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玲

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以彭尼貝克（James W Pennebaker）為代表的研究者將表達性寫作（expressive writing）作為一種心理治療方式進行研究，成為心理科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①James W Pennebaker.Expressive writing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 13.2 （2018）：226-229.。在國內(nèi)，自2009年以來，張信勇對“創(chuàng)傷后應激反應的影響及其機制”的研究②張信勇：《寫作療傷——表達性寫作對創(chuàng)傷后應激反應的影響及其機制》，華東師范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應夢珍等學者聚焦“表達性寫作的治療效果”研究③應夢珍、胡瑜：《表達性寫作的應用效果研究》，《心理學進展》2014年第4期。，以及包括中國科學院認知研究所對表達性寫作在學生群體的應用研究④郭薇、曹慧、周明潔：《表達性寫作應用在學生群體中的研究進展》，《中國臨床心理學雜志》2017年第6期。、北京大學認知與心理科學學院等在表達性寫作的應用、治療效果研究等，都對寫作與心理療愈的關系有所涉及。參與此方向的研究者中，有專業(yè)心理治療領域的學者，也有從事寫作的作家。心理治療領域的專家傾向于從臨床實驗中獲得寫作治療效果的驗證、總結療愈發(fā)生機制，而作家多側重于直接帶領寫作者表達自我，并嘗試闡述其中的規(guī)律。

目前在西方已經(jīng)有大量的實驗和研究證明表達性寫作的療愈力，對于其療愈效果發(fā)生的原理解釋也較為多樣，主要歸納為四種理論：情緒抑制理論、情感表達或情感曝光理論、提升自我調(diào)理能力理論、認知結構調(diào)整和適應理論⑤Scott Barry Kaufman，James C.Kaufman.The Psychology of Creative Writing.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268.。第一種是情緒抑制理論，認為個人的重要事件若得不到表達就會被壓抑，成為一種長期的壓力來源，而導致身心疾病。第二種解釋是情緒表達或暴露理論。這種機制類似于長期暴露療法，即直接多次面對情緒波動會使事件引發(fā)的情緒習慣化，甚至消失，與創(chuàng)傷相關的情感變得遲鈍，個體不再承擔同樣的壓力，從而減少焦慮。第三種理論認為，寫作可以幫助人們提高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自我調(diào)節(jié)是一種識別和管理自己情緒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人能夠更好地自我控制情緒狀態(tài)。第四種解釋是認知重組、適應，這個理論認為寫作通過分類、重構創(chuàng)傷事件，幫助人們重新認知事件本身，使創(chuàng)傷變得更容易接受。本文嘗試從精神分析、心理分析等多種心理學理論對寫作之所以能產(chǎn)生療愈的運作原理進行探析，并將其歸納為三個階段：表達與聯(lián)結、反思和重釋、接受和完成，以期探尋多種理論中的共性，進一步梳理、理解表達性寫作療愈效果的基本原理。

一、表達和聯(lián)結

寫作作為一種身心的療愈方式最初被醫(yī)學和心理學界關注，起源于一些心理治療領域的調(diào)查研究。彭尼貝克、約書亞·史密斯指出“西方心理學家通過各種不同的實驗表明，將秘密保守在心中，會讓人充滿壓力。人需要將內(nèi)在能量的一部分用于抑制秘密泄露出來，而影響到健康。尤其是降低人的免疫力，影響心血管系統(tǒng)的活動，甚至是大腦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生化活動。①［美］詹姆斯·彭尼貝克、約書亞·史密斯：《書寫的療愈力量》，何麗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8年版，第2、196頁。另外，斯托克代爾、布朗、杜貝、費利迪等人的研究還發(fā)現(xiàn)，將重大創(chuàng)傷事件作為秘密保守于心底，對人的身心是極為有害的，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是成年后罹患嚴重疾病的強預測因子。

