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12)
切音就是拼音,也叫合聲,即采用易讀易寫的符號來切漢字讀音,以幫助一般民眾學習文化知識。從19 世紀90 年代到1911 年辛亥革命,在中國語言文字學界曾出現(xiàn)多達28 種由個人或團體創(chuàng)制的切音字方案,由此興起了一場前所未有且聲勢浩大的文字改革探討,成為晚清社會文化變革運動的重要表象之一[1]。這些方案的字母形體有采用拉丁字母及其變體的,有采用漢字筆畫和獨體古文的,有采用速記符號的,有采用數(shù)碼的,有自造符號的。在這些方案中,1900 年王照創(chuàng)制的“官話合聲字母方案”與1906年盧戇章創(chuàng)制的“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以下簡稱兩種切音方案),在當時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本文將對兩種切音方案進行簡要介紹,并從音韻學視角對兩種切音方案的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進行比較,分析其成因,同時用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對應標記兩種切音方案中的聲母、韻母,探討兩種切音方案的音與現(xiàn)代漢語的差別。
清末內(nèi)憂外患,民族危機嚴重,一些人把中國與西方國家以及日本相比,感到處處落后。他們看到這些國家富強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教育普及,而它們的教育普及大多得益于文字簡易,也就是“切音為字”?!扒幸魹樽帧钡钠匆粑淖志哂腥菀讓W、容易記、容易寫三大優(yōu)點,所以無論智愚、貴賤、老幼、男女等皆能讀書識報、了解政事。為此,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反思漢字的適用性。清末的文字改革家為了使中國的底層民眾能讀書識字,主張把漢字改成“文言一致”的切音字,開始創(chuàng)制各種類型的切音字方案,“官話合聲字母方案”與“官話切音字母方案”就是其中的兩種[1]。
王照(1859—1933),字小航,號蘆中窮士,直隸寧河縣(今屬天津市)人。王照是近代拼音文字提倡者、“官話字母”方案的制訂人。王照在戊戌變法后流亡日本,在日本期間仿日文假名,采用漢字偏旁或字體的一部分為字母,如:扌(撲)、弋(戈)、乂(希)、了(阿)、土(土)、日(日)等,創(chuàng)制了中國第一套漢字筆畫式的拼音文字方案,名為“官話合聲字母方案”。該方案聲母、韻母共62 個,采用聲韻雙拼的方法。“官話合聲字母方案”在各種方案中推行最廣,影響后期注音字母運動包括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的產(chǎn)生。據(jù)《拼音文字改革史料叢刊》介紹,王照創(chuàng)制的《官話合聲字母》1900 年在天津初版,1901 年在日本江戶由中國留學生翻?。?903 年由北京裱褙胡同“官話字母義塾”重刊,增加附錄部分;1906 年又由北京拼音官話書報社翻刻,補充附錄部分[2]。
盧戇章(1854—1928),字雪樵,福建同安人。1892 年,盧戇章將自己創(chuàng)制的漢字切音新字編成著作《一目了然新階》,并個人出資交由廈門五崎頂倍文齋刊印。《一目了然初階》是中國人編著的第一本拼音著作,盧戇章創(chuàng)制了中國第一套切音字方案。該方案采用拉丁字母,但僅用于拼合福建方言。在王照“官話合聲字母方案”的影響下,1906 年他出版《北京切音教科書》,創(chuàng)制第二套拼音方案——“官話切音字母方案”。該方案根據(jù)日本假名創(chuàng)制,適用于北方話,與王照的“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一樣都采用聲韻雙拼法。盧戇章提倡“統(tǒng)一語言,以結(jié)團體”“認京音官話為通行國語”,倡導表音字母化、文體口語化,同時首創(chuàng)橫排橫寫和標點符號,被譽為中國拼音文字運動的先驅(qū)和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運動的揭幕人[3]。
這兩種切音方案創(chuàng)制與推行的時間相近,在字母采用的形式、主張拼合的語音及推行的方式等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
