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世奇
一
十六歲之前,我不曾識得真正的人間疾苦。
我生下來便是中山公子,是魏國公唯一的嫡親弟弟。我的祖上是“開國六王”之首中山王。記憶中那些年,我最大的憂愁不過是見落花掉淚、見殘月傷心。父親去世早,母親對我百般慈愛;雖亦有長兄如父,可是哥哥憐我幼年失怙,又身子單弱,竟比母親還順著我。經(jīng)常一處玩樂的世家子中,數(shù)我手頭最寬綽,無他,無人拘束我,這是母兄將一份家私都盡著我也。
那時候,我家在金陵有八九處園子,我每常居處的是白鷺洲上、大功坊旁邊的東園。此坊、此園由太祖皇帝為我先祖徐達(dá)所建,園子經(jīng)我高祖姑奶奶、成祖仁孝皇后擴建,此后歷代祖先均在舊制上踵事增華,到了我這一代,亭臺之精、花石之勝、林泉之幽,已經(jīng)不讓石崇的金谷園了。我也曾游過皇家園林,私以為其天家氣象固是恢弘壯闊、無人能及,可是若論精致,我東園倒也不輸;逛過北京、南京名公巨卿們各家的花園,更是遜于東園多也。
金陵是帝王州、佳麗地,后來的人大都只知道柳如是、顧橫波、卞玉京、陳圓圓這幾個名字,其實那時候金陵真是佳麗如云,且大都工詩善畫、兼擅梨園、各有勝場。南曲、珠市中哪怕是寂寂無名的姑娘,擱別處都能獨自撐起一個院子。我那時尚未成年,加之打小兒家中有姿色的女孩兒也多,于風(fēng)月之事并無十分興致。怎奈一處玩耍的朋友親戚,乃至清客相公們皆樂此不疲,故連我也成了平康常客。
去姑娘們香閨里打茶圍是常有的,金陵夏天炎熱,一到夏天我就懶怠動,何況論清涼避暑,哪里能比得上我東園臨水,涼風(fēng)習(xí)習(xí)。于是在園子里攢局,朋友們聚在荷風(fēng)軒納涼品茗,請名姬八九人,隔著五六丈寬的碧水清荷,令其中兩三人在對面的羽仙閣按箏撥弦、婉轉(zhuǎn)吟唱。那歌聲、弦樂穿林度水而來,格外細(xì)致清幽、情懷脈脈。當(dāng)此時,眼前是名姬、老友、菡萏、清漪,耳邊是名曲、仙樂,鼻端是木瓜、佛手的清香,茉莉、珠蘭的馥郁,即便是我,也覺如此富貴與閑適兼得,神仙日子也不能超過,浮生實不應(yīng)有憾了。
即使在甲申年,先帝在煤山龍馭賓天,弘光帝在南京登基,那樣撼山震岳的大變動,于我似乎也只與說書人的故事相仿佛。魏國公府依舊。東園依舊。我,依舊。也曾在金陵城內(nèi)看見餓殍、饑民、乞丐,我命貼身小廝蒔花、培木帶著散錢,隨時周濟(jì),餓暈的,給治粥飯;凍餒的,給辦寒衣棉被;饑寒致死的,賞燒埋銀子給其家人。也曾風(fēng)聞清軍南下,但聽上去總是離我的世界太遠(yuǎn)太遠(yuǎn),虛幻得像真實世界倒映在水中的一個模糊的影子。我還來不及去想,這將給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仿佛萬事都有我那強大的哥哥替我擋著,管他誰南下,我還不是在東園里聽我的曲、賞我的花。我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那群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人當(dāng)中的一個。
一切改變皆發(fā)生在乙酉年。五月十五,初夏的滂沱大雨中,金陵城城門洞開,文武大臣在雨中分列左右,文官由禮部尚書、一代文宗錢牧齋領(lǐng)銜,武官則以我的哥哥魏國公為首,雨水順著他們的紗帽、臉、官服往下流,一直流進(jìn)朝靴里。這些金陵城往日的權(quán)貴們,此刻全都垂著頭,靜默、頹喪。他們在等待,等待清軍將領(lǐng)多鐸來接收這座城,接收他們的忠心,據(jù)說這忠心以前是獻(xiàn)給大明的。大雨一直下,他們在雨中站成雕像,淋得透濕。天邊似有雷聲由遠(yuǎn)而近,遠(yuǎn)處起了水霧,隔著厚厚的雨簾更加看不分明,但每一個人都悚然而驚,頭垂得更低了。那是清軍的馬蹄。多鐸終于來了。
