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作之余,疲乏之時,我總是喜歡隔窗望遠(yuǎn)。遠(yuǎn)望時,我總是任由自己胡思亂想:那遠(yuǎn)處的雪山,我把它想象成一個白冠黑甲的將軍;近處那些橫七豎八的樓房,我就把它們想成隨時等待檢閱的士卒(當(dāng)然,有時我也會把它們視作一個個靜止不動的呆瓜);至于那些更近處的各色樹木,我就將它們當(dāng)成隨風(fēng)招展的各類旌旗。這樣想著,平淡無趣的天地忽然就變?yōu)橐惶帍V袤的沙場。沒有鼓聲,沒有觀眾,充盈其間的只是一種望不到邊際的靜穆和莊重感。
直到有片白云,飄進我的視界。
淡淡的、若有似無的一片云,不知從何而起,也不知從何而來。它就那般安靜地、從容地浮在天際,忽然就闖入你的視線,給你一種輕浮的錯覺。奇怪的是,在這之后,那些無邊的靜穆和莊重,忽然就變得不再重要。這一種輕、一種浮、一種自由和靈動忽然就牢牢抓住我的心了。
是啊,輕快的便是自由的,也只有自由的物事才可以擁有那么多變的形態(tài),并給人以無盡的遐想。它不像樹,終其一生扎根在某處,不能移動;也不像山,窮其一世凸起在某地,不增不減;更不像人,被這樣那樣的生計問題折磨和禁錮著,只能向往著自由。
于是,看它越久,就越覺得它是那般輕快,那么自由且潔白。它無牽、無掛、無慮、晃晃悠悠地、自如來去著。我愛它當(dāng)下的這種狀態(tài)。
二
之后,就想起在達坂山頂看云、在青海湖畔觀云、在祁連青青草原上以及在海西無邊荒漠里賞云的舊時光來。每到一處,除了該賞的風(fēng)光,我最喜歡看天上的云。在不同的時節(jié)、于不同的境況,以異樣的心境觀云賞云,實在是人生易得的樂事。
一直覺得,寥廓的天雖說藍(lán)得讓人沉醉,但若沒有片片云朵加以點綴,這種無邊際的藍(lán)也會讓人覺得單調(diào)乏味。這般說來,云,首先是以裝飾物的形象被我接納的。云的色澤,雖說大抵在黑白之間,但若要細(xì)究,怕是分成七十二種都難以括盡。一縷薄云,當(dāng)它連身后天空的藍(lán)都遮蓋不住時,這份白是最淡最淺的。絮絮地鋪開,延展;在我的觀感里,這是云的底色,猶如一席淺色的簾幕,隱隱透著它背后湛湛青天的所有秘密。
接著是一團翻騰狀的白云,厚實之外,是有層次的美感。一層層涌起,白得似棉,被子一般扔在那里,惹人矚目。就這么獨自一團,停在空中,靜止不動,顯得既不費力也不著力。此刻,看云的人如果恰好也平躺在某個空曠所在的話,自然是會生出一種相看兩不厭的情緒的。
之后是黃云、是灰云,是色彩的逐漸深沉,同時伴著體態(tài)的漸趨臃腫。在這種色澤里,云會顯出它藏著的侵略性來。隨著色澤的變化,云的范圍漸漸擴大,有時甚至遮蔽了大半個天空。在其時,你若是細(xì)細(xì)觀看,這時的云是復(fù)雜的存在物。在那些透出湛藍(lán)天空一角的闕處,云仍是素雅的;而那些聚在一起準(zhǔn)備興風(fēng)作雨的,又是一副陰沉沉的模樣。
還有烏云,甚至極黑而至墨色。每逢這樣的時候,云層就壓得很低,整個天地被它包裹得不見一絲光明。之后會有電,算是點綴;又有雷聲,算是吶喊;然后是半截子的疾雨或者大片的雪花,讓你逐漸忘了它們之上那綿密而厚實的云層,仍在那里冷峻而無聲地存在著。
當(dāng)然,還有那少見的彩云,被這樣那樣的機緣眷顧著,以潔白的底質(zhì)鑲上五色或七彩的光環(huán)。因其美麗和罕遇,而被視為福祉或祥瑞,也是云的另一番際遇了。
三
因為喜歡看云,讀古詩時便格外留意與云有關(guān)的詩句。翻檢殘頁,隨手亂記的句子倒也有那么七八十條了。近日重看了一會兒,竟發(fā)現(xiàn)云在詩歌里有特定的搭配語和使用語境:它常被孤、閑、無心等詞修飾;你偶爾能在送別詩里見到它,也常能在游仙詩里尋到它,在隱逸詩里遇到它,更能在邊塞詩里多見它的蹤影。
分別時,感傷的人大概比往常更為敏感,這時候,大概孤零零一朵云更能引發(fā)離人的同理心吧?李白說“浮云游子意”,韋應(yīng)物也說“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大概都是看這云只是在飄浮,沒個最終歸宿,與游子何其相似才有了如此嘆息吧!
