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牡珍
生——生——生——
天擦黑,德明站在老劉屋塆前面的山埂垴上,邊聽單放機里唱的楚劇《四下河南》,邊喊生,聲音像敲響一只破銅鑼,天兒太冷了。德明喊一聲停一下,聽田畈那邊新屋塆的響動。德明的耳朵靈醒得很。好半天,那邊有人站在稻場邊往回喊,是德明嗎?
啊,四哥啊?
啊。
生今天在哪家呢?
在德興家呢。
那你跟三哥說一聲,叫他讓生吃了晚飯回來,明天起早到我這里來還福,這啞巴苕可憐,沒長舌頭,說不出話來。
啊。
那邊又沒了動靜,德明嘴里叼著一根煙回屋去,這會聽的《何氏嫂勸細姑》。
吃過晚飯,生牽著牛回老屋塆,手上還有一根火把。出門時,德興從灶后面抽根棍子,綁團棉花,拿菜油浸透,點亮了給生,叫他照自己的腳。牛走得很慢,四只腳在窄田塍上左右前后往前挪。生也算是上了年齡的人,右邊的身子骨常犯痛,從屁股盤子痛到膝蓋,走路彎腰曲腿,身子往左邊歪,也走不快。
生跟牛進了老屋塆的竹林子,火把突然熄了,從牛鼻子里噴出一股熱氣,濕噠噠地打在生的臉上。牛像跟誰打架一樣,在黑暗中撂蹄子,像生著極大的氣。牛犟著不走,生也不敢用力拽,怕把鼻栓扯脫。生嘴里含糊著呵斥“死牛,快走”,心里想,牛這東西靈醒,看這動靜兒,怕是哪里要出事呢。
德明站在山埂垴上喊的話生都聽到了,說他沒長舌頭,生想起來就伸伸舌頭偷笑。其實他是有半截舌頭的,能說半截子話,因為說話含糊,就不愿意說,時間長了別人當(dāng)他是啞巴,說話多不避他。說起來生在塆子里聽到的比別人多,知道的也比別人多。生記得在陶塆的時候,一對男女搞皮絆(偷情),當(dāng)他的面說野話。女的說,生聽去了呢。男的說,聽去了也說不出來。女的說,生這副苕相好怕人,一點表情也沒有,像老天爺,只聽不說。
生不說話,只悶頭做事,莊稼活兒做得好,田地分到戶后,在劉家坳村各個塆子里賣工夫。忙不過來的時候,總有人頭天黑時把信帶到陶塆,第二天生就去幫忙犁田、挑稻、倒樓房的頂。生賣工夫不收錢,糊一張嘴就行。不收有不收的好處,閑的時候,生無論游到哪個塆子里,添雙筷子就有飯吃,打個地鋪就能住下。到如今時代不同了,都講工價,干完活,有人也會開十塊二十塊錢給生,表示他的力氣也是值錢的。
生年輕時在田畈里賣工夫,那會兒塆子里年輕的大姐兒(婦女)多。生整田,大姐兒們扯秧、插秧。女人湊到一塊就嘻嘻哈哈,像麻雀落了林,多半拿生打趣。一個大姐兒說,生,你兄弟不在家,兄弟媳婦晚上一個人睡覺怕,你要給她做伴兒咧。夜里,生當(dāng)真糊里糊涂地去撥兄弟媳婦的門栓,不幾天,就被兄弟給趕出來了。
生用一根打狗棍扛一條蛇皮袋,把自己的幾件破衣服帶上,在外漂了幾天,游到老屋塆的時候,德明讓他在祠堂里落腳。
老屋塆的祠堂在豬頭咀水庫的尾子上。生住進去的時候,成片的黑瓦青磚的屋子還在,依著祠堂前后走成一大排。那是真正的老屋塆,磚鋪的院子,大石條搭的檐溝,十米長的杉木椽條和梁柱,上面寫著“民國幾幾年"的黑字跡。從梁間看頂上的亮瓦,看天下雨下雪。屋是一進兩重的,正中一個露天天井,底下各家各戶暗溝相通,常有烏龜?shù)芍⊙壑樵谔炀锇l(fā)呆,使人想到在什王寺里打坐的普度和尚。每家每戶左右山頭墻上都鑿了一個小洞,跟兩邊隔壁的人家相通,洞剛好進出一只菜碗。誰家吃菜粑,就從洞里給兩邊的人塞幾個,或者正要生火,發(fā)現(xiàn)洋火兒(火柴)沒了,朝洞那邊喊一聲,就有人拈兩根過來。
