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萍
《馬克思的需要理論》一直以來被奉為研究馬克思思想的經典之作。與盧卡奇等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不同,赫勒并沒有直接將階級、異化勞動、政治解放等宏觀的政治、哲學問題作為其研究主題,轉而去挖掘彌散于日常生活之中、處于微觀層面的“需要”所具有的哲學內涵及其獨特價值,從而開辟了一條研究和解讀馬克思的嶄新路徑——微觀文化批判。同時,該書也奠定了赫勒日后哲學發(fā)展的基本路向。首先是理論視域和哲學主題的轉換。隨著赫勒將自己的哲學視角從宏觀政治層面向以日常生活為表征的微觀世界的轉變,哲學主題也由對人(類存在)的一般性探討轉向關切微觀的“人的需要”(具體價值)。通過宣稱“所有的需要都是現(xiàn)實的,所有的需要都應受到承認”,①凱特琳·勒德雷爾:《人的需要》,邵曉光等譯,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232頁。高揚人是人的最高價值。其次是面對現(xiàn)代性危機,赫勒選擇了一條有別于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等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大眾文化批判路徑,轉而運用微觀解構的哲學范式對馬克思進行批判性反思和創(chuàng)造性解讀。
具體而言,區(qū)別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所進行的“大眾文化批判”,赫勒沒有將問題聚焦于分析資本主義“文化工業(yè)”這樣的宏觀問題上,而是將散落于幾乎全部馬克思的重要著作當中的“需要”抽離出來,圍繞“需要”對馬克思的思想進行微觀解讀,開創(chuàng)了將微觀解讀的哲學范式運用于文化批判理論的先河。一方面,“需要”這一微觀哲學視角的選取使赫勒的文化批判理論獨具特色,與此同時,新的哲學范式和研究方法的運用對于拓展馬克思的研究視域以及深化對馬克思的理解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赫勒對現(xiàn)代性問題所做出的獨到反思又為現(xiàn)代人擺脫文化危機以及實現(xiàn)其價值訴求開辟了新路經。
在人類思想的發(fā)展史上,馬克思是一位典型的宏大敘事的哲學家。一直以來,馬克思的理論通常被認為是一種通過對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的宏觀批判進而尋求全人類徹底解放的學說。這一見解不僅得到人們的廣泛贊同,而且至今仍然對世界范圍的社會歷史理論發(fā)生著重要的影響。在這種影響下,多數學者繼續(xù)沿著宏觀批判的路向分析和闡釋馬克思的人類解放學說,對此,赫勒持有不同于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的新理解。在傳統(tǒng)的理解中,異化勞動是馬克思展開宏觀政治、經濟批判的起點。而在赫勒看來,“人的需要”才是馬克思建構現(xiàn)代性的邏輯起點。①詳見筆者的論文《從激進到保守——赫勒歷史哲學的現(xiàn)代性邏輯初探》,《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1—10頁。因此,人的需要進而成為赫勒解讀馬克思人類解放學說的價值起點和邏輯前提?!恶R克思的需要理論》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該書主張通過改造人類的需要結構進而實現(xiàn)人的個性解放和發(fā)展,赫勒因此被譽為西方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最后哲學家。此外,更為重要的是,該書與1968年問世的《日常生活》一道奠基了赫勒微觀解讀和文化批判相結合的學術路向。因此,我們有必要以《馬克思的需要理論》為藍本,以“人的解放”為最高價值目標,通過明確馬克思需要理論的問題指向和理論旨趣,進一步揭示馬克思的“需要”思想當中所蘊含的人類解放基因。
