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順 ?20世紀60年代生于馬山,壯族,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于崇左市委巡察組工作。
蠟燭,點蠟燭,次次都要提醒,你怎么那么笨?
都一輩子了,父親的習慣總改不了。似乎他從沒有滿意過母親一點點,總是不停地教她如何做事,甚至如何做人,口氣時大時小,聲音時高時低。這時,母親就定定站著,像一個小學生,一個新兵蛋子,一雙大眼迷茫而又無所適從。
在壯人眼里,上香點燭是十分隆重又嚴肅的儀式,只有紅白大事才用,表達的是壯人敬天敬地敬祖敬宗敬親人的一種情感。
莫蓮姐姐走后,父親便在家里宣布了一條新規(guī)定,他說要為她設一神位,逢年過節(jié)都要敬奉。
年輕時父親好勝又躊躇滿志。1979年,高中沒畢業(yè)他就瞞著父母到公社報名支前,兩個月后就隨部隊開赴前線。但老天爺跟他開了個玩笑。隊伍到達邊境某村莊暫時駐扎做戰(zhàn)前最后整頓。南方天氣熱,幾個人到村邊的河里泡,不幸就這樣發(fā)生了,他一不小心被岸邊滾下的一塊大石壓斷了右腿。所有的夢想便隨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聲戛然而止。
后來醫(yī)生把他的斷腿給接上了,但因傷勢太重他還是留下了殘疾,左長右短,走起路來一上一下一瘸一拐,總嫌大地不平。自然,他被退了回來。
他消沉了很長時間,地不下工不做,有時連飯都懶得吃。兩個姐姐相繼嫁人生子。酒,成了他最親的兄弟。日漸年邁的父母急得團團轉,到處托人保媒,說要趕在入土前去了堵塞胸中的塊壘,順順上不去也下不來的那口氣,否則死不瞑目。直到三十有五,他才松口答應結婚。然而,季節(jié)已翻轉,別說綠春已逝連黃花菜也早已干枯,在農村這樣的年紀太老了,比過年的鴨都老。再說他一事無成又瘸著半條腿,沒有挑選余地。好在母親愿意嫁他,他才脫掉了鰥公寡男的帽子。母親家在遠村,二十歲了還在小學里磨圈圈,就是拼了命也無法畢業(yè)。姥爺說認命吧,壇基那個又來提親了,不如就嫁了吧,人家年紀是大點窮點但腦子不壞,說不定后代就翻篇了。
姥爺確有先見之明,但他只說對了一半。
并非父母計劃生育執(zhí)行得好,而是生下我后,父親再不敢讓母親生了。他說這賭注太大,不敢搏。也是,我姐就是媽媽的復制品,與媽媽還有較大差距的是,她膽子太小,比老鼠還小,不敢見人,更不敢見生人,所以十五歲了仍邁不出大門。
看姐姐像浸過水的豆芽一天天拔高,一張粉臉似春風拂過的四月桃,父親搖頭多于點頭。他除了自嘲還是自嘲:你怎會生在我家呢?你何苦生在我家呢?然后笑,母親也跟著笑。母親總是這樣,父親笑時她笑,父親生氣了她仍是笑!