王照在戊戌變法失敗后,逃往日本。在日本期間,它結(jié)合日本的文字假名創(chuàng)作了《官話合聲字母》。王照“合聲字母”的形式模仿日本假名,“字母四十九皆損筆寫之,略如日本之假名字”[2],可以印證“合聲字母”是王照在日本期間模仿日本的假名創(chuàng)制出來的。
盧戇章在《北京切音教科書》中提到“日本雖婦孺販卒,均能讀書閱報”,認為日本能夠普及教育是由于“端賴切音字之功也”[4]。盧戇章認為由于日本推行簡易的切音字假名,因此日本人人能讀書、人人能看報,教育普及程度高。當時“漢字變體式”的切音字方案風行,受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的影響,盧戇章放棄了原來的拉丁字母變體方案,創(chuàng)制“切音字母”。
王照在《官話合聲字母》中的50 音母下注有“注字皆從京音”,說明該方案專門用于拼合北京音。他還在新增例言中提到“用此字母專拼白話,語言必歸劃一,宜取京話。因北至黑龍江,西逾太行宛洛,南距揚子江,東傳于海,縱橫數(shù)千里,百余兆人皆解京話……務求簡易,專拼北人俗語,肖之即不誤矣……若用以拼文話,則讀著有混淆誤解之弊,是必不可”[2],他主張把北京音作為全國通行的標準音。
盧戇章曾說“茲擬以官音統(tǒng)一天下之語言,故自師范以及高等小學堂,均于中國文一科內(nèi)附入官話一門”,他在《奏定學堂章程》旁注釋“全國切土腔,京音為國語”,說明盧贛章希望統(tǒng)一國語,并把官音即北京音作為統(tǒng)一國語的標準音[4]。
《官話合聲字母》中的字詞常常帶有北京話中的“兒”,說明該方案主要用于拼寫北京口語。在《北京切音教科書》中的字詞教學部分有“小姑娘、花籃兒”等詞,文章體現(xiàn)口語語音色彩。盧戇章是福建人,在他的方案中難免會帶入方言,如其方案中出現(xiàn)“一尾語、貨底”等詞。王照是天津人,他的方案中不涉及方言問題,但是他的方案中有明顯的前代學者著錄的遺跡。
王照認為切音字“此字母專為無力讀書、無暇讀書者而設……有力讀書有暇讀書者,仍以十年讀漢文書為佳,勿因有此捷法而輕視漢文”[2],不主張廢除漢字。盧戇章創(chuàng)制切音字的目的與王照一樣,主張切音字與漢字并用,在所錄的學部批文中稱“夫漢字為我國國粹之泉源,一切文物之根本,在日本因襲既舊尚難一旦更張,在我國累代相傳,豈可反行廢棄。特以字形繁重,施諸初等教育,實有勞而少功、博而寡要之患。故仿照國書及泰西諸國文字成例,別制切音字一種,以與固有之象形字相輔而行,亦今日不得已之句也。盧氏敬錄”[4]。不主張廢除漢字,是他們區(qū)別于切音字運動激進派的最顯著特征。
“官話合聲字母方案”包括50 個音母(聲母)、12個喉音(韻母)、4 個聲調(diào)(上平、下平、上聲、去聲),在聲母與韻母下僅注有漢字表示其讀音。“官話切音字母方案”包括21 個聲音(聲母)、42 個字母(韻母),4 個聲調(diào)(上平、下平、上聲、去聲),在聲母與韻母的旁邊均注有漢字與羅馬字,漢字與羅馬字都有提示讀音的作用。兩種方案都采用雙拼制,但在聲母、韻母、聲調(diào)系統(tǒng)方面存在差異。
1.“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聲母的數(shù)量遠遠少于“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聲母的數(shù)量?!肮僭捄下曌帜阜桨浮敝新暷甘怯陕暷概c介音共同組成的,而“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聲母與介音脫離,較為接近現(xiàn)代漢語的聲母系統(tǒng)?!肮僭捄下曌帜阜桨浮敝械穆暷?,按橫排排列,從唇音開始,到舌根音結(jié)束,而“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聲母的排列較為混亂。
2.盧戇章在聲母中設立了舌面音“西(x)”聲母,主張把舌面音聲母“西(x)”并入舌尖前音聲母“絲(s)”,使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舌面聲母j、q 與卷舌聲母“之(zh)”、“癡(ch)”合用。而在“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音母j、q、x、z、c、s、zh、ch、sh 并不相混,與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聲母沒有差別。可以看出“官話切音字母方案”在創(chuàng)制時雖然主張拼合京音,但仍然擺脫不了自身方言的局限。
