,額角別兩只發(fā)卡;再下一天,給自己梳了個丸子頭。
丸子頭梳好,她在衛(wèi)生間鏡子前左照右看,欣賞不已。她爸拍門,急要上廁所,她才出來。一進客廳,她媽就把她看了幾眼,問:“你咋梳這么個頭?”
“好不好看嘛!”苗知禾坐進餐椅,喝一口豆?jié){,剝雞蛋,吃油餅。
“好看是好看,”她媽也坐下,卻不開吃,臉上狐疑翻涌,“你這幾天老在頭發(fā)上整花樣,為的啥?”
“這是不是我的頭發(fā)?”苗知禾抓緊著吃喝,邊吃邊說,“我可不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弄自己的頭發(fā)?”
“你以前也沒這么弄啊,一天一個花樣的?!?/p>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凡事都有個開始?!?/p>
“為啥現(xiàn)在開始?你圖個啥?”她媽端起豆?jié){碗,“現(xiàn)在不說了,你趕緊吃完上學(xué)去,晚上回來說。”
“為啥晚上還要我說?”苗知禾惱起來,“這是個啥事啊,你不依不饒的。”
她爸走了過來,摸摸她頭發(fā)說:“頭發(fā)這么梳挺好看??斐园?,別誤了上學(xué)?!?/p>
苗知禾看到,爸沖媽■了■眼。
她把剩下的油餅囫圇塞嘴里,抓上書包走人。心里恨恨,晚上休想拷問我!
一上午的課后,她照例匆匆收拾了課桌桌面,急著往家奔,被歐陽采采喊住了。采采追上她問:“你還是趕著回去寫小說???”
她不是,她打算回家吃了午飯去逛街買東西,卻沒告訴采采。采采說:“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薄吧妒??”采采說:“得找個時間慢慢說?!?/p>
“那另外找時間吧,我們走快點。”
50
黃昏,夕陽沉沒。幾縷霞光偎在天際,光芒溫婉有如嘆息,俄頃隱遁,仿佛是被什么人一把拽走了。天卻仍是亮的,亮得沉靜、安詳,像是經(jīng)過大起大落之后,把一切看淡了,看開了,再無悲喜。云朵也沉靜下來,要睡著似的,一動不動。天上的藍,藍得心平氣和,仿佛安心篤定地等待著,等著夜色如期而至,把這喧囂了一整天的世界,接手過去。
谷勵站在自家住宅院里看了好一會兒天。樓前的梔子花開了,瓷白的花瓣,繃足了勁兒向外張開,一副要把心窩子掏給人看的架勢。他想湊近去聞聞花香,還想掐一朵花,到底也沒掐,也沒聞,抬腳上樓。
這兩天,他媽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媽這咳嗽,秋冬最愛犯,今年這時節(jié),快入夏了,也咳了起來。去年春天她也咳的吧?他不太記得了。對媽的事,他一向不太入心,經(jīng)常注意不到,他是不是真的有點冷血?可是平心而論,他并非一點不懂得心疼媽。很小的時候,看到媽病了,看到媽傷心啊,落淚啊,他都會不安、心疼、恐慌。誰知道,時光的指針一圈圈轉(zhuǎn)過,他對媽的心疼,漸漸消散了,沉沒了,雖非消散沉沒得毫無蹤影,卻也真是所剩無幾了,就好像大片灰燼里幾粒微暗星火。
他記得有年冬天,前年吧,他媽咳得特別厲害,吃藥都止不住,咳得一個勁兒犯嘔,肝啊肺啊都要扯出來似的;晚上也咳,直咳到后半夜。他不是心疼,而是心煩,你買點好藥吃嘛!舍不得買好藥,病拖著,多的錢都花了。越想越氣,掀開被子爬起來,一把推開媽的房門,他媽旋即按開床頭燈?!澳阏ζ饋砹??看著涼,快回去!”邊說邊咳。他不動,他媽問:“把你吵著了吧?對不起,我把被子蓋頭上。你快去睡,回床上去!”又一陣咳。
那天夜晚,他媽是不是把頭蒙進了被子里以捂住咳嗽聲,谷勵不知,他感到罪過,對自己又惱恨,又自責(zé),心里七拱八翹,好半天不能入睡。
這次他媽的咳嗽不算厲害,是輕咳。吃飯時,他媽吃兩口三口,捂嘴咳一下。
“你吃藥沒有?”他問媽。
“吃了的?!?/p>
“要不上醫(yī)院讓大夫開點好藥?不管用的藥,越吃病越重?!?/p>
他媽笑笑,說:“治咳嗽的好藥,我吃得很不少了,都產(chǎn)生抗藥性了。再好的藥,多吃幾次,效果就差,啥藥都如此。人這個東西,難伺候的?!彼麐尷^而說到一個熟人,也是常年咳嗽,后來吃幾百元一盒的進口藥都不管用了。他媽就是這樣,總是一說話就扯遠,而且越扯越遠。
說這番話時,他媽倒是不怎么咳了。谷勵沒打斷媽,任她說去。他媽忽地覺察到什么似的,停頓下來,看他一眼,輕咳一下。他裝作不知道媽在看自己,依舊吃,心思只在飯菜上。他吃飯時,是愿意細品飯菜的,可這份心思仿佛是搶奪過來的,多少次,多少頓飯,他生生把心思搶過來,抓牢,卻怎么都按壓不平。他聽到媽又說起來,他只當那是背景音??斐酝陼r,才留意到他媽沒聲了,不禁瞄了媽一眼。
他媽微微側(cè)著臉,臉上靜靜的,像是被無限的感慨淹沒,陷入了無盡的沉思,入定了;又好像在擺一個孤獨落寞的造型,一直要擺到地老天荒。谷勵心頭一股壓不住的煩濃煙般躥起。一年一年,媽總這樣,擺造型擺給誰看呢?她憑什么默認他該當觀眾!
他把碗里剩余的飯刨進嘴,起身到陽臺上去了。
從陽臺上回來,他媽已吃完了,碗筷盤子收進了廚房,正拿著塊抹布擦餐桌。他走進廚房,系上圍裙,擰開熱水龍頭,放了半池?zé)崴?/p>
他媽跟進來:“你干嗎呢?”
他往池水里倒入洗潔精。他媽站在他身后,隔了一小會兒,說:“還是我來洗吧?!?/p>
“你去吃藥?!?/p>
他媽腳步移動,移到了洗碗池側(cè)面,看著他,欲言又止的。谷勵心里說,你千萬別說話,千萬別說。他媽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的確沒說話,只很輕很輕地一嘆。
這一嘆,又惹得他著惱。他埋頭洗著碗,泡沫裹在手上,他把那股惱按進泡沫里。
他仔仔細細洗了碗盤,洗了鍋,案臺擦抹干凈。拾弄完,他媽把一只盤子端到他面前,盤里是去了皮切成牙的蘋果。他搖頭,也不接盤子。“不想吃啊?”他媽殷勤問,“想吃獼猴桃不?獼猴桃該放軟了,我給你削?!?/p>
他皺眉的當口兒,他媽已走開,拿獼猴桃去了。
“你不用圍著我轉(zhuǎn)?!?/p>
這話他沒說出口,回了自己房間。
隔日,他想跟苗知禾說說這事,他是否真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可如果這評價當真落到他頭上,他心里是不服的,那么問題出在哪里?他沒想好怎么說這事,苗知禾眼睛彎彎地笑起來說:“眼睛閉上?!?/p>
這幾個字叫谷勵心臟一跳,當即想走開,但那樣太沒風(fēng)度了。他沉默著,苗知禾又說一遍,叫他閉上眼睛,他沒有照辦,只把身子轉(zhuǎn)過去。苗知禾轉(zhuǎn)到他面前,掌心托著一個筆記本,皮面,帶搭扣。苗知禾說:“給,送給你?!?/p>
“你自己留著用吧,”他不看苗知禾亮晶晶的眼睛,“筆記本我有的。”
“你就這么硬邦邦說不要???”苗知禾斜他。
“那我該怎么說?”這話在他喉嚨里打個轉(zhuǎn),沉沒了。他勉強一笑,走開。
51
陸枕濤開始吃藥了。
他學(xué)習(xí)走神的問題解決不了。越解決不了,他越心急,越心急,越要走神。惴惴不安到精疲力竭,他放棄了,不再掙扎了。然而,說是不掙扎,他內(nèi)心仍繃著一股莫名的緊張,緊張是什么東西呢,不就是掙扎嘛。
四月底的月考,相當于期中考試。排名出來,他排在第二十五位。
這個名次是叫陸枕濤有些意外的,原以為自己會排在三十名往后,卻只比上學(xué)期期末下滑兩名。雖下滑得不多,終歸是下滑;而這個名次,他知道在他媽心里,就相當于接近差生。
他第二次把自己反鎖在屋里,不開門,不吃飯,不搭理他媽和外婆。外婆和他媽守在他門外,輪番喊他,央求他,他只是不應(yīng),不答。
像上次那樣,他坐在地上,屋里沒開燈,暮色從窗口擠進,漸至全黑。他好像一個溺水的人,溺得昏了,只想就這么昏下去。不期然,門上發(fā)出一聲重響,不知什么東西打在了門上,他媽發(fā)狠的聲音穿透門板:“陸枕濤!你還是活的你就吭一聲!你到底要怎么樣?你再不開門我砸門了!”
他一個激靈,木木地站起來,身上抖一抖,走至門邊,伸出手,摸到門鎖,木木地一按。
門鎖發(fā)出咔嗒一聲的同時,門一下被推開了。門外的燈光,好似一盆水,嘩地潑在他臉上。與此同時,他被媽用胳膊一把摟住。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滴眼淚滴到他額上。
“我餓了。”
“吃飯吃飯,我們吃飯去!”
他媽摟著他的肩,還緊拽著他的手,好像一脫手他就要飛走。餐桌上,飯菜一點沒動,外婆要端飯菜去加熱,他從外婆手里抓過飯碗,拿起筷子就開吃。外婆便扶著餐桌坐下來,他媽也坐了下來,但她倆都沒摸筷子。他媽說:“你先墊兩口,我還是把飯菜熱一熱你再吃?!?/p>
陸枕濤放下碗筷,盯著碗里的米飯說:“我集中不了注意力?!彼f:“我學(xué)不進去,我不會學(xué)習(xí)了,我——我會變成最差的差生,我對不起你們?!彼^垂得更低,說:“你打我吧!”
他媽捂著嘴,眼淚淌到指上。
次日即“五一”勞動節(jié)?!拔逡弧眲趧庸?jié)假期,他媽帶他去了醫(yī)院。
掛號,排隊,看病。大夫沒費多大周章,診斷他是注意力缺陷障礙,說這是一種病。
從醫(yī)院出來,他媽把他的肩摟住。“沒事的兒子,”他媽說,“我們吃藥,我們治病,我們能治好的。”
陸枕濤感到難以言說的輕松。原來他是生病了,原來他是有病。他問媽,要吃多久的藥才能好?
“我們不著急,慢慢來,我們能治好的?!?/p>
醫(yī)生給他開的是中藥。頭兩天,喝了那味道怪怪的湯藥,他覺得似乎有點作用,心神安定了些。到了第三天,好像沒把持住什么,好像一個走鋼絲的人,一個搖晃,重心就不穩(wěn)了,一恐慌,注意力的渙散卷土重來。
他媽說中藥療效慢,再三叫他別著急。他注意到媽的嘴角起了泡,小小的、透明的燎泡,偎著一側(cè)的嘴角,像生病的魚吐出的泡泡。
陸枕濤把吃藥的事說給了歐陽采采。兩人說到最后,采采說:“你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多想就沒問題。我相信你沒問題。”
就這句簡單的話,對他產(chǎn)生了神奇的影響。跟著兩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沒事了,注意力聽話了,一抓就攏,不跑了。晚上在家做作業(yè),復(fù)習(xí)學(xué)習(xí),也是這樣。走神這個小鬼,不跟他作對了。
陸枕濤覺得好神奇,因覺得神奇,反有些忐忑,一忐忑,又要走神的節(jié)奏。他默念采采的話:“不會有事的……不要多想就沒問題……”他一心要鞏固這份戰(zhàn)績,卻受到了他媽的干擾。
他媽如今連問他的作業(yè),都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踩了雷似的,但她卻做不到不問,更做不到不探頭來看他。幾乎沒有一個晚上他媽不探頭來看他一兩次。他若是把門關(guān)嚴,他媽會很輕很輕地悄悄把門推開。她悄悄他就不知道嗎!
這天晚上,約莫十點,他媽探過一次頭。剛十點半,他媽第二次探頭。他正要發(fā)作,他媽說話了,叫他早點睡:“不要打疲勞戰(zhàn),休息好了,病才好得快。作業(yè)做完沒?沒做完沒關(guān)系的,我已經(jīng)跟你們老師說了……”
不知咋回事,他一下炸了:“你跟我們老師說什么了?”胸腔里一股子氣,烈焰般沖起,“你跟我們老師說什么了!你為什么不經(jīng)我同意就亂說我的事,你憑什么跟我老師胡說八道!”
他媽的臉唰地白了,他外婆跌跌撞撞奔過來。一時間,三人都沒說話,屋里只聽見燈管咝咝咝咝的電流聲。
那電流聲好像讓他通了電,他沖著媽又一聲吼:“滾開!”
這是故意的。他如同中了邪,犯了魔怔,就是要把這股氣發(fā)出來。
他媽轉(zhuǎn)身走開了,肩膀縮著,像骨頭塌陷了。
這個事,陸枕濤本來無意對任何人說,也不愿去回顧,一點點都不愿意。誰知沒兩天,跟采采說著話時,一個沖動,竟說了出來。說到后半段,眼里含了淚。他覺得自己窩囊,沒出息,而且可惡。采采同情地看著他:“你不是有意的,是吧?!?/p>
“我是……”他舌頭打了下結(jié),“我是故意的?!?/p>
當時他們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陸枕濤推著單車。采采偏過頭來看看他,笑了笑。她笑什么?采采說:“我有個想法,還沒有想得太完善,本來想跟苗知禾商量一下,可那丫頭最近神神秘秘的……”
他沒問苗知禾最近在神秘什么,只想知道采采那是什么想法。采采說,她想拍個視頻。什么視頻?采采說:“記錄我們的心里話。”采采問他,有沒有覺得有些話在父母面前不好講出來?“那就對著鏡頭講,想講什么講什么,任何話都可以講?!?/p>
“然后呢?”
“然后用軟件剪輯成一個片子。有那種軟件的,到時候我去學(xué)一學(xué)?!?/p>
陸枕濤又問:“你想拍誰?”
“誰都行,”采采說,“只要愿意讓我拍,我都拍。你愿意嗎?”
“不知道?!?/p>
52
苗知禾覺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了。
她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像是某種心事,沉甸甸的;可要說沉甸甸呢,時而又飄乎乎的。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說不清這個喜歡怎么來的,它沒跟她商量,沒向她請示,就那么長驅(qū)直入,一下把她覆蓋了,抓牢了。一天到晚,老想看到對方,看不到他時,腦子里總在想他,巴不得突然來一場重大災(zāi)難、一場末日危機,滿城慌亂狼煙四起中,她與他生死與共。
那人是誰呢?谷勵。
狼煙沒起,失眠來了。有天晚上全家人都睡沉了,布簾子后面,爺爺奶奶的鼾聲一長一短,一個像吹哨,一個像嘆氣。苗知禾咋都睡不著,從床上爬起,躡手躡腳溜進衛(wèi)生間,打開燈照鏡子。左照,右照,一霎笑,一霎呆,一會兒覺得自己美,一會兒覺得自己丑。第二天上課昏昏欲睡。
可氣的是,無論她如何用心思,谷勵都沒啥反應(yīng)。
就算他沒反應(yīng),也擋不住她跟他說笑,給他買東西。
五月里,天氣大熱。苗知禾又給谷勵買了一樣?xùn)|西,一件她很得意的東西。這天英語課后,她看到谷勵走出教室,忙跟了出去。到了沒人的地方,把他喊住。喊罷,一彈一彈蹦到他面前,把一只拳頭伸向他,拳頭手背向上,對他說:“你把手伸出來。”
谷勵沒聽命令,不伸手。這家伙積習(xí)難改,傲??伤痪拖矚g他這份傲嗎!見谷勵不動,苗知禾抿嘴一笑,把伸向他的拳頭慢慢翻轉(zhuǎn)過來,再一根一根打開手指。
手心里,躺著一枚小巧的、晶瑩潤澤的紅瑪瑙印章。
“你不是有很多書嗎,可以用這個在書上蓋上你自己的章,看,你的名字!”
苗知禾按捺不住得意,能想出這么個點子,能送他這么個風(fēng)雅的禮物,她都佩服自己了。花了她一百二十塊錢呢,還是講了價的。
谷勵從她手心拈起印章,探究著看印章上的字。苗知禾正要說這倆字是隸書,就聽見谷勵問:“你都沒錢買流量,咋有錢買這個?”
苗知禾眼睛一彎,笑道:“我不買流量了?!?/p>
“小說不寫了?”
寫,但她不往網(wǎng)上貼了。她說:“寫完這個我就不寫了。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
旁邊有人走過,谷勵把拿著印章的那只手垂下。苗知禾才不管旁邊有人無人,趁熱打鐵地問他:“以后你想考哪所大學(xué)?”
他看她一眼,神情有些怪異。但苗知禾沒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心里一漲一跳的,跳蕩中,好似鬼附了身,她沖口而出:“以后你考哪所大學(xué),我就考哪所大學(xué)?!?/p>
說完她飛也似的跑開了。
然而,也就幾個鐘頭之后,她就從幸福的云端一跟頭栽了下來。谷勵把那枚印章用一只小信封裝了,在下午最后一堂課之前還給了她。在教室外,他把信封遞給她,說:“你自己用吧,上面的字可以抹掉重新刻?!?/p>
看著他的背影,苗知禾半天沒回過神來。
下午最后一堂課,她倒是好好地上了,在椅子上坐得牢牢的,老師講的內(nèi)容,一句一句的,她也聽了。只不過心里好像有個巨大的洞,一股一股隱秘潮汐,嘩嘩往洞里沖。她隱隱聽見,潮水跌落洞穴的轟鳴聲。
和采采一道回家的路上,她問采采:“你前些時候說要跟我商量什么事情?”
采采“啊”一聲,笑問:“你有心情聽我說啦?”
采采說得興致勃勃,她聽得意興闌珊。采采停下來后,她問:“是真心話大冒險嗎?”采采說:“不是的,不完全是?!薄澳鞘鞘裁??”她又問。采采說:“比如一些想對父母說又不好當面講出來的話。你有沒有這樣的話?”
“有啊,我跟你說過的啊,有時候我覺得我媽很煩人很煩人的??墒沁@種話我不會讓你拍下來的?!?/p>
“不是說氣話,”采采說,“為什么覺得煩,說為什么?!?/p>
“不想說,沒啥好說的?!?/p>
干脆地說出這一句后,苗知禾看到,采采半張著嘴,要說什么卻說不出來的樣子。她們已走到該分手的地方,一同站在街口,苗知禾問:“所以你有什么話沒法跟你爸媽當面說?”
“那倒不是?!?/p>
“那你咋想到要拍這個視頻的?拍誰?誰愿意?好吧,就算有人愿意,你拍完后要給他父母看嗎?不給的話,你拍來干嗎?還有,你剛才說要把拍的東西剪成一個片子,大家都在一個片子上,每個人的秘密不都公開了?”
一連串問題問出,不給采采回復(fù)的時間,苗知禾跟著說一句:“好熱,走了?!?/p>
她說了句拜拜,抬腳走開。
其實一轉(zhuǎn)身,苗知禾就覺得采采這個想法好,這個主意真棒,腦子里立刻為采采的視頻,不,片子,構(gòu)思起名字來。一連想了好幾個名字,又想,這片子該有個啥樣的主題?忽然想不下去了,心煩意亂起來。
苗知禾跌進了憂郁中。
這憂郁是延時到來的,是從跨進住宅院門那一刻,濃墨重彩開場的。
過去,她只知道“憂郁”這個詞,卻不知道憂郁啥滋味。即使在跟媽斗智斗勇斗得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她百般苦惱都嘗過,就是不曾觸碰過憂郁。
眼下,她卻迎頭撞上了憂郁。她知道這就是憂郁,就是文學(xué)作品里寫過的憂郁。憂郁似云似霧,釅釅的、潮潮的,又涼涼的。云霧移開后,山是濕的,地是濕的,樹葉草尖,掛滿了細密水珠,她的心,也濕淋淋的。
窗外,是孟夏的傍晚。濁黃的霧狀云靄,把天空塞得滿滿的,天光的消退猶如抽絲,緩緩地,抽去一絲,緩緩地,再抽去一絲。苗知禾直愣愣盯著窗外,看不見夕陽,看不到飛鳥,也看不清遠方。那谷勵是個什么意思!不想跟她好嗎?覺得她不好嗎?
誰稀罕你!
這念頭一起,她心里痛快了些。
可次日早晨,面對自己一貫愛吃的早餐,她卻難以下咽。
53
采采發(fā)覺,苗知禾近來變得有點奇奇怪怪。
好一段日子,她話少了,不怎么抱怨她媽了,也不抱怨作業(yè)了,問她事情呢,她神游天外一般,總聽不見。前段時間,還一趟趟去逛街,神神秘秘的,也不知買了啥東西。
拍視頻的事,先前采采幾次想跟苗知禾說說,同她商討一下,苗知禾要么說下次說吧,要么說起別的事情來。這一回,苗知禾主動問起,聽她說完,當即甩來一連串問題,甩得跟賭氣似的。采采不介意苗知禾甩來問題,可是她為啥不肯跟自己討論呢?苗知禾哪兒來的氣呢?