經(jīng)典精神分析心理學則認為，壓抑是一種基本的自我防御機制，是對那些引發(fā)心理痛苦和焦慮的回避。然而，由于壓抑的情感得不到表達，就會形成持續(xù)的緊張狀態(tài)，繼而形成新的焦慮，這種運作模式屬于一種惡性循環(huán)狀態(tài)，會導致一些精神疾病。心理學家卡倫·霍妮說：“一個人所患有的神經(jīng)癥越嚴重，他的人格就越多地被這些防御機制所滲透和決定，他不能做或不能考慮的事情就越多……神經(jīng)癥越嚴重，存在的抑制就越多?！雹冢鄣拢菘▊悺せ裟荩骸段覀儠r代的神經(jīng)癥人格》，郭本禹、方紅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頁。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是否也意味著防御和抑制越多，神經(jīng)癥的癥狀就會越嚴重，這個問題則需要進一步研究。

人如果不能真實地表達自己，就會帶來很多身心疾病。19世紀末，弗洛伊德通過對口誤、夢、健忘等被傳統(tǒng)科學領域所忽視的日?，嵥槭录年P注，發(fā)現(xiàn)意識與潛意識之間存在一個稽查者，不能通過審查的心理內(nèi)容就會被壓抑進潛意識領域，而當潛意識的內(nèi)容想要進入意識領域，但意識對其堅決抗拒并壓制時，兩者間就產(chǎn)生強烈的對抗，從而會產(chǎn)生神經(jīng)癥癥狀。榮格通過詞語聯(lián)想實驗，證實了潛意識領域的真實存在，并將潛意識的領域大大拓展，他認為潛意識里包含著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也就是說，人的無意識不僅僅與個體經(jīng)驗有關，而且與人類群體的歷史經(jīng)驗相關，所以，人的自我意識一旦被無意識淹沒，就會喪失正常的理性。榮格認為心理問題在于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分離和斷裂，要治療心理問題，就需要讓意識和無意識之間得到連接。

得克薩斯大學的心理系主任詹姆斯·彭尼貝克是美國公認的書寫改善健康的專家，他認為人對自己袒露情感和感受能力的限制是社交限制，對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都有害處③［美］詹姆斯·彭尼貝克、約書亞·史密斯：《書寫的療愈力量》，何麗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8年版，第2、196頁。。一些實證心理學研究者通過一些具體的實驗，包括使用一些生理記錄儀等儀器，發(fā)現(xiàn)人在隱瞞秘密時比講述真相時，生理的應激水平更高。這就說明，人在保守秘密時，身體需要調(diào)動更多的能量來應對秘密這件事。而人在講述秘密的過程中雖然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說出內(nèi)心的痛苦能夠有效減少人內(nèi)心的焦慮和生理應激。20世紀80年代一些學者通過抽樣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歷創(chuàng)傷的人中，對于創(chuàng)傷保密的人就醫(yī)次數(shù)超過那些公開談論過創(chuàng)傷的人的40%①Pennebaker， James W.and Joan R.Susman.＂Disclosure of traumas and psychosomatic processes.＂Social Science＆ Medicine 26.3 （1988）： 327-332.。與此類似的實驗是那些在配偶去世一年中談論過創(chuàng)傷的人，比沒有談論過創(chuàng)傷的人更健康。因此，學者們發(fā)現(xiàn)：人有一項基本需求，就是向別人表露自己。

這些秘密的發(fā)現(xiàn)引發(fā)了表達作為身心治療方式的研究，人們開始研究各種不同的表達方式對于身心療愈的影響②［美］詹姆斯·彭尼貝克、約書亞·史密斯：《書寫的療愈力量》，何麗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表達性的藝術方式為榮格所重視，比如榮格晚年一直都在繪制自己的夢境和曼陀羅，這使得他的研究不斷深入到無意識領域。作為表達方式，繪畫、音樂、舞蹈、戲劇等方式都被應用到了心理和生理治療的領域。表達性寫作作為一種療愈人身心的方式有其正當性和合理性，作為寫作導師的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說：“寫作是為了滔滔不絕地寫下去。因為有股外力在驅使著我（寫作）。因為我走火入魔了。因為天使給我發(fā)了指令。因為我墜入了繆斯女神的懷抱了。因為繆斯讓我懷上了這本書，我得把它‘生’出來。”③［英］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與逝者協(xié)商》，趙俊海、李成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頁。這種描述展示一種內(nèi)在情結經(jīng)過人的心靈獲得孕育而真正表達的過程，“出生”就是情感的展現(xiàn)和升華。

