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仁,大理永平縣人,曾在《天涯》《清明》《邊疆文學》《芒種》《散文百家》《思維與智慧》《云南日報》《大理文化》等多家刊物發(fā)表散文若干。
上篇
1.途中
行人如蟻,在大地上蠕動。黃昏如巨墻,朝西逐日而走。黃昏巨墻撞上行人,給行人留下黑夜和恐懼,又繼續(xù)往西而去。行人想盡快找到一處歇腳之地避讓黑夜和恐懼,就一路急行,一路祈禱。
山風向東吹去,行人的祈禱聲也隨風向東而去。我和母親都沒察覺,東邊不遠處的山路上,有三五行人,腳踩疲憊,嘴里祈禱著,急急地向我家走來。
院子西側(cè),籬笆墻外,母親在菜園里給菜澆水。我站在院子里,在籬笆墻旁撒些玉米籽,給小豬崽吃。小豬崽剛出生,對新世界好奇不已,吃得不專心,總往小雞仔旁邊湊。黃昏時分,小雞仔睡意上涌,沒理會小豬崽,哼哼唧唧,朝母雞肚皮底下鉆進去。小豬崽怏怏回來,繼續(xù)用小嘴拱地上的玉米籽。
黃昏的步子不急不徐,向西跨過木蓮花山。我一邊照看小豬崽,一邊看母親澆水。我和母親均未察覺,一路祈禱著找歇腳之地的行人,即將來到門外了。母親專心揮舞著手里的瓢,把一瓢又一瓢水潑向青菜,潑向晚風,也潑向從木蓮花山上流淌過來的黃昏。水從瓢中潑出去,被晚風撞碎,變成細密的珍珠,珍珠被黃昏染成黃色,黃色的珍珠合成一股黃亮亮的流體,向菜葉呼嘯而去,跌落在菜葉上,珍珠碎了,里面的黃昏順勢附在菜葉上,映著整個昏黃的天空,黃亮亮的。水珠滴滴答答,沿著菜葉葉脈向下淌,滴落到泥土上,浸進去,把泥土變得像黃昏一樣昏暗。
隔著籬笆墻看過去,母親站在小水塘邊,半彎著腰潑水,仿若一株青菜,郁郁蔥蔥,富有生命力,她腳下似有根須扎下,蔓延,大地的力量源源不斷涌來,灌注在母親全身上下,這種力量讓母親自信而從容。暖色調(diào)的黃昏在母親背后油畫般鋪展開來,她看著喝飽了水的菜,以及菜葉下面的黑色泥土,笑意也如油畫般在臉上鋪展開來。菜園是母親的地盤,是她與生活對抗、糾纏的陣地。在菜園里,母親是主宰,萵筍、青菜、香菜、韭菜、茄子、四季豆、五葉瓜、蔥、蒜、姜,不像從土里長出來,更像從母親手里長出來。菜園里的每一抹綠色,都與母親的雙手息息相關(guān)。母親每舀一瓢水,手勢的高低,手臂使力氣的大小,瓢里水的多少,都瞬息萬變。水潑出去的瞬間,母親觀察蔬菜的遠近、蔬菜的長勢,隨即改變手上的力氣,改變潑水的方向,某一株菜被澆到的水量也極具隨機性,加之薅鋤有深淺,施肥有多少,對家禽看管的松緊,家禽對菜園的破壞等等,都左右了蔬菜生長。
寨子里的媳婦有不盤菜園的,或者盤不好菜園的,母親急了:不盤菜園怎么養(yǎng)家人?就苦口婆心地勸,那些媳婦仍無動于衷,母親就暗地里多栽了些菜,串門子時,順手拔幾棵菜,或摘幾個瓜,或割一把韭菜拎著去。在路上遇到那些媳婦,母親說:四季豆飽了,茄子有一尺長了,小瓜有手臂粗了,包包菜鼓起來了……想吃就來摘。那些媳婦也不推拒,大大咧咧地來討要,母親任由她們?nèi)ゲ藞@里拔蔥割韭。在母親看來,一個家必須有菜園,有菜園的家才是家。她說我們?nèi)置脛偵聛淼臅r候,都只有一包玉米那么大,是這個菜園把我們養(yǎng)大的。我理解母親的意思,組成我們?nèi)置蒙眢w的絕大部分營養(yǎng)物質(zhì),起初都是埋在菜園泥土深處的。長大后在外面謀生,每每念及老家,母親和菜園是最先躍入腦海的事物,她們是家的概念最具象的符號。這兩個符號惰性強,性情穩(wěn)定,家因為有了這種惰性和穩(wěn)定的具象,更像一個家。對于母親來說,菜園這個符號藏在她內(nèi)心深處,平時并不顯山露水,她也沒有仔細去關(guān)照過這個符號,也不能清晰地說出關(guān)于這個符號的樣貌來,可是某一天,她離開她的菜園,看不見菜園了,就慌張起來,手足無措。這是后來我才知道的。
母親直起腰來,拄著瓢把站在壟上,環(huán)顧那些滴著水的青菜,臉上笑意更甚,嘴里不停地跟它們說話。菜葉邊緣的水珠滴滴噠噠往下掉,菜葉不斷地上下起伏,似乎在跟母親說話,并不斷點頭稱是。
木蓮花山上空的天空越發(fā)昏暗下來,一個黃昏到來了,一個夜晚也即將到來了,然而母親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眼中只有她的菜園。但對于即將到達我家的行人來說,即使是這么一個平常的黃昏和夜晚,也是那么咄咄逼人,無條件地把他們從行人變成借宿人。
那些年,借宿人來我家借宿,一般都是在黃昏時分。
2.到達
“吱呀”一聲,大門被推開,三五人影從門外走進來,又在門口站定。人影微微前傾身體,整個身體靠在手中的竹杖上,身上除披了一身粘稠的黃昏外,還披著一身深深的疲倦。開口說話的,是人影中的年長者。她用的是一種我沒聽過又完全聽得懂的口音:“阿弟,我們是從昌寧來的……”“我們要去大寺上香,但今晚走不到大寺了,來跟你家借住一晚?!彼恼f話聲像一群奇怪的飛蟲,不可阻擋地飛進我的耳朵,又在里面不停地扇動翅膀,撞擊著我的鼓膜。小豬崽和小雞們也察覺到了這種聲音的陌生,都安靜下來,小豬崽停下咀嚼玉米籽的嘴,齊刷刷地轉(zhuǎn)身朝向大門,四蹄定在地上,直瞪瞪地看著站在大門口的人影。母雞腹下,唧唧聲消失,幾個小腦袋從羽毛里探出來,一臉好奇和防備之色。
一下子出現(xiàn)這么多陌生人,說著陌生的言語,這種情況讓我不知所措,畢竟我才六歲。并非覺得人影是歹人,而是單純地缺乏應對的經(jīng)驗。驚慌中,我不等人影說完,早已像受驚的兔子,如風一般奔進堂屋,來到火塘邊,鉆進祖太懷里,屏聲靜氣,側(cè)耳聽外面的動靜。在偏僻的鄉(xiāng)村,外地人如外星人一樣稀少。深山獨戶人家長大的幼童在路上玩耍,偶爾看見陌生人遠遠地走來,就急急地竄進路邊的樹林或草叢里躲起來,等陌生人走遠,才長舒一口氣,從樹干背后、草叢里鉆出來,心有余悸,猜測陌生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要去干什么,因為無法得知,就覺得陌生人非常神秘,進而感到害怕。
但是,有祖太在,我就不怕。抬起頭,看見祖太的臉,我的心跳逐漸平緩下來。祖太九十多歲,臉上皺紋密布,像一尊線條夸張的雕塑,但我覺得這是世上最慈祥的臉,她的懷抱是世上最溫暖的懷抱,躺在祖太懷里,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怕?;鹛晾锏幕鸸庹者^來,在祖太臉上忽明忽暗地閃爍。祖太似乎在看著對面黑暗中的某處,可渾濁的眼睛卻沒有任何波動。她右手端著二尺多長的金竹桿煙鍋,干癟的嘴巴,含著缺了一角的翡翠煙嘴,偶爾咂巴一下,左手摸著我的腦袋,輕輕地拍打著。祖太的胸膛被火塘烘熱了,熱氣柔柔地浸入我的臉頰,加上輕柔的拍打,我逐漸平靜下來,覺得自己正靠在一朵又軟又暖的云上,幾乎就要沉沉睡去。祖太熟悉我的小動作,就像我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能根據(jù)我細微的動作,對她看不見的世界做出正確的理解。從我如此驚慌地跑進來,鉆進她懷里,她就知道,這個黃昏,家里又有陌生人來了。
我的驚慌逃離,讓人影愣在大門口,進退兩難。