當晚采采跟媽聊到苗知禾。以前跟金妮做朋友的時候,金妮脾氣那樣怪,采采也沒覺得有啥應(yīng)付不了,苗知禾跟金妮比,脾氣完全不怪,可正因為苗知禾不怪,她的反常表現(xiàn)才叫采采納悶,搞不懂,才要跟媽媽談一談,聽聽媽怎么說。
她跟自己的媽,向來是想說啥說啥,啥話都可以說,這在采采看來,就是理所當然。她媽作為媽,自然也要管束她,對她有要求,有時候,她這個通情達理的媽媽甚至?xí)車绤?。嚴厲的時候不多,嚴肅的時候不少。只要媽嚴肅起來,采采就知道,她得留神了。她媽也打過她的,雖然就一次,而且為那次打,她媽很鄭重地跟她道過歉。采采不是不好意思接受媽的道歉,但萬萬不想再有更多,折煞人,受不了啊。
她更愿意跟父母輕松相處。
此時,跟媽說著苗知禾的反常,采采突然意識到什么,不說了。
不說這個,得說別的,否則戛然剎車會讓媽奇怪。就跟媽說到了拍視頻的事,把話題岔開。她媽聽完,說了三個字:真不錯。采采知道媽會這么說,也知道媽會問一個問題,她媽果然問出了這個問題,說這個事情恐怕很花時間問她:“會不會影響你學(xué)習(xí)?”
“還不曉得能不能拍呢,要是沒人愿意參與呢?”
“那就看你怎么跟別人交流了?!彼龐尭治觯隙ú皇敲總€人都愿意,但一定也有人愿意。隨后她媽又幫她梳理思路,梳理著梳理著,她思路就明晰起來。起初,她想的是讓每個人都進入鏡頭,此刻她改了主意,就不要全部了,幾個就好。
采采對媽說:“這個事我再琢磨琢磨,好好籌劃一下?!?/p>
她媽以跟她情投意合的神情,對這話表示了贊同:“做事就得這樣?!甭牭綃屵@一說,采采開心之下,差點又要說苗知禾。想了想,按捺住了。
她猜測到,苗知禾的情緒,苗知禾的反常,跟谷勵有關(guān)。
第二天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采采等了一下苗知禾,看她是否愿意和自己一道回家。
苗知禾跟她一道了。
走在路上,起先她倆沒說話,過一陣,苗知禾才問采采,昨天沒生我的氣吧?采采說沒有。苗知禾收住腳步,采采也收住腳步,苗知禾說:“我昨天說的那些,不作數(shù)的?!?/p>
“沒關(guān)系的?!?/p>
正午的日頭懸在她們頭頂,即便有云翳遮著,也透著毒辣勁兒。采采看到苗知禾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眼白帶點隱隱的藍,眼睛被若有若無的陽光壓得微微瞇起來。剎那間,那雙眼睛撲簌簌滾下淚珠,淚珠連串,飛瀑似的滾過面頰,跌落下去。苗知禾抬手揩臉抹眼,卻是越抹淚越多。
“我心里亂糟糟的,我心里難受?!?/p>
“我知道?!辈刹深~角靠著苗知禾的頭。
“你不知道?!?/p>
“我知道,”采采從書包里取出面巾紙,塞給苗知禾,“我知道。”心里卻在說,好奇怪,真的讓人這么難過嗎?
苗知禾的胸脯一起一伏。在班上,苗知禾是偏于瘦小的,還沒長開的樣子,竟也顯出了胸。采采不明所以地偷偷笑了。
54
李星野和沈默,讓誰來做自己的男朋友,林逐月尚未拿定主意。她跟楊尊說自己有了男朋友,無非是張嘴一說,一時興起的事。
她還沒拿定主意的事,班主任倒知道了。周四下午放了學(xué),于老師又找她談話,七彎八拐地問些問題。林逐月咋聽不出于老師的意思,不就想問她有沒有交男朋友嘛。沒有沒有。信誓旦旦。于老師又說了些話,好在沒有太啰唆。
擺脫了于老師,一出校門林逐月就琢磨,于老師是咋知道的?方才于老師那番話,倒沒有咬定她在交男朋友,也沒有板臉訓(xùn)誡她什么。反正沒挨訓(xùn),林逐月心里揮揮手,把這個事?lián)]走了。
當天她媽要加班,早上就把晚飯錢給了她。林逐月原想約李星野和沈默一塊兒玩玩,沒約著,自己到快餐店吃了份套飯,又百無聊賴地亂逛了一圈?;氐郊遥茸テ鹦∑桨咫娔X打游戲,這小平板是她用壓歲錢買的,幾次險些被她媽沒收。游戲打煩了,她才開始做作業(yè),剛掏出書本,她媽回來了。
她媽趿著拖鞋,吧嗒吧嗒走進她房間,一走來,一副審訊口氣,喊著她名字問她,最近在跟什么人混?
要你來審我!林逐月當沒聽見。
她媽說:“小小年紀就交男朋友!你要不要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交男朋友咋了?”林逐月故意扯歪嘴巴,“我又不是第一次交!”
她以為她媽又要吼起來,卻是沒有,她媽只是盯著她,眼神硬硬的、僵僵的,戳在她身上。
林逐月轉(zhuǎn)過身,伏在桌子上。聽見房門碰上了,又聽見門鎖響了一下。
作業(yè)做得差不多的時候,她要上廁所,才發(fā)現(xiàn)房門打不開了。她又拉又拽,木門紋絲不動。咋回事呢?她被她媽反鎖在房間里了。
“開門!我要上廁所!”
“尿在盆里?!彼龐屧陂T外說。
林逐月低頭一看,地上還真有個盆,她媽不知啥時候塞進她屋里的,一個舊塑料盆。
她沒想到的是,到第二天,她媽仍不給她開鎖。不開鎖,她就上不了學(xué),上不上學(xué)她無所謂,她惱怒的是她媽不給她吃飯。她這個媽想干嗎?她拍著門喊:“我餓了!我渴了!我要吃飯喝水!”
門外傳來她媽的回答:“你不配!”
林逐月氣得要命,拿起手機轉(zhuǎn)了幾個圈,按了個號碼,叫了份外賣。外賣送來,她卻吃不到,她媽依然不給她開鎖。
“開門!把盒飯給我!”她大怒踢門,“你要害死我??!你個迫害狂!”
到了下午,她爸才過來。
聽到房間門鎖一響,林逐月拽開門就往外撲,要找媽干仗,被她爸一把抱住。她爸把她按在椅子上?!拔乙人?!”她大喊。“你好好坐在這里!”她爸轉(zhuǎn)身出去,給她拿來了水和飯菜。
她咕咚咕咚喝水,大口大口吃飯,喝完吃完,嘴一抹說:“我不住在這里了,我不跟她住!我要住校!”
“你以為住校就萬事大吉了?”她爸問。
“你幫不幫我辦住校?”她吼。
她爸摸出煙來,點上。林逐月恨恨地喊:“我恨你們!”
“為啥?”她爸又問。
林逐月沒想到還要列清單,一時無語。
她爸說:“把你反鎖起來這個事,你媽是做得過火了,但她確實是被你氣傷了心,所以才……”
“那你呢!”林逐月喊著說,“你明知道我看到她就煩,明知道我和她處不來,你根本不管我!”
“你還要我怎么管你?”她爸把半截?zé)熗厣弦蝗?,“讓我天天在家守著你?保姆似的從早到晚看著你?還是走哪兒都把你帶著?”
“我沒那么說!”
“你到底要怎么樣?”
“我要自己住!”
她爸把她看了好一陣子,說:“你還沒有成年,不可以脫離監(jiān)護人自己住,這是法律規(guī)定的,這是沒啥可商量的。住校對你也不適合,住校規(guī)矩多,那些規(guī)矩你能遵守?我只怕你會惹出更多的事來?!?/p>
林逐月恨不能站起來就走。多少年來,總是她不對,總是她的問題,總是他們拿她沒辦法,那你們干嗎把我生出來!她噌地站起來,她爸說:“坐下!我話沒說完!”
她站著,不坐。她爸說:“你愿不愿意換個環(huán)境?我看確實你該換個環(huán)境了。不是跟我住,我說過,我現(xiàn)在沒條件讓你跟著我。我想想辦法,給你聯(lián)系一下另外的學(xué)校?!?/p>
轉(zhuǎn)學(xué)?林逐月一下笑起來,說:“我要轉(zhuǎn)到三十三中去!”
那是李星野和沈默的學(xué)校,去了那邊,她就天天有伴兒了。
“為啥?”她爸又點上一根煙,“那學(xué)校有你的朋友?”她爸分明在套她的話,問她是什么樣的朋友,“你能不能跟我說說?”
林逐月才不上當,卻又怕她爸給她轉(zhuǎn)到別的學(xué)校,趕緊強調(diào):“我只想去三十三中!”
她爸那雙眼皮已顯松弛的眼睛再把她看著。總算他沒再糾纏前面的問題,只說:“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辦好前的這段時間,你還得跟你媽一塊兒住。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盡你的最大可能,跟你媽好好相處。”
可以,只要能讓她如愿,什么都可以。雖然被自己的媽反鎖在房間那么長時間,她也不計較那么多了。雖然不跟媽計較,但這件事,她是要算賬的。
被媽反鎖的時間里,林逐月認定,罪魁禍首就是楊尊。沒啥可說的,她得收拾他。
55
往后兩天,林逐月總沒找到機會,楊尊總跟什么人在一起。
她不想再等了,老等老等的,等忘了呢?便在課間通知楊尊說,放學(xué)后等著她,說:“我有事問你?!?/p>
她打算把楊尊帶到上次收拾谷勵的那條小街,拿他好好地練練拳腳。不想楊尊這小子挺精,走到一半不走了,說什么也不走了。林逐月推他一掌,當場開審,問他是不是向于老師告了密。
楊尊一臉蒙,林逐月又一掌推到他肩胛上,問:“是不是你跟于老師說,我交男朋友了?”
楊尊忙忙賭咒發(fā)誓,說沒有。
“沒有?那于老師咋知道的?還向我媽告狀?”林逐月臉湊向他,“這個事我只跟你一個人說過!你別想賴,跟我走!”邊說邊踢了他一腳。
楊尊不走。這賴賴嘰嘰的東西!林逐月說:“今天你不跟我做個交代,別想我放過你!”
“你想怎么樣???”楊尊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吭哧吭哧的,林逐月正要發(fā)作,楊尊說,“我給你錢?”
啥?林逐月眼睛一眨,呵呵,行啊,給錢也行。她伸手過去:“拿來!”
楊尊把口袋掏空,卻沒幾個錢?!斑@兩天我再攢些零花錢,然后再給你。”
“明天就給!”
楊尊眨眨眼睛,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問:“你總共想要多少?”
林逐月隨便想了想說:“一千元?!?/p>
楊尊撥浪鼓似的搖頭說:“我沒那么多錢,不可能有那么多錢?!彼憙r還價,說:“一百行不?”
“打發(fā)要飯的?八百!”
“八百也太多,我真的沒有。一百五?”
“去你的!六百!”
“兩百?”
“滾你的蛋,最少四百!”
楊尊還要講價,林逐月不耐煩:“閉嘴!這是最少的了!”
“那好吧?!睏钭疬@時候已經(jīng)不那么緊張了,看來他接受了這個數(shù)目,臉也不白不紅了,說話聲調(diào)也安穩(wěn)了,有板有眼地跟林逐月商討期限,提出三個月內(nèi)湊齊。
“放屁!”林逐月說,“最多給你半個月!”
話一出口,林逐月就懊悔,干嗎給他這么長時間?她爸要是很快給她辦了轉(zhuǎn)學(xué)呢?沒等她改口,楊尊磨磨嘰嘰說時間太短,說他很難辦,又商量說:“一個月行不?一個月嘛!”
楊尊說,現(xiàn)在離期末考試正好一個月,就以期末考試為限嘛。
“屁!說半個月就半個月!再廢話,我抽你??!”
就算轉(zhuǎn)了學(xué),也可以來找他,看他敢賴賬!
楊尊便閉了嘴,從書包里摸出一個小本子,說:“那我開始記賬,半個月內(nèi)湊齊四百塊錢給你。”
林逐月看稀奇似的,看著楊尊在本子上記賬,這神經(jīng)病!她說:“以后再亂說,再惹我,就不是四百塊錢的事了!”
楊尊腳底抹油:“拜拜!”
林逐月心里挺爽,從天而降的四百元讓她挺開心。全沒想到,她收不齊這份款項。
56
谷勵并不想跟苗知禾斷交。
跟苗知禾成為朋友他是高興的,甚至還有些暗暗的感激。他沒有朋友很久了,早先曾有過的朋友,他都丟失了,幼兒園和小學(xué)低年級時期要好的同學(xué)他已記不起他們的模樣;后來有過的兩三個關(guān)系稍好的同學(xué)也紛紛和他疏遠了,準確地說,是他和他們疏遠了。他從沒覺得這是什么問題。
他也有朋友的。有時他騎上單車去到某個大學(xué)校園,走走看看間,他會把那些不認識的大學(xué)生當作自己的朋友。他確實跟他們說過話。一次在足球場長梯上看到一男生,那男生腿上一本磚頭厚的十六開本大書,引得他好奇,伸頭去看時,男生察覺了,對他一笑。男生是物理系學(xué)生,谷勵和他一句一句聊到天體物理、星球星系,話題一跳,又聊到地球上的巖石,十八、十九世紀的地質(zhì)科考之類,那眉宇軒昂的大男生一臉驚訝,著實把他夸獎了一番。
另一次,在一所大學(xué)的教師住宿區(qū),他遇到一個腦袋光禿如雞蛋的老教授。老教授雙手背在后腰,和氣地問他是哪家的孩子。得知老教授是教授日本文學(xué)的,谷勵一口氣說出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等好幾個日本作家的名字,把老教授樂得幾乎手舞足蹈起來?!靶『?,你以后報考中文專業(yè),研究日本文學(xué)。”禿頂老教授說,“還要學(xué)好日語,學(xué)好了讀原著。原著的美,很多時候是翻譯不出來的。”
某些時候,谷勵也希望交到朋友。朋友湊在一起,說笑斗嘴也好,唇槍舌劍也罷,都是個相映生輝。問題是苗知禾的舉止,讓他感到咄咄逼人。對,就是咄咄逼人,沒分寸呀,讓他不知所措。
他只好后退,再后退,馬上就嘗到了苗知禾猛烈擲回給他的疏離。好像她往后一跳,兩人之間便劃出了一道冰河。谷勵感受到了冰河的颼颼冷氣,不好受,不過也就一兩天,他又自如了。
還是一個人待著最愜意。
話雖如此,他畢竟被挑活了心思。仿佛身體里有個輪盤,輪盤一轉(zhuǎn),轉(zhuǎn)到了愿意說話的頻道。愿意說話,也只是有點愿意,不等于一下翻天覆地。這天晚飯時,他主動對媽挑起話頭,說起將來考大學(xué)的事。跟媽說話,他并非從不主動,但以前主動的情況少之又少,且多事出有因,比如老師讓給家長轉(zhuǎn)達個什么話,比如他想換支牙刷但家里沒有備用的,等等,貌似主動,實則被動。這次他跟媽說的事,可說可不說,可說可不說的話說出來,就是個閑聊。他說,以后考大學(xué)的時候,他想直接考國外的大學(xué)。
目標是哈佛、劍橋、牛津這一檔次的院校。這句話,他沒說。
他媽正挑起一筷子飯,筷子未到嘴邊,又落回碗里,說:“你現(xiàn)在就確定,將來你要考國外的大學(xué)?”
“確定?!彼f,“我會爭取拿獎學(xué)金?!?/p>
他媽無聲地繼續(xù)吃飯。他媽的動作,大多是慢動作,一見媽的慢動作,谷勵本能地起厭煩。這回他將厭煩壓了下去,正待說“拿不到獎學(xué)金就不去念”,他媽開口了,他媽說:“如果你確定將來要考國外的大學(xué),高中時得進國際班?!?/p>
他知道。
“但我聽說進了國際班,”他媽說,“就沒有了考國內(nèi)大學(xué)的資格。”
這信息他倒不清楚。
“我也只是聽說,具體情況什么樣的,還得去咨詢。”他媽習(xí)慣性地一嘆,“國際班費用很高的?!?/p>
谷勵丟下碗筷,去了自己房間。他媽跟了過來說:“費用的事你不用擔心?!?/p>
他已打開電腦,在電腦上一通查詢。查完對媽說,不用上國際班?!安簧蠂H班,我照樣能考?!?/p>
到時候,他自學(xué)國際班的課程就是了。他臉上不容誤解地擺出拒絕被質(zhì)疑自學(xué)能力的神情,他媽到底是他媽,沒惹他。母子倆回到餐桌,吃沒吃完的飯??斐酝陼r,谷勵又說話了,建議媽去報個興趣班。
他媽半抬著下巴,沒懂他話的樣子。
“有成人興趣班不是嗎?教插花的,教茶藝的,教書法、繪畫、樂器的,你隨便選兩樣學(xué)啊?!彼f,“要是有興趣,你還可以報英語班,我聽說還有教地理什么的班?!?/p>
他媽撲哧笑了。那笑里,先還有點嬌嗔的意味,嬌嗔中帶著些親昵,親昵里混著點討好,越笑越收不住,成了心滿意足的享受了,直到笑得眼淚迸出。谷勵知道媽為何笑,他媽愿意他開口,愿意聽他說話。他只是要笑不笑的。他媽問:“你為啥想讓我去學(xué)英語學(xué)地理???”
不是我想讓你學(xué),我不過是列幾個選項給你。谷勵心說。把空碗端進廚房,他坐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
隔日,課間,他看到苗知禾和歐陽采采在教學(xué)樓外側(cè)的花池邊說話。他躊躇一番,才挪著步子走過去,裝作是路過。她倆都沒留意到他的走近,他便聽到她們在說拍什么視頻,正待豎起耳朵,苗知禾瞅見了他,一扭身子,拽著歐陽采采走開了。
弄得他老大沒趣。
57
向林逐月進貢四百元的事,楊尊沒跟爸媽說,他得瞞著。四百元他是有的,他壓歲錢好幾千元呢,只不過那些錢由他媽幫他保管著,他拿不到。他自己抽屜里,只有五十多元錢。跟林逐月談妥契約的次日,他把五十元給了林逐月,林逐月收了錢,沖他打個響指。他以為可以消停兩天,不料林逐月性急又霸道,一天不到,又催他給錢,把他堵在中午放學(xué)路上,手一伸,說:“錢!”
楊尊摸出五元買冷飲的錢。
林逐月把五元票子捏在手上,輕蔑地抖著。楊尊不等她發(fā)脾氣,忙說:“不是沒到期限嗎?我會想辦法的!”
“你就五元五元地給?哄小孩?。 绷种鹪抡f,“明天再給一百!”
他好說歹說,說成五十。雖然說成五十,他還是犯愁,這一個五十元他上哪兒去找?早知道這樣,前些天的零花錢攢起來好了。
只得編出借口問同學(xué)借。因急于行動,反出紕漏,他問張三借五十,問李四借五十,向每個同學(xué)都借五十元。同學(xué)問他干嗎要借這么多錢,他一回答,前面編的借口即露出破綻,趕緊找補,越找補,越是破綻百出。一圈借下來,只借到二十元。
二十元哪能叫林逐月高興,楊尊忙又跟林逐月打商量:“你得給我時間啊,我總不可能去搶銀行嘛?!?/p>
“辦法自己想去,我只管要錢?!绷种鹪抡f,“反正早給晚給你都得給,不如早點給?!?/p>
“要給的要給的,說好多少是多少,絕不賴賬!”發(fā)了誓,即說恭維話,恭維林逐月豪爽、漂亮、會打扮,把林逐月說得笑起來??吹搅种鹪滦α耍瑮钭疒s緊再跟她商議,提出下周五一次性給她兩百元:“星期五給你,星期五之前,麻煩你不要催我行嗎?”
“你要是跟我耍滑頭,看我收拾你!”