寫作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是作為治療的寫作必須將表達作為第一原則。因為表達才是寫作者獲得身心療愈的關鍵所在。良好的表達會讓人釋放出不健康的壓力，而使心靈和軀體的反應都處于一種正常閾值之內(nèi)。彭尼貝克作為寫作治療的實踐者，親自從事寫作治療的臨床工作和研究。他在首次寫作研究中，隨機抽取了50名身體健康的年輕人（大多是大學生），參加者每天寫作15分鐘，連續(xù)寫作4天。遵循的原則即：寫出內(nèi)心最深層的情感和想法。然后，研究者在隨后的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的時間里，對參加者進行了跟蹤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果顯示：參與者就醫(yī)次數(shù)較參與活動前減少了43%④參見［美］詹姆斯·彭尼貝克、約翰·埃文斯：《走出心靈荒野：用表達性寫作擺脫孤獨與迷?！罚底g，北京：天地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頁。。

目前，表達性寫作治療被應用在很多課題中，比如貝非德（Eric D.Buhrfeind）和彭尼貝克對于表達性寫作與應對失業(yè)的研究（Expressive writing and coping with job loss）⑤Spera，Stefanie P.Eric D.Buhrfeind，and James W.Pennebaker.＂Expressive writing and coping with job loss.＂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37.3 （1994）：722-733.，卡蘭塔里（Kalantari）等人為戰(zhàn)后阿富汗青少年開展的“用文字撫平傷痕”（Writing for Recovery）的團體干預項目⑥Kalantari， Mehrdad， et al.＂Efficacy of writing for recovery on traumatic grief symptoms of Afghani refugee bereaved adolescents： A randomized control trial.＂OMEGA-Journal of Death and Dying 65.2 （2012）：139-150.，以及美國二戰(zhàn)老兵的創(chuàng)意寫作工坊等等，都收獲了令人欣喜的效果?？傮w而言，表達性寫作滿足了人對自我的尋求和肯定，對陰影的接納。表達之所以能夠對身心起到治療作用，在于它能夠讓人找到自我存在的力量，能夠感受到身心一體，能夠融合自己的意識和無意識。書寫作為表達的方式是源自于人內(nèi)在的沖動和需求，只有認同這種需求，并接納它，人才會以更為健康和完整的方式存在。

二、反思和重釋

寫作作為療愈方式，也有其不同于其他幾種藝術形式的特殊之處。要通過寫作來得到療愈，僅有表達還是不夠的，人必須借助語言這種特殊的媒介進行反思和成長。亞里士多德說，人在本質(zhì)上是個語言的存在物。書寫的語言不同于口頭語言的表達，它相對來說更為深入，更能拓展我們思考的時間和空間，我們表達時會在自己的大腦中迅速搜撿出那些最能表達我們意思的詞匯，然后通過特定的方式將它們組合，在這一連串快速運作的過程中，我們既往的經(jīng)驗和記憶獲得重構，在這種重構中，事件的意義獲得新的詮釋。

