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陽
說是護夏,其實才剛進入伏天,玉米還沒出天纓,紅薯秧兒才鋪滿地,豆子也才剛剛開花,西瓜才剛剛掛紐,自然是不會有人去偷的,護個什么夏?。恐皇悄菚r,剛實行大包干,鄉(xiāng)下還沒有電扇,到了晚上熱得沒法入睡,人們只好走出家門,到田頭地尾去睡個涼快覺,就這么信口一說罷了。
那時,每到晚飯后不久,人們便三三兩兩地帶著一卷席子、床單便走出了家門,各去各家的地頭、荒地、塘邊找地兒,也有些保持著一定距離的,因為有的婦女也跟著去呢,太近了就有點不方便。
自然,越是年輕的夫婦就睡得越是遠一點,偏一點。
甄淵與艾蓮這對新婚不久的新人就是這樣的。
他們總是愛睡到離小村較遠的那塊屬于他們家的河灘地,那里沒有其他人家去,環(huán)境幽靜,野花芬芳,遠樹近堤,高低起伏,一如連綿的群山,用艾蓮的話說是充滿著詩意,是人間的桃花源。其實,她心里還有個小秘密:方便洗澡——那時男人洗澡就是大白天或者傍晚跳到村頭的池塘撲騰撲騰,女人呢,只能白天曬一桶水,到了晚上才能簡單地沖一下,怎么也洗不痛快……
只是他們出門總是晚一點,畢竟是新人,艾蓮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怕遇見村里人。
與人家一樣,他們也是一卷涼席,一副床單,不同的是他們在那里搭起了一個亭子型的塑料棚——防雨,畢竟夏天的雨說下就下,他們怕跑不及;還能防露水——夏夜往往夜露很大,打在身上也不好。當(dāng)然,這樣的形狀也很唯美,對艾蓮來說,這才是重點——有月光的夜晚,在這樣的小“亭”子里只覺月朦朧、天朦朧,聽著夜風(fēng)的輕輕拍打聲,枕著小河的潺潺流水聲,擁著夜幕里偶爾滲出的蛙鳴,伴著地里冒出的小蟲們的唧唧聲,嗅著莊稼的芬芳,感覺自己就是陶淵明了——她讀書時候就喜歡陶淵明的詩,只是因為偏科而落榜了。
那一夜,和往常一樣,他們一起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踏著清幽的月光,艾蓮有點俏皮地踢一下著露的小草,摸一下有點濕潤的玉米葉,不時地咯咯笑幾聲,弄得月亮都一驚一乍的,一不留神,差點就被一陣淘氣的風(fēng)給扯了下來。她那平平仄仄的腳印仿佛一溜兒高高低低的小酒盅,每一盞里面都氤氳著花草的芬芳,直讓人不忍卒讀。他總是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盞一盞地品味,仿佛在品一副古人的山水畫,抑或是在品一首唐人的小令,品著品著,就品到了那一方小“亭”下,他先習(xí)慣性地用棍子輕輕拍打幾下上面的露水,用路上采的一簇柳條打掃一下地面,再去不遠處拔幾簇艾草放在周邊來防治蟲子,更有一種別致的芬芳,這樣,就有了只屬于他們的世界。
也正是因了他們,才把這鍍滿了月光的河灘的荒涼與空曠擠得遠遠的,就連那熱氣撲面的風(fēng)都給擠得不知溜到了哪個角落里啦,幾顆近處的星子都淘氣地眨著小眼睛躲在垂柳的后面偷窺著這里的一切,忽而,一抹淡淡的白云用白紗巾悄悄地蒙上了它們的眼睛。
她有點羞澀地讓他轉(zhuǎn)過身去,悄悄地脫去了那件白天不怎么敢穿的白色連衣裙,輕輕地走向了小河。她雙手緊緊地護著胸部,頭深深地低著,赤著葦根般白凈的小小腳丫,緩緩地邁著蓮步,仿佛怕踩痛了月光似的,每一步都那么輕盈。那一刻,小蟲子也都靜默著,眾草無言,群花不語,整個河灘就是她一個人的舞臺。他也只是按照她的要求,習(xí)慣性地在她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心,跳得撲通撲通的。
慢慢地,到了河邊,裹挾著水草味道的空氣越發(fā)的濕潤起來了,她悄悄駐足抬頭四下里張望一下,確信沒有人之后,才大著膽子步入了小河,涼涼的河水盈盈地漫過她的腳丫,仿佛毛茸茸的春風(fēng)拂過,讓她有種麻酥酥的感覺,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試探著,只見月光下的河水瑩瑩地泛著碎碎的銀光,一晃一晃的,不遠處的小魚兒倏地一躍,劃過一道美麗的閃著白光的弧線。偶爾一縷小風(fēng)嘟著嘴悄悄吹上那么一兩口,幾道柔柔的波浪便琴鍵般起起伏伏地奏起月光曲來。終于,水沒到了胸部,她便站定了腳步,習(xí)慣性地又望一眼那岸邊的蘆葦,泛著黑色的光芒,蓬勃著的一種原始的力量,綿延到月光也不能觸及的遠方。遠方到底有多遠?遠方到底有什么?她不知道,但心中總有那么一種隱隱的渴望。
嘩啦,嘩啦,幾米遠的地方響起了熟悉的蹚水聲音。不用回頭,她就知道,那是他在下地籠子。他每晚都下的,天不亮就早早地去起地籠子,晚了怕有人給起跑了。他每天都能籠到很多魚兒,小的,他在起籠子的時候再一一放到河里,只有半斤以上的,他才要。他有他的快樂。
