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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無意識
——榮格《紅書》讀解

2020-11-18 04:39邢建昌
文藝理論研究 2020年5期
關鍵詞:榮格時代精神意象

邢建昌

《紅書》是瑞士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的代表人物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G. Jung, 1875—1961年)于1913—1930年17年間圍繞自己的夢境、幻象等心靈意象而展開的自我實驗,是寫給自己的私人日記,被公認為榮格所有著述中最難解的部分。榮格活著的時候堅決反對將它出版,倒不是因為擔心最隱蔽的個人心理被暴露于公眾視野,而是覺得私人日記不具備學術特征。榮格于1961年逝世,直到2009年,經過多方周折,特別是說服榮格家族、榮格的遺產繼承人之后,《紅書》才得以在美國率先出版。出版之后,《紅書》一度登上《紐約時報》排行榜,排在精裝非小說類暢銷書第18位。隨之,紐約學界掀起了一個研究榮格和《紅書》的熱潮。與國際學界對榮格的接受相比較,國內對榮格的接受在時間上滯后,視角也比較單一。這與榮格著作所具有的那種旁征博引、內容豐富,幾乎涵蓋人類學、民俗學、心理學、宗教、神話、哲學、美學、藝術等領域的現(xiàn)實形成鮮明的反差。直到2016年,國內才有了得到授權的《紅書》完整譯本。①然而,對《紅書》的研究卻一直處在停滯階段。目前,國內學術界還見不到對《紅書》進行深度解讀的文章。②

《紅書》難解是由兩方面原因造成的。首先,《紅書》所記載的是榮格的夢、幻象等。夢、幻象是深藏于榮格心靈深處的無意識,它們倏忽即來,倏忽即滅,沒有明確的意識指向,沒有可以理解的邏輯線索,被榮格以意象、隱喻的方式捕捉和呈現(xiàn)出來,意象、隱喻等具有理解上的不確定性。其次,《紅書》絕不僅僅是心理學著作,同時也是哲學、人類學和宗教學著作。書中所涉及的哲學、人類學、宗教學的內容,需要具備專門的知識才能有所了解。正因如此,《紅書》挑戰(zhàn)了閱讀者的知識結構和接受能力。

然而,《紅書》又是我們理解榮格精神世界的一個繞不開的存在。關于《紅書》與榮格著作的關系,榮格研究專家索努·沙姆達薩尼認為,《紅書》“處在榮格全部作品的核心位置”,榮格本人也將這部書視為自己后期著作的“核心”和“關鍵來源”(榮格,《紅書》1)。

《紅書》的缺席,造成了榮格研究的不盡如人意。我們只能通過那些公開出版的著述來理解榮格,③這非常不夠。榮格坦言:“在我向你所講的那些年中,我一直在追尋內在的意象,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光,因為其他的一切皆源自這里。它始于彼時,隨后具體發(fā)生的事情幾乎已經不再重要。我整個一生都在詳盡闡述那些從無意識中迸發(fā)的內容,它們就像一條神秘的溪流朝我奔涌而來,幾乎將我摧毀,這些內容完全超出我一生所能理解的范圍。后來的一切僅僅是進行外在的分類、科學的詳盡闡述和將它們整合進生命中,而那個神圣的起點,卻已包含一切?!?《紅書》Ⅵ)既然《紅書》在榮格一生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我們就不能不試著走進《紅書》。

一、 回歸“內在經驗”

1913年,對于時年38歲的榮格來說是十分關鍵的一年。這一年,他與他的老師、精神分析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分道揚鑣。分道揚鑣的日子對于榮格來說并不好過。他坦言:“分道揚鑣之后,有一段時間,我心中頗為忐忑不安,說是茫然不知何去何從也毫不為過。我感覺仿佛整個人都浮在空中,因為我尚未找到自己的根基?!?榮格,《榮格自傳》176)從這一年底開始,榮格嘗試進行一項被稱為“直面無意識”的自我試驗。自我試驗的核心,在于通過“積極想象”④這一技術方式,抵達內在心理的深層,抓住活躍在“地下”的“幻想”,把“情緒”轉化為“意象”。榮格通過《黑書》記下自己的幻想,并不斷對這些文字進行修改和思考。之后,榮格將修訂后的內容用花體字謄抄到一本名為《新書》(LiberNovus)且用紅色皮革封皮包著的書中,并配上自己的繪畫。這就是被后人廣為傳頌的《紅書》的由來(《紅書》Ⅷ)。這個實驗一直持續(xù)到1930年,歷時17年。由于對外界嚴格保密,故沒有人知道榮格這項實驗的目的、手段和過程。榮格坦言自己也很難解釋這期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重要的是,榮格“通過自我實驗所獲得的領悟,對于他隨后的作品產生了直接的影響”(《紅書》Ⅷ)。