生親眼看到塆子里的人一家家往上搬,又把杉木和青磚拆了,在新屋的一邊做豬欄、牛欄和廁所,最后這里只剩一間屋、一個人和一大片瓦礫廢墟。豬頭咀無比寂靜,只德明時不時來祠堂看看,逢年過節(jié)給祖人上上供,有時拿來一疊往生錢放在供桌上,對生說,要是看到蛇進來了,千萬打不得,夾到水庫邊放生,燒幾張往生錢。當(dāng)?shù)厝苏f蛇進屋就是祖宗來要錢,德明信這個。有時德明翻開生的草鋪,叫他把稻草拿出去曬曬。春夏之交,德明會帶一瓶“六六粉”過來,噴在草鋪上殺雞虱子。實在沒事做,就跟生說無關(guān)緊要的話:不要讓細伢兒進祠堂拉屎拉尿,不要讓野貓上房抓瓦。
去年德明組織當(dāng)?shù)貏⑿杖酥匦揿籼?,三連的屋,每家按人丁出錢,祠堂完工又主持修譜。完事后,德明把新老屋塆德字輩的老頭兒邀進祠堂,說,生在老屋塆住了二三十年,也算是塆里的老人了。我劉姓一大家族,祖人代代修心。我們好人做到底,還是讓他住祠堂吧。祠堂這地方不怕人住,越住越發(fā),正好為子孫積點陰德。
德明后來買了一頭牛,是母牛,交給生來放。等到有了小牛,德明就把小牛留給生,把母牛牽回家。生把德明的話聽進心里,養(yǎng)牛可舍得下功夫。德明說,生以后帶牛替人犁田,工價就是五十塊錢一天。別人生兒養(yǎng)老,生養(yǎng)牛養(yǎng)老。
第二天,臘月二十九,天沒亮鞭炮聲就響起來了,老屋塆像口煮粥的大鍋,咕咕隆隆冒著響泡兒。要過大年了,生起個大早,穿件軍大衣,手攏在袖子里,腳踩在凍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嗑出響聲。昨晚風(fēng)刮了一夜,這會兒沒霧,水庫都凍了。生去德明家吃還福飯呢,兩個寡漢年年這個時候要喝一口。
今年的還福飯德明和生沒吃成,德旺走了。
德旺躺在被子里面,桂枝躺在外面爺哎爺哎地哭叫,這女人真是靈醒,把她的死男人看得好重。幾個老女人站在床前陪著抹眼淚。
德旺睡著了一樣,面相祥和,嘴閉上了,眼睛閉是閉著,但有條細縫。幾個老頭兒進房看看德旺,對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樣子有了印象,就一言不發(fā)地出去。人都不愿意死?。∫驗檫@條縫,大伙都覺得德旺死得還是有點遺憾,算不得好死。好死的話,過了這個年,滿了六十歲,剛好一個甲子,把批文念了、燒了,人落了氣,五官歸位,還要孝子匡子當(dāng)面送終。
午飯的時候,匡子才到屋??镒映D暝谕獯蚬?,這次買的是昨天晚上的票。剛進塆子,一屋子人起身到稻場邊接他進屋,那陣勢好像塆子里來了個外面的人。匡子像受了驚嚇,臉白得沒血色,顯得扁平,跟他的死人父一個樣子??镒舆M房門望見他父,腳就軟了,勉強撲倒在床沿上,父啊娘啊連老子帶娘一起哭。桂枝也起身哭兒。一屋子人勸了半天,匡子才抹干凈眼淚,問,我父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半天也不等我。說完又把眼睛遮了,吭吭吭地哭起來。桂枝像被匡子的話摳了痛處,拍打床墊子,說,我的爺哎,你么這樣狠心哎?你年不過,兒不看,說走就走,么死的不是我啊,爺哎?
