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加方 白族
老康這回跟阿果辦事,硬是不脫晴綸線衣。
這件晴綸線衣是天藍(lán)色的,跟上營所有男人穿的一樣。只是老康的這件,領(lǐng)口、袖口都破成了一綹一綹的,幾根線頭掉下來,委屈地卷著,都變成黑黢黢的了。
阿果厭惡地憋著氣?!鞍岩律衙摿?!又酸又臭,就像在茅坑里泡了幾天,惡心死了!”
老康不出聲,只是用著勁。
阿果一把把他推開,使勁踢了他小肚子一腳,差點(diǎn)踢在要緊處。老康啊喲了一聲,一下就泄了氣。
阿果光著身子,赤腳跳到地上,蹲在床邊干嘔。
這是冬天,這個“四季如春”的地方,冬天的夜晚,也十分陰冷。阿果赤腳蹲在干硬的泥巴地上,身體一抖一抖的,像是一團(tuán)亂糟糟的毛線。
“臭男人!當(dāng)金拾寶的,為啥不脫你這件臭衣裳?”
老康不搭腔,右手緊緊地捂著左手腕,很大聲地打著鼾,假裝睡著了。
老康不敢脫衣裳是怕戴在左手腕上的手表露了餡。
那是一塊上海手表,原來是老趕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還是老趕的。
老趕要蓋房子,錢不夠了,想把這手表讓出去,要三十五塊錢。老康想要,就先拿來戴上了。但是怎么找阿果要這三十五塊錢,老康兩天了都沒想出個主意來。
老趕是個殺豬匠,幫人殺豬,每天能賺一塊錢,在村里算有錢人。老康沒啥手藝,跟阿果在剛剛包產(chǎn)到戶分的五畝六分地上種莊稼,在田里一年刨到頭,也苦不著三十五塊錢。
老康對阿果說,老望剛剛買了一塊手表,狂得很,隨時擼起袖子看。
老康對阿果說,遠(yuǎn)利剛剛買了一塊手表,是他在大理城里上班的叔叔幫他買的,十塊錢,哼,才是電子表。
老康對阿果比劃著說,電子表直接就是個數(shù)字,幾點(diǎn)幾分幾秒一看就清楚,一點(diǎn)神秘感沒有。機(jī)械表時針到哪格、分針到哪格,得數(shù)一數(shù),數(shù)完后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幾點(diǎn)幾分了。特別是秒針那“汁汁汁”的聲音,神秘得很,就像看得見日子在走一樣。
阿果踢他屁股一腳,罵道,神秘你媽神秘,老子耳朵都被你說起老繭了!太陽出山吃早飯,太陽正中吃晌午,天黑了上床睡覺,老農(nóng)民戴個表裝什么洋?
老康不敢搭腔,知道她又要說家里窮。
果然,阿果說,一兩個月吃不著一回肉,天天酸腌菜配青菜湯,有錢買表還不如買半扇豬肉,腌成臘肉天天吃!你看看兩個娃娃,一個比一個瘦,頭發(fā)一個比一個黃,你戴塊表他們能胖起來?!
好不容易戴了一天一夜的這塊上海手表,老康還是決定還給老趕。
老趕說,我可是買了八十六塊的,才戴了一年,三十五你都不要?
老康說,我沒錢。
山村里的冬夜,風(fēng)嗚嗚地叫。老趕和老康圍坐在火塘邊,曬得干剌剌的木頭把火燒得很旺。
兩個人一人咬著一根旱煙桿,一人端著一碗苞谷酒。白色的羊皮披氈披了十多年,都快變成黑色的了。
老康說,來你家都是干喝酒,一樣下酒的都沒有。你個殺豬的,也不整點(diǎn)肉出來烤烤,太雞巴小氣了!
老趕說,肉能隨便吃么?我家五六天才吃一回!想吃肉讓你老婆買去,莫想來我家吃。
老康嘴動了動,沒出聲。其實(shí)他想說,他家兩個多月了都沒吃過一頓肉。
老康說,那烤個洋芋總行吧?你舍不得么我回去拿。
老趕說,你莫往路窄處攆我。洋芋我家也挖了幾大籮,不比你家少,吃多少自己去燒,只怕把你吃爆炸。
不一會兒,屋里彌漫起洋芋燒熟了的味道,很香很香。那香味才飄出門外,就被嗚嗚嗚的風(fēng)吹到不知哪里去了。
老趕把表貼在耳朵上,問老康,手表你不要了?
老康喝了一大口酒,說,要是想要,但我沒錢。
老趕問,你家現(xiàn)在有多少錢?
老康說沒有多少錢,估計(jì)最多最多十五六塊。
老康趕緊又說,阿果錢藏得緊,要留著娃娃讀書用的。
老趕用自己的碗使勁碰了下老康的碗?!罢嫦胍?guī)湍阆朕k法。”
老康用自己的碗使勁碰了下老趕的碗?!拔揖拖胍氵@塊。‘汁汁汁’的,我最喜歡了,只想聽著這個聲音躺在村后的山坡上曬太陽,看云彩飄過來飄過去。要是正好有汽車開過來,聞著那汽油味,才是個香!”
老趕笑了起來,狗日的,你個屬豬的怎么聽起來倒像是屬文化的?兩個兒子也不想了嗎?阿果也不想了嗎?
老康說,哪個也不想。
老趕說,娃娃不想么算毬,飽也好餓也好,反正他們都會長大。婆娘不想么怎么行,你不想別人想就壞了。
老康抓著老趕的旱煙桿,盯著他的眼睛:你想不想?
老趕的臉騰地就紅了。還好,他皮膚本來就黑,加上火塘燒得紅紅的,臉紅也看不出來。
老趕遲疑了一下,說,想!村里哪個婆娘我都想。何況你家阿果,皮膚白白的,嘴角那顆美人痣,總想去摸摸,特別是那兩個奶,像兩個籃球,都能把人給悶死!
老康一聽,罵了句“狗日的”,手一揮,把碗里剩下的酒都澆到了老趕的臉上。
老趕抹了一把臉,一把抓住老康的領(lǐng)口,一下就把他的頭摁到了地上。老康的頭發(fā)差點(diǎn)被火燒著了。
兩個男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扭打在一起,還一邊日爹操娘地相互咒罵著。
老趕的老婆跑進(jìn)來,拉也拉不開。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沒勁了,只是急促地喘氣。
老趕放開老康,鼓著一雙眼睛,指著他老婆說:兩個男人干酒,你進(jìn)來干什么?
老趕老婆問老康,干酒就干酒,你們滾打在一起搞什么?
老康指著老趕說,問你老公!
老趕對老婆揮揮手說,出去出去,你出去,我們練摔跤呢。
老趕老婆咕噥了一句:連娃娃都不如!
老趕老婆才跨出門一只腳,老趕對著她背影說,把前天腌的五花肉切幾坨來!
拳頭一樣大的兩坨肉架在火塘上,不一會兒就香遍了這個黢黑的屋子。這香味跟剛才烤洋芋的香味太不一樣了,烤洋芋那香聞著有點(diǎn)干、有點(diǎn)寡,天天吃天天吃,喉嚨、腸子和胃才聽見洋芋兩個字,都會自個噎起來??救膺@香就太不一樣了,才聞到一絲絲,干涸了太久太久的喉嚨、腸子和胃一下就濕潤了,口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老趕問,香吧?
老康說,香。
老趕問,再干一碗?
老康說,再干一碗。
剛剛打過架的兩個男人,在肉香、酒香和草煙香里又成了兄弟。
又吃半碗酒,兩個人說話都開始打拐拐了。
老康問,你跟老子說實(shí)話,你有沒有整過我婆娘?
老趕說,我整哪個也不會整阿果,她可是你婆娘啊!我兩個可是結(jié)拜兄弟啊,不讀書了就一起去下營村追姑娘??!你的事我哪樣不知道,我的事你也最清楚。
老康說,那真是,你闖禍都是我去幫你。
老趕說,可惜那時我們才是小雞雞,啥也不懂。跟大應(yīng)那回真是嚇壞了。
那時他們都快十八歲了,初中沒上完就回生產(chǎn)隊(duì)干活苦工分。有一天晚上到公社去看露天電影《紅色娘子軍》,男娃娃一伙一伙地把女娃娃追得到處跑,白胖白胖的大應(yīng)落了單,被老趕和老康硬拉進(jìn)了稻草垛里。
大應(yīng)死死地攥著褲腰帶,壓低著聲音說,不行不行不行!
老趕才不管,讓老康摁著大應(yīng),使勁脫大應(yīng)的褲子。老趕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好幾個人都說搭你整過了,我也要整。
褲子沒脫下來,卻“嘶”的一聲,褲子右側(cè)開叉處的兩顆鈕扣被老趕扯掉了,開叉處順著右大腿下來一路被扯開了線。
大應(yīng)當(dāng)場就哭起來,吼著說,你賠你賠!這是我新縫的滌卡褲子!來看電影才換的!