“行,行?!弊焐险f行,心里即開始盤算,若到時候真給不出,又該用什么計策躲過一劫。
進入新的一周,楊尊拿到二十元零花錢,但二十元距二百元,不是一般的差距。想來想去,還得借。這一輪,他決定向女生借。一個個盤點著班上的女同學(xué),盤點到龔澄晨,他找到了目標。
平時,楊尊跟龔澄晨說話不多,事急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他找人找對了。盡管龔澄晨也問了一句“借錢干嗎啊”,卻沒有多問,他一句“求你別問了”,龔澄晨真就不問了,還答應(yīng)了他沒抱太大希望的三百元數(shù)目,同時也答應(yīng)了不把這事跟別人說。給他錢的時候,她給得很巧妙。
龔澄晨是第二天把錢給他的,她把嶄新的三百元夾在一本數(shù)學(xué)輔導(dǎo)書里,大大方方遞給他說:“這本書你看看?!睂λ笭栆恍?。
這個事情,讓楊尊對龔澄晨有了全新認識。過去龔澄晨在他眼里,無非一個成績翻不了身的墊底女生。按他媽的說法,升高中時龔澄晨百分之百被淘汰。“往后你們就各走各的路了,不會有關(guān)聯(lián)了?!辈粫儆嘘P(guān)聯(lián)的人,在他媽看來,就是不值得交往的人,哪怕龔澄晨家境十分優(yōu)越,不過他媽下一句又把話往回找補,說世上的事千變?nèi)f化,“也難說很多年后,你們會不會碰巧有啥交集”。為此他媽建議,跟龔澄晨處得不遠不近就好。
要不是這回這個事情,楊尊真看不出龔澄晨這么好,這么聰明。除了成績不好,龔澄晨其他樣樣都好,模樣好,待人好,氣質(zhì)好,做事也漂亮。楊尊第一次發(fā)覺,這些好相比于成績好,更好。
錢有了,他沒有當即上貢給林逐月。現(xiàn)在他只差十二元即可湊齊全部數(shù)額。湊齊了一起給?十多元就好辦了,另外想想辦法就有了。
他做夢都沒想到,事情會在無聲無息間發(fā)生陡變。周三這天,林逐月全天沒來上課,上午沒來,下午也沒來,老師也沒對此說什么。到周四,于老師上課前突然在班上宣布,林逐月暫時不來上課了,于老師說,林逐月父母對她另做了安排。
這都快到期末了,林逐月父母把她安排到哪兒去了?于老師卻不再多說,丟開林逐月的事,開始上課了。
林逐月走了,債主消失了,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他不用給錢了,起碼暫時不用。楊尊頓感如釋重負,如釋重負的同時,很想知道林逐月的下落。消息最終是他媽打聽到的,到底是他媽厲害,過了一個周末,他媽帶回了確切消息。
他媽說,林逐月被她父親送進了一所專門接收問題學(xué)生的特殊學(xué)校。那學(xué)校,全封閉,軍事化管理,據(jù)說進去的學(xué)生都要脫層皮。他媽喜笑顏開地說:“這就對了嘛!早該這樣了?!?/p>
林逐月就這么走了,楊尊心里反有些不舍。他也不是甘受林逐月欺負,不過說真的,他沒覺得林逐月有多么可怕。下個學(xué)年林逐月還回來不?他媽十分篤定:“回不到你們班上了?!薄盀樯赌兀俊彼麐屝Σ[瞇地說:“我掐指算的。”
他把三百元還給了龔澄晨。學(xué)著龔澄晨的辦法,也拿本書,把錢夾在里面。龔澄晨接過書,對他一笑。不知是龔澄晨的這一笑,還是他們之間的一送一還,讓楊尊心里暖融融的。
先前他每天上學(xué),就是個上學(xué);往后每天到學(xué)校,楊尊心里多了個念想——見到龔澄晨。跟龔澄晨接觸越多,他越覺得她好,盡管龔澄晨對他話也不多,也沒有特別親近的表示,但他清楚龔澄晨是把他當朋友的。他是第一次在朋友問題上有了一個愿望,要跟這個好朋友永遠做朋友。
卻又是個做夢都沒想到,接踵而至的期末考試之后,龔澄晨也轉(zhuǎn)學(xué)了。
第五章
58
今年從初夏到仲夏,氣溫延續(xù)了春季的波動,上躥下跳的,熱的時候酷熱,下一場雨,忽又唰唰涼下來。往年夏天,一兩場雨對于方興未艾的高溫能咋樣呢,就是個蚍蜉撼樹,今年不一樣,五月里六月初,各有三兩天風(fēng)雨凄凄,給人的感覺竟像入了秋。
五月初,任靜帶陸枕濤上醫(yī)院,大夫診斷是注意力缺陷障礙,她當時沒多想,沒懷疑大夫的診斷??梢蛔叱鲠t(yī)院,她又覺得不對了。過去陸枕濤畫畫的年頭里,哪有這問題?那時候他一坐幾小時都坐得住,眼下他十二三歲了,這毛病竟殺出來了?
她有一個可怕的懷疑,可能醫(yī)生誤判了。兒子可能是犯了他父親患過的那種病——躁狂型抑郁癥。
她和陸枕濤父親離婚,原因就是這個,他是個病人啊。
這種病,該有遺傳的吧?但還是那個問題,為何以前兒子身上不露一點苗頭?
無法判斷兒子究竟是啥問題,任靜心里貓抓似的。她倒希望兒子就是注意力缺陷障礙,吃吃藥,逐漸好起來。事與愿違,陸枕濤的脾氣一天比一天不穩(wěn)定,大發(fā)脾氣的頻率提升,發(fā)完脾氣,他又自責(zé)。就是這個又發(fā)脾氣又自責(zé),讓任靜沒法不聯(lián)想到他父親。當年他那個爸就是這樣的,打了人之后又流淚,流著眼淚還鬧騰,有時還滿地打滾呢。想想吧,一個男人,滿地打滾。
任靜有心帶陸枕濤再去看看醫(yī)生,陸枕濤不肯。她自己委實也不知該帶兒子去看什么科。為不讓自己亂了陣腳,落入徒然心慌的境地,她開始去聽講座了。近兩年,社會上各類講座四處開花,有圖書館、文化館主辦的,有書店、學(xué)會開設(shè)的,也有社區(qū)組織的;講座內(nèi)容五花八門,家庭教育、親子關(guān)系、少兒心理這類主題的也不少。任靜或周末去聽,或晚上去聽,頭兩次聽,覺得是浪費時間,無論主講人講得熱鬧還是輕松,講得激揚還是無趣,多少有些虛頭巴腦;再聽兩場,覺得還是有收獲,可收獲了回到家里,仍派不上用場。
面對兒子,她到底該怎么說話?她已經(jīng)把嚴厲峻急的態(tài)度,把命令教訓(xùn)的口吻,嚴嚴貼上了封條,急也只在心里急,惱也只在肚里惱。然而她的和顏悅色輕言細語,換不來兒子的積極反饋。陸枕濤對她,雖非時時作色、不耐煩,可他時不時發(fā)頓脾氣,要么回避她、冷淡她,也叫任靜心憂啊。冷眼看去,兒子就是個有病的樣子。
任靜反復(fù)檢討過自己,也后悔,也自責(zé)得要命??勺载?zé)后悔之后,她又不免懷疑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錯。不錯,前面大半年里,她操之過急了,方式方法欠妥,但舉目張望,比她嚴厲的家長大有人在。無論什么時代,嚴厲父母總是有的;再說了,嚴肅管教的觀點從未被全盤否定,何況她不算嚴厲得窮兇極惡。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她該拿這孩子怎么辦?
她母親勸過她,什么都別說,休息一段時間吧。她試過的。這個什么都別說,也就是不說兒子的學(xué)習(xí)考試包括作業(yè),總不能啥話都不說??伤幢阏f生活方面的事,也可能招惹陸枕濤發(fā)脾氣。
任靜是在翻著手機通訊錄時,把大姑姐的號碼翻到的。前大姑姐,她前夫的姐姐。
曾經(jīng)她跟大姑姐關(guān)系不錯。她和陸枕濤父親離婚之后頭兩年,她們姑嫂之間還保持著聯(lián)系,大姑姐蠻喜歡陸枕濤的。后來,任靜再不跟大姑姐聯(lián)系了。不接大姑姐電話,更不打電話。不聯(lián)系,是不想聽大姑姐撮合她和前夫復(fù)婚。低頭算算,她們有八年不通音信了。
時間啊。
任靜試著撥打大姑姐的號碼,居然撥通了。大姑姐聽到她聲音,有些意外,卻沒有回敬給她本該奉送的冷淡。任靜閑扯兩句就把陸枕濤的情況跟大姑姐說了一遍,說到中途,難掩哽咽。聽完她的話,大姑姐說,得帶陸枕濤去看精神科,必須去診斷一下。診斷之后,換對癥的藥。
大姑姐說:“真是患了這種病的話,越早治療越好?!贝蠊媒阏f,現(xiàn)在學(xué)校都有心理老師,但學(xué)校的心理老師對學(xué)生只是做普通的心理疏導(dǎo),解決不了已發(fā)展成疾病的問題。
大姑姐的話里,好像篤定陸枕濤是有問題的。
這話任靜不愛聽,可不愛聽也得聽。
為此事,周六下午,大姑姐特地從三四十公里外跑來了一趟。大姑姐來訪,任靜要是事先考慮周全,該把她請到茶館去坐,先不讓她跟陸枕濤見面。但是一則她想省點錢;二呢,大姑姐巴巴地來一趟,不讓人到家里來坐坐,于情于理,都有點說不過去。其實大姑姐來之前,任靜已改了主意,不打算帶陸枕濤去看精神科了。不帶,是因為陸枕濤不肯,陸枕濤不僅不肯,還相當?shù)钟|地說:“我不是神經(jīng)病。”
這些半大孩子,精神病、神經(jīng)病混為一談,有時他們是故意的。不管故意不故意,任靜即刻明白了兒子,他是怕被同學(xué)說三道四。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而這么大的孩子,偏偏又敏感又脆弱,要真被同學(xué)說,兒子在班上抬不起頭的。
她把這個話跟大姑姐說了。在任靜臥室里,姑嫂倆關(guān)著門,好一番爭辯。任靜堅持己見,決定還是靜觀一段時間。雖十分堅持,她心里卻是沒底,雖心里沒底,她依然堅持。大姑姐就不多說了。不說這個,大姑姐試圖說說任靜前夫,一起話頭,任靜當即岔開去,大姑姐也就剎了車。也不留下來吃晚飯,說是跟朋友有約。
任靜將大姑姐送至院外,看大姑姐打上出租車。她覺得自己越活越倒退了,待人接物水平差得該挨板子。八年不見的大姑姐巴巴地跑來一趟,她非但沒有極力挽留人家吃個飯,也沒有好好跟人聊聊這些年的狀況。就算她不愿聊陸枕濤的爸,總該聊聊別的。沒有,她心里裝的全是兒子的事,像有千斤重擔壓著,哪有心情,哪有心思。她怎么到了這個地步了啊。
折返回家,一進門,來事情了。陸枕濤看著她問,是不是我爸出了什么事?
陸枕濤這一問,不是沒來由的。這位他完全沒印象且多年不登門的姑姑突然出現(xiàn),他哪能不多心不多想?
任靜說:“沒事。你爸還在老家?!?/p>
小時候,陸枕濤每次問他爸在哪兒,任靜都說,你爸在老家,你爸身體不好,在老家養(yǎng)病。
陸枕濤又問,那我姑為啥過來?
任靜說,來給他外婆送藥,保心藥。解釋說,他姑有熟人可以開到好藥,所以今天特地送過來。
她擔心陸枕濤順勢再問,他姑為啥以前從不過來?卻沒問,他問的是:“我爸究竟是什么?。俊?/p>
這個問題,任靜早有準備。她說:“等你考上大學(xué)之后,我再告訴你?!?/p>
“我爸究竟是什么病?”
“我說了以后!”
“我現(xiàn)在就要知道!你要么告訴我,要么給我他的手機號碼!”
“我沒有他號碼,我把他的號碼刪了?!?/p>
“那你把姑姑的號碼給我,我問她要!”
“我不許你問!”任靜忍不住,又像以往那樣抬高了聲音,“是我不讓你爸打電話的!我跟他離婚時說好的,互相不打電話!等你長大了,我會把他的事情全部告訴你,到時候你想跟他聯(lián)系,想問他什么,你自己決定。但那是將來的事,現(xiàn)在你只管你的……”后面的“學(xué)習(xí)”二字,她咽了回去,害怕重蹈覆轍。
但陸枕濤一準猜到了她沒說出的是哪兩個字,腳跟一旋,回了自己房間,把房門狠狠一關(guān),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這簡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59
換工作這事,對劉梅玉而言,可謂有心栽花花不開,她一心求個新職,職卻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從年初,不,從去年年尾起,忙到三月份,竹籃打水——一場空。求得著的工作不是沒有,但要么工資低,要么不穩(wěn)定,要么又苦又累還待遇差。為換一個工作,平添好些感慨。
高興的事也有。女兒的學(xué)習(xí)有了可觀進步。四月底月考,苗知禾的數(shù)學(xué)成績忽地拔高了五個名次,叫劉梅玉喜出望外。喜出望外之余,以為是自己的管教鞭策起了作用,邀功似的對女兒說:“叫你做題,做對了吧!”
苗知禾卻是“哧”的一聲說:“什么做對了?你買的那些習(xí)題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除了耗我時間,沒有任何幫助,幫倒忙!”
“不是我讓你多做題,你數(shù)學(xué)成績能上去?”
“那是因為我跟學(xué)霸學(xué)了幾招?!?/p>
劉梅玉問哪個學(xué)霸。苗知禾說還有哪個學(xué)霸,谷勵啊。劉梅玉將信將疑,谷勵不是眼睛長腦門上的嗎,苗知禾曾說過,谷勵是“屬冰的”,對同學(xué)只會冒冷氣。但劉梅玉當時并沒多想,只顧著歡喜。歡喜中,只見苗知禾把她買的那一沓沓習(xí)題冊往墻角一扔:“請你以后別給我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白費錢。”
劉梅玉好不心疼,那是錢哪,一本冊子的錢,抵她家一天菜錢。她用商量的口吻:“買都買回來了,你就做吧,多練習(xí)總沒壞處?!?/p>
苗知禾聲音亮脆:“瞎指揮?!?/p>
隔數(shù)日,苗知禾管她要錢,說要去買輔導(dǎo)書,向她申明,是谷勵推薦的書。苗知禾再次提到谷勵,劉梅玉仍沒多想什么,只隨意問了一句:“那個谷勵現(xiàn)在愿意幫助同學(xué)了?”
“是啊?!?/p>
“他愿意幫助的話,你多向他請教。”
苗知禾啥也沒說。
沒多久,劉梅玉留意到,苗知禾又不提谷勵了。本來苗知禾提不提,劉梅玉也沒當回事,但這天晚飯時,她過問苗知禾的功課,順嘴提到谷勵,苗知禾卻不搭腔。劉梅玉又提了一嘴,苗知禾當即戧她:“你煩人不煩人?”
劉梅玉卻沒生氣,還笑道:“你吃了槍子兒了?我就是提醒你,還得多向谷勵討教,主動點,多跟人家學(xué)學(xué),人家是學(xué)霸……”
“學(xué)霸怎么了?”
“嘿你這丫頭!”劉梅玉說,“你前段時間不是在向他學(xué)習(xí)嗎?他不是也幫助過你嗎?他的幫助很有成效的,你的……”
“我現(xiàn)在不要他幫了!”
“為啥?”
“他干嗎要幫我?我為啥要他幫?”
“你跟谷勵鬧矛盾了?”
苗知禾喊:“不要跟我提這個人!”
劉梅玉瞪著女兒,苗知禾不看她,兩口扒完飯,碗筷一丟,回房間去了。
劉梅玉這就鬧心了,苗知禾這話,明顯透著不對勁兒。待要跟到女兒房間去審問一番呢,又怕跟那丫頭戧起來,她也不愿總對女兒又吼又罵的。干等著干等著,等到丈夫收工回了家,洗把臉,吃了飯,劉梅玉把丈夫叫進臥室把這事說了。丈夫笑嘻嘻問:“你擔心我們丫頭跟那個谷勵早戀?”
“我是怕呀!”劉梅玉說,“馬上初二了,要真是攤上個早戀,她那學(xué)習(xí)鐵定死翹翹!”
話說回來,谷勵可是響當當?shù)膶W(xué)霸,學(xué)霸能跟她家丫頭玩早戀?但要說不是呢,苗知禾為何那樣說話?分明是小情人鬧別扭的調(diào)調(diào)。戀愛可不就這樣,兩個人一會兒好,一會兒惱,一陣甜,一陣酸的,最是占人心思,耗費時間。劉梅玉一想二想,坐不住了,勒掯著丈夫,定要他去審問女兒。丈夫?;^,先說累了,困了,又說不知道怎么問,總之,就是個不去的意思。劉梅玉動了火:“那是不是你女兒?你到底關(guān)不關(guān)心她?你別把什么事都甩給我,我成天累死累活夠累的了!”
斜靠床頭的丈夫見勢頭不好,忙坐直身子,舉起雙手:“好好好,你別動火?。 滨亮送闲?,在地上旋磨著。劉梅玉拳頭往腿上一打,說:“快去!”
丈夫去了沒一分鐘,便溜達回來,說女兒在做作業(yè)。劉梅玉說:“等她做完了你再去!”丈夫苦笑:“是,陛下!”
陛下個頭!她有啥福氣當什么陛下?當誰的陛下?然而丈夫這一句,還是逗得她笑了。等女兒做完作業(yè),她丈夫早臥在床上,睡得呼聲隆隆。劉梅玉舍不得叫醒丈夫,自己簡單洗漱一下,也睡下了。
她丈夫不把這事當個事,劉梅玉卻不敢掉以輕心。管教孩子的事情上,她不敢松懈啊,她這回的求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沒張像樣的文憑,好工作根本與你沒關(guān)系。再說了,現(xiàn)如今大都市的生活成本上漲得多嚇人!不說別的,就說上個幼兒園,每年學(xué)費三五萬元的,已然比比皆是。等到她女兒有小孩的時候,那學(xué)費又會漲到什么程度?她心說,你要是現(xiàn)在不好好讀書,不掙出一份好的前程,將來你的小孩連個幼兒園都讀不起。讀收費低的公立幼兒園?你總得有送孩子進入的資格,資格怎么來?還得靠讀書。
次日,劉梅玉故意再提谷勵,果然苗知禾冒起火來。冒火咋的?劉梅玉定要弄清楚,這丫頭對她究竟隱瞞了什么。問題是,問,問不出個所以然;觀察呢,她哪會觀察,瞪酸了眼睛,也觀察不出個道道來。
她丈夫勸她,不要見風(fēng)就是雨,只要女兒的成績保持上升趨勢,就不要多說什么了。她丈夫說,能少說就少說兩句吧。
少說,不等于不監(jiān)督。劉梅玉曾給苗知禾下過死命令,晚上在房間做作業(yè)、學(xué)習(xí)時,門得開著,布簾子得撩起來。接下來的晚上,劉梅玉在女兒房門口瞄見苗知禾坐在書桌前,一只手托腮,貌似在學(xué)習(xí),卻不知在想個啥。過一會兒她再去看,苗知禾姿勢不變。她走到她身后問:“你在想啥?”苗知禾身子一抖,說:“嚇死我了!干嗎呀你!”把筆拿起來。
下一個晚上,劉梅玉發(fā)現(xiàn)苗知禾還是如此,拿學(xué)習(xí)做幌子,天知道神游去了何處。問她一句,她便嚷嚷:“你不打擾別人不行啊?你讓我安靜點不行?。俊?/p>
劉梅玉琢磨著,女兒這狀態(tài),到底不對勁兒。有心想找個時間去問問歐陽采采,不好問。特意為這事去登米穎家的門,顯著她大驚小怪不說,還容易被人看低。這不是她劉梅玉敏感,她就是因為不太敏感,女兒進這所學(xué)校不久,她在家長QQ群里說過幾次話,坦陳過心頭焦慮,就招人看不起了。上學(xué)期那宋麗華那樣對她,不就是明顯的看不起?之后她很少在家長群里說話了。
新的一周到來。周一晚上,苗知禾吃完晚飯,休息一陣后,進了房間。劉梅玉做完手頭家務(wù),跟著也進了女兒房間,往女兒床沿一坐。苗知禾疑惑地看她:“干嗎?”
“你學(xué)習(xí)你的,我在這兒陪你?!?/p>
“不要你陪,”苗知禾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什么陪我,你就想監(jiān)督我!”
“少廢話,趕緊學(xué)習(xí)?!?/p>
苗知禾把手里的筆往桌上一拍:“我還偏不學(xué)了!”