毋庸置疑,《日常生活》和《馬克思的需要理論》是赫勒確立其微觀文化批判路向的兩本標志性著作。作為馬克思和盧卡奇思想的追隨者,赫勒這兩部早期著作充滿了兩位思想導師的印記,然而與兩位老師不同的是,赫勒并沒有將人類的解放寄托于階級革命,而是將目光轉向彌散于日常生活中“人的需要”。具體而言,她通過微觀層面的解讀,從不同的視角挖掘并闡釋內蘊于馬克思“人的解放”理論當中的文化批判維度。一方面,赫勒將“類本質”“人的豐富”等馬克思早期哲學思想中的關鍵性概念融入到對其需要概念內涵的揭示過程中,明確需要不但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邏輯起點,同時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解,需要又是確證人的本性、本質的重要方面;另一方面,在赫勒對馬克思的需要理論的解讀過程中,盡管她也是將批判資本主義異化作為其理論分析的重點,但與大多數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不同的是,由于赫勒的這一批判并不是在宏觀視閾中展開的,因而我們既不能簡單地將它歸類為政治批判,也不能將其歸屬為經濟批判。雖然書中充滿了對資本主義社會政治、經濟的分析和描述,然而,與其冒然地將赫勒的這種分析和解讀進行歸類,不如進一步廓清她是如何為人類尋求走出文化危機以及實現(xiàn)最終解放而進行理論探索的。
首先,赫勒澄清,“需要”不僅僅包括經濟上的需要,還包括非經濟的、歷史-哲學-人類學的需要,而后者才是馬克思在其“需要理論”中側重強調的內涵。換言之,在將人的實踐本質規(guī)定性、人的文化豐富性等納入馬克思關于人類解放的理論構想過程時,赫勒發(fā)現(xiàn)了需要所具有的非經濟的、歷史-哲學-人類學內涵(文化內涵)。其次,通過分析資本主義異化需要,赫勒指出,資本主義條件下人的需要不僅得不到滿足反而遭到普遍的壓抑,社會中的大多數人處于匱乏的狀態(tài)。按照馬克思的理解,只有人突破需要異化壓抑的禁錮時,需要本身才是激進的,即激進需要才可能成為解放的現(xiàn)實力量。概言之,文化批判必然成為政治解放的前奏。最后,赫勒揭示出,在馬克思那里,“人的豐富”的價值設定在其哲學體系中占有決定性的地位。她認為,對于馬克思而言,“價值前提的缺失,將導致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含蓄的批判;缺少對資本主義本質的內在洞察,也將使他成為一個反對資本主義的浪漫主義者”。①Agnes Heller,The Theory of Need in Marx,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76,p.39.而與之相關的需要恰恰是一個價值范疇,它表達了一種對人的豐富的需要。有鑒于此,在馬克思看來,將需要理解為單純經濟上的需要就是需要異化的表現(xiàn)。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無論是從在資本邏輯的作用下使得需要僅僅體現(xiàn)為經濟上的需要來看,還是從工人的貧困導致他們在需要上的“匱乏”這一現(xiàn)狀著眼,二者都與馬克思“人的豐富”(人的豐富的需要)的價值設定相矛盾。在此,赫勒指出,正是上述矛盾激發(fā)了馬克思關于如何為滿足人的豐富的需要尋求更多可能的思考,同時在她看來,這一思考其實還是馬克思關于人類徹底解放偉大構想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此基礎上,赫勒形成了《馬克思需要理論》的理論構想,并將“人的豐富的需要”何以可能概括為馬克思思想中試圖通過以“需要”為標志的微觀文化批判進而推動全人類徹底解放的價值訴求和理論旨趣。
