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照
天剛蒙蒙亮,尤三波從床上爬起來。
他將一捆干柴禾抱到火炕里,碼在火炕的鐵三角架子上,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火柴梗,摩擦起火星點燃了柴禾,柴禾“哧哧”地燃燒起來,然后將黑得上了幾輩人煙塵的銅炊壺灌滿水,吊在鉤上,呼呼的火苗直向銅炊壺底部沖。
每天早上,習慣了喝黝黑帶紅的老儼茶,就好像人不吃飯就會餓死一般難受的尤三波,等水開的工夫,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自家種的旱煙葉子,卷上“喇叭筒”點上,嘴里吧嗒吧嗒冒出濃濃的煙霧,滿屋子里充盈著刺鼻嗆人的氣味,敞開肚皮,黝黑的皮膚閃閃發(fā)亮,本地人叫“烤肚皮火”。
壇子孔河人在入秋后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干這個,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他們說自己福薄命淺,沖其天也就只活一輩子,六十花甲為一輩子,尤三波已經(jīng)活了一輩子超過十個年頭了,算命大的了。像尤三波這樣年紀的城里人早起跑跑步,打打太極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然后早餐,再干自己喜好的事情。壇子孔河人他們自有他們的活法,農(nóng)活再怎么忙,起床必須“烤肚皮火”,泡罐老儼茶,然后才出坡干該干的莊稼活兒。
尤三波把火烤好,把老儼茶喝足,這才想起把上衣扣好,一輩子穿習慣了扣紐扣的衣服,怎么著也拉不上遠方侄孫給自己買的帶拉鏈的夾克。
他想,就這樣把肚皮露著,入冬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冷了,加一件帶扣子的上衣貼肉穿著,能夠?qū)Ω哆^去,夾克拉不攏將就將就算了。
要是三喜子在家就好了,也許能幫自己把夾克拉鏈拉上。想著這,他又搖搖頭。就是三喜子在家,他也未必弄得好,四十大幾的兒子,憨頭憨腦的,一天到黑不歸屋,東家干活西家蹭飯,隔壁王老三說給他做媒說個媳婦子(愛人),是壇子孔河對岸的傻大個姑娘二妞,三喜子傻笑著頭搖得像貨郎鼓,他說不要什么媳婦子,就要他的爹尤三波。尤三波想這小子也是命苦,打從娘胎里生下來,就沒見著媽,三喜子他媽從平原地逃荒過來,碰上尤三波,兩人就睡在了一張床上。那年月,沒有請酒席,百客沒到場是算不得結(jié)婚的,得了娃兒也得叫“私娃子”,壇子孔河人背地里叫三喜子為“私娃子”。三喜子娘月子剛滿,大地方來了一位織篾貨的匠人,隔三差五朝他家里跑,久而久之,三喜子娘覺得窩在這河谷底沒有盼頭,跟著匠人遠走他鄉(xiāng)。尤三波嚼洋芋糊糊把他喂活,三歲時又得了一場大病,就成了現(xiàn)在的傻娃子。
三喜子昨夜又是一宿沒回來,肯定又去哪家?guī)兔Ω苫盍耍埠?,別人家飯菜有酒有肉,比在自家煮面條強,隨他去吧。
今兒是想去干啥來著?