聽到有人跟我說話,母親轉(zhuǎn)身隔著籬笆墻從菜園看過來??匆姶箝T口的人影后,母親一邊從菜園里出來,一邊跟來人打招呼。來人又一次跟母親表明來意。母親聽后,馬上邀請趕緊進來。來人似乎很激動,一邊說著感激的話,一邊跟隨母親進堂屋來。母親邊整理火塘周邊的木凳,邊往火塘里添加柴禾,并邀請人影坐下烤火。在母親指引下,人影把背包掛在柱子的釘子上,把竹杖靠在墻上。轉(zhuǎn)身看見火塘邊雕塑一般的祖太,立馬過來打招呼,可祖太一動不動。母親趕緊說,老人耳朵背,眼睛也看不見,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人影才拘謹和遲滯地圍著火塘坐了下來?;鹛晾铮窈涕_始燃燒,火勢逐漸旺起來,人影的樣貌也在火光中漸漸明晰。三女一男,都是中老年人。臉上都有皺紋,但沒有祖太的多和深。之前在院子里跟我說話的,是一位老婦人,她的服飾跟其他三人不一致,穿的是一件深灰長袍,頭戴一頂同色的圓帽。這樣的服裝沒來由地讓我產(chǎn)生莫名抗拒。聽她跟母親說話的聲音,卻又是非常慈祥而謙和,甚至有種祈禱時的恭謹?shù)奈兜溃捍驍_你們了!謝謝了!謝謝了!母親一邊給來人倒茶水,一邊熱情地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們能來我家歇腳,是我家的福氣!還請別嫌家里簡陋,先喝杯茶,我這就去準備素食。身穿長袍的老婦人站起身來,雙手合十,朝母親鞠了一躬,其他人影也站起來,跟著鞠了一躬。母親連忙向旁邊一讓,嘴里說著:使不得,使不得,折著我這個小輩了!我先去燒水。說完就轉(zhuǎn)身出了堂屋。老婦人坐下后,看了看祖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然后側(cè)著頭與身邊的人小聲地說起什么來,說了幾句后,她將掛在脖子上的一串珠子取下來,握在手上數(shù)了起來,其嘴唇開始微微蠕動,似有低低的念誦之聲傳來。這種念誦之聲,是她說話聲的變種,讓我在祖太懷中打了一陣寒顫?;鸸庵?,我看清了老婦人手里的那串珠子,珠子比豌豆粒稍大一點,褐黃色,上有密密麻麻的小黑點,表面亮亮地映著火光,隨著老婦人的搓動,發(fā)出類似瓷器碰撞的聲音。這種聲音仿佛有種魔力,它能讓我在不知不覺中凝神去聽,越聽越覺得奇妙和神秘。
事實上,我最感興趣的不是那串珠子,而是掛在墻上的那幾個包,我的注意力早就粘在上面了。包很新,花花綠綠的,掛在被煙子熏黑的柱子上,像是一些突兀的闖入者,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分外引人注目。那是那個年代最常見的包,父親叫它“馬桶包”,我記得家里也有一個,至今都非常清楚地記得包的樣子:雙肩包,平底,圓柱形,大碗口粗細,一尺二三寸高。包口有孔,穿有帶子,收縮便可扎緊,包口上有半圓形包蓋。材質(zhì)為人造革,內(nèi)層可見清晰布紋,外表大多是色澤艷麗的方格形圖案。
老婦人和她的同伴們背來的馬桶包色彩不一,每一個都鼓鼓囊囊的,都向下墜,分量似乎不輕。每個包都有一個用草紙包裹著的長條狀的東西露出來,其中一個包的草紙磨破了,借著火光,看清了,是一束香。躲在祖太懷里,我聞到人造革的新鮮氣味,當中又攙雜著檀木的香味。我熱切地盯著這些包,猜測里面裝著的東西,對那幾包隨著行人一起長途跋涉,很偶然地在某一個夜晚出現(xiàn)在我家的堂屋里,引起我的注意這種情況進行了一番深深地思索。這種無法預料的相遇和匯合,讓我產(chǎn)生隔世之感,仿佛一切都不真實,眼前的一切都是夢境,可它們鮮艷的色彩提醒我,眼前所見是真實的,靠在包下面的竹杖就是證據(jù),圍著火塘而坐的人影就是證據(jù)。這些證據(jù)證明,家里確實來了幾個陌生人,陌生確實背來了幾個包,這幾個人,這幾個包,臨時性地出現(xiàn)在我家的堂屋里,讓這個普通夜晚變成了與平時不一樣的夜晚。
我對這種包的印象如此之深,跟家里的那個包有關(guān)系,也跟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有關(guān)系。我記得那個包里裝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那些東西都是父親在公社開拖拉機那幾年收集到的,有破損的電子配件,磨得錚亮的子彈殼,雕著古典花紋的橫開銅鎖,此外,還有兩三枚白綠相間的翡翠平安扣。印象最深的,是裝在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里的一塊金屬,我問過母親,母親說那是銀錠子。父親不在家時,我就把包取下來,把包里那些雜七雜八的物件倒出來,翻來覆去地察看,根據(jù)它們的造型,給它們?nèi)∶?,賦予它們新的身份,拿這些物件當?shù)谰?,自編自演電影。時間長了,就對那個包和那些物件產(chǎn)生了依賴,只要打開馬桶包,我就沉浸在包和包里的物件共同構(gòu)成的世界里,沉浸在它們給我?guī)淼目鞓防铮徽斐霾粊?。后來,父親發(fā)現(xiàn)我在翻他的包,就把包鎖在柜子里。沒了馬桶包,沒了那些物件,起初幾天,我魂不守舍,但又不敢向父親提要求。不久后,我進了學堂,慢慢地才把寄居在那個包以及那些物件里的魂找回來,許多年后,我回老家,想起那個包,四下翻找,卻找不到,隨之消失的,還有那些物件。問母親,母親說,包在使用過程中損壞,扔掉了。至于包里的東西,母親也記不清放哪兒了,她只記得那塊碎銀的去處,說村里人都知道我家有一塊銀子,每當有老人離世,他們都會來分一小塊銀子做“銀器”,喂給離世的老人,不久,那小塊碎銀就被瓜分完了。至于平安扣,聽說是祖太去世的時候,埋進墳里了。打聽到關(guān)于包和那些物件的下落,心中不免嘆息,有些物件的處所還能用想象來抵達,有的卻沒有著落了。我以為當時已經(jīng)從包和物件那里抽回了所有的魂,但現(xiàn)在看來,也不盡然,有一部分還是附身在那里了,估計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父親的包給了我無盡的啟示,總以為,只要是這樣的包,里面都會裝著稀奇古怪的東西,所以,我很想知道借宿人的包里究竟裝著些什么。以至于有一次,我止不住好奇,向母親提出把借宿人的包打開看看的要求,然后就看見母親高高地舉起巴掌,幾乎要扇過來,最終,母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又把巴掌慢慢放下,說了一些我一時想不透的、并讓我感到害怕的話。自那以后,我就越發(fā)覺得借宿人背來的包很神秘,我認定那些包里面一定裝著一些神秘的東西,里面甚至存在著一個神秘的世界,直到今天,這樣的想法依然沒有淡去。
3.吃飯
幼童對環(huán)境的耐受性非常脆弱,不多時,我就對老婦人搓珠子的聲音反感起來。躺在祖太懷里,我感到周圍的安靜越來越實質(zhì)化,像一堵又一堵墻在接連不斷地倒塌,并向我碾壓過來?;鹛晾锏幕鹧嬉驳植蛔∵@沉悶的安靜,不斷閃爍,萎縮,隨著最后一縷火苗的熄滅,堂屋一下子陷入到了一片昏黃的顏色中,只剩一個火塘,盛著一堆透明的金錠子,浮在一片昏暗中。這時候,老婦人搓珠子的聲音就像四散飛濺的火星,有些落在我的耳朵里,耳朵一陣陣刺痛。祖太似乎沒有察覺火焰的熄滅,仍舊不聲不響地咂巴著翡翠煙鍋嘴,或者察覺了,也不在意,但她卻察覺到我的躁動,然后,她就拍拍我的頭說,找你娘去。細微的聲音從她掉光了牙齒的嘴里漏出來,于我卻如天籟。我就從祖太的懷中滑出來,從長袍老婦人的背后繞過去,卻感到老婦人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我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像一只老鼠一樣,從堂屋門溜了出去,去廚房找母親。
母親在灶臺旁邊忙碌著。廚房里很昏暗,母親的身影也一樣地昏暗,但相較廚房的昏暗,卻又是存在感極強的昏暗。沒有母親在廚房里,我是不敢獨自一人來廚房里的,在暗處活動的灰貓總是讓我感到不安。母親在廚房里,卻又是另一種感受,哪怕我?guī)缀醴直娌怀瞿赣H的身影,但我知道,母親就在那里。灶臺上放著兩個盆,一個盆里浸泡著已經(jīng)蘇醒了一半的干木耳和蘑菇,另一個盆里泡著干竹筍絲,還有兩只盤子,一只盛著曬干了的芭蕉芋頭淀粉片和花生米,另一只里盛著曬干的香椿樹芽?;鸸鈴臓t灶側(cè)面的小孔里射出來,在母親的藍色卡幾布上衣上印了幾塊黃斑,黃斑邊緣又蒙了一層暈,朦朦朧朧地晃動著。母親手里一直在忙碌,她似乎很高興,雖然勞累了一天,但她還是認真地做著手里的事情,專注的神情在昏暗中非常明顯。對我來說,借宿人乃不速之客,他們的到來讓我不知所措,甚至害怕,母親卻愿意接納他們,并為他們做素食,似乎是在做一件極為有意義的事,這讓我感到納悶。我來到爐灶前,往爐灶里添加些柴禾,心里有很多話想問母親。比如,為什么去大寺進香的人都要吃素食?看母親一臉虔誠地在做素食,我猜測素食這種東西肯定非同小可,它一定包含著小孩子無法理解的東西。