而對于馬克思而言,如若要對這一微觀文化批判進行邏輯溯源的話,他首要的關切必然是資本主義需要異化的問題。據此,赫勒開始了關于馬克思的文本著作梳理和分析的工作,并且通過這一工作尋找馬克思人類解放理論的重要理論支點。與此同時,她也力圖為平衡馬克思“人類解放學說”關于“資本主義必然滅亡”這一結論中存有的“實踐哲學”與“實證科學”之間的理論張力做出一定的努力。概言之,赫勒試圖尋找馬克思思想當中那些“被科學社會主義或辯證唯物主義所遮蔽”②丁立群:《馬克思:實踐、匱乏與革命——與A.梅吉爾的對話》,《世界哲學》2018年第5期,第21—28頁。的規(guī)范性方面。因為通過對資本主義需要異化的分析,赫勒確信馬克思具有一種規(guī)范的標準或維度,即人道主義。
吉登斯認為,現(xiàn)代性制度的發(fā)展離不開資本主義。他指出“資本主義是促進現(xiàn)代性制度加速發(fā)展與擴張的重要制度性因素之一”。③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黃平校,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55頁。而現(xiàn)代性本身又是悖論性的,尤其是當20 世紀的歐洲人面對現(xiàn)代性所帶來的空前繁榮和歷史性災難的悖論性考驗后,深陷于普遍的精神危機和文化焦慮之中。諸多理論家在反思歐洲精神危機和現(xiàn)代性問題時都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深切的道德關懷,他們按照自己特有的方式自覺地展開道德批判和精神拯救工作,如科西克、鮑曼、赫勒等理論家。其中,赫勒以需要為視角深刻地揭示了現(xiàn)代性悖論的具體體現(xiàn):一方面,資本主義有著與“人的豐富的需要”的價值設定相背離的社會現(xiàn)狀,即需要異化根源于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另一方面,馬克思也看到異化需要(對資本增值的追逐)對于資本主義生產和社會財富的繁榮也并非毫無益處,它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
既然資本主義條件下,現(xiàn)代性的悖論性特征導致的需要異化在所難免,那么自覺反思如何克服需要異化就成為赫勒開展理論構想和理論思索的原動力。經過對馬克思需要理論的考察,赫勒指出,需要異化是指最初滿足人需要的東西反而成了操控人的一種異己力量。尤其是需要異化普遍存在的資本主義社會,社會里的每個人“都力圖創(chuàng)造出一種支配他人的、異己的本質力量,以便從這里面獲得他自己的利己需要的滿足。因此,隨著對象數量的增長,奴役人的異己存在物王國也在擴展,而每一種新產品都是產生相互欺騙和相互掠奪的新的潛在力量”。④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3頁。在私有制條件下,需要的異化將導致貨幣成為人唯一的、真正的需要,而且隨著需要本身的精致化和需要原因的野蠻化、抽象化以及簡單化,人最終不但失去了人的需要,就連動物的需要也不再擁有。通過對私有財產與需要之間關系的分析,赫勒指出,馬克思發(fā)現(xiàn)并揭示了需要異化問題的實質:私有制條件下,人的豐富性不但得不到確證,而且它往往被遮蔽甚至發(fā)生異化。
我們熟知,“人的豐富”是馬克思有意識的一種哲學建構,它的提出與馬克思的“類”概念密切相關,既關涉人類整體,又指向社會當中的每一個人。馬克思通常將人類存在理解為人的豐富,并指出前者由普遍性、意識、社會存在、客觀存在以及自由組成,而且只有當人把自身提升到“類”的水平時,人類存在才能實現(xiàn)動態(tài)特性。作為社會存在的人之所以區(qū)別于動物的世界在于人所具有的可能性。馬克思認為,在物種發(fā)展過程中,只有當人符合他被給予的本性時,他才能實現(xiàn)這種可能性,相反,人則不能實現(xiàn)他作為人這一物種的可能性。然而,私有制條件下個體的人不但不能分享社會整體的財富,不能按照其與物種相符合的形式發(fā)展他們被給予的質,而事實上,服從于勞動分工的他們是十分貧窮的。當馬克思看到資本主義達到了空前富有而個人貧窮卻達到了頂峰時,他深刻地意識到,只有異化被徹底克服,人才能成為一個合乎自己物種本性的存在,“人的豐富”才能真正實現(xiàn)。同時,馬克思明確指出,異化并非是完全否定的力量:人在異化中得了到一定的發(fā)展,同時,異化還使得人類豐富需要得以可能。
