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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浙東學者關于“冬青義士”史事考辨探析

2020-11-24 07:07:48
歷史教學問題 2020年5期
關鍵詞:遺事冬青樹黃宗羲

陸 冰

引 言

至元十四年(1278)元世祖以僧亢吉祥、楊璉真加、①楊璉真加為元代河西(西夏)僧人,又作楊輦真加、楊璉真伽、憐真加、憐真加瓦,文獻中亦寫作“楊髡”,高文德主編《中國少數民族史大辭典》,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 年,第979 頁;本文所引文獻按照原文保留稱呼,行文中則用“楊璉真加”統一稱呼。加瓦并為江南總攝,掌釋教,除僧租賦,禁擾寺宇者。②《元史》卷九《世祖本紀六》,中華書局,1976 年,第188 頁。不幾年,南宋六陵就遭遇盜發(fā)。至元二十一年,元世祖以江南總攝楊璉真加所發(fā)宋陵冢所收金銀寶器修天衣寺。③《元史》卷一三《世祖本紀十三》,中華書局,1976 年,第269 頁。僧楊璉真加盜發(fā)南宋六陵,使諸帝遺骨拋棄荒野,當時有南宋遺民暗為收埋,葬于會稽蘭亭山后,并種植冬青樹作為標記,史籍稱這些遺民為冬青義士。正史不載冬青義士事跡,但是元初以降,不少筆記史料、文學作品對此卻多所記載。

冬青義士最早見載于周密撰寫的《癸辛雜識》,周密于“楊髡發(fā)陵”條詳細記敘了楊璉真加盜發(fā)宋陵的始末,并認為收埋遺骸應該有當時的守陵人羅銑;④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卷上“楊髡發(fā)陵”條,中華書局,1988 年,第152 頁。元人鄭元祐撰《遂昌雜錄》記錄另一位收埋遺骨義士林景曦;⑤鄭元祐:《遂昌雜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040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第386 頁。元明之際人士陶宗儀的筆記《南村輟耕錄》中有“發(fā)宋陵寢”條抄錄元人羅有開撰寫的《唐義士傳》,記敘冬青義士唐玨埋骨事跡,⑥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四,“發(fā)宋陵寢”條,中華書局,2004 年,第43—48 頁。以上文獻對冬青義士俱有所著墨。另有一位宋元之際的遺民詩人謝翱(1249—1295,字皋羽),有詩《冬青樹引別玉潛》一首直指埋骨義舉,⑦謝翱:《晞發(fā)集》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188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第297 頁。因其詩文“語甚慘苦,讀者莫不灑泣”,⑧張孟兼:《唐玨傳》,《文章辨體匯選》卷五三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40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37頁。萬歷《福寧州新志》有“宋遺民會稽唐玨瘞諸陵骨于蘭亭山,種冬青樹為記,翱實與其事,嘗為作《冬青樹引》”之語,⑨萬歷《福寧州志》卷一一,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253頁。直接將謝翱當作冬青義士。

洪武三年,明太祖曾遣使尋找宋理宗頂骨并葬之于紹興永穆陵,同時遣使訪歷代帝王陵寢。①《明太祖實錄》五三卷,“洪武三年六月庚辰”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北?,1962 年,第1050—1051 頁。明初國家對南宋六陵遺事的重視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是實用角度考量,為明孝陵的建造做前期準備,另一方面則是要隱晦表達“明承宋統”的內涵,當時紹興知府張士敏撰《瘞穆陵遺骼碑》曰“穆陵之發(fā)距今八十有六年,遺骸余蛻始克復歸于土,豈非天耶”,②康熙《會稽縣志》卷一五《祠祀志》度宗永紹陵條,張士敏《瘞穆陵遺骼碑》,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336—337頁。重新找回遺失的理宗頭顱被賦予了“德邁前王,澤被幽壤”這樣的天命內涵。及至明中后期,冬青義士的史鑒意義仍舊不斷被提起,程敏政在《宋遺民錄》序中感嘆王鼎翁、謝翱、唐玉潛三人名不載于史籍,他以“有天下國家者,可不鑒于此哉”的理由將有關宋代遺民的事跡、③程敏政:《宋遺民錄》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88 冊,齊魯書社影印本,1994 年,第437 頁。文章匯聚成集,以為史鑒。

南宋六陵被盜及冬青義士埋骨事跡在元明兩代得到了相當程度的關注。不過,從存世文獻來看,清人對南宋六陵、冬青義士的關注程度遠大于前朝。自清初延續(xù)至清末,未有間斷,從內容上看:大致可分為懷古詩創(chuàng)作和史事考辨兩個方面進行。有清一代,錢謙益、張岱、顧炎武、屈大均、陸嵩、錢泰吉等皆以冬青義士為主題作過懷古詩詞;黃宗羲、徐乾學、萬斯同、潘永因、全祖望、陶元藻、畢沅、孫詒讓等更是以冬青義士為主題進行過專門的考據研究。此外尚有以“冬青樹”為主題的戲曲作品出現。④蔣士銓:《冬青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清代學者對“冬青義士”史事的考辨由明清之際浙東學派揭橥,浙東學派主要從考據出發(fā),對“冬青義士”進行史學考辨梳理,并最終將冬青義士推向國家祭祀體系之內。