榮格回歸內在心理的自我試驗,既呼應了他所處時代的人文訴求,也與他渴望探究內在真實的欲念有關。關于《紅書》的時代背景,索努·沙姆達薩尼在《紅書》導讀里專門有過分析。索努認為,20世紀前幾十年,在文學、心理學和視覺藝術領域出現(xiàn)了大量實驗,它們“摒棄具象派傳統(tǒng)規(guī)則的限制,開始全方位地探索和描繪內在經驗,如夢、幻想和幻覺”。心理學、文學和視覺藝術等都在各自的領域進行回歸內在經驗的實驗,它們彼此之間也相互借鑒、相互滲透,以尋求一種逼近和描繪真實的內在經驗的“新的形式”,進而達到“精神和文化的更新”(《紅書》2)。榮格這項長達17年的自我試驗,正呼應了這股回歸“內在經驗”的思潮。榮格是一個十分迷戀內在經驗的人,他特別強調“內在真實”對于人生的決定性影響,這也是榮格寫作《紅書》的動力。就體例與風格而言,《紅書》不是標準的心理學著作,和他出版的那些心理學著作在邏輯和陳述上有明顯的矛盾和齟齬之處。然而,正是這種矛盾和齟齬,使《紅書》超越了一般科學著作的局限,而能在更為遙遠的背景中和更為深入的底層上,洞觀人類心理存在的現(xiàn)實。那種文學式的記載和描述、哲學思辨式的對話與傾訴,以及瞬間的領悟與發(fā)現(xiàn)等,為《紅書》帶來了與眾不同的思想容量和無法歸約、劃一的獨特闡釋空間。索努把《紅書》稱作“文學體裁的心理學著作”(《紅書》3)是十分有道理的。

榮格對于作為個體的心理有著極為獨特的認識。直到晚年,榮格仍堅持認為:“我們永遠不能知道心理過程是怎么來的?!?《榮格自傳》2)科學雖然取得了驕人的進步,但面對人的內在經驗還是無能為力的。因為科學“使用的是平均值的思想,它過于綜合,不能夠用來處理個體生活中多種多樣的主觀感受”(《榮格自傳》1)?!皟仍诮涷灐辈皇且粋€科學的問題,不能用科學語言敘述自我內心成長的豐富性與差異性。對于心理過程的這種認識,使榮格格外強烈地發(fā)展出了一套例如意象、幻象、神話、隱喻、象征等語匯,以接近最原始的內在經驗。與心理臨床診斷和治療相比,榮格更看重內在經驗的巨大誘導作用。他認為:“內在經驗,包括我的夢和幻覺。它們是我的科研工作的原始素材,它們就像熾熱的巖漿,凝結成了可用的巖漿石?!?《榮格自傳》3)

內在經驗,又稱“內在事件”,是榮格學術生命的核心,榮格畢生在詮釋這個內在經驗。內在經驗如此重要,以至于相比之下,所有“外在”的經歷不過是偶然發(fā)生的,或者并不那么重要。這些外在的經歷只有“與我的內在發(fā)展同時出現(xiàn)時才重要”,否則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激不起一絲的漣漪?!疤热羯钪械膯栴}或復雜性不能喚起內部的呼應,那么它們基本上是沒有意義的?!?《榮格自傳》3)正是從這一信念出發(fā),榮格傾其一生探究這個“內在經驗”,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個比科學認知更為復雜、更為廣袤的心理世界。

在結束直面無意識的心理實驗之后,榮格應倫敦馬蘭特(Malet)街醫(yī)療心理學協(xié)會的邀請,于1935年9月30日—10月4日為該協(xié)會作了五場系列講座。在第一講里,榮格系統(tǒng)闡釋了心理學的意義與無意識的特點。他批評“心理學似乎既遠未能理解其任務之龐大艱巨,也不明了作為其研究對象的心理本身所特有的錯綜交織、令人棘手的復雜本質。似乎我們正在事實面前覺醒,而黎明太昏暗,還不足以讓我們完全認識到心理意味著什么”。他希望心理學首先是“關于意識的科學。其次,它是關于我們稱之為潛意識(Unconscious,又譯無意識——筆者注)心理的產物的科學”。恰當理解意識和潛意識的關系,對于心理學的建設至關重要。在榮格看來,潛意識就是潛意識,潛意識心理是人身上完全未知的一種本性。我們不能直接探索潛意識心理,而只能通過間接的證據證明一個“潛在的精神領域是存在的”。對于潛意識,我們唯一能夠做到的是,“始終以有意識的方式被意識所表達”(《榮格文集》卷九9—10)。潛意識的力量如此之大,心理學就不得不從常規(guī)的意識心理學中解脫出來,給予其應有的位置。正是有了這種認識,榮格才于1913—1930年,完成了無意識領域的獨特自我實驗。

二、 對“深度精神”的勘察

榮格是一位博聞強識、不受拘束、有著強烈的探究欲望和人文主義情懷的精神分析心理學家。他心性敏感,多愁善感,時常陷入冥想的世界而不能自拔。他甚至描述說自己的精神世界常常瀕臨崩潰??梢哉f,榮格對無意識心理的探究,也是對自我創(chuàng)傷記憶的修復和對于蕪雜心靈的療救?!都t書》經常使用諸如“沙漠”“曠野”“黑暗”“地獄”“天堂”“老者”“少女”“蛇”等意象來描述內在的經驗。單獨拈出一個或一組詞匯也許不能了解此時此地的榮格,但是將這些詞匯連綴起來,我們還是能夠體會到榮格復雜、矛盾、糾結的心理狀態(tài)。

