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從楊柳青站下車時,我的背包里裝著一套換洗衣物、兩本書、一臺筆記本電腦、半盒煙,以及一張工作證。證件邊緣鋒利,上面是我的照片,前幾年拍的,神態(tài)傲慢,不屑一顧,如今看來,不免有幾分羞愧,背面印著一篇小說的名字及評語,于去年春節(jié)時完成,出乎意料,發(fā)表之后,獲得一個文學獎項,影響頗為廣泛,之后是開會研討,登臺發(fā)言,領受榮譽。剛在火車上,我捧著工作證反復端詳,仿佛借此可以捕取一些隱秘線索,從而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的某種密碼與奧義,卻事與愿違,一無所獲,只是眼看著它被兩側的書名號漸漸勒緊。
三天前的會議上,我?guī)缀跻恢碧幱趬粲螤顟B(tài),批評與贊揚均不能打動我,那些壯闊紛繁的話語,于我而言,嘈雜無比。我如坐針氈,甚至有好幾次,都想直接沖出門外,點上根煙,再溜回房間,收拾行李,連夜奔逃。但事實上,我卻相當規(guī)矩,挺直身軀,嚴謹發(fā)言,像一臺運轉穩(wěn)定的印刷機,不斷復制著自己的謙遜與真誠,并將它塞進每個人的懷里。我在臺上一邊說著無用的廢話,一邊想象著自己也在臺下聆聽,腦海里不斷涌出幾句歌詞,來自二十世紀的某支樂隊,他們唱道:我們在絕對安全的地方談論著這場革命,我們把手插口袋里前進著,我們只是一個酷愛他的觀眾。
會后聚餐,我連喝兩杯白酒,渾身燥熱,根本坐不住,便拎起外套,走去室外。酒店位于城郊,四周寂靜,枯樹遍布,遠處有幾座仿古民居,勾勒出荒涼的輪廓,夜色覆壓及肩,我忽覺無比沉重,于是繞到后院,靠著石墻點了根煙,給劉婷婷打了一個電話。我跟她說,打算晚回去幾天。劉婷婷問及原因,我說,遇上一位以前的朋友,許多年沒聯(lián)系了,如今在雜志社當記者,也來參與報道活動,結束之后,他去做另外一個采訪,跟一位隱居許久的音樂家進行對談,機會難得,我準備同去,也許可以順便寫一點,據(jù)說那位音樂家住在郊區(qū),租了一間很大的房子,深居簡出,沒有家具,睡在地上,室內(nèi)空曠,而他的全部樂器只是一套鼓,你還有印象嗎?我們剛在一起時,每天都在聽他的錄音片段,從早到晚,循環(huán)播放。劉婷婷說,叫什么名字來著?我隨口編造了一個,她說,對,我想起來了。
掛掉電話之后,我低聲唱起另一首歌,并非來自那位虛構的音樂家,而是一首耳熟能詳?shù)牧餍凶髌?。曾有一段時間,我在沈陽租房子住,小區(qū)略顯偏僻,以前是化工廠,后來蓋了商品房,也賣不出去,據(jù)說水質有問題,某種元素超標,黑壓壓一片樓,入住率很低,夜間的燈火如同星光一樣稀有。我走在回去的路上,總能聽到這首歌,路邊是數(shù)不清的樹,間隔沒有規(guī)律,但正值壯年,夏天里,樹冠高揚,幾乎將天空全部遮住,四五家練歌房分列兩側,招牌破損,裝飾隨意而陳舊,門口往往擺著兩臺冰柜,壓縮機噪聲極大,旁邊是成箱的、落滿灰塵的空酒瓶。無數(shù)做工粗劣的外放音響掛在頭頂,唱著同一首不切實際的歌:如果我有一雙翅膀,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整條街就像一段夢的河流,時間在此不停折返,剛進入時已是尾聲,在中部卻又遇上前奏,而在離開之后,所有的音符重新凝聚在一起,將你奮力向外擲去,水霧消散,前方的航路漸漸清晰,回首望去,半數(shù)的霓虹燈隱約閃爍。
那時我在出版社做編輯,沒有開始寫小說,有一次,被一位作者拉著喝了不少酒,打車回家,走到一半,胃里難受,急忙喊停,在路邊吐了一次。吐完我問自己,圖啥呢,也答不上來。正好聽見這首歌,順著聲音鉆進其中一間練歌房,進入包房里,叫了箱酒,沒喝幾口,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半夜起來時,發(fā)現(xiàn)外套蓋在身上,身邊躺著個女的,燙著金黃的鬈發(fā),縮成小小的一團,手腳攥緊,像只獅子狗,也在睡覺,呼嚕打得挺響。我把她的臉扭過來,看了半天,確認自己并不認識,便將她晃醒,問,你是誰???她眼睛也不睜,拱進我懷里,說,別管我,行嗎,困。我說,不行,我記得我一個人來的。她說,我也是啊,誰不是,咱們都是。我說,這樣不好。她說,包房我開的,上個廁所工夫,回來發(fā)現(xiàn)你躺在沙發(fā)上,喊也沒反應,還多了一箱酒,賬我都結了,給我唱首歌,我原諒你。我說,不會唱,我把錢給你,我回家了。她說,你回家干啥?我說,繼續(xù)睡覺。她說,在哪不是睡,你是干啥的?。课因_她說,寫小說的。她從我的懷里抬起頭來,睜了一下眼睛,又迅速閉上,自言自語道,等我睡醒,能不能也給我看看啊,我挺愛看小說的。我說,你叫啥?她說,劉曉羽,拂曉的曉,羽毛的羽,好聽不?我說,名字一般,解釋得挺好。她說,其實我不叫這名兒,但今天就想叫這個了。