雖然馬克思并沒有完全否定異化存在的意義,但當馬克思看到現(xiàn)實社會中由于需要異化的普遍存在使人的真正需要飽受壓抑時,尤其是當他意識到現(xiàn)實中需要的匱乏與哲學上對“人的豐富”的設定存在尖銳矛盾時,馬克思開始著手以“人的豐富”為標準來思考和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需要異化問題。由此,馬克思對需要異化展開的哲學分析成為其需要理論的核心問題。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需要異化一般性地歸納為手段與目的、質與量、貧困與利益四對關系的顛倒問題。
資本主義社會中,隨著導致異化的財富條件的進一步發(fā)展,目的變成手段,而手段則變成目的。人每一個方面的本質都表現(xiàn)為手段與目的關系的“顛倒”。人理應是目的,然而異化卻把目的變成了手段,使人成了他人滿足貪婪和私有目的的唯一手段。馬克思以資本主義生產為例分析了手段/目的顛倒現(xiàn)象。經過細致考察分析,馬克思指出,社會生產的目的本應是滿足社會的需要,然而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工業(yè)生產和農業(yè)生產)既不是為了需要本身進行的生產,也不是為了滿足需要進行的生產,生產唯一的目的是資本的增值,而市場上需要的滿足成為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唯一手段。
據此,馬克思提出“可操控的需要”這一重要概念。他揭露資本主義條件下人的真實需要演變?yōu)榭刹倏氐男枰?。在對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進行分析時,馬克思發(fā)現(xiàn)并指出“可操縱需要”的存在主要是由于:第一,新的需要對象以及新需要不斷地出現(xiàn)并不是源于需要的本性,而是以資本增值為目的,因此對于資本家而言,為了資本增值而進行某些特殊商品的生產是最有利可圖的;第二,對于個人來說,生產和需要的滿足在表面上是目的,然而實際上,這個“本質力量”只是資本家增值的手段;第三,資本主義生產機械化最終將妨礙需要自身的發(fā)展,進而個人的自由只是表面上的,個人不是遵從個人意愿來選擇他的需要對象和發(fā)展他的個人需要,而是要服從于他在分工中的位置;第四,從前面的觀點來看,個人確實變得更豐富,他們擁有了更多的需要和需要對象,然而個人的這種豐富卻是被其他需要限制的且單面的,它們不以個體的多方面發(fā)展為目標,相反,個人卻飽受單面發(fā)展的需要的奴役??傊?,在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只要被操控的需要存在,當它不再只對統(tǒng)治階級發(fā)生作用,而是對大多數人都起作用時,需要異化必將普遍存在。
此外,馬克思還對資本主義社會質和量的顛倒、普遍的貧困和利益異化做了細致的哲學分析。他指出,資本主義社會對貨幣的追逐顛倒了質和量的本質關系。由于資本主義社會勞動力的縮減使得生產力受到束縛,進而導致資本主義社會整體出現(xiàn)需要的縮減和均化趨勢。而需要的縮減和均化除了將導致資本主義社會統(tǒng)治階級和工人階級需要體系的整體貪婪之外,它還導致了以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為目標的激進需要的興起。當人類為了獲得財富,使人不得不被縮減到絕對貧困時,①Agnes Heller,The Theory of Need in Marx,London:Allision&Bushy,1976,pp.57-58.人類的需要是普遍異化的。
總之,經過細致的哲學分析,馬克思指出,需要異化與現(xiàn)代性制度密切聯(lián)系。而針對這一現(xiàn)代性問題,馬克思與赫勒分別設計了兩種不同的實現(xiàn)人的最終解放的方案。前者提出的方案是以通過政治革命實現(xiàn)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對資本主義政治制度的替代為形式的政治解放;而后者則指出,要克服人的自我異化和現(xiàn)代性的危機,除了社會的宏觀變革(政治解放)外,還必須在人的需要結構以及人的存在方式上實現(xiàn)變革。在赫勒看來,這一變革既依賴于一種具有革命性和批判性的激進需要的生成,還有賴于自由個體的生成,概言之,它依賴于人的文化豐富性的展開。