為了姐姐,父親是盡了力的。
他帶她去過很多醫(yī)院,縣里市里甚至省城都跑,醫(yī)生卻都搖頭。直到錢袋干癟后,父親放棄了。然而,不能總窩在家里吧。為了姐姐能進學校,他幾乎想盡了辦法,先是到學校求老師求校長,然后再請村干鄉(xiāng)干到家里喝酒,希望能網(wǎng)開一面特事特辦,不要太苛求女兒的年齡、特別是智力問題。但一切都不是上級和學校的問題。小學在幾個村屯中心,離家只幾里地不算遠。但姐姐不敢去,她說怕老師,更怕那些半大的孩子們的眼光。她說,所有的眼睛比廚房里的刀還利,這讓她害怕得要命。她說,人們嘲笑她、欺負她。關鍵是,她有臆想癥,總懷疑有人要摸她,所以一靠近人群她渾身就起雞皮疙瘩,夜晚都不敢入睡。開始,母親陪著她,先是在教室外等,后來沒辦法便與她同坐一張桌子全程陪讀,仍不成。她受不了,那些壓力不停不斷擠來要把她壓扁了一般。她說這樣的環(huán)境自己肯定活不下去。要父親怎么辦呢?他也動過請老師單獨上門的念頭,但沒有哪個老師愿意來,人家說學校又不光是給你家開的,再說你那孩子就算累死也教不出個屁來。當然,也有愿意的,可家里出不起那么多錢。父親沒法,只狠狠向天空吐了一口痰,便再也不管。
也是,就算父親有三頭六臂又能如何?爺爺奶奶早已過世,家里只他一個正常勞動力,且還拖著一條瘸腿。他既要給山里的桉樹施肥,還要忙田里的活計,回家還得煮飯做菜,從早忙到晚,連屙屎尿尿都沒得時間。他常抱怨母親,埋怨她什么都幫不了,還經常幫倒忙。讓她做飯,不是把飯做成夾生就是煮糊,要不就是煮菜時忘記放鹽,或鹽多得喂豬豬也吃不了,咽一口打一聲噴嚏。失去耐心的父親說不用你煮了,我命孬還是自己辛苦點算了,要不哪天你把房子放鍋里煮我們一家就得睡林子里去。他好氣又好笑地捏著母親脆生生的臉,問,也沒看出有什么不同呀,該小的地方小該大的地方大,可怎么就成了這副樣子呢?這時候母親似乎是清醒的,她嘿嘿地露出一嘴白牙,罵:“你個老不死的花老鼠……你是個壞……流氓!”
就在這時候,莫蓮毫無預兆地踏進了我們家門。
那時正好三月,雨一天到晚淅淅瀝瀝,大地上像是由大米、玉米、小米、南瓜等混合體煮成的一大鍋粥,到處一片泥濘。路泥濘,人心更泥濘。
我們家的屋太舊了,廚房墻壁被老煙熏得都看不出是用泥巴舂成的;屋頂烏黑的瓦片也裂了不少,有雨水從那些縫隙中掛下來,擊在下面的盆盆桶桶里叮當作響。這時,家里便有如請來了無數(shù)支交響樂隊,雨越大,那演奏越激烈澎湃,翻江倒?!赣H低聲下氣地求父親,修整一下吧,房子倒了你就沒有我這么嫩的老婆了,要不晚上誰陪你睡呢?父親邊喝酒邊擺著手:“懶得理它,倒了更好,省得花錢推。等我攢夠了錢就起新的,與村里其他家一樣。我定要讓你們住上樓房!”
不只是父親,似乎姐姐也挺喜歡那舊泥巴房??赡苁欠孔佑陌档墓饩€能襯托她那雙眼眸更黑更亮,也可能置身于黑暗中可以暫時忘記自己是誰,感覺更安全。原諒我的好奇與不敬,有好多次在無意的偷窺中,我發(fā)現(xiàn)她竟特別中意雨。她躲在房里慢慢地解開上衣,解開里面的小衣,然后讓雨一滴一滴地滴在自己白如冬藕的皮膚上。她仰著頭、瞇著眼,把自己的胸脯微微往上挺……有好多次趁大人不在,她甚至赤身裸體跳到天井里狂舞,邊跳邊唱,興奮莫名。
第一書記莫蓮推門進來,正是姐姐病倒的第二天。春寒料峭,天氣還太涼,姐姐在天井里跳的時間太長了,她病倒了??赡苁谴迕褚部赡苁谴甯筛嬖V了她,說我們家有一個會跳“大仙”的美人兒,出于好奇她便來了,沒想美人兒是個“病秧子”還發(fā)著高燒昏睡不醒。一摸姐姐的腦門兒她驚得大喊起來:“快!馬上送醫(yī)院!”