娘兒倆停不住,德明站在房門口,說,五姐你留點力氣,后面哭的時候多??镒幽阋残獣海€有很多事要和你商量。
一屋子人看到匡子哭有哭相,都說他有孝心。又有人說起李塆某人去世,六個兒女沒一個哭,好像白托了人生。
生在堂屋里生了火,寒氣逐漸驅(qū)散,來的人在火盆周圍坐著,垂著腦袋陪亡人,多半在發(fā)呆,又像無所事事,偶爾有人抬頭小聲說句話,好像怕驚動了亡魂。亡魂在哪里,沒人知道,但都覺得沒走遠。女人們洗手做飯,首先給生盛一大碗,招呼沒吃飯的都來吃。桂枝和匡子的嗓子眼被淚水泡軟了,吃不下,兩碗飯上插著筷子,像供菩薩一樣擺在桌子上,也不端走。
德明和匡子在人縫里抽身,拐到樓梯腳下說話。德明一主事,嗓門兒又大又亮,說,你父生前愛熱鬧,愛人情,親戚朋友多。你父走得巧,這大過年的,忌諱多,千萬莫錯了禮性(禮數(shù))得罪人。塆子里的紅白喜事都是德明主持的,匡子知道他辦事向來講究,要多費許多周折,就說,細佬,一切都由你作主。
德明給匡子交代一切應(yīng)辦的事,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知道匡子年輕沒經(jīng)歷事,讓拿紙和筆來記記??镒影鸭埌丛诖笸壬?,聽德明扳著手指說,首先是給親戚送信的事,就讓德興三佬(叔)去。八月初你奶去世時,就有人談經(jīng)欠(意見),說送信的是個二百五,上門也就兩句話,說某某去世了,說某某時候上山,屁股沒落椅子,掉頭就走。不說吃人家一頓飯,至少要坐下來喝口茶。這事也是我當(dāng)時考慮不周,你德興三佬還算懂得老規(guī)矩。
正說著,桂枝病歪歪地過來,吊著一口氣說,匡子他細佬啊,姚家山的大姑家是不是也該送個信?德明皺眉看她扶著門框、隨時要倒下去的樣子,沖她擺手說,這些事你別管,交給匡子??镒诱f,大姑家和我們好些年不來往了,這個時候去送信,怕人家說是找他們來送禮。再說大過年的,路又遠,太麻煩,人家接了我們的信,是來好還是不來好呢?說完看著德明,等他拍板子。德明等了一會,心里揣摩出個道理,從生手里接過一只烘籃,烤烤手,又交給桂枝,才說,你說的也是個理,但是信送不送是我們的事,來不來是他們的事,我們做事不錯禮性,人家也就談不了經(jīng)欠。再說畢竟是多年的老親戚,大姑和你父也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送個信,叫她來見最后一面,也在情理之中。
匡子就不再說什么,低頭寫,表示同意德明的意見,寫完同德明商量:細佬,法事就找王道士做吧?德明說,王道士那半路出家的道路兒(技術(shù)),不行!做生務(wù)(干活)偷工減料,他那點花腳貓的功夫,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李道士實在些。
匡子看看一屋子人似乎正在垂耳聽他們說話,便壓低聲音說,李道士太貴了!
德明說,匡子啊,八月初你奶的事也是李道士做的,他做的生務(wù)哪個不說好?貴是貴點,但是哪曲法事不在板眼兒上?你為你父用錢也就這一回了。
德明說這話時聲音大,匡子臉上有點掛不住。其實錢倒是其次。李道士這個人做起生務(wù)來太講究、太折騰人,哪個孝子不怕?且不說做諫亡、念孝單、賑孤這幾曲少不得的法事時,得敲鑼打鼓、燒紙、放鞭、上十碗菜、上十二碗飯,周周全全地伺候著,單是拜章、拜表、拜懺,拜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二十八星宿,從頭到尾一字不落,沒有三五天拿不下來,如果再加上除靈、應(yīng)七,多少天沒個數(shù)。
說起王道士,做生務(wù)跟李道士完全不同,他說時代不同了,國家在改革,法事也要改。揀重點的做,孝子也不用一直磕頭。一曲法事做到一半,問得孝子同意,丟了,自己好過,主家也輕松。應(yīng)七時加一曲除靈的法事,叫和靈倒,除靈專場也就免了。
李道士的法事是做給鬼神看的,而王道士是做給人看的。該敬鬼神還是該敬人,塆子里的人向來兩邊倒,德字輩的向著李道士,匡子他們義字輩的向著王道士。此時亡父還放在一邊,匡子確實覺得割心割肉,放潑樣地哭過。但死的死了,活著的人還得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德明堅持找李道士,讓匡子很為難,幾乎就要說好話,說,王道士早就跟我說過的……德明最聽不得這樣犯沖的話,把眼睛鼓成兩個大泡,對著匡子罵王道士:他娘的個……想想怕沖撞了亡靈,又把聲音壓低了罵匡子,你是個死苕,王道士說這樣的話你也答應(yīng)?這是好話?他是在咒你父。王道士這個人為了錢,么事做不出?缺德。生,生,快去把李道士叫來。
生正找來一團棉花搓著捻子,準(zhǔn)備用碟子裝了菜油,把捻子放進去給亡人點長明燈。聽到德明叫,生放下手頭活,等匡子表態(tài)。幾個老頭兒把烤熱的臉又齊了心樣地冷下來,眼里像上了盆里的火,其中一個說,匡子啊,還是李道士吧,王道士做生務(wù)毛手毛腳,你父不會答應(yīng),你也不會安生。
灶上煙霧騰騰,水汽漫進堂屋,是米和飯的夾生味,隱約聽到女人們在嘀咕:匡子要找王道士,還不是因為他是新屋塆劉彩的舅唄,唉!
