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潤芬
坪尾,是漾濞縣漾江鎮(zhèn)雙澗抱荷嶺的一個小山村。說到坪尾,很多人會想到,那里有兩棵古茶花樹,花名早桃紅,又名一念紅,是坪尾古代的讀書人赴京趕考帶回栽種的。傳說是當?shù)匾妥逦娜耸┦繌?,于清雍正十三年?735年)到省城昆明應試。返鄉(xiāng)時,考官對他說:“在云南西,像你這樣的民族也能來趕考,其精神實在可佳,你雖應舉不第,切不可灰心喪志。贈你兩株茶花,栽于鄉(xiāng)土上做個紀念,以勵后人?!笔┦繌┗剜l(xiāng)后精心澆植兩株茶花,并辦起了私塾,桃李山鄉(xiāng)。也有說這兩棵茶花是明朝初期,坪尾施姓兄弟進京參加科舉考試,雖未高中,但南詔府史感念兄弟倆的求學精神而贈送的。無論哪種說法,總之,是幾百年前的茶花,是讀書人栽種的。栽種茶花的小院曾經辦過私塾。私塾后來改成了學堂,學堂后來搬到了雀山,成了現(xiàn)在的雀山小學。如今,私塾舊院的房屋換了磚瓦,成了村里第三支部的活動室。院里的兩棵古茶花卻一直承載著歷史的記憶和書卷的氣息年年開放著。
十五六年前,我曾經慕名到訪過坪尾,為一睹古茶花的芳容。那是在零幾年的三月份,學校組織全體教師到雀山開展“三八”節(jié)活動,順道可以看看坪尾那兩棵聲名遠播的古茶花。從雙澗街到雀山需要一個多小時,路面都是土路,坑洼不平,我們去的頭幾天剛下過雨。半路上,我有點暈車,看到小汪老師騎著摩托車在后面。便下了微型車,去和小汪老師騎摩托車。汪老師剛買的摩托車,對山路也不大熟悉。大家都不敢跟他騎。我呢,想著騎摩托車總比一直暈車要好受些,只要難走的路段自己下來走走應當也是安全的。剛走了一小段,便看到前方有積水潭。汪老師停了車,我下了車準備步行過去。路的兩側都是渾濁的積水潭,中間高拱的路面看起來平整透亮。汪老師轉頭問我:“走中間還是兩邊?”我看了看路面說:“走兩邊,中間雖然干凈,但可能會比較滑。走兩邊,順著其他車輛的輪子印記走。”汪老師說:“兩邊水太渾了,中間干凈點?!闭f完就往中間去了。還沒過去一半,只聽“啪塔!”一聲,摩托車前輪往左,后輪往右,即將滑倒,汪老師雙腳落地,很快下了車。我本想笑老汪同志“不聽老人言”來著,見車輪陷進淤泥里,汪老師踩在稀泥里費力推車,已經顧不上干凈不干凈的了。我一邊笑著,一邊把鞋脫在路邊,從渾水潭中走過去幫忙把摩托車推了出來。在坪尾和雀山的分叉路口,我們遇到了其他老師,他們已經看過了茶花,準備去往雀山,問我們要不要一起直接去雀山。好不容易到坪尾村前,肯定要去看看古茶花的。摩托車停在了山梁上的分叉路口,我們走路下去看兩棵古茶花。
那一次,坪尾私塾舊院的門鎖著,我們不知道誰家掌管鑰匙。院墻有一道缺口,缺口上雖然搭著根圓木,但里面橫亙著一些干枯的枝椏,可能用來防止不速之客入侵的。我們只是站在缺口的圓木上瞥了一眼傳說中的古茶花樹,看到了它高大的樹干和一簇簇花朵。發(fā)現(xiàn)古茶花樹與當?shù)氐钠渌吧杌ú煌?,顏色更紅,花瓣更大,而且是多層花瓣。當?shù)厣襟淅锏囊吧杌ㄒ话闶欠凵模抑挥幸粚踊ò辍?/p>
而今,再到坪尾,天空很藍,村里的兩棵古茶花正值盛花期,健碩的枝桿載著嫣紅碩大的花蕾在微風中頷首輕舞,隱隱輝映出一道時光門楣。我想,掀開歲月的門簾,里面的世界也許是明朝,也許是清朝。這百余年來一直開放著的茶花,見證著時代的變遷,歲月的更迭,還承載著許多后人尚未知曉的故事。
就在這花開時節(jié),聽聞一份清朝時期的歷史資料出現(xiàn)在了坪尾。據(jù)說它儲存于一座年久的垛木房里,在某個角落的木箱里呆了很久,是房主在修繕垛木房的過程中清理物品時發(fā)現(xiàn)的。作為檔案工作者,我們希望這些能夠見證和反映歷史事實的資料能夠得到妥善保存,所以到門造訪。