爐灶里的柴禾在噼里啪啦地燃燒,金黃色的火焰從柴禾的某一處冒出來,往上竄時變亮變熱又變暗,最終化為煙子,竄人煙囪消失不見,柴禾則逐漸變成金黃的炭塊,炭塊又變成灰燼,一層層脫落,冷卻成灶灰,這一系列的糾纏和變化神奇之至,我盯著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大鍋里,灰白的水汽在水面上游弋,不斷地把昏暗撐開一些,又被昏暗染成昏暗。母親去堂屋請借宿人來打熱水洗臉洗腳。先來的是老婦人。進到廚房后,她先跟母親打招呼,然后又跟我說話,夸我懂事、乖巧??晌覍擂蔚夭怀雎?,母親就責備我,叫我回答老婦人的問話。我低著頭,還是不作聲。母親帶著歉意跟老婦人解釋,說我從小就不愛說話,怕見生人,接著又責備我的不禮貌。但我不惱,我沒有理睬老婦人,是自己不對,但當時真是開不了口,不能順暢地表達出心中所想,糾結(jié)半天,說話的環(huán)境和氛圍早已淡去,只好躲在母親身后,眼睛卻在偷瞄老婦人在昏暗中舀了水,端到更加昏暗的院子里,開始洗臉洗腳。繼老婦人之后,其他人相繼來廚房里,舀了熱水洗臉洗腳,洗完后又回堂屋圍著火塘說話。我聽見老婦人又開始搓她的珠子,那種瓷器相互碰撞的聲音穿過黑暗,又從堂屋里傳來。隔了一段距離,這次耳朵倒是沒有了刺痛的感覺。見沒人再來廚房,我才從母親的背后繞出來,站在灶臺前,一邊側(cè)耳聽堂屋里的動靜,一邊往灶里添加柴禾。母親把洗好的蘑菇倒進鍋里,蘑菇隨著沸騰的湯上下翻滾,像是另一種形式的火焰。廚房里也有一個火塘,塘火旺旺地燃著,火塘中間有一個鐵三角,上面架著一只鑼鍋,鑼鍋蓋正在噗噗地上下起伏,鍋口有乳白色的米湯溢出來,陣陣米飯的香味也彌漫開來。我注意到,煮飯的鑼鍋,是平時掛在灶臺高處的那只,家里只有舉行祭祀的時候才取下來用。母親說過,這只鍋不沾葷,敬神的飯只能用這只鑼鍋來煮。
母親轉(zhuǎn)向水缸前忙碌。湊近一看,她正在用艾蒿和松葉擦洗碗筷。那些松葉新鮮得發(fā)亮,定是母親摸黑去自留地邊的松樹林里采的。至于艾蒿,菜園里就有。這樣的情景我見過,每逢家里要去大寺進香時,母親就會去松樹林里采來松針,再去菜園里采來艾蒿,把家里所有炊具清洗三遍。母親說,碗上有油脂,就是對神佛不敬,神佛不高興,不接受貢品,就不會保佑我們。那時我跟母親一樣,不知道神和佛的區(qū)別,把他們混為一談。我覺得母親對神佛除了崇敬,還有畏懼。每當說到這些內(nèi)容的時候,母親總是把聲音壓得很低,每一句話都說得很小心,仿佛怕一不小心說錯了一個字,就會招來彌天大罪。母親不知不覺把我?guī)нM了她營造的某種氛圍中,她讓我覺得,這世上,除了看得見摸得著的碗筷和艾蒿之外,還有另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存在,它們跟看得見的東西重疊、交織著。大多時候,母親把看不見的東西放在主導的位置,用它們帶來的某種啟示或者征兆,來指引自己做事,并以看不見的某種結(jié)局或者某種神秘提示,來評定自己所做事情的意義和價值,從中獲得某種寬慰和滿足感,這些寬慰和滿足感,支撐著母親在現(xiàn)實世界和另一個神秘世界的交界處小心度日。在這一點上,香客們跟母親一樣,在經(jīng)過長途跋涉后,終于到達佛像面前,上香,磕頭,他們確信自己會得到某種庇護或者寬恕,生命和生存仿佛就會得到某種保障,會變得更安穩(wěn)、更強大??上菚r我才六歲,還沒有接觸哲學里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這些概念,輕易地被母親營造的氛圍俘獲,感受著看不見的世界的神奇,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水缸旁邊,幫母親一起洗那些碗筷,并且覺得自己不只是在洗碗筷,還在洗別的一些看不見的東西。我似乎跟母親一樣確信,只要把這些碗筷洗干凈了,我們就會得到神秘世界神秘力量的認可,那種力量能讓母親和我受益無窮。洗完那些碗筷后,我和母親確實覺得很怡然和舒暢,加之在那些碗筷、鍋、盆上,都有一股松葉和艾蒿的香味,讓人產(chǎn)生圣潔之感。我就想,那些香味應該也是從看不見的神秘世界飄過來的。
母親把做好的素菜相繼端上桌。我看了一下,有清湯蘑菇、素炒黑木耳、素炒竹筍絲、油炸淀粉片、油炸香椿芽、油炸花生、青菜湯等,用松葉和艾蒿清洗過的碗筷也擺在桌子上。隨后,母親便去堂屋邀請借宿人來廚房吃飯。借宿人從老到小依次來到廚房里,一迭聲地對母親說著感謝的話,并圍著桌子依次入座。在昏暗的火光中坐定后,在年長者的帶領(lǐng)下,借宿人開始吃飯。母親不時地給借宿人添菜,我仍舊坐在灶臺前,偷看借宿人吃飯。我看見借宿人吃飯時的表情無比虔誠,他們一句話也不說,除了餐具碰撞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音,仿佛吃素食是件非常神秘而重要的大事。我再一次被帶入一種神秘的氛圍里,感覺自己身體有一半坐在凳子上,有一半飄在半空中。
吃完飯,借宿人要幫忙母親收拾餐具,母親堅決不同意,她把借宿人送回堂屋,又回到廚房里收拾飯桌。收洗完畢,母親從灶里撤出未燒完的柴。昏暗中,我見母親臉頰上有兩團腮紅,估計是被火烘的,但也不確定。從母親的神情來看,她為香客們做素食,似乎跟香客們吃素食一樣,是一件很神秘而重要的大事。很長一段時間后,我才漸漸理解了母親的所作所為,讓靈魂能抵達那個神秘世界,與那個神秘世界進行溝通,是母親一直以來的夢想。香客們的到來,給母親創(chuàng)造了機會,在做素食與洗碗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完成了與神秘世界的溝通,并從中得到了某種啟示,她的靈魂找到了一處安放之所,精神也有了可以寄托的地方。
4.夜談
忙完了廚房里的所有事情,母親才來到堂屋,跟借宿人說話。我仍舊是鉆進祖太的懷里。
母親和借宿人說話的聲音很輕,我很快在催眠曲似的交談聲中睡去,又很快在催醒曲似的交談聲中醒來,如此反反復復好幾回,但我始終能察覺到祖太的手在撫摸著我,她總是在我醒來的那一刻,開始輕輕拍打我的臀部,在我即將睡著的時候,她的手就停下來,她似乎對我何時睡著以及何時醒來知道得一清二楚。
反反復復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讓母親和借宿人的說話聲遠了又近,近了又遠,說話的內(nèi)容也是零碎的。就像做夢,醒來的時候,想把夢到的事情捋一遍,卻發(fā)現(xiàn)夢里那些原本非常清晰的情節(jié),卻變得不再符合邏輯,漏洞百出,甚至荒誕不經(jīng)。在半睡半醒之間,我聽見母親和借宿人說話的聲音似乎來自于某一個混沌空間,這些聲音都長了翅膀,飛遠了又飛回來,飄忽不定,卻又明顯地感覺到,母親和借宿人的聲音處在混沌空間的不同位置,母親的聲音似乎在一個稍稍居上的位置,她用一種禮節(jié)性極強、極為謙遜的語調(diào),盡量把聲音在高處的樣子隱藏起來,并極力讓自己的聲音從高處往下靠,盡量不讓借宿人感覺到那種聲音是來自高處。相對而言,在那個混沌空間中,借宿人的聲音處于較為低下的某處。那種聲音總是極力地將禮貌、感激等特性顯現(xiàn)出來,并根據(jù)母親的聲音的位置,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位置、節(jié)奏與響亮程度,讓自己的位置恰如其分,讓自己的音色恰如其分,不至于顯得過分高亢,不超過母親聲音的高度。我在半睡半醒中,驚詫于母親與借宿人借用聲音這種媒介,維持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主人不想因為自己招呼不周,或者使用了不恰當?shù)难哉Z,讓借宿人產(chǎn)生任何不適和尷尬,而借宿人也非常得體地,用低調(diào)、謙遜、禮讓等外在,讓自己的借宿和寄居行為恰如其分地與主人的言行融為一體而不至于尷尬。農(nóng)村人的質(zhì)樸與憨厚,以及在待人接物時完全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的獻身精神,讓我十分欽佩?;蛟S,這種精神就是借宿人能到我家借宿,并且得到母親接待的前提條件,也是善良、慈悲等這類高貴的品質(zhì)的載體。