老趕拉著老康就跑。
老康被整得莫名其妙,邊跑邊問,咋個說了咋個說了?
老趕說,這回慘了這回慘了,我親著她的嘴了,她要懷上娃娃了!老子賠也要賠死了。
第二天,老康拿著不知老趕從哪里弄來的一角錢去找大應(yīng)賠禮道歉。大應(yīng)接過錢說,褲子我自己縫好了。
回想起年輕時的這些事,兩個人都大聲笑起來。
老趕說,那時我們太憨了,以為摸摸手親親嘴就懷上娃娃了。
老康說,你看大應(yīng),臉圓圓的,那時多好看,現(xiàn)在卻長得像頭三百斤的大肥豬,壓都能把你壓死。
沾了酒的笑聲一抖一抖的,在屋里打著滾地躥。
多少年了,村里最讓大家快樂的時光,就是到公社看露天電影,電影隊(duì)來一個星期,一部片子可以連放七天,每天還是會有那么多人。也是,白天大家出工干活,晚上呢,沒電影看就只能在家里烤火煨茶喝苞谷酒。
這樣的日子好是好,卻都不知該往哪過。
老趕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干了。說,阿果真是好呢,一點(diǎn)也不像山里人,手軟軟的,今年火把節(jié)一村的人圍著火把打跳,我拉著她的手,像觸電一樣呢,搞得像第一次碰女人一樣。
老康把頭埋在臂彎里,不吭聲。
老趕說,咱們村就阿老煙最聰明了,你看他都是去外縣討老婆,今年已經(jīng)討第四個老婆了。他討一個老婆才用二十塊錢,過兩年就把老婆賣了。你算下,一個老婆一年整一百回,兩年整兩百回,一回才合一角錢。賣老婆還收入二三十塊,白整還賺錢呢。
老康說,么你也把你老婆賣了!
老趕說,我老婆是我表妹,我把她賣了么,親戚些來把我殺了呢!
老康說,那你就不要羨慕阿老煙。
老趕說,表我不要了,送給你了。
老康說,你又不是我爹,為啥送給我?
老趕憋著氣,隔了半天,冒出來一句:“你讓我跟阿果整一回?!?/p>
老康立即炸了,跳將起來,把酒碗重重地砸在老趕腦門上,血一下順著老趕左臉頰流下來。老趕一下怔住了,兩只眼睛大睜著,看見老康半個身子是紅的。
也只怔了那么幾秒鐘,他一下?lián)渖先ィ咀±峡档囊骂I(lǐng),兩個男人又在地上扭打起來。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那塊上海手表掉進(jìn)了火塘里,一下就炸裂開了。
春節(jié)一過,天氣就暖和了。
花橋公社公安員老董坐在辦公室里,正在擦著他的駁殼槍。一個穿連衣裙的姑娘提著一雙塑料涼鞋,哭著光腳跑了進(jìn)來。
老董驚得一下跳起來。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有這姑娘的肩膀高,于是又坐下了。
姑娘一邊哭,一邊說,“我被人搶了。”
老董又驚得一下跳了起來。以前的案子,都是誰家的雞被偷了,誰家自留地里的洋芋被偷挖了半壟,或者是兩口子打架了。搶劫這么嚴(yán)重的案件全公社十二個村可從來沒發(fā)生過。
姑娘說,她在大理城里的醫(yī)院上班,來花橋中學(xué)看望一個高中同學(xué)。從一片油菜花田經(jīng)過的時候,有一個男人騎著大白馬從她身邊經(jīng)過,然后又折回來,堵在她前面,搶了她的手表。
老董問,他年紀(jì)多大?
姑娘說,可能四十多歲。
老董問,他講什么話?
姑娘說,普通話。
老董眉頭皺了一下:普通話?不是我們這里的民族話或方言嗎?
姑娘肯定地說,不是,是普通話。
老董問,他原話怎么說?
姑娘說,他先問我“你戴的什么手表?”一開始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把手抬給他看,說“上海手表”。他說“把手表脫下來”。我問他“你要干什么?”他說“我要要”。我把手縮回來,右手緊緊地握住左手腕。他把我的右手拿開,直接就把手表抹了下來,然后騎上馬就往蒼山上跑了。
姑娘又補(bǔ)充了一句,他力氣大得很。
老董在紙上飛快地記著。
老董問,其他還搶了什么?
姑娘說,別的沒有,就是手表。
老董圍著姑娘轉(zhuǎn)了一圈:沒動你?
姑娘問:什么意思?
老董說,你一個大姑娘,又這么白凈,他沒把你怎么著?
姑娘一下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使勁搖頭。
老董說,你不要哭!我是說要是還把你怎么著了,這個案件就更加嚴(yán)重了,我得報告給公社主任和縣公安局。
姑娘說,真的沒有,真的只搶走了我的手表。
老董問,剛才你說什么手表來著?
姑娘說,上海手表,我攢了三年的工資,一百零五塊錢買的。
老董說,一百零五塊!那可是個大案子!我得向縣公安局報告,讓他們派刑偵隊(duì)的來。
縣公安局刑偵隊(duì)的三個公安騎著三輪摩托鳴著警笛來到花橋公社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
三個刑警坐著三輪摩托,老董騎著他的自行車,從公社來到上營村那片油菜花田里,進(jìn)行現(xiàn)場勘察。
自行車座已經(jīng)最低,但腳蹬在最下面的時候,老董還是夠不著。身子使勁向左邊一扭,又使勁向右邊一扭,還是夠不著,只能在腳蹬翻上來的時候,順勢踩一腳。
正在田里干活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一邊看,一邊小聲地議論著,但又不敢太上前去。幾個公安都挎著駁殼槍呢,槍把上飄著紅綢,那紅綢比起油菜花鮮艷多了。
到底是個大案,幾個公安員忙活了三天,也沒找到點(diǎn)頭緒。
但這事卻成了花橋公社大人、小孩的談資。
聽說搶劫犯騎著馬,聽說搶劫犯講普通話,聽說搶劫犯是個“獨(dú)狼”,大家都說,他肯定武功高強(qiáng),他肯定有刀有槍,他肯定心狠手辣。
因?yàn)閾尳俜笡]抓到,大家都很害怕什么時候會搶到自己頭上,去田里干活都會相互約著,小孩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一伙一伙地走,連平時不鎖門的人家,都專門去買了大鐵鎖。
包產(chǎn)到戶兩年來,各家忙各家地里的活,上營的人們很久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熱鬧過了。
一頭麂子從蒼山下來覓食,慌不擇路,闖進(jìn)了上營。
最先發(fā)現(xiàn)這頭麂子的,是幾個早起去上學(xué)的小孩。小孩子們沒見過麂子,剛開始還以為是哪家的牲口從圈里跑出來了。剛好阿老煙出來倒尿盆,大聲說,麂子麂子,這是麂子,你們趕緊回去喊大人出來,莫讓它跑了。
不一會兒,村里的男人們一人拿著一把鋤頭跑出來了,有的人邊跑邊穿衣服,有的人邊跑邊穿鞋子,大家都興奮極了。
二十多個人把麂子圍在中間,大呼小叫地?fù)]舞著鋤頭。麂子嚇壞了,左沖右突,就是跑不出去。
小孩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也是大呼小叫的,早忘了要去上學(xué)的事。
但是這些個慫男人們,也只是大呼小叫地?fù)]舞著鋤頭,誰也不敢沖上去。
阿老煙揮舞著尿盆,在邊上指揮著:把它打死把它打死,今天全村人打牙祭!
老康一聽,仿佛聞到了肉香,沖上去就是一鋤頭,但只挖到了麂子的屁股,灰白色的麂子皮頓時綻開來,因?yàn)橥诘貌簧睿皇菨B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血。那血紅紅的,還沒來得及滴到地下,就凝成巴掌大的一塊,隨意地抹在麂子灰白灰白的屁股上,刺眼極了。
麂子驚恐地鼓著眼睛,一跳一跳地往這邊跑幾步,又往那邊跑幾步,就是逃不出去。它驚恐地看見,無論往哪個方向跑,前面都有一個人揮舞著鋤頭。
也許是沒力氣了,它干脆不跑了,站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圈,短短的尾巴驚恐得毫無章法地亂搖。原本是清冷的早上,它身上的汗卻是簌簌簌地淌著。也許它在后悔不該下山覓食,也許它在想蒼山上的小溪和白杜鵑、映山紅,也許它在想它的媽媽和兄弟姊妹……
也許它什么也沒想,它到底是畜牲。它只是害怕,害怕得簌簌發(fā)抖。
在人面前,在二十多個男人面前,它是那么的渺小。更何況,這是二十幾個想吃肉都要想瘋了的男人。
還是身強(qiáng)體壯的生產(chǎn)隊(duì)長老雷厲害。他瞅準(zhǔn)麂子屁股正對著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一把就抱住了麂子的脖子,使勁往下一扭,麂子就倒在了地上。
老雷大聲對沖上來的老康喊著:砸頭砸頭!
