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立
周建還在忙乎,手機嘟嘟嘟地在桌子上劇烈振動,護士小劉看了好幾眼,終于是忍不住了,說:“周醫(yī)生,您的電話在響呢!”周建微微一笑,說:“沒關(guān)系,讓它響一會好了。”
周建說完,小劉還沒印證是否一會果真就不響了,護士小趙敲了門,說:“周醫(yī)生,小劉,主任請你們?nèi)ラ_會呢?!?/p>
周建說:“好?!?/p>
周建走在前面,小劉走在后面。周建的步子大,速度也快,走起路呼呼地,隱約能讓人感覺到風(fēng)在流動。小劉快走了幾步,才堪堪地趕了上去,心里不由得想,這該來的是不是要來了?
大會議室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小劉掃了一眼,院里主要科室的負(fù)責(zé)人,骨干醫(yī)生可都齊了呀,這是不是就要有安排了?可千萬,千萬不要輪到我呀,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啊!
看著臺下坐滿了的人,坐在臺上正中央的鄭中國鄭院長開始講話了,鄭院長一向是不茍言笑,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們好多都怕他,此刻,鄭院長的面容更顯凝重:“各位同仁,相信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前不久,武漢發(fā)生了冠狀病毒肺炎,目前,這個病毒已大肆爆發(fā),甚至在全國都發(fā)現(xiàn)了大量被傳染者,情況非常嚴(yán)重,也為了能夠更好的戰(zhàn)勝病毒,也為了確保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我們將與市里其他醫(yī)院,組織專門的醫(yī)療救治隊前往武漢支援,大家可以自愿報名……”
小劉的耳朵里嗡嗡地,一切與她想象的沒有差異,果真是讓大家志愿報名去呢,我,我……
小劉還在犯蒙的時候,就看見周建居然舉了手,還站了起來,說:“鄭院長,我愿意去。”
這個傻瓜呀。小劉搖著頭嘆著氣。
會議開完了,大家魚貫著走出會議室,周建走在前,小劉在后面跟都跟不上。小劉想問問周建,你是不是太沖動了呀!但小劉根本來不及說,周建就已經(jīng)走在前面看不見了。小劉再走回科室時,虛掩的門內(nèi),是兩個人爭吵的聲音,很激烈?!拔业碾娫捘銥槭裁床唤?,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要和你說什么,你故意不接的是不是?”“是,我是不想接你的電話,怎么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我還是要去做……”“你這孩子,你怎么就這么倔呢,我,我不行就找你們鄭院長去,我不信他鄭中國敢同意把你給送出去!”……
門開了,一個中年女人怒氣沖沖地走出來,看到了小劉,像沒看見一樣地徑直就往前沖去,邁開的步子也很大,速度也夠快的。這個女人,小劉似乎在哪見過。
屋內(nèi),周建臉色也因為激動而變得潮紅。周建看見小劉,苦苦一笑,說:“讓你笑話了,小劉。”小劉搖擺著手,說:“啊,沒有沒有,周醫(yī)生,我什么都沒聽見。”轉(zhuǎn)而,小劉一想,這話,不是不打自招了嘛?
周建倒沒介意,坐了下來,說:“剛才那個是我媽,你可能見過,也做過我們醫(yī)院的醫(yī)生,現(xiàn)在,退休了?!?/p>
小劉“哦”了一聲,她想起來了,在醫(yī)院一樓大廳的專家照片中,她是見過周建媽媽的照片的。
幾天后,周建和醫(yī)院其他幾位同事,一起跟隨醫(yī)療隊去望武漢抗擊病毒前線了。
小劉心里挺有疑惑的。這周建醫(yī)生,該是怎么說服他媽媽的呢?
小劉和小趙她們幾個護士在閑聊時,說起了周建的媽媽阻止周建去的事兒,還揚言要去找鄭院長,幾個原本嘻嘻哈哈的女孩子,突然就都不吭聲了。
小劉說:“你們怎么了?”
小趙說:“周建的爸爸,也就是鄭院長的老同事,好朋友,周懷中醫(yī)生,當(dāng)年也是咱院的醫(yī)生,十七年前,隨醫(yī)療隊一起去往了抗擊非典的第一線,當(dāng)然,也是周建媽媽支持他去的。后來,周醫(yī)生就沒有再回來了。這,也許就是周阿姨不愿周建去的原因吧,不過,后來我也聽說,周阿姨在和鄭院長交流后,還是同意去了,畢竟,周建醫(yī)生是肺炎方面的年輕專家,他去,一定能幫到更多的人……”
不知怎地,小劉的眼睛突然間就濕潤了。小劉的眼前,是周建醫(yī)生和周阿姨飛快往前走的步子。
幾天后,在市里組織安排第二批派往武漢的醫(yī)護人員報名時,小劉主動請纓,要求前去。這事兒,小劉是在登機前,才告訴了自己的男朋友。
在飛機駛達(dá)武漢,小劉打開手機,就收到了好多條男朋友的微信。
“我把你去武漢的事和我爸媽說了。”
“他們說你是個好姑娘。”
“他們同意咱倆的婚事了?!?/p>
“等你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
一大早,父親出門的同時,母親也準(zhǔn)備要出門了,這可把邱月心里頭那叫一個緊張呀。
眼下的這個冠狀病毒,搞得大家今年春節(jié)都沒過好。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社區(qū)干部,其他人都可以在家隔離休息,可他們兩個都是需要直面那些可能存在的傳染患者的呀!