今天的研究者從不同角度討論過南宋六陵被盜發(fā)和冬青義士的一些情況,⑤關于南宋六陵被盜發(fā)及冬青義士事跡相關的現代研究有:詹安泰《楊髡發(fā)陵考辨》以為發(fā)陵不是一次,冬青義士收骨也不在一時,唐、林收殮與羅銑并不矛盾,收錄于《詹安泰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 年;何仲禮、俞觀濤《南宋六陵考略》認為唐林以后,冬青義士陸續(xù)增加到6 人之多,是不可信的,《杭州大學學報》第15 卷第2 期,1985 年;劉榮平《宋遺民詞人群體研究》就六陵被盜發(fā)和冬青義士人選有考辨,華東師范大學2000 年博士論文;王海雷《南宋六陵的興廢》第三章《宋六陵的盜發(fā)》述及“義士收骨”一事,浙江大學2006 年碩士學位論文等。以上研究者視角都站在考證南宋六陵遺事事件本身,目前尚未有站在學術史和文獻史角度對南宋六陵遺事和冬青義士作出相關考察的論文。大多仍舊專注于厘清南宋六陵被盜的一些具體考證,缺乏從元明清三代一個較長的歷史時間去考察這一問題。冬青義士問題被不斷提出和討論實際上被賦予了復雜的內涵,其中清人大量投注在冬青義士身上的目光尤其值得我們去關注。明清易代對地方知識階層精神上的沖擊是巨大的,舊王朝的終結至新王朝統治秩序的穩(wěn)固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⑥馮賢亮:《河山有誓:明清之際江南士人的生活世界》,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 年,第15 頁。冬青義士在清初百年間被知識階層賦予的內涵是不斷變化的。本文將著力考察清代浙東學者如何討論冬青義士這一論題,并且通過分析黃宗羲、黃百家、萬斯同、全祖望等人對冬青義士問題的關注和史事的討論,窺探清初浙東學派學術風氣的繼承與發(fā)展,呈現冬青義士從一個暗含著遺民情懷的學術考證問題到逐漸被納入國家地方祠祭實踐這一轉變過程。

一、遺民情結:黃宗羲父子關于冬青義士的討論

清初浙東學派領袖黃宗羲、黃百家父子先后關注冬青義士相關事跡。黃宗羲纂輯《明文?!罚珍浢魅粟w東山《跋謝翱冬青樹引后》、⑦黃宗羲:《明文海》卷一二〇,中華書局,1987 年,第2096 頁。劉崧《跋西臺慟哭記后》等感懷冬青義士事跡的篇章,⑧黃宗羲:《明文?!肪矶牌?,第3083 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黃宗羲在為徐沁梓刻謝翱《晞發(fā)集》所撰寫的《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序》中對冬青義士史事做出進一步考據:

故文章之盛,莫盛于亡宋之日,而皋羽其尤也。然而世之知之者鮮矣……其間尚有疑義欲與野公討論者,發(fā)陵之事羅云溪以為戊寅,周公謹以為乙酉,陶南邨已不能辯其孰是……年譜之學別為一家,李文簡著范、韓、富、歐陽、司馬、三蘇六君子年譜,后世嗟嘆其博洽。然文簡所著皆名位之赫然者,今野公所著捃拾溝渠墻壁之間,欲起酸魂落魄支撐天下,又非文簡之所及矣。⑨黃宗羲:《黃梨洲文集》序類《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序》,中華書局,2009 年,第320 頁。

黃宗羲這篇序文主要闡述三個層面的內容:其一揭示出謝翱文章的歷史地位;其二通過史料排比討論南宋六陵被盜時間;其三指出徐沁為謝翱作年譜的歷史意義。

黃宗羲認為徐沁印刻謝翱文集有獨特的眼光,謝翱文章包含元氣,是罕見的好文章。黃氏自述戊寅歲曾為謝翱注《西臺慟哭記》《冬青引》,當時不過是喜歡文詞,并不知道今日還會有身世之識的感悟,說明他對謝翱文章的認識已經發(fā)生變化。他提出宋亡之際實際上是天下文章最盛的時候,謝翱的文章最富元氣精神。這樣的好文章卻流傳不廣,因為謝翱死后80 余年才有張丁為他的《西臺慟哭記》作注,①張?。骸栋资椒恳莞濉肪硐隆夺尩俏髋_慟哭記跋》,《叢書集成續(xù)編》第138 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 年,第12 頁。再過300 余年才有徐沁為他作《年譜》,數百年間,知道謝翱的人寥寥無幾,后世則就更加難料。