一個時代偉大的思想家總是和他所處的時代表現(xiàn)出某種格格不入。按照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的觀點,“同時代人”是能夠發(fā)現(xiàn)時代黑暗并在黑暗中執(zhí)著地追求光亮的人。唯其光亮不可接近,所以愈發(fā)顯示出追求光亮之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意味。榮格是孤獨的,他讀過歌德的《浮士德》,讀過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還讀過同時代許多藝術家的作品。這些作品中閃耀著的理想主義光芒,富于思辨的哲學思考,以及對于人性復雜性的洞察等,對于榮格有著深深的影響。

《紅書》的主題,可以概括為對“深度精神”的勘察。榮格對“深度精神”的勘察是通過意象和隱喻的方式來實現(xiàn)的。“深度精神”是完全的、整一的,因此不能用邏輯的方式來介入。正如榮格在《紅書》附錄評論中所言:

很難強迫意象發(fā)聲。但它如此具有隱喻性,所以它應該說話。與以往經驗不同的是,它更多是被見證的,而非被體驗。正因為如此,我把所有意象都置于“神秘戲劇”這個名字之下,更像是隱喻,而非實際的經驗。它們肯定不是刻意的隱喻,他們還沒有被意識性地以隱晦或幻想的方式來描述經驗。相反,他們以幻象出現(xiàn)。直到我后來再探究它們的時候,我越來越意識到它們不能與其他章節(jié)描繪的經驗相比較。這些意象明顯描繪的都是人格化的無意識的思想,它們遵循意象化的模式,它們也喚出更多的思考和詮釋,而非其他的體驗,我不能對它們同樣使用認知,因為它們是相當簡單的經驗。另外,“神秘戲劇”意象人格化的原則接近思維和理智的理解,同樣它們隱喻的方式也引起這樣一種詮釋的嘗試。(《紅書》565)

這段文字所表達的意思十分明確?!都t書》記錄的是發(fā)生在榮格經驗中的“無意識”?!盁o意識”之于榮格,更多是“被見證”,而非“被體驗”的?!盁o意識”并非刻意通過意識制造出來,而是通過“積極想象”捕捉到,且以意象化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因此具有隱喻性?!半[喻性”,即意蘊生成的多重可能性?!都t書》不是思維和理智訴諸筆端的產物,但《紅書》的意蘊卻引發(fā)了理智的思考和詮釋。如果認為《紅書》只是記載了榮格特定時期的“無意識”,而這些“無意識”并不具備心理分析和科學研究的性質,那實在是低估了《紅書》的價值。榮格不喜歡思想被簡單化,他在不同場合多次強調不能用科學方法一勞永逸地解釋復雜的心理。所以,面對《紅書》,當邏輯無法解釋的時候,那就只能保持沉默。

榮格所謂“深度精神”是什么呢?這要和《紅書》里的“時代精神”作比較。在引用了《以賽亞書》53章1—4節(jié)、35章1—8節(jié)之后,榮格提出了“時代精神”的問題:

如果我用這個時代的精神講話,我必然會說: 沒有人,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我所講的內容正確與否。而對我而言,證明是多余的,因為我沒有選擇,我必須這樣做。我已經知道了除了這個時代的精神之外,仍有另一種精神在起作用,也就是說,是這種精神在統(tǒng)治當代一切深度的東西。(《紅書》98)

榮格進一步解釋道:“時代精神”只注重“實用和價值”,而且自以為是,蒙蔽世人?!皶r代精神”誘惑人去認識“終極意義的博大和廣闊”,誘惑人“去相信這一切都屬于神的意象投下的陰影”(《紅書》99)?!皶r代精神”對我說:“終極意義、神的意象、熱和冷的融合都是你自己,也只能是你?!?《紅書》100)榮格所謂“時代精神”,主要是指西方文化在發(fā)展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理性精神,雖然榮格然沒有使用“理性”字眼來表述。榮格對于“理性”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認為正是建立在對科學和自我主體性盲目崇拜基礎上的“理性”,在支配著、塑造著“時代精神”。“深度精神”則懷疑、瓦解這一切,“深度精神已經征服判斷力的所有驕傲和自大,將我?guī)щx對科學的信仰,掠奪走我在詮釋和梳理事物方面的快樂,還使我獻身于這個時代的理想破滅。他迫使我回到最低下且最簡單的事情上”(《紅書》98)。甚至,連同“時代精神”所描述的“終極意義”,也被“深度精神”質疑為“狂妄的想法”,“致命的欺騙”,“都是瘋話”(《紅書》99)。顯然,“深度精神”是一種具有否定特征的精神。“深度精神”藐視“對原因和解釋進行思考”,認為因果解釋是現(xiàn)代人“過度自信”和“自以為是”的表現(xiàn)。榮格認為:“去理解一個東西是一座橋梁,也是返回到道路上的可能性。但去解釋一件事情是非常武斷的,有時候甚至會帶來謀殺?!?《紅書》100)“深度精神”喚回了榮格內心深處的“憐憫”,這“憐憫”給他帶來“信念、希望和足夠的勇氣”,他“不再阻抗深度精神,而是講出深度精神的話”(《紅書》101)。