尤三波想起來了,要把一間老屋子里的家什收拾收拾,說是家什,也沒有什么了,就是一張老式木床,還是喜子媽來時請木匠打的新人床,床是用錐碾子樹(一種雜木)做的,現(xiàn)在自己恐怕也搬不動了,得請人幫忙;還有一張木方桌,桌面上的油膩子有幾尺厚了,自己恐怕也搬不動了,得請人幫忙;還有老爹給他留下的棺木,自己恐怕也搬不動了,得請人幫忙。
請別人幫忙要酒肉飯菜,尤三波兜里還有幾個錢,去年下半年買了一塊“坐墩”(豬屁股)和一只豬蹄子,“坐墩”吃得油渣不剩,已剩下一只豬蹄子,三喜子常常嚷著要吃,尤三波沒敢吃,怕臨時有急用,這時正好派上用場。還得請人買包好香煙,給幫忙的人抽,人家不是想來吃自己家飯的,是沖著我尤三波這些年“逗人作”(人際關系好)來幫忙的。剩下幾個零錢留給三喜子,這娃兒憨頭憨腦的,萬一東家西家不要他干活了,也好臨時救哈急。
尤三波的老屋坐落在壇子孔河上游懸崖口下的一個老硝洞里,打他記事起,爹就在這里將熬制的硝土,土窯子燒的木炭送到河口上去賣,換油鹽錢,時間長了,尤三波的母親耐不住寂寞和貧窮,跟河口上的殷實戶人家過日子去了。到了尤三波這一輩是屋檐水滴到舊窩坑坑里,尤三波的媳婦子也跟著別人過去了。
后來,政府來人說不允許人住巖洞,便動員父子倆搬到壇子孔河岸邊平坦地,還組織勞力給他父子蓋上兩間茅草房,分了四畝多田地,好歹也能過日子。再后來壇子孔河兩岸的人戶有的搬到了河口上得季的地方,父子倆便把所有搬遷人戶的田給種上了,一年喂養(yǎng)兩頭豬,幾只羊,養(yǎng)頭牛,日子過得很充實。
搬走的農(nóng)戶都說他父子倆不容易,也沒有向他們討要租種責任田的報酬。
自那時起,三喜子時常到河口上玩耍,總說自家屋里沒意思,不好玩。
年長日久,東家西家也就習以為常,只要他肯下力干活,肉沒少給他弄的吃。三喜子還喜歡與年輕的嫂子們說說笑話,嫂子們說的都是些讓人心里發(fā)毛的葷段子,回到自家的茅草房里,想著嫂子們說的葷段子,就想對爹尤三波發(fā)發(fā)脾氣,又不知從何發(fā)起。
那年開春,政府兩個干部來到茅草房,房前屋后仔細查看,還拿著小本本邊看邊記,而后又拿著皮尺像裁縫縫制衣服量身般地在房子里外仔細丈量,嘴里還嘀嘀咕咕。
尤三波納悶,莫不是要收回自己的責任田了?
兩位干部說:政府現(xiàn)在不準老百姓住茅房,要幫你們解決,給你們做平房,你們做好搬家準備吧。
尤三波想:這里柴方水便,種田也方便,一年下來吃喝不愁,還賣點牛羊賺點積蓄,將來三喜子有出息,也好找個媳婦子跟他過日子,把草房子做成木瓦房。這下要搬到離河岸邊半山腰的密集戶地段,那里家家戶戶生娃兒像吐杏子骨骨,人平只有幾分地,怎么過日子??!
政府干部說,搬進了平房,政府不會不管你們父子倆的。
尤三波相信政府會管他,但總覺得心里疙疙瘩瘩的,自己的歲數(shù)越來越大,搬到人多地少的半山腰,還要將河谷底的玉米棒子背上半山腰,來回爬坡上嶺得走六七里路呢。
干部說,政府要“消茅”,不允許老百姓住茅房,硬任務,態(tài)度要積極點。尤三波想,國家對我好,我也要對得起國家!既然是國家說的,那就響應吧。
干部們說干就干,運來砂石料、水泥、砂磚,開始壘砌兩間水泥平房。
尤三波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家里也拿不出什么好招待,燒點開水,泡點老儼茶,送到屋場上,不出一個月,新房落成了。
村干部組織村民把尤三波從河岸邊的茅草房里搬進了水泥平屋,村主任講的一些謝謝政府的話,也是尤三波想要說的,可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尤三波想,住了十幾年的茅草房,那里山好水好田多樹林子密,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牛喂雞喂狗喂兔子敞開放起,不愁傷害別人家的玉米棒子。河岸邊茅草房周圍的田是種不上了,即使種上了也背不回來,他擔心自己老了老了,生活沒有著落了。