3.在“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出現(xiàn)了與現(xiàn)代漢語聲母系統(tǒng)相對應的零聲母“衣(yi)”、“五(wu)”、“于(yu)”,但在“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僅設立一個零聲母“衣(yi)”。
4.在“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保留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鼻音聲母ng,而“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沒有此聲母。
1.“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韻母的數(shù)量遠多于“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韻母的數(shù)量。這是因為“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韻母只包括韻腹和韻尾,不包括韻頭。而“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韻母包括韻頭、韻腹、韻尾,所以數(shù)量較多,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中的韻母數(shù)量相當?!肮僭捛幸糇帜阜桨浮敝械捻嵞付及凑账暮舻拇涡蜻M行排列,撮口呼韻母yu 位于最后。“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韻母的排列次序較為簡單。
2.“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e 韻母沒有與o 韻母完全分化。在“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e 韻母與o 韻母完全分化,但是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e 韻母與er 韻母合用一個韻母。
3. “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的三個韻母“約(io)”、“虐(vo)”、“涯(iai)”,在當時的北京音中并不存在,是南方方言的殘留?!肮僭捄下曌帜阜桨浮敝胁淮嬖谶@3 個韻母。
4.在“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o 韻母與uo 韻母完全分化,但是在“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o 韻母與uo 韻母尚未分化,例如現(xiàn)代漢語中讀為uo 韻母的“多”字在“切音字母”中注為“阿(o)”韻。
5.“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的前后鼻音時常相混,例如“親”字有兩種異讀,有時讀為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qin,有時讀為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qing[5]。但是“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與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發(fā)音相同的n 韻尾與ng 韻尾沒有出現(xiàn)相混的情況。這與盧戇章、王照二人所處的地域有關,盧戇章在用其創(chuàng)制的切音字拼寫北京音時,仍受其固有地方音的影響。
1.采用的聲調(diào)標示法不同。雖然兩種方案都只有四個聲調(diào),但是標示方法不同?!肮僭捄下曌帜阜桨浮痹诼曊{(diào)上采用四角標示法;漢字能夠自成音節(jié)的,標在音母即聲母的四角上;漢字不能自成音節(jié)的,音母喉音相切成音,標在喉音四角;輕聲不標調(diào)?!肮僭捛幸糇帜阜桨浮庇寐曇艏绰暷傅奈恢脕肀硎韭曊{(diào),把聲調(diào)點角法變形,不使用另外的符號表示該字的聲調(diào),僅根據(jù)聲母、韻母書寫時所處的位置來表示。由于切音字母文字中聲母的筆畫非常簡易,所以這種方法導致聲調(diào)容易混淆,不易辨別。