生還在等,見匡子不說李,也不說王,只一味折著脖子犟著,便出門自顧自找李道士去。
李道士帶著兩個徒弟進了門,生送一只烘籃給他,里面的栗樹碳炸著火星子。李道士每次看到生就要和他逗笑幾句,把他當(dāng)成三歲的細伢子。李道士把生從頭望到腳,說,生穿這大的衣服好暖和?生點點頭。李道士又說,穿著好過年?生昂臉一笑,臉上的褶子像田畈里大大小小的水溝。李道士把烘籃放進法衣里,吊在大腿下,暖氣就上了身。
幾個老頭起身過來打招呼,其中一個叫李道士年外到他家的墳山上看看,多半是要給自己找塊墳場兒。李道士說,德旺的那塊場兒不錯,后輩的兒孫要沾光。說完審了匡子一眼,匡子像挨了一刀,一縮肩,硬著頭皮上來叫一聲李先生。
一個女人端來一杯茶給李道士,卻站著不走。李道士閑了嘴,看著她,等她問話。她說,李先生,聽說你在鄭塆鄭細六家做了一場好生務(wù)。李道士說,啊,硬是給做了七天法事,拉著鄭細六連磕七天頭。有老頭說,鄭細六這個繼子兒沒孝道,整他一下極好的。他們公的母的在外打工,常年不回屋看娘老子一趟,不然他父也不會死了三天沒人找到。李道士嘆口氣,說,這個亡人苦厄太多,少做一曲他過不去,歸不了星宿位。匡子聽幾個人的談話,心里犯嘀咕:亡魂肉眼看不見,過沒過去只有李道士說了算。人生在世,不光要養(yǎng)生,還得養(yǎng)死,把亡魂送過奈何橋,活人才能安生。孝子多半無了法,一切只得聽李道士的。匡子想,都說這個李道士翹屁股大娘古怪多,不假,整人呢。
李道士往桌子上放茶杯,讓再倒,說,別人說我翹屁股大娘古怪多,有些事我是真看不慣,也不怕得罪人。如今做兒女的太不講孝道,做喪事盡是騙鬼,舍不得出力出錢,還拿重死不如重生、錢花在喪事上不如多買點肉娘老子吃當(dāng)借口。都是說得好聽,娘老子在生時他們稱回幾兩葷?鴉有返哺之恩,羊有跪乳之德,畜生都曉得報恩。
凡是聽說喪家有忤逆不孝的,李道士做生務(wù)的花樣兒特別多。一屋子的老頭兒聽李道士說出這么掏心窩的話,都說好??镒右欢亲右庖娤胝f,但能幫腔的年輕人都不在。年輕人對喪事沒興趣,伸頭進門看看,又回家烤火偎女人去了,有事要幫忙得派生去喊。匡子不敢說出什么話來得罪李道士,給自己找罪受,只順耳聽吩咐。
說到正事上,李道士要了德旺的生辰八字,問是什么時辰走的,便從法衣里放出一只手,大拇指來回掐指關(guān)節(jié),兩只長眼皮眨得像雞啄米。李道士又要了匡子和德明的生辰八字。算一會把手縮進法衣,暖暖,再伸出來,嘴里唏唏噓噓,說,初五上山。一屋子人聽了,替匡子為難,初五也太遲了,亡人在家里停六七天,雖說孝道不嫌多,可也折騰不起。孝子晚上要守夜,給亡靈做伴。李道士說,不然得初一。幾個人又一起搖頭:那么要得!不但初一要不得,初一、初二、初三是真年,決沒有在這三天送死人上山的道理。碰上不湊巧哪家初一老(死)了人的,那真是倒了大霉,喪家會瞞著不給親戚送信。說起來,生與死還得相互遷就。匡子心想大概又是李道士找事呢,哪能這么不湊巧。李道士喝茶潤喉,像一位教書的先生,給大伙上一堂啟蒙課: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初二和孝子的生辰八字沖;初四逢春,初三是四絕日,萬事忌;初四跟主事人德明的八字沖。只有初一、初五是正五行了。誰說李道士不是一位鄉(xiāng)村教師呢?他看上去很有些知識。這知識不說不懂,說了也不懂,但一屋人基本都信了,只匡子聽麻了頭皮,一點主意都沒有。德明說,那就初四吧,早一天入土為安,我這大一把年紀,不怕沖,也死得。李道士叫徒弟在黃紙上寫"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讓德明裝在口袋,說是作鎮(zhèn)。