住了三天姐姐才出院?;卮搴?,莫蓮對村干說以后花小蔓家就是她的幫扶戶了?;ㄐ÷褪俏医恪N医阒挥行∶麤]有大名。當初,村里有人說她眉眼像狐貍,說這孩子妖,不如叫花狐貍算了?
“你媽才是狐貍!你們家個個都是狐貍生的!”我父親朝那些人啐了一大口,破口大罵。他嫌他們起的名字太難聽了,說,我女兒是花叢中飛著的蝴蝶仙子,該叫仙子。我們家姓花,村里人卻不愿意叫她花仙子,說她不配,只愿意稱她花蝴蝶。因為她美得不對地方,空有一副皮架子,就算是蝴蝶那也只算是一只死蝶,僅此而已。住院時莫蓮說,這么俊俏的姑娘落在你家真?zhèn)€生生給糟蹋了,她是人不是牲口不是動物!所以她做主給改了過來:花小蔓!說,就算是根藤,上面也應該長著花的!
莫蓮自告奮勇要扶持我們家,可真難為她了。
開始我爸還不愿意被列入扶貧對象,至于原因他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說。他央求莫蓮只要能解決花小蔓的讀書問題,其他則由他自己處理。莫蓮說,我會的,這不用你擔心,我已跟上級有關部門聯(lián)系,既然小學暫時進不了,那就到市里的特殊學校吧。但現(xiàn)在特殊學校床位滿了,也暫時進不去,不過總會有辦法的。這段時間先由我來給小蔓上課吧。倒是你家這個條件就是典型的扶貧對象,一定要列入建檔立卡戶。
“花叢頂上搭架子,做給鳥看?列不列入建檔立卡戶跟我有啥關系。我不入?!蔽腋赣H有點結巴吞吞吐吐,死鴨子硬著頸,“萬一讓戰(zhàn)友們知道了,會笑死我的?!逼鋵?,后面那句才是他的大實話。
“列入建檔立卡戶,國家就扶持,政策層面的、措施層面的,更包括資金層面的。比如你這房子太爛了是危房,應該推倒重建新的,否則便不能實現(xiàn)國家規(guī)定的脫貧目標,再說這方面國家有規(guī)定會有一大筆補助。另一層面,小孩讀書還可以享受雨露計劃,……”
“那我愿意!愿意!”莫蓮這個層面那個層面還沒解釋完全,我父親聽說當扶貧戶竟有這么多好處,還有錢,立馬點頭如雞叮米,臉面上的那點傲慢、自尊頃刻間土崩瓦解。如雨似風潤物,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最直接的便是,父親推倒舊泥巴房時,莫蓮給他帶來的兩萬五千塊錢,真正幫了我們家的大忙了,加上他又借了一些,很快我們家便住進了一層水泥磚房,盡管小,但不用再擔心漏雨的事了。
有了新房住,父親的酒更喝得猛,原來一天一餐,現(xiàn)在變成一天兩餐,甚至三餐。莫蓮又不停地勸:“花大哥,不要再喝了,你不能停下來!你還沒真正脫貧呢,前面的路還很遠。你現(xiàn)在才剛剛起步,離小康還有一大截呢!”