老康把舉得高高的鋤頭使勁砸下來,咚的一聲,砸在麂子的腦門上。剛才還在使勁掙扎著的麂子沒了力氣,癱在了地上,腳順在地上,抖一下,又抖一下。不,準(zhǔn)確地說,是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
老雷仍不放手,大聲對老康說,再打再打!
老康又使勁砸了兩下。
麂子終于不動了,只是眼睛還在大大地睜著。它眼睛水汪汪的,含著兩包淚。
不知哪年,打場邊上種了十幾棵枇杷樹,而今,這些枇杷樹長成了十幾米高,每棵樹的樹冠也有十幾米。每年夏天,上營人中午歇口氣、晚飯后乘涼諞白話,都在枇杷樹下聚集。三月份,枇杷果長成了蠶豆般大,雖已長成了最大,但還沒有完全變黃、成熟。但因?yàn)闆]啥水果吃,即使沒熟的枇杷果,也已經(jīng)有人扛著竹桿來偷吃了。
而現(xiàn)在,眼睛大睜著的這只死麂子,脖子上拴著一根麻繩,被吊在一棵枇杷樹上,一晃,一晃。
接下來的事,當(dāng)然都是殺豬匠老趕的了。老趕回家拿來殺豬的家伙什,開始剝皮。
老趕手藝好得很。他用尖刀先在麂子脖子上劃一圈,然后從脖子順著肚子往下劃,一直劃到屁股,然后才開始往兩邊剝,不一會兒,就像人解拉鏈脫衣裳一樣,把麂子皮脫下來了。那薄薄的麂子皮,一整塊的,竟然一點(diǎn)都沒有劃破。
剝了皮的麂子白生生的,吊在枇杷樹上,輕輕地晃著、晃著,就像村里那些個坐在打場墻角脫了衣裳曬太陽、捉虱子的老女人,丑陋得很。
此刻,“打牙祭”三個字已經(jīng)讓整個上營村躁動起來,整個村熱鬧得就像過節(jié)一樣。那只剝了皮的白生生的麂子,大家看見的,不是丑陋,而是讓全村人圍在一起過節(jié)的獵物,是才提起就讓人淌口水的肉和骨頭。
就在老趕和老康忙著收拾麂子的時候,其他人抬鍋的抬鍋,搬石頭的搬石頭,搬柴的搬柴,很快就在打場上搭起了一個大灶,火很快就生起來了。
阿老煙看著一整塊攤在地上的麂子皮說,我的羊皮披氈破了好幾個洞,麂子皮就給我算了,曬干了我做件披氈。
老趕揮舞著剝皮的尖刀說,你想得美!一村子三十五家人,你把皮拿走么其他各家咋個整?皮也吃!
阿老煙說,皮上都是毛,還血乎哩拉的,咋個吃嘛?
老趕說,咋個吃你就不消操心了!
老趕對搭幫手的老康說,去拿幾把稻草來,點(diǎn)上火,把皮燒一燒,毛就沒有了。
老康按照老趕的吩咐,很快便燒起了火。他兩只手把麂子皮抻開,往火上撩來撩去。麂子毛本來就少,火燒得又旺,不多一會兒,麂皮上的毛就都燒沒了,竟然還飄出來一股烤肉香。
老趕說,多燒燒多燒燒,皮多燒熟些才更香!
麂子皮燒黑了。一股焦糊的香味在打場上飄,老康、老敢、阿老煙,還有打場上的每一個人,都狠勁地吸著這股香氣。
老趕把燒黑的麂子皮攤在地上,拿著他鋒利的殺豬刀,認(rèn)認(rèn)真真地刮著。黑的這些是稻草灰和麂子身上的汗腺,得要刮掉,特別是這些汗腺,沒刮干凈就下進(jìn)鍋里,一鍋肉就都會有腥味。
老趕把刮好的麂子皮放到溝里,像洗衣裳一樣使勁搓揉、涮洗。這溝水大得很,也干凈得很,是從蒼山上流下來的,穿過上營村,然后一路往東,流進(jìn)洱海。
老趕把收拾好的麂子皮放在大砧板上,一刀一刀,認(rèn)認(rèn)真真地切成火柴盒大的一塊塊,然后裝進(jìn)了一個洗臉盆。
剝了皮的麂子很快就被老趕收拾完了,肉是肉,骨頭是骨頭,內(nèi)臟是內(nèi)臟,清爽得很,除了毛和腸子肚子里的糞便,一點(diǎn)都沒浪費(fèi)。
鍋里的水一漲,半盆皮、半盆肉、兩盆骨頭和各家湊來的姜塊、大蒜、肉桂、八角、鹽巴、紅辣椒,以及罌粟殼,一股腦下進(jìn)鍋里,大簸箕蓋在鍋上,半個小時不到,肉香就出來了。
大人們也不去田里干活了,小孩們也不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全村人就圍在這口鍋邊,聞這難得的肉香,等著吃肉。
除了煮肉的老趕和燒火的老康,男男女女的,就像過節(jié),在打場圍成一圈,手拉著手打跳。阿老煙鉆進(jìn)打跳的人圈里,才不管押不押韻,才不管合不合理,彈著三弦,現(xiàn)編現(xiàn)唱,當(dāng)起了人工伴奏——
翠茵茵,
不過年來不過節(jié),
麂子眼瞎闖進(jìn)村,
打死麂子吃野味,
口水淌一盆。
翠茵茵,
男女老少來打跳,
女人拉著男的手,
男人摟著女的腰,
莫認(rèn)錯老婆。
……
蘇北 書法
忙活了幾個小時,下午三點(diǎn)多的時候,肉就好了。
麂子畢竟是小型動物,身板小,一口大鐵鍋,連肉帶湯,鍋里才煮了半截。為了讓全村人都有打牙祭吃大肉的感覺,老趕讓每家交了兩個大洋芋,洗凈切成坨加了進(jìn)去。
全村三十五戶人家,每家一個盆,在大鍋前排成整齊的一行。老趕卷著袖子,開始給各家各戶分肉和湯。那塊火塘里搶出來的手表,曾經(jīng)亮亮的松緊帶也變黑了,玻璃面已經(jīng)沒了,時針、分針、秒針都是黑糊糊的,已經(jīng)不會走了。
排隊(duì)的三十五個湯盆,有的是搪瓷的,有的是鐵皮的,有的是塑料的,有的很大,大得都可以用來洗臉、洗腳了,甚至都可以用來給小娃娃洗澡!拿大盆來排隊(duì)的這些人,都想著盆大了,肉就顯得少,就能多分著點(diǎn)。他們想得美!老趕公平得很,不管你盆大還是盆小,不管你家人多還是人少,都是數(shù)著分的,每家分到皮兩塊、凈肉兩坨、骨頭九坨、腸子和肝肚一樣一坨、洋芋十坨、湯五勺。各家各戶端著盆,也不回去吃,反倒是回家把苞谷酒和米飯、饅頭、苞谷粑粑以及下飯的酸腌菜、泡辣椒、鹵腐、豆瓣醬拿來打場,各家圍在自己的盆邊,有的蹲著,有的抬塊石頭坐著,有的直接就坐在地上,熱火朝天地吃開了。那些大男人們,端著酒碗,你敬過來我敬過去,比娃娃們還激動開心。
老康呢,成了整個上營的英雄,每一個人問起,他都要比劃著表揚(yáng)自己:“麂子畢竟是野獸,比起家里的狗啊牛啊馬啊,厲害多了,二十來個人,舞著鋤頭就不敢上,只有我,”他使勁拍拍自己的胸脯說,“只有我敢!三鋤頭就把它干翻了!”
老趕在旁邊笑著說,莫吹牛逼了,要不是老雷隊(duì)長沖上去抱住麂子把它摔倒,你能個屁,你第一下不是挖到麂子屁股了嗎?
大家都笑起來。有一個人不顧旁邊還有小孩子,竟然問老康:“老康,你是不是還想拿鋤頭把戳麂子屁股?”
大家都大笑起來。有幾個女人,竟然把吃在嘴里的東西都噴了出來。
阿老煙從早上到現(xiàn)在都沒回過家?,F(xiàn)在,他坐在倒扣著的尿盆上,咬著旱煙桿說,你們都莫吹了,今天不是我,你們吃得著什么麂子肉?
是啊,要不是一村子的人合力同心,今天咋個吃得著麂子肉嘛!
