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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爺爺

2020-11-30 10:51戴志剛
大理文化 2020年8期
關鍵詞:老爺子麻雀爺爺

晚霞正艷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德爺爺走了!語氣平淡,不像親戚的感覺。也難怪,八十來歲的老人了,走了叫白喜事。

不過,我的心里,還是刮起了一陣風。雖只一陣,但動靜還是不小,因為這個叫德爺爺的人,在我的印象里,曾經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個男人。

德爺爺是我爺爺的堂弟,農村里叫叔伯爺爺,比我爺爺小十多歲。二十多年前我爺爺去世后,德爺爺就成了田氏家族留在麻雀灣這支人輩份最高的長者,相當于族長。三十多年前,麻雀灣還是田姓為主,他姓輔之。后來,一則灣里自然條件的惡劣,二來改革開放的和風吹拂,再就是“文化大革命”后一些平反政策的逐步落實,一些田姓人家陸陸續(xù)續(xù)搬了出去,進縣城或落城郊,還有兩家整體搬去了青海、四川。出去的每戶都是拖家?guī)Э诘氖嗳?,麻雀灣人口銳減,最后灣里就剩了我爺爺和德爺爺兩家田姓火種。麻雀灣,就像一丘無人打理的稻田,稗草叢生,主作物反倒無關緊要了。

德爺爺育有四子三女,其中幺女早折。他的幺女,我叫幺姑,實際比我只大三四歲,那年她剛考上初中,開學時因學費問題被德爺爺訓斥幾句,結果跑到人跡罕至的老鴉灣一個無主水塘跳水自盡,兩天后才被人發(fā)現。至今我都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德爺爺和小叔跳進水塘,把浮在水面的幺姑尸首拉上來的情景,捶胸頓足,自責難當。

德爺爺沒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都難寫得攏,但并不影響他在我心里博得一個“最聰明的人”的名號。從我記事時起,便看著德爺爺用他的聰明能干,將一大家十多口人的日子打理得有條不紊。農村必須的把式活那是規(guī)定動作,什么耕、犁、耙、鏘、撲,樣樣精通。布谷聲聲的時節(jié)里,那時年富力強的德爺爺,自家的十幾畝水田便是他表演的舞臺,犁鏵翻飛,牛鞭脆響,整出來的水田又平又聚水,長出的谷子茁壯高產,傳為十里八村的農事典范。除卻規(guī)定動作,他的自選動作最讓我記憶深刻。他會篾匠,削出來的篾條像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面條,均稱綿勁,收出來的籮筐、撮箕口光滑漂亮,紋路清晰,織出來的筲箕精巧耐用,米篩網眼均勻。他會木匠,斧頭、刨子、鋸子、鑿子、墨斗就像他馴養(yǎng)的一群寵物,在他手里格外套順聽話,大能上梁,小能雕花,打柜整床,桌椅板凳,無所不會。小時候我有一件特別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天氣好的時候,看德爺爺在鵝場上的紅砂巖上磨斧子鑿子,或者用一根磨條校鋸齒。他會泥瓦工,家里做個偏房豬籠屋的,根本不用請別人動手,自己帶著幾個兒子不聲不響就完成了。他還會燒磚窯,由他掌作的磚窯燒出來的青磚大小如一,色澤青亮。他還會熬麥芽糖,還會做年粑粑,還會制豆腐,甚至還能掐會算。農村里的活,好像就沒他不擅長的。在我的眼界只能局限于那個小小山灣的年紀,德爺爺,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

德爺爺身材偉岸魁梧,聲如洪鐘大鼓,說話中氣十足,語氣里就透著一股毋庸置疑的威嚴,走起路來如陣風刮過,干凈利索,步步如釘。每次看到他肩扛板鍬,昂首闊步從我家門前的山堰堤上走過,都有天神下凡的感覺。剛剛實行聯產承包的年代,我家勞動力匱乏,尤其男勞力奇缺,這在講究實用主義的農村,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爺爺年事已高,很多需要氣力支撐的農活已無力勝任,奶奶雙目失明,父親在外地工作,我和弟弟年幼,家里六七畝田地的農活基本上由母親一肩挑。從大集體時代突然轉型為包產到戶,農民勞動熱情空前,各家各戶之間勞動力的富足與匱乏,在勞動效率面前凸顯得淋漓盡致。雙搶季節(jié),別人家的晚稻秧苗都插下田幾天,田里的秧苗都緩過神來返青了,我家的早稻都還沒有收割完。而德爺爺,那時就像一個所向披靡的無敵大將軍,身先士卒,指揮著他一大溜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二十多畝水田,以秋風掃落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到一個禮拜便進入休假模式了。最后一株秧苗栽下田后,德爺爺便擺凈兩腿黃泥,以一個獲勝者的姿態(tài),架著一根長長的旱煙斗,從這家、那家的田頭走過。那些還在田間揮汗如雨的戶主,只能接受他這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勢,羞愧而謙卑接著德爺爺的話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聊一陣。每每,德爺爺“巡視”到我家田頭時,年邁的爺爺便加快了做事的頻率,裝著沒看見他堂弟似的,一邊催著我們快點做事,嘴里一邊嘟囔:又來顯擺了!又來顯擺了!