我爸花大樹回答:“妹子,我實在累得直不起腰了啊?!?/p>
莫蓮忙,全村八個自然屯她都管??伤v信用,幾乎每天都到我們家來,有時早上,有時中午,但更多的是天黑以后,重點就是教花小蔓識字,當然也教她唱歌。她帶來了筆、紙和本子,還帶了好幾套衣服和裙子。她教花小蔓如何清理房間,又手把手教她如何疊被子,如何穿衣服。她給花小蔓洗頭,梳她那烏黑卻亂如雞窩的頭發(fā)?;ㄐ÷麑W得也挺認真,兩只大眼睛盯著莫蓮連眨都不眨,可教了一個星期,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莫蓮一離開,她房間里原來啥樣還是啥樣。
“妞兒,你那蔓字太難寫,先學寫你爸的吧?!蹦彶辉诘臅r候,空閑時間比左江水還多得多的母親,開始也像模像樣要教女兒認字寫字。隔著窗戶,她一遍又一遍大聲地向窗外正忙碌得屁股冒煙的父親喊:“花老鼠,你那個鼠字怎么那么難寫呀,到底多少筆分幾畫呀?”母親從不直接稱父親花大樹,總叫他花老樹??伤偸峭伦植粶剩瑯涫蟛环?。
“好妹妹,這還不容易?畫個坨坨,旁邊點幾根毛不就是個鼠字嗎?”屋外,遠遠傳來喊聲,逗得大榕樹下正在閑聊的人們哈哈大笑。
喊話的名叫黃大山,排行第五,人稱“黃老五”,是個光棍漢。
我母親娘家名叫林乃妤,不會念的人常喊她乃好。黃老五垂涎我母親美貌,背地里不知跟蹤了幾回。有一次趁父親不在,他撬開后窗木條偷偷竄進房里,嚇得我母親呼天喊地,又撕又咬。見不得逞,他打開前門跑了,恰好被剛從山里回來的父親堵了個正著。
可他好了傷疤忘了痛,常當著眾人面說些不淡不咸的話,討嘴上歡實。莊稼人寬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中不添點油加點醋如何打發(fā)得干澀枯燥的日子?就算說些過分點的話都理解。嘴長人臉上,鎖得住他說東道西?只要不發(fā)生實質性問題就行。再說,一個村子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犯不著上綱上線太認真。誰叫你花老鼠討了個那么生嫩的婆娘呢?
莫蓮再來的時候,住屯里很長一段時間。
她白天跟屯干到山上轉,晚上召集大伙開會。她發(fā)動大家獻計獻策,看壇基能做些什么既好又符合實際的事業(yè)。這時候,眾人就很活躍,有說要致富先修路,先把路開通了鋪上水泥再說;有說壇基風景好,要求莫書記從財政拿錢來辦旅游;也有說這里山多可開發(fā)種養(yǎng)……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像煮開的一大鍋粥。
“停,停!大家別凈扯那些沒用的?!秉S老五喊,“莫書記,我說當前最有用又最實際的事業(yè),就是如何解決壇基屯最大的問題?!?/p>
莫蓮問什么是壇基當前最大的問題。黃老五說:“光棍太多,這就是我們屯當前最大最實際的問題。莫書記你不如給我們介紹些女的進來。”
“我們……晚上……是睡不著!”他陰陽怪氣地又加了一句,“所以,先把個人的事業(yè)處理了,村里的事業(yè)才有心思去想,比如開路呀、搞旅游呀?!毙∥堇镱D時轟地爆發(fā)出大笑聲。有幾個女的去擂他:“看你那熊樣還硬得起嗎?天天睡大覺,還不睡扁了去?”會議便在眾人哈哈大笑中散場。
事后,屯長扯著黃老五的耳朵:“你渾身上下就是塊爛泥!每天不講幾句正經話,人家莫書記還沒結婚呢。”黃老五啊一聲:“不會吧?”
都說落實就是能力,實干才是水平。果然,莫蓮回單位發(fā)動了所有幫扶人,要給每一個聯(lián)系戶進行力所能及的支持,重點放在種養(yǎng)上。她說,我們村山多資源多,得好好發(fā)展。
她給我們家?guī)砹艘磺л鷺涿?,說是黃花梨種,很珍貴。她不但動員、還親自跟我父母一起到山上,把樹苗種到還沒種上桉樹的那塊空地上。但才過幾天,我父親就把樹苗給拔了仍然換種上桉樹,他的理由是黃花梨成材要等上好幾百年。他說:“我孫子都等不到它長大?!?/p>
莫蓮又對我母親說,大姐我看還是把小蔓先送到私立學校,等到特殊學校那邊空了位子我們再轉學,這樣你便可以騰出手來幫花大哥做些農活。私立學校在街上,說是學校其實是所幼兒園外帶學前班,學費挺貴,但莫蓮自己掏了。站在那些孩子中間,花小蔓的確太特殊了,簡直鶴立雞群??芍蝗チ艘恍瞧?,莫蓮又把花小蔓給領了回來,她氣憤地說:“那校長不是人,一雙老鼠眼一天到晚盯著小蔓都挪不開!還說小蔓成績不好要單獨開小灶。黃鼠狼給雞拜年,哼!”