在這篇序文中黃宗羲就“發(fā)陵”的時間和徐野公商討,黃宗羲在一開始就認為“發(fā)陵”的時間難以斷定,因為最直接的兩份文獻表述有異:撰寫《唐義士傳》的羅有開(字云溪)認為是戊寅年,撰寫《癸辛雜識》的周密(字公謹)認為是乙酉年,因此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中就沒有定論。明人宋濂撰寫《書穆陵遺骼》的時候認為發(fā)陵的時間是“乙酉正月”,②宋濂:《宋濂全集》卷八〇《書穆陵遺骼》,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年,第1918 頁。與周密相同,宋濂是《元史》的總裁,《元史·世祖本紀》記載以江南總攝楊璉真加發(fā)宋陵冢所收金銀寶器修天衣寺的時間是至元二十一年,黃宗羲判斷認為這是盜發(fā)之后所為。明人彭瑋在《南村輟耕錄跋》中選擇一個折衷的方法,認為是乙酉年,戊寅月。③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華書局,1959 年,第385 頁。黃宗羲對彭瑋的看法表示異議,他的證據是周密也說是乙酉年,但是八月發(fā)寧、理、度三陵,十一月發(fā)徽、欽、高、孝、光五陵,都不在正月,《元史·世宗本紀》:至正二十二年正月初,桑哥言楊璉真加云會稽有泰寧寺,奏毀之,以建寧宗等攢宮穴復為寺,以為皇上東宮祈壽??芍敃r,寧宗等攢宮已經建寺,也不是正月。通過考辨,黃宗羲批評彭瑋的折衷做法是一種武斷的做法,可以選擇說是乙酉,但是要說戊寅月則是不可能的。

黃宗羲從編纂年譜的角度來探討,什么樣的人物值得為之作年譜。為此,黃宗羲將徐沁為謝翱撰寫年譜和李文簡為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司馬光、三蘇六君子撰寫年譜作對比,認為“后世嗟嘆其博洽,然文簡所著皆名位之赫然者,今野公所著捃拾溝渠墻壁之間,欲起酸魂落魄支撐天下,又非文簡之所及矣”。④黃宗羲:《黃梨洲文集》序類《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序》,第320 頁。徐沁為謝翱這樣一個不見于正史,僅見于稗官野史的遺民詩人撰寫年譜是有君臣倫理價值的。身處明清之際的黃宗羲有此議論,正是他對個人際遇、家國命運思考之后的一種倫常觀念的具體體現。江藩在《國朝漢學師承記》中稱黃宗羲“晚年,愛謝皋羽《晞發(fā)集》,注《冬青樹引》《西臺慟哭記》。蓋悲皋羽之身世蒼涼,亦以自傷歟”。⑤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卷八,中華書局,2008 年,第129 頁。既搞錯了黃宗羲注謝翱詩文在前,愛《晞發(fā)集》在后,又誤解他為“自傷身世”,將黃宗羲晚年志趣的深刻內涵簡單化處理,沒有能夠理解黃宗羲重視冬青義士問題背后所隱含的倫常價值取向。

黃宗羲之子黃百家將冬青義士從純粹的史實考辨問題同現實聯系起來。康熙三十六年(1697),黃百家與其子黃千子、其甥朱大成一同到紹興天章寺尋訪義士所植冬青樹的位置,并撰寫行紀文章《至蘭亭尋冬青樹記》一篇。

黃百家隱晦地將當時修葺一新的蘭亭與鮮有人知的古冬青作對比,以諷刺當政不作為?!队洝吩唬骸皶r蘭亭奉旨構造初落成,朱碧輝煌,游觀稠雜……歷右數百武(筆者按:應作步)至天章寺,尋古冬青所。”⑥黃百家:《至蘭亭尋冬青樹記》,引錄自周廣業(yè)《周廣業(yè)筆記四種》,《循陔纂聞》卷三,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87 頁。寥寥數筆間,將金碧輝煌的蘭亭與遍尋不得的冬青作出鮮明對比。黃百家也和普通的游人一樣拜瞻康熙御書、禊帖、穹碑并且拜謁王右軍像,然而他們三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找尋“古冬青”,可惜這樣一個在黃百家心中承載著“家國天下”大意的“圣地”連位置都找不到。

應該注意到,在黃百家以前,雖有人零星考辨南宋六陵遺事、撰寫一些懷古詩歌,如前所述,但真正想要尋找冬青義士埋骨具體位置的人還是十分罕見的。因此,黃百家的這次尋訪有著“考古”求真的意義。黃百家從冬青樹入手,按照黃宗羲為謝翱《冬青引》所作的注文來判斷,認為冬青樹應該在天章寺左側附近的位置,因此他在天章寺左側附近仔細搜尋,然而并沒有看到冬青樹。為此,黃百家向章天寺中的僧人瑞華詢問冬青樹的下落,不料瑞華“漫言答云:‘五六百年之事復何詢耶’”,這讓黃百家感憤異常:

試思六帝之在當時,一言一動,載筆書之以為史,臣下奉之以為制,即今所傳六帝之《宋史》群籍,學士大夫有可不觀焉者乎?則此一之遺殖所關不小,而乃竟使靈禽不飛,白衣之人無樹起拜耶?且草莽不孝,嘗謁有明孝陵以及天壽諸陵矣。孝、長二陵,當今天子至,自行三拜九叩之禮。各陵俱為置陵戶、祀田,(惟定陵缺置,裬恩殿亦為盜木者所毀。)即此攢宮故陵處未嘗不有春秋祭典,特未有六陵真骸之所上達九重耳。敬告當事大人,或上聞,或自清理封植,愿咸加意,毋使杜宇聲中,徒聞寒士之嘆也。①黃百家:《至蘭亭尋冬青樹記》,引錄自周廣業(yè)《周廣業(yè)筆記四種》,《循陔纂聞》卷三,第90 頁。