這個時候,幻象出現(xiàn)了。它出現(xiàn)在1913年10月。榮格描述道:

當時我在獨自一人旅行,一天,突然一個幻象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可怕的洪水將整個北部從北海到阿爾卑斯山之間低洼的平原覆蓋。從英格蘭到俄羅斯,從北海海岸到阿爾卑斯山,到處都是洪水。我看到黃色的波浪、漂浮的瓦礫和數(shù)不清的尸體。(《紅書》102)

這是榮格在《紅書》里描述的第一個幻象。這個幻象持續(xù)了兩個小時,榮格對此感到困惑,無法詮釋,甚至還生病了。兩周之后,這個幻象再次出現(xiàn),比上一次更加強烈。有個聲音告訴他:“看著它,它完全是真實的,它即將到來,你不能懷疑它?!?《紅書》102)榮格與這個幻象搏斗,卻被幻象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精疲力竭,困惑不已。榮格之后一直生活在這個恐怖幻象的焦慮之中,揮之不去。1914年6月初、6月末和7月初,榮格連續(xù)三次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夢:“我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當時正值仲夏,突然一夜之間,嚴冬卻從天而降,大海和河流全部被冰凍住,所有的綠色植物都結冰了?!睒s格描述道:

我在一片偏僻的英國土地上。我必須乘一艘快船盡快返回我的祖國。我很快就回到了家中。在我的祖國,我發(fā)現(xiàn)在仲夏之時,可怕的寒流從天而降,把所有的活物都變成了冰。有棵長有葉子但沒有果子的樹矗立在那里,樹的葉子已經變成甜葡萄,而且通過霜的作用,葡萄充滿療愈力的果汁。我摘下一些葡萄,將它們分發(fā)給正在焦急等待著的人群。(《紅書》102—103)

在一般人眼里,夢不過是幻覺、無意識,不可能從中推演出與現(xiàn)實一一對應的內容。有些夢雖然醒來時印象異常清晰,但是,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不會有什么特別值得記錄下來的理由。但是,榮格卻對這些夢采取了與大眾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他承認:“我為理解它所做的全部努力最終都是白費,我折騰了好幾天。但是,它的感覺太強烈了?!?《紅書》103)因為有“太強烈”的感覺,所以,這些夢進入榮格的內在經驗,構成他生命的一部分。榮格晚年對這些夢依然津津樂道。

現(xiàn)實的情況正是: 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榮格需要選擇一艘最快的船和一條最短的路線回家。他遇到了巨大寒流,也看到了紅水和血海。從夢與現(xiàn)實的這些若隱若現(xiàn)的關系里,榮格意識到無意識內容書寫的價值。榮格嘗試理解已經發(fā)生的事情:“個人的體驗與人類總體的體驗具有一致性。因此,我的首要任務便是探測我自己的心靈的深度?!庇谑?,“深度精神”出場了。榮格寫道:

我常感覺好像有巨大的石堆正向我坍塌下來。暴風雨下個不停。我對這些暴風雨的忍耐力,是一個蠻力的問題。有人曾被暴風雨所擊倒——像尼采、荷爾德林,還有許多其他的人。但我身上卻有著惡魔般的力量,讓我從一開始便堅信,我必須要發(fā)現(xiàn)自己從這些幻象中所體驗到的意義。當我承受著無意識的沖擊時,我毫不動搖地相信,我正臣服于一種更高的意志,而這種感覺一直支撐著我,直到我完成了這個任務。(《榮格自傳》184)

三、 “找回靈魂”的努力

對“深度精神”的勘察,也即“重新找回靈魂”。這個工作異常艱難,要承受巨大壓力。人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算起來也不過百年。正因為如此,在人生特定階段發(fā)生的關鍵“事件”就顯得特別重要。榮格坦言,1913年10月洪水的幻象,是他人生轉折時期最重要的“點”:“那時候,我的人生剛步入到第四十個年頭,我已經成功獲得我想要的一切。我擁有榮譽、權力、財富、知識和所有人間的幸福。接著我不再有增加這些身外之物的欲望,我的欲望消退了,恐懼來到我的面前?!?《紅書》105)對于這個“點”,榮格在1935年6月14日蘇黎世理工學院的報告中再一次作了重申:“這個點大約出現(xiàn)在人生的第三十五個年頭,這個時候開始變化,它是生命陰影面的第一時刻,也是走向死亡的第一時刻。很明顯但丁找到了這個點,那些讀過《查拉斯圖拉如是說》的人會看到尼采也發(fā)現(xiàn)了它。當轉折點到來的時候,人們通過以下方式面對它: 有些人逃離它,有些人跳進去,而會有重要的事情在跳進去之人的外部發(fā)生。如果我們看不到這一點,命運會讓我們看到。”(《紅書》105)