交談在我的半睡半醒中繼續(xù)進行。一個話題即將結(jié)束,另一個話題就會及時補上,一方的話音剛落,另一方就心領(lǐng)神會地接上,不用擔心沒有話題,也不擔心冷落了對方,但內(nèi)容卻比較散亂(或者與我斷斷續(xù)續(xù)的睡眠有關(guān))。
某次醒來,我似乎聽到談論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建文皇帝的,而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內(nèi)容又變成木蓮花了。因為夢的混沌,我竟然把建文皇帝和木蓮花混為一談,久久不能區(qū)分開來。
有一次醒來,我聽到交談的內(nèi)容卻是與佛像有關(guān)。
“那是一尊玉佛呀!整個佛像都是玉石,那該是一件無價之寶了?!笔悄莻€男子的聲音。
“玉佛是不能用價格來衡量的?!笔抢蠇D人的聲音。
“真想馬上就到大寺,禮拜那尊玉佛?!笔且粋€稍顯年輕的婦女的聲音。聲音里有些激動,也有些浮躁。
“這種事不能著急,要看緣分。今天拜到佛和明天拜到佛,取決于緣分。”是老婦人的聲音。聲音里也有一些激動,但比年輕的聲音里的激動少多了。
“如果這一次我沒來,我就見不到這么珍貴的佛像了?!蹦莻€年輕的聲音又說。
“這是你的緣分,也是我們的緣分?!笔抢蠇D人的聲音。
從借宿人的口中,我隱約了解到,寶臺山中的金光寺,也就是借宿人口中的大寺,最近剛從緬甸請回一尊巨大的玉佛,并定于近日舉行佛像開光儀式。得知消息的信徒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都想趕上這場盛會。
我聽得出,借宿人對大寺是非常敬畏的,每當他們說到與“大寺”有關(guān)的事情時,也像母親一樣,變了一個人,臉上都浮起一層柔和的光暈,神色隨之變得很恭敬,語調(diào)變得恭謹,小心翼翼地斟酌著字眼,盡揀謙遜、平和、陽光、剛正的詞來說,盡量摒棄那些帶有怨恨、嫉妒、陰暗、斗爭味道的字詞,時刻擔心自己因一時的疏忽,語句、語氣里就多出一絲一毫的不敬來。
大寺是一座神奇而頗有來歷的寺院,其所在的寶臺山地處博南山南段,也是一座頗為神奇的山,從金光寺的位置仰視寶臺主峰,其輪廓極似一尊彌勒佛。寶臺山是一座植物基因庫,山上生存著一種第四紀冰期遺留下來的植物——滇藏木蘭,其花型與蓮花極為相似,當?shù)厝藢毰_山還有另一種稱呼:木蓮花山。據(jù)《永昌府志》記載,金光寺乃“大清蓮花古彌勒道場”,除了大理本地的佛教信眾外,保山、臨滄地區(qū)的佛教信眾們也把大寺當成圣地,每每大寺有重大活動,必定來朝。我家在路邊,從昌寧和鳳慶縣來的香客們?nèi)ゴ笏碌脧奈壹议T口經(jīng)過,故時時有香客來家里借宿。
小時候,家里因我體弱多疾,曾去大寺求住持明慧法師為我改名。到現(xiàn)在仍記得當時的情景:父親、母親和我在明慧法師指引下,跪下,磕頭,上香,在悠揚的罄聲中,我的新名字就從明慧法師口中飛出來,落到她手掌上,她用手掌撫摸著我的腦袋,我的新名字就融入到我的身體里了,此后,我一直使用這個名字,直到今天。我不能肯定,在大寺獲得新的名字之后,是否真的具備了抵抗疾病、橫掃人生道路上所有阻礙的能力,但父母卻信了,他們多次跟我說,自從我改了名字之后,就很少生病了,身體越來越好,學業(yè)也突飛猛進。但我對改名字就能獲得人生護身符這種事還是將信將疑,為此,不知受了母親多少次說教。在母親眼中,大寺這個存在,是介于看得見與看不見之間的那種事物,母親相信那種事物才是萬物命運的主宰。后來我覺得自己多讀了幾年書,就跟母親討論這個問題,并努力把母親往唯物辯證地看世界的這個方向引導,結(jié)果卻白忙一場,母親還是固執(zhí)地相信那些看不見的事物。想想這人世間,不知有多少人像母親一樣,在現(xiàn)實世界中看不到希望,只能寄希望于看不見的世界里,母親是這樣,借宿人也是這樣,甚至我自己偶爾也會這樣。
停了一會兒,借宿人這次又說起建文皇帝。
“你說,一個皇帝,不好好地當他的皇帝,卻躲到這深山老林里來?”
“皇帝可能也有他的難處,估計有人跟他爭當皇帝,他爭不著。”
“恐怕是他不想當了。皇帝嘛!想做什么事情就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嘛!”
“難道你們不知道,建文皇帝是被他的叔叔逼到走投無路才躲到大寺里來的?”老婦人糾正了其他人的說法。其他人果然很好奇,向老婦人追問了一些事情,但老婦人知道的并不多,只說建文皇帝就是大寺的開山老祖,他來到寶臺山,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大寺所在位置是一處“風水寶地”,就打算在這里修建寺院,但是有兩只老虎盤踞著不讓。他就到山下的河谷里,把自己洗干凈,請老虎吃了他。老虎被感化,主動讓出地方給建文皇帝修建寺院。寺院修好后,皇帝就在寺里修行,直到圓寂。
后來我查過一些資料,資料上跟老婦人說的相去不遠。雖然建文皇帝的最終下落一直是世界之謎,但大寺就是建文皇帝最終藏身之地,這種說法在當?shù)孛耖g得到高度認可,寺內(nèi)幾副木刻對聯(lián)就是力證,其中一副上書:“此山在猛虎穴中誰人敢加斧鑿,老僧乃神龍嫡嗣率眾呼遣人天”,另一副上書:“百丈冷門庭橫于天下,一條窮性命東擲西拋”,對聯(lián)里的“神龍嫡嗣”“呼遣人天”“百丈冷門庭”等字眼里,蘊含著讓歷史學家和考古學者極為感興趣的豐富信息。我領(lǐng)略過大寺的清幽安靜,確實是適合修行的所在。凡夫俗子到了大寺,會被大寺的氛圍感染和同化,凡俗名利之心會得到洗滌。一位皇帝,一夜之間從“九五之尊”變成朝不保夕的“喪家之犬”,其悲慘遭遇可想而知。死心之余,一路顛沛流離,從南京逃至滇西蠻夷之地,尋獲寶臺山大寺這樣一個藏身之地,從此晨鐘暮鼓修身,風語松濤養(yǎng)性,得悟佛理,也算是一種較好的歸宿。
史學家認為建文皇帝“書生氣十足而又溫文爾雅”,繼承了他父親的“溫和而好思考”的脾性,治理國家實行“理想的仁政”,其叔父朱棣卻在登基之后,便作出誅戮前朝諸臣的驚人之舉。以建文皇帝的脾性與能力,肯定是斗不過他叔叔的,失敗潰逃也是情理之中,出家為僧或許才是一條真正適合他的路。大寺,反倒成了他借以安放身體的地方,佛經(jīng),則是他漂泊無根的靈魂的落腳地。
母親和借宿人一直說到深夜。察覺到借宿人的困意,母親在征詢他們的意見后,把我背在背上,隨手燃起一支火把,離開堂屋帶借宿人去就寢。
越過母親的肩膀,我看見籬笆墻,菜園,大門外的道路,房屋周圍的自留地,寨子里的人家以及狗叫聲,山野里的樹木和野獸,都被濃稠的黑暗籠罩著,母親手中的火把卻把院子里的黑暗撐開,形成了一個明晃晃的大洞,像是一個防護罩,把借宿人罩在里面。借宿人借著火光,穿過院子,走向客房歇息。
安頓好借宿人,我和母親又回到堂屋。昏暗的火光中,祖太仍在咂吧著她的翡翠煙鍋嘴,她的對面,借宿人的竹杖靜靜地靠在堂屋的墻壁上。
5.離開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陣說話聲驚醒,是母親在挽留借宿人??纯创巴?,天還沒完全亮明,但破曉前的昏暗正在慢慢退去,越來越多光亮從窗戶外照進來。
從床上蹦起來,追了出去,見母親已把借宿人送到一箭之地外的那個小山口了。跑到母親身邊,看見借宿人背著花花綠綠的馬桶包,那束露出來的香也重新包好。借宿人手里雖拄著竹杖,但身體卻直立了起來,精神狀態(tài)似乎很好。他們再次向母親表達了謝意后,就向著大寺的方向緩緩走去。
我家到大寺約有20公里,借宿人只需用大半天時間就能到達大寺。他們在我家度過了到達大寺前的最后一個夜晚,不出意外的話,中途已經(jīng)不需要再找人家借宿了,但我不能肯定,借宿人住在大寺里,是否也算是借宿,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大寺里的感受,是否與借住在我家時一樣。
轉(zhuǎn)眼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老婦人一行是否都尚在人世,也不知道她們那次到大寺上香朝佛之后,是否真的得到了某種保佑和庇護,是否找到自己身體和靈魂的安息地,是否平安終老一生。這一切,確實無從得知了。