彭尼貝克說：“書寫的首要價值是：它迫使我們問自己是如何或者為什么如此覺察我們做事情的方式。理想狀態(tài)下，書寫幫助我們組織、架構、整理這些經(jīng)驗，并賦予它們意義。作為一種自我反思練習，書寫有助于我們認識到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和思想?！雹伲勖溃菡材匪埂づ砟嶝惪?、約書亞·史密斯：《書寫的療愈力量》，何麗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107頁。書寫通過延長我們的思考時間而讓人不僅僅停留在情緒的宣泄上，更能看到之前沒有看到的地方，為我們提供了反思的機會。在心理治療領域，反思常常都是一個人的精神和心理狀態(tài)好轉的標志。人擁有內(nèi)在鏡像的思維，可以反觀自己的行為和體驗：“自我反思提供了一種反饋形式，使個人能夠決定它們是否需要調(diào)整自己的生命歷程。而周期性的自我反思是健康的，它可以用于困境當中?！雹冢勖溃菡材匪埂づ砟嶝惪?、約書亞·史密斯：《書寫的療愈力量》，何麗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107頁。

根據(jù)精神分析心理學等多個流派的心理學研究，我們知道，人早期的生活經(jīng)驗和內(nèi)心體驗影響著人一生的思維方式。神經(jīng)癥患者之所以飽受神經(jīng)癥的折磨，很多時候都在于他們早年神經(jīng)還未健全時遭遇一些困境，為了生存下去而啟動了防御模式，但人生中后期卻被這些過早啟動的防御模式所困住。這種舊的模式成為病人的防御堡壘，也成為他的慣性模式，自己一般很難覺知這種模式，故而難以跳出這種慣性運作。心理咨詢之所以能對來訪者進行療愈，在于在咨訪關系中，通過情景再現(xiàn)發(fā)現(xiàn)來訪者的心靈運作模式，以及他（她）如何與自己及他人建立聯(lián)結，通過共情、涵容等方式接納來訪者，為來訪者建立一個安全的空間，幫助他們意識到自己被舊的模式所困住，然后再通過重釋來構建自己與世界之間新的關系模式。

英國心理學家彼得·福納吉（Peter Fonagy）提出心智化能力對心理健康至關重要，而心智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反思性功能”，即我們能夠認識到自己和他人是具有心理深度的人，可以對自己的體驗做出反應的能力，這是健康人格的一個重要因素，與一個人的共情能力密切相關③Fonagy， Peter， et al.Reflective-functioning Manual， for Application to Adult Attachment Interviews.London：UniversityCollege London，1998，pp.161-162.。也就是說，我們能夠跳出我們的感受和情緒，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體驗。所以，反思的能力對于我們走出思維慣性，重新整合個人內(nèi)在經(jīng)驗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人受到童年經(jīng)驗的影響，往往會淹沒在內(nèi)在體驗中，或者自我隔離，而這種反思性的覺察力能夠讓個體與自己的體驗同在當下，“以當下為中心的覺知，能夠減輕因過去和將來帶來的重負，能夠減弱因羞恥和恐懼而產(chǎn)生的負累。這樣的覺知使我們在很多方面受益。它有助于調(diào)節(jié)困難的情緒。它還可以去除掉那些自動化的習慣性反應模式。使我們可以‘醒過來’重新體驗這個世界——如同我們有一個‘新生的心智’。”④［美］威廉：《心理治療中的依戀：從養(yǎng)育到治愈，從理論到實踐》，巴彤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14年版，第90頁。

主體間性心理學學者彼得·博斯克（Peter Buirski）認為，治療師在咨詢過程中，可以幫助病人建立一個屬于他們個人的詞匯庫，在這個詞匯庫中儲存著一些能夠幫助他們表達情緒的詞匯，當病人能夠使用準確的詞匯描述他們的情感時，他們就會具有更好的能力識別、整合、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情緒，最終形成自己的聲音，并向重要的他人表達自己的需求，使得自己的需要獲得滿足，這種新的聲音使得他們有能力拒絕曾經(jīng)傷害他們的東西⑤［美］博斯克等：《主體間性心理治療——當代精神分析的新成就》，尹宵雯譯，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14年版。。另外，構建一個完整的故事，也會對一個人的身心起到很大的療愈作用，通過個人故事的構建，病人可以獲得重新理解生命中重大事件的原因和結果，并從更深層次上認識和了解自己。