后來,她又給我們家送來了一公一母兩只黑山羊。她對我父親說:“花大哥,你家山地多,山上草多樹多,適合養(yǎng)牛養(yǎng)羊。這是良種,只要等到它們生出一大幫崽來,你們家就脫貧了?!?/p>
可不到一個月,我父親又把它們偷偷給賣掉了。后來,不知是誰把事情告訴了莫蓮,氣得她不停地數(shù)落:“花大樹,你怎能這樣呢?我好心好意幫扶你們家,還不是看你們家窮得叮當響?!币娝煲錅I的樣子,我父親心軟了,他掏出錢還給她:“莫書記,這是賣樹和羊的錢?!?/p>
母親就罵,罵聲表明此時她腦子并不笨。她說:“花老鼠,人家小莫是心好,你怎能好心當成驢肝肺呢?”
“你懂個屁!”我父親回敬道,“兩只羊就把我的手腳都捆死了,你懂不懂?要不你養(yǎng)。可是你能養(yǎng)嗎?別到時我還得上山去尋你?!蹦赣H想想覺得父親說的沒錯,一想起那海般連綿廣闊的崇山峻嶺她就膽怯。事實上,就算把她放到公母山上,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回來。
過了些天,莫蓮親自登門向我父親道歉,說她生長在城里,不了解農村的具體情況,請原諒她經驗不夠又過于武斷。
后山有個大水庫,是農業(yè)學大寨時修的。過去,這個水庫灌溉下游數(shù)百畝水田,每年還打得數(shù)千斤魚。可分田到戶后情況變了,先是人們都進城打工去了,田地丟荒了,不需要灌溉了,所以渠道崩塌了,壩身裂了也沒人理。特別是種上了桉樹,滿山滿綠油油的桉樹把水都吸干了,水源便斷了,那水庫里的水變少了還變黃了,成了半死不活的一潭微瀾。頭些年還有人承包,可從山里流出的水泛著綠色,魚養(yǎng)不大還不好吃賣不出,誰養(yǎng)誰虧,后來沒人敢承包了,就丟荒著。
可惜呀,可惜!這么好的資源生生給毀了!莫蓮書記十分痛心。她帶著林業(yè)、水利、國土、規(guī)劃等部門來了一趟又一趟。大約過了個把月,她又把村干屯干都召集起來。她建議從壇基屯開始,不要再擴大種植桉樹,最好是有個計劃逐年減少,最后全部消滅它。她說:“我們要種其他水源林,還公母山本來面目!保護好青山綠水,就是保護好我們的金山銀山!”
見沒有應和聲,她又大聲感慨:“再不重視,連喝水都成問題。我們要對子孫負責!”
屯長終于開口了,問:“那,哪樣子辦?”
“能不能先從水庫旁的幾座山開始,把附近的桉樹全砍了,想辦法恢復水源林?”
“這……”屯長黃光明清楚,全屯的飲水源就是水庫邊的幾個山泉,因此水庫周邊的生態(tài)關系著全屯??烧嬉沉松缴系哪切╄駱洌峙鹿ぷ鞑荒敲慈菀鬃?。
“先不講斷子絕孫。如果不這么辦,真的哪天山泉斷流了,全屯百姓去哪找水喝?”莫蓮一臉的著急。
既然這么重要,村民們就嚷嚷著要開大會,村主任韋民就順水推舟說那就開吧,群眾的事群眾民主協(xié)商解決。
會議不算熱烈。因為水庫旁邊的幾座山還沒有分,也就是說它們還沒確定戶主,是屯長黃光明幾兄弟硬占的,村里人早有議論只是不敢明說,如今有莫書記做主,大家腰板便硬了。會上,當莫書記剛提出征求意見時,黃老五第一個就站了起來,大聲附和道:“水庫邊的那幾座山原來考慮喝水問題,就故意不分給個人承包。如今既然影響到全屯喝水的大問題,那就該還它本來面目!”他轉身問屯長:“四哥,您說呢?”