下篇
1.途中
母親來縣城,一般要給我打三個電話。
第一個是在來的前一天。她先喊我的小名,然后說:“明天你在家嗎?我要來你那里一趟?!钡弥視簳r沒有下鄉(xiāng)采訪的安排后,她就會長舒一口氣,仿佛從肩頭卸下一筐沉沉的飼草。
第二個是在出發(fā)前。聲音里仍有一絲擔憂,“我出發(fā)了。坐阿華的微型車。你沒有下鄉(xiāng)嘛?”得知我最終也沒有下鄉(xiāng),她就會說,“我11點多一點就到?!比绻遗R時有事又下鄉(xiāng)了,她的擔憂就變成驚慌,“哎哎!還是下鄉(xiāng)了!”我說:“你不是有鑰匙嗎?自己進去嘛!樓下那幾家小食店你也熟悉呢,想吃什么就自己去吃點,又快又方便?!甭犚娔赣H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又無奈地答應著:“好吧?!?/p>
要是我沒下鄉(xiāng),母親來到曲硐時還會打第三個電話:“我來到曲硐了,你下班了嗎?”我看看時間,如果接近下班,就告訴母親我馬上就回來,母親說她在院子里等我。我問,你的鑰匙呢。母親說,帶著呢。我說,那你先進去家里嘛。母親說,我在院子里曬曬太陽,你家里火也沒有,冷冰冰的。如果離下班時間還遠,或者我臨時有事推遲下班不能馬上到家,她就會略帶緊張又無奈地說,那,那我先進去了。
母親沒怎么出過遠門,對她來說,來一趟縣城實在太難了。
這里的“遠”和“難”,是母親的“遠”和“難”。母親的前半生,都待在木蓮花山腳下的黑水河谷里。在來縣城之前,母親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鄉(xiāng)里的集市。要不是我和妹妹在外面定居謀生,或者遇上鄉(xiāng)衛(wèi)生院都治不了的疼病,母親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踏出黑水河谷半步。母親只上過一段時間識字班,在那個沒有電視也沒有手機的年代,她的眼睛和腳步都被大山擋住了,她的見識和閱歷完全局限于黑水河谷那片狹小的地方,對母親來說,進縣城是一件大事,她為此想的實在是太多了,她擔憂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幸好后來有了電話,讓空間不再是交流的障礙。我有時會想,要是在車馬都慢的年代,母親沒有辦法聯(lián)系上我,她會不會打起進縣城的主意?會不會下定進縣城的決心?即便她下定決心來了,在出發(fā)前,在路上,在到達之后,因為擔心我在不在縣城,因為要面對太多未知的人和事,母親將受到多少煎熬與糾結(jié)的折磨?
真難為母親了!
以我對母親的了解,即便在電話里得到我在縣城的肯定答復,但她的心也并未能完全落到實處。各種在我看來根本無需擔心的事,到了母親那里,卻是令她極為糾結(jié)的事,各種可能發(fā)生的、不可能發(fā)生的,都在母親腦子里上演了千百遍。出發(fā)前的幾天里,她肯定是要被失眠折磨的。她滿腦子都是路途遙遠、坐車顛簸、暈車嘔吐的情節(jié)。母親還糾結(jié)給我?guī)┦裁礀|西,雖然每次都帶了好幾個品類,每個品類的數(shù)量也都不少,但母親還是擔心。特別是每次都要給我?guī)c家里的臘肉,少了覺得不好意思拿出手,但拿多了又要考慮老家一整年的肉食儲備,所以每次只帶一小塊,她說我在城里只能吃到大棚里種出來的巨型蔬菜,只能吃到三個月就出欄的飼料肉,心疼。母親還擔憂自己如何跟密密麻麻的城里人說話,擔憂如何說才能讓城里人聽得到、聽得懂,擔憂如何避讓城里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車,如何去菜場買菜,如何跟賣菜人講價錢,如何使用我家廚房里的那些電器,要是遇上我妻子從鄉(xiāng)下回家,她還要擔憂如何跟不經(jīng)常見面的兒媳婦交流等等,這一切都讓母親焦慮不已。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寄居別人家,對于母親來說,她在出嫁的時候可能擔憂過,但對于這種情況,母親之前肯定是有心理準備的,一個農(nóng)村婦女總要嫁人的。但離開熟悉的農(nóng)村到城里來,母親卻沒有準備得太充分,事到臨頭才慌張起來,完全沒有當年接待那些香客時的淡然與從容。
母親來縣城,除了專門來看我,大抵是為了兩件事:一是往返老家與風城的途中路過縣城,二是來縣城看病。去風城,是幫妹妹帶娃,來去途中,母親就在我這里歇腳。來縣城看病,是家常便飯。數(shù)十年來,在母親雙手打理下,老家的菜園一直生機勃勃,四季常青,但母親的白頭發(fā)卻越來越多,身體也慢慢佝僂,被病痛侵蝕得千瘡百孔,光顧醫(yī)院是家常便飯。絕大多數(shù)時候,母親靠前輩老人傳下來的中草藥抵抗著病痛,實在治不好,才去村衛(wèi)生室和鄉(xiāng)衛(wèi)生院。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都拿母親的病沒辦法的時候,母親只好來縣城的醫(yī)院看病。
每次出發(fā)前,母親都要去祖先的牌位前禱告。禱告完畢,母親便帶上東西去路邊等進縣城的微型車。微型車停下,母親手忙腳亂地搬東西上車。一到車上,母親的身體便緊繃了起來。有人把坐車當成享受,在路上可以欣賞各種風景,但母親沒有這種福氣,她坐車十回九暈。在她眼中,顛簸的車輛是一個會移動的囚籠,崎嶇不平的山路仿佛一直沒有盡頭。身體好時,還少受點罪,如果是來看病,長途的顛簸讓她更加痛苦不堪。身體上的疼病和不舒適,與前往未知地方的惶恐感和無助感疊加在一起,讓母親的身體和心靈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進縣城一趟,對母親來說,真是一件令她頭疼的大事。
所以,母親每次來縣城,她都希望我在家,能在她到來的時候有個照應。這時候,我是拐杖,是稻草,搖搖欲墜的母親即將跌倒時,拐杖能讓她有個支撐,在她覺得無望時,有我這根稻草可抓。母親這時對我的依賴,就像小時候我對她的依賴,這種轉(zhuǎn)換,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完成,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偷走了許多個年頭。
2.到達
擔心母親等我等太久,一下班我就往家里趕。有一回母親帶的東西多,我下班延遲沒能按時到家,母親前抱后背左挎右拎,一次把東西搬上五樓,累得半天沒緩過來。我回到家了解情況后,看著母親虛弱的身體,埋怨的話來到嘴邊,又打住。就建議母親:可以把東西放在樓梯口,分兩次搬,東西沒人會拿。母親說她不放心。我在嘆氣的時候,看見母親滿是皺紋的額頭上,有幾條汗?jié)n從額頭一直延伸到臉頰下,也就馬上想到提出這種建議的不妥:分兩次搬,需爬兩趟五樓,這仍不是我所想見的,只好弱弱地建議她下次少帶點東西給我。
后來,只要母親來縣城,我就盡量按時下班。也有剛好下鄉(xiāng)的時候,就盡快辦完事情,早點回來照顧母親。有一回得知我不在家,母親就沒進城,耽誤了看病導致病情加重,我為此內(nèi)疚了很久。又有一回,下鄉(xiāng)住鄉(xiāng)下,回不了縣城,母親只好去親戚家借住,為此母親和我明里暗里遭了些白眼。接到母親要進城的消息,我就跟其他同事調(diào)換下鄉(xiāng)的安排,我實在不愿讓母親去其他親戚家借宿。母親敏感而自尊心強,她也不愿去別人家借宿,不愿看人臉色,所以才在來縣城之前,不厭其煩地給我打電話,確認我在不在家,然后才作出來不來的決定。