麂子肉真是太香了,那香味在上營上空飄啊飄,一直到半夜,都沒有散去。
三月初,房前屋后的桃花含苞欲放。每年這時候,上營村的人都特別害怕小丕蘭,又特別期待小丕蘭。
小丕蘭一點(diǎn)不小,五十多歲了,但她得了桃花瘋病,平時都是好好的,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不比其他任何女人差,但只要每年三月中旬桃花一開,她就瘋了,什么活也不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村里、在田野上閑游浪蕩。一見著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也不管是外人還是家里人,她就開始連比帶劃、眉飛色舞地亂講話。她講的每一句話都離不開男人女人的敏感器官,她講的每一個故事都是性事,也不知她是偷看來的,還是她自己年輕時候的。
每年犯桃花瘋,小丕蘭都要講無相寺的故事。她說,無相寺有和尚,還有尼姑。大家知道她下一句要講什么,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寺里的小和尚哪來的?”她其實(shí)沒聽見,就按自己的思路唾沫橫飛地講:和尚尼姑怎么怎么搞,然后就生了小和尚。
小丕蘭講阿老煙去放牛,不讓牛吃草,天天拿棍子戳牛屁股,把牛屁股都戳爛了。小丕蘭講阿果走路奶甩來甩去,阿果的兩個娃娃就是奶頭生出來的。
小丕蘭連比帶劃,講得生動得很,聽的人也激動得很。
男人、女人單獨(dú)一個人的時候,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小丕蘭,怕她把自己按翻。男人、女人或半大伙子,要是一伙一伙地,就都不害怕,反倒追在她后面,聽她繪聲繪色地講“故事”,有不要臉的,還自己想出一些下流情節(jié),勾引她講。但小丕蘭從來不會搭理別人的問話,從不順著別人的開頭往下講,好像她根本就沒有聽見別人的話,她只聽得見別人激動興奮的聲音。有了聽眾,她就按著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節(jié)奏講,聽眾越多,她講得越帶勁。
小丕蘭老公阿做是個老實(shí)巴交的人,十多年前小丕蘭第一次發(fā)病的時候,他還會帶著兒子建剛和建強(qiáng)到處去找她,把她捉回家關(guān)在一個用龍竹扎的籠子里,但不知小丕蘭有什么本事,竟然把龍竹掰斷,從籠子里逃出來了。一次又一次,阿做和兩個兒子也懶得管她了。反正四月中旬桃花一謝,她又好了,又正正常常地為他們洗衣做飯,又正正常常地干農(nóng)活領(lǐng)孫子了。
今年桃花一開,小丕蘭講的故事里多了一樣,她咕噥咕噥地說:“母麂子晚上要回家搭公麂子生小麂子。母麂子晚上要回家搭公麂子生小麂子?!?/p>
因?yàn)樗f話咕噥咕噥的,大家一開始都沒聽清。后來聽清了,老康和老趕就問她:“小丕蘭你咋個認(rèn)得母麂子要跟公麂子生小麂子?”
小丕蘭以前對別人的話都是當(dāng)沒聽見,她只顧自己說自己的。這一回,老康和老趕本來也只是圖嘴上快活,就想逗逗她,聽她講講那些好聽的細(xì)節(jié)。沒成想,小丕蘭竟然伸出食指,指指不遠(yuǎn)處的蒼山,說:“山神就是這樣搭我講。山神說上營人挨千刀?!?/p>
老康和老趕頭皮一麻,突然就有點(diǎn)害怕。他們趕忙去喊阿做,讓她趕緊把小丕蘭捉回去。阿做說,懶得捉,天黑了她自己就回來睡覺。她說瘋話你們也當(dāng)真!
老康說,你婆娘在詛咒我們呢!嚇得我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一躺下就看見那只麂子眼淚汪汪的眼睛和皮剝了白生生的樣子!
阿做說,太雞巴好笑了!你們咋個變成膽子這種???你們以前打過多少獵,咋個不見你們害怕過?
老趕說,你家是不是沒有分吃著麂子肉?吃了就趕緊莫讓她亂詛咒了!
阿做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她是瘋子!我沒有本事不讓她講!
阿果用一根棍子在使勁拌豬食的時候,老康突然看見她左手腕上戴著一塊手表!
老康一把抓住她的手,問她:“哪里來的?”
阿果直起身,遲疑了一下,說:“撿的?!?/p>
這是一塊女式上海手表,表面才有指甲蓋大,表帶是亮亮的松緊帶。
老康不相信?!皳斓模吭谀睦飺斓??哪個丟了手表還不找瘋了,還留給你撿?”
阿果不出聲,彎下身,用力攪拌著豬食。
老康問:“是不是偷家里的錢去買的?”想了想,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你也沒離開過村里啊,能去哪里買?!”
阿果說,我怎么可能拿家里的錢去買手表?不信你去翻,那二十一塊錢都塞在我枕頭芯里呢。
老康問,那你說在哪里撿的?
阿果說,就在山腳下我家田邊的刺叢里,你看表帶縫里還有泥巴。
她怕老康不信,又補(bǔ)充說,可能是城里那個女醫(yī)生的,壞人搶了以后害怕就扔了。
老康瞪了她一眼,臉突然就紅了一下。然后不由分說地抬起阿果的左手,一把就把手表抹了下來。放到耳朵邊,“汁汁汁”的聲音很清脆。他又把手表戴到左手腕上,但表帶太緊,把肉箍得緊緊的。老康才不管,扛起一把鋤頭,走出門去。
晚上睡到半夜,老康“啊喲啊喲”地大叫起來,嚇得阿果一咕嚕爬起來。趕緊拉燈看,老康把左手舉得高高的,整條左手臂腫得粗粗的,都快有右手臂兩只粗了。細(xì)細(xì)的表帶勒進(jìn)了肉里,都已經(jīng)快看不見了。那條手臂乍一看,就像兩截蓮耦。
曾經(jīng)上過初中的老康說,手表箍得太緊,影響血液循環(huán)造成的。在阿果的幫助下,搽了好多肥皂水把手臂弄濕滑,好不容易才把手表脫了下來。阿果倒了一碗苞谷酒,撕了一頁娃娃的作業(yè),揉成團(tuán),放進(jìn)酒碗里,劃了一根火柴,把紙點(diǎn)著,手蘸著熱熱的苞谷酒,使勁搓揉老康那腫脹的手臂。
二十多分鐘后,老康說,行了行了,火辣辣地疼不??!
關(guān)了燈,不一會兒,又都睡著了。
阿果一直不敢說,手表是老雷送給她的。
上營村一直很窮,全村三十五戶人家,原來家家都是住的茅草房。說是茅草房,其實(shí)并不是用山茅草蓋的,用的是稻草或者麥稈。
因?yàn)轱L(fēng)吹日曬,稻草、麥稈枯朽得快,兩三年就要重新蓋,不及時翻新的話,就會漏雨。蓋茅草房最重要的工具是一個釘耙,就是一本書大小的一塊木板,上面釘十多顆鐵釘,另外一面有一個手柄,用法就像是梳子一樣。先要爬上房頂,把已經(jīng)枯朽的稻草或麥稈扒下來,然后把新的稻草或麥稈鋪在房頂?shù)哪敬?,用釘耙?cè)面把鋪得厚厚的稻草或麥稈拍打結(jié)實(shí),然后用有釘子的那面把稻草或麥稈梳理得順順滑滑的,再用竹篾把稻草或麥稈緊緊地捆在木椽上。剛剛翻蓋的茅草房新得很,房子也亮堂得很。而一旦舊了變黑了,就破敗得很,房子里也就黑黢黢的了。
生產(chǎn)隊(duì)長老雷家在上營第一家蓋起了瓦房。瓦房好啊,除了漏雨的地方檢修檢修,可以幾十年不用管。
大家都說,能住上大瓦房的,都是有錢人。
整個花橋公社原先沒有磚瓦廠,全公社哪家要買磚買瓦,得趕著馬到十五公里外的大理城去馱,大理城北門外有一個市場,不僅賣大理石,也賣磚賣瓦。
老雷很有頭腦,在上營村后的山腳建起了一個磚瓦廠。雖然價格跟大理城的一樣,但路近,運(yùn)費(fèi)便宜,于是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家都來他這里買,他賺了好多錢,成了上營的第一家萬元戶。
老雷和阿果的第一次很偶然。那是冬天的一個下午,阿果正在山腳下的蠶豆田里拔草,突然下起了大雨,阿果就跑到旁邊的磚瓦廠避雨。老雷看見阿果全身濕透了,冷得直抖,就喊她到火塘邊烤火。老雷拿出一床毛毯,對阿果說,趕緊把衣裳脫了,把毛毯裹上,不然要著涼的。
阿果說,不脫了,烤下火,一下就干了,雨停了我就走。
老雷說,濕衣裳裹在身上么會整病的。
阿果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不說話?;鸸獾恼沼诚拢哪樅筒弊语@得更白。
老雷看著阿果濕漉漉的樣子,咽了口唾沫,“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阿果想了一下,說,你出去我再換。你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莫進(jìn)來,烤干了我就走。
老雷走了出去,還順手帶上了門。
阿果沒想到,她剛剛脫下濕衣裳,老雷就推開門沖了進(jìn)來,阿果驚慌地叫了起來。
老雷才不管,一把就抱住了阿果。
阿果說,放開放開!再不放開我就喊了。
老雷說,喊吧,你喊吧,大下雨天,沒有人聽得見!