這段文情并茂的記文充分表達了黃百家對埋藏六陵真骸位置所在的重視,認為就算是攢宮故陵也有春秋祭典,那么有真龍?zhí)熳雍」堑墓哦嘣趺茨軌蛘也坏轿恢?,因此他希望當事者能夠有所作為,要么將此事上奏朝廷,要么主動清理封植,不能使冬青義士埋骨的事跡湮沒,更不能讓南宋六陵真骸不知所蹤,使人無處祭拜。

黃宗羲的考證本身雖并沒有解決六陵遺骨收埋時間這一具體問題,但他指出了謝翱文章的價值和歷史地位,揭示出徐沁為謝翱做年譜的史學意義。這兩點本身反映出明清之際士人心中對忠義之士的感佩之情,同時也折射出當時士人心中對綱紀的絕對重視。君為臣綱,②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八“三綱六紀”,中華書局,1994 年,第373 頁。君臣關系居三綱六紀之首,為人臣子為君收埋遺骨正是踐行綱常倫理的典范行為。黃百家通過實地考察冬青義士埋骨的具體位置來表達兩個層面的倫理訴求:一是對冬青義士事跡的肯定,二是對南宋六陵真骸所在的追尋。雖然,冬青義士埋骨具體的位置并未尋得,其后,全祖望更是通過判斷宋代的天章寺與明代重修的天章寺并不在同一位置,指出黃百家在清代的天章寺尋找古冬青不過刻舟求劍。但黃百家此行的意義在于,把冬青義士從一個純粹的“學術”問題提升到一個現實的倫理問題,即作為清朝的“時人”應當如何處理南宋六陵真骸所在的天章寺及如何祭祀冬青義士。這些問題后來由全祖望給出了部分的解決方法。

在史學實踐上具有巨大貢獻的萬斯同,同樣繼承前輩學者的心血,對冬青義士的相關事跡尤為關注。萬斯同專門編輯《南宋六陵遺事》一卷,將南宋六陵盜發(fā)始末、諸義士相關事跡記載、歷代考辨文字編纂成卷,目次如下(表1):

表1 萬斯同《南宋六陵遺事》目錄

二、史實與史識:萬斯同輯《南宋六陵遺事》

據目錄所示,萬氏《南宋六陵遺事》除去序跋,及萬斯同所作3 篇考證文章外,余下31 篇文獻,按照嚴密的史料編纂邏輯精心編排?!赌纤瘟赀z事序》云:“記事者,必其事,核其辯晰,使傳者信而不疑,而后人之讀之者,歌泣并至流連,感慕忠孝節(jié)烈之心油然以生。否則,其事猶在疑信間,或一事而姓名錯出,彼此互異,令觀者惝恍眩惑,而慕悅之心以怠,則載筆者之過也?!雹偃f斯同:《南宋六陵遺事》卷首《南宋六陵遺事序》,《昭代叢書》已集卷第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第737 頁。溫睿臨在序文中闡明萬斯同編纂此書的用意和主旨是要書寫可信的、考辨分明的歷史,只有這樣,才能傳遞歷史寫作背后更加深遠的精神,也就是忠孝節(jié)烈的內涵。萬斯同的《南宋六陵遺事》與此前諸家就時間、人物、事件過程某幾個具體的史實進行辯論極為不同,《南宋六陵遺事》按照信史、義理和現實倫理意義三個原則進行編纂:

(1)以文獻的可信度作為編撰史料的第一標準。首先,按照時間先后順序排列史料。從宋元之際人士的記載、由元及明,再入清,文獻編目有序,先總以《續(xù)通鑒綱目》,因其體例記事最為簡要明了;后以正史相關記載為繼,因正史所記史事最具權威性,故以《元史世祖本紀》置于《唐義士傳》《書林義士事跡》《志羅陵使遺事》《冬青樹引》這5 篇之先;再以各家傳記、詩詞以及后代正史文獻、碑記、方志傳記、文集序跋殿后。整體上呈現出一個清晰的史料編纂邏輯,使人一目了然。

(2)以義理為中心開展考證工作。萬斯同此卷看似是一個史事考辨問題的資料匯輯,卻并非是純粹中立的史料排列,而是有節(jié)制的歷史書寫,《南宋六陵遺事》一卷,重在“遺事”,溫睿臨作為萬斯同的好友,于開篇即表達了纂史者對“忠孝節(jié)烈”的感佩之意,便可知萬斯同對義理的重視。正是圍繞“忠孝節(jié)烈”這一核心倫理觀,萬斯同要為冬青義士寫就可信的歷史,使其事跡不為閱讀之人質疑。萬氏以“冬青義士是誰,有哪幾人?”這一主要線索,編排史料,根據存世傳記文獻排比,先列羅有開《唐義士傳》、后置鄭元祐《書林義士事跡》,雖然周密《癸辛雜識》是最早記錄南宋六陵遺事的文獻,然而萬斯同特地將其筆記中有關陵使羅銑的記載輯出,編成《志羅陵使遺事》放諸唐林之后。謝翱作《冬青樹引》實為南宋六陵遺事再次出現在明清兩代文人視野中的重要詩作,萬斯同將謝翱的詩作,以及后世對謝翱詩作的解讀列在唐、林、羅三義士之后,正是此意??梢钥吹剿诰幾胫?,最后放入清人編修《浙江通志》內的《王英孫傳》《唐玨傳》《林景熙傳》《鄭樸翁傳》,然而謝翱并未在列,故附上恩師黃宗羲所作《冬青樹引詩注》,黃宗羲在詩注中考證謝翱亦同為義士。萬斯同將歷史人物在今日地方志中被書寫的情況一并呈現,與元明之際所傳傳略首尾呼應,古今同列,完整地回答了冬青義士是誰這個問題。

