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壟

因為母親姓蔣、母親生在蔣莊的緣故，我自小就對“蔣莊”這兩個普通的漢字頗有好感，無論你怎么讀，都像是一首詩的標題，可以讀出她的小橋流水，可以讀出她的鳥語花香。直至我后來吮吸過后舍和蔣莊的乳汁，成為柳堡歷史上并不多見的一名鄉(xiāng)土詩人，并真的以“蔣莊”為題為她寫詩，才慢慢領(lǐng)略了她的實誠和厚重。母親亦如蔣莊的品質(zhì)，給了我和我的文字以豐富的營養(yǎng)。

我不知蔣莊的前世，也不太明了蔣莊的今生。就像我對母親的了解，還是在她步入風燭殘年之后。以前的多少誤會甚至不孝，都成為我記憶之中的污點，時不時在我碼字的夜晚從電腦鍵盤上跳躍過來，像一塊塊傷疤刺痛我的眼睛。從小到大，我對蔣莊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模糊不清的概念之中，給她下的最美的定義就是“外婆的莊子”。其實，我從出生就沒見過外婆外公，也從沒唱過“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之類的鄉(xiāng)村童謠。但我常在夢中跟著母親去了蔣莊，“享受”一下外婆那表達不清的嬌寵。

文盲的母親，又實在有點笨嘴拙舌。她口中關(guān)于蔣莊的描述，或者叫作“莊志”，不比我了解的更多。一句“老早老早以前”便像說書人的開場白，交代了蔣莊的“來歷”。也許是幾百年以前，也許還會更遠，那時的蔣莊還是個不起眼的土墩，四周全是灘涂荒野，瘋長的蘆葦蒲草如同莊稼人扎起的綠色籬笆。姓柳、姓楊的兩戶人家就是這墩子里全部土著民，此處理應叫作“柳楊舍”。直到明朝初年，蔣姓才如同一出大戲的主角，在蔣莊的舞臺上閃亮登場。從蘇州閶門遷徙至此的僅有的一戶蔣姓，與柳家通好，成為兒女親家。隨后定是蔣家人丁興旺，漸成“強勢”，遂改墩子為“蔣介莊”或“蔣家莊”。據(jù)說，清朝某年，才正式定名“蔣莊”…… 我這樣不厭其煩地講述，并非試圖讓蔣莊的“故事”復活，實在是想讓蔣莊的后生們記住這些，并通過他們，讓和我母親一樣目不識丁的老蔣莊人，知道自己根的出處。

我已茍活人世 50余年，仔細算起來，去過蔣莊也不會超過 50次，多是去參加親戚家的婚喪嫁娶之類的紅白大事，往往都是奉母之命，并全程陪同母親。每次去蔣莊，我都要毫不例外地在莊子上走一走、看一看、拍一拍、想一想。從前，進入蔣莊有水路、陸路之分，但我更喜歡通過心靈上的那條無形的路，去蔣莊撒歡，與蔣莊親近。在我想象力所能抵達的范疇內(nèi)，我早已與蔣莊現(xiàn)有的蔣、楊、夏、劉等 18個姓氏全部成了至親好友，先進、蔣西等3 個村民小組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無一不把我當成“蔣莊的外孫”或“蔣莊的外甥”。我甚至毫不費力地動用一下我的小靈感， 就能把自己拉回到鴻蒙未開或者混沌初醒的孩提時代，無拘無束地歡跳在線裝版的蔣莊小巷，潮濕的水氣幾乎可以打濕我的衣衫，雞鳴犬吠響在耳邊。碼頭上放眼，河面盡是白帆點點，撒網(wǎng)捕魚的，運糧裝貨的，各式木船穿梭往來，槳和櫓，篙和舵，演奏著生活的交響。家鴨野鴨，白鷺老鴉，各自熱鬧非凡。茅草屋檐下，忽一聲叫喚我的乳名，竟將我從古樸的畫面里拉回到了眼前。