兩個人都喘著粗氣。
老雷騰出一只手,胡亂地揉著。
阿果使勁推老雷,但老雷的力氣太大了,她一個女人怎么推得開!
老雷就勢一推,把阿果推倒在火塘邊的木板床上,死死地把她壓在底下。
老雷口水哩拉地舔阿果的耳根、脖子和嘴角上的痣。
老雷喃喃地說,一村子的女人都黑黑的,就你長得白!特別是這顆痣,多好看啊,這可是美人痣??!
剛才還在使勁抗拒著的阿果,一下就癱軟了。老康對她這顆痣?yún)拹旱煤?,說是看見她這顆痣,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酒喝到肚子里都會吐出來。一次又一次,說得多了,阿果都覺得是自己的錯,不自然地就矮了一截,在他面前總是小心翼翼地,搞得老康是地主她是丫鬟一樣。
阿果沒想到,老康最厭惡的這顆痣,老雷反倒當(dāng)成個寶。
阿果放棄了抵抗。她嘆了口氣,說,你咋個能這樣你咋個能這樣,老康可是喊你叔的?。?/p>
偷人這事,不會只有一回。因?yàn)榘⒗蠠熣f過好多次了:“莫說吃什么牛鞭驢鞭,也莫說吃什么仙丹草藥,換人就是最好的壯陽藥!”
老雷和阿果都上癮了。雖然差著十來歲,但兩人都上癮了。
阿果天天都想去磚瓦廠旁邊的自家田里干活。每次去,都會先在家煮個雞蛋給老雷帶上。以前,這些雞蛋她從來不舍得給娃娃吃,更不舍得給老康吃,都是攢幾天,然后趕龍街的時候去賣。一個雞蛋能賣六七分錢,一個街天下來,也能賣塊把錢。
老雷知道,阿果家里窮,別說吃魚吃肉吃雞蛋,每頓煮菜湯都只拿筷子輕輕蘸點(diǎn)熬好的豬油在湯里攪攪。
老雷對阿果說,每次來都給我吃雞蛋,你對我是真好!
阿果把手放在老雷的手里,就這樣讓他握著。她說,你已不年輕了,不好好補(bǔ)補(bǔ),身子骨會垮的。
老雷長得高大威猛,包產(chǎn)到戶前在生產(chǎn)隊(duì)安排活計(jì),清秀麻利得很,他說啥大家就干啥,還有,哪家有個什么事,都得找他去斷。就像什么呢,阿果想了好幾次也想不出來,這回,阿果突然想出來了,她說:“你這么能,就像雷,天上的雷啊,轟隆隆轟隆隆,讓人又害怕又佩服!”
老雷說,我又不是雷神,我就是個人啊,就是個上營村的男人。
中間一點(diǎn)鋪墊一點(diǎn)轉(zhuǎn)接沒有,老雷突然說,我要送給你一樣?xùn)|西。
四十歲的阿果,此刻變成了一個俏皮的小姑娘:“送我?guī)讐K磚還是幾匹瓦?”
老雷說,你想要什么?
阿果說,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的,然后對我好。
老雷像變戲法一樣,從褲兜掏出來一塊手表。
蘇北 書法
老雷用自己粗糙、皸裂的手摩挲著阿果白生生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手表戴在她左手腕上。
阿果把手表放到左耳上,靜靜地聽。然后把手放下來,緊緊地捏著拳頭,盯著秒針看,數(shù)它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秒針都已經(jīng)走了好幾圈了,時針和分針卻好像連動都沒動一下。
阿果說,你看這針,走得飛快啊,一下又一圈,一下又一圈,感覺好日子都沒過一天,一輩子就這樣走完了。
老雷捏捏她的鼻子說,一輩子長得很呢,其實(shí)很難熬的。你多年輕啊,剛剛四十一枝花,正是如狼似虎年紀(jì)喲!
阿果打了他一下:莫說爛話!
老雷說,我才是老了呢,都已經(jīng)當(dāng)爺爺了,就像是已經(jīng)走到蒼山頭上的太陽,馬上就黃昏了、天黑了。
阿果說,手表太貴了,我不能要。
老雷說,你看你的手,白生生的,戴上手表多洋氣!一村子的女人,就你最配戴手表了。等哪天我去大理城,我再買只綠茵茵的玉鐲給你。
阿果抬手看著手表,嘆了口氣說,漂亮是漂亮,但我不能戴回去,老康看見我戴著個手表,萬一知道了我兩個的事,會把我們兩個殺了的。
老雷說,你就說你撿的。
阿果說,這么貴的東西,去哪里撿?哪個信啊!
老雷說,半年前不是有個城里人在這里被搶了手表么,你就說可能是搶手表的人為了毀滅罪證,把手表扔了,然后你撿到了。
阿果不再出聲?;丶业臅r候,走到半路,看看周圍沒人,她把手表脫下來,扔進(jìn)了田里,然后就走了。她想,稀罕是稀罕,但不能戴啊,不然回家說不清啊。
才走出去不遠(yuǎn),她站住想了想,又折回來,找到手表,抓了一把土,連表帶土,小心地搓揉著,等到把手表弄臟了,才又小心地戴上。那松緊表帶的縫隙里,還有沒抖干凈的泥土。
阿果和老雷的事,還是敗露了,而且敗露得就像大白天的太陽,明晃晃的,丟死人了。
中秋節(jié)前后,正是秋收的好時候,各家各戶開始收割熟了的稻谷。農(nóng)歷八月十七的晚上,月亮依然圓得很,也依然亮得很。阿果和老雷偷偷地約著去了打場。打場上碼著三十幾垛各家剛剛脫完粒的稻草。要是碼了兩三年的稻草垛,會有一股霉味。這是新打的稻草,香得很,甜得很,才從旁邊經(jīng)過,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放到嘴里慢慢嚼,是淡淡的甜。
阿果和老雷趁著月色,脫光衣服,把自己塞進(jìn)了中間那垛稻草里。
沒想到的是,他們偷偷摸摸的樣子,被三個在打場捉迷藏的娃娃發(fā)現(xiàn)了。這幾個娃娃才都十來歲,當(dāng)然不知道這兩個大人在干啥,只知道他們偷偷摸摸地肯定不是干好事。
三個娃娃埋伏在不遠(yuǎn)處的草垛里,看他們心急火燎地脫衣裳、脫褲子,脫得像月光一樣白,然后鉆進(jìn)草垛里。有個娃娃有點(diǎn)調(diào)皮,悄悄地說,走,我們爬過去把他們的衣裳褲子燒了,看他們怎么回家!
三個娃娃屏著氣,學(xué)著電影里的樣子,匍匐著悄悄地爬過來,興奮又緊張。興奮是想等著看這兩個大人找不著衣裳褲子怎么回家,緊張是擔(dān)心萬一被這兩個大人逮著了會不會挨打。
要是冬春季節(jié),風(fēng)大得很,不好點(diǎn)火。然而,這才是十月,還沒有風(fēng),火柴只劃了一根,衣服就燒著了。
衣服本來就胡亂地扔在稻草上,衣服燒著了,稻草也燒著了,而且火一下就蔓延開來,還躥得老高。
三個小孩嚇壞了,哇哇地哭著跑開了。這時,一村的人都跑了出來,提桶的提桶,端盆的端盆,大家排成兩隊(duì),接力從溝里舀水滅火。
突然,兩個光溜溜的人驚慌失措地從火光里跑了出來。正慌腳亂手、大呼小叫滅火的一村子人,突然都驚呆了,都忘了趕緊澆水。但呆也只是呆了一剎那,然后都大笑起來。
跑在前面的是阿果,右手蒙著褲襠,左手蒙著兩個大奶,左手腕上亮晶晶的,是一塊手表。阿果那一身的大白肉,還有左手腕上亮晶晶的手表,恍惚間,大家還以為是個城里女人呢。
跑在后面的是老雷,兩只手緊緊地捂著褲襠,平時清秀麻利讓全村佩服極了的老雷,這時狼狽極了,驚慌失措,使勁弓著腰,頭恨不得要鉆到自己胯里去。光溜溜的老雷,快要弓成了洱海里才打出來的一只大白蝦。
有個女人一下反應(yīng)過來,趕緊扔了盆,趕緊脫下自己的衣裳,趕緊把阿果裹了起來。
老康一開始沒有看清是誰,也在笑。老趕拿挑水的扁擔(dān)使勁捅了他一下,罵道:“憨迷日眼你還笑!”這下他看清了,一股血沖上腦門,一把抓過老趕手上的扁擔(dān),沖過去,狠狠地一扁擔(dān),砸在阿果的左小腿上,直接就把阿果打趴下了,然后又使勁砸了阿果的屁股兩扁擔(dān)。他又追著要去砸老雷,高高舉著的扁擔(dān)還沒砸下來,就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抱住了。
阿果癱在地上,立時就動不了了。
好像她還有理似的,癱在那里,遮不住的肉一抖一抖地,呼天搶地地哭著。那哭聲大得,像是要把天上的雨都要哭下來一樣。
上營人都說,小丕蘭不是瘋了,而是成仙了。
因?yàn)?,報?yīng)一個接一個地來了。也許這些都只是巧合,但大家都說:“小丕蘭可能是個神婆呢,是老天爺托她帶話呢?!?/p>
去年中秋到現(xiàn)在,將近半年過去了,阿果被老康打折的腿還沒好利索,阿果家又出事了。
三月底,桃花還正開呢,老康把包產(chǎn)到戶時分的大白馬趕到蒼山上吃草。大白馬吃草吃到豹子洞附近,突然一只山雞“撲喇喇”地從草叢里飛出來,大白馬嚇了一跳,馬蹄一滑,從山坡上滾下來,滾到六十多米深的毀人槽子里,摔死了。毀人槽子太深,又沒有進(jìn)出的路,老康只得喊了老趕和另外七個男人,帶著砍刀、斧頭,進(jìn)到槽子里,把大白馬砍成幾十塊,一人一背籮背了回來,在打場架起大鐵鍋煮吃了。比起豬肉、牛肉、羊肉,馬肉算是下等肉,一點(diǎn)也不好吃,嚼著嚼著,會有一股酸味。跟麂子肉,就更是沒法比了。但總歸是肉啊,比起天天吃青菜、洋芋來,強(qiáng)了不知多少倍!