(3)重視歷史書寫在倫理實踐中延展。在各家文獻之中,萬斯同尤其重視黃百家的《至蘭亭尋冬青樹記》。黃百家生于崇禎十六年(1643),小萬斯同五歲。這篇《記》文,感情真摯,用詞懇切,文末對當事者的呼號有著積極地現實關懷,萬斯同收錄黃百家此《記》用意亦在于此。歷史從來是在追尋一個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對話,這本是史學寫作應有之意,既要記錄下歷史發(fā)生到消亡的過程,更要使歷史事件、歷史人物之精神傳遞下去。因此黃百家(字耒史)這篇《記》文,不能當作是一篇普通的訪古游記,而應被看作是對500 多年歷史中要記取何種精神的拷問。

《南宋六陵遺事》一卷,可見萬斯同于史料編排上別出心裁。更為重要的是,萬斯同為冬青義士專門撰寫考證文章:《書林唐二義士傳后》《書林唐二義士詩后》及《書〈癸辛雜識〉后》,集中體現出他個人的史學功力,根據史料,開拓視角,提出新的歷史解讀,并且堅持修史應當審慎,不能隨意刪改抹煞歷史人物的事跡,更重要的是他認為歷史書寫要重視人物的精神而非其身份和地位。

萬斯同的第一個重要論斷是收埋六陵遺骨乃是多人協作,故冬青義士不是一個人,而是多人?!稌痔贫x士傳后》和《書林唐二義士詩后》兩文中分別就冬青義士是誰,以及南宋六陵盜發(fā)時間作出了有創(chuàng)見的闡發(fā)。首先,萬氏從林景熙的個人別集《霽山文集》中找到線索,得知林景熙館于王修竹家中20年,并且其文集中多有與唐玉潛往來酬答之詩,可知林景熙與唐玉潛關系本來匪淺,兩人有合作的可能。其次,萬斯同從前人所忽視的地理空間角度進一步論證埋骨義舉由多人協作完成。萬斯同通過對《紹興府志》陵寢地理位置的考察,認為宋孝宗永阜陵在高宗永思陵的西面,兩位陵寢尚近。但光宗永崇陵則位置較遠。寧宗永茂陵需要遷到天章寺,說明高、孝二陵旁已經無地可葬,所以毀寺建陵。理宗的永穆陵和度宗的永紹陵就更遠,至于徽宗的永祐陵和孟、邢、郭、夏、李、韓六后的陵寢,都沒有附遷。結論是:南宋六陵本是一個相當遼闊的地理空間,只有多人協作才有可能完成收埋遺骨的義舉。

萬斯同以林景熙與唐玉潛詩的主題和韻腳來做論證的補充。認為唐玉潛詩中有“遙遙翠蓋萬年枝,上有鳳巢下龍穴”的句子,林景熙詩中則有“移來此種非人間,曾識萬年觴底月”的句子,皆是歌詠冬青。而且萬斯同發(fā)現林景熙的《冬青行》正合唐玉潛詩的韻,從韻腳來論證二人關系,似乎有些隱晦,然而亦可備一說。

關于南宋六陵盜發(fā)的時間,萬斯同認為羅有開在《唐義士傳》中所說的戊寅(至元十五年)是正確的。林景熙詩中的癸未說、孔希普的丙子說都無法和元史相關記載對接,不足為據。然而,唐玨(玉潛)詩“犬之年羊之月”(甲戌六月)、林景熙詩“羊之年馬之月”(癸未五月),兩位冬青義士關于收買遺骨義舉詩句中的時間都和戊寅不同。萬斯同是這樣解釋的,“二公身為之事,而所志有失實者,或時有所忌,故紊其詞,使人疑其偽爾。閱者但取其事而不拘歲月,即詞有同異,何傷哉!”①萬斯同:《南宋六陵遺事》《書林唐二義士詩后》,《昭代叢書》已集卷第七,第759—760 頁,第759 頁。萬斯同大膽假設林、唐二義士可能是故意亂說,讓別人以為這個事是假的,從而保護諸陵遺骼。閱者只要取其事,不要管真正的時間,就算有些說辭上的不同,也無傷大雅。這與溫睿臨在序言中所說的“記事者,必其事,核其辯晰,使傳者信而不疑”的說法好像自相矛盾。這一點,只能用歷史書寫可能無法做到絕對的客觀和正確來解釋,在最大限度范圍內呈現史實,如若還有無法考辨清晰的部分,那就只能取數種可以互證的史料并呈,互相矛盾的材料也只能讓他放在那里。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這點看出萬斯同實際上遵循了其為義理而考證的堅持。

最后,萬斯同在《書林唐二義士傳后》表達了自己對修史的基本態(tài)度:

乃季彭山之辨,耑歸其事于玉潛。而擇《溫州府志》者,謂霽山與鄭樸翁為之,史稱玉潛者誤。要皆私其鄉(xiāng)人之詞,非公論也。況埋骨之事原不載于史乎?②萬斯同:《南宋六陵遺事》《書林唐二義士詩后》,《昭代叢書》已集卷第七,第759—760 頁,第759 頁。