60
過了四十歲之后,李姝明顯感到時間過得快,自己老得快,眼角皺紋出來了,臉上色斑涌現(xiàn),額上抬頭紋呼之欲出。近一年,她的身體又發(fā)福了一圈,看著富富態(tài)態(tài)的,其實她知道,這哪是什么富態(tài),分明是衰老在皮肉下堆積,是各類疾病在暗暗地坐胎。
她時常擔心自己生病,生慢性病,生大病。這個擔心卻無人分擔。因無人分擔,她倒把擔心養(yǎng)成了習(xí)慣,與之相依為命了。
每隔一段時間,她愛翻看一下年輕時的照片。
那年輕時代,好似就在昨天,在往昔不遠處;但一照鏡子,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與年輕時代已隔山隔水,乃至隔了一個世代。往日照片上的她,看著真年輕啊,又年輕,又好看。那時候的她,橢圓臉,大眼睛,眉清目秀,不染塵埃。那樣一種眉清目秀,本該擁有生活中一切的美好,換句話說,那就是美好未來的通行證。可她現(xiàn)在通行到了哪兒呢?年復(fù)一年,她在固定的車站等車,上班下班;去熟悉的菜市和超市,買菜,購物;按固定的線路回家,周而復(fù)始地,做飯,做家務(wù),照料兒子。她的生活圈子,窄到連個風(fēng)吹草動都鮮見。如若有什么人,在路上、在車站看到她,或許會毫不遲疑,把她當作這個城市里平庸、失敗又茫然無措的中年婦女的樣本,唯一的未來,就是無力回天地老去。
以她的忍耐力,這樣的生活也沒啥好抱怨的。她得撫養(yǎng)兒子,帶孩子不就是這樣的嗎?你的日常得圍著孩子轉(zhuǎn),你的生活得以他為重心。因為有兒子,她對自己的心疼、為自己的不平,才由強轉(zhuǎn)弱以至于近乎偃旗息鼓的。
她這兒子吧,說他冷漠、自私,說他怪癖、不近人情,都不冤枉他,可有時候,他的一兩句話,一些個舉動,又叫人,怎么說呢,不知該怎么看他。
兒子勸過她找人結(jié)婚,李姝不是不想,但機會在哪里?多年以前,她跟機會抬頭不見低頭見,各種機會,多得讓她生厭;年紀稍大,機會竟一哄而散,散得寸草不生??梢娊Y(jié)婚這事上,機會也是勢利的。
前兩天,谷勵忽又提議,讓她去報個興趣班,學(xué)點打發(fā)時間的玩意兒。聽得李姝笑個不停。笑,不是因為谷勵想在了她頭里,她自己早起過這份心,不單起過心,幾年前她還學(xué)過十字繡,繡過好些個沒用的東西,都塞在柜子角落呢;她笑,是為兒子說的與她想的不謀而合,只不過她把這一系列打算的實施放在了谷勵上大學(xué)之后。
谷勵有這份心,李姝內(nèi)心是很安慰的。卻不準備依言行事,馬上去報班。谷勵跟她說了,要考國外大學(xué),他有此愿,李姝不感意外。問題是,到時候真要送他出去讀書的話,錢還真成問題。
這么多年來,谷家駿支付的谷勵的撫養(yǎng)費,每月始終那么幾個錢,物價一漲再漲,他的撫養(yǎng)費倒能堅守“初心”,真行啊;有的月份他手緊,還拖欠。李姝從不問他討要,不是不想討要,也不是無所謂他增不增加費用,而是不想同他發(fā)生聯(lián)系。不發(fā)生聯(lián)系李姝也能推想到,谷家駿不可能變得有錢。就憑他,天上掉餡餅也砸不到他頭上。
谷勵說,將來去留學(xué)的話他會爭取拿獎學(xué)金,但即使拿到獎學(xué)金,國外的生活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筆費用,李姝不可能指望谷家駿。她本人的工資收入算是不錯,但憑著一份工資,想供養(yǎng)一個留學(xué)生,還是說夢話。她想,到時候?qū)嵲跓o法,可以賣房子,正好兩年前她投資購買了一套小型公寓,貸了點款,五年還清。雖有房子可賣,抓緊攢錢也是必須的,除了收斂各種開支,還得再辟渠道,增加進項。
理財方面,李姝似乎有點天分,也有點運氣。她炒過股,別的炒股散戶多是當韭菜,挨宰割,她倒是賺了錢?;蛟S是玩炒股那兩年她炒得三心二意,買進賣出皆有一搭沒一搭,偏就是這有一搭沒一搭,她反而贏了利。贏利后,無心再繼續(xù),關(guān)閉了賬戶,那筆錢便妥妥地成了囊中物。不像那些戀戰(zhàn)的,戰(zhàn)到后來,紛紛損兵折將,老本都賠了進去。
她還一直在買基金。買基金也有風(fēng)險,她卻沒被風(fēng)險咬住過,投入的資金全穩(wěn)穩(wěn)當當收了回來。就在谷勵說了要留學(xué)的話之后,李姝便盤算著是否再進入股市。她先做功課,了解股市行情,一了解,才知近兩年的股市萎靡不振,賺錢不易賠錢易,蔫巴巴地咬人。既如此,李姝便丟下了此念。丟下此念的同時,無意間聽人提到炒“紙黃金”。又一番了解,發(fā)現(xiàn)此事操作簡單,買進賣出即時搞定;資金可隨時回籠,這就相對安全。她一點不耽擱,第二天便到銀行下載了手機軟件,在手機上開了戶。
紙黃金,李姝沒炒過,雖沒炒過,一上手,竟是個駕輕就熟。開戶當天她小試了一下牛刀,一夜之后賺了兩百多元。
兩百元算個啥呢,但就是這不足掛齒的賺頭,吊起了李姝的胃口,吊起胃口不說,她發(fā)覺這事太容易殺時間了。盯著那漲漲跌跌變動不停的數(shù)字,眨眼間,一個中午就沒了,再眨眼,一個晚上又沒了;白天上班沒事的時候,她也偷偷看手機。
她打算提前贖回兩筆基金,把錢投進紙黃金炒作上。
這之前,她常覺得時間難打發(fā)。說來,每天下班回到家,總有一批家務(wù)等著她,可即便不歇氣地做家務(wù),時不時的她仍感心里空落;要是某個晚上沒太多家務(wù),更覺時間難挨。周末也是,上班日總盼著周末到來,周末來了呢,又往往變成坑,一個個周末,讓她過得坑坑洼洼。
現(xiàn)在,有了紙黃金做伴,李姝的時間不夠用了。她不追劇了,不跟同學(xué)煲電話粥了,不試圖跟谷勵說話了,也不看朋友圈和手機上那些雜七雜八的帖子了,晚飯之后,快快洗刷了鍋碗,一屁股坐進沙發(fā),打開手機就盯著紙黃金漲跌,一會兒買進,一會兒賣出,或者漸進式一點點買進,又一點點賣出。周末紙黃金歇盤,李姝恨不得它不歇;雖不可能讓盤不歇,她也有事可做,看各種對黃金走勢的分析文章看得津津有味。
又是一個周六。下午她該去買菜,可是拿著手機,就把時間忘記了。先看朋友圈,再看分析黃金行情的帖子,看累了,進手機淘寶淘了些東西,買完,起身要去買菜,手指一點,又打開一篇帖子,是一篇解析當下國內(nèi)宏觀經(jīng)濟形勢的文章??赐赀@篇,翻下一篇,一篇接一篇翻下去,忽聽到谷勵的聲音,抬頭,見谷勵站在沙發(fā)前問:“今晚吃啥?”
李姝一個恍惚,繼而笑了,糟糕,沒去買菜,還忘了做飯。她說:“一會兒我叫兩份外賣?!备f:“抱歉啊,我把時間搞忘了。”
谷勵沒對外賣表示不滿,卻出乎李姝意料地又問了一句:“你在看啥呢?”
李姝如實說了。谷勵好像愣怔了一下,又問:“你對這些感興趣?”
李姝回答之前意識到,這是兒子少有的連續(xù)問自己問題,難得啊,稀罕哪!正要回答,手機嗡嗡振響。她垂眼一看手機屏,是個陌生號碼,判斷一準是推銷電話。李姝倒不介意接聽這種電話,不介意好言好語對對方說個“不需要”,這世上,誰是容易的!接起電話,卻沒聲音,李姝問哪位,仍沒聲音。她喂一下,又喂一下,那頭把電話掛了。
真奇怪。
61
電話是劉梅玉打的。
劉梅玉打電話,是想跟李姝談?wù)勑『⒌膯栴},她的女兒和她的兒子。電話撥通,一聽見對方的聲音,先前打好的腹稿瞬間丟盔棄甲。不但丟了腹稿,還發(fā)覺打電話的時間不對,這是做晚飯的時間,打什么電話呢,趕緊掛了。
近來苗知禾學(xué)習(xí)有進步,卻是好景不長,剛有進步,她就出現(xiàn)不正常的苗頭。周六下午,苗知禾在房間里,又是發(fā)呆的樣子,劉梅玉一見,直接走進去,單刀直入地問:“你在發(fā)什么呆?”
苗知禾彈回給她的還是那句老話:“你不要嚇人行不行?”
劉梅玉往女兒床頭一坐,擺開要跟女兒好好談一談的架勢。苗知禾的神態(tài)分明寫著不想談,劉梅玉不由她不想,東拉西扯一番后,說到了正事。之所以東拉西扯,是為了鋪墊,鋪墊得好不好不論,反正有了這個引子,她便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意思歸攏一句話,不可以早戀。
苗知禾問:“啥叫早戀?”
劉梅玉不防有這一問,轉(zhuǎn)而說:“你沒有早戀就好?!?/p>
苗知禾說:“要是有呢?”
劉梅玉驚怒:“啥意思?你是不是……是不是跟那個谷勵……”
后面的話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半天說不出。
“我跟那個谷勵啥事也沒有?!?/p>
“那你剛才為啥那么說?”
“隨便說的?!?/p>
“你要氣死我呀!”
“不敢?!闭f了不敢,苗知禾還追加一句,“你要煩死我呀!”
劉梅玉還能怎么樣?女兒慢慢大了,總不能說打便打,打成仇人了呢?盤問呢,無論使什么招兒,都盤不出個水落石出。所以她才給李姝打電話,又沒打成。
晚間,把這事說給丈夫。同一件事情她一說再說,丈夫雖沒不耐煩,也沒取笑她管不了的事強管,但也沒給她出個利索主意。雖沒給出啥主意,丈夫問到了她換工作的事,這提醒了她,這事真不能再耽擱了。
去年年底,市中心兩家大型商場同時關(guān)張,多少年的繁華興隆,一夜盡付東流。今年“五一”節(jié)前,又一家商業(yè)廣場倒閉。劉梅玉供職的商場,同樣是氣數(shù)已盡,關(guān)張指日可待。
丈夫一問,劉梅玉便下了決心,接受一家康養(yǎng)中心的護工工作。
康養(yǎng)中心,即養(yǎng)老院升級版。被送進康養(yǎng)中心的老人,絕大多數(shù)有病在身,要么癡呆,要么半癡呆;要么生活不能自理,要么屎尿不能自控。劉梅玉起初猶豫,并非怕這活兒苦累、瑣碎,還臟,而是覺得早晚跟一幫病懨懨怪脾氣的老人打交道,心情沒個舒爽。有病的老人,有幾個脾氣好的?!她劉梅玉再是個底層人,也不愿太受氣。但眼下急于換工作,心情舒爽不舒爽這一點,只能靠邊站,畢竟這份工作穩(wěn)定,收入不壞。
本打算下個月入職,中心急需人手,劉梅玉便向商場請了假,先到中心入了職。入職當天即受培訓(xùn),培訓(xùn)也簡單,管理護工的負責(zé)人把工作制度、注意事項、老人們的基本情況向她一交代,就算培訓(xùn)了。
老人們得全天貼身照料,護工上班連軸二十四小時,跟著休息二十四小時。劉梅玉是新人,一開始分配給她照看的老人,只有四個,也就這四個人,一天下來,把她累得腰酸腿軟。從早晨七點接班,直到晚上十點,她幾乎沒歇過一口氣,不是照料老人們吃飯、吃藥,為他們擦洗、按摩,伺候他們上廁所,陪他們說話,就是給他們找東西,拿東西,洗東西,拖地打掃衛(wèi)生,歸整房間;要么是哪位老人罵起人來,她得聽罵,做解釋,哄小孩似的哄其開心。她負責(zé)照料的一個老太太大小便失禁,一天里,她得幾次給她換尿不濕,給她洗屁股;另一個老太太嚴重老年癡呆,一會兒尿濕了褲子,一會兒弄丟了鞋襪,一會兒又把家屬送來的蛋糕裝進衣服口袋,弄得衣服一塌糊涂。
晚飯后,老人們吃完藥,各自以默默向壁、自言自語、罵罵咧咧或不知跟什么人慪氣的方式休息一陣之后,劉梅玉得給他們逐一洗澡或擦身子,再陪他們說話,再給他們找或拿這樣那樣的東西。到晚十點,老人們上床了,她也不得安寧,剛躺下,這個叫她一聲,再躺下,那個又喊她一嗓。
上了一周的班,劉梅玉覺得脫了層皮,身累,心累,嗓子也累。每次交完班,坐公交車回家,站在車廂里都能睡著。悶頭想想,這個工作的性價比實在太低,可又能怎樣呢。
這一周來,劉梅玉基本沒管過苗知禾,哪有精神去管她。她不管,苗知禾倒關(guān)心起她來:“媽,你的新工作是不是很累人???”
劉梅玉說:“你還知道我累?。 ?/p>
苗知禾說:“知道啊,看得出啊?!?/p>
女兒這么說,劉梅玉內(nèi)心是高興的,但臉上卻不笑,抬手有氣無力地揮揮,意思叫女兒走開。苗知禾遵命要走,劉梅玉又把她喊住,喊住干嗎呢?教育她啊,這就是個現(xiàn)身說法的機會。劉梅玉說:“你要是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找工作,比我好不到哪兒去,我跟你說啊……”
話沒說完,苗知禾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你不是累壞了嗎,還有精神說我!”
“我吃苦受累,不都為了你!我……”
苗知禾一仰脖子:“又來了!”轉(zhuǎn)身開溜。
62
宋麗華無意間發(fā)覺,近來楊尊跟自己,真有點不交心了。
四月份的時候,楊尊跟她說過一嘴,說谷勵在班上愿意跟人說話了。那谷勵的秉性,宋麗華是知曉的,宋麗華問:“他不是特別不愛搭理人的嗎?”楊尊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他變了。楊尊說,他也只跟苗知禾說得來。為何只跟苗知禾說得來?楊尊說不知道。宋麗華再問,他倆都說些什么?楊尊又回個不清楚。宋麗華說:“他倆是在早戀吧?”
宋麗華很知道,如今的小孩幼兒園時期就會談情說愛,當然是個玩兒;進入小學(xué)之后,這幫小孩更是忙乎。楊尊小學(xué)六年,先后有好幾個小女生跟他要好,楊尊自己也“暗戀”過幾個小女生。“暗戀”這個詞兒,他是從電視上學(xué)來的,不單他“暗戀”,別的小男生也“暗戀”。宋麗華聽得發(fā)笑,心知這是一陣風(fēng)的事,從不對此進行打壓,反而跟兒子閑聊他“暗戀”的女生;除了聊兒子喜歡的女生,也談別的小孩喜歡的女生或男生。那時候,楊尊啥話都跟她說,母子倆坐在沙發(fā)上,或坐在陽臺涼椅上,或在戶外什么地方,你一言我一語,你一說我一笑,不像母子,倒像朋友。
對此,宋麗華心里是得意的,更是滿足的。
但這回,關(guān)于谷勵和苗知禾,宋麗華說出早戀的猜測后,楊尊飛快地說:“不會不會?!闭f了不會,也不說為啥他認為不會。宋麗華說:“我看會?!睏钭饏s剎她的話頭:“媽你不要亂猜。”剎了她的話頭,還叮囑她一句:“他倆不可能的,媽你不要去跟老師說啊。”
倒叫宋麗華愣了一下。
等到他和林逐月做同桌那一周,宋麗華幾次問起他跟林逐月的相處,從楊尊嘴里出來的,全是好話,聽上去,那林逐月仿佛洗心革面成了新人。宋麗華哪能信,雖不信,也沒深究。雖沒深究,后來林逐月突然被她父親從學(xué)校帶走,說起這事來的時候,楊尊不自覺地吁了口氣。他這一吁,宋麗華聽出了弦外之音,斷定兒子受過林逐月的氣,楊尊卻一口否認:“沒有。”
“真沒有?”
“沒有?!?/p>
“她咋欺負你的?”
“媽你好煩人的?!?/p>
被兒子說,宋麗華并不介意,她也說過兒子煩人。但隔一天,宋麗華由兒子的這句“煩人”咂摸出了不對勁兒,不對勁兒不是關(guān)于“煩人”,而是關(guān)于說話,以前兒子啥話不跟自己說?現(xiàn)在雖也不是啥都不說,但肯定不是啥都說。當晚宋麗華就問兒子:“我咋覺得你跟我有點生分了呢?”
楊尊仍是兩個字:“沒有?!闭f了沒有,再無下文。宋麗華說:“那你給我說個秘密?!睏钭鹁托Γ骸皨屇愫冒素浴!彼嘻惾A說:“原來你愛跟我說好多小秘密,現(xiàn)在不愛說了。”楊尊說,不是不說,是沒有。又來個沒有。宋麗華笑道:“肯定有,說來聽聽。”楊尊竟然伸脖子喊:“爸,你管管你媳婦?!?/p>
宋麗華笑得夠嗆,笑畢,說:“你爸能管我?”楊尊問為啥不能。這時候,楊尊爸走過來了,楊尊爸做了回答:“因為你媽是領(lǐng)導(dǎo)?!?/p>
楊尊轉(zhuǎn)轉(zhuǎn)眼珠:“以后我結(jié)了婚,也是我媳婦當領(lǐng)導(dǎo)?”
宋麗華半是發(fā)笑,半是警覺:“你最近為啥老說結(jié)婚結(jié)婚的,為啥呀?”
“我老說了嗎?”
宋麗華手指戳戳兒子額角說:“你上次也說到結(jié)婚娶媳婦,你在想些啥呀?小小年紀的。”
“啥都沒想,隨便說的?!?/p>
“隨便說的也有個來由,跟我聊聊啊?!?/p>
楊尊卻插科打諢:“我想喝酸奶啊,冰箱里沒酸奶了?!?/p>
又是酸奶!宋麗華說:“酸奶我一會兒去買,現(xiàn)在我們好好聊聊天?!?/p>
“你跟我爸聊吧?!?/p>
“你爸知道你的想法?你們爺兒倆談過?”
楊尊爸緊搖頭,楊尊說:“你倆慢慢分析唄?!碧饋砹镒吡恕?/p>
宋麗華眨巴眼睛,看向自己丈夫:“這小孩咋的了,為啥跟我不坦白了?”
她丈夫嘿嘿笑,說:“兒子大了?!?/p>
“大?他才多大?”
“不大,也不小了?!?/p>
“真是屁話?!?/p>
老公被她訓(xùn)慣了的,也不惱。當然宋麗華對老公的訓(xùn)、罵,向來是笑訓(xùn)、笑罵,帶著玩笑的成分。宋麗華對老公說:“要是兒子長大了,交了女朋友結(jié)了婚,跟我離心離德,也說得過去,現(xiàn)在他才多大,就跟我有二心了。”
老公笑道:“現(xiàn)在的小孩跟我們小時候不一樣了?!?/p>
這倒是。
雖然承認“這倒是”,宋麗華還是想不過:“我拼死拼活掙錢,掏心掏肺為他,他這么早就不跟我貼心了?”
“沒那么嚴重?!?/p>
“現(xiàn)在不嚴重,遲早要嚴重,但是……”宋麗華沒但是下去,手一揮說,“算了,誰叫他是我兒子呢,我不為他我為誰?”
她吩咐老公:“幫我盯著點,不許他早戀?!?/p>
63
六月是高考季。
如今的高考,既緊張,又熱鬧。熱鬧是因為陪考的家長們花樣太多,穿旗袍穿馬褂啦,穿灰上衣黃褲子啦,舉向日葵啦,拉橫幅啦,種種舉動皆有寓意,圖個什么“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走向輝煌”“一舉奪魁”,橫幅上寫著“天王蓋地虎,全上985;寶塔鎮(zhèn)河妖,拿下211”之類。任靜從手機新聞里、從微信朋友圈中看到這些花邊新聞,看到這些興風(fēng)作浪的家長,也忍不住笑,也羨慕他們自娛自樂的勁兒,笑著笑著,又想哭。
高考這個詞,讓她感到燒心,時而,她都能聞到一股焦煳味。五年之后,她兒子和她也將面臨這一戰(zhàn)。五年說來不短,實則就是個俯仰之間。以陸枕濤當下的狀況,五年后會怎樣,她委實不敢推想。
大姑姐來過之后的兩天,陸枕濤顯得十分沉悶、靜穆。靜穆得讓任靜不安。不安不是個法兒,任靜主動跟兒子談開了,坐在兒子身邊,把自己在兒子父親這件事上的打算,為何如此打算,都一五一十說給陸枕濤。陸枕濤低頭聽著,任靜剛一停頓,他就問:“我爸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陸枕濤問得冷靜,任靜聽得驚心。她該如何回答?還要瞞嗎?以什么理由瞞?腦子卻轉(zhuǎn)不動,不能即刻彈出個計策。陸枕濤見她不言語,又問:“那我呢,我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不會的?!比戊o強笑,“你怎么會,你這么小……”
“你咋知道不會?你不是要帶我去看心理醫(yī)生嗎?為啥又說不會?你撒謊!”
任靜啞口無言,只好說:“那么我們?nèi)タ瘁t(yī)生?”
“不去。”
丟下這兩個字,陸枕濤跑了出去。
回來也不說去了哪里,干嗎去了。
他還自己把藥停了。治療注意力缺陷障礙的中藥他不吃了。其時任靜也正想讓兒子停藥,不對癥,吃它干嗎?是藥三分毒,別把她兒子毒壞了。
次日,任靜再跟兒子談。她聽過講座,也看了一些書,她得做點什么,總不能坐以待斃。但陸枕濤不想聽她談:“我要學(xué)習(xí)?!?/p>
任靜說:“我們談?wù)劙?,磨刀不誤砍柴工。”
“我要學(xué)習(xí),快要期末考試了?!?/p>
任靜說:“放松些,考成什么樣是什么樣。”
退回到一個月前,任靜何嘗想得到,自己會說這樣的話。但此一時彼一時,眼下的情況,她唯求兒子身心狀態(tài)好起來。跟身心健康比,一切都在其次。
陸枕濤搖頭:“我要學(xué)!我不想將來考不上好大學(xué)。”
任靜說:“但不能打疲勞戰(zhàn)啊,看把身體拖垮了!”
陸枕濤說:“你出去,別煩我?!?/p>
任靜出去了。隔一時,又去看兒子,剛在門邊探個頭,書桌前的陸枕濤發(fā)出一聲暴喝:“出去!”
夜深人靜時,任靜也怨命。命運為何把這樣一種境況強加給她?壓得她把曾經(jīng)那份雄心丟個罄盡。怨了命又自責(zé)。自責(zé)得累了,精神也疲軟了。疲軟下來后再想,兒子的問題,很大可能還是情緒問題,情緒影響狀態(tài),狀態(tài)不好,他就學(xué)得吃力,學(xué)得事倍功半。
她絕不愿看到兒子在這種泥淖般的狀態(tài)里越陷越深,陷深了,說不定將來真要出精神問題。
這天晚飯后,陸枕濤坐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任靜削了盤水果端到兒子面前。陸枕濤看的是科教頻道,任靜陪著他看,看了一會兒,陸枕濤起身要回房間,任靜喊了聲兒子,說,今晚別弄得太晚,我們這段時間先以身體為重,把狀態(tài)調(diào)整過來,我們先不考慮成績,能跟著走就行。
陸枕濤不說話,也不點頭,也不搖頭。
任靜又說:“你要是覺得狀態(tài)很不好,我們辦個休學(xué)也可以?!?/p>
陸枕濤反應(yīng)十分激烈:“我不休學(xué)!憑啥要給我辦休學(xué)?我要上學(xué)!”