初四早上冷得出奇,人凍得牙齒嗑嗑響,豬和狗要么在圈里直哄哄,要么不知道縮哪兒去了,來了生人也不叫喚一聲。太陽出得遲,有人早起去上茅廁,昂頭看一眼塆子?xùn)|邊霧蒙蒙的天,說,太陽也怕冷!生起得早,扛把鋤頭去桂枝菜園里幫忙挖大白菜,挑回來全是冰碴。霜退后倒是一天好太陽,等到腳邊子開始發(fā)熱發(fā)癢的時候,劉家坳村的老頭兒們出了塆子,胳膊下一律夾一只紅色或黑色的方便袋,里面裝一把樟木香和一摞往生錢,一進老劉屋塆,就聞到嗆鼻的灰燼味,里面混合著硫磺味。這氣味年輕人怕,覺得新年上歲的,聞死亡氣不吉利。但老頭兒們喜歡,他們反而覺得香呢。
老頭兒們一言不發(fā)進了屋,遇見熟人先只點點頭。有人點了一掛鞭炮扔出去,幾乎就在他們的腳跟炸出一地?zé)熀图埿?。孝子匡子帶幾個堂兄堂弟在門里面下跪行禮。一大清早,德明就給他們開會,說新年上歲,下禮錯不得,千萬不要雙膝落地,雙膝是給死人磕頭,單膝才是活人的,也不要去拉扯人家,給人招晦氣。
老頭兒們半屈膝,作跪姿,但膝不落地,下雙手到膝蓋處,掌面攤開,把地上的孝子孝侄請起身,便扣緊衣領(lǐng),拉直衣袖,給德旺的靈位燒香燒紙錢。德旺已經(jīng)進了壽房,靈位擺在壽房頭邊,一張小桌子上豎張黑白照,上面的德旺一幅無所事事卻很高明的樣子。照片前面擺三碟果品,再前面是玻璃罐頭瓶做的香爐。桂枝正坐在壽房尾子上發(fā)呆,有人來,就哭起來:我的爺啊……
老頭兒們燒完香紙,磕頭作揖,從壽房天蓋歪出的縫隙里看看德旺,或者點點頭,好像告訴德旺:好了,我知道了,你盡管安心地去,或者說,今天好天兒,德旺修得好,老天也來幫忙。禮數(shù)到了,老頭兒們就去看李道士他們做法事。
眼見到了吃飯的時候,老頭兒們還在陸續(xù)地來??镒诱趲孜坏朗亢竺婵念^,把四肢下在地上,抬頭往人縫里找??镒涌吹降旅髂弥话阉惚P對生說,一會燒火場的時候,你把這算盤舉起來,圍著火場搖。往生錢都封了包,上面都寫了祖人的名字,是德旺帶給祖人的禮物,有數(shù)的,可不能讓孤魂野鬼搶去了哈。想想德旺,生點點頭??镒臃鲋粚λ嵬吹拇笸纫还?jié)節(jié)站起身,把德明拉到一邊,說,細佬,你看看那些老頭兒,跟我家沒什么來往的都來了,又不送禮,不是帶個孫子就是帶條狗,燒把香紙混飯吃呢。他們是來看熱鬧的吧,把我父上山當(dāng)搭臺唱楚劇呢。德明說,瞎說,他們是來送你父最后一場,給你父長臉呢。吃個飯算么事?多開三桌就是了??镒颖惆研⑴烈怀?,住外走,德明問,哪里去?匡子頭也不回,粗聲說,我屙個屎。德明鉆進廚房去打招呼,叫添三桌萊,心里想著,如今這塆子里就剩下這點情面了。
怪不得德明主事時客多??镒佣嘞虏簧俣Y,多磕不少頭,半天下來,直覺得腰腿不是自己的了。外面鞭炮一響,來客了,管你累不累,趕緊下禮去。這邊李道士用好茶清洗過的調(diào)門特別大:孝子呢?孝子磕頭。李道士一喊,就有人伸頭進門看稀奇,以為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接著就要嘆惜德旺:還是多生兒子好啊,省得死了沒人磕頭。這話嚴重了,德旺只一個兒子,并沒絕后。德明忙得像兩頭蛇,一會就沒了影兒,卻無處不在,該看到人,該處理的事,該聽的、該說的話一樣不少,聽到有人說這種無心話,把蒲團往地上一放,說,匡子,兩位先生是替你父給菩薩磕頭,孝子要還禮。莫老指望生替你,他跟你父同輩,莫亂了規(guī)矩。
生今天是瓶萬金油,負責(zé)打各處的雜。生把來客送來的黃紙折成"金山"倒進一只灰籃里,等會燒火場時,往豬頭咀水庫邊一提,方便得很。親戚送來的被單或蠶絲被,生在大門口接過來,把白紙條上的黑字掀給匡子看:奠姑父大人劉德旺駕鶴西游,孝內(nèi)侄鄭彬叩首。生再把這些祭品掛到堂屋墻上去,那里橫掛著長竹竿,一根上掛滿了,生就在另一面墻上再加一根。有客人在竹竿下坐著或站著,看祭品都是哪些人送的,確認這家的三親六戚。在過去,人們只送黑布做的挽帳,貼白紙黑字對聯(lián),對聯(lián)上的字也十分講究,今天的人都講實用了,也省事了。生人還在梯子上,屋里屋外不少人一聲趕一聲地喊他,生,廚房沒柴,沒水……生,去塆子里借大桌子……給長明燈加油、換捻子……給大門口的大破鐵鍋里燒往生錢……有人便說,像生這樣的人少了。有人看到生在水池里洗萊,問,生冷不?生從水里抽出一雙紅芋頭樣的手,翻開衣袖子,表示自己穿著軍大衣,厚,不怕冷。在劉家坳村,有個不成名堂的習(xí)慣,大細人兒都喊陶復(fù)生為生,就連剛剛學(xué)會說話的三歲細伢子,也會望著生的背影,不叫爹爹,挺著肚子喊,生——生——生的娘老子死得早,沒人記得他是哪年哪月生的,一個沒有年齡的人,也就無所謂稱呼了。