可知,萬斯同十分不認同后來地方在撰修方志的時候,按照個人心意,不顧事實,隨意將冬青義士定為某一位,而將另一位抹殺的行為,在他看來其實都是“私其鄉(xiāng)人”,并非公論,更談不上修撰方志應有的嚴謹。他進一步指出假如冬青義士能夠見載于正史,個人著述就算有所偏頗,猶可原諒;但是收埋六陵遺骨、冬青義士事跡在正史中并沒有直接記載,僅有的文獻也不足以當做定讞,作為后人修史就該更加審慎,以免事跡面目變得更加混亂,以至于真相被淹沒。

萬斯同收錄于《南宋六陵遺事》中的最后一篇考證文章是《書〈癸辛雜識〉后》,他單獨將周密記錄羅銑的史事鉤沉出來,緣何?萬斯同云:

攢宮掩骸之事,人皆歸之林唐二義士矣。乃周公謹《癸辛雜志》獨歸之羅陵使銑,此又何說?今林唐二公已廟祀千秋,爭光日月,而陵使獨無一人言及者,豈以其奄人而輕之乎……然遺骸既為二公掩埋,何以又有羅陵使事?意陵使為妖僧所逐,匿跡他方,既返,而二公掩埋已訖。陵使不知其所收殮者特二公所易之偽骨乎?其真?zhèn)挝纯芍l蟠司\可以下見諸帝無慚矣。正史即不載,野史安得盡沒之哉?③萬斯同:《南宋六陵遺事》《書〈癸辛雜識〉后》,《昭代叢書》已集卷第七,第760 頁。

由此可知,萬斯同治史的另一種精神是:生而為人即使微末如塵埃(身份低微),如有“忠孝節(jié)烈”之舉,就應被牢牢記取。這樣一種史觀下,萬斯同才提出唐林二義士有祠堂供奉,能夠與日月爭輝,而羅銑卻沒有人提到,只在周密的筆記中留下這些只言片語,羅銑的忠誠應該被大家推崇尊重,他詰問諸公何以遺之。萬斯同大膽推測南宋六陵諸帝遺骨既然已經被唐林兩位義士掩埋,羅銑回去掩埋的也許是林唐二公替換的那些假尸骨。作為一種歷史解釋的假說,雖然過于大膽,但是也能說通,萬斯同想要強調的是羅銑這種精誠精神無愧于九泉之下的六陵諸帝。故而,萬斯同以為羅銑是當之無愧的冬青義士。

盛矣,從黃宗羲作《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序》贊揚徐沁“捃拾溝渠墻壁之間,欲起酸魂落魄支撐天下”到萬斯同鉤沉羅銑義士史事,不以奄人而輕視之,以為精誠之心難得,“正史即不載,野史安得盡沒之哉”。

三、走向祠祭:全祖望冬青義士祠祭議凡與知府杜甲三復

全祖望(1705—1755)是清代浙東學派的代表人物,有著深厚的家學淵源,并在治學上深受鄉(xiāng)賢、浙東學派老一輩的代表人物黃宗羲、萬斯同等的影響,在清代學術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全祖望為“祠祭冬青義士”一事曾于乾隆十三年(1748)接連撰寫過三份書信給當時的紹興知府杜甲。①全祖望:《鮚埼亭集內編》卷首《全謝山年譜》,《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22 頁。其中第一封信所及內容最為詳細,圍繞著為冬青義士修建祠堂祭祀這一核心事件,分析究竟應該祭祀幾人。全祖望認為,明嘉靖年間立有雙義祠,祠祭宋義士唐玨與林景熙,文徵明于嘉靖二十六年作《雙義祠記》記錄始末。②雍正《浙江通志》卷二二一,祠祀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525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第94 頁。全祖望在《冬青義士祠祭議與紹守杜君》第一封信開頭就說:“蓋唐林故祠在攢宮旁,季彭山以為尚應有王修竹,乃本之張孟兼,則多其一。黃梨洲以為尚應有鄭樸翁、謝皋羽,則又多其二。萬季野續(xù)考之,以為尚應有《癸辛雜識》之陵使羅銑,則又多其一。……故當合而稱之曰‘六義士祠’”。③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三三《冬青義士祠祭議與紹守杜君》,《全祖望集匯校集注》,第619 頁,第619 頁,第619 頁,第620—621 頁。這一場討論意味著冬青義士已經從學術層面推進到現世倫理規(guī)范和地方教化層面上來。

全祖望繼承前輩學者的觀點認為冬青義士應當有6 位。同時,他嚴厲批評章祖程的看法,通過個人考辨得知“余則亮者,政和人余應也。明洪武中曾官留守司知事,即賦皇宋第十六飛龍以志庚申君遺事者也。其人在政和中,蓋稱宿儒,圖經中有傳可考,而相去八十余年,隔絕三朝,其時不與唐林接,則于六陵事定無豫”。④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三三《冬青義士祠祭議與紹守杜君》,《全祖望集匯校集注》,第619 頁,第619 頁,第619 頁,第620—621 頁。在以上考辨的基礎上,全祖望認為知府現在將王修竹、鄭樸翁、謝翱三人增入祭祀是很有道理的舉措。但僅僅增加這三位還不夠,全祖望特別提出祠祭對象不應當漏掉羅銑,他十分認同萬斯同關于冬青義士的論斷。