基于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需要異化所做出的哲學分析,赫勒提出了不同于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的新見解,從而深化了人們關于馬克思需要理論的理解。與此同時,赫勒還提出了個體解放的問題。在明確提出了一條有別于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微觀文化批判道路后,赫勒將理論思考的重心置放于個人如何實現(xiàn)解放的問題上。通過考察自由個性之個體的生成過程,即個人從“自在存在”到“自為存在”再到“為我們存在”,她發(fā)現(xiàn)個人通過自我的精神救贖從而實現(xiàn)自我拯救意義上的自我塑造、自我完善,即自由個性之個體的自我生成過程事實上不但要依托于人類文化整體,而且還內蘊于其中。換言之,在她看來,個體自由自覺地自我塑造、自我完善和發(fā)展對于人類的徹底解放以及向人類美好家園的回歸是十分重要且必要的。在此意義上,我們認為,個體完成精神上的自我救贖,即自由個性個體的塑造是赫勒在解讀和反思馬克思需要理論時所做出的最重要的補充和判斷。因為赫勒的這一理論創(chuàng)見不僅規(guī)避了馬克思人的解放學說中個體解放與人類解放孰先孰后的問題,而且通過重新解讀“需要的內涵”提出“激進需要”概念和“對共產主義的新理解”等。這在一定程度上使馬克思關于“人的解放”理論得到進一步豐富、完善和發(fā)展。
首先,赫勒明確提出,需要是一個從屬于社會歷史范疇的社會學概念。而馬克思總是將人的需要問題置于“總體的人”的社會歷史發(fā)展視域中考察,也就是說,馬克思所論及的人的需要是一個將“個體需要”涵蓋于“社會需要”的整體概念。換言之,在馬克思那里,個體需要和發(fā)展的訴求是與全人類的解放這一總價值目標一致的?!皞€體的豐富”的實現(xiàn)最終要依托于“人的類豐富”這一總體性價值目標的實現(xiàn)。而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個體的需要”在“社會需要”的拜物教里無法得以聲張是不爭的事實。對于赫勒而言,思考如何使“個體的需要”從“社會需要”的拜物教中真正解放出來,以及如何使“需要”表達為一種具有啟蒙意義的生命-文化訴求就成為赫勒理論思考的著眼點。在對各種類型的需要進行深入分析的過程中,她特別發(fā)現(xiàn)由于當前“被操控的需要”普遍存在(它是需要異化的突出表現(xiàn)),個人的需要(價值)不但得不到申張而且還要遭受普遍的壓抑。如何體現(xiàn)“人作為最高的價值”呢?對于赫勒而言,只有當“人的需要的最高目標是他人,換句話說:人成為他人需要的最高目標的衡量標準”②安東尼·卡馬斯:《調和激進哲學與民主政治:阿格妮絲·赫勒和布達佩斯學派的著述》,王益仁譯,《學術交流》2018年第10期,第13—27頁。時,人才能作為最高的價值,即實現(xiàn)人的豐富。換言之,一個社會能否將“人作為他人需要的最高目標”是衡量該社會需要人道化程度的標準。由于在馬克思那里,“人的一切能力和感覺以及每個人的自由和多方面的活動自由的發(fā)展”構成“人的豐富”的前提。需要不是別的,就是對這種豐富性的需要。因此,赫勒提出消滅“可操控的需要”、揚棄需要異化是將個體需要從“社會需要”的優(yōu)先性中解放出來的利器,同時又構成赫勒文化解放的根基。