祥叔,現(xiàn)存史料的家主,也是現(xiàn)今打理私塾舊院、照料兩棵古茶花、保管院門鑰匙的“掌門人”。來之前大概了解了一下,祥叔的孩子都已成人,他大概年近50。當面見到祥叔的時候,有點不敢確認,他看起來40不到,很年輕,很精神,也很謙和。祥叔的兒子剛要出門,見到我立馬說:“邱老師,進來坐?!蔽矣行@訝,第一次到祥叔家,第一次和祥叔的家人照面,怎么就被認出來了呢?“邱老師,你教過我,我是月雄?!毙』镒咏又a充道。我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帥小伙,在那棱角分明的臉龐中提取童顏印記,在記憶中的雙澗九年制學校的教室里,找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和稚嫩的臉盤。十多年后陡然再見,一下子還真沒認出來。
祥叔說,他記得我,我有些汗顏。印象中,我教過的坪尾姓“字”的學生還有女生。看著祥叔的女兒很面熟,我不大確定她是不是也是我的學生,我厚著臉問祥叔:“您女兒我是不是也教過?”他溫和地說:“剛才她已經叫您‘邱老師了?!蔽倚α诵?。從年齡看,叫祥叔“哥”就可以,只是祥叔那穩(wěn)重、踏實、淳樸、包容、和善的音容笑貌,像私塾里的那兩棵古茶花,沉穩(wěn)大氣,艷而不驕。
打開封存著歷史文卷的黑色的木匣,展開一張張歷史憑證,房契、地契,當票、選票,清朝的、民國的,我們看到了時代的變遷,家族的發(fā)展,一些歷史故事和人物形象在腦海中交織匯演。雖然零散的憑證拼接不出完整的歷史,但能證明很多的事實確實曾經存在過,至少證明祥叔的祖先確實很早以前就生活在坪尾。難怪,祥叔家里一派祥和,原來是有著厚重的歷史積淀。保存著珍貴的歷史資料,將家里打整得井井有條,把孩子教育得懂事謙和,在我心里,祥叔是值得敬重的長輩。
儲藏過木匣的屋子是一間兩層的垛木房,屋頂?shù)狞S板已經拆除,斜梁都在,橫梁空著,抬頭便能看見天空。祥叔說,這屋子以前比這更高,因為挨著地面的木頭腐爛了,翻修時拆除后屋子整體矮了下來。垛木房分為三個房間,對外開著一道門,在屋子中間。里間的門在堂屋兩側。樓棱和四周垛著的木楞大都發(fā)黃發(fā)黑,覆滿煙熏的痕跡。屋里已經清理干凈,堂屋內擺放著一個舊木柜,造型如鼎,“井”字形,榫卯結構,內里是閉合的木板,外圍豎著一圈方條。頂上開門,門若井蓋,門掛著老式的鐵質鎖栓。柜里放著個同樣很舊的鑼鍋,還有兩個做餌塊的印模。聽說,儲存文卷的黑木匣起初就一直放在這柜里。柜子旁邊有一把舊式的椅子,還有升子、米蘿、鋤頭、杵臼等舊物件。地板雖然是泥巴的,但清掃得很干凈。除了翻修時在垛木的墻腳墊上的一圈空心磚,看不到一件現(xiàn)代生活的物件。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老家的垛木房,還有那些溫暖的記憶。走進這垛木房,仿佛走進了一段古老的歲月。有一種隱塵避世之感,簡單、自然,卻能讓內心寧靜。在古屋里翻閱舊時的文卷,在那些發(fā)黃的只言片語中,推演古人的故事,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
在火塘邊,聽祥叔和家人用羅武話交談,好像回到了在雙澗教書那幾年的時光。我是漢族人,不會說羅武話。小時候在傈僳族聚居地的三廠局上過學,家里時常有大理的白族人往來留宿,我會說一部分傈僳語和白族語。在雙澗工作的時間長了,大部分羅武話也會聽。再次回到工作過8年的雙澗地界,聽著熟悉的話語,似聽到了鄉(xiāng)音。那些鄉(xiāng)音中,牽連著很多往事,很多回憶。上師范時,跟著舍友學白族話,還去參加洱源的老鄉(xiāng)會,好多洱源的同學以為我是洱源的。在雙澗工作時,和熊老師到浩木庫走親戚,他們講的傈僳話雖然和三廠局的有些不同,我也大致能聽明白。所以,像我這種會聽點白族話、傈僳話和羅武話的,在漾濞似乎不管走到哪都能聽到鄉(xiāng)音。
