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無 辜
當我手持劍橋科技史,西山就顯得
更加無辜。說到科技史,
想起興奮劑:兩者都是隱形制度的逆鱗。
這可是無敵的制度——
它設(shè)計了細腰蜂的細腰,設(shè)計了
大象的長牙,又讓細腰蜂、大象和枯枝重返了
高高的樹杪。
虛 無
從地下的虛無,到樹根,再到樹干和樹冠,
還沒有開通火車。
樹皮表面密布著懸崖,里面卻掖著無數(shù)座
細胞提灌站:借靠這樣的坦途,
虛無將水和密令揚送給哪怕最邊遠的枝葉。
芳 鄰
何謂西山?除了白雀寺,就是柏樹、松樹,
還有恒河沙數(shù)的幽靈。這些芳鄰都是
偉大的教育家,他們小聲
嘀咕,卻被誤聽為群蟬聒噪,
——然而,不,嘀咕與聒噪都越不過
兩指寬的西山路。
西山路以東,聾子與啞巴混成了茫茫。
教 堂
黃桷蘭香了西山路派出所,香了手銬和剛到案
的小偷乙。這家伙讓我想起了曾經(jīng)就讀
的縣立師范學(xué)校:寒假前的某個深夜,
我們抓住了小偷甲,興奮地,把他扔進了
男生宿舍前面的水塘。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才得以與這兩個小偷
一起走進黃桷蘭的哥特式教堂。
作 業(yè)
烏云策劃著豆子般的雨點,灑向了——
不是昔日的水田——而是下午的U咖啡館。
那又有什么區(qū)別?當我沖泡
一壺白茶,那忽而旋轉(zhuǎn)的反而是往事。
什么都在加速:不過二十來分鐘,
爬山虎的嫩葉或枯莖——像虎爪,也像魚尾紋
——已經(jīng)探到了二樓,碰到了我的額角。
就在安業(yè)街五十五號,在安業(yè)街
和桂苑巷的夾角。不過二十來分鐘,小鄧還
沒有磨好咖啡,她的五年級女兒
還沒有寫完作業(yè)。
放 棄
移動公司升級了西山的基站,我仍然撥不通
任何一棵黑松。松針的萬千電波
也接不通我神經(jīng)的銀河系。就這樣,
黑松和狐貍精在被辜負的剎那就精通了放棄。
羞 煞
暴雨的針腳,如此細密,幾乎達到了即興表演
的境界,根本分不清金桂和銀桂,
——銀桂居然又喚做玉桂。
兩種桂樹呢,也根本分不清金和銀。
柔荑無耳,異香無眼,羞煞了我等自幼熟讀
礦物學(xué),以及詞窮的植物分類學(xué)。
寄身于異香、柔荑與暴雨的萬馬,
我為分別心感到臉紅,這張紅臉又加入了
仿生學(xué)啞劇。也罷,自此后,
且將金桂喚作“木樨”,將銀桂喚作“白潔”。
仙 境
這片指甲大的仙境還沒有被密探撞破:紅尾
水鴝越來越多,斑鳩和黑尾
蠟嘴雀也越來越多,它們從瑪瑙堆里選走了
黃色、黑色或灰褐色的草籽。
放 慢
又在加速!又在超車!前面就是彎道,
就是地獄……這么快,干什么?
要讓寫作放慢,讓春風(fēng)一毫米一毫米地吹過
驢耳朵,讓地獄一片瓦一片瓦地顯露出
灰黑色的屋頂。
苦肉計
我最近迷戀上了任何一片小樹林,各種
植物日益親切。刺,鋸齒葉,
都用清氣取代了殺氣。今天下午,
在一片小樹林里面,我發(fā)現(xiàn)了
一張被扔掉的沙發(fā),在自己的胃里,
又發(fā)現(xiàn)了一顆生銹的釘子。
——必須徹底消化這顆釘子!這是
一個沙發(fā)使用者的苦肉計,這是
所有小樹林的靜悄悄的決心。
→ 胡 亮 生于1975年,詩人,論者,隨筆作家。著有《闡釋之雪》《琉璃脆》《虛掩》《窺豹錄:當代詩的99張面孔》,編有《出梅入夏:陸憶敏詩集》《永生的詩人:從海子到馬雁》等。創(chuàng)辦《元寫作》(2007)。獲第五屆后天文化藝術(shù)獎(2015)、第二屆袁可嘉詩歌獎(2015)、第九屆四川文學(xué)獎(2018)、2018年度十大圖書獎(2019)、第三屆建安文學(xué)獎(2019)。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F(xiàn)居蜀中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