我在北京住了兩個晚上,誰也沒聯(lián)系,去前門附近看了一場演出,那支樂隊當天的表現(xiàn)并不如人意,我有點失望。除此之外,每天就是吹著空調(diào)看電視,外面很冷,節(jié)目里卻還是夏天,人們穿著短袖,褲子提得很高,背起手來,談論著三峽水庫的水位已經(jīng)落至一百六十五米,不必恐慌。在此期間,劉婷婷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告訴我說,女兒有點發(fā)燒,做夢一直說胡話,問我何時回家,我說快了,又問我那位音樂家的境況如何,我說,不好描述,他最近做的事情相當奇怪,你知道,年輕時他在一家電子市場里打工,對各種電器元件非常熟悉,去年開始,那套鼓已經(jīng)賣給一位卡車司機,換來一堆奇怪的設備,比如舊硬盤、觀鳥器、調(diào)幅收音機、日光燈的鎮(zhèn)流器等等,他拆卸這些設備,進行二度組合,與筆記本電腦連接起來,延展、擴張,做成新的演奏樂器,比方說,昨天演示的是,接通兩塊轉速不同的硬盤,使其相互振動,齒輪與軸承發(fā)生物理反應,以麥克風收取這類聲音素材,再附上效果器的調(diào)變,最終呈現(xiàn)的聲響非常詭異,像來自于另一個空間。我編得正興起,劉婷婷聽著很不耐煩,還沒等我講完,便打斷我說,剛測好體溫,三十九度二,等不了你,燒迷糊了,我?guī)メt(yī)院。
我躺在賓館里,心緒失落,也擔憂女兒,幾種情緒匯在一起,錯綜復雜。煙抽完后,我出門去買,樓下轉了兩圈,也沒找到超市,只好向更遠處走。不過晚上八點,但街上已經(jīng)罕有人跡,一是由于天氣,據(jù)說今天為北京入冬以來氣溫最低的一天,很少有人出門,二是我住在老城區(qū),位置尚可,但周圍都是平房,更近似于縣城,陳舊、破敗,毫無生機,只有漫無邊際的黯淡。一陣風吹過來,紅白相間的交通錐筒從街邊平移到路的中央,塑料底座不斷磨損著柏油地面,發(fā)出空蕩的坼裂之聲,如一枚側殺出來的棋子,或者一座低矮的墓碑,割開夜晚的界線,將我攔截在外。
我在路邊坐下來,掏出手機,訂了一張明天的返程車票,然后想給劉婷婷寫一條很長的信息,但怎么也說不明白,刪改數(shù)次,兩只手都要凍僵了,也沒什么進展。有些話很難表述,一旦落在紙面上,每個字都流露著無可回避的自私,并將演變?yōu)榫芙^與推卸,所有的句子不會有任何明確的表面含義,它們交織在一起,只會讓對方無數(shù)次地投射到自己身上,并且認為,你所謂的糾纏、困惑與痛苦,與她目前所承受的相比,并不值得一提;或者更進一步,她也許能想清楚,我們所有人的糾纏、困惑與痛苦,都沒什么好說的,彼此心領神會,終會化作一個傲慢、羞恥、令人痙攣的玩笑,許久揮之不去。我寫到一半時,大風反復刮開屋上的氈紙,如同掀動著結痂的傷口。一位盲人經(jīng)過此處,戴一頂棕色棉帽,穿著皮夾克,手持細長的竹竿,在地面上來回斜掃,像在默寫一首長詩,輕盈,漫不經(jīng)心,也像在揮動獨翼,使自己飛離地面,抬升一點點,以跨過重重障礙。曾有那么一次,竹竿的一端觸到我的鞋子,他仿佛有所感應,但只稍作停頓,打了個哈欠,什么都沒說,繼續(xù)向前行去。
劉婷婷發(fā)來消息,告訴我說,女兒已退燒,但還需做幾天霧化治療,急性喉炎,嗓子說不出話來,問我?guī)c能到沈陽。我讀到這條信息時,火車正駛過一座大橋,聲響劇烈,窗外晨光刺眼,我尚未清醒,按滅手機,低著頭向下望,左前方是一座簡陋的體育場,四周被鐵網(wǎng)圍繞,沒有看臺,只有十幾位球員,穿著兩種顏色的對抗背心來回倒腳,跑動懈怠,出球綿軟無力,我以前干過體育記者,跟著足球線,想起來這里是火車頭隊的訓練場,鐵路直屬,號稱“中國的阿賈克斯”,青訓搞得有一套,出過不少好球員,是一代人的青春回憶。我正想著那些球員的名字時,列車上的廣播響起來,通知全體乘客,前方是楊柳青站,由于停車時間較短,請沒有到站的旅客不要離開車廂。我揉揉太陽穴,猶豫幾秒,之后拎起背包,來到車門處。列車減速,外面的風景逐漸清晰。
除去遠近聞名的年畫之外,我事先對楊柳青一無所知,從車站出來后,一陣濃烈的油漆味道撲面而來,十分刺鼻,輾轉進入古鎮(zhèn)后,越發(fā)難以忍受,仿佛這里剛經(jīng)過一次裝修翻新,磚雕照壁也才刻好不久。街衢冷清,幾無游客,許多賣畫的店鋪剛剛開門,我沒走幾步,就相當后悔,一切景色均在想象之中,并無新意。唯有古運河里的水,沒有任何波瀾,倒轉白晝,將晨光反射到岸上。
我在附近開了間房,燒壺開水沖茶包,還沒喝幾口,就倒在床上,準備補覺。我想,如果順利的話,睡到中午,沖個澡退房,出去吃口飯,買張稍晚的票,這里距沈陽差不多是四個小時的車程,到站之后,估計趕得上地鐵。背包里還有小半本書沒看完,但前面講的是什么,已經(jīng)快要忘光了,只記得一句話,從愛中逃離,也是對愛的完全屈服,年齡越大,便會被這種愛所奴役,在這世界上,沒有一條河能將人們從這樣的陷阱里解放出來?;蛘卟皇沁@樣說的,恰好相反,年齡越大,便越不應該被愛所奴役,在這世界上,唯有河流,能夠沖沒這樣的陷阱。