“沒說不讓你上學(xué)啊,我只是……你不休就不休吧。”
她兒子這是在跟什么較勁呢?其實她也不想讓兒子休學(xué)啊。任靜不多說了,唯寄希望于兒子的自我修復(fù)能力。
可陸枕濤的狀態(tài)還是叫她焦慮。一頭,陸枕濤熬夜成常態(tài),以他的年齡,晚上弄到十一點就算熬夜,而他日益頻繁地在書桌前坐到十一點半,好像故意要把自己累垮,叫任靜看著心疼不已。另一頭,最近一到周末,他又擺動到另一極端,長時間打游戲,疲疲沓沓混時間。
任靜先是想,連日來他透支了體力精力,他這是找補呢。讓他找補一陣吧。想是這么想,到底放不下期末考試日日逼近這個事。周末時間多寶貴啊,周末利用好,平時別那么累,把壓力勻開,于身體,于學(xué)習(xí),都好。她換了種方式說兒子。周六下午,陸枕濤在電腦前打游戲一個半鐘頭的時候,任靜走過去說:“注意眼睛啊。”
陸枕濤嗯了一聲,卻沒有離開電腦的意思。任靜問還要打多久,陸枕濤不回答。任靜又問一遍,陸枕濤依然不吱聲。
任靜問:“我說話你聽見了嗎?”
陸枕濤回:“我現(xiàn)在不想看書,看不進去?!?/p>
“你玩兩小時了,勞逸結(jié)合也結(jié)合了,該學(xué)習(xí)了?!?/p>
“你不要老盯著我行不行!”
“我只是給你提個醒?!?/p>
陸枕濤再不多說,伸手把電腦一關(guān),說:“你滿意了吧?”
兒子越是對抗,任靜越是要跟兒子談。她說:“我們談?wù)劇!?/p>
“你不是要我去學(xué)習(xí)嗎?到底要我干嗎?”
“我們先談?wù)劇!?/p>
“不想談?!?/p>
“你不跟我談,我要犯眩暈?!?/p>
“你非要跟我談,我要犯精神病?!?/p>
這一說,把任靜說愣了。
64
自打龔澄晨進入這所中學(xué),徐雪飛就跟壓力和擔憂結(jié)了緣。別人看不出,以為她對女兒的成績無所謂。徐雪飛不是無所謂,可也不是太有所謂,在對女兒的培養(yǎng)上,她的目標與眾不同,她要培養(yǎng)一個淑女。
當今社會,啥樣女子都不缺,有才的、有貌的、能干的、聰明的、嬌氣的、厲害的、心機深的、懂風(fēng)情的,缺啥呢,不缺。稀缺的,唯有淑女。這一點,她看得清清楚楚。
女兒不會考試,學(xué)習(xí)底子差,按徐雪飛開初的想法,慢慢補唄。她給女兒請了家教,還一請請三個;周末也不帶女兒出去玩戶外了,讓女兒在家跟著家教學(xué)習(xí)。徐雪飛自己是戶外運動愛好者,愛好了十多年,家里有個房間,專門存放戶外運動裝備。龔澄晨五六歲大時,徐雪飛就帶著女兒一起玩戶外,徒步、野營、登山、騎車、潛水、滑翔,有啥玩啥。帶女兒玩戶外,徐雪飛不認為這跟培養(yǎng)淑女的目標有啥沖突,過去的淑女,還陪著男士打獵呢。
但女兒要補課,她就沒法帶女兒玩了。不帶女兒出去,她自己也不好出去,盡管不是一次都不能自己出去,畢竟跟過去是兩回事,也就是說,她的生活方式基本被破壞了。
這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她的淡定漸漸搖動。首先,老師的電話,她是接怕了,一次次,對各科老師做解釋,向老師們聲明,她女兒在努力,在補差距,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總感到自己低人一等,矮人一截;再者,她擔心女兒受歧視。熙和這樣的學(xué)校,成績是硬指標,成績差的孩子,老師不喜歡;同學(xué)呢,說來小孩子單純,徐雪飛可知道,小孩子有多么單純,就有多么殘忍,喜歡墻倒眾人推,喜歡拉幫結(jié)伙排斥異己,欺負弱的和看不順眼的小孩。還不說如今的社會這么復(fù)雜,學(xué)生的家庭背景形形色色,有多少勢利的父母,便有多少勢利的孩子。
不錯,她家的家境,是不會讓人看低的,但另一頭說,如果你家境好,孩子學(xué)習(xí)差,那些人就會說“有錢人家的孩子嘛……”好像有錢人家的孩子,該是蠢貨;有錢的父母,鐵定不學(xué)無術(shù)。
徐雪飛特別討厭這樣的話。
花了那么大力氣,女兒仍是班上墊底的。從上學(xué)期到這學(xué)期,眼看這學(xué)期也快結(jié)束,即便有幾次考試,冒出個勇奪倒數(shù)第一的林逐月,卻不能改變龔澄晨穩(wěn)坐末位的現(xiàn)實。不是龔澄晨笨得朽木難雕,原因就一個:追漲難追。龔澄晨在補課,在進步,別的孩子也在進步;她進一小步,別人進一大步,她追一小截,別人飆一大截,追了半天,仍掛在尾巴上。
她女兒倒比她抗壓。每次考完試成績出來,龔澄晨也難過,也不好意思,卻從沒顯得特別沮喪,更沒有表示厭學(xué)、懼怕上學(xué)。龔澄晨自己說來,同學(xué)、老師對她都不錯,也沒有歧視她,也沒有欺負她。雖不歧視,不欺負,這狀況也不好,徐雪飛覺得,老被人說成差生,自尊心如何維護?一個淑女,怎可短缺自尊?
上個學(xué)期,徐雪飛就萌生了給女兒轉(zhuǎn)學(xué)的念頭。
這學(xué)期一開學(xué),于老師又一次把她請到學(xué)校,面對面跟她談龔澄晨的問題。那次談的時間很長,于老師極盡耐心,為她全面分析龔澄晨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一面分析,一面跟她探討;一面探討,還一面支著兒。徐雪飛聽得出,于老師這些分析、建議的背后,有一句明確的潛臺詞:你是家長,你得為你的小孩全力以赴。
于老師說得孜孜不倦,徐雪飛聽得心累萬分。她沒有盡力嗎?這可太冤枉人了。但她跟女兒的處境一樣,追漲難追。
開車回家的路上,徐雪飛心頭突生不爽。不是對那位于老師的不爽,而是對這一整套教育體系,以及附加在這套體系上的一切不爽。好像小孩子讀個書,做家長的必然該把全部精力搭進去,老師跟家長說話,全以這個為默認前提。家長沒那么多精力呢?沒那份本事呢?再說,這搭上小孩大人兩人心血讀出來的書,將來用得到多少?
轉(zhuǎn)學(xué)吧。
或者,提前送女兒出國留學(xué)?
初中生出去留學(xué)的,這幾年逐年遞增。問題是留學(xué)也麻煩。一是孩子太小,得有家長陪讀;再是留學(xué)也有個擇校問題。
徐雪飛不是不想陪讀,只是不太放心丈夫。
她跟龔澄晨父親的婚姻,在她,是頭婚,在他,是二婚。哪怕她知道,她丈夫很看重他的事業(yè)和家庭,對離婚,骨子里是慎之又慎的;她丈夫跟她說過,若非萬不得已,大多數(shù)男人不會輕易離婚。但是,萬一呢?像她丈夫這種事業(yè)有成的男人,身邊流鶯亂蝶多的是,你就是手持強力殺蟲劑,也沒法防守得滴水不漏。平時她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一旦她離得太遠,事情就十分不好說了。
再說擇校。她家在美國置得有房產(chǎn),但要送孩子留學(xué),他們夫婦都傾向于英國。夫妻想法一致,不等于這事就塵埃落定,離塵埃落定遠著呢,最關(guān)鍵的一點,得為孩子選學(xué)校。而要在英國擇校,學(xué)問大了去了,即便有咨詢師輔佐,做出恰當判斷也非易事。再說,人家的好學(xué)校,門檻也是高的,你孩子進得去不?即便萬幸進去了,你孩子讀得出來不?能融進同學(xué)和班級中去不?
徐雪飛密集地見了好些熟人和朋友,這些人的小孩都在國外,或讀高中,或讀大學(xué),或讀研。說起孩子留學(xué),各有一本心經(jīng),各有一番心得,也各有各的說道,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有說利弊兼有的,提供給她的信息量極大,反把她的腦子弄亂了。
徐雪飛才意識到,即使家里有錢,當媽的也一點不省心。
不管怎么說,送女兒留學(xué)這個方向是不變的,無非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最終她決定,這個學(xué)年結(jié)束,先給女兒辦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到本地一所國際學(xué)校去,讓龔澄晨做好出國留學(xué)的必要準備,到了高中就出去。徐雪飛自己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做功課,詳細了解英國的那些中學(xué),包括將來要入住的社區(qū)。大不了她可以往那邊飛兩趟,實地了解。
65
把林逐月送到專門管教叛逆孩子的學(xué)校,是林風(fēng)的主意。
林風(fēng)沒說這話之前,汪曼露的最大愿望是擺脫女兒。也不是擺脫,是跟女兒拉開距離,母女兩個不要朝夕相處,不要烏眼雞似的成天吵嘴干仗,搞得家里硝煙彌漫。然而林風(fēng)專門跑來,把這話一說,汪曼露意外之余,又猶豫了;猶豫之中,還惆悵;惆悵之后,又感到心疼。
“那種學(xué)校,會體罰的吧?!?/p>
林風(fēng)說:“我找的學(xué)校不會?!?/p>
林風(fēng)說,那學(xué)校是他一個朋友的朋友開辦的,創(chuàng)辦人做過媒體記者,是個有情懷的人,對學(xué)校和老師的管理,都是有標準的?!扒閼选倍謴牧诛L(fēng)嘴里出來時,汪曼露心里犯惡心,什么狗屁情懷,他不收費嗎?收費不就是做生意嗎?情懷!那學(xué)校咋收費的呢?林風(fēng)說這個你就別管了。汪曼露便知,那就是人家給林風(fēng)做了人情,要么不收費,要么象征性地收點費。
她還是放心不下:“就算不體罰,他們也會虐待學(xué)生的吧。”
“虐待?”
“聽說有電擊療法?!?/p>
“那個學(xué)校沒有,他們不會用那些烏七八糟的手段?!绷诛L(fēng)說,他是去考察過的。“你到底是個什么意見?”林風(fēng)問,“是不是不想讓我送女兒去?”
不想還能怎樣,她管得了林逐月?
林風(fēng)先就說了,把林逐月送過去,加上暑假時間,差不多三個月,讓女兒接受三個月的特殊管教,把她的野性殺一殺,壞習(xí)慣板一板,回來后,做個補考,補考及格,跟班走;不及格,再讀一遍初一。
他說“把女兒的野性殺一殺”這話時,眼圈有些泛紅,還深深一嘆。
難得這個人肯花他的寶貴時間為女兒用心,汪曼露還有啥可說的呢。
剩下的問題,就是林逐月肯不肯去了。
想都不用想,林逐月當然不肯去。
林風(fēng)在林逐月房間里,關(guān)著門跟女兒談。他們在里面談,汪曼露在外面聽,就聽見林逐月扯嗓子喊:“騙子!騙子!渾蛋!”
女兒罵她爸是騙子,她覺得沒啥不對,林風(fēng)可不就是個騙子么,至少對她而言是騙子。她聽著真覺痛快,一面覺得痛快,一面又擔憂林風(fēng)說服不了女兒,她女兒是個什么秉性,她還不清楚!
果然,林風(fēng)用了一個多小時,煙頭丟了滿地,屋里烏煙瘴氣,也沒拿下林逐月。汪曼露推開女兒房門看到,林逐月坐在書桌上,兩條腿一蕩一蕩:“除非我死了,你們休想把我弄到那個監(jiān)獄去!”
林逐月說:“你們合謀算計我!你們迫害青少年!你們狼狽為奸不是好東西!”
就是這句“你們狼狽為奸不是好東西”,叫汪曼露火了,林風(fēng)也惱了;汪曼露火了,就要去撕扯那張狂忤逆的丫頭,被林風(fēng)攔住。林風(fēng)沒讓她撕扯,也沒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要走。見林風(fēng)要走,林逐月一跳跳下桌子,動如脫兔地往門口沖,被林風(fēng)一把拽住:“你要干嗎?”
“逃跑唄,”林逐月說,“難道坐在這里等著你們陷害我!”
林風(fēng)拉著林逐月的手腕不放。林逐月說:“除非你把我綁起來!腿長我身上,我不跑掉不是人!”
林風(fēng)把林逐月拉拽到椅子邊,按坐在椅子上說:“你是大姑娘了,我不想對你動手。該說的我也都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一時想不通多想一時,還是想不通就想一天,想兩天!你好好給我待在這里!”
一把拉著汪曼露出了女兒房間,把門鎖住。
臨走前,林風(fēng)對汪曼露說:“先別開門,把她關(guān)一關(guān)。”
林逐月又被禁足了。從當天晚上,禁到次日下午兩點。
次日早晨,林逐月砰砰踢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再不開門,我打電話叫警察!”
汪曼露在門外回:“叫吧,最好叫警察把你帶走!”
“我要吃飯!你們這些壞人、害人精!”
“你還知道吃飯!你知道飯是哪兒來的?”
就為了這個混賬丫頭,汪曼露又得請假一天。為這女兒,汪曼露年假耗光不說,還得一次次請事假;請事假不單上司不滿意,還得扣工資。她這些年,毀在這丫頭身上了。
林風(fēng)是下午兩點過來的。來的時候,林逐月已餓得沒了勁兒,也不吵了,也不鬧了。女兒餓成這樣子,汪曼露哪能忍心,再不忍心,也得忍著。林逐月被林風(fēng)帶到樓下去吃飯,汪曼露在家里,給女兒收拾住校用的東西。收拾好,送下樓。陽光刺目,晃得她張不開眼。
這才看到,林風(fēng)不是單獨過來的,還有個中年男子一塊兒。林風(fēng)介紹中年男子,姓朱,是朱老師。那朱老師長方臉,黃白面皮,下巴泛著胡楂兒刮盡的青色。他笑著對她點個頭,汪曼露卻感覺他身上隱隱冒冷氣。
再看林逐月,不知她是吃撐了,還是被大太陽曬昏了,有點萎靡呆頓的樣子,臉上沒啥表情,眼睛也不看人。忽地,打出一個帶肉味的飽嗝兒。
路邊??恐惠v白色小轎車,汪曼露沒看清車是什么牌子,滿心擔憂著林逐月不肯順從上車。卻是想錯了,朱老師按下開車鎖,林風(fēng)拉開車門,林逐月一言不發(fā)上了車,往椅背上一靠,臉別過一邊。
汪曼露喊了兩聲女兒,林逐月全不理睬。
林風(fēng)將汪曼露拖來的行李箱和書包放進車里,也上了車。
車開走了。
66
米穎約桃桃見了一面。約桃桃見面,是因為堂姐的一個電話。
桃桃突然宣稱要辭職,把堂姐驚得趕緊拉開了與女兒的另一場斗爭。斗得僵持不下,堂姐又一個電話打給米穎,電話里又是一通怨,恨女兒頭腦發(fā)熱,異想天開,想起一出是一出。桃桃之所以要辭職,是想復(fù)習(xí)考研。為何想考研?堂姐說:“不想上班了唄,想偷懶唄。先不說她考不考得上,就算走狗屎運,考上了,她讀了研出來,還不是要找工作,還不是要上班!說不定到時候找的工作還不如現(xiàn)在的。她根本聽不進去!”
為這個事,米穎往堂姐家跑了一趟。
堂姐家米穎去得少,上次去,都是兩年前了。堂姐先讓米穎參觀桃桃房間,那房間果如堂姐所說,臟亂得令人驚嘆,比起兩年前米穎所見,還要臟亂幾分,床是亂的,桌面是亂的,衣櫥是亂的,懶人椅、地面上,全是亂的,地磚還是黑的,跟房間外的地磚截然兩個顏色。堂姐說:“看吧,這是我一個多月沒替她收拾,就成了這么個樣子!”
參觀時,米穎心里也奇怪,桃桃穿戴不算邋遢,怎么肯讓自己住在這樣的垃圾堆里。參觀完,米穎把堂姐請到外面的咖啡館坐了半下午,讓堂姐消氣。
堂姐說:“我不是反對她考研,我跟她說,你要考也可以,除非你能在大學(xué)里找到一個男朋友,那你就去考?!?/p>
堂姐說:“我為啥那么說?因為我篤定她根本不是為了讀書!”
堂姐又說:“我諒她也考不上,為個考研,在家啃老也就罷了,白白耽誤了自己??!”
堂姐最后說:“那死女子聽你的,你幫我說說她吧!”
米穎約桃桃見面,不是自認為有把握說服桃桃,她哪敢那樣托大;也不是完全遵照堂姐旨意,抱著要說服桃桃放棄考研的目的??疾豢佳?,是桃桃自己的事,得由她自己做主。米穎是想,跟桃桃好一段時間沒見面了,見個面,聊一聊,了解一下桃桃的心思。
跟桃桃一談,米穎心里有數(shù)了。桃桃確如她媽所說,就是不想上班了,上班上煩了;還有就是不想跟她媽一個屋檐下住了。與桃桃談過之后,桃桃倒是暫時放棄了辭職的念頭,也不說要考研了,本來她也不是安心要考;可是不說辭職和考研,桃桃又陷入了茫然。上班沒勁,換工作呢,她早換得煩了。大學(xué)畢業(yè)頭兩年,桃桃頻繁換工作,好幾份工作,干不到三個月就走人,最短的只干了兩周,好像是專門試工作的?,F(xiàn)在這份工作,桃桃干得最長久,三年多了,正因為三年多,她對之厭煩透頂。又怎么辦呢,去旅游散散心?三天五天的,沒啥大意思;盡興旅游個一年半載呢,桃桃倒是想啊,哪兒來的錢。
錢是個問題。因為沒錢,桃桃沒法辭了工作專心旅游,也沒能力自己買個房子搬出去另過。她父母倒不是一點錢都拿不出來,去支援她買房子;但米穎知道,堂姐不肯拿這個錢,是有打算的,堂姐是想讓女兒找對象結(jié)婚,房子呢,男女雙方合力購買。桃桃不找男朋友,堂姐就不肯拿錢給她買房,一年年地拖下來,房價呼呼飆升,越發(fā)買不起房。
買不起房,母女兩個只得同堂共處,處得雞飛狗跳。
米穎提議桃桃,要不租個房子搬出來。這話她本來不想說,畢竟這是堂姐家的家務(wù)事,可眼下這個情形,也沒啥好辦法了。
桃桃卻不說話。
米穎說,如果是錢的問題,自己可以借給她。
桃桃仍不說話。
米穎便猜到了幾分緣由,說:“你不想租房子搬出來,是怕搬家麻煩呢,還是怕以后沒有現(xiàn)成飯吃,沒人給洗衣洗碗打掃衛(wèi)生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這個先不論;依我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你還住在你父母家,你就得調(diào)整一下你自己了,不要總跟你媽鬧沖突,搞得大家過不安生。”
這時候桃桃說話了。桃桃一開口,矛頭直指自己的媽,一句一句,把她媽批得體無完膚。起初米穎聽著還發(fā)笑,笑著笑著,覺出了異樣滋味,桃桃嘴里彈出的話語,又毒舌,又偏激,比磨快的刀還鋒利。數(shù)年前,桃桃跟她媽發(fā)生沖突時,米穎的態(tài)度還比較偏向于桃桃,但現(xiàn)在,她覺得不對勁兒了。桃桃到底是個大人了,這么大個人,依然一點不懂寬宥體恤,這叫什么,就叫沒長進啊。
待桃桃說完,米穎說:“你還是去考研吧。考上了,讀研期間的費用我借給你。但這個錢你是要還的?!?/p>
桃桃問:“為啥你又支持我考研了?”
米穎說:“我一開始就沒反對,現(xiàn)在更不反對。與其成天在家里跟你媽斗氣,不如去讀研。”
桃桃說:“考不上呢?”
米穎說:“再考。”
桃桃搖頭:“我已經(jīng)不想考了,根本考不上?!?/p>
“下個決心嘛?!?/p>
“沒決心?!?/p>
“那你想怎么樣?”米穎說,“找男朋友結(jié)婚?”
“有意思嗎?”
照桃桃看來,談戀愛累人,找對象更累人;結(jié)婚沒意思,生孩子養(yǎng)孩子尤其自討苦吃;在父母家住著不順心,搬出去住也未必順心。說得米穎都替她愁,又不能說“那你為啥還活著呀”,就說:“考慮考慮租房子吧,考慮好了跟我說,若是租房錢不夠,我借給你?!?/p>
跟桃桃連吃飯帶說話,也就兩三個小時,米穎累得好像說了一整天的話。說了這么長時間的話,與桃桃分手回家的路上,米穎卻發(fā)覺,桃桃越發(fā)讓人捉摸不透了。桃桃現(xiàn)在這樣子,不愿社交,無心戀愛,無意結(jié)婚,究竟是沒興趣,還是怕麻煩,怕受挫,怕付出?就算這些因素都有,這么過著,她自己并不如意,年紀輕輕的呀,她能有好心情嗎?
米穎忽地想到,桃桃是否已蛻變?yōu)槿缃袢藗冋f的“冷感一代”,對任何事都沒動力,哪怕不喜歡孤獨,也寧愿孤獨,而且是邋里邋遢地孤獨。這是咋回事呢?這是怎么來的呢?