書寫相對于口語的表達要求更高，它阻止了人在慣性的驅使下的運作。這種情緒表達的延遲性會有效地控制我們慣有的情緒反應，而給予我們思考的時間和空間，從而帶來思維方式上的改變。在書寫中，“另一個普遍會發(fā)生的現(xiàn)象是視角的逐步轉變。隨著時間的推移，書寫某個具體事件的人會對這個事件變得越來越超然。他們可以后退一步，然后思考這件事情復雜的成因和自己復雜的情感。也許通過多次梳理創(chuàng)傷，書寫可以讓人們的情感反應不那么強烈。換句話說，不斷面對令人沮喪的經(jīng)歷能夠讓一個人帶著更少的情感包袱去評估這種經(jīng)歷的意義和影響；它看起來提供了更多的距離和視角。”①［美］詹姆斯·彭尼貝克、約書亞·史密斯：《書寫的療愈力量》，何麗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8年版，第196頁。

人的認知對于人的心理健康起著重要的調(diào)節(jié)作用。其實，根據(jù)心理學家的調(diào)查研究，傷害性事件并不一定會帶來創(chuàng)傷，參戰(zhàn)后的老兵、被性侵者、喪失親人等等，其中80%以上都不會有心理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會逐漸自我療愈。一個事件是否形成創(chuàng)傷，關鍵是看當事者對待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如果情感停留在傷害事件發(fā)生的情境中而不肯離開，不斷反芻那種痛苦的感受，這樣持續(xù)下去就會形成創(chuàng)傷。認知療法的基本觀點是：認知過程及其導致的錯誤觀念是行為和情感的中介，適應不良行為和情感與適應不良認知有關。認知療法采用認知重建、心理應付、問題解決等技術進行心理輔導和治療，重建人的認知，通過改變患者的不良認知，來改善其情緒和行為方式。20世紀70年代中期，哈佛大學的心理學家埃倫·蘭格（Ellen Langer）有一個引人注目的項目，就是比較人在日常思考中處于分心狀態(tài)和正念狀態(tài)的差異，研究發(fā)現(xiàn)，處于正念狀態(tài)中的人會成為積極的問題解決者，他們會更容易從不同的視角看世界②［美］埃倫·蘭格：《專念：積極心理學的力量》，王佳藝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正念療法現(xiàn)在在全世界被廣泛應用于心理治療領域，正是基于認知在日常生活中帶來的改變力量。

表達性書寫在表達的同時，要求我們能夠從不同的角度來重新看待發(fā)生過的事件。人們在書寫中反思既往的經(jīng)歷和體驗的同時，也重釋事件的原因和意義。任何一個事件的發(fā)生和結果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事件的呈現(xiàn)在于我們?nèi)绾稳リU釋它。當我們用新的視角探索了事件另一維度的意義時，我們對它的態(tài)度就會隨之改變。同一事件對不同的人會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就在于不同的人會用不同的態(tài)度去對待它。而書寫為曾經(jīng)在某一事件中受到創(chuàng)傷的人提供了一個重新看待和解釋這個事件的機會。

三、接受和完成

1969 年伊麗莎白·庫伯斯-羅斯（Elisabeth Kübler-Ross）在其著作《下一站，天堂》（On Death and Dying）中提出，那些即將面臨死亡的病人一般會經(jīng)歷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和接受③Kübler-Ross， Elisabeth.On death and dying： What the dying have to teach doctors， nurses， clergy and their own families.New York： Macmillan，1969.。而其他一些學者同樣發(fā)現(xiàn)，這一理論同樣適用于遭受其他創(chuàng)傷，諸如：離婚、強奸等事件的心理應付者。接受成了人們對于創(chuàng)傷的最后一個階段。研究表明，一旦患者接受了現(xiàn)實，他們往往表現(xiàn)出平和與穩(wěn)定。