“爸,你的口罩別忘了多帶幾個呀!”
邱月的聲音剛響起,父親的身影早已從眼前一晃而過了。
“媽呀,你可別忘了呀?!?/p>
邱月的身后,母親在換鞋,前幾日天天下雨,母親的好幾雙鞋濕了又濕了,邱月要去買,母親不讓,說:“現(xiàn)在這商場還是不要去的好,乖,你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家里?!鼻裨抡f:“那你能不能別出去了呢?”母親說:“我這是工作,和你這個不一樣的?!?/p>
邱月站在窗口,看著母親的身影,也是匆忙地一晃而過。母親昨晚說:“這幾天的天氣好了,春節(jié)假期也到了尾聲,返回上班的外地人員越來越多,可能晚上要更晚些回來?!?/p>
昨晚,父親是9 點多回來的,母親是8點多回來的。
前晚,父親是8 點多回來的,母親是快8 點回來的。
再前一晚……
手機上,邱月在和朋友宋茜聊著微信。
“我看這幾天全國的傳染患者人數(shù)都在大幅度上升,咱們這里的人數(shù)也在遞增,我很擔(dān)心我爸我媽呢?!?/p>
“可不是嘛,你說這天天人數(shù)上升,也挺嚇人的啊,你爸媽還是要多注意安全哪。”
“我讓他們休息休息,找個理由請個假,他們也不肯,特別我爸的口罩,我讓他隔三個小時換一個他也嫌麻煩,你知道醫(yī)院里最容易被傳染了?!?/p>
……
聊完天,邱月又刷了會兒手機。
下午,邱月又坐在電腦前,看了兩場電影。電影很精彩,好多明星,各種高潮迭起,可邱月的心思都是在飄著的。
邱月給父親發(fā)了若干條的微信。
“爸,別忘了換口罩啊?!?/p>
“爸,口罩你換了嗎?”
“爸,口罩你一定別忘了換了啊。”
“爸,要不你給領(lǐng)導(dǎo)請個假,明天你休息一天吧?!?/p>
……
邱月發(fā)出去的微信,父親一條都沒有回。這有點不正常啊,往常幾天,邱月給父親發(fā)信息,父親總歸會回個一兩條的。
下午4 點多,手機上突然跳出的一條微信,驚了邱月的眼睛:本市新華醫(yī)院剛剛有一位醫(yī)生確診感染冠狀病毒。具體詳情還在了解中。
邱月瞬時就像被點了穴。
父親上班的地方,就是新華醫(yī)院啊,這,這……邱月有點不知所措,或者說愣怔地不知該干什么了。好幾分鐘,邱月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撥父親的電話,電話沒人接。邱月又連著撥了五個,還是沒人接。邱月打了母親的電話,剛被接起,邱月就哭了:“媽,爸他……”
這個晚上,父親是 10點多才回來的。那個消息是真的,但被傳染上的并不是父親,是另外一位醫(yī)生。父親的臉上帶著深深地疲憊,邱月要給父親去盛電飯鍋里一直保溫的飯菜,父親忽然擺了擺手,示意邱月先等一會兒。
沙發(fā)前,父親母親和邱月都坐著。
父親忽然微微一笑,說:“月月,今天讓你受驚了吧?”
邱月說:“爸,我……”
父親擺了擺手,沒讓邱月說下去。父親知道邱月想說什么。父親看了眼母親,又看向邱月,說:“月月,我們今天聊聊吧,關(guān)于生命。遠(yuǎn)一些,抗日戰(zhàn)爭,中國為什么能贏,那是因為無數(shù)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每個人的舍生忘死,才換來了最終的勝利。那個時候,沒有人會顧全自己的生命,腦子里想著的,都是國家和人民。近一點,十七年前,非典橫行,無數(shù)醫(yī)護人員舍生忘死地投入救治中。眼下的冠狀病毒,這也是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我們也必須全力以赴……”
父親的眼睛濕潤了。
父親的一位最好的朋友,傅安寧,邱月叫他傅叔叔的一位溫文爾雅的好醫(yī)生,就是在非典時因為救治傳染病人,后來被感染,雖奮力搶救,但還是離開了人世。
母親和邱月的眼圈也紅了。
電話又響了。是母親的。
“周莉,剛剛 38號門洞有一家三口從湖北回來,我們趕緊過去一下吧?!?/p>
“好,我馬上來?!?/p>
母親站起了身,戴好了口罩,換好鞋,很快出了門。外面的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但邱月分明是看到了一道光,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晝,也把她的心,照得透亮透亮的。
分歧的出處是在于口罩。小區(qū)的街心花園里,老趙老張老劉幾個老頭在下棋,看棋,老于就來了。沒戴口罩的老于站在老趙老張的身旁,也站在老劉的身側(cè),幾個老頭就有了意見。
老趙先嘀咕起來的,說:“老于你這個人,現(xiàn)在這冠狀病毒這么嚴(yán)重,你怎么不戴個口罩就出來了?”