67
期末考試,陸枕濤的名次,排在全班第三十三名。
任靜啥話都不說,只盼著兒子暑假到來。
她萬分希望陸枕濤利用暑假兩個月,好好休養(yǎng)生息,好好做個調(diào)整。調(diào)整得好,初二功課不掉隊,到了初三,再來狠狠沖一下。
想歸這么想,她心底卻在深深犯愁。初二相當關(guān)鍵,若初二只求個不掉隊,初三能沖到什么高度?成績這東西,往下掉大可一落千丈,往上爬則極難一飛沖天,沖不上去的話,重點高中就是天上的月亮,看得見,摸不著。
如今形勢變化快,中考競爭是愈演愈烈,嚴酷程度堪比高考。也就是說,到高中就分流了,幾近一半學(xué)生進不了高中,到頭來,只能去讀中專、職校之類的學(xué)校。
職校啊,任靜哪能甘心。
想到不甘心,越感到不甘心,可再不甘心,任靜也不敢輕易說兒子,提要求;莫說提啥要求,這段時間,她多次懇求兒子跟自己談?wù)?,兒子都不肯?/p>
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跟上學(xué)期考完試一樣,熙和學(xué)校給學(xué)生加了課;不同年級加課時間不一,初一畢業(yè)的學(xué)生,仍是加一周的課。
雖說加課,畢竟試已考完,陸枕濤不像考試前那樣緊張了,作業(yè)也沒那么多了,任靜又想跟兒子談。陸枕濤依舊不肯。
“我們不談學(xué)習(xí),談別的?!?/p>
陸枕濤以沉默作答,還是不肯的意思。
任靜不管他肯不肯,自顧開始說,這個說,其實是問,問他為何不肯談,到底咋想的。才問兩句,陸枕濤抓起手邊一本動漫書往地上一砸,砸完,說:“我錯了,你要罵我不?”
這話的語氣,不說帶著挑釁,也著實有兩分無賴。任靜驚訝地看著兒子。陸枕濤撿起地上的書,往沙發(fā)上一扔,再抓過電視遙控器,一下一下?lián)Q頻道,換到頭,又換回來,不看她一眼。
任靜在兒子身邊站著,這孩子怎么成這樣了?怎么回事?。窟@是一時的使氣,還是他父親的基因在他身上顯影了?
不敢想。不敢想啊。
過了一晝夜,任靜又跟兒子談,因為有個事不得不談。她問陸枕濤,假期里是想?yún)⒓觽€夏令營呢,還是跟她一塊兒去個啥地方旅游幾天,還是愿意回外婆老家一趟?陸枕濤回答:“隨便?!?/p>
任靜說:“選一樣嘛,不要隨便?!?/p>
“你定吧。”
“我問你呢。”
“我隨便?!?/p>
任靜拉過兒子的手:“我們好好的吧。媽不是給你道過歉了嗎?”
說得陸枕濤低下頭去。頭低下去,又抬起來,嘴唇動動要說什么,話未出口,把她拉著他手的那只手一甩,走開了。
任靜傷心了,剛一傷心,陸枕濤卻轉(zhuǎn)回來了:“我去夏令營吧?!?/p>
有了他這句話,任靜便給他報了個夏令營?;仡^給他收拾要帶的東西,一樣樣放進旅行箱。東西收拾好,他卻不去了。
任靜說:“錢都交了呀。”
陸枕濤說:“退錢唄。”
任靜差點就說:“你故意搗亂是不是?”極力克制住,不說責(zé)怪的話,反跟兒子商量:“那我們?nèi)ツ阃馄爬霞???/p>
“不去?!?/p>
“好幾年沒去你外婆老家了,你外婆也想老家了,我們陪外婆回一趟?”
“我說了不去!你干嗎反復(fù)說!”
任靜慢慢吸一口氣:“你為啥對我發(fā)火?好好說話不行?”
“不行?!?/p>
“為啥?”
“我不正常?!?/p>
任靜給噎住了。噎著噎著,她又傷心了。
傷心到第二天,任靜反應(yīng)過來,陸枕濤不是什么不正常,分明是跟她抬杠?;叵虢鼇硭蛢鹤娱g的對話,陸枕濤的話無不邏輯清晰,沒啥不正常的。拿穩(wěn)這一點,任靜該高興,只要兒子腦子正常就好!卻高興不起來。兒子這么跟她杠下去,什么都跟她的期望反著來,能有個什么好?
這么杠下去,他可能真的會越來越糟。
這天,她和陸枕濤再次杠上了。為一件小事,也就是陸枕濤不愛吃苦瓜,兩人杠著杠著,成了純杠。任靜說東,陸枕濤偏說西;任靜說左,陸枕濤偏說右。見兒子這么氣人,任靜就說:“你這么對抗,到了初中畢業(yè)別考高中了,考職校吧?!?/p>
果然陸枕濤急了:“憑什么不讓我考高中?!”
任靜本該說“因為你考不上”,按陸枕濤事事跟她反著來的思路,陸枕濤就會說“我偏要考”;但說到學(xué)習(xí)考試,任靜到底不敢說得太過,這是一個敏感區(qū),稍不留神,就會觸雷。
她遲疑的當兒,陸枕濤說話了,說:“玩這一套,有意思嗎?”
他停一歇,又說:“也許我真的考不上高中,你做好心理準備吧。”
他又說:“考不上高中我考個烹飪學(xué)校,將來當個廚師,做飯給你吃,給婆吃。”
陸枕濤這幾句話,說得相當輕巧;他說得輕巧,任靜聽來,卻像挨了幾悶棒,悶得有話說不出。
她到門口換了鞋,拉開門,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卻不知要去到哪里。云霧充塞天空,舉目看去,四面一片混混沌沌,沒有風(fēng),也不見陽光,但熱氣與云霧沆瀣一氣,讓人如悶在蒸籠里。走出住宅院,任靜已是一頭一身的汗。
無處去,她只管順著路亂走。天氣悶熱,不是走路的好時候,暴走不行,慢走也難受,熱得慌。即便熱得慌,任靜依然苦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邊有個社區(qū)小廣場,巴掌大的地方,中間一棵大榕樹,樹干老壯粗大,樹冠如巨傘一把,遮出一片陰涼。陰涼下,兩對半老男女在跳壩壩舞,你進我退,我進你退的。任靜心說,這也不怕熱,勁頭真大。腦子里冒出這句話時,心里是麻木的;麻木中忽覺手機在手心振動,繼而音樂鈴聲響起。她以為是老媽打來的電話,想不接的,還是看了一眼,卻是個陌生號碼。
對方的聲音一觸到耳膜,任靜不由得身子抖了一下。
對方喊了她的名字,報了自己的名字,其實不用報,任靜第一時間就聽出來了;對方問“你還好吧”的話音未落,她就想掛手機。對方說:“你先別掛電話,你聽我說一句話?!?/p>
她不想聽,但也沒掛電話。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p>
就這一句話,幾個字,任靜淚水決堤。她把手機掛了,淚水不斷滾落,好似壞了的水管閥門根本關(guān)不住。她一路走,眼淚一路流,迎面而來的人,有人詫異地看她兩眼,有人視而不見。好容易走到一個背靜處,可以放聲哭了,眼淚卻再也流不出,只剩個頭昏腦漲。一時間恍惚起來,這一年——兒子升入中學(xué)的這一年來,都發(fā)生了什么???這都是真的嗎?
又回想起剛才那通電話,那人的口氣,不像十年前那樣暴躁了,不僅不暴躁,還有一種稀有的溫和;可十年前每次暴躁地打過她之后,他也經(jīng)常低聲下氣。想到十年前,她頓時火氣直冒,他就是罪魁禍首,就是眼下讓她窩心的這一切的根源,就是他,就是他!把號碼回撥過去,一接通,張口就罵:“你個混賬王八蛋!你把我害苦了!”
那人說:“想罵什么,都罵出來吧?!?/p>
任靜的眼淚,又沖了出來。
第六章
68
做學(xué)生的,沒有不盼望放假的,更盼望的是考試結(jié)束。只要期末考試結(jié)束,即便學(xué)校加課,即便有人考得不好,也不影響大家的心情飛揚起來,課間嘰嘰喳喳說的,全是你要去哪兒玩啊,我要去哪兒玩啊,去多久啊之類。其實期末考試之前,不少同學(xué)就在互相打聽假期安排,這時候,說得更帶勁了。
楊尊的心情卻不太好。
補課的這一周,龔澄晨沒有出現(xiàn),楊尊這才得知,龔澄晨轉(zhuǎn)學(xué)了。
上個星期,他們還在同一間教室里坐著,課間,他還去找龔澄晨說話,問她假期要去哪兒,去一個地方呢,還是去幾個地方;問她喜歡坐飛機呢,還是坐輪船;喜歡吃中餐呢,還是吃西餐;問她潛水什么感覺,海底世界啥樣的,高空滑翔害不害怕。說了那么多話,龔澄晨居然一個字沒給他透露轉(zhuǎn)學(xué)的事,說走就走了,楊尊心里好不失落。
當然他可以跟龔澄晨保持聯(lián)系,聯(lián)系也方便,有QQ,有電話,可再多的聯(lián)系,都不能跟天天見面相提并論。
想著龔澄晨的不辭而別,楊尊越想越失落。
這份失落,還找不到人說。過去,跟同學(xué)不好說的,可以跟媽說,現(xiàn)在他卻不想跟媽說了。不是怕媽剋自己,他知道他媽不會為這個剋他。他媽這個人,挺開通靈活的,就算對他做過什么要求和指示,他不遵照,或沒有完全照辦,他媽也不會把他怎么樣。雖有把握媽不會剋自己,他依然不想說。
他不想當“媽寶男”?!皨寣毮小边@頂帽子,是苗知禾送給他的:“我看你就是個‘媽寶男。”他知道苗知禾是開玩笑,雖是開玩笑,他也不愿接受這頂帽子。再一點,以前他總以為媽是無所不能的,他對媽的佩服不僅發(fā)自內(nèi)心,簡直成了一種本能;現(xiàn)在,他依然覺得媽厲害,他媽確實是個能干人哪,有啥可說的呢,問題是,他媽再能干,也不是件件事情做得漂亮。不然,為何他的好多同學(xué)都不喜歡他媽呢。
但他不會不喜歡自己的媽,只是想跟媽拉開點距離。再說,他心里對龔澄晨的喜歡,是他的秘密啊。
不等這份失落感消散,又一個打擊落到他頭上。加課這周里,進行了班干部重新選舉,他落選了。
落選的不是他一個,陸枕濤也下了課。但陸枕濤不是落選,他是主動提出不再擔任班干部的。陸枕濤為何不愿再當班干部,楊尊沒心情過問,他自己是想繼續(xù)當?shù)陌?,卻沒繼續(xù)成,他愈加感到失落。
落選這事,他也不想跟媽說。當天晚上沒說,第二天也沒說,啥時候說,他沒想好。不是試圖瞞著媽,他的事,啥都瞞不過他媽;落選之事就算他只字不提,不出三天,他媽準會知曉。想到自己的事情全在媽眼皮子底下,楊尊突然感到有些心煩。
心煩中放學(xué)回到家。晚飯過后,他媽跟他商議假期去哪兒玩和是否報補習(xí)班的事,商議到一半,他突然另起話頭問媽:“我咋啥事都瞞不過你呢?”
他媽挑著眉毛笑了:“你為啥要瞞我?啥事你想瞞我?你是我兒,我是你媽,我正想問你呢,發(fā)生啥事了,讓你生出這樣的心思,讓你不跟你媽交心了?”
“我落選了?!?/p>
楊尊半低著頭,把昨日班上選舉的情況告訴了媽。
他媽連句惋惜的話都沒有,她說:“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正常。”
他媽說:“落選就落選唄,又不會死人。”
接著他媽又說:“反正你當過一年班干部,有資歷了。初二正好功課重,班干部讓別人當去,我們?nèi)σ愿皩W(xué)習(xí),備戰(zhàn)中考?!?/p>
他媽說:“下周你正式放了假,我們出去玩,玩回來,上兩個補習(xí)班?!彼麐屨f,早補習(xí),早受益,中考獲勝的把握才更大,只有過了中考關(guān),才有機會沖高考關(guān)。
他媽快言快語一通說,一通安排,楊尊的郁悶就給說散了,心里不煩亂了,也不沮喪了。這才意識到,他還得依靠媽的指點,媽的助力。媽到底是媽,為他落選這個事,于老師是找他談過話的,對他說了好一番安慰勉勵的話,如何呢,還是媽的話管用。
他朗朗對媽說:“好的!”意思就是,服從媽的安排。
他媽瞇眼一笑,跟著又問:“你還有別的事瞞我吧?”
“沒有沒有?!?/p>
“我咋不信呢?”
“媽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聰明?”
“你媽聰明是天生的,我也沒辦法啊?!?/p>
楊尊只嘿嘿笑。
“你媽要像你爸那么笨,誰為你使勁兒?”他媽眼珠轉(zhuǎn)了兩轉(zhuǎn),“這事交給你媽,到了初三年級,不是還要重選班干部嘛!”
他媽說的“這事”,還是當班干部的事。就是說,他媽會為他一年后再次參加評選班干部,去通關(guān),去施展拳腳。
放在過去,媽這么說,楊尊只管對媽言聽計從,由著媽安排,等著享受媽一番作為后的勝利果實;眼下,他不太想讓媽插手了,他說:“媽你就別管了,我不想當班干部了?!?/p>
“干嗎不想?初二年級當不上,不等于初三年級沒機會。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機會總會來的。機會只青睞積極爭取機會的人,人生態(tài)度不積極的,就是擦著機會的肩膀走過,也不會把機會逮著?!?/p>
講起道理,楊尊對媽說的沒有不服的,此時他也心服,也舍不得不當班干部,但他還是說:“媽你就別管這個事了?!?/p>
“為啥???我不管你管誰啊?”
不等他回答,他媽又問:“你是不想讓我管這一件事呢,還是所有的事都不愿意讓我管?”
咋可能所有的事都不讓媽管?趕忙說不是。他媽接著問他,那么哪些事可以讓她管,哪些事不讓她管。說來說去,件件事都得讓媽管。得出這個結(jié)論,他媽本該滿意,媽滿意就行了唄,他想打游戲去了。不料他媽掉過頭,重新抓起前面選班干部之事的話頭問他,為啥這事不想讓她管?楊尊說話說倦了,為脫身,干脆胡亂說,沒有不想。他媽說:“你先前說不讓我管的?!?/p>
楊尊說:“哎呀媽,以后我啥話都不跟你說了?!?/p>
“啥?”他媽驚異,“何出此言?你咋想的?跟我再說說?!?/p>
楊尊哧溜跑開了。
楊尊第一次感到,跟媽說話挺累人。
69
期末考試,苗知禾的語文成績向上沖了一大截,英語和數(shù)學(xué)成績也有提升,把她媽高興的。
為這次的考試,苗知禾憋了一股勁兒,天天用功。這個用功,不是為了媽;若只是為了媽,她才沒那么大勁兒,非但沒勁兒,有時候,一想到自己在媽眼里,不是別的,就是一張成績單,她的學(xué)習(xí)積極性就要滅亡。
學(xué)習(xí)積極性之所以沒有滅亡,是她要為自己爭口氣,為自己爭口氣的根源,是要做給谷勵看:讓他看看,沒有他的幫助,她照樣可以考出好成績。
讓他看看,只要她愿意做,沒有做不到的事??汲鰝€好成績算個啥,她恨不得一鳴驚人呢。
如若真的心想事成一鳴驚人了,谷勵會怎么樣,她沒想過。她希望他怎樣表現(xiàn)呢,來向自己祝賀?面帶慚愧來找自己說話?他有過跟她說話的企圖的,她不理他,不給他機會,他就作罷了。
還是,期待他給自己寫一封信?
是的,她暗自期待一封信。來自他的信。
他會寫什么呢?
加課的一周里,苗知禾替他給自己寫了十封信,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冷靜,有的熱烈;有的隱晦,有的感人,感人的,把她自己感動得心潮起伏。心潮起伏到加課的這一周結(jié)束,她也沒收到谷勵的只言片語。
苗知禾氣到了。一生氣,馬上琢磨下個學(xué)年她是否繼續(xù)不跟他說話。琢磨半天,忽發(fā)現(xiàn)這事琢磨早了,說不說話的,都是下個學(xué)年的事了;此時假期的帷幕已拉開,她該想的是,這個假期怎么過。
這個假期,采采要跟父母出國旅游,目的地是遙遠的歐洲,還不是只去一個國家,而是要去葡萄牙、西班牙、法國、意大利和德國五個國家;陳黛眉也要跟父母去美國游玩。除了采采和陳黛眉,班上其他同學(xué),有跟著父母去日本的,有去越南的,有去新西蘭或澳大利亞的。苗知禾莫說出國,連外省都沒去過;莫說外省,本省稍遠的地方她也沒去過。
但她不羨慕那些要出國的同學(xué)。她從沒想過自己爹媽會帶自己出國。她只愿爹媽,主要是她媽,讓她這個假期自由些,讓她愛做啥做啥,關(guān)鍵是把未完成的除妖小說寫完。按早先的構(gòu)思,她的除妖主人公跟妖怪兄長決斗之后,該大踏步地去迎戰(zhàn)他的終極對手,他的親娘,那個天下最厲害的王牌老妖。先前犯難的是主人公該如何決斷,要不要親手除掉自己的娘,不親手除掉的話,是讓那老妖死呢,還是活;現(xiàn)在她又有了新的構(gòu)想,她要讓她身懷絕技的主人公談一段戀愛。這個驀然冒出的想法讓她興奮不已。是的是的,她要寫一段流光溢彩的戀情,給這篇小說錦上添花,她還沒寫過這樣的情節(jié)呢。如何寫?咋才算流光溢彩?女主人公啥模樣?啥性情?她琢磨不已。
她媽換了新工作后,上班時間跟過去兩樣了,上一天,休一天,看似休息時間多于過去,但她媽總好像休息不足似的。饒是休息不足,她媽百忙之中仍不忘敲打她。這樣的敲打雖已是強弩之末,跟過去比,一不頻繁,二不強硬,但苗知禾聽著照樣心煩;一心煩,不想跟媽頂嘴也頂嘴。這天她又跟媽頂了兩嘴,她媽氣得罵她沒良心:“你個沒良心的東西,啥時候你才能懂點事?。俊?/p>
被媽說沒良心、不懂事,苗知禾不服,卻沒跟媽吵,掉頭走了。
不想跟媽爭吵了,哪怕不高興,她也盡量不吵。
干嗎要吵啊,就算吵架好玩,她也不想玩這個。再不想玩了。
次日早晨,她媽去上班時忘了拿手機。她奶奶發(fā)現(xiàn)她媽手機沒拿時,她媽出門已兩小時。如今她媽逢上班日,早晨六點準時動身,為的是趕在七點前到達單位接班。她爸跟她商量:“要不你給你媽把手機送去?”
苗知禾不想當快遞員。她爸說:“去送吧,你媽在那兒要待二十四小時,這么長時間,萬一有什么事要聯(lián)系呢。”
把她媽上班的地址和乘車線路寫下,交給她,她爸也匆匆出門上班去了。
吃完早餐,苗知禾延俄一陣,奶奶催促著,她才拿上手機和公交卡出門。走到公交車站,等車,乘車,換車。雖過了上班早高峰時段,車上的人還是挺多,乘客們大多低頭看手機,也有人在講電話,也有人木著臉發(fā)呆,苗知禾逐一看這些人的表情、衣著、站姿或坐姿,講電話的人說話的口型。有個小伙子,二十多歲的樣子,頭上赫然有了白頭發(fā),苗知禾暗暗吐舌。不期然地想到谷勵,他此刻在干嗎?他的假期怎么安排的?下個學(xué)年,她真不跟他說話嗎?嗐,干嗎要想他?她都為他哭過了,那次哭過,她就發(fā)誓再不想他了,她要用多長時間,才能把他從腦子里連根拔除?
那次她是在歐陽采采面前哭的。那次她想跟采采講一講心里話的,終究啥都沒講。采采也沒有討人厭地套她的話。
車到了站,她下車,又一段步行。抵達康養(yǎng)中心大門外,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耗時一小時又十七八分鐘。她媽是怎么做到在一小時內(nèi)到達的呢?就算清晨人少車少不堵車,時間也太緊巴了吧。
進了康養(yǎng)中心大門,前臺無人,張望間,來了一個穿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指點她上樓去找。苗知禾爬上樓梯,眼前一排房間,每個房間的門都敞開著。她先看一個房間,一個老頭子坐在床上流口水;再看下一間,一個老太太抱著個橡膠娃娃,一搖一搖;又一間,房間里沒人;再看下一間,看到了她媽。
她媽穿著工作服,蹲在地上,地上,一個灰白頭發(fā)的老太太坐在坐便凳子上,褲子褪到腿彎,眼睛閉著。她媽不但蹲著,還埋著頭,不但埋著頭,手還在老太太的坐便凳子下面鼓搗。
她媽在干嗎呢?
苗知禾忽地聞到一股臭味,熏得她直犯惡心。登時反應(yīng)過來,她媽在給老太太摳大便。
苗知禾站在門口,沒喊媽,也沒進門,也沒退走,下意識咽一口口水,更覺惡心。
她媽摳完大便,褪下手上的塑膠手套,站起身;大概是蹲久了,頭暈,她媽站在地上好一陣沒動。那老太太也沒動,等著她媽給擦屁股,穿褲子。這時她媽看到了她,問:“咦,你咋來了?”
苗知禾舉了舉手機。
她媽笑了:“你到外面等我,我一會兒來?!?/p>
苗知禾把媽的手機放到自己兜里,看一眼地上的便盆,又看看媽,說:“我?guī)湍愕埂莻€?!?/p>
她媽說:“不用不用,你出去吧?!?/p>
說話間,扯了卷紙,要給老太太擦屁股。苗知禾問:“她為什么不自己擦?”