我剛睡著不久,手機鈴聲響起來,我看了眼屏幕,是一位老朋友,馬興的號碼,我跟他許多年沒聯(lián)系,以為撥錯,便沒有去接,十幾分鐘后,他再次打來,我只好坐起身,斜倚在床頭,極不情愿地接起電話。馬興的聲音聽起來很亢奮,先是問候,然后跟我說,剛看見新聞,得知我獲獎,太厲害了,特意打來電話恭喜。我說,浪得虛名,不足掛齒。馬興說,不容易,這么多年了,還在堅持。我說,不能這么講,主要是除了這個,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啥。馬興說,謙虛了,兄弟,不錯,真是不錯。我說,有空喝酒,下次去北京提前叫你。馬興說,我不在北京了,在天津工作,這邊政策好一些,能落戶,就跟程曉靜一起來了,我倆都挺想你的,時間過得太快了。我說,是啊,多少年沒見了。
說完這句,馬興和我陷入思考,想著上一次見面是何時何地。我說,應該是在交道口附近的飯店,我那次想看一場話劇,你在加班,來不及去,程曉靜跟我一起看的,吃飯的時候你過來了,點了個青椒土豆片,跟我說要做個音樂類的網(wǎng)站,弄得像一本雜志,內(nèi)容結結實實。馬興說,有點印象,好像是冬天,沒怎么大喝,酒太涼了,胃不舒服。我說,對,你騎自行車來的,馱著程曉靜回的家。馬興說,我怎么記得還有一次,你來北京開會,還是做什么,反正挺忙,沒時間吃飯,那次住在美術館附近,我們約在一起逛了個書店,我還買了一本期刊,上面有你的小說,本來也沒想買,你非讓我們看一看。我說,對,那天我先到的,等了半天,書店空調(diào)壞了,很熱,坐在那里直冒汗,我特別渴,你們給我?guī)Я斯薇?zhèn)的荔枝飲料,好喝啊。馬興說,這兩次,到底哪個在前面呢?我想了想,說,實在是記不清了,都得有個三四年。馬興說,不止,不止。
那一瞬間,我忽然非常想見他們,那些安眠許久的時刻,一點一點被喚醒了,每個人好像都有那么幾年,只輕輕一躍,便可登上天臺。我懷念那段時光。我說,馬興,我在天津呢。馬興聽后驚訝,抬高聲音問道,你在哪呢,現(xiàn)在。我說,楊柳青,這會兒剛到。馬興說,我的天,兄弟,怎么不早說啊。我說,來處理一點事情,有空的話,咱們晚上聚一聚。馬興說,太好了,肯定有空,我得趕緊告訴程曉靜一聲,保持聯(lián)系,等我訂好地方,告訴你位置。
外面的陽光很烈,擊穿紗制窗簾,晃著我的眼睛。我睡得不踏實,做了一場夢,十分吵鬧,醒來之后,仍有聲音回蕩在耳畔。我夢見與幾位朋友一起去看音樂節(jié),天氣炎熱,塵土飛揚,令人焦躁,程曉靜站在我的左邊,右邊是馬興,一個我們都不太喜歡的樂隊在臺上演出,主唱裝神弄鬼,渾身是血,說著囈語,其實相當可笑,演出效果不好,但音量給得足,我們只能趴在對方耳朵上講話,但他們跟我說的是什么,也聽不清楚,只能禮貌地點點頭。后來馬興皺緊眉頭,跟我說了句話,讓我轉述給程曉靜,我有點不情愿,但也不好表現(xiàn)出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將啤酒遞到他手里,迎著一段難聽的旋律,扎進前方的人群,沖撞身體,像沉溺于一片炎熱的海水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音樂結束,人群散去,我回到原地,筋疲力盡,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們的蹤影。夕陽漸落,風越來越冷,抽打著身體和心臟,我一直在回憶,馬興跟我說的是什么來著。
收到馬興的消息時,已是下午,他連續(xù)發(fā)了好幾條,跟我說,想來想去,沒什么特別合適的地方,不如去家里喝酒,問我是否可以。還沒等我回答,便發(fā)來了地址,非常詳盡,坐幾路車,怎么換車,打車的話怎么跟司機說,走哪條路,然后又說,程曉靜聽說你來,非要親自下廚,現(xiàn)在請假去買菜了,你來嘗嘗,她這兩年廚藝有進步,其實還是在家里好,是不是,沒說沒管,在外面受約束。最后一條是,千萬別帶東西來,咱這關系,別扯沒用的。
我起床洗了個澡,又看了會兒電視,想繼續(xù)關注三峽的水位,來回調(diào)臺,卻沒人再提,只好換件衣服,輕裝出門。時間尚早,我決定坐公交車去市內(nèi),路上的風景少有變化,幽沉的黃光垂在樹與房屋上,隨著前行,趨于黯淡,像是正在退場,我又想起早上看見的那支球隊,征戰(zhàn)乙級聯(lián)賽數(shù)年,未有佳績,境況艱難。有一次我與他們同赴客場,俱樂部為所有球員買的是臥鋪車票,為了節(jié)約住宿成本,球員坐了一通宵火車后,直接出場比賽,踢滿九十分鐘,隨后也不得休息,帶著一身疲憊與汗水,又踏上返程的火車。我站在公交車門處,想著那次旅程,也許現(xiàn)在的境況仍無不同,他們剛剛結束訓練,正要前往車站,明天上午,這些經(jīng)歷一夜顛簸、可能根本無眠的隊員們,將站在陌生的陽光下,站在塵土飛散的場地中央,面對空空的看臺,踢一場無人喝彩的比賽,而終場的哨聲響起之后,又要躺回狹窄逼仄的鋪位上。那一刻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這些年里,他們到底是如何克服自己內(nèi)心的絕望的。
