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峰 董穎波
在南北兩宋300多年間,人才輩出,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成群結隊而來,他們使得兩宋的天空,群星閃爍。
被譽為“宋初三先生”的孫復、石介和胡瑗,賡續(xù)韓愈的傳統(tǒng),并承接范仲淹,以儒學排斥佛、道。但面對佛教博大精深的理論體系,他們的批評卻顯得力不從心。宋代的儒家知識分子亟需構建一個足以和佛教相抗衡的完整的思想體系。于是,周敦頤、張載、邵雍和程頤、程顥兄弟應運而生,而由朱熹集其大成而成理學。他們在孔孟之后,把儒家思想轉進為一個嚴密精深的體系,開創(chuàng)出理學的新天地,并從元朝開始,歷經(jīng)明清,成為一千年中一以貫之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成為主導此間中國人精神生活的主流思想。
私意以為,宋朝理學家們的最動人處,在于對“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三個哲學的大哉問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使得認同他們的文人士大夫,以“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篇》)為其終極關懷。
周敦頤在其《太極圖說》中建構出儒家的宇宙觀,回答了宇宙萬物從何處來,人“從哪里來”的問題。他認為“無極而太極”,“太極”一動一靜,產(chǎn)生陰陽萬物,“萬物生生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在《通書》中,周敦頤認為圣人又模仿“太極”建立“人極”?!叭藰O”即“誠”,認為“誠”由“太極”所派生,“純粹至善”。因而以“誠”為內容的人類本然之性亦是完善的,它是“五常之本,百行之源”,是道德的最高境界,并進而提出“主靜”、“無欲”的道德修養(yǎng)論。所謂“君子乾乾不息于誠,然必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后至”。在周敦頤的論域中,無極、太極與人極同源,人們只要通過學習和修行,就能夠“自易其惡,恢復善性”,達到不僅超越現(xiàn)實生活,也超越個人生命限制的“誠”的境界。這種境界,在漢唐以前是不能想象的。
而張載則莊嚴宣告儒家讀書人的抱負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這四句話回答的是“我是誰”且“往哪里去”的問題。
《康熙字典》說,“果核中實有生氣者亦曰仁”。程明道說,“心如谷種。生之性,便是仁”。如果把天地當做一個果實的話,那它的核心是什么?張載說,只能是人,只能是人的仁。因此,“為天地立心”的含義,就是要求士大夫識仁求仁,好仁惡不仁,把仁這種價值樹立于天地之間。
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盡心(上)》)張載的“為生民立命”是說,士大夫的使命在于通過教育而使得民眾都能保持自己的性體全德,無愧于天,不怍于人,活出人的體面與尊嚴來;“為往圣繼絕學”是說要把孔孟之道繼承下來,傳播開去。而為萬世開太平”則是前面三個命題的結果。張載自信已經(jīng)找到“為萬世開太平”的鑰匙。
在哲學層面,周敦頤、張載和后起的邵雍、二程、朱熹,認為理、氣是宇宙萬物的本源,萬物一理。這個理,乃是天理。它是事物的本質和規(guī)律,而氣是構成一切事物的材料。在現(xiàn)實世界中,理、氣相依而不能相離。“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又斷言“理在先,氣在后”,“有是理便有是氣,但理是本”,把“一理和萬理”看作“理一分殊”的關系。提出“凡事無不相反以相成”,事物“只是一分為二,節(jié)節(jié)如此,以至于無窮,皆是一生兩爾”。(朱熹,《朱子語類》)這一思想,對于君王來說,就是他們的統(tǒng)治必須建立在對理的遵從上。理高于君王。君王受命于天,需要得天理、行天道。而對于理的解釋和闡發(fā),則在儒家士大夫。對于儒家士大夫來說,所謂理想的生活就是理直氣壯的生活、心安理得的生活。據(jù)此,思想家們認為他們找到了通往萬世太平的道路,這就是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修齊治平,內圣外王。他們強調通過道德的修養(yǎng)和錘煉,成賢成圣,達到人格的圓滿,天下的太平。這一路徑,強化了文人士大夫自漢朝以來重視內在修為、強調氣節(jié)與德操,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勇于承擔歷史使命的凜然風骨與文化性格。它也使得浸潤其間的兩宋文人,活出了中國歷史上最自由最自在的面相。
我們且通過范仲淹和蘇東坡二人來領略一下宋朝士大夫的風貌。
范仲淹(989—1052年)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也被認為是理學的開創(chuàng)者。他27歲經(jīng)科舉步入仕途,因直言敢為,在1029~1036年間曾三次被貶。但每被貶一次,他的聲望就提升一次。在他看來,降級、降職乃至罷免、流放是你朝廷的權力,但據(jù)理力爭卻是我的操守。在世俗生活之上,一定還有一種道義的生活需要追求,所謂“瓢思顏子心還樂,琴遇鍾君恨即銷”。(范仲淹,《睢陽學舍書懷》)