農村鄉(xiāng)里鄰間的關系其實很微妙,都窮得叮當響的年代,家家戶戶都還能相處融洽,相互幫襯,反正大哥不笑二哥。要是某一天,哪家哪戶開始冒尖了,一些小農意識的毛毛蟲就開始在心里拱動了。德爺爺無疑是麻雀灣里最先冒尖的。這也難怪,家里人多力量大,一走一條浪,在山外的世界還沒有光怪陸離的時代,家里人口的多少,是家庭條件從量變到質變最直觀的決定因素。于是,德爺爺成了麻雀灣里第一個買抽水機的人,第一個買耕田機的人,第一個買電視機的人,第一個買手扶拖拉機的人,第一個買家用打米機的人……這些“第一”、這些“機”,除卻滿足德爺爺自己家里的需要外,自然也對外租賃收取一定勞務費,成為了他家一件件發(fā)家致富的寶貝疙瘩。德爺爺,這個在社會變革時期找到了自己人生舞臺的男人,用他的聰明才智,用他的勤勞務實,在這個山灣里書寫著屬于他的傳奇。于是,致了富的德爺爺,便成了一個“神氣”的人,一個“投機取巧”的人,一個“為富不仁”的人。而他的一些多年前人們也曾同樣津津樂道過的修橋補路、接濟樂施等熱心行徑,就自然湮沒在他現實的光鮮富足之下了。

我一直相信,如果德爺爺出身于一個書香門第,能夠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一定會是一個非常有成就的人,至少會成為一個發(fā)明家。比如對于機械,他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抽水機揚程不足,幾下鼓搗,馬力十足;耕田機犁不到田角,加幾個自制零件,無死角覆蓋;打米機出米細碎,稍加改裝,打出來的米粒飽滿晶瑩;電視機信號不好,出去將像雷達似的自制天線轉個方向,圖像立馬清晰無比。只是當時社會和個人都沒有專利意識,不然德爺爺很多機械改裝的技術一定可以申請專利。那時德爺爺聲名遠播,許多山灣外的人家,甚至還有一些縣里的單位機械設備出了故障,都會跑來找德爺爺幫忙處理。那幾年時間,德爺爺外在的風光和內心的榮耀,我想實在是難用筆墨描述的。

德爺爺脾氣急躁,甚至可以說是暴躁,一屋老小,享有絕對的權威。按農村的說法,上一代過于強勢,下一代就勢必弱一些。受于自己文化知識的制約,德爺爺注定無法看到更遠的未來,認為農村里只要有人做事就行,當年對那么多兒女的讀書問題便沒有戰(zhàn)略眼光,一般小學念幾年就輟學回家務農了,唯一一個想念書的女兒還因為學費問題尋了短見。其實我那幾個叔叔姑姑也俱是靈泛之人,甚至還有一兩個我認為可青出于藍,但因為書念得少,一直擱置在這個小山灣,從而在后來風起云涌的資訊決定成敗的時代,失去了家族繼續(xù)發(fā)展的后勁,漸漸地被一批當年不入他法眼的他姓人家全面趕超。至后來,竟是家族式的窘迫了。

德爺爺性情執(zhí)拗,一輩子沒說過軟話,包括對自己的兒女。年輕的時候,身強體壯,開山劈水,如霸王轉世,命運尚可攢在自己手里。后來年紀大了,也不愿跟著成了家的兒女一起住,寧愿與老婆子偏居一隅,習慣了他強勢一輩子的老婆子便成了他怨天尤人、感嘆世道變了的一碗下飯菜。又過了幾年,被他數落了幾十年的老婆子先他而去,于是,連一個爭吵的人也找不到了的德爺爺變得沉默寡言。兩個兒子怕他老年癡呆,曾勸他跟他們一起住,但礙于當年和大兒子吵架時一口唾沫一口釘說過的“死也不靠兒女”這句話,老爺子始終沒有低下他高傲的頭顱。那一年,麻雀灣因國家重點工程建設整體搬遷,修新房子前,大兒子征求老爺子意見,搬遷后是否跟著他住。提議被老爺子斬釘截鐵地否定,最后住進了養(yǎng)老院。

麻雀灣沒有搬遷前,每次我回去看望父母,都會去那間已發(fā)黃的土坯房看看德爺爺,大年初一也必去拜年。麻雀灣拆遷之后,德爺爺住進養(yǎng)老院,看望他的次數就少了,有兩次在大街上碰到他,甚至蒼老得不敢相認了。聽母親說,連續(xù)幾年過春節(jié),兒女想接他回家住幾天,德爺爺從沒答應過,看來是鐵心要和當年扔下的那句話死磕到底了。