邊塞詩里常有云朵在,自是容易理解。大漠長河、孤煙落日是北方常見的盛景,相較于南方或關(guān)內(nèi),北方的山河之勝畢竟顯得蕭疏卻大氣了些。文士眼里稱得上景的大概只有黑山、白雪和各色的云了。所以李頎寫了許多邊塞的云,有時他說“黃云隴底白云飛”,有時又在醉醒之后空望孤云,覺得它遙不可及;有時又說“萬里浮云陰且晴”,甚至有時也會哀嘆蕭條的黃云竟使得白日變暗??傊?,邊塞上諸多云色,自己的諸般心情,都靠著這幾行詩刻在了那里,供我們?nèi)ゾ捉劳嫖丁?/p>
游仙詩和隱逸詩里是有另外一個世界在的,那里有許多的仙人和道士。彼岸世界里不常用的云(《論語》《孟子》里罕言云,似乎只有“富貴于我如浮云”一句,大概那些遙不可及的東西在儒家那里是不值得深究的,比如鬼),在他們的世界里卻是極受歡迎的??措[士,在北山白云里自顧自地愉悅著;看隱處,要么只有孤云高標(biāo),要么就是云深不知處;在隱士的眼里,眼前巖上的那幾縷云,是那般無心瀟灑;在慕道者的眼里,白發(fā)的老者,高臥在松云之側(cè),實在是最賞心悅目的畫卷;那些人生不得意,誓將掛冠去的人,是何等隨性地說出了“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的撩人文字,而在聊齋的仙人世界里,高潔的仙子是可以餐云、衣云,甚至以云為被的。
所以看云,當(dāng)去山里,看云在腳下,甚至手邊,就那么不高不低地圍繞著你,你可以看它靜,看它跑,看它幻化成各種模樣;也可以看它沒聲息地涌上山頭,爬下山谷,將萬物囚起來又放出來。
所以看云,當(dāng)去高原,去塞外,看它如何恣意綻放,在寥廓而高遠(yuǎn)的天幕之上;看它做修飾,看它漸起勢、看它終得勢,又看它放空一切,煙消云散。
所以看云,當(dāng)抱著閑心去看:看它怎么從無中生出有來,看它在虛于實、變與不變里糾纏,看它來,又看它去;看它可修飾、可遮蔽、可無牽無掛,無心亦無跡。
四
臨了,忽然想起杜牧的佳句“綠云擾擾,梳曉鬟也”。驚覺古人何其有趣,硬是將那遠(yuǎn)在天際、難在舌尖縈繞的云扯到了自己身畔。年輕女子烏黑的發(fā)絲,層層疊疊,纏纏繞繞,層次感極佳,不是像極了天邊那層疊的云朵嗎?