她依舊溫柔地把水捧起來,在輕輕撩到脖頸上、背上,那水珠一顆顆晶瑩地滾動著,仿佛一粒粒珍珠掛在潔白的荷花上,她圣女一樣地立在那里。一瞬間,岸邊所有的水草都肅立著,整條小河里都閃爍著波瀾的光芒,月光,一寸寸地薄了下去,輕盈得仿佛透明的蟬翼,她,就那樣站在一小片銀光盈盈的水域里,一如沉睡千年的白玉,任由月光不動聲色地輕輕撫摸著……一瞬間,她幾乎有點恍惚了,但又清醒地覺得暑熱退去,清涼滿懷。
不覺間,她一抬頭,發(fā)現(xiàn)對岸不知何時落下一對雪白雪白的水鳥,在黛色的水草里,輕輕交互著梳理對方的羽毛,自然,安詳。同這里的月光、水草、河流一起生動成了一軸絕妙的丹青畫,哦,她激動得輕輕吟哦了一聲,不料,卻驚飛了那對水鳥……她好不沮喪,不覺脫口道:美,是易碎的瓷。
一陣失落之后,便無奈地退了出來,在岸邊輕輕地擦著,她知道,他也該擺弄好了。
慢慢地泅過月光的河流,在幾聲蟲鳴的指引里,她回到了那方小“亭”中,在野花的凝望里,緩緩地躺下身來,乳白色的月光柔柔地為她披上一縷薄薄的輕紗,她便在微風(fēng)里躺成一具純凈的古瓷,又仿佛一段被牛乳沖洗過的新藕,直讓他也忍不住用熾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就連周邊的小蟲子都屏住了呼吸,忍不住瞪大著小眼睛一眨不眨地一看再看……終于,他猛地?fù)碜×怂?,一會兒,月亮悄悄地背過臉去,把幾片云朵扯成了綴著幾顆星子的床單,悄悄地遮住了一切。
不久,就萬籟無聲了,除了小魚而偶爾的喋水聲,或者遠處的三兩聲犬吠順著晚風(fēng)飄逸出來,整個大地都進入了酣夢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了,這已成了習(xí)慣——該起地籠子了。這也意味著約莫再過一個時辰天就差不多該亮了。
只是這時天陰了,月光丟失了,星子睡著了,河里黑乎乎的,對岸起伏的蘆葦仿佛是一些人在一彎腰一彎腰地尋找著什么,要是不知道的,還真有點瘆人呢。他熟手熟腳地找到下籠處,輕輕提起籠子,啊——今天的魚有點多,而且很大,他直激動得想喊一下,卻又忍住了:還是讓艾蓮多睡會兒,回頭再給他個驚喜吧。
擺弄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興奮地回到了艾蓮身邊,激動得猛地?fù)ё×怂?,雙手亢奮地在她身上來回游動著,然后,深深地含住了她蓓蕾般的小嘴……半醒半睡的艾蓮滿身疲憊地低聲嬌嗔道:“才多會兒啊,你剛要過,又要——”
“什么?剛要過?你做夢了吧?”他有種莫名的緊張。
“嗯,就沒有一支煙的時間啊——你,真是的?!彼龐尚叩卣f道。
“啊——我去弄地籠子都三支煙的時間也有了?。俊彼淖鞆埖么蟠蟮?。
“什么?”她驚得一下子坐起來,仔細(xì)回想了一下,不錯,就是不久前啊,“難道——”
瞬間,空氣凝固了。
他打開手燈,仔細(xì)觀察了一下四周,一串大號涼鞋印丑陋地閃現(xiàn)在眼前,他順著去一個個地查看,到了大路上,痕跡怎么也難以辨別了。
他喘著粗氣,緊緊地握著拳頭回來了,狠狠地砸了一下“亭”邊的樹,嘩地一下扯下了“亭”子,“走,回去——一定是甄牂這個王八蛋,媽的,看我不揍死他——”
此刻的艾蓮一如秋風(fēng)吹殘的瘦菊,在微風(fēng)里搖搖晃晃的,一下子就憔悴得霜后的荷莖一樣,兩行冷淚小河一樣順著臉頰滑下來,仿佛有人在一塊晶瑩的白玉上劃了兩道明晰的傷痕。
一到家,她就傻傻地呆坐在屋里,一雙大眼睛空洞洞的沒有一絲神采。
甄淵什么也顧不上了,直接就沖向了甄牂家。
甄牂的母親剛打開大門,就見甄淵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一下子就嚇傻了,回過神來的時候,甄淵已經(jīng)從他們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甄淵不在。
老人哆嗦著,仰著布滿核桃紋般的臉詢問他到底怎么了。
他沒敢說出什么,只是說要找甄牂算賬……
折騰了一天,也沒有找到甄牂。而到甄淵家去勸架的人們也慢慢猜測出了些什么,便紛紛安慰他們……這下子,艾蓮更是坐不住了……于是,就在人們不留意的時候,她偷偷溜出了家門……
待人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那條小河里,在她洗澡的那個地方浮了起來,穿著那一身潔白的裙子,仿佛清水里一朵哀婉的水蓮花……
甄淵到底也證明不了那人就是甄牂,甄牂在村里卻怎么也抬不起頭來了,甄淵便去了艾蓮常常給他講說的遠方……
自此,小村的人們不再護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