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一頭扎進花海,在羅平,
遍地黃金甲俯首即拾,隨意披掛,
就有了王的氣概。
那些花的姑娘恭迎的架勢,
排山倒海,足以讓英雄束手就擒。
藍天與白云失寵,
眼里只有窈窕與招展,
早晨遇見宛若鄰家的少女,
中午就風(fēng)姿綽約,多情、妖嬈,
黃昏還在身后,一搖擺,成了貴夫人。
難怪說女大十八變,
我在八百畝浩蕩里的陷入,
只鐘情于一朵。
不考慮是否能夠突圍,
做一次王,一次密不透風(fēng)的前呼后擁,
就夠了,可以山呼海嘯。
蜂箱里囤積的樂譜,
一張張打開,都是風(fēng)暴。
油菜花地的交響,從蜂的翅膀上,
升騰起來,與陽光互為照耀。
一個人巡走的舞臺,
一個人的千軍萬馬,
每個花季的演出,只要花開,
就燦爛。
比游牧更孤獨的棚架,
在花海里時隱時現(xiàn),
一張簡易床,一口鍋,兩只耳朵,
聽蜂的私房話,血脈賁張,
身邊的那條多依河漲潮,
溫潤了所有的夢。
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與人交流了,
習(xí)慣了蜂的甜言蜜語,
那些激越與舒緩。
一陣風(fēng)過,花瓣的雨灑落,
在他身上,我身上,沒有謝幕。
三月的羅平一幅畫,
無比奢侈的金色的油彩肆意潑灑,
沒有留白。天地間鋪開巨大的畫布,
隨意裁剪一塊,都是極品。
行走在畫里的人如同螞蟻,
只有那些形似漓江山水的山,
從花海里長出來的山,
突兀地生長,毫無關(guān)聯(lián)地生長,
與滿目的金黃互為抬舉。
星星點點的墨綠,如同美人的痣,
鑲嵌在畫布上,與畫風(fēng)匹配。
所以我得留一首詩給這里的山,
即使只是陪襯。
老班章從山頂上下來,
生的熟的都是精制,
印上了我的姓名。
冰島與北歐的那個沒有關(guān)系,
在西雙版納人見人愛,
被我小心翼翼懷揣。
剛走紅的曼松還沒有明星的派頭,
低調(diào)、含蓄,三盞過后,
口碑波濤洶涌。
熱帶的雨說下就下,
老虎不會說來就來。
這里的孟加拉虎不喝茶,
見過它的人越來越少。
晚宴上的虎骨酒,姓孟,
我心有余悸,酒杯把持不住,
灑落在地毯上的猩紅,
刺鼻,反胃。
我和那只倒下的虎,
素不相識,但我知道,
有一雙眼睛在叢林的深處,
望著我。
石寨山睡了,
沒有一絲鳥鳴。
一個王國的墓葬沉寂得太久,
斑駁了。
滿地落葉與樹枝,
都是大風(fēng)吹散的矛鉞。
與戰(zhàn)事無關(guān)的煙火留下來,
飾紋爬滿青銅的身體,
把遠古紅土高原上的民族血脈,
埋伏其中。
圍墻里雜草和野花,
那些肆意的五顏六色,
成為后裔們身上的披掛,
兩千年的譯碼。
撫仙湖水底的繁華,
緩緩浮出了水面,
古滇一枚黃金“滇王之印”,
在自己的姓氏上,
舉起了曾經(jīng)的江山。
近水而居的石寨,山似鯨魚,
亙臥于滇池的浩蕩,
誰能看見它滿腹經(jīng)綸?