其次,赫勒澄清了馬克思對需要進行考察的三種立場。她指出,按照馬克思的理解,人們將需要分為“自然需要”和“社會需要”等類型并不十分妥當。在對馬克思的一些經典著作進行詳細分析后,赫勒指出不能簡單地將需要劃分為“物質的需要”“精神的需要”“自然的需要”或者“社會的需要”,因為馬克思會因立場的改變而對需要有不同的理解,即使是同一需要也很可能由于立場不同而含義不盡相同。赫勒指出,馬克思關于需要的分類常常是基于歷史哲學或人類學的、對象化需要的或是經濟學的三種立場,而且在這三種不同的立場上同一類型的需要含義也并不相同。關于階級斗爭的動力問題,赫勒提出了她的新見解。赫勒指出,馬克思一再表明他反對一般存在論地使用利益概念,他也同樣反對將利益區(qū)分為“個人的”利益、普遍利益或者完全是社會的利益。在馬克思那里,個人利益、普遍利益在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動機表達時具有二元性:動機會被區(qū)分為資本家的和公民的,前者被普遍認為是資本家的動力,后者則是公民的動力,這是因為個人應有的個人利益被異化了。具體而言,首先,關于普遍利益。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指出,由于普遍利益是社會結構的組成部分而被社會力量控制,因而普遍利益體現(xiàn)為獨立于人,甚至它們聲稱反對個人的利益和愿望。由此,赫勒指出,恰恰由于普遍利益的存在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拜物教(物化)現(xiàn)象。其次,赫勒強調,個人利益、普遍利益或者階級利益是相互關聯(lián)的。最后,不管哪種利益被選擇(理論上的或實踐上的),它都必然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商品生產當中,拜物教特征也一同被接受下來。因此,赫勒推論,共產主義既不存在任何種類的普遍利益也不存在階級利益,但它們皆內在于資本主義世界。進而她得出結論,與其認為超越資本主義階級斗爭的動力是普遍利益和階級利益,而毋寧說是從拜物教中解放出來的代表工人階級利益的激進需要。從這一點來看,赫勒的新理解打破了長期存在的將階級利益或普遍利益看作階級斗爭動力的論調。
再次,赫勒通過揭示馬克思的需要理論當中關于兩種矛盾的理論提出激進需要概念。其中一對是出現(xiàn)在《政治經濟批判導言》當中的關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另一對是出現(xiàn)在《資本論》中關于發(fā)達商品生產的矛盾。據赫勒分析,馬克思試圖利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所構成的矛盾原理來分析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并得出資本主義自然地向共產主義過渡的結論。他將這對矛盾都看作經濟運動中的自然法則;而第二對矛盾則是馬克思在揭示商品拜物教現(xiàn)象時特別指出的,它在商品生產當中發(fā)揮經濟的職能作用。赫勒指出,源于商品生產的資本主義的一系列特殊矛盾在資本主義商品生產條件下無法得到徹底的解決,按照馬克思的理解,正是矛盾無法解決才導致超越矛盾的激進需要所引發(fā)的總體革命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谝陨戏治?,赫勒指出,第一對矛盾對應著馬克思通向共產主義的第一個“應該”(道路),即通過資本主義異化的最高點所引發(fā)的激進需要按照其本性向共產主義自然邁進;第二對矛盾對應著馬克思理解的第二個必然的“應該”,即通向社會主義的第二條道路——共產主義是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的體現(xiàn)。按照馬克思的理解,資本主義生產的發(fā)展孕育了超越資本主義這一總體革命的可能性,進而總體革命是理解他關于共產主義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由馬克思關于兩對矛盾的理論自然而然地引出激進需要概念,接著又由激進需要引發(fā)社會總體革命而使上述矛盾得以解決。于是一個超越資本主義的新社會得以構建,馬克思指稱這個新社會為共產主義社會。①Agnes Heller,The theory of need in Marx,London:Allision&Bushy,1976,p.74.
