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宏
疫情期間,日本向中國捐贈的物資上所寫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感動了無數(shù)國人。無獨有偶,有一位日本老人,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沒有搭乘日本政府的包機回國,而是選擇留在武漢,和他熱愛的武漢人民一起熬過了艱難時光。他就是島田孝治。
1947年生的島田孝治,年輕時是個背包客,去過很多國家,多年前就曾來過中國的北京。他經(jīng)常和朋友聊起那些旅行,但提到最多的并不是景色,而是旅途中遇到的人。大概10年前,島田孝治認識了一個在日本留學的武漢學生,對方很想回武漢開家咖喱店,因為在國內(nèi)很難吃到正宗的日式咖喱。他便和這位中國留學生一起來到武漢創(chuàng)業(yè),誰知這一待就是10年。
他們在武漢當?shù)氐纳虡I(yè)街上開了一家名為“頂屋”的日式咖喱專門店。剛到中國的島田孝治不會說漢語,對當?shù)孛袼滓膊涣私?,處處碰壁,但是他從未想過回日本,因為他“想讓中國人也感受到日式咖喱的美味”。
在經(jīng)營店鋪方面,島田孝治細致又嚴格:高湯必須熬夠24個小時;洋蔥必須切成透明的薄片,炒夠兩個小時才能放進湯鍋里熬,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去掉辣味,只留甜味;給客人倒茶必須七分滿;擦桌子的抹布要疊成正方形,先用濕抹布,再用干抹布,不能遺漏任何一個角落。
從早上8點到下午5點,湯鍋里一點點熬化的不只是食材,還有島田孝治滿滿的心意。不少朋友勸島田孝治把食材切得大一點,熬煮的時間短一點,但是他嚴詞拒絕,因為差一點點,都會影響咖喱的口感,就不是他最初想帶到中國來的正宗日式咖喱了。
島田孝治的執(zhí)拗遭到了合伙人的反對,她認為他們耗不起如此巨大的時間成本,但島田孝治不讓分毫,最終二人因理念不合,一拍兩散。令人意外的是,島田孝治并沒有就此回日本,而是選擇一個人繼續(xù)把咖喱店經(jīng)營下去。他說:“當初(到中國)開店的時候,我的朋友都持懷疑態(tài)度,不相信我能在這里生活。所以我想把這個店開好,向他們證明武漢人真的對我很好。”
如今,島田孝治的“頂屋咖喱”成了武漢當?shù)氐木W(wǎng)紅餐廳,他還把分店開到了人流密集的武漢大學附近。他聘請了曾經(jīng)在日企工作過的女孩胡丹作為店長,分擔日常經(jīng)營,他自己則負責產(chǎn)品口味、質(zhì)量把關(guān),還會親自站在小店門前分發(fā)傳單,用中文對每一位客人說“你好”“謝謝”。
鼠年新年前夕,胡丹擔心島田孝治一個人過節(jié)會孤單,便邀請他一起回老家武漢聯(lián)盟村小住。然而,突如其來的疫情,讓這場原本計劃四天的旅程延長到了四個月。
聽說武漢即將封城時,島田孝治大吃一驚:“這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件。開始時有些不安,但事實很快證明封城是抑制疫情的有效措施。長達70多天的封城,讓我很佩服武漢人的忍耐力,每一個人都在為守護這座城市而努力!”