2.王照在“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詳細闡述了“一”“不”的變調(diào)?!肮僭捛幸糇帜阜桨浮敝袥]有對變調(diào)進行闡述。
3.“官話合聲字母方案”中聲調(diào)誤讀較少,“官話切音字母方案”中聲調(diào)誤讀較多,多誤讀為去聲。
一方面,盧戇章曾經(jīng)協(xié)助傳教士完成一些羅馬字拼寫的譯本,盧戇章受其啟發(fā),在1892 年出版了中國拼音文字第一種方案《一目了然初階》,該方案采用拉丁字母式,所以盧戇章在其方案的聲母韻母下既注漢字,又注羅馬字母,把聲母與介音分離。而王照僅僅仿照假名創(chuàng)制了“官話合聲字母方案”,與盧戇章的文化背景迥異。盧戇章創(chuàng)制“官話切音字母方案”聲韻調(diào)時借鑒了威妥瑪《語言自邇集》的內(nèi)容[5],其方案中的部分內(nèi)容與《語言自邇集》相近,受到《語言自邇集》影響較大。另一方面,盧戇章是福建人,在創(chuàng)制北京切音方案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帶入家鄉(xiāng)方言,由于閩方言與北京音差距較大,導致其方案與“官話合聲字母方案”在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上有部分差異。
“官話合聲字母方案”與“官話切音字母方案”創(chuàng)制的動因是相同的,一是為了統(tǒng)一全國語言,二是為了普及教育。王照在《官話合聲字母》原序中說:“今各國教育大勝,政藝日興,以及日本號令之一,改變之速,固各有由,而言文合一,字母簡便,實其至要之原。夫富強治理在各精其業(yè),各擴其識,各知其分,之齊氓不在秀特英雋而已也。”[2]在《官話合聲字母》新增例言中還說:“用此字母專拼白話,語言必歸劃一,宜取京話。”[2]盧戇章在《北京切音教科書》“謹擬頒行切音字書之益大端有二”這一部分中稱第一益即“統(tǒng)一語言,以結(jié)團體乃保全國粹之要件”,第二益即“語言文字合一,普及教育也”[4]。他在《奏定學堂章程》旁注釋說:“各國言語全國皆歸一致,故同國之人其情易洽,實有小學堂教字母拼音始?!边@兩種切音方案在清末漢字改革的大浪潮中都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在符號形式、語音標準方面影響了后期注音字母的產(chǎn)生,對教育普及也起到一定促進作用。
這兩種方案都以北京音為拼合對象,說明北京音在當時的全國語音中已占據(jù)重要地位。盧戇章的第一部拼音著作《一目了然初階》是拼合福建方音的,后轉(zhuǎn)而創(chuàng)制了拼合北京音的“官話切音字母方案”,說明北京音已經(jīng)逐漸開始成為全國的標準語音,為后來普通話確立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奠定了基礎。王照和盧戇章都主張漢字與切音字并行,這種并行的形式使得漢字并沒有受到很大沖擊,直接影響了注音字母,使注音字母在創(chuàng)制之初就成為了注音符號。這兩種切音方案都采用漢字的簡化符號作為字母形式,而注音字母就是采用漢字的變體來替代漢字,代表聲母、韻母進行拼合。
王照創(chuàng)制切音字的目的之一就是普及教育。這兩種切音方案當時的推廣范圍很廣,尤其是王照創(chuàng)制的“官話合聲字母方案”。凡是兩種切音方案推廣到的地方,當?shù)氐钠胀癖姸寄軌蛟诙虝r間內(nèi)習得切音字并且閱讀切音字文章,使用切音字進行交流。兩種切音方案的出現(xiàn)使普通民眾拼寫與認識漢語變得更加容易,雖然兩種切音方案的推行受到教材、師資力量和資金等各種因素的制約,但是對中國教育的普及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6]。
在兩種切音方案推廣過程中,普通民眾通過閱讀這兩種方案的拼切讀物,例如《拼音官話報》等途徑認識并了解了拼音,為后期拼音的產(chǎn)生打下了群眾基礎。羅常培在《漢語拼音字母演進史》中指出,“漢字之表音方法遂自‘反切’一變而為‘拼音’:此誠漢語音韻學史上一大革新也”[7]。于照洲說:“回望漢語拼音的前生今世,西方傳教士有催生之功,注音符號、國語羅馬字、拉丁新文字有前行之功,而‘切音字’在清末時局下則更有篳路藍縷之功,殊不可沒?!盵8]漢語拼音的形成離不開各種切音方案創(chuàng)制者的努力,其中中國切音字第一人盧戇章與方案影響力最大的王照更是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