我在食品街附近下車,本來想買些禮物帶去,但轉了一圈,沒挑出什么東西,所謂的本地特色,他們大概已經(jīng)避之不及,我看著也沒什么食欲。最后在門口超市選了瓶國產(chǎn)紅酒,七十五元錢,上面蒙著一層浮灰,售貨員用抹布擦了擦,也沒包裝,我直接拎著出了門。
馬興發(fā)我的地址離古文化街不遠,附近有一處文廟,我進去歇息一陣,此時已近傍晚,起了一點風,吹開池里的浮冰,小魚藏在下面,一動不動,夕陽斜照,像是存于琥珀之中。旁邊是孔夫子的石像,整個文廟里只有我一個人,抬眼望向前方大殿,四處斑駁,一片蕭索,有鐘聲若隱若現(xiàn),時間仿佛在這里裂開縫隙,我閉目鉆入,是一道峽灣,水面平曠,緩緩回落,遠處有幾艘靜止的輪船,偶爾發(fā)出一陣長久的笛聲,形似嗚咽,表示即將離泊,抑或橫越,各自航行。過了一會兒,我看看時間,給馬興發(fā)信息,說,我到附近了,在文廟,有什么需要我?guī)н^去的?馬興回復說,好地方,我也總去,能靜心,你好好拜一拜,啥也不用,你從那地方給我?guī)栋。际俏奈?,不要違法,出來了聯(lián)系程曉靜,她在家里,我預計稍晚回去,開飯之前。
小區(qū)以前是工廠宿舍,后來改名,鐵門銹跡斑駁,進出隨意,門口還有自行車庫,不過已被用作麻將室,接了一排日光燈管,洗牌的聲音從里面不斷傳出來。前后一共四趟樓,每趟共五個單元,中間有個花壇,沒種任何植物,只是一片堅硬的凍土,仿佛永遠無法開化。我剛走進樓里,便聞到一陣飯菜香氣,每戶做飯時都半敞著門,再往上走,樓道崎嶇,我被一輛拴在窗框上的舊嬰兒車絆了一跤,險些跌倒,好不容易爬上六樓,左側是馬興家,棕紅色鐵門,上方有接線的老式電鈴,我試著按了幾下,沒有聲音,只好用力拍門,喊著馬興的名字,也沒有回應,我坐在樓梯上,給程曉靜發(fā)去信息,說已到門口,也不急,看見了就給我開一下門。大概過了五分鐘,里面有腳步聲傳來,門被打開,程曉靜探出腦袋,她穿著一件褐色毛衣,化著淡妝,胸前掛著卡通圍裙,圖案是一只小熊舉著鍋鏟,興高采烈地在炒菜。見到我后,她笑著說,你可真能耐,自己都能找過來,敲門了嗎?剛在廚房里,開著抽油煙機,一直沒聽見。
程曉靜遞我一雙棉拖鞋,跟我說,家里亂,剛搬來不長時間,別嫌棄啊,來不及好好收拾。我說,挺好,比我家強。她說,不至于吧,你家那位不做家務???我說,不知道,沒太關注。程曉靜說,真能胡扯,你隨便坐啊,馬興跟你說了吧,他回來得晚,我先做飯去。我說,要不我來幫忙吧,還有啥活兒。程曉靜把電視打開,又開了罐啤酒,跟遙控器一起推到我面前,跟我說,不用,準備得差不多了,你先喝一罐,看會兒電視。說完便回到廚房里。
我來回換了幾個頻道,實在沒什么能看的,便將電視關掉,來到書架前,里面雜亂地擺著一堆書和碟片,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中外小說、文論和詩集,書脊泛黃,也有幾本新聞學的教材,橫放在一側,我想起來,程曉靜也當過幾天記者,算是同行。那些碟子看著很親切,當年我們聽的都是這些,現(xiàn)在不好找了,沒想到他們一直還保留著。我們?nèi)齻€以前是在音樂論壇上認識的,程曉靜跟我一樣,沈陽人,大我三歲,馬興是錦州人,在沈陽讀書,跟程曉靜同齡。當時馬興有點名氣,在論壇里很活躍,經(jīng)常發(fā)言,分享資源,幾乎沒他不認識的樂隊,還辦過幾次演出,我第一次跟他們見面就是在演出現(xiàn)場。那時他倆還沒在一起,馬興學的是獸醫(yī),在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有點問題,跟導師不太對付。程曉靜是師范學院的,分配到一所鄉(xiāng)村中學,比較偏僻,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去。演出結束后,馬興張羅著一起吃飯,在附近的大排檔,拼了四五張桌子,二十多人聚在一起,硬菜沒要幾個,都是花生毛豆,酒倒是一直在上,喝掉一半,灑在地上一半。直至深夜,不少人提前離席,準備結賬時,馬興把我叫到一旁,悄悄問道,兄弟,今天兜里寬綽嗎?我說,有幾十塊錢,估計等會兒還得打個車,馬興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回去再喝點兒。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轉到桌子的另一側,跟程曉靜低頭說話,兩人挨得很近,程曉靜一邊側著耳朵聽,一邊在底下翻著錢包。夜晚正在凝固,路燈照在他們身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越過碰杯的聲音,越過喊聲與歌聲,投射在更遠處,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一輛出租車開過來,慢速經(jīng)過此處,無人起身,只好又獨自駛離,沒人知道這樣的夜晚到底要如何結束。