其實，現(xiàn)實的蔣莊并沒有詩寫的美好。在母親的回憶里，唯有貧窮和苦難。生活的艱辛自不消多說，種田打魚的人家又有多少錦衣玉食？蔣莊人的奮斗歷程，足夠?qū)懸徊慷嗑肀镜摹鞍倌旯陋殹?。他們在抗?zhàn)時期的某個冬天，硬是用肩抬手搬，在灘涂上破冰挖土，為新四軍迅速筑起一條通往廣洋湖顧河的“戰(zhàn)備路”…… 類似于此的光榮一頁，恐怕連以在蔣莊戰(zhàn)斗中犧牲的烈士姜連紅命名的連紅組村民也知之甚少。更讓我吃驚的是從母親口中得知，那些本是血脈純正、一脈相承的蔣莊人，似乎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團結(jié)友好，為雞零狗碎之事而雞爭鴨斗，甚至父子、弟兄、鄰里反目的悲哀讓人心痛已久。我大舅、小舅及其子女們的故事，也許今后我會在別的文字中有所呈現(xiàn)，這里且按下不表。在母親的記憶中，蔣莊好像也出過幾個被莊稼人稱作“有威兒”的“大官”，但后來有人身陷囹圄的不幸，總叫人不免唏噓不已。

在一個油菜花開、燕子歸來的早晨，我和母親漫步在有點“四不像”的蔣莊，一條長長的南北通道對應著幾條短短的東西小路，很有點類似T 型臺的味道?，F(xiàn)代的蔣莊人仿佛也喜歡在生活的舞臺上走秀，人間煙火在這里彌漫，喧囂與寂靜同在，嚴肅和滑稽并存。新農(nóng)村或者小康建設的腳步似乎也略顯滯后，村莊內(nèi)外飄散著一股刺鼻的豬圈與茅廁的異味。東面北面的湖蕩和河汊，剛剛被密密麻麻的“漁光互補”光伏發(fā)電設備所占領(lǐng)。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太陽能板材在陽光下放射著一種奪目的光亮，似乎讓古老的鄉(xiāng)村與現(xiàn)代氣息融合在一起，成為嶄新的奇觀。莊子中心自然與別處一樣，有一座重建的寺廟。母親說，這里一直香火旺盛，想必菩薩與人和諧相處，共生共榮。聽一位姓楊的老先生介紹，近年來，緊靠這座袖珍佛寺的蔣莊東部，的確風水較好，出了好多“大老板”，還有好幾個人家的子孫上了大學，讀到研究生、博士，甚至出國留學、定居……這其中也包括我曾經(jīng)的同學，他們當初后天的勤奮和努力，也是值得我平生致以敬意的。只是這些后生能人為他們的衣胞之地、父母之邦作出過多少貢獻，他們的子子孫孫身居異鄉(xiāng)是不是還時常想起這一片浸透里下河水鄉(xiāng)韻味的土地，至今沒人對我講起過。

母親 18歲出嫁離開蔣莊，因為家族內(nèi)部的“矛盾”，有幾十年一次也沒有回去。如今，已 83歲的母親，已然是蔣氏直系親屬中唯一健在的長輩了。不管怎樣，老人家始終對生于斯、長于斯的蔣莊“情有獨鐘”。受母親的影響，蔣莊也在我心靈深處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我甚至毫無理由或者一廂情愿地對蔣莊人抱有天生的“好感”，甚至只要碰到姓蔣的都要出奇地“熱情”一番。上初中時，我就給自己取了個筆名，隨母親姓，叫蔣冷笙，還用來發(fā)表過許多詩文。在我膚淺的描述和抒情里，我把蔣莊同樣視作靈魂的樂土、精神的家園。每每觸及這座交織著愛恨情仇的水邊村莊，我總喜歡玩一玩“穿越”，把自己切換成蔣莊的身份，去經(jīng)歷外公公婆、母親和舅舅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切。站立在祖居老屋基地上，撫摸殘存的最后一爿土墻，或者倚墻而立，看先人手植的樹木依然參天入云，我甚至聽到了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的光陰在叮當作響，時間在聲聲入耳的鄉(xiāng)村淮劇中定格，多么希望文化和文明使蔣莊永遠熱氣騰騰?；秀敝校反蟮淖植蛔R一個的母親，竟也溯回到從前，成為手捧書本的少年，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美的追求……日月，終于掀開了最新的一頁，母親的蔣莊不再在柳樹、槐樹下嘆息，而在我的詩行里神采奕奕、青春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