這會生替匡子磕頭,跟著道士站,跟著作捐,跟著跪,跟著磕,總之道士給亡人的禮數(shù)都得一招一勢地還。德明說,安不上生磕頭。生翹起一根大拇指,笑。有人問:生這是什么意思,夸自己么?一個老頭兒說,他說死者為大,這頭他磕得。
飯前最后一曲法事是念孝單。今天戴了孝帕的新老屋塆的后輩人,都得上單,包括女婿、外孫、曾外孫,白紙上寫著長長的一串,一個也落不得。落一個又么樣呢?成仇。新屋塆德興的娘去世時,把老屋塆德強家才出生一個月的毛頭外孫寫落了,沒念,到現(xiàn)在兩家見面不說話。新老屋塆的人鬧矛盾,常用三個法子和好,一是送一菜碗腌菜什么的,上門說說好話,叫起好;二是去祠堂把香一燒,在祖人面前發(fā)個愿,汰清自己;三是喪事上給對方上孝單,表示和解。上孝單的事,并不是說真的能得亡靈的保佑,主要還是爭禮性。人在世上活著,靠的就是一口氣。這會堂屋里戴孝帕的白花花地跪了一大片,安靜得很,都等著聽自己在不在孝單上。
念孝單是李道士的事,念的時候把幾樣響器都停干凈,清唱,聽著耳根子十分清凈。做一場法事,各方都要得到安頓。法事多半是唱給鬼神聽的,只孝單念給活著的人聽,但是李道士今天這場法事做下來,順著耳朵聽的人發(fā)現(xiàn)孝單上多出了兩個人,一個是孝義弟陶復(fù)生,一個是孝侄女劉彩。
劉姓的孝單,還從沒上過外姓人呢,而且還是同輩分的。明眼人一聽,知道德明是為生趕網(wǎng)兒。生在老屋塆上了孝單,就是老屋塆的人了,百年去世后可以葬在老屋塆的墳山上,借這個機會,生的后事算是有了著落。
劉彩是新屋塆德順的女兒,前些年跟匡子一起出門打工,沒想到兩人竟然好上了。兩人是堂姐弟,雖然出了五服,新老屋塆的老頭兒們還是覺得要不得。三年過去,老頭兒們?yōu)檫@事說了許多閑話,搖暈了腦殼,見面就勸德順把劉彩扳過來,說是余塆幾十代人說不出兄妹拜堂的道理。后來見匡子和劉彩依舊堅持,有人也就想通了,反而去勸別人:時代不同了,么解?如今這樣的事多,見怪不怪。老頭兒們又拿這些話說給德順聽,德順慢慢松了口氣,反倒是德旺和德明死活不答應(yīng)。
情況是這么個情況,這事拖了幾年,還沒拿到桌面上說破。近些時候劉彩有些不耐煩了,想在過年的時候逼匡子把事情定下來??镒友垡娭傅牟〔缓茫蝗绦谋扑?,想挨過一些時候,等他父不在了再提,省好些事。
寫孝單的時候,匡子跟李道士打過招呼,劉彩在德旺這邊,是二不恰當(dāng)?shù)纳矸荩合??劉彩連門都沒上呢。但一旦念成了孝侄女,就是向新老屋塆的大細人兒表態(tài):劉彩嫁到老屋塆的事,德旺死也不答應(yīng)。劉彩一旦知道自己上了孝單,鐵定要翻臉??镒幼尷畹朗堪褎⒉实拿挚罩终泻魟⒉什灰^老屋塆來,免得不好做人。德順聽李道士念到孝侄女劉彩后,抽了一陣悶煙,坐不下去,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明眼人知道生和劉彩上孝單是德明搞的名堂,是跳過匡子招呼李道士寫的。孝單念完,匡子從地上爬起來,把頭上的孝帕緊了緊,手指非常利索。桂枝心疼兒子,見兒子幾天沒睡好,沒吃好,眼睛瘦得落了窠(深陷),就叫人蒸了幾只荷包蛋。這會兒桂枝熱氣騰騰地端過來,說,匡子……匡子正趕著去哭他父,抬臂一擋,那碗落了地,碎了,幾個荷包蛋肉頭肉腦地跌在大細瓷片里,還是一個個白得愛人。一只狗迅速竄進屋,生眼快,伸出那條跛腿一跺,狗反身又跑出屋。生把幾只荷包蛋抓在兩只手里,拿到水龍頭下沖洗了,找只碗裝好,放在灶上。