1913年10月27日,榮格寫信給弗洛伊德斷絕彼此的關系,并辭去《精神分析年鑒和心理病理學研究》的編輯一職,這標志著榮格將脫離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籠罩,開始獨立承擔起直面“無意識”的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內,榮格感受到了“深度精神”,卻沒有辦法理解它。他向“靈魂”發(fā)出呼喚:“我的靈魂啊,你在哪里?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我在說話,我在呼喊,你在那里嗎?我回來了,我又回來了。我已經抖掉沾在腳上的所有泥土,來到你的面前,我想和你在一起。經過多年的彷徨之后,我又回到了你的身邊。我能將我看到的、經歷到的和嘗試的一切講給你聽嗎?抑或,你是否愿意聆聽所有來自生命和世界的噪音?但是我應該告訴你: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一個人必須活出這種生命?!?《紅書》106)榮格正處在人格發(fā)生轉折的關鍵時期,其研究也將在一個全新的背景下展開。這一次,榮格別無選擇,既沒有精神領袖的指引,也不再有對于名譽、地位、權力等的貪婪,剩下的只有一人獨自去承擔“更高的意志”。“惡魔”般的力量把榮格推向了一條“通往深不可測之地的道路”(榮格稱之為“神圣”)(《紅書》106)。榮格堅信這條“神圣”之路是正確的,其他的道路都是錯誤的。正確的道路幫助榮格找回靈魂,他感到既平和又純凈,既開心又快樂。他發(fā)誓,要和孤獨的靈魂“一起去漫游,上升到我的孤獨中”,一起“走完剩下的旅程”(《紅書》106)。

在“找回靈魂”的過程中,榮格的精神世界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反思早年對于靈魂的研究有太多的思考和評論,有太多的與靈魂相關的學術詞匯,卻始終只是把靈魂作為一個科學研究的對象,一個被“時代精神”強調依賴于人的東西,由此形成了一套關于靈魂的死氣沉沉的系統(tǒng)。在“找回靈魂”的過程中,榮格意識到“靈魂根本不可能成為自我評判和認知的對象”,我們之前稱作靈魂的東西根本不是“我的靈魂”(《紅書》106)。在“深度精神”的教導下,榮格把“靈魂”理解為“一個有生命力且獨立的生命”,“當做一個遙遠且未知的事物與之交談,它并不是通過我而存在,但我是通過它而存在”(《紅書》107)。這一認識影響了他后期的研究。在《轉化的象征》(1912年)里,榮格把自己這一階段的變化,解釋為人在前半生的目標和抱負都成功實現(xiàn)之后向靈魂的回歸,也稱為“生命的轉折點”。而通過“找回靈魂”,榮格開始意識到所謂心理學中的概念,其實都是研究者主觀的心理積聚的結果。

“靈魂”是欲望本身的動因,卻和對象化了的、指向“外部事物”的“欲望”相敵對。對象化了的或指向“外部世界”的欲望把人變成傻瓜,使人忘記了自己靈魂的道路。是“欲望”本身而不是“欲望的對象”才能使人找到自己的靈魂。榮格說:“他擁有自己的欲望,而欲望沒有擁有他,他就能碰到自己的靈魂,因為他的欲望是自己靈魂的意象和表現(xiàn)?!痹谶@里,榮格特別肯定了“非客體性質”的欲望的美學性質,他認為:“力比多那里散發(fā)出的首要的和最重要的是美學特征,它只代表自然的美。”(《紅書》107)

“靈魂”是“有生命力且獨立存在的生命”,因此“靈魂”不能被概念化、教條化、術語化。概念化、教條化和術語化中的“靈魂”,是毫無生氣的死氣沉沉的系統(tǒng),早已遠離了生命。靈魂只能以“意象”的方式而存在。意象,這一人類尋找到的超越概念和理性認知的方式,正是“靈魂”的棲息方式。只有世界而沒有世界的意象,世界頂多只是一半的世界。而有了世界的意象,即使他的人性是貧瘠的,他也會擁有半個世界。但是,物質的欲望不僅會使靈魂的意象變得稀薄,而且也把“靈魂變成野獸,吞噬掉那些無法忍受的東西,并被自己吞噬掉的東西毒害”。榮格借《紅書》向自己,也向所有的朋友發(fā)出呼喚:“我的朋友,更明智的做法是滋養(yǎng)靈魂,否則你就會在自己的心中養(yǎng)育出惡龍和魔鬼?!?《紅書》108)

找回靈魂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中間要經過無數(shù)次的彷徨、緊張、迷惘,甚至導致精神的崩潰。但是,“找回靈魂”使榮格的世界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變化,他意識到人性在疏離靈魂之后的自私、無知和陰暗。在《紅書》的草稿里榮格寫道:“以前的陰暗面多么濃厚啊!我的激情有多么的猛烈和自私,完全被野心的魔鬼征服,即對榮譽、貪心、無情和熱忱的欲望!那時候我是多么無知啊!生命忍痛離開了我,我也刻意疏遠你,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這么做。我現(xiàn)在認識到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但是我以為你丟了,雖然有時候我也以為是我丟了。但是你沒有丟,我走在光明的道路上,你暗中相隨,一步一步地引領我,把所有的碎片有意義地拼接在一起?!?《紅書》110)正是靈魂的暗中相隨,使榮格擺脫了欲望的糾纏和自私的偏見,全力以赴去傾聽內在自我的聲音:

你帶走了我想掌控的那一部分,并把我不抱任何期待的部分給我,你再一次從新的和意想不到的地方帶來命運。在播種的地方,你奪走了我的收成;在我撂荒的地方,你卻給我百倍的果實。我一次又一次地迷失之后,又在一個我從來沒有預料的地方找到自己的路。在我孤獨和幾近崩潰的時候,是你在支撐著我的信念。在每一個決定性的時刻,你都給我自信。(《紅書》110)

我必須認識到自己的思想中和夢里的渣滓都是靈魂的話語。我必須把它們牢記在心中,在腦海里翻來覆去地思考它們,就像對待我的摯愛跟我講的話一樣。夢是靈魂發(fā)出的具有引導性的話語。從此以后,我有什么理由不愛自己的夢,且不把這些謎一樣的意象變成我日常思考的對象呢?你覺得夢既愚蠢又丑陋。什么是美麗?什么是丑陋?什么是聰明?什么是愚蠢?時代精神就是你的評價標準,但是不論在哪一極,深度精神都凌駕在時代精神之上。時代精神只知道大和小的區(qū)別,但這種區(qū)別是站不住腳的,就像時代精神自己認可的精神一樣。(《紅書》111)

這些或傾聽或描摹,或發(fā)問或思考的段落,正是榮格在“重新找回靈魂”過程中復雜心跡的流露。靈魂給予榮格“信念”和“自信”的支撐,他意識到“學術知識”之于“心理”是無法抵達的。唯有“心的知識”才能產生深刻的洞察:

只有學術是不夠的,有一種心的知識能夠產生更深的洞察。心的知識不在書上,也不是從老師的口中講出來,而是從你身上生長出來,就像綠色的種子從黑土地里長出來一樣,但是時代精神無論怎樣都無法理解夢,因為靈魂所在的地方,學術知識是無法達到的。[……]

但是我如何獲得心的知識呢?你只有通過活出自己生命的全部,才能獲得這種知識。如果你還能夠活出自己從來沒有活過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別人沒有活過或沒有想到過,那么你就能夠活出自己生命的全部。(《紅書》111)

心的知識就是如何理解你的心。

你會從一顆詭詐的心那里學到詭詐。

你會從一顆美好的心那里學到善良。

因此你對心的理解會變得完美,認為自己的心既有善良的一面,又有邪惡的一面。(《紅書》112)

是“心的知識”而不是“學術知識”方能抵達靈魂。“心的知識”正是榮格極力拓展的走進靈魂的方式。為此,榮格早在1912年就大聲疾呼:“擱置精確的科學和脫下學術的長袍,和自己的研究說再見,通過現(xiàn)實的世界、恐怖的牢獄、瘋人院和精神病院、沉悶的鄉(xiāng)村酒館、妓院和賭場、上流社會的沙龍、股票交易所、社會主義者的集會、教堂、宗教的復興和心曠神怡與心一起漫步,去體驗一個人肉體的每一種形式的愛、恨和激情?!?《紅書》111)這多么像法國哲學家褔柯的話!更重要的是,他開始覺悟到,夢是“靈魂發(fā)出的引導性話語”,該把“這些謎一樣的夢變成日常思考的對象”。在靈魂面前,榮格學會了“極度的謙卑”,懂得了“我”不過是“孩子的仆人”,“我靈魂中的神也是一個孩子”的道理?!昂⒆印?,意味著“未來會帶來孕育”。榮格說:“前方還有生命的是孩子?!?《紅書》113)

四、 通向“朦朧幽暗之地”

“找回靈魂”,對于榮格意味著踏上了一條無法透徹理解的通向“朦朧幽暗之地”(《紅書》116)的道路,意味著過去那些精確的知識、理性的思想、思想的理性在這里不起作用了。所謂“意義”是在走向靈魂的過程中失去的,世界的另外一半就是“混亂和無意義”,“混亂和無意義是秩序和意義之母”(《紅書》117)。找回靈魂就是要認識“混亂和無意義”,重新找回自己。

這時,沙漠的意象出現(xiàn)了。靈魂把榮格帶到沙漠中——我自己原我的沙漠。榮格沒有料到自己的靈魂會“是一個沙漠,一片干燥炎熱的沙漠,沙塵彌漫,也無水喝”。他意識到“這條路是通往離人類非常遙遠的地方”(《紅書》120),他不知道這段路程有多長。

“原我”是榮格精神分析心理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霸摇奔匆庾R自我和無意識心理的綜合體。榮格不解的是,為什么自己的“原我”是一片沙漠,他知道是生命將他帶到沙漠中的。然而這一切思維能理解嗎?思維一心想回到思想,回到常人和世事間,它不能理解沙漠。靈魂拒絕了時代精神,時代精神才將靈魂拋向沙漠。然而,靈魂擁有自己獨特的世界,只有原我能夠進入。當“你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現(xiàn)在轉向靈魂的所在地,你就會看到你的靈魂所在地的地方就開始有生機,這片土地便會碩果累累”。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人不能承受沙漠,他們“又帶著貪婪返回到常人、世事和思想,從那時起,他們就變成了奴隸”(《紅書》121)。