此時,再讀“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我們完全可以將情境置換了去,不必非要在深山里看云,我們完全可以在身心疲乏時,回到家里,看枕邊人鬢發(fā)如云,給自己以放松、愉悅和自由。
暮色
四月快要盡了,雖說綠意還很稀疏,鮮花也難睹一個,但冬和嚴(yán)寒終究是要遠(yuǎn)去了,連時升時降的氣溫也漸漸趨于平穩(wěn)了。
在多次眷顧了浩門川之后,春雪倉皇遠(yuǎn)遁,卻一不小心將那潔白的裙裾留在了山頂。傍晚時分,一切工作告完,隨意一望,或南或北,那幽藍(lán)深邃的天空、皚皚的山巔白雪和山腰處停著的云朵忽然就讓我有了想出去走走的欲念。于是,約兩三個同騎的車友,趁著夕涼,我們徜徉在浩門川寬闊的懷抱里。
去哪兒,怎么走,都不是問題!浩門川南線、北線、中路都有還算平坦的馬路或鄉(xiāng)村道路供你我選擇。其實,每次外出,路線都是臨時起意,既算不得精心挑選,更說不上刻意安排了。比如近日,我們或選南線朝西方向,沿浩門河騎到舊水泥廠附近折回,算是熱身;或選中線主路朝西到火車站返回,算是加量;或選南線朝東,經(jīng)瓜拉、麻蓮、蔥花灘村再折回,算是爬爬小坡,挑戰(zhàn)下自己。
其實,所謂騎行,也并非是單純?yōu)榱隋憻捝眢w,它最大的好處在于讓騎行的你我暫時擺脫熟悉的環(huán)境,走到天地自然中去。你看:風(fēng),若有若無,卻一直陪著你,從不缺席;柔和的陽光,或在前方,或在身后,也許還會隱入一小片孤云里,和你玩躲貓貓的游戲;田地,被泛著銀光的犁鏵翻過,露出黑褐色的肌理,裸呈在天地之中,受日月光照,得微風(fēng)吹拂;一臺藍(lán)色的拖拉機停在地里,極靜默地享用著天地的片刻靜謐;鳥雀自在啼鳴,宛轉(zhuǎn)悠揚,你卻尋不到它的蹤影;偶爾有大只的野雉,鋪開錦繡一般的羽翼,從我們頭頂無聲卻遲滯地飛過。
除了它們,陪著我們的還有路旁的村莊、河流、遠(yuǎn)近的各色山等。其實,村莊是不值得細(xì)瞧的,那一樣的白墻、一樣的鐵門,總給人一樣的觀感,看多了也就有些煩厭了。但村子里有各色的人,比如留著長須的老者、扎堆聊天的農(nóng)婦、奔跑雀躍的孩童、也許還有那么一兩個拿著手機兀然呆立的青年。村子周邊,總有亭臺,有廣場,有清真寺,但大半也是靜默的。亭臺上沒有人坐,廣場里少有人玩,清真寺外一片靜寂,只有垂拱上流動的陽光還算清明。斜陽照著墟落,自然就有歸家的人兒或歸圈的牛羊。你看,那些緩緩挪動腳步的群羊,在馬路上悠悠地走著,一點也沒有要讓路的意思;偶爾還會有那么一兩只羊呆立在路上,不停地咀嚼著什么,又像是在反思著什么,任陽光就這般柔柔靜靜地照在它身上。它只是立著,直到莽撞的司機不停摁響喇叭,或者焦躁的主人揮動著繩鞭在空中甩出一個炸裂的音符后才肯動身,幽怨地離開。
路邊有悠悠的河水從西而來,向東而去。相對平緩的地勢里,水流自是平緩。若不是河里有大小不一的石頭,河水一定會如一條靜置的絲帶,絕不會漾起大小不一的暈圈和幅度不同的漣漪來。河與路,時遠(yuǎn)時近,分別又重逢,河水的聲響自然不會被我們收藏。可當(dāng)我們臨河而憩的時候,我們總能看到河邊算不得甲秀的樹木已變得色澤豐富了起來,白的枝干,黑的疏影、泛紅的枝條都給我們以啟示:不久的一天,嫩葉就會初綻在枝頭;浩門川,終于盼來了春的身影。
其實,你若細(xì)瞧,便能在河畔草地上發(fā)現(xiàn)大片的淡綠,正努力一片片蕩漾開來,企圖將那統(tǒng)治大地山河已久的枯黃色澤慢慢替換。近處的山,紅色的臉上,該是千古一致的神情,它太靜默了。靜默到忘了說話,忘了自己打哈欠的樣子,自然也應(yīng)忘了當(dāng)年行人的匆匆步履之聲。
但它和我一樣,是朝著夕陽,或迎著斜陽的。夕陽一旦躲進西嶺,萬壑就得沉入暗夜里。所以,調(diào)轉(zhuǎn)車頭,朝著夕陽,朝著西嶺之上的那一輪暖陽,我和山一起注目著它。之后,車輪滾滾,我便想象自己是追日的夸父,山一路延展,可夕陽一點點下沉,不斷變換著它的色澤:從起初的淡黃明麗,變作一抹金黃;再由這縷金黃化作一片鋪開的橘紅色,隨后慢慢淡下去,轉(zhuǎn)為青白,最終晦暗了下去。
將車停在浩門河邊,才曉得追日的人并不口渴,自然也無須大澤之水供我暢飲。不遠(yuǎn)處,城郊的路燈次第亮了起來,給踏上回家路的你我?guī)肀鶝龅墓?。一身疲乏,卻也一身輕松的你我,如果能枕著這些收藏的暮色入夢,那么這人間也便值得深愛了吧,我想。
作者簡介:李遷,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愛讀書,好古文,有散文作品偶發(fā)于《青海湖》《金銀灘文學(xué)》《格爾木》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