老于說:“戴什么戴呀,如果我真的倒霉,那即便是戴了口罩也沒什么用的,閻王要收我,難道看見我戴著口罩他就認(rèn)不出我了嗎?”
老張說:“老于你胡咧咧啥呢,咱政府也都說了,你戴口罩,是為了你自己的安全,也是為了我們大家的安全呀……”
老于說:“安全?你看我們大家能安全嗎?”
老于突然冷笑起來。
幾個老頭的眼睛都轉(zhuǎn)向了老于的臉上,老于的眼睛卻轉(zhuǎn)向了一直沒吭聲的老曹的臉上。老曹戴著口罩的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也似乎確實沒有什么表情,甚至對于老于看向自己的眼神,老曹都有些無動于衷般地毫無反應(yīng)。
大家忽然有那么幾分明白了。
這老曹,是武漢人。而這次冠狀病毒的源頭地,就是武漢。這也就難怪老于的眼神要看向老曹了。
這個時候,老曹已經(jīng)不能不說話了。
老曹說:“對,老兄弟們都知道,我是來自于武漢,但是,你們也都知道,我唯一的女兒嫁到了上海,我和老伴在上海給女兒帶孩子,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回武漢了,那我也不可能傳染到武漢的疫情呀?!?/p>
大家點頭,這有道理呀。
老于說:“等等,那你有武漢的親戚不?”
老曹說:“有。”
老于說:“上上個月,你武漢的親戚是不是來看過你?”
老曹說:“是來過,但他不是在蘇州上班嗎?我……”
老于說:“他在蘇州上班,那你能保證他之前沒回過武漢,或者沒接觸過武漢人嗎?”
老曹說:“我……”
這一天,有點不歡而散的。當(dāng)然,散不是大家散,是老曹自動自覺的提前散了。被老于這么一說,大家看向老曹的目光也有那么點兒的古怪了。這老曹,弄不好還真帶著病毒呢?
這一天,老于回家倒是挺樂呵的。
老于忍了老曹好長一段時間了。忍什么呢?老曹的棋藝高,老于的棋藝臭,大家下了那么長時間的棋子,老于就沒勝過老曹,這叫怎么說的?百戰(zhàn)百敗,毫無勝績,這老于還無端地多了個雅號:“臭棋簍子”。
第二天一早,老于還在睡著,夢見他又和老曹下棋,連下了三盤,老曹連輸了三盤,把老于樂呵地,對著老曹,也對著大家說:“你們以后可別再叫我‘臭棋簍子’了,你看人老曹,現(xiàn)在都是我手下敗將了!”
再然后,老于醒了,是被老伴推醒的。老于惺忪著眼,說:“干什么呀?”老伴說:“我剛買菜回來,在門口碰到了老曹,他給了我十個口罩,讓我給你。”老于說:“老曹?口罩?”老伴說:“你和老曹,你們是不是鬧不開心了?我估摸著老曹在咱家門口已經(jīng)站一會了,我讓他進(jìn)來坐會兒,他也說不要了?!崩嫌谠诼犞?。老伴還說:“老曹是個好人,你呀,別忘了上回你哮喘忘了拿藥,是老曹幫你回來取的,那老頭那天可跑了一個面紅耳赤。還有上回,他女婿拿回來的好茶葉,知道你喜歡這個,屁顛屁顛地就給你送來……”老于聽著,心里頭突然有點不是滋味了。
這一天,老于在街心花園里,沒看到老曹。
再一天,老于在街心花園里,還沒看到老曹。對著老趙老張老劉幾個老頭,老于忍不住說了句:“怎么沒看到老曹呢?”老趙說:“這老曹是武漢人,最近這段日子還是少出來的好?!崩嫌谡f:“你這說的啥話呢?!老曹是武漢人沒錯,但老曹沒回過武漢,上次老曹那個親戚,我也打聽過,長期待在蘇州,已經(jīng)幾年沒回過武漢了,也沒接觸過武漢那邊的人。再者說,無論他們是不是武漢人,他們都是我們的同胞,和我們根連著根筋連著筋打不斷敲不碎永遠(yuǎn)骨肉相連的同胞,我們不能用異樣地目光看他們,知道嗎?!”
又一天,老曹被老于拉著來到了街心花園。戴著口罩的老曹,戴著口罩的老于,還有戴著口罩的老趙老張老劉幾個,在和煦的陽光下,笑呵呵地對視在一起。
“老曹,今天我不信我贏不了你?!?/p>
“老于,那你就來試試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