兩年多來,大白馬一年生一只小馬駒,每年都賣得十多塊錢呢。還有承包田里需要的廄糞,都是大白馬一天一天在廄里拉屎撒尿,和著稻草、麥稈、山茅草,一腳一腳踩出來的。
才聽說大白馬摔死了,阿果拖著她還瘸著的腿,哭得死去活來。那樣子,比老康去年打她那一扁擔(dān)還痛苦。
然而,村里人才不在意呢,大家高興的是,終于又可以打牙祭了。喝酒吃肉的時候,大家都在想,兩三天摔死一匹馬,兩三天摔死一頭牛,兩三天摔死一只羊,就太好了。當(dāng)然,摔死的馬也好牛也好羊也好,都得是別家的。
高高興興吃馬肉還沒過七天,老趕也出事了。在幫榮秀家殺豬的時候,豬后腳沒捆緊,一下就掙開了繩子,老趕慌忙蹲下去重新捆。沒成想,此時驚恐至極的豬使勁亂蹬著已掙開的后腿,一腳蹬在老趕的褲襠上,把老趕的一個蛋蛋蹬破了。老趕立時疼得全身冒汗,捂著褲襠在地上打滾,淌下來的冷汗都要把地打濕了。從那以后,老趕的蛋蛋總是陰疼陰疼的,成了半個廢人,別說自己老婆,即使老康把阿果借給他,他也沒法弄了。
老雷突然失蹤了。
每次請工把磚瓦搬進(jìn)了窯,都是老雷自己負(fù)責(zé)燒火。因?yàn)闊亩际遣窕穑桓G得要燒十三四天。這一窯才燒了兩天,老雷就不見了,后續(xù)的柴火沒跟上,窯也變冷了,磚瓦才燒半干,都成了廢品。
最先發(fā)現(xiàn)老雷不在的,是他老婆春六。老雷第一天沒回家吃飯,春六沒注意,第二天也沒回家吃飯,她才想起去磚瓦廠找他。然而,找遍了整個磚瓦廠,都沒找著。她又回家喊來兒子、女兒和十多個親戚、鄰居,大家把磚瓦廠又找了一遍,甚至還進(jìn)到磚瓦碼放整齊的窯里去找,還是沒有,又到附近的山上去找,一邊找,一邊喊著老雷的名字,但除了山谷的回音“老雷——老雷——”,其他啥都沒有。
老康說,怕得趕緊找董公安去報案。
大家簇?fù)碇蹨I鼻涕橫流的春六往公社跑去。
公社公安員老董一聽,也有點(diǎn)懵,趕緊喊上公社副書記劉兵隨大家來到磚瓦廠。
老董說,一個五十多歲的大男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大家分頭再找找。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找過了,都找過了,連床底下、溝邊山腳都找過了,就是沒有啊。
老董在窯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幾圈,煙頭都丟了好幾顆。突然,他站住,指著已經(jīng)沒一點(diǎn)熱氣的窯口,問:“這里找過了嗎?”
老康說,沒有。
大家突然就有些驚著了。已經(jīng)把嗓子哭啞了的春六,以為老雷就在爐膛里,已經(jīng)燒成了灰,哭聲頓時又大了起來。
老董把火門打開,拿著一根棍子爬了進(jìn)去。爐膛里盡是柴燒完后的灰燼。老董左手捏著鼻子,右手小心翼翼地扒拉著灰燼,但都是灰燼,到底曾經(jīng)燒的是柴還是老雷的衣服、頭發(fā)、肉或骨頭,都看不出來。
老董趕忙爬了出來。公安服都看不出來是白色的了,臉上、身上也都是黑色的灰,這里一塊,那里一塊,就像電影里唱戲的大花臉,加上他小小的個子,很滑稽。但大家都沒笑,也沒心情笑。大家趕忙幫他拍身上的灰,那灰揚(yáng)起來,嗆得好幾個人都咳了起來。
劉兵副書記把老董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了幾句話。老董過來對大家說,我得把這事報告給縣公安局,請他們派人來,你們繼續(xù)各處找找。頓了頓,他說,也說不定老雷今晚自己就回來了呢。
縣公安局接到老董的報告,非常重視,連夜派了一輛吉普車,載了五個人和一些儀器來到了花橋公社上營村老雷的磚瓦廠。
挎著駁殼槍的老董帶著幾個民兵在外圍維持秩序。這些公安專業(yè)得很,每個人都戴著白手套,打著電筒,蹲在地上,認(rèn)真地找著什么。但一直到半夜,啥也沒找著,于是就收了工,回公社招待所吃夜宵休息去了。
第二天,老董和這五個公安來到上營村,把全村人都召集到打場開大會。
老董問,兩天前誰見到老雷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沒有啊,沒有。
老董拔出駁殼槍,啪的一下拍在面前的凳子上。凳子是一條矮凳子,槍把上的紅綢不是威風(fēng)地飄著,而是軟塌塌地攤在了硬硬的泥巴地上。老董叉著腰說,我在花橋公社當(dāng)公安員快十年了,地富反壞也抓過不少。但那些地富反壞分子除了偷偷給公社大門上的那幅像抹了幾坨屎,其實(shí)也沒做過更出格的事。這回要是老雷找不著了,可是花橋公社近十年來最大的案子。有誰知道老雷下落的,盡快來找我們說清楚,我們就在你們上營生產(chǎn)隊(duì)的值班室等著。
大家都說,我們也想快點(diǎn)找著老雷啊,但也不能瞎編吧。
等了一會兒,也沒有人講出點(diǎn)啥具體線索來。老董跟其他幾個公安低聲商量了一下,然后大聲說,那大家就都散了吧,該干活的干活去。他指指老康說:“老康請你留一下?!?/p>
才剛剛站起身的老康怔住了。正往外走的人也都怔住了,大家看看老董,又看看老康,都不出聲。
老康問老董:這么多人,為什么單獨(dú)留下我?
他的聲音有點(diǎn)小,聽上去好像有點(diǎn)心虛。
老董擺擺手說,不是單獨(dú)讓你留下,我們要找好多人了解情況,你是第一個,后面還會找其他人,又不是抓你,你不要瞎雞巴想。
“抓我?!”老康的聲音一下大了起來,“憑什么要抓我?”
老董說,不是抓你啊,我剛才說的是“老康請你留一下”,我說的是請啊。
瘸著腿的阿果緊緊拉著老康的手。老康把她甩開,跟老董走進(jìn)了生產(chǎn)隊(duì)值班室。
幾個公安圍坐在老康旁邊。老董遞給老康一支紙煙,老康把煙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后夾在了右邊耳朵上。
老董說,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春澳懔粝聛怼?/p>
老康說,我怎么知道為什么把我留下來?
老董說,整個上營村的人都知道你恨死老雷了。
老康說,那是以前,我現(xiàn)在不恨了。
老董問,是不是因?yàn)槔侠赘闫拍锏氖?,你把他怎么著了?/p>
老康說,以前的事都了結(jié)了。我婆娘現(xiàn)在好好在家過日子呢。再說了,老雷跟我們是本家,我都喊他阿叔的。
老董說,聽說你膽子大得很,連麂子都敢殺呢。
老康問,董公安你什么意思?