解決了應當幾人被祠祭這一問題后,全祖望就祠堂設置的地址提出具有建設性意義的建議:

若其祠址,既不復在攢宮,愚以為可移之天章。蓋天章冬青之跡亦久湮沒,寺僧甚陋,幾莫知鳳巢龍穴之所在,故宜立大碑以表之,而祀六義士于寺中,以存其地不當在城內也。聞執(zhí)事欲移六陵祀典于天章,而大吏格之……蓋國家命祀祗據正史,不以野稗之言改移,是乃定例……今之天章亦非宋之天章也。蓋天章在元末為火毀,明永樂六年浮屠智謙始重建之。⑤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三三《冬青義士祠祭議與紹守杜君》,《全祖望集匯校集注》,第619 頁,第619 頁,第619 頁,第620—621 頁。

祠堂可設立在天章寺,而六陵祀典不可移。全祖望以為國家命祀是要依據正史,而不是野史。更要指出,全祖望依據對天章寺地理位置的考辨,得知舊天章寺已經在元末時被燒毀殆盡,現存天章寺重建于永樂六年,重建的位置與舊址相差有兩里地,因此清代的天章寺已經不是宋代的天章寺。毫無疑問,冬青義士收埋遺骨是在舊的天章寺,所以全祖望在信尾嘆說黃百家在清代的天章寺找古冬青是刻舟求劍。把六義士的祠堂建在今天的天章寺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折衷做法。

全祖望給紹興知府杜甲的第二封信《冬青義士祠祭議二與紹守杜君》主題較前一封信更為集中,主要是討論謝翱的“冬青義士”身份。全祖望認為王修竹、鄭樸翁以及羅銑都是同唐玨、林景熙一般當之無愧的冬青義士。惟獨謝翱的義士身份值得商榷,這一點他并不認同黃宗羲等人,其考辨云:

羅云溪作《唐雷門傳》以為戊寅;周公謹志以為乙酉;宋景濂從公謹,乃其于《元史》又先一年,以為甲申,則已自相矛盾……發(fā)陵既在戊寅,則其時文丞相未死,皋羽甫從前一年辭而東歸,《西臺慟哭記》所云“別公章水湄”者是也。祥興初元,皋羽蓋尚徘徊嶺嶠,亦安得由閩而浙,深入東越,豫于冬青之役……故讀其文自是局外記事,又屬追溯之語。⑥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三三《冬青義士祠祭議與紹守杜君》,《全祖望集匯校集注》,第619 頁,第619 頁,第619 頁,第620—621 頁。

由上引文,可見全祖望考辨的特點。其一,即層層遞進,排比資料。要看謝翱是否同為義士,首先從時間上來判斷,諸家史料排比并且按照運用謝翱自身詩句“知君種年星在尾”推論發(fā)陵時間為戊寅年,但當時文天祥還沒有死,謝翱是從前一年辭別文天祥,回去嶺南,那么如何從福建回到浙江,去會稽參與冬青義士埋骨的義舉呢?其二,從謝翱的詩文寫作文辭上進行推斷,全祖望所謂“讀其文自是局外記事,又屬追溯之語”。第三,用謝翱自己的文詞考據謝翱個人的行蹤。全祖望認為謝翱當時“敝地甌括間四年,于癸未后始入吳,丙戌始如越,《西臺慟哭記》寫作當在其時”。當時林景熙已經回到東嘉,所以謝翱寫詩給林景熙說“知君種年星在尾”,這樣一來就能從文辭和行為上說通詩作撰寫的緣由。全祖望此番考證推翻了黃宗羲認為謝翱同為冬青義士的論斷。

但是,全祖望指出謝翱雖然不是冬青義士,但他“白衣而拜靈禽之下”的行為,就可以同列配享。這句話,恐怕是他對現實情況的一種折中做法,既然此前紹興知府已經將五位義士都列入祠祭對象,現在再拿出來也不合適,況且認為謝翱同為義士的是全祖望的資深前輩黃宗羲、萬斯同。史事考證固然有一定的脈絡,但各家史料解讀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往往也不盡相同。全祖望對謝翱是否為冬青義士的考辨就是區(qū)別于黃宗羲、萬斯同的另一種見解。

全祖望寫給紹興知府杜甲的第三封信《冬青義士祠祭三與紹守杜君》,在今天恐怕就要當做“新史料”來看待。其內容主要是回復知府之前作《宋蘭亭石柱銘》所說宋度宗曾以天章寺地賜給全氏家族,易代之后,始為書院之事。此事相關史籍無載。全祖望說只在他家的家譜中有記載,他回信中說:

天章自宋時屬吾家,迨至元甲午乃輸官,則宋亡之次年,唐林義舉,謂非吾家共任其事不可也。蓋先泉翁固遺民,其于修竹為同志,故是役也不于他所而于吾家……蓋攢宮無地主,則事且立洩;山南無地主,則亦無以妥七戰(zhàn)之驚魂也。是必萃群力而始成,而乃以各懷忌諱,故唐林二君尚且彼此傳聞不合,況其余乎?弟非敢謂先世強附此事,但考索所及,固不可得而晦也。①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三三《冬青義士祠祭三與紹守杜君》,《全祖望集匯校集注》,第622 頁。

