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王國才
商事案件的主體,在訴訟中自愿簽訂和解協(xié)議并承諾高額違約金,但其在銀行的賬戶被解除凍結后,未依約履行和解協(xié)議中已約定好的給付義務。這種行為具有極強的主觀惡意,嚴重違反誠實信用原則。此種情形下,法院應注重違約金的懲罰性功能,即使存在實際損失數(shù)額遠小于違約金數(shù)額時,法院也可以不予酌減。
A公司因與B公司買賣合同糾紛,向一審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一審法院于2016年8月作出(2016)京0106民初6385號民事判決,判決B公司給付A公司貨款5284648.68元及相應利息。
隨后,B公司對此判決提起上訴。在上訴期間,2016年10月11日,B公司與A公司簽訂協(xié)議書,協(xié)議書約定:B公司承諾于2016年10月14日前向A公司支付人民幣300萬元,剩余的本金2284648.68元、利息462 406.72元及訴訟費25802元(共計2772857.4元)于2016年12月31日前向A公司支付完畢。倘若B公司未按照約定的時間支付300萬元,或未能在2016年12月31日前足額支付完畢本協(xié)議第3條確定的全部款項,B公司應向A公司支付違約金80萬元,即:如果B公司未能在2016年12月31日前,足額支付完畢本協(xié)議第3條確定的全部款項,A公司可以自2017年1月1日起隨時以(2016)京0106民初6385號民事判決為依據(jù),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同時,A公司有權向B公司追索本協(xié)議確定的違約金80萬元。
雙方達成協(xié)議后,B公司向二審法院申請撤回上訴,并按約定于2016年10月14日給付A公司首期款項300萬元。A公司按約申請解除了對B公司銀行賬戶的凍結。之后,B公司便不再按照協(xié)議書的約定支付剩余款項。2017年1月,A公司向法院申請執(zhí)行民事判決書所確定的債權。
2017年6月30日,北京市豐臺區(qū)人民法院下發(fā)(2017)京0106民初15563號民事判決,判決:B公司于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nèi)支付A公司違約金80萬元。
B公司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2017年10月31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作出(2017)京02民終8676號民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法院生效裁判文書認為,本案審查焦點有:1.涉案的80萬元違約金性質之認定,是懲罰性違約金抑或補償性違約金;2.違約金酌減的考察因素。
關于第一個焦點問題。這兩種違約金的區(qū)分,應以損失填補為主要標準。我國《合同法》第一百一十四條規(guī)定了違約金制度,分析該條之立法精神,我國合同法領域以損失彌補為標準,區(qū)分了補償性違約金與懲罰性違約金。前者系以損失填補為目的,后者除了填補損失外,亦具有懲罰違約方之違約行為功能。本案中,A公司與B公司簽訂的協(xié)議書,約定B公司未能于2016年10月14日前向A公司支付300萬元,剩余的本金2284 648.68元、利息462406.72元及訴訟費25802元 (共計2772857.4元)于2016年12月31日支付。所以,A公司有權申請執(zhí)行原一審判決,并要求B公司承擔80萬元違約金。然而,B公司于2016年12月31日前未依約向A公司支付剩余的2772857.4元,A公司的損失主要為剩余的2772857.4元的財務成本。雙方所約定的80萬元違約金除填補損失外,也具有懲罰作用。一審法院認定:涉案80萬元違約金系懲罰性違約金,并無不當。
關于違約金酌減的考察因素問題。本案中,B公司在訴訟期間與A公司達成和解協(xié)議,并撤回上訴。A公司按約申請解除了對B公司銀行賬戶的凍結。而B公司作為商事案件的主體,自愿給A公司出具和解協(xié)議,并承諾高額違約金。但在銀行賬戶被解除凍結后,B公司并未依約履行后續(xù)給付義務。此種行為具有主觀惡意,有悖誠實信用。一審法院判令B公司依約支付80萬元違約金,并無不當。因此,二審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根據(jù)《合同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的規(guī)定,違約金的具體數(shù)額要與實際損失相當,只有過分高于實際損失的,才考慮酌減問題。但對該條如何適用,司法實踐中各方爭議頗大。本案系雙方當事人在二審訴訟期間達成和解撤訴后,一方當事人卻未按和解協(xié)議履行而產(chǎn)生的違約金爭議。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是否對違約金進行酌減”。本文作者的觀點如下:
違約金調整的邏輯起點及其考量因素?!逗贤ㄋ痉ń忉尪返诙艞l規(guī)定:當事人主張約定的違約金過高請求予以適當減少的,人民法院應當以實際損失為基礎,兼顧合同的履行情況、當事人的過錯程度以及預期利益等綜合因素,根據(jù)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予以衡量,并作出裁決。當事人約定的違約金超過造成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一般可以認定為合同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形勢下審理民商事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的第七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根據(jù)合同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第二款調整過高違約金時,應當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形,以違約造成的損失為基準,綜合衡量合同履行程度、當事人的過錯、預期利益、當事人締約地位強弱、是否適用格式合同或條款等多項因素,根據(jù)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予以綜合權衡,避免簡單地采用固定比例等一刀切的做法,防止機械司法而可能造成的實質不公平?!?/p>
可見,最高人民法院將違約金調整的邏輯起點限定于:損失增補原則,當事人不能通過違約金獲得超額利潤。只有在達到這個邏輯起點時,才可能啟動下一步違約金調整的適用程序。而違約金調整的因素主要有:違約造成的損失為基準,綜合衡量合同履行程度、當事人的過錯、預期利益、當事人締約地位強弱、是否適用格式合同或條款等。
違約金調整的可能性。從程序的角度出發(fā),在法律沒有特殊規(guī)定的情況下,違約金調整應以當事人申請為前提。沒有當事人的申請,法院不應主動調整違約金,除非合同條款本身違法。法官不應用自己的主觀判斷,去評判商事主體對商業(yè)違約風險的判斷。也就是說,當事人在約定違約金條款時是自愿的,是經(jīng)過充分商業(yè)考量的,應推定是合理的。只有違約方舉證證明約定的違約金超過實際損失的百分之三十時,法院才應考慮調整的可能性。
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韶關市匯豐華南創(chuàng)展企業(yè)有限公司與廣東省環(huán)境工程裝備總公司、廣東省環(huán)境保護工程研究設計院合同糾紛案”,載:司法解釋中當事人約定的違約金超過造成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規(guī)定應當全面、正確地理解。一方面,違約金約定是否過高應當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以實際損失為基礎,兼顧合同的履行情況、當事人的過錯程度以及預期利益等綜合因素。根據(jù)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綜合予以判斷,“百分之三十”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固定標準。另一方面,前述規(guī)定解決的是認定違約金是否過高的標準,不是人民法院適當減少違約金的標準。因此,在審理案件中,既不能機械地將當事人約定的違約金超過造成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情形,一概認定為合同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也不能在依法適當減少違約金數(shù)額時,機械地將違約金數(shù)額減少至實際損失的百分之三十。
違約金調整的必要性和正當性,主觀惡意在違約金調整的認定與適用。違約金作為合同履行的保障方式之一,是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結果,法官不應用自己的主觀判斷去評判商事主體對商業(yè)違約風險的判斷。當事人在約定違約金條款時是自愿的,是經(jīng)過充分商業(yè)考量的,應推定是合理的。如前所述,不經(jīng)當事人申請,不過分高于實際損失的百分之三十的情況下,不能啟動違約金調整程序;即使約定的違約金高于實際損失百分之三十的情況下,如果綜合考量其他因素后,法院認為不調整違約金符合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的,可以不予調整違約金。
本案中,當事人雙方在訴訟中達成了和解,并約定了新的違約金,法院首先應當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但是,本案中約定的新違約金,確實存在超過損失的情形,達到違約金調整的邏輯起點。程序上,B公司也申請進行調整了,本案具備了調整違約金的可能性。但是,在綜合考量其他因素時,法院發(fā)現(xiàn)A公司亦依約在其他案件中撤回了對B公司名下財產(chǎn)的保全措施。而B公司違反和解協(xié)議約定未支付欠款,在銀行賬戶解除凍結后并未依約履行后續(xù)給付義務。B公司的行為有“假和解真逃債”之嫌疑,具有極強的主觀惡意,嚴重違反誠實信用原則。雖然生效判決對基礎債權判決了利息,但此時若對和解協(xié)議中違約金進行調減,則有可能助長“假和解真逃債”的做法,不利誠信社會建設。
綜上,作為商事案件主體的B公司,在訴訟中自愿給對方出具和解協(xié)議,并承諾高額違約金。但在其銀行賬戶被解凍后,并未依約履行后續(xù)給付義務,其具有極強的主觀惡意,嚴重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即使存在實際損失數(shù)額遠小于違約金數(shù)額時,法院亦可以不予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