老董說,你應(yīng)該知道什么意思。
老康說,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你不要套我。
老董笑了笑,又問道,你們怎么了結(jié)的?
老康說,老雷賠了我家五十塊錢,就在這間辦公室商量的,參加的還有生產(chǎn)隊(duì)會計(jì)、老趕他們好幾個人。都寫了紙、按了紅手印的,從那以后就兩邊清白了。不信你去問他們。
老康補(bǔ)充說,我把阿果的腿打折了,去聯(lián)合診所包藥用的就是這個錢。
老董說,你放心,我們會一個一個問的。
老康站起來說,那我回家了。
旁邊的一個公安踢了他屁股一腳,喝道:坐下!
老康只好乖乖地又坐下了。
老董對那個公安說,小陳,不要動手動腳。
小陳生氣地說,不老實(shí)!我看他就像壞人!
老董說,好人壞人不是看出來的。
老董對老康說,你要知道老雷怎么了,最好現(xiàn)在就告訴我們。不然等案子破了,那就不好說了。
老康說,董公安,你不要嚇唬我,我也是讀過幾年書的,現(xiàn)在不同以往了,要講證據(jù)的。
老董又笑起來:你懂得多的嘛!我不是嚇唬你,我是在給你做思想工作。
老康不再說話,一個勁抽煙。旁邊六個挎著駁殼槍的公安圍著他,他心里緊張得很。
幾個公安都不說話,圍坐在老康旁邊,悶著頭抽煙,偶爾抬起頭,互相使個眼色。
老康平時抽草煙,抽不慣老董他們的紙煙,才抽了四五支,卻咳了好幾聲。
過了好久,老董抬起左手,拉起袖子看看表,對另外幾個公安說,也不早了,先這樣吧?
老康看見,老董也戴著一塊上海手表,亮晶晶的。
老康不敢動。一個戴眼鏡的公安,頭發(fā)一大半都白了,好像是個頭頭,這半天一句話也沒說。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吧,也快要吃晌午了,你回去吧。
老康這才敢站起來。
幾個公安在上營村折騰了一個多星期,差不多把上營村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問完了,到底還是沒找著啥有用的線索。
找著老雷已經(jīng)半年后了,臘月,都快要過年了。是阿老煙突然發(fā)現(xiàn)的。
阿老煙到蒼山蓮花峰上放牛。牛在愜意地吃草,阿老煙背著籮筐拿著鐮刀去樹叢里割茅草。就在他割累了起身歇口氣的時候,突然看見遠(yuǎn)處一棵松樹上掛著個什么東西,黑黑的,隨著風(fēng)一搖一蕩?;腥婚g,讓他想起一年多前在生產(chǎn)隊(duì)打場枇杷樹上掛著的那只剝了皮還一晃一晃的麂子。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不對,他走過去想看一下,才走幾步,看清那是一個人。他嚇壞了,也不敢上前去看,鐮刀一扔不要了,已快裝滿茅草的籮筐也不要了,牛也不要了,一陡趟,就往山下跑。四五公里的路,不到二十分鐘就跑到了公社。他跑進(jìn)公安員老董的辦公室,拍著胸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人……人……”
老董趕忙遞給他一口缸水。
阿老煙一口氣把一口缸水喝完了。“樹上掛著一個人!”
老董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活人?死人?”
阿老煙說,死人!在蓮花峰,掛在樹上,一搖一蕩的,嚇?biāo)廊肆耍?/p>
老董趕緊把掛在墻上的駁殼槍摘下來挎在身上,說,走,趕緊走,帶我去看看。
阿老煙說,我不敢去,嚇?biāo)牢伊恕?/p>
老董不由分說,扯著阿老煙的衣袖,趕緊去給公社副書記劉兵報告。劉兵一聽,趕緊喊了幾個民兵,還讓他們把步槍背上。大家一窩蜂地,走一會兒,跑一會兒,往蒼山上趕去。一邊趕路,老董一邊對劉兵說,劉書記,我百分之百肯定,這個人是老雷!
劉兵分管政法工作多年,多少懂一些破案的門道。他說,莫瞎猜!要是老雷,那案子就更復(fù)雜了,他怎么會死在山上的?是誰把他弄死的?去哪里找目擊者和知情人?老董,咱們公社已經(jīng)幾年沒有發(fā)生過死人的大案子了,這回我們兩個麻煩大了!
老董一邊小跑著,一邊大聲喘著,拴著紅綢的駁殼槍一下一下地打在他屁股上。老董心里既懊惱又期待,懊惱是因?yàn)樽约旱妮爡^(qū)里發(fā)生了人命案,搞得他壓力很大;期待是希望那人就是老雷,擱了大半年的老雷失蹤案也算是有了線索和進(jìn)展。
大家氣喘吁吁地隨阿老煙來到蓮花峰。遠(yuǎn)遠(yuǎn)地,果然看見一個人掛在樹上,隨著風(fēng),一蕩一蕩的,既恐怖,又魔幻。
大家都有點(diǎn)害怕,聲音都沒有了。老董甚至把駁殼槍從槍套里抽了出來。
走近細(xì)細(xì)一看,果然是老雷。
這時的老雷,其實(shí)已經(jīng)很認(rèn)不出來了。但老雷是上營村的生產(chǎn)隊(duì)長,公社的幾個人都認(rèn)識他,還有阿老煙,跟老雷就是一個村,以前生產(chǎn)隊(duì)干活都是聽老雷站在高處叉著腰發(fā)號施令,也認(rèn)得出他。
曾經(jīng)高大威猛的老雷,這時縮成了一扇肉干,被他的假軍用皮帶高高地掛在松樹上,離地得有兩三丈。老雷烏黑的舌頭掛在烏黑的嘴巴外,朝一邊撇著,嚇人極了。
劉兵和老董指揮兩個民兵爬上樹,用阿老煙背籮筐的繩子拴在老雷的脖子上,又用阿老煙割茅草的鐮刀把拴在樹上的皮帶割斷,然后扯著繩子慢慢往下放。老雷滌卡的黑色中山服和褲子都朽了,一碰就變成渣渣往下掉。老雷的肉身已經(jīng)完全風(fēng)干,就像是上營村各家各戶在房梁上掛了幾年的老臘肉,又黑又硬,但卻又輕得很,輕得就像一截曬干了的爛木頭。
此刻,已經(jīng)成為干尸的老雷,直挺挺地睡在草地上,眼珠不知是不是被鳥兒啄吃了,還是變成水化成霧了,已經(jīng)沒了,眼眶深陷,空洞地望著藍(lán)藍(lán)的天空和偶爾從空中飛過的鳥兒。
老董指揮幾個民兵拿木棍、樹枝把變朽的衣服褲子都扒拉開。大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雷竟然穿著一條紅色的短褲。
老董拿著根粗棍子,把干尸老雷翻過來又翻過去,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著。除了沒眼珠,尸體上看不見任何傷,連野獸撕咬、鳥兒啄食的痕跡都沒有。
老董在老雷旁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連聲說,這也太奇雞巴奇怪了!
突然,他像想起什么,指揮幾個民兵:“把短褲脫掉,把腿掰開把腿掰開,看看小雀雀在不在。要是小雀雀不在么就知道是誰干的了!”
大家都知道老董說的那個“誰”是誰,但也不好亂答腔。
幾個民兵捏著鼻子把老雷的紅短褲脫下來,然后使勁把老雷臘肉一樣硬的腿掰開。老董罵道,你們各家掛的臘肉又不臭,你們捏個雞巴鼻子!老董一邊罵,一邊拿木棍扒拉過來又扒拉過去,老雷的小雀雀和蛋蛋還在,但已經(jīng)風(fēng)干成了小小的一坨。
老董坐在旁邊,使勁抽煙,使勁揉著頭發(fā)。但揉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董安排一個民兵說,你趕緊跑回公社去,給縣公安局搖個電話,讓他們派法醫(yī)來,讓法醫(yī)把他劃開好好查查。這個民兵剛跑出去不遠(yuǎn),劉兵副書記對他喊道:“順帶去上營村通知下老雷家兒子,讓他們來幾個人?!?/p>
老雷兒子、老康、老趕還有十多個人先來了。老雷兒子二十幾歲了,也是當(dāng)?shù)娜肆?,但因?yàn)槭莻€“富二代”,也沒經(jīng)過多少事,就有些害怕,不敢上前來看。老康和老趕拖著他,走近前來,看見老雷,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阿爹阿爹”地大聲哭起來。
因?yàn)槭莻€人命案,縣公安局的公安和法醫(yī)兩個多小時就來了,甚至還來了一個副局長。法醫(yī)把老雷的肚子都劃開了,折騰到天黑,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一個細(xì)心的公安,拿根樹枝在松樹底下扒拉開高高的茅草和掉落的松針后,找出來一些煙頭、兩個綠皮的“春城”牌煙盒和一個大玻璃瓶。煙盒一個已經(jīng)空了,被揉成了一團(tuán),另一盒還剩兩支。這個細(xì)心的公安拿起玻璃瓶聞了聞,說:“有酒味!”