大家都把眼光對著黃家?guī)仔值?。黃家在村里是小戶又不占理,且他們已種了幾年早有了收入。
黃光明只能紅著臉答:“砍!半個月內清理干凈!”
但他向莫書記提出,砍樹得有林業(yè)部門的砍伐證。他答應爽快,心里其實也打著小算盤,以前他家兄弟幾個在水庫邊強種桉樹村人就有意見,如今他當了屯長同過去不一樣了,他不能再帶這個頭,所以他心里有些忐忑,再說要是真的全屯沒水喝了都把責任推給黃家那事情就鬧大了。反正樹也大了到了砍伐時候了,不如順著莫書記的意思借坡下驢,再借她力把砍伐證辦了,省得跑林業(yè)部門費那個力,一舉多得。
莫蓮只以為是黃家兄弟支持自己工作,哪能想到還有這層意思?不過事情如此順利解決了,她挺滿意,當時就夸口:行,由我負責!
樹就這樣都砍了,接著莫蓮就有關承包水庫事宜進行動員??纱謇餂]人愿意承包,年老的沒精力,年輕的不愿干,說出去打工輕輕松松一天就可賺兩三百塊,要是窩在村里累死累活不說,這水庫能不能賺錢還不一定,別到時竹籃打水一場空。見沒有人承包,莫蓮就到我家做我爸的思想工作,說花大哥你腿不好,再說你家一大家子又不能出去打工,不如包了水庫,放些草魚、鯉魚、鰱魚,再養(yǎng)些雞鴨鵝,一兩年你家就真的脫貧致富奔小康了。
我父親猶豫:“這東西沒做過,再說哪來的資金呢?”
“我?guī)湍?。貧困戶?chuàng)業(yè)有資金扶持呀,光小額信貸一次性就可貸五萬?!?/p>
“這么說,真能干?”
“當然能!”
既然書記都這樣說了,我父親花大樹就沒了退路。他說那就豁出去吧,大不了就搭上這百把斤也沒什么可惜的。果然,有了莫蓮書記的幫助,只兩周便順利貸到了款。他又找來五六個人幫忙,先是對水庫進行大清理,把水中的木頭、樹根和雜草清除,把壩首齊人高的雜草刈割,用水泥把老鼠洞封堵,再在水庫邊搭建雞舍鴨舍……其間,為給父親鼓勁,莫蓮書記還主動到水庫勞動,她卷起褲腿挽起袖子,像個男勞力一樣干得汗流浹背。我父母過意不去,不停地勸書記你一大姑娘家的不適合干農活,只要動動嘴我們照著干就是了??伤灰?,說流些汗權當減肥。有一次,由于不小心她還差點被毒蛇咬傷,嚇得我父親臉都青了,他哀求著勸她離開,說要是你莫書記有個萬一他便會成為罪人,承受不起。忙活了一個多月,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小型農場終于建成了,魚苗放了數(shù)千尾,雞鴨鵝養(yǎng)了一大群。想象著快要成為富人,父親做夢都帶著笑。
他衣衫襤褸,亂發(fā)飄蕩,面黃肌瘦,嘴唇發(fā)白。他瘸著腿,來回奔波,水庫四周到處都是他的身影,群山到處回響著他的呼鴨喚鵝叫雞聲。他忙得天昏地暗,恨不得把自個掰成兩個或多個來用。掙不下去的時候,他把我母親也拉到了山里。
見老公整天見頭不見尾,母親很同情很可憐,就問:“老公,我能做什么?”父親頭也不抬:“你就替我清點那些雞鴨鵝,看看又少了沒有?”雞鴨鵝太多,父親擔心丟了或是被黃鼠狼偷吃了,但他又沒多余時間管顧,只好把這項重要的任務交給母親,可母親點來點去,每次數(shù)字都不一樣。每每這時父親就生氣,他總是習慣性地去捏母親嫩生生的臉。而母親照樣是又喊又笑:“喲痛,該死的花老鼠!你要喜歡,下次我報同樣的數(shù)不就得了?”