今年春節(jié)后幾天,父親告訴我,德爺爺回來了,住大兒子家。我吃了一驚,心想老爺子是想明白了。父親陪著我去看望了他。房子里燒著節(jié)能鐵爐,暖烘烘的,德爺爺卻穿著棉衣,后背用棉被墊著斜靠在床上,一雙腿齊膝蓋以下裸露著。我無法描述我看到他那雙腿時的心情:一種夸張到近乎卡通動畫般的浮腫,兩只腳像兩個水泡了幾天的饅頭,腳趾頭腫到了有點晶亮的樣子。我按了按他的腿面,那個半天都沒有恢復的人體組織凹坑,像一個在歲月深處緩緩訴說的火山口。一種酸楚倏忽就彌漫了我所有的感官。他叫了我的小名,欠了欠已病入膏育的身體,粗重的喘息聲告訴了所有的人,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已行將不遠。我實在無法相信,眼前這位連挪動一下身體都難以做到的老人,居然是當年麻雀灣里叱咤風云的人物——幾十年過去了,我現在一回想起那個已經不存在了的山灣,腦海里就是一幅德爺爺駕駛著動力十足的“鐵?!?,在灣里大小水田里轟鳴呼嘯的場景。

他的大兒子——我的叔叔告訴我,老爺子是糖尿病綜合癥,已請了醫(yī)生用了藥,而所有的人心里都像明鏡似的清楚,這只是掩耳盜鈴般的權宜之計。那天,我這位喝了點酒的叔叔,說話如作報告似的高聲大嗓,口無遮攔,當著所有人和老爺子的面,“揭露”著一些當年他們父子之間的芥蒂,說當年要是老爺子說句軟話,答應跟著他一起住,也不至于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做報告”的樣子,活脫脫就是他父親幾十年前的翻版。床上的德爺爺聽著兒子的控訴,眼眶里充盈著一些渾濁的液體,輕輕地擺動著沉重的腦袋,一言不發(fā)——他的聽力其實尚可。那一刻,我知道,他已臣服于歲月。

編輯手記:

“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對死亡是最具有發(fā)言權的?!毕鄬τ谏w本身生物性的存在而言,如何去面對和理解死亡直接決定著人類精神意義上的存在及終極意義。而我們對死亡的理解和感受大多都是從他人乃至親人的現實死亡開始的。本期選發(fā)的三篇文章,作者以自己的切身體會,直面生命中隨時都可能到來的死亡,追憶亡者,完成對于生命存在、生命倫理的思考。

葛小明的《一場別離》,文章一開頭就具有極強的隱喻性,當噩耗傳達到他那里的時候,他正在倉庫整理那些曾經嶄新過的報紙,“現在,它們安靜地躺在角落里,默默忍受著陰暗與潮濕的腐蝕,默默地告別曾經輝煌的一切,是時候再見了?!苯酉聛?,作者把筆墨更多地投入到“三叔”的喪禮上,沒有哭天搶地,沒有聲淚俱下,一切似乎都是在安靜中進行的,但又讓人強烈地感覺到一種悲戚、哀傷的氛圍。那些扯麻布飄散在空氣的白色粉塵、斜照進屋子的陽光,包括那場沒有笑聲的撲克,這些都營造出了一種誰也逃匿不了的“場”,關于死亡,關于永別,關于生命的繼續(xù),我們如同那過期了的舊報紙一樣,總有說再見的一天,但“努力存活著,總比化為灰燼強”。高正達的《唱給母親的歌》長于深情,悲慟感人,作者追憶母親的舔犢之情、養(yǎng)育之恩,多用瑣事常語,娓娓道來,讓人歷歷在目,隨其肝腸寸斷。其幾次引用母親最愛唱的、也是一生唯一會唱的歌曲《金鳳花開》,貫穿起母親的生平榮衰及社會背景,講述了一個平凡、歷經磨難的母親曲折奔波、堅強努力的人生,也歷歷見證了我們國家的風雨寒暑及滄桑巨變。戴志剛的《德爺爺》一文中,“德爺爺”的去世在作者心里“刮起了一陣風”,但和之前兩篇蝕骨的悲痛之情不同,這刮起的一陣風更多的是對人生的回望和感慨。那位能干、高傲、強勢、執(zhí)拗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已臣服于歲月”,最終也逃不脫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作者對德爺爺的回顧,從語言、神態(tài)、動作都真實細膩、鮮明可感地展現了其人物性格,而且始終把人和環(huán)境、時代的關系緊密聯系在一起,做到了“人是那塊土地上的人,事是那塊土地上發(fā)生的事”,使其文章展現出了生命、大地的厚度與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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