進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見母親。母親所在的位置,是一個第一時間就能看見我的位置。母親有時坐在綠化帶的花臺邊,有時直接坐在水泥墩上,但無一例外地弓著背,像一截枯瘦的老樹樁,雙手握在一起,塞在兩膝中間。母親身邊放著帶給我的東西,有時是一個包,有時是兩三個,大大小小的,有時卻是一個竹筐,里面塞滿各類時鮮蔬菜,或者是數(shù)個塑料袋,袋子里裝著曬干了的蘑菇、木耳、蕨菜、樹花之類的山味。年輕時,母親給鄰居們送瓜送豆送茄子,現(xiàn)在來縣城,也給我?guī)r鮮蔬菜或者干菜來,送的由頭稍有不同,那時送菜給鄰居,是因為那些懶媳婦不種菜,現(xiàn)在送菜給我,是因為我沒地方種菜。我了解母親給我和妹妹帶菜的顯性心思,也理解到里面的隱性心理。這是她愛她的兒女們的一種方式,也是給自己的進城之旅增添勇氣和自信的一種方式。母親來縣城時的言行,讓我時時感慨渺小之人在涉足更加廣闊的世界時,要比占盡天時地利優(yōu)勢的人面臨更多的困難和艱辛,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汗水和代價。在肉體的力量不能戰(zhàn)勝和抵達之時,要么與世界進行無謂的抗爭,爭得頭破血流也不一定成功,要么以祈禱的方式,與世界講和,放棄一切超出能力范圍的幻想。母親進城來,雖然沒有到頭破血流的地步,但她的不知所措?yún)s讓我感到心酸。
見我進院子,母親緊握著的雙手一下子舒展開來,扶著筐或包費力地站起來,雙手背在身后,擠出微笑看著我。我留意母親的臉色,蠟黃中帶著蒼白,嘴角似乎有嘔吐過的痕跡。母親拖著瘦瘦的身體迎過來,我鼻子忽地一酸,這個給了我生命的人確實不再年輕了!那時的母親,個兒高,長得壯實,兩根粗大的發(fā)辮搭在肩膀上,閃著黑黝黝的光澤,就像菜園里那些剛澆了水的青菜,菜葉肥厚,閃亮亮的??涩F(xiàn)在看過去,稀疏的幾綹頭發(fā)從紫紅色的圓氈帽檐下漏出來,貼在她臉頰上,更顯出她的瘦。母親不僅比年輕時候瘦了很多,背部也明顯地佝僂下來。更讓人擔心的是,這么多年來,有好幾種病已在她單薄的身體內(nèi)扎了根。我?guī)鋈敫鞣N醫(yī)院,走訪過不少醫(yī)生,但那些病還是盤踞在她身上不肯離開。對此,我的無奈和母親的年歲一樣,不可遏制地增長著。
我扛起了母親帶來的所有東西上樓。母親想分擔一二,聽我一番勸后,也沒強求,只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上樓。在樓梯拐角處,母親把帽子摘下來,捋了一下頭發(fā)。眼睛余光看見母親的頭發(fā)下半部分是黑色,頭頂卻是白花花的一片,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染了。我放慢腳步,怕母親跟不上。上了三樓,她果然落后六七階樓梯了,只好站住等她,她跟上來又走。年輕時,母親背著重物在前面等,我光著小腳丫在后面追,到中年,我扛著東西在前面等,瘦弱的母親在后面一步三喘上樓梯。時光的巨墻碾壓過來,把母親和我的位置調(diào)換了,我依靠過的肩膀已經(jīng)失去了承載能力,我反過來要為母親支起能讓她依靠的肩膀了。
即將到門口,我停下來,讓母親上前開門。母親喘著粗氣,卻愉快地應著,緊趕兩步,在貼身衣兜里摸索出一把銀亮亮的鑰匙,鑰匙上拴著紅繩子,另一頭系在衣襟鈕扣洞上。來到門前,母親又一次向我確認鑰匙旋轉(zhuǎn)的方向后,悉悉索索弄了半天,終于打開了。我注意到,母親開門的時候,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音,跟我平時開門的聲音不大一樣,那是新鑰匙開鎖的聲音,鑰匙與鎖孔的貼合度比我手里的那把鑰匙好多了。
放下東西,我去燒水給母親泡茶。母親在老家,早上起來必先煨一罐濃茶,喝三兩盅再去干活,10點左右吃早飯。我曾像個專家一般跟母親講,干活需要消耗能量,早上起來要先吃早餐,才有力氣干活。母親每次都點頭稱是,但過后追問,還是老習慣:不吃早餐只喝茶。我猜測過母親這般瘦的原因,除了那些甩不脫的各種疼病之外,與早上空腹喝茶是有一定關(guān)系的。水在壺里響,母親手里也不閑著,她從包里取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的是產(chǎn)自老家的大樹茶。我熟悉這種茶葉的顏色和味道。這是老家那幾棵僅存的古樹茶上出產(chǎn)的茶葉,手工揉制,用鐵鍋焙過,三分焦黃,有糊香味。母親說,她喝不慣我買來的綠茶,自家人就喝自家做的茶,叫我把綠茶留著給來家里的客人喝。見母親端起茶杯,我忍不住又說,空腹喝茶對胃不好,應該先吃點東西再喝,但母親說,習慣了。
喝了幾口釅茶后,母親的臉色稍稍好轉(zhuǎn)一些。她坐在沙發(fā)上,雖然精神還是很差,但我感到整個人繃得不是那么緊了,仿佛一艘行駛多日的船靠了岸,又像一只長途飛翔的鳥兒,終于歇息在枝頭上了。
3.吃飯
見母親歇了杯子,我趕緊提議去吃飯。母親說,出去外面吃費錢,在家里煮點吃就好。我說家里沒菜。母親說挑幾樣她帶來的菜做就可以了。我說中午休息時間短,來不及做,還是去小食店吃,晚飯又再說。母親喃喃地嘆氣:沒有菜園種菜,一根蔥一瓣蒜都要去菜場買。母親聲音雖小,我還是聽到了,無力之感頓生。我拼命擠進縣城工作,機關(guān)算盡謀到一處安身之所,卻始終不能擁有一塊菜園。沒有菜園就不算家,按照母親的邏輯,即便我在縣城有房,因為沒有菜園,我在縣城的家就不能算一個真正的家,這個家也只是我的一個借住地而已。母親來到縣城,我猜她是希望我能以主人的身份去迎接她的??上У氖?,沒有菜園的事實,把我花了十幾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主人”人設推翻了,我的處境處處讓她揪心。只好心虛地說,在城里生活的外地人都這樣。母親聽后,沒再說什么,默默地跟我下樓。下樓時,我想起了小時候跟母親去給鄰居送菜的情景,也想起了那些不種菜的懶媳婦們,仿佛自己就是她們當中的一個。
到樓下,找家店草草吃了點快餐,我繼續(xù)上班,母親一個人在家里休息??赡赣H忙碌慣了,閑不下來。下班回來,見母親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廚房也清潔了一遍,就連陽臺也是擦洗過的樣子,平時雜亂無章的花盆也變得井然有序,盆里的花也煥然一新,枯枝敗葉不見了,花盆里的土也松過一遍,還澆了水。我感到無奈。母親一邊洗抹布,一邊說她閑不住,動動身體更舒服。我了解母親閑不住,在老家,母親就是一只被生活的鞭子不停抽打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每天早上起來,她生火燒水,打掃屋里屋外以及大門外的道路,喂雞喂豬喂羊喂牛,照顧小侄子,給家人做早飯。早飯后,她去地里割飼草,順便摘些瓜豆蔬菜。母親把割回來的草用粉碎機粉碎,拌上糠面分給牛羊豬雞,又準備給家人做晚飯。農(nóng)忙時節(jié),她跟在父親的犁后面播撒種子,等玉米長出來了,母親開始間苗、施肥、薅鋤。玉米成熟了,母親就用筐把玉米一筐一筐地收回家,剝了皮晾曬起來。大豆熟了,母親就拔了大豆曬在地里,曬干了再挑回來。到收核桃的季節(jié),男人們爬上核桃樹,用竹桿把核桃敲下來,母親背著小竹筐,在核桃樹下拾撿核桃,收回來的核桃在院子里堆成小山,母親用鐮刀剝核桃的青皮,一剝就是十余日,直到手腕腫得老高,腰桿僵硬,那小山似的核桃堆才逐漸縮小,直至全部剝干凈,母親的手指和手掌被核桃果皮的漿液浸得比墨還黑,這種墨色兩三個月才褪盡,但母親不在乎,說手黑證明核桃豐收了。春茶發(fā)芽的時候,母親跟男人們一起上樹采茶。菌子從土里冒出來的時候,母親就上山拾菌子。竹筍從竹叢根擠出來的時候,母親便把它們采收回來,做成竹筍絲曬干。農(nóng)閑時,母親隔三差五為家里人洗衣服,上山撿柴禾,到松林里收集枯葉給豬牛墊圈,還抽空做豆腐,熬糖,挖菜園種菜,做針線活等等,母親總有做不完的事,總有無數(shù)的事情等著她去做。來到我家后,她說閑不住是實話,平時忙碌慣了,真的閑下來,她心里就慌慌的,總想做點什么,總覺得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做。但我知道,除開閑不住,母親是想通過做一點事情,盡量在我家去掉“客人”的屬性,她不想變成我家的“客人”,她希望自己通過做些事情,能與這個陌生的地方走得更近一些,在這里存在得更融洽一些、舒暢一些。不讓母親做事,她心里反倒會有疙瘩。