而她如何明白父親的著急?父親生性小氣吝嗇,要按他的心思,他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只水鬼每天潛到水里去數(shù)清那魚才心安!
“老花,老花!”
“花大樹,快出來!”
那天早上,父親花大樹和母親林乃妤正匍匐在荊棘叢里,搜尋昨天可能遺漏的雞鴨蛋,壩首上突然傳來了第一書記莫蓮的大呼大叫聲,聲音尖細銳利無比,震得山谷嗡嗡作響。我母親嚇了一跳,把好不容易撿到兜在懷里的幾枚蛋撲哧一聲給掉到了地上,瞬間粉碎!
“莫書記,你找我?”父親花大樹不得不從樹叢中爬了出來。見莫書記漲紅著臉,膽小的父親拉著同樣灰頭土臉的母親,怯怯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兩人就像犯錯的孩子,四只眼都直勾勾地朝她望。
“你們是這樣當父母的嗎,啊?!”莫書記怒火中燒。
“咋了?”我父親仍是怯怯的,生怕一不小心又被對方當面開一槍。
“咋了?你還好意思問我咋了?你們自己做的好事,不知道?”對方不依不饒。
“你是說?”父親把手中的蛋向她舉了舉,“難道,我自己的蛋不屬于我的?”
“誰跟你說這個?”莫書記美麗的臉漲得通紅,“說,誰讓你們把花小蔓給害了?”
“我們把小蔓給害了?”
“不是你們是誰?你們把她給賣了!”
“啊,原來如此?!备赣H松了口氣,走過去一手提著蛋一手拉著莫蓮把她帶到棚子里。他放下蛋并給她倒了一杯水,說消消氣。
“不就嫁人嘛,哪個女孩不嫁人?”他又邊給莫蓮找凳子邊解釋,“我和她媽都忙,也顧不上她。再說,人家李老板還答應要扶持我們,要給我們在這里搞個農家樂。”
“那李陽通都三十多了,還是個二手,都可以當小蔓的老爸了。你們真狠得了心!”
“嫁誰不是嫁?再說,像小蔓這樣的能嫁出去就不錯了。”父親指指水庫,“你也看到了,這一大攤子怎么辦?每天都是大開銷,我都快撐不下去了,光飼料一天就得好幾百。我們都不敢請人工。累死累活我情愿,可小蔓誰管呀?總不能停下來回去照顧她吧?”
“可花小蔓才十五歲!我才溝通好,要把她送特殊學校的?!?/p>
“十六了,莫妹子。說句實話,她能有個去處,有個家待著有個人照顧著,做父母的也算對得起她了?!备赣H顯得特別無奈。
“不行!小蔓還不到法定年齡,你們要執(zhí)意這么做,小心我告你們!”說完,莫蓮走了,仍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
望著莫蓮的背影,父親頗埋怨。他說,屎殼郎推糞球——各顧各,你一個老姑娘不嫁人,反倒管別人的事太寬。
埋怨歸埋怨,既然是莫蓮書記有警告,父親倒沒敢馬上把姐姐給真嫁了,尤其當莫蓮把她送進特殊學校后有人管,讓他們騰出了手,姐姐要嫁人的事便暫時擱了下來。倒是那李陽通開明,得知情況后也作了表態(tài),說他可以等。沒娶上花小蔓,他也沒有食言,他先是給父親打來了一筆錢,讓他籌備農家樂的事。有了錢,父親的農場得以順利進行,年底時,分幾批雞鴨鵝魚都順利銷售了出去,我們家一下子有了收成,父親心里更是樂開了花,家里天天殺雞宰鴨,歡聲如潮。吃水不忘挖井人,父親到村委硬要把莫蓮書記拉到家里來,他要感謝她,說沒有她就沒有我們家的今天。春節(jié)將到,他還挑選了幾只肥雞肥鴨和幾條大肥魚親自送到莫蓮在城里的家,可卻被她堅決買下來了。莫書記說,花大哥你清楚,我們有規(guī)定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難道你要讓我被處分呀?