書架下層摞著幾本新書,我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小說集,隨手抽出來翻看。老實說,自從出版之后,我還沒仔細讀過,主要是不知如何面對,寫的時候兇悍勇猛,無所顧忌,回頭再看,情與物在文本之中孤獨矗立,而冷漠懸于背后,一覽無遺。我只讀幾行,便極其內(nèi)疚,恨不得立即焚毀,于是將書放回原位,坐在沙發(fā)上,飲下一大口啤酒,望向窗外。對面樓正在施工,給外墻刷保溫層,屋內(nèi)沒開燈,有點悶熱,暖氣燒得不錯。我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屋子的格局跟我以前租住的很接近,進屋是客廳,南面兩間臥室,一大一小,雙陽朝向,北面是廚房和陽臺,戶型不算規(guī)矩,住起來倒也合理。喝完一罐酒,我站起身來,想去跟程曉靜聊上幾句,問問在天津住得是否習慣,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價格大概多少,剛出房門,便聽見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從旁邊臥室里傳來,我嚇了一跳,沒料到屋里還有別人,程曉靜也沒提。我將那間房門推開一道縫,室內(nèi)光線昏暗,窗簾拉開一半,門邊是洗漱鐵架,上面擺著紅色臉盆,掛著毛巾,底下是幾塊肥皂,一張單人床占去大部分空間,有位干瘦的老人正躺在床上,眼窩深陷,顴骨突出,他的身體不斷起伏著,呼吸得相當吃力。他也發(fā)現(xiàn)了我,將頭偏過來,目光垂向門邊,我只好再推開一些,朝他點頭問候,老人面無表情,嘴唇緊閉,咳嗽兩聲,茫然地看看我,又將眼睛合上。
我靠在陽臺的門框上,向后比畫手勢,問程曉靜說,那是誰?程曉靜正在炒蒜薹,剛把肉片下到鍋里,油花四濺,跟我說,剛才沒顧得上,忘跟你說了,馬興他爸,跟我們一起住呢。我說,啥情況?程曉靜說,病了兩年,也沒別的親戚,就這一個兒子,只能我們管。我說,你倆都上班,白天可咋辦?程曉靜說,請了個保姆,也住附近,今天我回來得早,就先讓她下班了。我說,之前沒聽你們提。程曉靜說,這事兒有啥可講的,誰都指不上。我說,還得吃藥吧。程曉靜說,租房三千多,保姆兩千,治病能報銷一部分,但也得花一些,再算上日常開銷,每個月我倆也剩不下來什么錢。我問,意識清醒不?程曉靜說,能聽明白話兒,但是說不出來。別看癱瘓在床,脾氣還挺倔,保姆喂飯從來不吃,也不許別人換洗,就等著馬興回來,能喝半碗粥。我說,不容易啊。程曉靜說,我倒沒啥,馬興多孝順啊,誰能跟他比,反正他自己也樂意,媽沒了,就剩一個爸,老跟我說,只要還有口氣喘,那就得全心全意伺候,你說我倆這日子,都不知道給誰過的,孩子也不敢要。我說,這沒辦法,都得趕上,生老病死,回避不了。程曉靜說,你女兒多大了現(xiàn)在,我總去翻你發(fā)的照片,長得可真逗。我說,馬上兩歲。程曉靜說,會說話了吧?我說,會,都能組詞造句了,但跟我不親,態(tài)度不友好,就愿意跟媽在一起。程曉靜說,女兒嘛,小時候都這樣,將來就好了,肯定還是向著爸,這我可有經(jīng)驗,你別著急啊。
程曉靜做了六個菜,孜然羊肉、清炒西蘭花、肉片蒜薹、花菇燉雞,加上一盤切好的熟食、一盤拍黃瓜,湊滿一桌。我開紅酒時,馬興正好進屋,先給我來了個擁抱,雙手掐著我的肩膀,說,這些年了,你也沒啥變化,跟上學時一樣,挺好。我說,心態(tài)還可以,得失隨緣,心無增減,愛咋咋的。馬興說,文廟沒白去,受教育了,有效果。程曉靜說,還去文廟了,不早點過來。我說,主要是路過,也算逛個景點。馬興說,你看我,有啥變化沒?我退后一步,盯著馬興,他好像比前些年更黑一些,也更瘦,但眼睛依舊有神。我說,沒變化,更立整了。馬興對程曉靜說,你聽聽,多么客觀,你總說我老,我現(xiàn)在的同事,平均年齡比我小十歲,每天跟年輕人在一起,很受鼓舞。程曉靜說,開飯吧,給你爸的粥熬好了,在小鍋里,你看這幾道菜,他是不是也能吃一些。馬興低頭掃了一圈,轉身去廚房取來勺子和鐵碗,夾了一塊雞肉,兩塊西蘭花,細細搗碎,跟我說道,我先進去喂我爸,他只認我,別人誰都不行,完后咱倆好好喝。我趕緊說,你先忙,我這邊不用你陪。