老董說,狗日的老雷有錢啊,老子才抽兩毛六的“金沙江”,他竟然抽三毛五的“春城”!
幾個公安就在現(xiàn)場,站的站、蹲的蹲、坐的坐,分析出了個大概:這個狗日的老雷,是自己上吊自殺的,上吊前在樹底下經(jīng)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喝了一瓶酒,抽了三十多支煙!但是他們想破頭都想不出老雷為啥要自殺。
阿老煙在旁邊說,肯定是跟阿果的事敗露后覺得沒臉做人,才自殺的。
阿老煙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狗日的老雷,也太聰明了,怕死在地上被野獸吃了,才爬到樹上自己吊死!”
帶隊(duì)的副局長說,種種跡象說明肯定是自殺的!既然不是他殺,我們就撤了,老董你留下幫他們處理一下。
按照風(fēng)俗,人死在外,是不能拉回家的。十幾個人和老雷兒子商量,老雷既然喜歡這個地方,回家買個棺材來,明天就在這里挖個坑把老雷埋了。
老康說,明天埋么今晚得在這里守幾個人,不然被野獸拖走了。
冬天晚上在山上守干尸老雷一夜?這也太嚇人了!其他人一個也不出聲。
老董摸了摸駁殼槍,說,民兵留下幾個,上營村身強(qiáng)體壯的留下幾個,我也留下,劉副書記和其他人先回去,去老雷家安排人做點(diǎn)飯送來,順帶送幾件披氈來。明天再抬棺材帶些鋤頭筲箕來!
老董領(lǐng)著老雷兒子、老康和其他六七個人,在老雷旁邊烤著火,守了一夜。
第二天,老雷家里請了吹嗩吶和敲鑼打鼓的一個班子,殺了一頭豬,體體面面地為他辦了喪事。按風(fēng)俗,人沒了送葬得從家里抬棺材上山。死老雷已經(jīng)在山上躺在棺材里了,沒法抬棺材,怎樣才能把葬儀辦得熱熱鬧鬧的?還是阿老煙聰明,他想了一個辦法:找了老雷的全套行頭,包括帽子、衣裳、褲子、襪子、鞋子,找了一把椅子,把老雷的全套行頭疊好放在椅子上。按這里人死了“三不留”的風(fēng)俗,一般得在家停棺三天,但死老雷在山上呢,情況有點(diǎn)特殊,就簡化成一天了。雖然停棺時間減少了,但向親鄰報喪、孝子凈尸、殺豬祭靈、親友祭拜、砸風(fēng)水罐、安魂路祭、披麻戴孝、哭喪、回欞等葬儀一樣沒少。椅子上的假老雷在家里“停棺”大半天,來了客人都對著“他”磕頭。出殯的時候,椅子兩邊捆兩根抬杠,四個人抬著走,把老雷的這身行頭送到山上,給老雷穿上,入棺后就埋了。椅子充當(dāng)了一回棺材,再拿回來就晦氣,直接在山上拆散了,在老雷墳前燒了。阿老煙說,送老雷這過程跟古書上說的那個“衣冠?!贝蟾啪褪且粋€意思。
失蹤了半年多的老雷,終于入土為安了。
1983年夏天,風(fēng)靡全世界的電影《少林寺》,也放到了這里。
這樣棒的電影,想免費(fèi)看露天電影是不可能的。
大理唯一只在一個地方可以看,就是東門電影院。各個公社初中、完小的老師們都包車組織學(xué)生們?nèi)タ戳?,學(xué)生票都半價,五分錢一張。學(xué)生們看完電影回家,學(xué)著電影,用木棍、龍竹、麻繩制作了紅纓槍、鬼頭刀、飛鏢等好多“武器”,開始一伙一伙地練武功,還成立了很多“門派”,什么少林派、武當(dāng)派、峨嵋派、蒼山派、洱海派等等。
小孩們的騷動感染了家里的大人們。老康、老趕他們心癢了幾天,約了一伙,十多個大人也要去大理城看《少林寺》。聽說一張電影票要一角錢呢。聽說城里吃飯貴得很呢,一碗餌絲、米線得要吃掉十幾個雞蛋呢。為了省錢,他們每人帶了五個饅頭,作為一天的干糧。他們當(dāng)然也不舍得搭車,他們決定天亮就出發(fā),走著去,反正也才十五公里,他們有的是時間和力氣。
《少林寺》不是一般的熱,在大理城已經(jīng)連續(xù)放了十來天了,每天從早到晚,要放六七場。城里人有錢,聽說有的人接著看接著看,已經(jīng)看了好幾場。
老康們趕上看的是中午兩點(diǎn)半那一場。
他們正排隊(duì)買票,上一場的電影散場了。散場的人里,老康看著一個高個子、穿連衣裙的城里女人有點(diǎn)眼熟,一下沒想起,就盯著看了一會。那女人發(fā)現(xiàn)有人盯著她看,也盯著他看了幾眼,然后快步走了。
精彩的電影沒有完全吸引住老康。盯著屏幕,他一直心神不寧。
電影才放了三十多分鐘,老康悄悄地對老趕說,我不看了,我要先回家。
老趕一把把他摁在座位上:“狗日的,有什么事!票又退不了,你舍得?”
老康只得又坐下了。
突然,電影停了,大熒幕變白了。大家吹口哨的吹口哨,叫的叫,吼的吼,整個電影院亂成了一鍋粥。
老康看見,四道門邊各站了兩個公安,他們手里都握著駁殼槍,大睜著眼盯著亂糟糟的人群。
廣播突然響了。廣播里說,公安人員正在排查犯罪分子,大家好好地坐在座位上,不許喧嘩,不許進(jìn)出!
四個公安把駁殼槍都握在手上,帶著那穿連衣裙的高個子姑娘,一排一排地找人。這幾個公安緊張極了,都沒注意到整個電影院的人都在盯著他們看,有一個年輕些的,握槍的手都在抖。
來到老康他們這一排,高個姑娘指著老康說,就是他!
四個公安撲上來,把老康死死地摁在座位上。老康感覺,手腳都要斷了,氣喘都喘不出來。
四個公安像拎小雞一樣把老康拎出去了。老趕他們十多個上營人驚得目瞪口呆。電影院里寂靜了也才那么一會兒,然后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掌聲,是對神勇的公安人員的褒獎,是對可惡的犯罪分子的鞭韃。
老康不用走十五公里的路回上營村了。他是坐在三輪摩托的車斗里回的上營,他的手,被一付锃亮的“鐵手表”反銬在背后,他的兩只腳被一根尼龍繩捆在一起,繩子的另一頭拴在摩托車斗前面的扶手上。
坐在摩托車斗里,看著公路兩邊的桉樹唰唰唰地往后跑,有一剎那,老康想,他要是《少林寺》里的覺遠(yuǎn)該多好,一運(yùn)功,繩就斷了,“鐵手表”就開了,使上輕功,像一陣風(fēng)似的,眨眼間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臟物是在老康家的馬廄里找到的。
老康指指后墻上的一塊石頭,那塊石頭上粘了一坨馬屎,已經(jīng)干了。馬屎是老康做的記號。一個公安戴著白手套,輕輕一摳,石頭就掉了。一個包得緊緊的油布包,靜靜地躺在石頭窩窩里。
一層一層打開油布,里面是一塊精致的上海女式手表。
得知消息早已等在現(xiàn)場的公社公安員老董踢了老康一腳:“你個狗日的老康,還會說普通話?你搶人的時候?yàn)槭裁匆f普通話?”圍觀的人太多,人聲嘈雜,老康沒有聽見。還有阿果呼天搶地的嚎聲,老康也沒有聽見。他只聽見手表秒針的聲音,“汁汁汁”地,好聽極了。
老康被判了十五年零六個月。
十五年零六個月,上海手表的時針得走一萬一千多圈呢。至于分針和秒針得走多少圈,上營人沒一個能算出來。
十五年零六個月,想著遙遠(yuǎn),但秒針一下又一圈,一下又一圈,其實(shí)也快得很。
手表走得快還是慢,已經(jīng)跟老康沒有多大關(guān)系了。等他十五年零六個月后出來,日子已經(jīng)完全變了——
上營村除了他家還是住的茅草房,其他家家都蓋起了鋼筋混泥土的樓房,都過上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
上營村除了他家,家家都買了摩托車,甚至有幾家人,依托蒼山洱海搞起了旅游,都已經(jīng)開上小汽車了。
上海手表,嗯,已經(jīng)很沒人戴了。
蘇北 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