母親頭幾次進城時,我建議她沒事做的時候出去走一走。她說不敢去,七街八巷的,怕找不到回來的路。我能體會這種擔憂,老家大門外就一條路,母親閉著眼睛都能走幾個來回。到了城里,她就摸不著方向了。晚飯后我?guī)е赣H,沿大街小巷遛達了幾次,她才對小城的大致格局和方位有所了解。下班回到家,客廳和客房里都不見母親人影,卻聽到廚房里有聲音,過去一看,見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拔胰ベI了點菜?!蹦赣H說,聲音的拘謹和不安就像油煙味一樣,刺激著我的感官。我的心“咯噔”地跳一下,連忙問母親買了些什么菜,問她買菜時有沒有遇到什么麻煩?!皼]有。賣菜的那些人都和氣呢?!蹦赣H說。我還是不放心,又檢查了一遍母親買的菜,掂量了斤頭,問了價格,弄清了價值和價格之間沒多大出入后,才松了口氣。我奇怪自己為何突然變得如此斤斤計較,后來才想明白,我是太為母親擔心,擔心她迷路,擔心她無法應對城里人,擔心她不懂行市,被小商販欺負和愚弄,怕她受委曲?,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為自己隨意地把城里人想得那么壞而感到慚愧,更被母親那種想要改變自己處境的決心震動了。
我挽起袖子,準備幫母親忙,母親說不用,說我上班辛苦,先休息一下,飯熟了再叫我。我就坐在餐桌前,看母親在廚房里忙。我跟母親不相見已經(jīng)大半年了,她現(xiàn)在就在我家廚房里,在給我做飯,這應該是一個很溫暖的畫面,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可又一時說不清楚。在老家,除菜園外,廚房是母親與生活糾纏的另一個重要陣地,在那個老舊的廚房里,母親為一家人做了半輩子的飯。廚房長期被柴火的煙氣熏陶,墻壁漆黑,灶臺也是油膩膩的,母親在灶臺旁忙碌的身影,仿佛也是灶臺的一部分,但那種情景,卻安寧,溫馨,它意味著父親干活回來時有熱乎乎的飯菜吃,我們?nèi)置梅艑W回家也不會餓肚子。母親把做飯這件事當成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來做,即便我哥娶了我嫂進家,她仍然堅守在廚房里。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的樣子,跟她在菜園里服侍蔬菜時一樣,她是那個小世界的主宰,一切在她的掌控之中?,F(xiàn)在,母親在我家的廚房里做飯,卻完全沒了在老家的廚房里做飯時的那種自信與從容??催^去,母親的動作顫顫巍巍的,看似在忙碌,實則動作遲緩,滯頓。她不時從廚房里伸出頭來,問我電磁爐怎么用,鹽巴在哪,草果在哪。有時她把醬油當成醋,把蘇打當成了小粉,有時又把鹽放多了:“呀!咸了!”有時她又把油放少了:“呀!糊了!”完全是一個人剛到一個陌生地方時的不知所措和無所適從。看見我的無奈,母親笑著用俗語自我解嘲:“‘新來新到,摸不著鍋灶,只得將就著吃了。”語氣里的歉意,讓我感到胸口一陣陣地絞痛,還夾雜著濃濃的悲涼。我家的廚房不用柴火,整體櫥柜整潔干凈,墻壁也是閃亮的瓷磚,窗外是小區(qū)的綠樹,干凈的街道,街道對面有高樓,高樓后面還有高樓,許多街道和高樓共同組成了一個城市。母親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里,笨手笨腳地做飯,仿佛是一只在城市怪獸的陰影下茍且偷生的弱小生命,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母親做好了菜,喊我吃飯。我過去幫忙把母親做好的菜端上來。這些菜既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母親完全采用了在老家做菜時的做法,菜的色澤、味道都是記憶中的那種。陌生的是,明明是熟悉的材質(zhì),卻被母親做成了另一種樣子,跟我平時吃的風格不一樣。要么火候掌握不好,要么舍不得用油,炒菜有股干糊味,要么把各種菜并在一起煮,吃起來味道怪怪的,感覺上好的食材都被浪費了。
但我不能埋怨母親,不能。
4.夜談
吃完之后,母親又在廚房里忙開了。我過去幫忙,母親沒有拒絕?;蛘呤亲霾瞬怀晒ψ屗a(chǎn)生了懷疑,她怕自己連碗也洗不干凈。但我僅只是想跟母親一起做做事情,順便跟她說說話而已。
刷鍋洗碗,擦盆抹灶,收拾完畢后,母親來到客廳里,在沙發(fā)上坐了會兒,就走到陽臺上向外張望,我猜母親是想去走走。剛要張嘴問,母親就已開口:你領(lǐng)我出去走走。我說好。母親習慣了空曠的農(nóng)村,習慣了無遮無擋的老家,她去地里的時候,有千層麥浪為伴,她去山里的時候,以習習山風為伍,她到河谷里的時候,有嘩嘩的河水作陪,抬頭便能見天,低頭便能看見泥土,而我的家卻像個開著幾扇窗的鐵箱子,這才半天,就把她憋壞了。
到樓下,我問母親,想朝什么地方走,母親說隨便。我就隨意選了一個方向,帶著母親在夕陽的余暉中漫無目的地走。母親對什么都充滿好奇,特別是對燈光明亮的商鋪,每到一家,便抻著脖子往里面看,我嫌母親動作夸張,但又不忍心說她,只好任由她看。母親一邊看一邊問些不明白的,我一一作說明。不知不覺來到觀音河邊,河兩岸實施了綠化改造工程,相隔不遠就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密密麻麻的人,隨著節(jié)奏感極強烈的舞曲在跳舞,母親不時地停下來看。我卻對這種震天響的音樂不感興趣,催促母親快走,母親只好不情愿地跟著我走。走的時候,她總是落后我半個身子,我停下等她并排走,不久她又落到后面了。當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竟把母親帶到了濱河大道。濱河大道是剛修好的一條四車道城市干道,沿著銀江河向南一直延伸到曲硐。路兩旁栽了銀杏,時值初冬,人行道上落了一地銀杏葉。道路西側(cè)是銀江河,道路和河流中間正在修建濕地公園,東側(cè)是已征但未建設的空地,雜亂地堆放著一些小山似的土堆。三五年前,這些地還全都是稻田,我喜歡晚飯后來田埂上走?,F(xiàn)在稻田沒了,出來散步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母親看看四周,說怎么走到河邊來了。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母親說的出來走走,是想去街上熱鬧的地方看熱鬧,而我卻依著自己的想法,自作主張地把母親領(lǐng)到荒郊野外了。我明白,這都是記憶深處的東西在作怪。那時,母親經(jīng)常在夜里背著我串門子。黃昏之后,山梁,河谷,村莊,人戶就掉進無邊的黑暗里。我和母親有時點個火把,有時摸著黑走,我們的聽覺在夜空中能暢通無阻地延伸很遠,三五里外,某只狗叫了幾聲,母親說,趙家又有人去串門子了,或者說,李家又有野貓來偷雞了。每每這時,我就會驚奇,問母親怎么會知道,母親說,聽得多了,就熟悉了。母親還說,地震的時候,她能聽到地震波從遠處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對此我深信不疑。我很佩服母親的本事,自然也就迷上了那些飛翔在夜空里的聲音,經(jīng)常一個人爬在門口的梨樹上,靜靜地聽那些聲音在夜空里游走:蟋蟀的鳴唱,貓頭鷹的翅膀掠過樹梢,老鼠在石墻根覓食,鄰居家在神廟里祭祀,巫師手里的鐃鈸的顫音,以及他嘴里古怪的祈禱聲,村道上,黑暗中,一陣腳步聲從遠處而來又慢慢遠去,幾十公里外的夜空中,有飛機閃著燈飛過,悶雷般的聲音在它身后,遠遠地跟著一起飛過。這些聲音,只有在家的氛圍籠罩下,一顆心完全落在實處的時候才能聽得到,才可安心聽,也只有這些聲音,能讓我安靜下來??上У氖?,近幾年回老家時,已經(jīng)聽不到這些聲音了,村莊里到處是車輛轟鳴聲、電器運轉(zhuǎn)聲、高功率喇叭的吼叫聲,偶爾有幾聲貓兒追逐打鬧的聲音和一二聲狗叫,但都被蒙上了一層膜,悶悶的,不再是那么銳利,具有穿透力。為此,我心里有深深的遺憾。在不知不覺中就把母親帶到了郊區(qū),或者就是希望在這里再次聽到那些銳利而具有穿透力的自然之聲,然而,事實證明,這只是一種奢望。