老太太忽地睜開眼睛:“哪兒跑來的猴崽子?多嘴爛舌討打!”
她媽笑著,一面給老太太擦屁股,一面說:“陳太婆,那是我女兒,她不是猴崽子,她開學(xué)后該上初二了,最近她學(xué)習(xí)進步很大呢……”
苗知禾退到了門外,手揣在衣兜里。她走下樓梯,先在門廳的小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從門廳起始,一間房一間房地把這幢三層高的樓房看了一遍。
70
陸枕濤心里,有兩股力量在打架。
一方面,他想用功,想好好學(xué)習(xí),考出好成績來讓媽滿意;與此同時,又忍不住跟媽作對。
他媽提過休學(xué)之類的話,一提他就冒火。他不想休學(xué),不想考不上重點高中,不想跟歐陽采采做不了同學(xué)。
他希望跟采采一直做同學(xué),聽她說“只要大難不死”,聽她說“你瘋了呀”,聽她說“我相信你沒問題”……
可是他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依然成問題。這個問題主要還是走神,但目前的走神跟前段時間的走神不一樣,前段時間他總是抑制不住東想西想,或為擔心走神而走神;現(xiàn)在呢,好些時候他是為跟媽使氣。
為啥要跟媽使氣?他媽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大變;然而,似乎正因為這個大變,他反而氣不順了。這是啥緣故,陸枕濤自己理不出個頭緒,跟歐陽采采說說呢,不知從何說起。他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心理有問題,心理老師說過,出現(xiàn)心理問題跟感冒發(fā)燒一樣,很常見,要正確對待,不要焦慮,也不要忽視。那他就算有心理問題吧。他是不是有病呢?心理問題嚴重了,就是病。他爸不就是有病嗎,難怪這么多年,他媽瞞他瞞得死死的??闪硪活^,他不認為自己到了有病的程度,在學(xué)校,在班上,他也能說能笑,能有什么?。繘]毛病。
不認為自己有病,他卻再三跟媽說自己不正常,會犯病,那無非是為了跟媽置氣??寂腼儗W(xué)校將來當廚師的話,也是跟媽置氣。他不該跟媽置氣的,越覺著不該,越要置氣,不僅跟媽別扭,更是跟自己別扭;除了跟自己和媽別扭,也是為了堵媽的嘴,讓媽少跟自己說話。
一段時間以來,他媽總說要跟他談?wù)?,談啥呢,陸枕濤啥都不想談。談?wù)勊挚梢?,其實也不想談他爸,他對父親沒記憶,沒印象,說不上惦記。盡管那一次,他執(zhí)拗著非要問出他爸的情況,不過是頂著一股勁兒;問出來后,他也不是特別想知道他爸現(xiàn)在人在哪里,狀況怎么樣了;雖說不是特別想知道,想到這個事,他心里卻不順暢。這又是為個啥,他還是理不出個頭緒。
加課這一周,他主動問起采采拍視頻的事。第一次采采跟他說的時候,他就沒有想拒絕,只是不知道該對著鏡頭說些什么。再一想,哪怕到時候說不出來,無話可說,他也可以先加入。采采聽他說愿意加入,十分開心,拍著手說:“我正要跟你說呢?!备嬖V他,她重新做了構(gòu)思。新的構(gòu)思,采采從頭至尾一說,陸枕濤聽得起了勁兒:“這個假期就開拍嗎?”
“是啊,就是要趁著假期拍,”采采說,“以后每個假期拍一次?!?/p>
“一直拍到我們初中畢業(yè)?”
“對。”
陸枕濤正要說“高中我們也拍,也拍三年”,就聽見采采說,開拍之前,她打算看幾部紀錄片,學(xué)習(xí)一下。
“你要拍成紀錄片?。俊标懻頋f,“厲害!”
采采吐舌:“你真敢說,我哪有那么大本事,這只是試著拍個習(xí)作。”
“習(xí)作”二字,讓陸枕濤想到了繪畫,這個思緒,兔起鶻落,一出來,即被他丟開。
采采跟他說,她已經(jīng)跟她媽說好了,到時候,請參與拍攝者到她家去,就在她家里拍。
“大家一塊兒去嗎?還是一個一個地去你家拍?”
“我們先一起開個會,商議一下怎么拍,這是苗知禾建議的,到時候我通知你?!?/p>
聽采采這一說,陸枕濤更覺有意思,盼著假期趕快到來,還開始在心里打腹稿了。不想加課這周最后一天,采采又告訴他,她要先跟爸媽出一趟國,拍視頻的事得等她回來再說。
“去多久?”
采采說,加上來回路上的時間,半個月。
不知為啥,他很有些失落。
采采說了,她要拍的視頻,是讓參與者每人說一段最想說的話;每年一拍,拍到大家初中畢業(yè)。最初采采設(shè)想的是,大家都說不曾說給父母但想跟父母說的話;現(xiàn)在她改了主意,說什么都行,說自己,說家庭,說學(xué)習(xí),說友誼,說別的也行,只要是想說的,都行,但盡量主題明確。
陸枕濤構(gòu)想了好幾個主題,好幾種說法,過一夜,自己全部推翻。決定了,還是對媽說一段話,開頭一句:“媽,我不是想跟你作對。”
他在鏡子前練習(xí)了一下,只這一句說出,喉頭即發(fā)緊。
可沒兩天,他又跟媽作對了。每次跟媽作對之后,他是既解氣,又厭惡自己,也怨恨媽。他想擺脫媽嗎?不知道。不,他不想,他不能。那他想達到啥目的?他還是不知道,說不清。
他是不是真的該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71
谷勵又逛到了大學(xué)校園里。
假期里的大學(xué)校園,人少了,空曠了,安靜了幾分。谷勵不是去逛,那校園他熟得很,他是去看書,攜了兩本書,帶了一瓶水,騎了自行車過來。進了校園大門,到荷花池邊坐了坐,到老中文系辦公樓前的樹林里坐了坐。
他暗自期望再遇到一個可以聊聊天的人。遇不到也沒啥,他如??磿胧虑?。他很少想身邊的事情,想的多是書里寫的事情,準確地說,是書里寫的問題,或由書里的某句某段話,讓他聯(lián)想到的問題;也想遙遠的事情,時間上遙遠的,空間上遙遠的。他慶幸天底下有那么多事情和問題供他隨便想,想一輩子都想不完。他曾想過好多問題,諸如,人有無下輩子?人為何有生死?人死的時候會想些什么?還有,人、動物、植物,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到底是怎么來的?
但這天,他想的是身邊的事情。歐陽采采跟他說了拍視頻的事,說打算假期里開拍,問他是否愿意參與。歐陽采采問時,他沒說愿意不愿意,只說“我想想”,但心里,他還沒做好決定,要他對著那手機鏡頭說,他沒話,即使有話,也不想對別人說。此刻,坐在老中文系樓前的這片樹林里,不知是嘰嘰喳喳的鳥叫呢,還是風(fēng)吹樹葉簌簌的聲響呢,讓他心思活泛了。
參與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他也可以說點什么,也想聽聽別人在鏡頭前會對自己父母說些什么。他在班上說話少,但耳朵沒失靈,聽得到別的同學(xué)課間嗚里哇啦或嘰里咕嚕說的話,有廢話、蠢話、笑話,有爭辯、探討、議論,議論的是老師、同學(xué)、父母。一次他聽到隔壁座位一男生對另一男生說“我媽可不好對付”,另一男生回了什么,他沒聽,他心里倒回了一句:“可能你媽也這么想,覺得你不好對付?!?/p>
是時,腦子里驟然跳出的這句話和當時的場景,讓他兀自發(fā)笑;發(fā)笑的當口兒,發(fā)覺天暗了,風(fēng)急了,鳥不叫了,樹葉簌簌抖得緊促,連枝條也在上上下下殷勤搖擺。抬眼從樹冠縫隙間看看天,烏云滾滾,要下雨的節(jié)奏。
七月份,雷雨季。
谷勵趕緊合上書,回家。
回到家,他媽還坐在沙發(fā)上。這天是上班日,一大早他媽去了單位,中午突然返回,說單位停電,下午放假。
媽回來后,谷勵就出了門。他走前,他媽就坐在沙發(fā)里看手機,他從媽背后瞟了一眼,他媽看的是黃金漲跌?,F(xiàn)在他逛了一圈回來,幾個小時過去,他媽依然那么坐著,姿勢都沒變,眼睛黏在手機上。
谷勵問媽:“你就這么一直盯著看哪?”
他媽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辯解似的說:“這兩天黃金跳蕩得好厲害,進也不好進,出也不好出;一買進就跌,一賣出就漲;不出吧,死不漲,守著呢,只怕越跌越兇,損失就大了?!?/p>
他媽又說:“今天一早不買進好了??墒亲蛱烨疤鞗]買,錯失了好幾次機會,今天一買呢,馬上被套住?!?/p>
說話間,他媽眼睛不斷看手機,又說:“前一陣又溫溫吞吞的,小幅振蕩個沒完,拉不起來,跌不下去,這個不漲不跌,也叫人沒法下手?!?/p>
他媽說話就是這樣,一不留神就是個絮叨??赡芩麐屢惨庾R到了,剎住話頭,一笑,說:“哎呀,我干嗎跟你說這個?”
一面說,一面再看一眼手機,其實不是再看,而是在看手機時抽空和他說話:“以前我炒股的時候,不這樣牢牢盯著看的……”話不及說完,手指在手機屏上點點畫畫起來,又不說話了。
他媽不說,他說,他問媽:“你沒看累呀?”
便聽見窗外嘩啦一聲,大雨瓢潑而至。大雨前腳到,做飯的鐘點工阿姨后腳進了門。阿姨做完飯,收工走后,谷勵和媽吃飯的過程中,他媽眼不離手機,搛菜時盯著手機,咀嚼時盯著手機,手機屏幕要暗下去的時候,伸手指點一點,讓它亮起來。谷勵問:“你為啥一直盯著呢?”
他媽瞄他一眼,沒回答。沒回答的狀況,以往都是他不回答他媽,這一回,主賓位置顛倒了。
飯畢,他媽去廚房洗碗,手機也帶進去,架在碗池邊,一邊洗,一邊看,不是爭分奪秒,簡直是跟手機合體了。
谷勵走到陽臺,雨已停歇,這場驟雨來得猛,走得快。雨過天晴,雖是傍晚的天,天色比方才下雨前還要亮堂些,是夜晚來臨前安寧沉潛的亮色。天空暗藍,空氣清新,晚風(fēng)吹拂,不像本該酷熱的七月,倒像荼■之春。
回到客廳,他媽洗好了碗,又坐進了沙發(fā),還捧著手機看。谷勵哭笑不得,喊媽一聲,叫她出去散散步,溜達溜達:“不要老看手機?!?/p>
“我要看黃金?!?/p>
“有啥好看的呀?”
“你不要管我?!?/p>
說這話時,他媽埋著頭,說完才仰起臉,自己愣一下,笑了?!澳阕约撼鋈チ镞_吧,去幫曹阿姨遛狗去。”
曹阿姨是他家對門鄰居,養(yǎng)了一條金毛狗,跟谷勵挺親。谷勵一直想養(yǎng)條狗,但家里條件不允許,白天他媽上班,他上學(xué),誰管狗?所以只能親近曹阿姨家的狗。有時曹阿姨無暇遛狗,他幫著遛;或者曹阿姨牽狗出門散步時,他跟下樓,拉著金毛跑一圈。那金毛被曹阿姨遛時不愛跑,一臉忠厚穩(wěn)重地傍著曹阿姨走;被谷勵拉著就愛跑,跑得長毛拂動,讓谷勵很開心。
他不是不想出去見曹阿姨的狗,而是不愿意說不動媽。他媽目前這個狀態(tài)前所未有。按說媽絮絮叨叨的話少了,他該感到安適,然而捫心一想,以前他也沒有多么不安適,以前他媽話多,他可以不聽;他媽靜坐發(fā)愁,他可以不看。只要不聽不看,他媽并不能打擾到他,那他過去咋對媽有那么大意見?而今媽不期然更換了頻道,倒叫他犯了嘀咕,尋思他媽話多之前是啥樣的,是不是也是話少?那她的話多咋來的?尋思他媽今后是否會一直這樣?一直這樣也好,問題是,他媽會不會走火入魔?
咋才能說動媽?說啥才能說一句是一句,不犯嘮叨還管用?這才發(fā)現(xiàn),要說動一個人,挺麻煩。
72
那天,林逐月順從了爸的安排,坐上車,被一口氣拉到新翼青少年特訓(xùn)學(xué)校,但她不是真的順從,更不是向爸投降了;那只是偽裝順從,假裝投降。她心里想的是,先擺脫她爸和她媽,再伺機逃跑。
至于跑出來后上哪兒去,去干嗎,將來該怎么辦,她沒去想,成功出逃再說。自由幾天算幾天。
路上,她本想給李星野或沈默發(fā)條短信,告訴他們她被她爸挾持了,剛掏出手機,她爸就說:“手機收起來,不要給你的朋友發(fā)短信?!?/p>
“你咋知道我要發(fā)短信?”
“那就把手機收起來?!?/p>
她并非再次順從了爸,也不是沒勁再跟爸對抗,她吃飽了飯,體力已恢復(fù),體力恢復(fù)了,腦子也能轉(zhuǎn)過彎來,想著等她爸走了再發(fā)。晚點也是發(fā),難道她爸能寸步不離一直守在她身邊?
誰知她想錯了,啥都想錯了。
想錯不是她爸沒走,她爸把她送到就走了,一走,她就發(fā)現(xiàn)上當了。
接管她的是一個穿軍便裝的人,自稱冷教官,年齡三十歲上下。管你冷啊熱的,林逐月沒搭理,但心頭已隱隱感到事情不妙。跟著冷教官去宿舍樓的路上,她看到這學(xué)校圈在嚴實的圍墻里,圍墻上方還拉著鐵絲網(wǎng),奶奶的。學(xué)校周遭,是連綿幾個山包。山包小饅頭似的趴在地上,饅頭上綴著果園,開有菜地;果園和菜地之間,可見幾座農(nóng)家小院。
看到農(nóng)家小院,林逐月又安慰了些,琢磨著這是啥地方,山包是啥山,有無名字?距離城區(qū)多遠?應(yīng)該不是很遠,從她家開車過來,沒開太長時間。琢磨未了,進了宿舍樓,進了房間,林逐月一看,房間里兩張床,一張空著,一張有臥具。她沒有同屋嗎?沒有,這房間歸她一個人住。
林逐月聳聳肩。
冷教官說:“手機交給我,在校期間,不能使用手機?!?/p>
“憑啥?”
“校規(guī)?!?/p>
“屁?!?/p>
冷教官說:“如果我第二次聽到你說臟話,罰站一個小時;第三次聽到,罰站三個小時?!?/p>
“你罰我就站???”
“不接受處罰,要在房間里禁閉二十四個小時,不得出門?!?/p>
“你敢鎖門我就跳窗。”
她的房間在宿舍二樓,逼急了她真敢跳窗。
這時候冷教官倒笑了,是一聲冷笑:“你看看你跳得了不?”
林逐月已經(jīng)看到,窗戶被不銹鋼欄桿封死了?!拔也淮谶@里,我要走!手機還我,我要給我爸打電話!這是什么狗屁學(xué)校,這是監(jiān)獄!”
“跟我來,罰站一小時?!?/p>
“為什么?”
“我剛才說啥了?”
林逐月快速一琢磨,說:“我沒說臟話?!?/p>
冷教官說:“‘狗屁學(xué)校就是臟話?!绷种鹪略尞惖溃骸斑@也太夸張了吧?”
她不服也好,憤怒也罷,不得不接受處罰,否則處罰升級,她就要被關(guān)禁閉。先前她在家里被關(guān)時,還有手機,有電腦,她可以跟李星野沈默聯(lián)系,他們雖救不了她,至少可以陪她說話,為她出主意;在這鬼地方,手機被收了,電腦也沒有,她不憋死才怪。
跟著冷教官到樓下,操場上,有粉筆畫出的一個籮筐大的圓圈,冷教官讓她站在圓圈里,說:“站好了。立正!抬頭!挺胸!直腰!手指并攏!”
林逐月氣得不行。時間雖已近下午五點,但太陽還在天上,還是曬人,問:“我中暑了怎么辦?”
“你還挺有憂患意識的!”冷教官說,“現(xiàn)在開始不許說話,說一句話,加站十分鐘!”
不說就不說。不說她就暗自觀察,圍墻圍得嚴密,無機可乘;大門緊閉著,且有人把守,那把守的人,也穿著軍便服。那大門是鐵柵欄門,倒是可以攀爬,可那看大門的人幾時不在那兒守著呢?
罰完站,冷教官把她帶到一間屋子里,看著像是間辦公室,讓她喝水,對她宣布學(xué)校的規(guī)章、紀律、作息時間,林逐月一聽早晨六點就得起床,不樂意:“我平時六點五十分起床?!?/p>
冷教官聽而不聞,說:“六點聽到起床號必須馬上起床,六點一刻準時到樓下集合,出操。遲到必罰?!?/p>
罰罰罰,林逐月惱火極了,卻惱火得無計可施,越發(fā)惱火。
次日早晨,林逐月想不起床也無法不起,不僅有起床號,還有教官逐個房間敲門:“起床起床!趕緊起!”
校服是迷彩服,林逐月將校服籠在身上,昏頭昏腦撲跌到樓下,操場上站了二三十個學(xué)生,年齡不一,高矮不一,性別不一,女生加她在內(nèi),總共三個。
開始出操了。所謂出操,就是站隊、跑步、做操、聽教官訓(xùn)話。帶領(lǐng)出操的教官,一是冷教官,一是吳教官,吳教官同樣穿著軍便服。出操從早晨六點一刻,出到七點三刻;從天麻麻亮,弄到天大亮。林逐月早餓得頭昏眼花。昨天傍晚,她被冷教官帶去食堂吃飯時,已過了飯點,別的學(xué)生和教官都吃過了。白色簡易餐桌上,給他們留著飯菜,一盤苦瓜肉片,一盤清炒空心菜,一碗菠菜雞蛋湯,林逐月一看就沒胃口,沒多吃。到昨晚就寢前,她已餓得不行,餓了也沒招兒,哪兒去找加餐,也買不到零食。
越餓越氣。到了八點開早飯,她餓虎撲食般撲進食堂,稀飯包子煮雞蛋平時都是她嫌棄的,這時候哪敢嫌棄,一口氣吃了三個包子兩個雞蛋兩碗粥,還想再吃兩個雞蛋,沒有了。
這一天下來她才知道,這學(xué)校的學(xué)生就那么多,二三十人;教官就是他們的老師,全部身穿軍便服。在這里做學(xué)生,全天二十四小時皆被教官們盯著,晚上就寢也不得關(guān)門。有時候,就寢前還要來一次緊急集合,真是沒人性。
被時刻管束,動輒受罰,上那些無聊的課,諸如德育課、心理課、修身課、勞動課,等等,還有高強度的軍事訓(xùn)練,還要學(xué)習(xí)文化課,簡直讓林逐月不堪其苦。逃跑又跑不成。有天晚上她強忍著不睡,等教官查房完畢回了自己房間,再等到萬籟俱寂的時候,她偷偷穿了衣服溜下樓,尚未挨到大門邊,就被守門的猛喝一聲,嚇得她回頭就跑。
想拉隊伍起義呢,二三十個學(xué)生,不一般大,玩不到一起,也說不到一起;別說玩到一起說到一起,這里的大半學(xué)生,都叫林逐月看不上。
最可恨的還是伙食,也不能說沒油水,但花樣太少,還不好吃,尤其肉菜不足;一日三餐之外,沒一點零食。以往,林逐月從不覺得吃肉是幸福的,來這里不到一周,她就一門心思地懷念各種肉菜,懷念油汪汪的火鍋、冒菜和串串,懷念各類小吃和零食了。
73
采采迫不及待想開拍自己的視頻。
這個假期要拍的只是素材,往后兩年暑假,得持續(xù)拍素材;素材拍好了,才是編輯和剪輯。如何編剪,她目前完全不懂,但有兩年時間,讓她可以慢慢學(xué)。到時候,會不會做出一部像紀錄片那樣的片子,她心里沒譜,雖沒譜,不妨礙她開拍??梢蚤_始,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
這個可以開始來之不易。起初她給同學(xué)說的時候,只有陳黛眉和一個叫馬驤的男生痛快答應(yīng)參與,其他人要么沒當回事,要么說某某參加我就參加;苗知禾還反對呢。現(xiàn)在苗知禾不反對了,不僅不反對,還成了她的合作者,構(gòu)思、主題都跟她一塊兒討論;討論之外,苗知禾還愿意成為被拍攝者。苗知禾愿意之后,陸枕濤也表示愿意,楊尊也愿意,另有三個同學(xué)也說愿意。往后幾天,又陸續(xù)有同學(xué)QQ上告訴她愿意參加,包括谷勵也說愿意試試。
拍攝的地方,就在采采家客廳。這是苗知禾提議的:“我就喜歡你家客廳,我要在你家客廳里拍。”問題是,客廳也是她媽的書房,這半年來,她媽在電腦前坐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像在寫什么東西,晚上也寫,周末也寫。采采問過她媽在寫什么,她媽說:“寫我想寫的東西?!?/p>
“日記嗎?”
“差不多吧。”
采采就不深問了。
但若要在家里拍視頻,媽還怎么寫東西?她媽說:“到時候我?guī)瞎P記本電腦,找一間咖啡館待著,沒問題的?!?/p>
“真的呀?”