程曉靜給自己倒了半杯酒,跟我碰一下,問我說,哪個菜好吃啊?我說,都好,挺長時間沒吃家里的飯了。程曉靜說,再忙也不能不回家吧。我說,也不是忙,就是有時愿意自己一個人待著,想點事情,其實也說不清是在想啥。程曉靜說,這樣不好,長此以往,兩口子的感情都生分了。我說,不至于。程曉靜說,聽你語氣,都覺得心虛。我換了個話題,問她,最近有沒有回沈陽?程曉靜說,前年春節(jié)回去過一次,不太高興,我爸和我媽不早就離了嗎,又都各自找人兒了,搭伙過呢,所以我像是多余的,在哪邊待著都不合適,感覺是在破壞別人家的團圓氛圍,他倆都跟我說,只要我好就行,也不圖我啥,你聽這話說的,就好像我要圖他們什么似的?;貋碇螅以较朐絹須?,去年和今年就都沒回去,打電話拜個年,寄了點東西,就算完事兒,以前的同學和朋友也很少聯(lián)系,不是帶孩子,就是在生孩子,還有打官司鬧離婚的,根本沒工夫搭理我。我說,都是這么個情況,人到中年,萬事無解。程曉靜給我盛了半碗雞湯,說道,我看你這兩年過得不錯,風生水起,小說集我也買了,不過還沒讀完。我說,寫得不好,隨便翻翻,下一本送你們,這次忘了。程曉靜說,應該支持的,對了,你還記得小飛嗎?我沒想起來,問道,哪個小飛???程曉靜說,也是以前論壇里的,愛聽金屬樂,撫順人,跟你挺像,也給音樂雜志寫過文章,后來跟我同年去的北京,開始還一起合租來著,他現(xiàn)在自己開公司了,搞科技的,具體不懂,但融資好幾輪了,特別厲害。我說,一點印象都沒。程曉靜說,有次喝多,你倆還打過一架,不知道因為什么,給我嚇哭了都,后來你就不在論壇里玩了。我說,想起來了,東北大學的那個吧,學計算機,我記得他當時追過你啊。
這時候,馬興端著碗從屋里走出來,跟我倆說,又嘮小飛呢。我說,是,她要不提,我都忘了這個人了。馬興說,一碼歸一碼,小飛的人品,肯定是不行,但腦子確實夠用。程曉靜說,人品為啥不行?馬興說,他行,那你跟他過唄,我也不攔著。程曉靜放下筷子,說道,你講點理,好不?我說,扯遠了,馬興,快過來喝酒,等半天了,你追一追進度。
馬興將餐具洗好,仔細擦凈,晾在窗臺上,在我身邊坐下來,沒有講話,先吃幾口菜,再端起酒杯,來跟我碰,歡迎我來做客,緊接著,那個玻璃杯在半空里停留幾秒,劃過一道弧線,敲了敲程曉靜的酒杯,再一飲而盡。程曉靜盯著他,說道,慢點喝啊你倆,也不是外人。
我與馬興將紅酒迅速喝光,又換成啤的,三口一罐,不用杯子,也不就菜,全靠感情,酒下得很順,不到兩個小時,一箱見底。馬興有點醉,情緒亢奮,一直在談自己的新工作,車轱轆話來回講,我興趣不大,但也裝得很專注。程曉靜聽得直犯困,連打幾個哈欠,跟我們說,她先去收拾廚房,好久沒做飯,搞得一片狼藉??蛷d內(nèi)只剩下我和馬興,他低著頭,眼神發(fā)直,前后搖晃,拍拍我的大腿,拉長聲音說道,兄弟啊。我說,聽著呢。馬興說,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對很多事情,都無所謂,看得很開,除了我爸。我說,能理解。馬興獨飲一大口,舌頭有點捋不直,聲音混沌,繼續(xù)說道,都他媽以為我爸啥也不知道,其實心里一清二楚,他就是不愛講,跟誰也說不上,每天晚上,我進去喂他時,他悄悄跟我嘮幾句,你信不信,這些程曉靜都不知道。我說,那我信。馬興說,比如吧,昨天問我,還記不記得在錦州時,有一年剛入冬,突發(fā)奇想,想帶你媽和你去滑冰,結果冰場還沒營業(yè),正在澆灌,三個油罐車拉過來的開水,幾個工作人員接上膠皮管子,穿著雨靴,站在場地里來回放。那天特別冷,一陣陣白霧往外翻騰,滾落在腳下,咱仨就在旁邊看著,死把著柵欄,騰云駕霧似的,很怕會飛起來,冰沒滑上,但也不錯,是個景兒,一般人沒見識過,晚上回來你就發(fā)燒了,折騰好幾天。你媽給我好一頓罵,我有點想你媽了,你媽這人挺好,我以前有時候不知道珍惜,總愛鬧她,也不為啥,一種慣性,過日子就是這樣,不鬧沒意思,現(xiàn)在有點后悔,但這話也只能跟你說,千萬別告訴你媽,沒必要。我捏著空的易拉罐,低頭四處找酒。馬興繼續(xù)說,剛才我跟我爸說,今天有重要客人來,他就跟我講,沈陽來的吧,我說對,他說,一般人你也不能往家里招,實際上他心里都有數(shù),然后說,自己不能亂咳嗽,必須憋住,嚴肅一輩子,不差這一陣兒,少吃幾口,喝點稀的,嗓子就松快點兒。我說,馬興,還有酒沒?馬興說,我爸還說,他今天躺在床上,想起一個事情,不知如何是好,我也跟你說說,你幫著參謀參謀。我說,好,酒沒了。馬興走向廚房,隔著玻璃拉門,跟程曉靜說,沒酒了,幫我們再去買幾罐,要涼的。我在這邊喊,不喝也行,馬興,差不多了。馬興擺擺手,說,還沒到位。程曉靜沒說話,用圍裙擦干雙手,散著頭發(fā),披件羽絨服,穿鞋下樓,一氣呵成。
我說,馬興,再往下喝,程曉靜該不樂意了。馬興說,不用管她,我方便一下,回來繼續(xù)。馬興起身上了個廁所,回來問我?guī)c了,我說九點過一刻。馬興說,到時間了,我得去給我爸換一下底下的,再翻個身,不然要生褥瘡,那可太遭罪了。我說,走,我去幫你。馬興將我按回到椅子上,說,你好好歇著,等酒,我天天干這個,三下五除二。馬興回到屋內(nèi),將門輕輕帶上,仿佛進入到一個洞里,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來到樓道里,點了根煙,心里想著,抽完這根,也該回去了,趁著還不太晚,再往下喝,局面不好控制。一陣風從走廊的窗戶里鉆進來,我閉上眼睛,猛吸兩口,聽見下面有隱約的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像是一只拾級而上的巨獸,如約而至,夜夜將我逼迫。