回頭再看堂屋那邊,匡子正趴在他父的壽房蓋子上,咹咹咹、嗯嗯嗯地哭得很糍實。幾個老頭兒被他哭軟了心,一把一把往鞋幫子上擦鼻涕。孝子哭父是好事,老頭兒們由著匡子哭一陣,再上去拉他,拉不動,又找理由勸他:匡子,要得了,莫悶頭哭,這些天你也累了,莫哭壞了身子……匡子,你悶頭哭,你看你娘也悶頭哭……道士師徒三個拿著斧頭和竹釘?shù)仍谝慌?,要給亡人掩壽房天蓋,但匡子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這方天兒還沒見過這樣的孝子,一屋子人只當(dāng)匡子舍不得他父,個個像見了喜事樣眉開眼笑。明眼人知道匡子因為劉彩上孝單的事,心里有意見沒法說,哭他父就是發(fā)德明的脾氣。哭得兇,脾氣就發(fā)得大。明眼人湊到德明跟前,低下頭嘀咕:你去勸勸。德明說,嘿,勸么事?讓他多哭哭,熱鬧。
生把匡子攔腰抱著拖過來,按在椅子上。生累得直喘氣,但還不放心,站在匡子旁邊,防著他再發(fā)癲,直到德明讓他去山上喊抬轎的回來吃飯。
生去豬頭埂,一路想到自己上孝單的事,跛腳就要起跳。跛腳每跳一下,生嘴里就唱一句道士戲:孝義弟陶復(fù)生。生上父母孝單的時候還小,那事一點影子也沒有了。離開陶塆后,塆里老了人也沒誰記起他,別說給上個孝單了。當(dāng)然,不上孝單生就不回陶塆。
生爬上山埂,向四周一望,矮樹、灌木都長在向陽的地方,葉子都被霜打死,掉光了,春天一到又會長得密密麻麻。生看中埂子下面有兩棵四季青樹的那塊場兒,打算年外叫李道士給他踩踩地氣。
抬轎的八個人是德明從各個塆子里挑出來的,都是五十多歲的年紀,還有些力氣,關(guān)鍵是他們對葬墳的事懂板。論說葬墳是出力氣的活兒,應(yīng)該由年輕人掄大錘。回家過年的年輕人雖不多,但在劉家坳村十幾個塆子里找八個出來還是容易。德明把各個塆子的年輕人淘了又淘,親自上門請,求人幫忙把德旺送上山,但硬是一個也找不到。年輕人一抬亡人,回來就得生病,是嚇的,說總覺得被亡魂壓了身,夜里不敢閉眼睡覺。要說他們不信邪吧,偏偏事多。
井已經(jīng)打好了,方方正正一個深坑。幾個抬轎的干完活,放倒挖鎬,坐在柄上抽煙。看到生,有人說,就吃飯啊,才吃過,不餓。上午過半的時候,德明派生往山上送大魚大肉給抬轎的打尖兒。德明說打井的事要守得住嘴,有的人嘴上輕狂,到了井邊說話不曉得好歹,惹晦氣。墳沒葬好,子孫后代倒霉。在墳山上,啞巴苕比多嘴多舌的好。
生往山上送兩只大灰籃的挑子,每只灰籃里放兩只臉盆。一盆肉,這肉叫大塊肉,只有打井的時候送到山上的才切得這么大這么厚實。劉家坳村的細伢鬧矛盾時,惹急了張口就來一句:吃你的大塊肉。說這樣的話就是咒人死,回家少不了一頓打。一盆魚,也是去頭去尾,切成四四方方的塊頭。一盆豆腐,先煎再煮,撒上小蔥。再一盆就是暖井粑了。暖井粑是米粉做的,把大小合適的米粉團搓圓,放掌心上壓扁,在鍋里用小火炒成兩面金黃,拿肉湯一淋,熱乎乎地送到山上,香得很。生把擔(dān)子往井邊一放,抬轎的圍上來,兩手抄在腋下,只看不吃,有的還直抓腦殼。生知道他們好為難:如今一般人家葬墳,送到井上來的只有暖井粑,大魚大肉地送是上代的事,德明的禮數(shù)太重。生猜得不錯,果然,有人說話了:今天這墳葬得不簡單,太富實了,么樣還得起哦?說完,動手折了八根茅草棍子,一人遞一根,戳著吃。
飯后亡者德旺上山,正是午時,八個抬轎的徒手把壽房抬出門,早有人在稻場上擺了兩條長凳。德明招呼人把花圈扛上,又招呼孝子孝孫把孝帕戴上。大小鞭炮在泡桐樹外排了一長溜,德興叼著煙候在一邊,隨時一點,震聾人的耳朵。送德旺上山的人站在遠處的屋檐下,等亡人一動身,就轉(zhuǎn)過身面向墻壁,說是避一避,免得惹邪氣。德明把生叫進屋,把李道士給的六字真言往他口袋里一塞。德明搞不清生的屬相,給他加個保險。