在坪尾的古老印記中,能夠考證的,不止是古茶花樹,還有一個古墓群。坐落在坪尾村子后方的一片水冬瓜樹林中。我到古墓造訪大概也是10年前的事兒了,原本是要去坪尾看古茶花的,后來改道去看了古墓。因為去的人多,看的時間短。碑文的具體內容已不記得,只是大致記得有幾座墓上雕著精美的石刻,墓身比較高大,碑文清晰記載著墓室主人的信息,大概有明清時期的墓。我主要還是看了遠山。靜靜地站在大墓的后方,順著墓門的朝向向遠處望去,看到的是一層層連綿起伏的山脈。每一層都像是在平常的山頭向遠處望去時能看到的那道最高最遠的山的邊緣。由近及遠,大概能看到十多條山脈,像是海面上蕩漾起伏的波紋。在漾濞的大山深處,我們就算是在山頭上也很少能有那么開闊的視野,看到那么開遠并排的山脈。據(jù)說,有人對墓群做過考證,也有相關研究和記載,只是我還未曾拜見過。
古墓,古茶花樹,老屋,垛木房,褪色發(fā)黃的憑證,這些,只是在坪尾這個小山村里看到的歷史縮影。透過縮影,我們初步了解了一些歷史的更迭,一個民族的發(fā)展和變化,為先輩們創(chuàng)下的豐功偉績而驚嘆。我們還想知道,在歷史演變中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又要到哪里去呢?或許還有很多未知的故事等待著我們去進一步考證。說不定明年花開,我們又會回到坪尾,聆聽坪尾的故事,舊的,新的,還會聽到雀山小學里那悅耳的讀書聲。
雀山,位于坪尾之上的另一個小山村,是彝族聚居的地方。以前盛產洋芋、蕎面,白蕓豆、蕨菜。大多數(shù)人家除了用洋芋喂豬,還用洋芋喂雞,洋芋喂養(yǎng)的雞,肉特別香。買來的洋芋雞如果不殺的話,只能喂洋芋,它們不吃玉米,甚至連米飯都不吃。以前,在蕨菜上市的季節(jié),當家人會在街天趕著馬,打早出門去賣蕨菜。每匹馬背上馱著3大袋干蕨菜,大約十一二點能走到雙澗街。往往剛到街頭,蕨菜就被生意人一搶而空?,F(xiàn)在,雀山種上了瑪卡、續(xù)斷、重樓等中草藥材,蕨菜依然很搶手。很多人家都有了車,摩托車、皮卡車、越野車。道路拓寬了,平整了,從縣城出發(fā)到雀山兩個半小時左右就能到。
我一直以為彝族是土族、羅武族等幾個少數(shù)民族支系的統(tǒng)稱。后來才知道,有一個民族一直就是彝族,不是土族,也不是羅武族,就像雀山的彝族。以前跟哥哥去送瓦,去過雀山的陸醫(yī)生家里??吹交鹛林車幸慌趴活^,聽陸醫(yī)生介紹,以前住的垛木房比較冷,他們晚上就睡在火塘邊。現(xiàn)在家家都蓋了新瓦房,也有了專門的臥室,火塘邊的炕也早已不見了。
雀山小學好多年以來都是一師一校,陸老師是這所學校的教師。他還是1999年全國民族體育運動會的男子立姿射弩冠軍。在雙澗工作那些年,常常聽他唱起彝族的酒歌,漢語的,彝語的,聽懂聽不懂,都能感受到他豪邁的激情。我們時常附和著,哼唱著那些音調熟悉、歌詞卻未曾學會的彝族調子。把自己當做彝人,在爽朗的笑聲中燃起團結一致的干事熱情。從射弩冠軍到教書先生,一直聽說陸老師有著戲劇般的人生。他本有機會離開雀山,他可以不教書到縣城工作的,他還是一直留在了雀山教書。今天,他還把他射弩生涯中的所有獎牌及獲獎證書捐贈給了檔案館。
陸老師和祥叔是好友,一個守著學堂,一個守著古茶花園。他們像那兩棵靜靜開放的早桃紅一般,在踐行歷史使命的過程中,繼承和發(fā)揚著先人的遺志。
在坪尾村子另一面的山坡上,祥叔建了新房,放養(yǎng)著幾百只土雞和幾十只山羊。屋子周圍的山坡上排滿了圓木蜂桶,蜜蜂熙熙攘攘,進進出出。林邊的杜鵑花正在開放,在屋內便可以看到盛開的映山紅。羊群有時在山這面,有時在山那邊。家雞模仿著野雞從高處撲棱著翅膀飛落,佯裝著驚慌飛奔入林。守家的大黑狗豎著耳朵四處張望。枝頭的鳥兒成了看客,你一言我一語,此起彼伏,會心大笑?;蛟S將來某一天,會有一群尋求內心寧靜的人們,在某間溫潤的垛木房中彈奏著悠長的古樂,打發(fā)著綿綿的心事。又或是圍著一堆燃燒的焰火,跳一曲奔放的舞蹈,再掬一捧清冽甘甜的泉水,潤喉,撲面。那臉頰,就像那坪尾盛開的古茶花一樣紅潤。
“茶花一樹早桃紅,百朵彤云嘯傲中?!钡福何补挪杌ㄩ_不敗,桃李山鄉(xiāng),書香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