村主任說,你放心!給他在新房周圍劃撥了幾分田種蔬菜,動員出門在外打工的人家將田給他種,村主任還說,退一萬步說沒有田種,國家有糧食直補、退耕還林等政策加起來,也夠你父子倆一年的生活,餓不死人。
尤三波想想也有道理,可是三喜子若是要安個家,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咋辦?這個想法他說不出口,因為三喜子這么傻,說出來怕人家笑話他不知天高地厚。
搬就搬了吧,搬到這熱鬧的地方他還可以沒事時串串門,聊聊家常話。搬家的時候,尤三波給村主任下了“死磕”,么子都可以搬,就是他爹給他做的棺木不能搬,老式木床不能搬,油膩子木桌不能搬,這三樣東西都要放在茅草屋里。大家問他什么原因,他說沒緣由,反正不能搬。
三樣東西不能搬,尤三波有他的“小九九”,河岸邊風水好,得季節(jié),衣食不愁,自己到那邊去了,還是要選這個地方落腳。
這個想法,尤三波沒給三喜子講,講了也白講,那小子今天東家,明天西家浪蕩慣了,油化食(好吃的東西)吃慣了,干別家的活隨喊隨到,自己家的事是指望不上他。
尤三波想自己只要還有口氣在,到時間就是爬,也要爬到茅草房里的棺木里去,那里才是他最終的落腳之地。
尤三波留戀河岸邊的茅草房,還有個深藏在他心底的秘密:河下游岸邊寡婦牛菊花,拖著兩個未成年的兒子,時常也跑來向他借點土豆、玉米、豬肉之類。說是借,牛菊花從來也沒有還過,尤三波也沒有問過。牛菊花從心底里感激他,時常也在他的茅草房里行行天倫之樂。后來,寡婦經(jīng)人撮合,全家到河口上與得季地方人家合了伙(安家)。臨走時,牛菊花說還賒欠他的土豆、玉米、豬肉,尤三波說再也見不著她了,就送給她了。牛菊花擦擦眼淚說,這輩子遇到你尤三波這樣的好人,值了。
河岸邊的茅草房,是他曾經(jīng)的殿堂,也是他葉落歸根的精神寄托。
尤三波住進了新居,左右鄰舍說,自家的年輕娃兒出去打工,田把給他種,他說自己也種不了這多,即使都種上了,也吃不完。豬子沒喂,羊子沒養(yǎng),國家給的各種補貼,每個月生活還有結(jié)余。古來稀的年紀,要這么多錢,攥著也沒用。
瞧瞧自家周圍的那些人家,周三哥,李武子,王滿四他們,當初也是窮得舀水不上鍋。他想起了周三哥,在大雪天跑到他河谷底茅草房借玉米粒的愁苦相,至今令人心疼。
那年,大雪覆蓋了壇子孔河兩岸,大雪把周三哥蓑衣刷成了銀白色,下身穿一條膝關節(jié)破了一個眼的粗藍布褲子,渾身凍得瑟瑟發(fā)抖。
周三哥那語氣,像死了爹娘似的說,家里四五個娃兒,實在揭不開鍋了,要尤三波行行好,借些玉米粒把這個荒年過過去。
尤三波二話沒說,從儲藏木缸里舀上一背簍玉米粒,足有百多斤。
周三哥背回玉米粒和著枯蘿卜菜葉子,全家老小度過了荒月,接濟上了新玉米棒子。后來,他要還給尤三波這百多斤玉米粒,尤三波說自己在這河谷底田有種的,父子二人吃飽就行,硬是沒要周三哥還。
如今,周三哥的兒子女兒們外出打工大把掙錢,蓋起樓房三四層,洗衣、剁豬草、碾玉米都用上了機器,烤火用上了電。春天到壇子孔河谷底采到的竹筍子、香菇、野香椿什么的,放在一個用電的大箱子里,第二年春天吃起來跟剛采摘來的一樣新鮮,聽說他們家用政府拉的一根線,有煙葉繩子那么粗的一根線,安上個什么“外甩”(無線網(wǎng)絡)玩意,對方在外國都能看見他的人腦殼像。每回尤三波從他院壩前過,周三哥總是教孫子們喊他爺爺,他嘴里答應,心里老不是滋味。不知怎的,從周三哥家門前過,看到他四層樓的小洋房,屋脊頂上的那對琉璃瓦鳳凰獅子頭昂首向天空,他就覺得自己矮人幾大節(jié),自己住的平房窄小不說,還是政府出錢修的。要是三喜子聽話,說個媳婦子安個家,自己也可以抱抱孫子呢!