毋庸置疑,激進需要是馬克思需要理論當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在赫勒那里,激進需要是資本主義向未來社會“過渡”的一種必然性擔保而具有特殊的地位。與馬克思不同的是,它被認為是資本主義需要結構中固有的方面,而且不能從資本主義中“消除”。這是因為激進需要對資本主義的運行起著必要作用。它們不是未來社會形態(tài)的“萌芽”,而是資本主義形態(tài)的“成員”。因此,赫勒之所以能夠提出激進需要這一理解馬克思的需要理論的關鍵性概念,其根本原因在于她發(fā)現(xiàn)了馬克思理論中兩對矛盾的理論,并且在此基礎上指出兩對矛盾與通向共產主義道路的相關性。
最后,赫勒強化了對共產主義的理解。在考察需要與異化的關系時,她強調了馬克思關于價值所持的觀點。馬克思關于需要的探討不是為了確證給定需要的真實性,而是作為物種存在的必要需要。馬克思依據需要所表達的價值導向而將它們區(qū)分為“異化的需要”或者“非異化的需要”。資本主義條件下,個人的豐富性是單面的,個人為了擁有必需品而無休止地受到驅使和奴役;而對馬克思所描繪的共產主義體系而言,它并不是建立在那些可能或渴望被自由滿足的并被感覺到的所有需要之上,而一定是建立在滿足非異化需要之上的。也就是說,共產主義體現(xiàn)了集中滿足那些質的、能夠表達人的豐富的需要而不是滿足那些反映人的異化程度的量的需要。正如馬克思在《哥達批判綱領》中所指出的,共產主義的標語是:每個人的發(fā)展都依照他的(她的)能力,每個人都依照他的(她的)非異化的、質的需要而得到豐富。赫勒指出,按此說法,激進革命的成功意味著所有主體的需要將不得不經歷一場根本的、如愿以償的、民主的變革。而對于馬克思而言,革命意味著一場總體的社會革命,即對資本主義社會中聯(lián)系著理論和實踐的結構的克服。按照赫勒的理解,既然革命是對資本主義需要結構的總體克服,那么,需要結構的變革必須在這一總體革命徹底完成之前進行。赫勒推論,隨著社會需要結構的改變,需要不得不隨之改變,以至于生產按照共產主義的價值進行,而且完全依照與以往不同的邏輯運行。因此,如果區(qū)分異化需要和非異化需要是可能的,建立在共產主義價值之上社會的合法性則是確定的。因為當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被自由主義者鼓吹為能夠給予個人最大的自由,并且追尋它被認為是有德行的、值得的生活方式或行為模式時,它也被揭露為包裹在極度異化和被資本家階級最大程度的剝削之下的一個騙局。這一切都表明,只有超越資本主義社會被合法化的道德體系,共產主義才會變?yōu)橐环N真正的可能。①Simon Tormey,Agnes Heller:Socialism,Autonomy and the Postmoder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1,pp.65-68.