晏殊曾經(jīng)向朝廷舉薦過范仲淹,對范仲淹有知遇之恩。但當范仲淹直言進諫之時,晏殊十分擔心,責備他沽名釣譽并且可能會連累到自己。范仲淹回答說:“我正是因為每每擔心配不上您的推薦而令您蒙羞,才直言進諫。沒想到今天您卻因為我的忠誠正直而責備我?!保氰€,《范文正公年譜》)隨后,范仲淹又寫信給晏殊說:“事君有犯無隱,有諫無訕,殺其身有益于君則為之?!保ǚ吨傺停渡腺Y政晏侍郎書》)。
梅堯臣也曾作《靈烏賦》勸范仲淹:“結爾舌兮鈐爾喙,爾飲喙兮爾自遂。同翱翔兮八九子,勿噪啼兮勿睥睨,往來城頭無爾累?!币]嘴,別自尋煩惱,別像烏鴉那樣報兇訊而“招唾罵于里閭”。范仲淹回復說,“我有生兮,累陰陽之含育;我有質兮,處天地之覆露”,我的言論“思報之意,厥聲或異。警于未形,恐于未熾”,所以我“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范仲淹,《靈烏賦》)其凜凜風神,千年以下,如在目前。
1045年,47歲的范仲淹因慶歷新政受挫而自請出京,由參知政事出任邠州,繼而改任鄧州、杭州。在鄧州,謫守巴陵郡的滕子京寫信來告訴他重修了岳陽樓,要求他“作文以記之”,范仲淹寫下了傳誦至今的《岳陽樓記》。他說:
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才是儒家士大夫應該選擇的生活。范仲淹最后“微斯人,吾誰與歸?”的深沉感慨回應的正是1500年前孔子那句:“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回應的正是孔子那句:“德不孤,必有鄰!”
《宋史》說,“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jié),自仲淹倡之”。這篇充滿了入世精神、憂患意識的《岳陽樓記》,一經(jīng)寫出,即迅速傳遍大江南北并傳誦至今,成為哺育中國知識分子心智結構的重要精神食糧。范仲淹影響的又豈止是一時一世?!
蘇東坡(1037—1101年)是天才、全才,宋仁宗贊譽他有宰相之才,但他的仕途卻并不順暢。
1057年,20歲的蘇軾進士及第后,先后在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職。1080年,43歲的他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正是在黃州,生活困頓的蘇軾因衣食不充受地于東坡而自號“東坡居士”,為后世留下了“前后赤壁賦”、《黃州寒食詩帖》等一批不朽之作。而《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所表現(xiàn)出來的作者的曠達超脫,如果不是悟透了人生三問,又如何能夠“一蓑煙雨任平生”?如何能夠“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1094年,蘇東坡再次被貶至充滿瘴癘之氣的惠州,他卻寫詩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1098年,朝廷三貶已是62歲的蘇東坡至蠻荒之地的儋州,但蘇東坡“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他把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在儋州,花甲之年的蘇東坡不僅帶領民眾修路、筑橋、挖井、制衣,將中原地區(qū)先進的生活觀念、生活方式傳授給當?shù)孛癖?,并且建學校,興講堂,講授儒家文化,踐行儒家君子士大夫的內圣外王之道,從而成為儋州文化的拓荒者和播種人。流傳至今的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東坡帽等等,都無一例外地表達了人們對蘇東坡的緬懷之情。不錯,蘇東坡是遠離了政治中心的東京汴梁,也遠離了儒家文明浸潤千余年的中原,但誰又能說,蘇東坡的這些作為遠離了政治?
在蘇東坡43年的仕宦生涯中,除去他為父母守喪的6年,37年中,他輾轉于京師與16個州府之間,平均每2年多就換一個地方,最后客死常州。在如此的顛沛流離中,蘇東坡可曾意氣消沉過?可曾失望過?可曾后悔過?
脫脫說,蘇軾“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于禍患之來,節(jié)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雖然曾經(jīng)被仁宗、神宗所賞識,但終于不得大用。有人說,只要“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宋史卷三百三十八·蘇軾列傳》)但如果是這樣,蘇軾還是蘇軾嗎?
而蘇軾之所以是蘇軾,借用陸游的話來說,是“公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借用他本人的一句詞來說,在困頓流離中,蘇東坡堅信“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吳克峰,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董穎波,瑚璉簠簋(天津)科技有限責任公司職員/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