想到這里,他吐了口唾沫。他覺得自己想得太美了。
三喜子是這種往前來的人嗎?三天兩頭不歸屋,天塌下來他也不得急。何況自己這把年紀是隔天遠離土近的人了,過得一天算一天吧。
尤三波回到自家的小平房里,一想著這些年挪動了幾處地方,心里總不是個滋味。
按理說不愁吃、不愁穿,他尤三波還有啥愁的。每次想到這,他就蒙上黑不溜秋的被褥在大白天睡覺,直到擦黑才起床。胡亂弄點飯菜下肚,然后搬個小木椅子,泡一銅罐老儼茶,卷上“喇叭筒”,吧嗒吧嗒吐著濃濃煙霧,在自家院壩前看天空中的星星,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要說家里值錢的東西,也就是銅炊壺,銅茶壺了。自家的爺爺從住硝洞時,就用這兩樣東西,爺爺傳給他爹,爹又傳給他,說不能擦洗,免得將運氣擦去了。就這樣,一輩兒傳一輩兒,傳到他手里,聞不到“銅臭”味了。他最放心不下的除了三喜子外,就是這兩樣東西了。他曾給三喜子交代過,說這兩樣東西算自家的傳家寶,得保管好!可三喜子很不在乎,說現(xiàn)在都啥時候了,誰還稀罕這些東西。
想想也是,現(xiàn)如今,這時代是咋了,連洗碗都用機器了,還要人干啥呢?
今兒還有哪些事要干來著?
尤三波想起來了,那年干部們幫他收拾茅草房里的壇壇罐罐,他特地交代一張老式木床,油膩子木桌子,爹給他留下的棺木不能搬,得留著。
老爹留下的棺木,現(xiàn)在是搬來的時候了。今兒把自己的棺木搬來,用什么招待大家呢。
他看著房梁吊著的豬蹄桿桿,得剁了煮著;再買包十幾元的香煙,給幫忙的人點上,不管三喜子咋想,他要開支這筆花銷。
想好了這事,他立馬行動起來。把豬蹄子剁成小塊,用鐵吊鍋在火上燉著,還特地將去年在河谷底采來的蘑菇洗干凈,放在鍋里咕咚咕咚冒出誘人的山野味道。隔壁家的王老五答應過他,只要他招呼一聲,就邀約幾個人把棺木
給抬進平房里來。大家來到河谷底,拆開棺木蓋子,尤三波伸手把厚厚的蜘蛛網(wǎng)一層層剝開,心里默默祈禱:爹啊,你早就知道兒無能力到那邊去造住房,給兒預備的住處,現(xiàn)如今要排上用場啦。
大家抬起棺木,“哼哧哼哧”地叫著號子。尤三波不停地給大家遞煙,把銅茶壺里儼茶不停地給大家倒上,這老儼茶喝下大家覺得添精神。半晌工夫,棺木穩(wěn)穩(wěn)地躺在平房屋里的兩條高板凳上,棺木蓋子也放在了板凳旁邊。大家提議,還有一張床和油膩木桌子得搬來,尤三波執(zhí)意不肯。
大家看他固執(zhí),說不搬來也行。
這一切做完,尤三波說平常大家也難得吃到他一頓飯,還有半壇子苞谷老燒,今兒好好喝一頓。
王老五說,也是的,難得,今兒就喝一頓。不過,棺木今兒是抬進來了,我們一時半會是不會給你抬出去的。大家連連應道:那是,那是。
王老五說,尤三波與他喝老儼茶這么多年,他一天看不到尤三波,就覺得心里少了點什么。
幾杯酒,幾塊豬蹄子筋下肚,大家酒意上來了。你一言,我一語,說尤三波一輩子是個好人,老實人,前半輩子享福,后半輩子也享福。只是三喜子不走正道,說個媳婦安個家那才叫“圓滿”。
尤三波沉默無言,大家看他憂郁的神情,又把話題轉(zhuǎn)到了酒上,無非是些農(nóng)家家長里短的事。
酒過四巡,吊鍋里只剩下少許湯了,半壇子苞谷老燒也見了底,大家盡興而去。
時間已是日頭偏西,屋子里就剩下尤三波了,他望著抬進來的棺木發(fā)呆。
想著最近村主任到他家說的事情,他怎么也鬧不明白。村主任說,尤三波住的這地方,屬于滑坡地帶,不安全,還得再搬一次家。今年政府有規(guī)劃,要在河口上村委會場壩前修街道,建房子,說是叫安居小區(qū),有二十多戶得搬到那里去。尤三波打心底里不愿意搬,他覺得住在這里,好歹還有幾分地,好歹還種著幾家外出打工人的田,好歹政府給的各種補助,能夠過日子。搬到小區(qū)去,熱是熱鬧些,可自己也是這把年紀的人了,大米、面條他吃得肚里翻胃,習慣吃點玉米棒子面和著菜煮的糊糊,比大米、面條吃得胃里舒服,住到小區(qū)里想吃點面糊糊,還得從這半山腰里把自己種的玉米棒子背上去,自己是很難背得動了。三喜子三天兩頭不落屋,再說他也不愿意背。