深埋的古滇國墓葬群,
已經(jīng)沒有呼吸。
我在兩千年以后的造訪,
與守山老人和一只癩毛小狗,
謀面陽光下的蒼涼。
老人沒有經(jīng)綸,狗也沒有,
一支長桿旱煙遞過來,
卻之不恭,只能不恭,
不能承受如此強烈的潦草。
石縫里一朵黃色小花,
開得分外囂張。
五百里海的夢,
把一個人的名字斧鑿成船,
漂洋過海。
史記的筆跳過了章節(jié),
忽略了這個記載,
忽略了這人在滇池的胎記,
那是滇池的藍和天的藍。
天的藍有多寬,
夢里的海就有多遠。
注定舉世無雙的遠行。
海上了無人跡的六百年前,
還沒有好望角的達·伽馬,
沒有美洲新大陸的哥倫布,
大明王朝的一千只帆,
從這人的手上升起。
七下西洋,宛若閑庭信步,
亞非海岸和島礁的眼睛,
都聚焦在帆上了。
那些驚恐,那些警惕,
那些四處奔突倉皇而逃的背影,
那些劍拔弩張嚴(yán)陣以待的敵意,
在滇池藍一樣的清澈里,
在滇池波一樣的溫情里,
手語可以解凍,可以冰釋,
鄭和的和,一枚漢字,
和了海上的風(fēng),海上的浪,
世界第一條航海之路,
和了。
最初的五百里的海,
在高原上,就是浩瀚。
昆陽月山西坡的那人,
就是滇池的一滴,
固執(zhí)地泛濫。
為海而生,為海而死,
大西洋海的藍、滇池的藍,
還會一萬年藍下去,
我知道,那人還在。
壽比南山的山,就是衡山,
衡山在五岳排行老大,
又叫南岳。
金簡峰宋徽宗御題的壽岳,
五百年后被康熙再一次欽定,
南岳真的高壽了。
我不敢在山上說我的花甲,
與福嚴(yán)寺大岳法師品茗,
說銀杏的福報與年輪。
滿院子的落葉睜著眼睛,
比陽光更閃亮更犀利地掃描,
我沒有手足無措。
齋飯正襟危坐的儀式感,
一碗白米飯,巡回幾碟小菜,
祈福、祈壽,心誠則靈。
衡山遇大岳法師,有悟,
心靜如水。樹上知了的喧囂,
也婉轉(zhuǎn),滿目清涼。
那只蝴蝶應(yīng)該是皇后級別,
在南岳半坡的木欄上,望著我。
過山的風(fēng)驟然停息,
它的兩翅收斂成屏風(fēng),
驚艷四射。我不忍心驚擾它,
感覺我們之間已成對視,
時間在流走。
一個道姑從我身邊走過,
一個和尚從我身邊走過,
他們視而不見。我甚至懷疑,
那是一只打坐的蝶,悟空了,
對視只是我的幻覺。
我一步步靠近,伸手可及,
但沒有伸手,戛然而止。
天上的星星,
在地面都有原籍。
文曲星在越西金馬山下的蘆林溝,
落地的啼哭與鄰家別無異樣,
觀音泉把張亞子的名字,
洗了又洗,塵埃、雜念、私欲,
沒有附著之地。
我在文昌宮面前冒犯了,
不愿在這里稱帝稱君。
他就是我的先人,
與北孔子匹配的南文昌,
就像我禮拜孔圣賢,
禮拜天上唯一的文曲星。
我一個讀書的人慕名而來,
在這顆星星的宮殿,
不敢多有言語,畢恭畢敬,
長時間雙手合十。
柳宗元孤舟上釣起那朵雪,
在天空飛舞千年以后,
以一滴水灑落。
柳侯祠,水的牽引我細數(shù)階級,
韓愈的黃蕉丹荔可聞其香,
東坡的字雄渾遒勁依然,
斷碑裂紋里,暖意冉冉升起。
有人脫口而出:我的那個天!
天就撕開一條縫,豁然開朗。
正大光明的柳侯祠,
把永貞革新的背景照亮。
還是蓑衣比官袍可愛,那翁,
從斷崖式遭貶至司馬,
到柳州刺史,死后加封為侯,
都不過是云煙。
荔子碑前的文字黑白分明,
唐宋兩朝三文豪碑前的聚首,
光芒照耀。再過一千年,
那雪還在,還是干干凈凈。
白馬沒了蹤影,
一只白色公雞站在屋頂,
高過所有的山。尾羽飄落,
斜插在荷葉樣的帽檐上,
卸不下身份的重。
白馬藏,與藏、羌把酒,
與漢手足,在遠山遠水的平武,
承襲上古氏的血脈,
稱自己為貝。
世外的遙遠在咫尺,
一個族群悄無聲息地澎湃。
王朗山下的篝火、踢踏的曹蓋,
在一只巨大的銅壺里煮沸。
大腳褲旋風(fēng)掃過蕎麥地,
一個來回就有了章節(jié)。
黑色綁腿與飛禽走獸拜把子,
一壇咂酒撂倒了刀槍。
白馬寨繃緊一面鼓,
白馬人的聲帶,一根細長的弦,
鼓與弦的白馬組合,
一嗓子喊成音階上的天籟。
流走的云,都是自由出入的路,
吊腳樓、土墻板房里的鼾聲,
有了天南地北的方言。
早起的白馬姑娘,
一顰一笑,疑似混血的驚艷,
月光落荒而逃。
當(dāng)涂只有一個墓,
李白在那里。李白的詩,
在那里掛滿了樹枝,
伸手就能摘下,一座大青山,
典藏了盛唐詩歌的輝煌。
我在墓前站立了很久,
與守墓的谷氏第五十代后裔,
聊詩人暮年的激越與固執(zhí),
聊到酒,聊到傳說的河里撈月,
唯一沒有聊到詩人的潦倒。
守墓人臉上樸素的自豪,
就是谷氏先祖的千年之約。
一千年谷氏沒有出一個詩人,
卻守候了詩歌一千年,
把一個家族的承諾,
守候成不朽。
我不敢說我是詩人,
我替秋風(fēng)茅屋里的詩人鞠躬,
我給谷氏的守墓人鞠躬,
我自己在墓前的鞠躬,
是我遞交給詩歌的檢討,
我看見真正的天高和地厚。
墓前誰也不能附庸風(fēng)雅,
所有自以為是都是膚淺。
幻覺越來越多的著名和大師,
在這里不過就是一粒微塵。
我雙手合十環(huán)繞一周,
看見身后那些自貼的標(biāo)簽,
被風(fēng)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