人生的創(chuàng)傷大多來自各種喪失：親人的喪失、情感的喪失、事業(yè)的喪失……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在經(jīng)歷突發(fā)喪失的打擊后，都會在經(jīng)歷一個情感劇烈震蕩的階段后，選擇向喪失做出正式的告別?！敖邮堋贝碇说膬?nèi)在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劇烈的排斥和爭斗，逐漸放棄了改變事實的幻想，認識到各種憤怒、痛苦、掙扎并不能改變現(xiàn)實，接納自己的局限性，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并愿意向喪失的部分真正做出哀悼。而病理性哀悼就在于，個體內(nèi)部缺乏力量對喪失做出正式的告別和哀悼，情感因為創(chuàng)傷而滯留在事件的情境中無法走出。從事強奸等重大創(chuàng)傷應激研究的馬迪·霍洛維茨（Mardi Horowitz）在庫伯斯—羅斯的理論基礎上又提出了“否認—修通—完結”三階段的理論。他認為治療的目標就是幫助個體更好地走過修通階段，順利地給創(chuàng)傷事件畫上一個句號（也稱為同化，反映出一種接受和理解）。哀悼作為人類重要的情感方式會體現(xiàn)在人類的文化中，在幾乎所有群體里，我們都會看到某種特殊的哀悼方式，無論其內(nèi)容呈現(xiàn)何種狀態(tài)，或是悲傷，或是喧嘩，或是沉默，作為人類精神的重要儀式，它們與人類的情感息息相關。哀悼就是一種正式告別，同時也是對于自我有限性的接納和承認，是對萬物所采取的敬畏之心。健康的方式不是不悲傷或者不無奈，而是放棄自大全能感的幻想，將悲傷和無奈坦誠地表達出來。

現(xiàn)代心理學的研究也發(fā)現(xiàn)，信息存儲在人頭腦中的狀態(tài)會直接影響著人的情緒反應，不同的存儲狀態(tài)會處于大腦不同的部位，而大腦的不同部位又與人的身體的不同部分相關。研究者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一個可能成因，就是不能把創(chuàng)傷經(jīng)歷轉化為語言。把強烈的情感轉化為語言的失敗會導致心理不健康，而把情感記憶和語言聯(lián)系在一起會幫助人在內(nèi)部重新構建自我，其原理就是，當人把腦中的一個畫面轉化成語言時，就從根本上改變了這個畫面被存儲的方式。所以，把一個輔助現(xiàn)象轉化為語言，會讓這個現(xiàn)象在我們心智中的象征和理解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學者們同時發(fā)現(xiàn)，“一旦一個形象變成了語言，它就被免職了，并且在記憶中被改變了，這就讓回憶實際的圖片變得更困難了?！雹伲勖溃菡材匪埂づ砟嶝惪?、約書亞·史密斯：《書寫的療愈力量》，何麗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8年版，第201、210頁。從我們的生活感受中也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一生中，那些大部分順利完結的事情中，我們的情緒對其不再糾纏，而是按照生命發(fā)展的方向繼續(xù)前行。而創(chuàng)傷給人造成的影響就在于它中斷了人的內(nèi)在生命成長，讓人的情感和情緒都徘徊在那個地方裹足不前。記憶無法對這一中斷的事件釋然時，身心就會不斷地被帶來的遺憾、內(nèi)疚、悔恨、悲傷、埋怨等負面情緒所侵襲和浸染，就如同一次次地揭開傷疤觀看傷口，而沒有留給傷疤康復的機會。

所以，將對創(chuàng)傷事件的體驗和想法轉化成語言文字，可以改變這個事件在我們內(nèi)心的存儲方式，當重新整合和理解了事件的本身，并以新的視角去對待它時，人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為這件事情做總結。書寫幫助我們理清了思路，同時也讓這一事件以一種我們不曾預料的方式被重新理解，我們能夠接受生命中有很多事情并不一定能完全按照我們的規(guī)劃和希望的方式呈現(xiàn)，接受自身的有限性，接受遺憾和不完美，接受自己無法回到事情發(fā)生的時刻，接受了自己的無力、無奈時，我們才能更好地尋求我們的能動性。我們改變過去的唯一方式是將它納入自己的生命，讓我們于痛苦之中綻放出希望之花。