全祖望認為王修竹是謀主,羅銑是攢宮的地主,他的祖先泉翁(諱璧字若復)則是山南的地主,唐玨、林景熙和鄭樸翁是主要的參與者,而謝翱功績在于聞其事而歌詠之。就像之前萬斯同最后考證的時候仍舊無法解釋為何唐玨和林景熙傳中,南宋六陵被盜發(fā)的時間無法一致一樣,全祖望干脆說“唐林二君尚且彼此傳聞不合,況其余乎”,意在說明全璧和冬青義舉關系匪淺。全祖望謙稱自己并不是要將先世牽強附會到這件義事上來,主要是家譜記載的內容也是史料一種,不能隨便隱棄不談。雖然如此,全祖望從現實層面的考量仍認為,六義士當崇祀,而自己的祖先泉翁則不必,他給出的理由是全氏本為宋王室世戚,國家覆滅而不能相救,應該感到愧疚,所以不敢拿這點事情期望后世的福報。

全祖望在這三份信中對冬青義士史事考辨既承接此前黃宗羲、萬斯同所作考論,又有個人不同的看法以及考證辨析,最后更是提供新一種史料和說法,以備一說。全祖望與紹興知府的書信往來固然是在探討冬青義士史實考證的一些具體問題,但與黃宗羲父子、萬斯同不同之處在于,這一次討論是基于現實祠祭這一目的而展開的。至此,冬青義士問題由清初作為一個相對敏感的遺民情結寄托逐步演化為國家正統的地方教化主題。

結 語

南宋六陵為元胡僧楊璉真加盜發(fā),正史記載簡略,冬青義士埋骨事跡只見于稗官野史,各家所記皆有出入,實難考訂確切,自元、明以來業(yè)已成為公案。清初浙東學者對冬青義士史事的考辨是延續(xù)元明以來江南地方知識階層對這一問題的關注。他們作為過渡時期的人群,②鄧爾麟:《嘉定忠臣:十七世紀中國士大夫之統治與社會變遷》,宋華麗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 年,第1 頁。個體生命經驗較為特殊,他們當中的許多人父祖輩皆在明朝為官,如何面對身處兩個王朝的分裂感是這一群體的一個巨大倫理困境,這一困境促使黃宗羲等人將目光投放到宋元之際的冬青義士身上。清前期浙東學派的代表學者對冬青義士史事的關注與考辨具有自身的特點和意義,并且隨著清政府在中原地區(qū)的統治逐漸穩(wěn)定,冬青義士相關討論逐步脫離遺民情結范疇,進入國家地方祠祭這一實踐領域。冬青義士所具有的忠孝品質使看似矛盾的江南知識階層和清王朝的統治需求在倫理教化層面達成一種內在的和諧,這一過程體現出冬青義士史事考辨在清代有了新的發(fā)展。

第一,清初浙東學派對冬青義士的關注帶有明顯的遺民情結。黃宗羲借宋元之際的謝翱來抒發(fā)個人對文章元氣的看法,實際上闡發(fā)了他個人對氣節(jié)的重視。此外,從地緣上來看,南宋都于臨安,六陵位在會稽,本就容易為浙東學者所矚目。因此,除浙東學派外,對冬青義士這一論題給予關注的清代學人從身份上來看大多仍舊集中在浙西、吳中等區(qū)域。徐乾學于《讀禮通考》中作《葬考》論及南宋六陵,③徐乾學:《讀禮通考》卷九二《藏考一一·山陵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第114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第230頁。并有長篇按語,考證六陵史事,辨析唐林二義士如何收葬遺骨。無論是浙東、浙西或是吳中,皆屬江南及其周邊地區(qū),是清代學術南方的重要陣地。

第二,清代學者關于冬青義士史事考辨較之元明深入許多。最突出的即萬斯同的史學實踐。萬斯同所輯《南宋六陵遺事》,自宋以降,及至清初,備采諸家記載,會通證疏,發(fā)潛闡幽。萬斯同認為世人大多只知唐玨、林景熙兩義士,而不知更有王修竹、鄭樸翁、謝翱、羅銑等義士。因此按照人物事跡先后順序,排比史料,各書其事,條分縷析,比之前人,從史料占有上來說,是最全面的;從內容安排上來說,是最具有條理性的;從立意上來說,也是最富有思想性的?!赌纤瘟赀z事》正是在最大限度尊重歷史事實的基礎上,裁剪史料,使之成為一部即追求史實又追求史識的歷史佳作。

第三,清初浙東學者對冬青義士史事考辨具有明顯的現實倫理關懷,并最終為國家地方祠祭提出有分量的參考依據。黃百家不懼諷刺現實,說出因圣上愛王羲之書法,而蘭亭重修一新,但當事者卻沒有人關心南宋六陵遺骨的真正所在。他攜后輩到蘭亭尋冬青義士所植冬青樹不得,感懷悲憤,建言當事者應當重視對南宋六陵的修復和冬青義士的祠祭。萬斯同雖然沒有明言此事,卻將冬青義士是哪幾人的問題討論清楚,實際上正是與黃百家互相呼應。才有全祖望后來與紹興杜知府具體討論冬青義士祠祭的三封信,處處落到現實人倫教化上來,既有何人應當被列為祭祀對象的考證,也有于何處建立祠堂的參考意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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