想到這,他不知道怪誰,也不知道能夠怪誰。怪三喜子,不能,這小子打小就沒了娘,也怪可憐的;怪村主任,也不能,這些年村干部比自己的親兒子還親,大物小事少不了他們;怪政府,更不能,自己祖輩人都是政府養(yǎng)起的。
尤三波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尤三波曾到在建小區(qū)去逛,到小賣部買油鹽,對那片開闊地很熟悉,東西兩邊是山巒,南北是出風口,大熱天倒是涼快,一到入秋,冷風刮得像刀子,冬天就甭說了。
新建的小區(qū)已有模有樣,村主任說了明年就能住進去。
村主任還說,這是政府統(tǒng)一行動,必須搬,政府把你養(yǎng)了這多年,今后還要養(yǎng)你,你怎么不替政府想想呢?退一萬步說,你就是搬到天涯海角去,政府也會生養(yǎng)死葬的。
尤三波想起自己從硝洞搬到河谷底茅草房,從茅草房搬到半山腰平坦地,而今這里山要滑下來,政府是在為我們性命擔憂哩!
不搬,怎么說也對不起政府!
尤三波凝望著躺在屋子里的棺木,就這樣思來想去,夜幕已經(jīng)來臨。他打開破爛的木柜拿出來一床棉被,是那年民政上給的,棉被上已經(jīng)長出了白色的小霉點,他用油膩膩的黑手帕拍打拍打,總是拍不去這些小霉點。散開棉被感覺到暖暖的,找來一把木凳子,站在上面雙手托起棉被,棺材很窄,他得把棉被雙層折疊起來放下。
還得有一個枕頭,他一輩子沒睡過枕頭,還有那年民政上救助的一件棉襖沒穿,就當枕頭用吧。遠房侄子那年給買來的毛線帽子,他沒舍得戴,帶拉鏈的夾克沒舍得穿上幾回,拉鏈太不方便了,今兒個得穿上,扣不攏就算了。還有一件很洋氣的上衣,是民政上給的,被三喜子穿了,他說穿著有點像解放軍,還有一條褲子也是民政上給的,像部隊里的軍裝,一直在木柜里存放著,自己今兒就穿了它。鞋子呢?是民政上給的一雙解放鞋,今兒穿著它抬腳有點別扭,留給三喜子吧,他說了好多回要這雙鞋。
一切準備停當,他想想,還有什么忘記了的東西,沒有了。
他把銅茶壺里的儼茶喝得一滴水不剩,他想這下該歇口氣了,今晚自己得睡一個踏踏實實的瞌睡了。
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夜晚了,他看天空中有幾顆星星在向他眨眼、招手、微笑,他想天上和這河谷半山腰的夜晚是不一樣的,那里有他的牛菊花,他要去找她,與她日日夜夜在一起。
尤三波在暖暖的被褥上躺著,只是棺材這個空間,比不上屋子里的木板床,翻不開身子,就這樣靜靜地躺著,他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舒坦。
尤三波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感覺自己飛起來了,飛向天空中有星星的地方去了,有個聲音在呼喊他,他聽得清清楚楚,是牛菊花那娘們……
余明照,土家族,1963年4月生,湖北大學歷史系本科學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新聞作品集《記者十年》。201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散文創(chuàng)作曾獲省級獎勵,出版散文集《魯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