事件在未被接納和表達之前，會處于失控的狀態(tài)，正是這種失控感不斷地激起人的恐懼和憤怒。而一旦事件在人的心中以一種升華的方式得到組織和構建，那么，它就會逐漸被納入可控的范圍，隨之而來的焦慮感就會被大大降低，而它造成的傷害也會被大大削弱，甚至被轉化為邁向未來的新的力量。與彭尼貝克一起合作的約書亞相信：表達性書寫之所以起作用，是因為它為創(chuàng)傷記憶提供了一個組織框架。表達性書寫讓人們重新組織他們關于創(chuàng)傷體驗的想法，讓它們成為更為一致的故事，能夠與自己的世界觀更為吻合。一旦這件事情完成了，他們就可以放下創(chuàng)傷，更好地適應生活②［美］詹姆斯·彭尼貝克、約書亞·史密斯：《書寫的療愈力量》，何麗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8年版，第201、210頁。。也就是說，一旦人們理解了這個事件，就會逐步接受這個事件，一旦接受了，事件就會像食物進入腸胃一樣，被消化，被吸收，被揚棄。那些可以滋養(yǎng)人生命的東西被納入生命的整體中，而那些渣滓就會被丟棄到一邊，不用再耗費過度的心力去處理它們。

然而從更為超越的層面上來講，人的完成不僅僅局限于創(chuàng)傷事件的完成和告別，人內(nèi)在還有更為終極性的需求。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人除了生理、安全、歸屬和愛、自尊等需求之外，還有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即使人的生理、安全需要獲得滿足之后，“新的不滿足和不安往往又將迅速地發(fā)展起來，除非個人正在從事著自己所適合干的事情。一個作曲家必須作曲，一個畫家必須繪畫，一位詩人必須寫詩，否則他始終都無法安靜。一個人能夠成為什么，他就必須成為什么，他必須忠實于他自己的本性。這一需要我們可以稱之為自我實現(xiàn)（self-actualization）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指的是“人對于自我發(fā)揮和自我完成的欲望，也即是一種使人的潛力得以實現(xiàn)的傾向。這種傾向可以說成是一個人越來越成為獨特的那個人，成為他所能夠成為的一切”。①［美］亞伯拉罕·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頁。人對自我的完成充滿著一種需求和動力，如果這種需求得不到滿足，人的生命就會缺乏生機，進而出現(xiàn)一些心理癥狀。正如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說：“人們的目標在于自由、誠實、富于責任心地生活于每一個時刻當中。因此，在每一個時刻，人們都在盡力地實現(xiàn)他自己的本性以及完成他的進化任務?！雹冢勖溃萘_洛·梅：《人的自我尋求》，郭本禹、方紅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15頁。

四、結語

寫作主要通過表達和聯(lián)結、反思和重釋、接受和完成等方式來對人的心靈產(chǎn)生療愈作用。而這種書寫必須是在一定的組織和控制范圍內(nèi)，并且是需要具有一定心理學基礎的寫作導師來參與、引領和干預的。否則，純粹的表達所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而且某種時候，也具有一定的風險。表達性寫作的適用范圍和人群還在不斷地被實驗和檢測。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同其他治療方法一樣，表達性治療并不是萬能的方法，它是有限度的，也是需要針對特定的人群的。它可以在臨床上作為一些心理和精神疾病的輔助手段，但這必須建立在具備一定能力的咨詢師或治療師的可控范圍內(nèi)，一些嚴重的心理疾病并不適合用這種方法進行干預，不僅不會有益，反而會造成傷害。使用表達性治療必須建立在準確的診斷、評估和常規(guī)的治療基礎上。從目前所看到的一些研究報告來看，這種方式其實更適用于遭受創(chuàng)傷但心理和精神還在正常閾值內(nèi)的人群，也就是具有反思能力，并且可以通過深度反思為其帶來有益傾向的身心結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