沙漠中的修行是“隱士”的選擇。當榮格寫下沙漠的文字的時候,他想到了敘利亞沙漠中的修道士,想到了基督也在它自己的沙漠里,甚至想到了大約公元285年,圣·安東尼進入埃及的沙漠開始隱士的生活。隨后是200年來數(shù)以萬計的修道士緊隨其后,這奠定了基督教修道院制度的基礎。榮格知道,這是古人為找回他們的靈魂而向沙漠主動地挺進: 因為世界并沒有變成真實,所以他們進入沙漠——靈魂的所在地就是一片孤寂的沙漠。在沙漠中古人找到了“果實和美麗的靈魂之花”。古人與現(xiàn)代人的確不同,古人“用意象說話”,而“意象”是一種呈現(xiàn),一種象征,也是一種“預先告知”。這一發(fā)現(xiàn)使榮格欣喜若狂,一個天啟般的觀念出現(xiàn)了:

請注意古代人是在用意象所說的話: 言語就是創(chuàng)造性行為。古人云: 太初有道。請考慮這一點,并認真思考它。

在無意義和終極意義之間搖擺的言語是最古老且最值得信任的。(《紅書》122)

找回靈魂就是要和深陷“懷疑、困惑和藐視的灌木叢林中”的自我作不懈的抗爭。現(xiàn)代人習慣過一種預先設計好的、被方法和目的控制的、一目了然的生活,這大大限制了領悟可能性的能力。“靈魂”則希望人像樹一樣生活,因為樹對自己的生長法則一無所知。現(xiàn)代人“把自己綁定到目的上,卻沒有注意到,實際上,目的就是局限,是的,它是對生命的排斥。我們相信自己能夠使用目的照亮黑暗,但卻錯過了目標”(《紅書》124)。他希望事物不受人的目的和手段的控制,特別是在心理上,“讓事情自然發(fā)生”(《紅書》124)。對于理性的深深懷疑,使得榮格開始跳出西方文明的局限,而將目光投向了古老的東方?!稑s格自傳》詳細記載了榮格對東方文化的理解過程,這使他的學術研究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

時代精神使現(xiàn)代人變得極度聰明,現(xiàn)代人也像時代精神一樣聰明而自負。但是,無論是聰明,還是自負,都不能擁有智慧。智慧是單純的,單純對目的一無所知,單純征服的是靈魂。單純常常遭受聰明的人的愚弄,聰明的人自以為自己很聰明。殊不知,絕對的聰明就是絕對的愚蠢。聰明總是和目的聯(lián)系,它征服的是世界,而不是靈魂。所以,唯有“堅守精神貧困的誓言”才能夠“拋棄錯誤的精神富?!?,移除掉“偉大的過去遺留下的毫無意義的殘留”,以及“異國情調的誘惑”,最終,“轉向自身,回到意識的冷光下”(《紅書》125)。

進入靈魂的世界,人就會變得“不正?!?。猶如一個瘋子,人們有充分的理由說他是一個病人。但是這一切不過是“擁有知識”的人們對他行使處方的結果。但是,正是這被人們看來是“瘋子”的人,卻能夠說出讓正常人感到驚嚇、恐懼的話來?!斑M入靈魂”的人,甚至可以“預言即將發(fā)生的事情,講出他們之前從未聽過的語言,寫出他們之前從未學過,同時也能夠顯示出某些神圣的東西”(《紅書》129)。榮格指責這個時代的基督教“某種程度上缺乏瘋狂,缺乏神圣的生活”。而古人通過意象的方式告訴我們:“瘋狂即神圣。”榮格告誡人們,如果你不知道神圣的瘋狂是什么,那么請不要作任何評判,靜等結果(《紅書》129)。陌生的東西總是在引發(fā)人強烈認知的同時,伴隨著極度興奮的體驗,近于“神圣的瘋狂”。榮格坦言,“深度精神”于他就是這樣一種極度陌生的體驗,以至于他不得不花費25個夜晚來理解它。這25天的白天中,他把“愛和服從”給了“這個時代的世事、常人和思想”,而只有在夜里才來到沙漠,與自己的靈魂和深度精神為伴?!吧袷サ奶兆砗童偪瘛?,“愛、靈魂和神”,這一切“美麗又可怕”,充滿恐懼,但深度精神孕育出的是“鐵、火和死亡”(《紅書》130),“深度中的來者就是謀殺,那個白膚金發(fā)碧眼的英雄要被殺死”(《紅書》131)。這之后,一個新的太陽就會冉冉升起,這是黑暗中的太陽,喚醒死者的太陽,光明與黑暗之間不可避免爆發(fā)可怕的戰(zhàn)斗。

這是榮格1913年12月12日夜里出現(xiàn)的幻象,這個幻象使榮格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外部世界和內在自我的關系:“生命并非源自世事,而是源自我們?!?/p>

因此,那些認為世事是源自外部的人,永遠看到的是已經存在的事情,也即是看到的永遠是一成不變。但是,那些認為世事是源自內部的人,會知道一切都是新的。世事總是一成不變,但是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深度不會永遠一成不變。世事并不意味著什么,世事只在我們身上有意義。我們創(chuàng)造世事的意義,意義永遠是人為的,是我們在制造意義。

正是由于這一點,我們才在自己身上尋找世事的意義,那么來者的路便開始顯現(xiàn),我們的生命能夠再次流動起來。(《紅書》131)