毋庸置疑,自啟蒙以來人的主體性和個性自由等問題逐漸成為現(xiàn)代性問題的核心。誕生于這一理論背景和文化思潮之下的《馬克思的需要理論》顯露出獨特的左翼、激進的文化氣質,進而在現(xiàn)代性的社會歷史視域下對馬克思需要理論進行分析和闡釋成為馬克思主義工作者的一項重要任務。具體而言,馬克思對需要的哲學層面探討是圍繞著“需要是人的本性,體現(xiàn)了人的本質”“需要具有歷史性”以及“需要與資本主義滅亡的關系”等三個方面展開的。對于馬克思而言,圍繞需要而展開討論的最終目標無非是確立人的最高價值、高揚個性自由,以期實現(xiàn)人的豐富與類豐富的最終統(tǒng)一以及自然與人的和諧統(tǒng)一。事實上,這正是馬克思需要理論在現(xiàn)時代條件下仍然閃耀著理論光芒并彰顯著時代價值的主要原因。
與其武斷地說赫勒繼承了馬克思,毋寧說她是當代思想家中對馬克思人的需要理論以及人類解放學說給出最經典解讀的女哲學家。赫勒關于馬克思需要理論的解讀的獨特之處在于,她既能夠沿著馬克思的邏輯理路闡釋人類解放問題,又選擇了以價值維度為視角展開對馬克思需要理論的微觀文化分析:一方面,赫勒將人的實踐本質規(guī)定性、人的文化豐富性等納入馬克思關于人類解放的構想之中,凸顯了人類解放的微觀層面,即文化層面;另一方面赫勒指出,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條件下,現(xiàn)代性的危機主要體現(xiàn)為需要的異化,而要想克服人的自我異化和現(xiàn)代性的危機,人的需要結構和人的存在方式的變革是非常必要的。而這一切都依賴于具有革命性、批判性的激進需要的生成,依托于自由個體的出現(xiàn)和人的文化豐富性的現(xiàn)實展開。我們認為,馬克思需要理論的真正價值,即異化理論的真正內涵并不在于提出一個類本質的懸設和一種對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具象分析,而意在從社會歷史視域的物質生產出發(fā)構建一種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話語,在于科學地解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如安德拉什·赫格居什所說,“沒有對日常生活的有意識的、革命性的重建,生產關系的變革和統(tǒng)治關系的崩潰是不能設想的”。①安德拉什·赫格居什等:《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布達佩斯學派論文集》,衣俊卿、文長春、王靜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2頁。赫勒指出,馬克思所指認的人類解放運動“實則是囊括日常生活全部文化政治圖景的總體性變革”,②溫權:《歷史唯物主義的文化-政治哲學維度——布達佩斯學派關于馬克思社會歷史理論的思考》,《江海學刊》2017年第2期,第208—213頁。既然人類解放在馬克思那里是總體性的,那么,它必然內涵個性自由這一現(xiàn)代性主題。故而,赫勒從滿足個人需要、彰顯個體生命價值出發(fā),為人類探尋掙脫人性壓抑、獲得精神拯救的路徑,力圖使每一個個體借助于文化批判而獲得個性自由。在赫勒看來,需要得到滿足意味著自由,而個人能否獲得自由其實就是他的一種存在論選擇。因此,只有“單個的人能夠生存地選擇他自己”,而且“他完全地選擇他所是的,并因此在成為他所是的過程中完全地選擇他的命運”“如果一種生存的選擇成功,那么這個人(person)就能像一個個體(individual)那樣成為自由的”。③阿格妮絲·赫勒:《現(xiàn)代性能夠幸存嗎?》,王秀敏譯,衣俊卿校,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37頁。
事實上,現(xiàn)代人難以逃離雙重偶然性的命運,他們無法真正做到完全選擇自己的命運。因而我們不得不承認,赫勒對“每一個人的需要都應得到滿足”以及個性自由的道德呼吁也不免使她的理論蒙上一層理想主義或浪漫主義的面紗。盡管如此,赫勒還是通過解讀馬克思需要理論為現(xiàn)代人開具了獲得解放和救贖的有效診斷。因為現(xiàn)代人生命的價值往往就體現(xiàn)在其對主體性、自由個性等方面的不懈追尋上,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人在解放與救贖之間的自我選擇和自我創(chuàng)造上。此外,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赫勒也在為現(xiàn)代人續(xù)寫康德的道德法則,通過呼吁現(xiàn)代人要自覺遵守道德法則而對自由個性設限。她以對這個世界負責的姿態(tài)警告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性的列車已經呼嘯而來,根據偶然性進行思考是現(xiàn)代人的首要責任。因為現(xiàn)代人所遵守的道德法則體現(xiàn)了“我們內心的人性,它意味著我們對曾經、正在和即將生活于我們這個世界的所有人負責”④阿格妮絲·赫勒:《現(xiàn)代性理論》,李瑞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32頁。的現(xiàn)代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