采采又問:“你不覺得委屈嗎?”
她媽笑得,邊笑邊說:“問得好,謝謝你為我考慮。有你這一問,更不委屈了?!?/p>
她媽還專門給她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讓她儲存拍攝的素材。有了這臺筆記本,她可以下載一些紀錄片,出國旅行時,帶在路上看。
出國旅行的事,她媽是在把所有手續(xù)辦好,機票買好后,才告訴她的。媽說:“沒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見,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你不會不高興吧?”
本來聽了媽的話,采采是又驚喜又不喜,驚喜不用說,這是她第一次出國游,特別是爸媽一塊兒帶她去,一塊兒呀!她爸能夠給他自己放假這么長時間,太難得了;不喜呢,也不是不喜,是她心里存著拍視頻的事。她媽說這話的頭兩天她還在想,這個假期哪兒都不去,先找些紀錄片來好好觀摩,再邀約大家來她家聚一聚,開個會,集思廣益。開會這事,她媽也挺支持的,說:“你們開會我也到外面去,吃的喝的我給你們準備好?!?/p>
那她就把時間安排調(diào)整一下。
太開心了,她就要迎接一個最精彩、最有意思的假期啦。
旅行啟程之前,采采陸續(xù)又接到幾個同學(xué)的信息,他們也要參與。到了出發(fā)前一天,采采一算,有近二十個人了。這可大大超出了她的預(yù)期,她媽說,說不定拍攝過程中,還有同學(xué)想?yún)⒓印?/p>
采采既喜且憂,這下工作量可就大了,工作量大倒無妨,她的思路是否還得調(diào)整?只五六個同學(xué),她連拍三年,就會拍出一大堆素材;要是二十個甚至三十個人,她拍三年,素材就成汪洋大海了。這個問題她媽也想到了,她媽說:“素材太多了,到時候很難組織的?!彼龐屘嵝阉?,組織剪裁不好,弄出來的,可能就是流水賬。流水賬不好嗎?媽說:“不吸引人呀,看著累人哪?!?/p>
采采犯愁了,她媽倒笑了。媽說,再琢磨再想唄。這么大個事,這么大個計劃,不可能一蹴而就。媽說,出現(xiàn)意外情況很正常,往后十有八九還會出現(xiàn)別的意外,得做好心理準備:“你不要放棄呀?!?/p>
媽說出“這么大個事,這么大個計劃”時,采采聽得好不振奮,媽媽這是在肯定她呢,在給她鼓勁兒呢!接著媽又說,旅行期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一塊兒討論。媽還說,說不定靈感會主動來訪問她,好比摸到了電燈開關(guān),“啪”一下,漆黑屋子一下亮了。媽這兩句話讓采采再次精神一振。
她摟著媽的腰:“媽你準備好,我要對你說肉麻的話了?!?/p>
她媽故作驚悚地一抖:“那就別說了吧。”
采采嘻嘻笑:“要說?!?/p>
所謂肉麻話,就是對媽說“我媽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之類的話。小時候,她愛跟媽說這種話,她媽每次聽,總是又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有一次她媽說:“你這么說媽媽,媽媽感到挺幸福的,不過呢,提個建議好不好,不用太頻繁地‘歌功頌德吧,這樣讓我有點無所適從哪。不如就說‘愛你。”說完最后兩個字,她媽抖一下,笑道:“我們這一代不太善于表達感情,這兩個字都讓我覺得——咋說呢,有點肉麻,不過你們這一代應(yīng)該比我們會表達感情,只是不要太甜膩,好不?”
后來,每當要對媽說甜蜜的話,采采總要先說一句“媽你準備好”。
她對媽說:“愛你媽媽,最愛你?!?/p>
第七章
74
當年米穎生采采的時候,很是吃了一番苦頭。她是下定決心要順產(chǎn)的,煎熬了十一二個鐘頭,死活順不下來,到底挨了一刀。順的痛,剖的痛,一樣不少地吃了,這才深知生個孩子大不易,說過鬼門關(guān)都不為過。
然而,跟后面養(yǎng)育孩子的辛苦相比,生孩子到底只是一時之苦。
這些年,看著女兒活蹦亂跳長大,數(shù)月一變,一年一大變,米穎時常暗自驚訝,這些年,她真就平順走過來了?其實自打女兒落地那天起,她的心就懸吊了起來。當了媽,喜悅啦,驕傲啦,那是沒得說的,可越是喜悅驕傲,越是提心吊膽。孩子嬰兒時期,不會說話,只會哭,白天哭,夜里哭,高聲哭,低聲哭,扯著嗓子沒完沒了地哭,蔫不唧地一抽一抽地哭,把她愁的。更可怕的是生病,那時候,她和保姆汪姐三天兩頭抱著采采跑醫(yī)院,多少次,夜半更深了,整座城市都休眠了,還得換衣服出門。兒童醫(yī)院永遠人滿為患,人滿為患還不夠,那些被抱在父母臂彎中、患病患得千奇百怪的患兒,才叫米穎心驚肉跳。在那里,米穎見過腦袋腫大如斗的嬰孩,見過雙眼暴凸臉色青紫的嬰孩,見過黃疸發(fā)得遍身金黃的嬰孩,還有個孩子,兩歲了,發(fā)高燒沒及時就醫(yī),成了腦癱。有時候,米穎只覺得這些柔嫩的小生命簡直活在危機四伏中,一不留神,就是個萬劫不復(fù)。
采采兩歲之前,米穎總感覺如履薄冰;采采上小學(xué)之前,疲憊是她的生活常態(tài),饒是有汪姐做左膀右臂,那份累依然生生不息。辭職之后,時間寬裕了,身體不那么累了,心仍是累的,只是這份累,她很少跟人說而已,要說的話,長篇大論也說不完。
另一頭說,也不知是累習(xí)慣了,還是累的過程中收獲著女兒的成長、當媽的各種幸福與喜悅,還是教學(xué)相長,自己陪著女兒,重新成長了一遍,長得更加結(jié)實了,她內(nèi)心里,又日漸握穩(wěn)了一份踏實感。
踏實中,還得往前想。她得開始做被女兒“拋棄”的心理準備了。這個拋棄,就是某一天,女兒要跟她拉開距離,有些話不想跟她說了,有些事不想讓她知道了。當下,女兒越是跟她親密,她越是要提醒自己,被女兒“拋棄”的日子說來就來。這不是說她拿穩(wěn)女兒會叛逆,或斷定母女倆會不親,而是能夠看到,小孩隨著年齡往上走,收復(fù)自主權(quán)的意愿將日趨強烈。當女兒有意要跟她拉大距離,她怎么都得讓出這段距離。讓出這段距離,不是說她會失落不好受;失落是必然的,多少年來你不辭勞苦地為著一個人,好比一首歌里所唱的“快樂著你的快樂,追逐著你的追逐”,忽然某一天,人家的快樂呀追逐呀,悲傷呀心事呀,不跟你分享了,至少,不全部跟你共享了,你哪能安之若素??蛇@份失落,她自信還擔得起。問題在于,雖預(yù)備要讓出一段距離,女兒卻是半大不大的孩子,依然少不了是要管;那么這個管,該如何管?該掌握一個什么度?
宋麗華也在犯尋思。這么些年,她全心全意為兒子沖殺,想兒子所想,樂兒子所樂,也不斷從兒子身上汲取奮斗的動力,誰知道,兒子還沒長大,就表露出不太聽自己話的動向了。本來兒子一時不聽,她并不在意,此時不聽,彼時會聽;今天不聽,明天會聽,誰沒點情緒反常呢。她很清楚,兒子遲早要脫離她的掌控,老話不是說了嗎,兒大不由娘。但深入一想,她猛然意識到,這個脫離,不是遲早,是會提早,很可能比她預(yù)想的早得多;即便兒子沒離開她左右,也會逐漸跟她貌合神離,對她口是心非。兒子長大后,說不定啥都不聽自己的;非但啥都不聽,或許將來走遠了,還一點不牽掛她。
這種極有可能出現(xiàn)的暗淡前景,宋麗華一想到,不由得心里一咯噔。雖有這么個咯噔,她也沒沉陷到悲觀中,有啥可悲觀的。人不就是這樣的嗎,這就是人性、天性,她自己結(jié)了婚特別是有了兒子之后,也不太記掛自己爹媽了。做爹媽的,不就是為子女墊背的嗎。所以她會照樣為兒子奮斗,不是照樣,是更要加把勁兒。如何加勁兒呢?她得把開小餐館的事提上啟動日程了。開快餐店,當然是為了掙錢,掙錢,當然是為了兒子。
炒紙黃金掙錢,成為李姝近來最著迷的一個事。炒了一段時間下來,錢沒掙著多少,卻歪打正著,找到了打發(fā)時間的好方式。時間打發(fā)得順暢,久違的心安狀態(tài)也回來了。真是久違了。盡管紙黃金的漲跌同樣撥動情緒,叫她患得患失的,可無論怎樣患得患失,晚上她入睡不困難了,還能一覺到天明。跟兒子谷勵的關(guān)系,也奇特地融洽起來。這份融洽,是以谷勵對她的干涉——不讓她總是看手機為表現(xiàn)的。這些年來,谷勵何嘗這樣主動且頻繁地跟她說過話?是他長大了,還是怎么的了?
窗外,又是一場暴雨轟然而下。七月為此地的雷雨季,下起雨來,又是驚雷,又是閃電,又是狂風(fēng);大白天的也能看到閃電在空中走竄、閃裂、炸響,驚天動地。李姝站在陽臺上,不敢太靠近窗口,望著窗外如注的暴雨被狂風(fēng)吹成了白茫茫煙霧,籠天罩地。忽然間,一道樹枝狀閃電,將陰沉天空迸裂一瞬,繼而一連串悶雷滾過,轟轟轟,隆隆隆。
連續(xù)幾場暴雨之后,天空歸于平靜。汪曼露借了一臺車,開車去到新翼青少年特訓(xùn)學(xué)校。
她沒打算去看那個丫頭的。干嗎去看?管她會被怎樣管制,管她在那里待得住待不住,會受怎樣的夾磨。那丫頭就該被夾磨,否則日后會變成一個啥樣的魔頭,天知道。
掐指一算,林逐月去那個學(xué)校已一個月出頭。林逐月一走,雞犬不寧的家頓時安寧下來,安寧得仿佛混沌初開,安寧得竟然叫汪曼露感到不適。自打她結(jié)婚以來,這個家何嘗有過這般安寧?前有林逐月的爸,后有林逐月,一年年地消磨她,擠壓她。而今,千呼萬喚的安寧來了,她珍惜,她享受;珍惜著,享受著,卻又不安了。她這是犯什么賤呢。她罵著自己,還是不能消除不安。一不安再不安,便拿起手機,向朋友借了車。去到超市,買了林逐月愛吃的泡椒鳳爪、醬香牛肉、豬肉干、薯片、海苔、巧克力,一兜子裝了;又從林逐月衣柜里拿了幾件衣褲裝進包里。
汪曼露開車出城后,繼續(xù)行駛不到一小時,到達目的地。
她是在接待室見到女兒的。林逐月穿一件圓領(lǐng)迷彩T恤,一條迷彩長褲,人瘦了,黑了,面無表情,無喜,無怒,也不喊媽。汪曼露也一時無話,不是無話,是不知該怎么說,不知說什么合適,默默將帶來的東西遞給女兒,這才找到話頭,說:“我給你帶了點吃的?!?/p>
林逐月開口了,說:“媽,你帶我去吃頓火鍋吧。”
林逐月說:“我想吃火鍋,我想吃肉?!?/p>
汪曼露把拒絕的話咽下去,聽見林逐月說:“我不逃跑,我只想吃頓火鍋?!?/p>
是哀求的口氣。
是林逐月在她面前說話從未用過的口氣。
汪曼露鼻根一酸,落下淚來……
那天,任靜接到前夫電話,忍不住大哭一場,還回撥電話對他一通罵。事后,她覺得自己太沒有自制力了,可她不想責(zé)怪自己,她責(zé)怪自己夠多的了。
前夫那遍電話,不是平白無故打來的,他一定是聽他姐姐說了陸枕濤的狀況,他是想為陸枕濤做點什么?如同前段時間她夢見的那樣?她的夢真有那么神奇?且不說她那個夢,他的病當真好了?他真能幫到她?
任靜預(yù)感他還會打來電話。過了一天,她接到了大姑姐的電話。說完電話,她心里亂得不行,拿上手機出了門。
空中云翳遮天,看不見日頭,雖不見日頭,陽光卻打在地面上,把重重樓宇照得明晃晃的,從街面騰起股股熱浪。任靜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靜一靜,她在路邊掃碼打開一輛單車,往凈水庵的方向騎去。
她上一次去凈水庵,是十年前。那時候凈水庵在郊外,門前一條簡陋水泥路,周邊是些低矮民居,不遠處即農(nóng)田菜地,遠遠地,能看到庵子的青瓦頂、紅圍墻,樹枝伸出矮墻頭的一棵碩大黃葛樹。
十年之間,庵子周邊全變樣了,城郊變作城區(qū),低矮民居和簡陋水泥路變作高樓寬街,庵子被周圍簇新的各色建筑遮蔽得密不透風(fēng)。任靜差點沒找到這個庵。
庵子大門敞開著,她沒有進去。
庵子左旁是一條熱鬧步行街,街上的人全都閑閑的,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也有遛娃的,也有遛狗的,也有閑逛的。任靜找了條長椅坐下,看不見的日頭已然偏斜,陽光不再盛熾,她口干舌燥,卻不想走進超市去買水。
大姑姐電話里說,陸枕濤的父親現(xiàn)在在一座小城市,已經(jīng)再婚。
大姑姐說,他想跟陸枕濤談一談。
能不能讓他跟陸枕濤見面、談話,取決于她。
原來,他又結(jié)婚了,她是為這個心亂嗎?她讓自己否決了這個想法。兒子的事情已夠她焦頭爛額,她沒空為自己操心。她心亂的是,她是不是真的沒有能力帶好兒子?那她怎么辦?把兒子交給他父親?也許,兒子也愿意選擇跟著他父親過?
想到兒子很有可能做出那樣的選擇,任靜心里猛一陣刀剜般的痛。
75
長這么大,苗知禾從未想過要跟媽認真談點什么,談什么啊,躲都躲不及。
去給媽送手機的次日早晨,她媽回到家,一覺睡到中午。午飯吃過,她媽在沙發(fā)上歪了會兒,便起身去拆洗窗簾。她那勤勞的媽是個閑不住的人,原先媽在家做這個做那個,苗知禾沒想過媽辛苦不辛苦,以她所見,自己愿意做的事就說不上辛苦。如今,她是看到了媽上班的狀況,她能不心疼媽嗎!給那可厭的老太太摳大便,打死她她也不干。但這不意味著她就樂意聽媽的絮叨,兩碼事。想去跟媽說你別忙了,休息吧,肯定招致媽又把話頭扯到她的學(xué)習(xí)上。她媽那些話,她睡著了都能背出來。她想了想,丟下書,去幫媽拆窗簾,把所有窗簾取下,再把窗簾上的掛鉤一個個摘下。母女兩個坐一塊兒摘掛鉤時,苗知禾對媽說:“媽,以后我不跟你吵嘴了?!?/p>
苗知禾說:“你也別老說我。學(xué)習(xí)上我盡量用功——只是盡量啊,考試能考什么樣我可說不好,考得不好你也不要吵吵我,雖然我知道人的積習(xí)難改,你盡量克制吧?!?/p>
她媽那表情,又是驚詫,又是好笑,她媽說:“用了功怎么會考不好?上個期末你努力了,不就出成績了嗎?”
“那是運氣好?!?/p>
“你……”她媽把手里的窗簾一摔。
“看,又來了吧?!泵缰陶f,“我不是說了讓你別對我吵吵,你為啥不能克制一下???我是對你不抱希望了,你也別對我抱希望,我們扯平。”
“你說啥?”
這話說得,一說就岔了。苗知禾把窗簾抱起,說:“我去洗窗簾?!苯铏C要撤離。
“你會洗啥啊!放下!”
不就是開開洗衣機的事嗎,有啥會洗不會洗的!但苗知禾哪能不懂媽的意思,放多少洗衣粉,洗多長時間,她媽是有自己一套章程的;最后一缸清洗的水,她媽還要用桶接出來,用來打掃衛(wèi)生。
苗知禾便把窗簾往媽懷里一遞,自己洗去吧,拜拜。起先她是有心跟媽好好談一談,看來沒那么容易。還是在采采的視頻里談吧。
周六的中午,谷勵再次發(fā)現(xiàn)媽忘了做飯。他媽的解決辦法,又是叫外賣。
下午的時間一晃而過,到了做晚飯的點,谷勵不去提醒媽做飯,打開冰箱看看里面有啥食材,又點開手機,搜出幾段教做菜的視頻。看過視頻,他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把圍裙圍上,開始洗菜。他在廚房里鼓搗的時候,他媽手拿手機一頭走進來:“我來做我來做!想吃什么呀?”
說著話他媽就要解他的圍裙,谷勵偏開身子:“這頓飯我做?!?/p>
“對不起啊,”他媽愧疚地堆著笑,“這段時間我……”
谷勵繼續(xù)洗菜,他媽站在旁邊,說:“你真做???”
谷勵心說,不真做難道還假做?假做怎么做?他皺皺眉,對媽說:“你出去吧?!?/p>
他媽延俄著,谷勵不想多說也不得不說:“你出去吧,我做成什么樣算什么樣,好不好吃都將就吃吧。”
心想,以前你總說外婆慣我,現(xiàn)在我做頓飯,你拿不起放不下的,干嗎呀。
這頓飯他還真是一手做了出來,米飯做硬了,炒的兩個菜都不好吃,他媽卻高高興興地大口吃著。谷勵有點驚奇,他媽這是味覺失靈了呢,還是特別能自己騙自己?他媽見他吃不動,問:“沒胃口?。俊?/p>
“難吃?!?/p>
“我覺得挺好吃的?!?/p>
“何必自欺欺人?”
“沒有自欺更沒有欺人,我是真覺得好吃,因為這是我兒子做的?!?/p>
谷勵想說什么,卻啥都沒說,但他意識到,自己知道在歐陽采采的鏡頭前說些什么了。
林逐月原是沒抱指望的,即便她媽肯帶她去吃火鍋,教官也不會同意她離校。果然,她媽向教官提出請求,當即被駁回。林逐月心情怏怏,看來她只能把牢底坐穿,等著三個月期滿了,說不定滿了三個月她還出不去,這該死的學(xué)校里,有的小孩待了半年還沒出去。她極其驚訝的是,忽地聽見她媽說:“我要把我女兒帶走?!?/p>
她不會聽錯了吧?
沒有聽錯。她媽確實要帶她走,無論教官說什么她媽也不改主意。校長也來了,但校長也沒說服她媽,她媽倔得像頭驢。不,她媽有種,厲害!林逐月第一次對媽有了佩服之感。
媽開車帶她回城的路上,林逐月說:“媽,謝謝你?!?/p>
她媽沒有回應(yīng)什么。沒有回應(yīng)也不影響林逐月喜極欲狂的心情,她出來了,逃出牢籠了,解放了!恨不得大呼一聲“萬歲”!就聽見她媽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把你帶出來是對是錯?!?/p>
啥意思?
她媽看著前方路面,說:“反正,我不指望你一下子變成另一個人,我也不奢望這次把你帶回去,我們就能和和美美相處,但至少,我們兩個不要打架了。”
“可以,”林逐月痛快答應(yīng),“不打就不打。”
她以為她媽要問“我能相信你嗎”,沒有,她媽沒問。這就對了,她干嗎要做保證?反正此時此刻她是這么想的,不再跟媽打架了。
黃昏降臨。
夏日的黃昏是綿長的,晚飯之后,天色依然亮著。陸枕濤趴在陽臺欄桿上,看著窗外黃昏的天空,光線不動聲色地沉潛下去,白晝的明亮已轉(zhuǎn)為淡淡的青灰,轉(zhuǎn)為安謐的空曠。地面的喧囂絲毫不能觸動這份安謐空曠,它高高在上得仿佛遠離塵囂。他出神地看著,聽見身后有腳步聲,知道是他媽過來了。他沒轉(zhuǎn)身。
他媽說:“你姑給我打過電話,說你爸爸的病況好轉(zhuǎn)了,他想跟你見個面。見不見,你決定?!?/p>
陸枕濤看了媽一眼,他媽沒看他,也看著窗外的黃昏。光線暗了一層,又暗一層,越暗,越靜謐。
他沒說話。他媽又輕輕地說:“如果你想見你爸爸,我一會兒把你姑的電話給你?!?/p>
街燈亮了,遠近樓房的一扇扇窗口也亮起了燈,盞盞燈火仿佛夜色開出的花,又仿佛張開的眼睛,一眨一眨,閃閃爍爍。
他媽又說:“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說心里話,兒子,我一直以為我應(yīng)該比自己的父母更會當父母?,F(xiàn)在我才明白,我用了那么大力氣,可我還是不合格?!?/p>
陸枕濤的呼吸重起來。
他媽說:“我想好了,今后你的學(xué)習(xí)、畫畫,你自己安排,媽媽相信你會安排好的?!?/p>
陸枕濤轉(zhuǎn)過臉來:“畫畫?”
他媽說:“只要你好好的,兒子,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你好好的。”
陸枕濤鼻根酸了,他說:“媽?!?/p>
責(zé)任編輯 張爍 饒霽琳
【作者簡介】袁遠,女,現(xiàn)居成都,巴金文學(xué)院、成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有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多部發(fā)表、出版,作品被多家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作品有中篇小說集《一墻之隔》《單身漢董進步》《純屬巧合》,長篇小說《親仇》。獲第六屆、第九屆四川文學(xué)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