嘴上敷衍著母親,腳下卻有些挪不動。但為了照顧母親的情緒,我只得往回走,帶著她往熱鬧的地方走了幾條街,直到母親有些吃不消才回家。此間,我能感覺到,母親對周邊的一切都很好奇,但她又對這個五顏六色的城市有著明顯的排斥。
回到家,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吃水果,看上去卻有些心不在焉,我知道母親還有話要說。母親從老家給我?guī)砹艘恍〇|西,那些東西看得見,她還帶了許多話,話裝在心里,看不見。母親想把那些話全都倒給我,但她說了一些路上的見聞后,只是東拉西扯了幾句,就不出聲了。我只好主動問她老家最近的情況。母親嘆氣說,一句兩句也說不完。我懂母親的一言難盡,母親遇到了千千萬萬個家庭會遇到的問題,也遇到了千千萬萬個家庭沒有遇到的問題,為此她總是嘆氣。為了這些問題,她和父親也曾多次去大寺上香拜佛,然而命途總不如她所想的順利。十余年來,母親為了生計,過度勞累,精神受重壓,身體被生活的重擔壓成皮包骨,不知在什么時候,母親竟養(yǎng)成了嘆氣的習慣,每說三五句話,她就會深深地嘆一口氣。每每聽到母親的嘆氣,我仿佛看到她的精氣神就會被這些嘆氣聲抽走。最近三五年,家里境況稍有好轉(zhuǎn),我以為母親少了生活重壓,會像一株青菜一樣,重新煥發(fā)出亮亮的光澤來,但母親卻一直瘦著,絲毫沒有返青的跡象。母親自己也曾調(diào)理過,我也曾給她買過一些營養(yǎng)品,但母親的身形卻一直沒有飽滿起來,嘆氣的習慣也一直沒有改掉。
我不斷地找話題跟母親說話,問她的身體狀況,問她養(yǎng)的豬雞的情況,問侄子的成績等等。母親一邊說話,一邊還是習慣性地嘆息?;秀敝校野迅赣H談話的情景,與許多年前那個夜晚,母親與借宿人談話的情景重疊起來。讓我感到難過的是,我明確地辨別出了我和母親的聲音在那個混沌空間中的位置,這一次,母親的聲音卻是在低處的某個位置,比那天晚上借宿人的聲音的位置還要低,我已把我聲音的位置放得夠低了,但還是比母親的高,每說一句話的時候,我除了放低自己聲音的位置,還費盡心機地拉扯著母親的聲音使勁往上靠。可是,母親瘦弱的身體、蒼老的語音以及滄桑的心理在那個混沌空間里的投影,成為她的聲音再往上挪一挪位置的障礙,怎么也拉不到與我平齊的位置。我感到一陣悲涼堵在胸口,幾乎說不出話來。母親精準卻又無奈地定位了她與我家的關(guān)系,她或許也想把我的家當成另一個家,來到我家之后,她甚至想用多做一些家務事、親自下廚做飯等這樣的手段,來改變一些現(xiàn)狀,但內(nèi)心深處卻始終被一個念頭禁錮著,她總以為自己是個外來者,是個借宿人。其實,母親又怎么知道,這個被我稱之為家的地方,只是我暫時的一個借住地而已,縣城也只不過是我暫時寄居的一個地方罷了,甚至,我心心念念的出生地,我的老家,也只是祖祖輩輩在這時間長河中,在這廣袤的大地上的一個臨時的寄居地,整個大地也不過是人類暫時借宿的一個地方罷了。說白了,一個地方在成為誰的故鄉(xiāng)之前,又是誰的故鄉(xiāng)?誰又能在他的故鄉(xiāng)永遠居留?誰不都是或長或短地在他所認為的故鄉(xiāng)停留一段時間,留下短暫的快樂,然后帶著無盡的遺憾和唏噓,不得不離開,前往下一個故鄉(xiāng)?
我感到悲涼再一次從胸口升起,毫無阻礙地穿透墻壁,擴散到窗外,融入到小城的天空中。窗外,夜幕已經(jīng)降臨,街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燈光明明滅滅,把小城上空映照成灰蒙蒙的一片,中間還夾雜著一片暗紅。在那片暗紅里,我似乎看到了這個小城的溫暖和包容,也看到了這個小城的喧囂和冷酷。我不知道那些暗紅對母親來說意味著什么,總覺得那片暗紅似乎就在我們眼前,似乎又離我們很遠,無論我和母親的聲調(diào)和音高如何變化,那片暗紅也不曾有過半點漣漪。我們的談話,似乎也融入了這片暗紅,但又沒有對這片暗紅造成任何影響,所有的聲音以及聲音的含義完全被暗紅消解了,哪怕近在咫尺的隔壁鄰居,也不曾知曉我們說了什么,我們在想什么,不曾知曉我們的快樂與悲傷,我們的悲與喜只是我們的悲與喜。推而想之,無數(shù)別人的悲與喜也只是無數(shù)的別人的悲與喜,所有人的悲與喜在這個城市里挨挨擠擠而又獨立存在,幾乎沒有相互交織,都在各自營造的世界里沖撞與奔突,都在尋找通向光明的突破口。
我和母親一邊看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暗紅天空,一邊說著話。夜深了,那片暗紅似乎淡了一些,似乎也冷了一些。我就建議母親去歇息,不然會著涼。
5.離開
母親提出要回老家,是在她來我家一周之后了。
實際上,她在幾天前就開始念叨家里的那些瑣碎之事,父親忘記澆菜水啦,青菜生蟲啦,哪只小豬生病不吃食啦,小侄子不聽話啦,語氣里有非常明顯的焦急意味。起初,我安慰母親,既然出來了,就安心休養(yǎng),但母親還是很焦躁。我想讓母親在身邊多待些日子,想多陪陪她,照顧她一段時間,也想讓她這只陀螺暫緩旋轉(zhuǎn)一陣子,但我早出晚歸的狀態(tài),不僅不能很好地陪她,更多時候反倒是母親在照顧我,這讓我倍感無奈??吹侥赣H沒事做的時候就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擦地板,抹桌子,一遍又一遍地澆花水,一副坐臥不寧的樣子,我?guī)捉?jīng)糾結(jié),打消了挽留她的念頭。我尊重母親的想法,她愿意留在我這里就留,愿意回去就回去,只要她覺得心安。從母親的情況來看,她來縣城,僅僅是身體在我這里借宿了一段時間,她的魂還在老家那里,沒有跟過來。
回去吧,或者老家更適合你,或者老家才是你的安身安心之地。
我心里嘆氣默念,為母親。同時也有些茫然,我了解母親心中的期待,卻不清楚自己最終將何去何從。
走之前,我陪母親去集市買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裝滿了幾只口袋,把微型車的后備箱都塞滿了,還占了一排座位,但車主沒說什么,那些東西照樣收運費。
車臨走前,我又冒起挽留母親的念頭,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母親休養(yǎng)了幾天,精神好多了,她在搬運那些東西的時候,臉上又有了幾絲年輕的時候才有的神采。我估計,當母親回到老家,往菜園里的那些蔬菜中一站,那時候,這種神采還會更加濃烈一些。希望如此。
編輯手記:
作家段成仁的長散文《借宿》,分上篇和下篇,兩部分中章節(jié)名有意重疊,這是極有深意的重疊,會讓人在閱讀的過程中,引發(fā)一些強烈的思考。文章中無論是那些香客,還是母親,還是我,還是其他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借宿者,只是很多人已經(jīng)與那些香客、母親不同。那些香客和母親,一直小心翼翼在呵護和堅守著謙卑、善良的高貴品質(zhì),一直把自己的聲音謙卑地擱置在低處,一直想用對看不見世界的理解,來解決看得見的現(xiàn)實給人的折磨與困擾。伴隨著香客的離開,伴隨著母親離城的落寞身影消散的就是一種骨骼與精神的稀缺。下篇中,母親是主角,一個處處在城市中感到不適的人,也注定了她只能短時間在城里逗留。母親進城的焦慮感與在黑水河畔生活的從容,母親和借宿人之間愉快的對談與在城里和兒子意味深長的對談等等,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感,也讓情感的力量在這樣的反差中噴涌,并不斷擊打著那些或是敏感或是鈍拙的內(nèi)心。在《借宿》中,作家對于陌生人的觀察,對于內(nèi)心細微的把捉,對于母親來城之后的那種讓人心疼的表現(xiàn),對于自己在世界之內(nèi)的那種位置感,對于回憶的處理等等,無不顯現(xiàn)著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對于世界與心靈敏感而細致入微的體察與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