程曉靜走上來時,我剛點著第二根,她問我,馬興呢?我說,在屋里伺候他爸。她點點頭,進屋將酒放在鞋架上,又掩上門,轉身來到樓道里,瞪大眼睛,笑著看我,仿佛帶著巨大的熱情,但卻無話可說,笑容也很快收回去。感應燈滅掉,在黑暗里,她輕聲問我,你抽的是什么煙?。课艺f,利群,來一根?她說,我哪會,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說,嗯。她說,給我看一看。我掏兜取出煙盒,向她遞過去,她接過來,跺了跺腳,燈光亮起來,她翻看幾次,又拋還給我,我一下子沒接住,煙盒掉在地上,我們相互看著對方,都沒去撿。直到燈光重新滅掉,在黑暗里,巨獸來臨,就地生長,變?yōu)橐豢冒貥浠蛘咭皇俸希迪蛳?,汲取養(yǎng)分,再朝著我伸出葉片與花瓣。我將煙熄滅,咳嗽一聲,跟她說,到量了,就等你回來道個別,我準備回賓館了,明早還要趕火車。程曉靜長舒一口氣,說道,那好,下次再聚,我讓他去送你。我們一起回到屋里,她對著另一扇房門輕敲幾下,沒有回應,輕輕將之推開,然后轉身看我,忽閃著眼睛,又搖搖頭,一臉無奈。我走到門邊,看見馬興正蜷在床尾,如嬰兒一般,縮緊身體,面向父親,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出租車剛開不久,我接到程曉靜的電話,問我在哪里,有沒有到賓館,我說,放心,還在車上,沒喝醉,到了告訴你們。程曉靜說,那就好,明天一路順風。我說,沒問題,你們什么時候回沈陽,隨時喊我。程曉靜沒有說話,我聽到對面聲音嘈雜,有極大的風聲,便問她在哪里。她說,在樓下扔垃圾,順便散步。我說,都幾點了,外面冷,你也早些休息。程曉靜頓了一下,輕聲說道,我過去找你方便嗎,再說說話。我說,什么情況?程曉靜說,剛才馬興醒了,見你不在,跟我吵了幾句,莫名其妙,我就出來了,想自己待一會兒,實在不愛上樓。我說,早點回去吧,省得馬興擔心,他喝多了,你也別計較。程曉靜說,你住楊柳青那邊,沒錯吧,你的煙還在我這兒,我現(xiàn)在上車了。
我給程曉靜發(fā)去地址,買了兩瓶飲料,坐在賓館大堂里等待,心緒頗不寧靜,想著要不要告訴馬興一聲,但這話怎么講,好像都不合適。正在猶豫之際,程曉靜推動轉門,跟我揮手打招呼,勉強露出一點笑容。她坐在我的對面,也不說話,眼圈發(fā)紅,低頭看著手機,我擰開瓶蓋,將飲料遞過去,跟她說,互讓一步,都不至于。程曉靜嘆息道,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說,那是一定的,過日子就是這樣,但現(xiàn)在這個局面,我很為難,本來想著多年未見,跟你們聚一聚,結果添這么大的麻煩。程曉靜說,跟你沒關系的。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便拿起手機,繼續(xù)給劉婷婷寫那條很長的信息。過了一會兒,程曉靜的一只手拄在下巴上,另一只手將手機舉在面前,開始看視頻,外放音量很大,我聽出來,是前幾天演講的實況錄像,我在屏幕上登臺發(fā)言,溫順自如,滴水不漏,如一片虛構的風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大堂里回蕩,一字一句,凝為更廣闊的靜寂,如一條繩索,將我們二人纏繞。我跟程曉靜說,別看了吧,難為情,我們再聊一會兒,可以去我房間,或者去河邊走幾圈也行,然后我送你回去。程曉靜望了我一眼,將手機收起來,跟我說,講得不錯的,我們出去走走吧。
河水在夜晚醒來,風使其舒展,倒影在深處激蕩,再向著四周喧囂傾瀉,走在橋上時,我忽然心生感動,仿佛我和她是兩顆緩緩冷卻的行星,經(jīng)歷漫長的旅程,徒勞無望,最終擱淺于此,而無數(shù)人卻從未相遇過。程曉靜靠著橋欄,抬起臉龐問我,你有沒有想象過另一種生活?我說,我正在小說里度過另一種生活。程曉靜說,我睡到半夜時,總會驚醒,睜開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陷入恍惚,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以及是如何來到這里的,那種感覺你知道吧,就是無論什么理由,都沒辦法解釋。我說,也許不需要解釋,不妨再將眼睛閉上。程曉靜說,我就是這樣做的,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想想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就能長出來一對翅膀,在黑暗里飛行,經(jīng)過許多熟悉的場景,雖然一個也看不清楚。