當時,日本政府表示要派包機接在武漢的日本人回國,然而島田孝治卻說:“為什么叫我回日本?我是武漢人啊!”他還說:“我要和武漢人民在一起,不論是困難的時候還是開心的時候,都想和武漢人民一起度過?!?p>
這是島田孝治第二次選擇留在武漢,這一次,他的態(tài)度更加堅決。
等待疫情過去的日子里,島田孝治當了一回地道的中國農(nóng)村大爺。胡丹的老家沒有通網(wǎng)絡(luò),為了節(jié)省手機流量,島田孝治很少看新聞,武漢疫情的沉重和焦慮也被隔絕在網(wǎng)絡(luò)之外。每天早上,他隨著雞鳴起床,套上羽絨服,穿著棉拖鞋在田間散步,跟村里的老人們學中文,到菜園摘菜,體驗了過往人生中不曾有過的生活。
胡丹的家人并沒有把他當成客人,而是與他像家人一樣相處。胡丹的父親會在吃飯的時候?qū)λf“米西米西”,胡丹的外婆還親自給他剪了頭發(fā),盡管他對外婆的手藝并不滿意,偷偷吐槽剪得有些太短了。
在這片武漢鄉(xiāng)間的土地上,島田孝治見到了大片燦爛的油菜花,而他的故鄉(xiāng)福岡也是以油菜花著稱的。他對胡丹說:“我只有在小時候才見過這樣子的花,我沒有想過在老年還能看到這樣的風景?!?/p>
此刻,武漢,就是他的故鄉(xiāng)。
早在很多年前,島田孝治就在店里開設(shè)了免費的日語學習交流會,幫助對日本文化感興趣的大學生。每次聚會總是由他買單,有時他還會給一些條件困難的學生包紅包。
胡丹說,島田孝治身上有一種哪怕被辜負也不會改變的善良,冬天在地鐵口看到截肢的殘疾人,他會把自己腳上的襪子脫下來,給對方穿上。他的善意繼承自他的父母,他們經(jīng)歷了日本艱難的戰(zhàn)后重建,鄰里朋友之間習慣了互相幫助。
復(fù)工之后,“頂屋咖喱”的房東為他們減免了3個月房租,島田孝治對此十分感恩。每次結(jié)賬時,他都會提醒客人使用武漢消費券,將善意傳遞下去。盡管他是老板,但他給自己開的工資是3300元,和店里的服務(wù)員差不多,是胡丹工資的三分之一。這個工資標準10年來都沒有變過。對他而言,能吃飽,有地方住,有書讀就足夠了。
每天晚上10點,待店鋪關(guān)門后,島田孝治會騎著一輛紅色的舊電動車,回到自己租住的簡陋小屋。屋子里家具很簡單,卻擺滿了書,有中文的,也有日文的,還有一本是他自己寫的書。這本書叫《晴耕雨讀》,并沒有出版發(fā)售,只是在復(fù)印店里打印裝訂的。
大部分時間里,島田孝治都坐在書桌前看書寫作。椅子上的海綿墊已經(jīng)塌陷,桌上擺著稿紙,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那是他最近正在寫的一本新書《來武漢的日本人》。在這本書里,他搜集了許多曾經(jīng)來過武漢的日本人的事跡,這些人中的大多數(shù)在領(lǐng)略完風土人情之后便離開了,而他從未想過離開。
在胡丹老家散步時,他曾經(jīng)路過胡丹家族的墓碑??粗贡弦粋€一個的名字,他說:“等我去世了以后,骨灰也會像那樣成為土地的一部分,我想那也不錯?!?/p>
島田孝治的簽證有效期是兩年,但每次入境只能停留三個月,為此他每隔三個月就要去一趟香港辦出入境手續(xù)。2020年8月去辦續(xù)簽時,工作人員告訴他,正在幫他申請更長時間的居留權(quán)。島田孝治緊緊地握著工作人員的手,用力搖動,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然而很快他收到了一份意外之喜中國永久居留身份證,他終于再也不用擔心簽證過期了。
幾年前,在華日本導演竹內(nèi)亮把島田孝治在中國開店的故事拍成了紀錄片。其間他們一起去了島田孝治之前經(jīng)常進貨的菜市場,肉攤老板一眼就認出了島田孝治:“他以前過年經(jīng)常給我們發(fā)紅包的,他人很好的。”離開菜市場后,竹內(nèi)亮把攤主的話翻譯給他聽。老人緩緩走著,淚水止不住地流:“(我)覺得自己的善意有好好傳遞到中國人心中?!?/p>
10年的時間,島田孝治真的早已把這片土地當成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