大年初三晚九點多,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那雨像天河傾倒,轟隆有聲。
母親林乃妤望著黑乎乎的天,在屋里走走進進,后來實在忍不住她才忐忑不安地用手捅捅仍與眾人喝酒的父親:“花老鼠,這么大的雨會不會影響到水庫?”一句話,把父親從酒精麻醉狀態(tài)中驚醒。父親放下酒杯對自己罵了一句:“媽的,差點誤了大事!”也不管他人,他立刻奔出大門,沒入了夜色中。
第二天天大亮,睡在工棚里的父親仍沒醒來。昨夜忙了一整夜,也累了一整夜,直到天亮雨停,見水庫沒大礙他一顆懸著的心才敢放松,加上肚里的酒起了作用,他一下就倒到了木板床上。
他是被屯長黃光明和村主任韋民從被窩里給拎起來的。見他睡眼蒙眬,村主任韋民劈頭就責問:“是不是昨夜你給莫蓮書記打的電話,報告公母山下了大雨?”我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咋了?她問我下沒下雨,我答復說下了,還挺大。這也犯法?……”
“你他娘的,豈止犯法這么簡單?”韋主任怒氣沖頂,滿臉青筋暴烈。但望著父親一臉的疑惑,他也很無奈,他猛一個下蹲抱著頭呼呼大哭起來:“多好的姑娘,多好的人呀……連個家都還沒成……”
“咋了?”我父親花大樹蒙了,咧著大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的確有些不知所措。
“唉!”旁邊的黃光明嘆息道,“莫書記惦記著水庫安全,昨夜硬闖狼兒溝,連人帶車被洪水沖走了,如今是死是活沒個準,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聽說縣里鄉(xiāng)里正派人去搜呢。”
“我的天呀!”驚愕與悲傷一下便擊中了父親。他完全醒了過來,他為自己的粗心而后悔,他不停地自我譴責。他呼地站起來,就要往外沖。
韋主任問:“干什么去?”我父親說:“去找莫書記啊?!?/p>
“別再添亂了!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這吧!”韋主任又向他吼道。
“那我該怎么辦?”父親花大樹又懵懂了,要是莫書記真出什么事情,那自己可真成了罪人了。
三天過后,縣里組織的搜索隊在下游十余里的左江里找到了莫書記的尸體。她的事跡轟動了全鄉(xiāng)、全縣,甚至全市,這是后話。
我父親花大樹為此病倒了足足一個月。
后來,他終于走出了家門。他串東家走西家,他特別喜歡到其他貧困戶家里。他反反復復地跟人家講,反反復復地對他們動員,他的目的就是向大家推介這個計劃宣傳那個規(guī)劃,比如擴大養(yǎng)殖業(yè),比如開發(fā)農家樂等,反正一大堆。他要求他們也一起加入他的所謂陣營中。而那些人卻無動于衷,他們的同情多于支持。有人甚至說他是個瘋子,頭腦被燒酒燒壞了,盡說胡話。
“我說的都是真的!”他大聲地反駁,他對人們議論他是瘋子而耿耿于懷、甚至憤怒莫名,“莫書記要在,她也會這么說的!”
莫蓮書記的意外事故對他打擊挺大,他老以為是因為自己的大意造成了莫蓮書記意外事故的發(fā)生?!拔艺媸翘运搅?。我怎么就沒想到她會半夜跑來?她是那樣好的一個干部啊?!彼匝宰哉Z,也時常迷糊。
他常無緣無故命令我母親:“快上香!快點蠟燭!我要用壯人最高禮節(jié)敬莫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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