這會兒抬轎的已經(jīng)系好了龍杠,兩根菜碗口粗的大木條,和壽房一起五花大綁。四端懸四條粗扁擔(dān),下力的地方已經(jīng)被抬轎的肩膀磨得渾圓。孝子匡子輪流給抬轎的人磕頭,意思是:亡父交給各位了,還請好生擔(dān)待著,千萬出不得錯兒。李道士手里捏一只空酒瓶,正要往壽房上砸,卻聽到德明說,李先生,給八位師傅賜個福吧。
于是響器又敲起來:咚鏘哐嚓。站在屋檐下的人聽說要賜福,顧不得被邪氣沖撞的危險,湊過來聽熱鬧。劉家坳人喜歡聽賜福,但如今會賜福的不多了,十幾年前塆子里有過。那時有外村的人來,手里提個小鑼,邊敲邊賜福,完了收點米面,實際上是變相討米。如今遠遠近近塆子里也就李道士會干這活兒,哪天李道士死了,賜福就絕了。李道士賜福要價高得怕人,一般人不得請他。
八個抬轎的站直了,領(lǐng)喪家的一番好意,臉上表情很嚴肅,心里明白德明用賜福來替他們解厄。打井,抬轎,葬墳,跟死亡打交道,在大伙看來,容易惹邪氣,危險得很。
李道士扯著喉嚨唱一句,鑼鼓和一陣子,在場的人喊一聲:發(fā)啊。李道士聲音高亢,兩字一拐彎,一字一拐彎,洋洋灑灑,很有聽頭。人們一時覺得,德明主事德旺上山,熱熱鬧鬧,這喪事蠻喜慶。
李道士唱:
一送哎長者哎多哎福哎壽哎,
二送哎少者哎好哎子孫哦呵,
…… ……
九送哎九根哎飄哎玉哎帶哎,
十送哎十全哎大哎吉祥哦呵。
李道士唱完,揚手一摔,酒瓶粉碎。送的人急忙轉(zhuǎn)身,等著,背后卻遲遲沒有動靜。大伙回頭一看,幾個抬轎的樁子樣站著,不做聲氣。好半天,為首的一個突然喊了一聲:請孝子壓喪!壓喪?那是哪世祖人做過的事?新老屋塆上下幾代人只聽說過,卻沒人見過這個廣。抬轎的又喊,請孝子壓喪!匡子正在他父的壽房邊站著,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孝子壓喪是什么說法。德明說,匡子,上轎。有人順手推了匡子一把,匡子沒站住,貼上了壽房,立馬怕燙樣地閃開??镒舆@才曉得所說的壓喪,是要他爬到壽房上去。一個老頭兒跟另一個咬耳朵,說,抬轎的要還禮呢?好重的禮。怎么不重呢?八個人抬個亡人,外加一副壽房,這就好幾百斤,再加兩根龍杠,接近千把斤了,如果還加上匡子,八個人就要抬一千多斤去豬頭埂。德旺這個墳葬得不一般。抬轎的第三次喊孝子,匡子像打皮寒(感冒)樣抖起來,臉上的皮白得死相,這副壽房,可是要往井里抬啊,誰不怕呢?這一路,怕是要陪他父走到奈何橋??镒友郯桶偷赝旅鳎荒樋嘞?,說,細佬,壓喪就算了吧,師傅們抬不起啊。德明眼睛看別處,他知道抬轎師傅的這份重禮,必須受。
時辰耽誤不得,匡子不上轎,稻場上很安靜。人活著就是為了堵別人的嘴、安自己的心??镒咏裉觳簧限I,必然要落下不孝的名,一輩子洗不清。老頭兒們想勸,實在是開不了口。正在為難,卻看到生從人堆中擠出來,走到壽房邊,跛腿穩(wěn)了穩(wěn),另一條腿上了木凳,跛腿一點點翹到壽房的天蓋上,坐穩(wěn)屁股。生收回跛腿,又收回另一條腿,像打坐樣坐著。生一手抓繩子,一手舉起來,伸出一只大拇指。人們張張嘴,心想今天見了廣,外姓人給德旺壓喪。人們聽見德明喊一句,生是吃百家飯的,死者為大,這喪他壓得。生這是還禮呢!抬轎的八個一起喊了聲,起!鞭炮大作,壽房起了身,人們把轉(zhuǎn)身避邪的事都忘了。
德明抬頭往前看,去豬頭埂的路曲曲折折,好遠。德明扭頭往后,喊一聲,哭!人們便聽到桂枝又細又尖的聲音:我的爺啊!
葉牡珍,女,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第七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先后在《長江叢刊》《芳草》《中國故事》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和詩歌多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