偶爾有人在我們面前經(jīng)過,我決定換個話題,跟程曉靜說,來,我們玩?zhèn)€游戲,為這些路人編一點故事。比如剛過去的那位,也許今年四十歲,有過婚史,目前獨身一人,剛剛回國,之前十多年里,一直在愛爾蘭打黑工,與許多流放者共同吃住,條件艱苦,他在街上遭遇過槍擊與搶劫,也在午間聆聽過異鄉(xiāng)的圣詩,閱歷豐富,但卻沒愛上過任何一個女人。由于語言不通,他平日極少說話。直到有一天,不經(jīng)意間,他想起一首歌,或者只是其中一段旋律,大概在年輕時,曾聽一位女孩唱過,數(shù)年過去,他只記得幾個小節(jié),反復哼唱,卻怎么也想不起歌詞。他鼓起勇氣,問詢幾位同鄉(xiāng),并小心翼翼為其演唱,仍無人知曉,那些音符從他的口中哼出來后,與腦中的記憶大相徑庭,他自覺挫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十分痛苦,不知道這個答案他就無法繼續(xù)生活下去,最后決定打包行李回國。他沒有朋友,也不知道應該待在哪里,只能每天到處走一走,在橋底,在街上,在隧道里,期待有人會忽然唱起這首歌,這樣的話,他就很滿足了,甚至不需要知道這首歌的名字。程曉靜聽后笑了起來,說,一個典型的屬于你的故事。我說,現(xiàn)在輪到你了。程曉靜說,我可不會。我說,沒關系,我來幫你。程曉靜說,怎么做???我說,下一個經(jīng)過我們的,你猜會是什么樣的人?程曉靜想了想,說,也許是有點缺陷的人。我說,瘸腿、失明或者聾啞,選一個。程曉靜說,失明。我說,好,先天失明。程曉靜說,不是,因為一次事故導致。我說,也行,事故發(fā)生時,他多大年紀?程曉靜說,十五歲。我說,那他記得一些事情。程曉靜說,對,但這些記憶,正在一點一點消失,無法挽留。我說,夜晚,一位正在遺失記憶的盲人,獨自來到河邊。程曉靜說,沒錯。我說,他為何來到這里?一、散步;二、跳河;三、迷路。程曉靜說,迷路吧,我心沒那么狠。我說,那么我覺得,也許是與妻子吵架,負氣出走,迷失在河邊,但不想向任何人問路,要講清楚來龍去脈,實在太復雜了,他寧可選擇沉默,并且繼續(xù)這樣走下去,隨處都是盡頭。程曉靜說,對,妻子今晚跟他說,我無法再跟你一起生活,沒有理由,我這么編是不是不好?我說,沒有好與不好,他想不明白這個問題。程曉靜說,不,他一清二楚,只是不太能接受,短時間內(nèi)。我說,經(jīng)過我們之后,他向深處走去,手杖劃過河水,像一柄船槳。程曉靜說,不行,那還是跳河,他得在我面前停駐片刻。我說,然后呢?程曉靜說,聽我說說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啊,也許就會好一點。說到這里,我提了一下衣領,轉過頭來,看著程曉靜的側臉,有點想吻過去,但只一瞬間,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擺擺手,走下橋去,背對著大路,找到一棵樹,對著它撒了一泡很長的尿。程曉靜輕聲唱起歌來,斷斷續(xù)續(xù),淹沒在水浪里。我想起多年之前,認識劉曉羽的那個夜晚,在昏暗的包間里,她也唱過這首歌,為什么我認識的所有人,在某一時刻,都像是同一個人呢?那天后半夜,我和劉曉羽睡醒后,又喝了半箱啤酒,互相敬獻對方,她唱歌時,顯得有點笨,跟不上字幕,總慢半拍,但眼睛瞪得比屏幕還亮,也有幾分可愛。我放下啤酒,從身后抱過去,下巴搭在肩膀上,被她的頭發(fā)蜇得很癢。我說,你住哪里?沒地方去的話,跟我回去。劉曉羽嘻嘻地笑起來,半轉過頭,跟我說,我就住這兒啊,是你沒地方去,來到了我這里。
我一邊接起劉婷婷的電話,一邊往回走,程曉靜立在橋側,攔住一輛黑車,捋幾下頭發(fā),沖我揮手,上車離去。在電話里,我對劉婷婷說,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劉婷婷說,女兒又燒起來了,這幾天醫(yī)院患者太多,估計是交叉感染,病情有所反復。我說,我明天回去,中午就到。劉婷婷說,那就好,她很想你,夢里還一直喊著爸爸。我說,我也想她。劉婷婷說,記得帶禮物,隨便什么都行,她很好哄的,你知道。我說,知道。劉婷婷說,你剛才說你今天見到誰了?我說,一位朋友,估計你記不得了,回去再說。劉婷婷說,好。
我回到房間,將窗戶掀開一角,冷風吹入,我向外望去,一輛車停在不遠處,街燈昏暗,但仍不難確認,從車上下來的是程曉靜,她抱緊雙臂,走到街旁,來回張望,等待著下一輛空車。道路沉寂,堤壩緩緩睡去,她走到岸邊,倚在欄桿上,橋上無人,河水在其身后流淌。我又聽見一陣低沉的腳步聲,自身體的內(nèi)部不斷傳來,穿過夜晚與歌聲,向我逼近。我不知所措,無處可躲,只好閉上眼睛,想著生命中的某些命題:寒冷,巨獸,血液,虛構。我能感覺得到,一雙無比堅硬的羽翅,正從脊背上隱隱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