謀殺掉英雄意味著什么?“英雄”在這里象征著被時代精神塑造的人的主體性。正如榮格所言:“我們的統(tǒng)治者是時代精神,他統(tǒng)治和領導我們所有人,他是我們今天普通思想和行為的精神。他擁有可怕的力量,因為他將無盡的善帶到這個世界上,讓人著迷于難以置信的快樂。他散發(fā)著最美好的英雄式美德,想把人類提升到最光明的太陽的高度,讓人永遠在上升?!?《紅書》134)“時代精神”以一種無所不能的英雄面孔出現(xiàn),他那英雄般的態(tài)度因為超出了現(xiàn)實的制約而成為無法實現(xiàn)的“承諾”,這是“英雄”的悲劇??杀氖?,人們還是樂意接受“英雄主義”,習慣被這種思想統(tǒng)治著:“這種思想會認為這是好的那是好的,也就是說你會認為這種或那種表現(xiàn)是不可或缺的,這種或那種理由是不可接受的,必須要削尖腦袋努力去爭取這個或那個目標,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殘忍地將這種或那種快樂壓抑掉?!?《紅書》135)“英雄主義”的代價,是人的豐富性、差異性的被剝奪。所以,榮格告誡人們正視自身的渺小,承認自身的無能。首要的問題是“學會如何與無能共處”?!盁o能”不是人的低賤,而是人的謙卑,是對自己“有所不能”的警覺,是更加高貴的美德:

學會和無能共處的人能學習到很多東西。它會引領我們重視最渺小的東西,知道自己的局限,這些都是更高的要求。如果所有的英雄主義都被抹去,我們便回到人性的悲慘中,甚至可能更糟。我們的根基將會被困在興奮中,因為我們關注自身之外的最大張力將會攪動我們的根基。我們將墜入陰間的污水池中,周圍全是數(shù)世紀累積的碎石。(《紅書》134)

《紅書》記錄了榮格長達17年的在“懷疑和渴望”中展開的心靈搏斗。荒原、峭石、黑夜、白晝、黑蛇、白蛇,迷魅,十字架、圣童,飽受折磨的基督、快樂的莎樂美等構成《紅書》最激動人心的意象。而在經歷了痛苦的掙扎、探索之后,榮格終于明白,所謂“時代精神”不過是貪婪的欲望指向外部世界的結果?!皶r代精神”只關注眼前,強迫人們用眼前的東西去填補當下。“時代精神”使我們貧瘠、懶惰,遠離神圣和平凡。意識到這一切,榮格堅定地選擇了一條回到內心世界的道路:

我不再渴望從外部尋找自己,而是轉向內部。所以,我想理解自己,我想再繼續(xù)走下去,不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我感覺自己已經進入到神秘中。(《紅書》180)

這意味著,從1913年開始,榮格獨立承擔起了“直面無意識”的工作。他通過對自我無意識的非邏輯、非知性的捕捉,以及借助于意象、隱喻等方式的呈現(xiàn),為我們展示了一種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心理學完全不同的迷人風景。

注釋[Notes]

① 之前有林子鈞、張濤翻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紅書》簡裝本。臺灣則有劉宏信翻譯,心靈工坊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出版的《紅書》繁體本。

② 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6年曾專門召開過《紅書》出版發(fā)行座談會。申荷永主持的《心理分析》曾討論過《紅書》。除此之外,通過知網檢索文獻,關于《紅書》的研究文章只有1篇,即劉立國:“《紅書》百年——榮格理論的一次‘集體無意識’秀”,《世界文化》3(2010): 4—60。

③ 例如,梁恒豪的博士學位論文《信仰的精神進路——榮格的宗教心理觀》(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全書就沒有一處涉及《紅書》。實際上,榮格在《紅書》里有大量關于基督、上帝、神、肉身的言論和直覺式的思考。由于文獻的原因,著者沒有見到《紅書》,自然也就忽視了《紅書》的價值。

④ 積極想象,按照國內心理學家陳侃的理解:“是指對未知的事物所采取的不妄加判斷的開放態(tài)度,同時嘗試整合不同的意義,最終形成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同時也是最接近真實的結論?!?《榮格自傳》5)。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 《榮格自傳: 回憶、與思考》,徐說譯。北京: 人民郵電出版社,2017年。

[Jung, Carl Gustav.Memories,Dreams,Reflections. Trans. Xushuo. Beijing: People’s Post and Telecommunications Press, 2017.]

——: 《紅書》,周黨偉譯。北京: 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9年。

[- - -.TheReadBook:AReader’sEdition. Trans. Zhou Dangwei. Beijing: China Machine Press, 2019.]

——: 《象征生活》,《榮格文集》第9卷,褚昭華、王世鵬譯。北京: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8年。

[- - -.TheSymbolicLife.TheCollectedWorksofC.G.Jung. Vol.9. Trans. Chu Zhaohua and Wang Shipeng. Beijing: International Culture Publishing Company, 2018.]

劉立國:“《紅書》百年——榮格理論的一次‘集體無意識’秀”,《世界文化》3(2010): 4—6。

[Liu, Liguo. “Centennial ofTheRedBook: A Show of Jung’s Theory of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WorldCulture3(2010):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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