在東園最高處的佛光閣用西洋“千里鏡”看著這一切的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一夜之間,我的哥哥魏國公被拘,我仰賴的大樹倒了。緊接著家產(chǎn)、家奴全部沒入官中,我與母親兩人搬入長樂坊一座過去安置家仆的小小院落。噩耗接二連三,長兄受到拷打,從獄中遞出消息,母親趕忙把最后一點度日的體己也交了出去。但夏去秋來,哥哥還是死了,兇訊傳來,老母當(dāng)場暈死過去,我只會抱著老人家哀哀地哭。母親好半天才醒轉(zhuǎn)來,叫一聲“我那苦命的兒啊”,仍是捶胸頓足哭個不住。
母親為金陵世勛之女,后又嫁入侯門,一生仆從如云,從未住過這樣逼仄腌臜的居所,更不用說如今一個仆人也無、一衣一食都須她親力親為;但老人家一直淡然處之,令我不勝感佩。唯有獄中的哥哥令她日夜懸心,哪知終于還是有今日。想到哥哥待我親厚,又想他從小習(xí)武,那樣健壯的一個人,定是受了極大的苦楚才去了,我心如刀絞、淚如雨下。完全無法勸慰母親,只能抱在一起痛哭。
官府許我們領(lǐng)回哥哥尸首、自行安葬。母親已經(jīng)病倒,水米不進(jìn)、氣若游絲,只能由我去領(lǐng)回。獄卒帶著我走過昏暗、氣味混濁的地牢走廊,兩邊的柵欄后都是蓬頭垢面、披枷帶鎖的犯人。我一眼便看見兩個故人,便不敢再多看,眼觀鼻鼻觀心,但還是被人認(rèn)出來,扒著柵欄狂叫我的名字。這地牢里關(guān)的全是明朝公卿,新朝拷打他們,不過是要多榨出錢財來,他們最終的下場也就多半如我哥哥一樣,被拷打致死。
終于,兩名獄卒停下來,打開一扇柵欄,朝里頭的地面努了努嘴。我看到一具尸體,可那不是我的哥哥。他雖然像我哥哥一樣身長六尺,可是論體格胖瘦只有我哥哥的三分之一??菔莸摹⑻J柴棒一樣的尸首。獄吏不耐煩地說“不會錯”,我于是俯下身撥過那尸體側(cè)向一邊的臉,舉起火鐮湊近他照了照。我的火鐮差點掉在地上。真是我的哥哥。雖然他的臉已經(jīng)不能被稱之為臉,而只是骷髏上蒙著一張薄薄的皮,瘦得連上唇都變短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可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那就是我的哥哥魏國公。
揭開蓋在哥哥身上的布,我看見了人生中最可怖的一幕:那具嶙峋的身體從上到下布滿淤紫、潰爛,各種各樣的傷痕,生生記錄著這身體生前遭受的巨大痛苦。獄吏已經(jīng)在催我,我機械地往后讓一讓,他倆抬起那個身體,我跟在他們后面往外走。一路上,我感覺兩邊柵欄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看著我們。
哥哥的喪事是我操辦的。說是我操辦,可我哪懂得這些,幸虧隔壁鄰居、皮條客王虎出主意,讓我悄悄從母親的箱子里拿出來這個小小院落的房契,由他幫忙去當(dāng)鋪折變了三十兩銀子,去棺材鋪買來一副柏木壽材,壽衣鋪買來壽衣、紙扎,請了出殯隊伍來唱孝歌。停靈三日后,我將哥哥,大明的魏國公殯在了城南安德門外——已經(jīng)無力將他葬回祖塋了。
壽材抬入墓道,龍口也封上了,雇來殯葬的人一鏟鏟將黃土揚起、蓋在隆起的墓上,我跪在哥哥的墳前化起了紙錢。火的熱度將紙錢灰騰起,在半空打著旋兒。我眼眶干澀不見淚意,胸中卻悲涼充塞,我覺得我不止在為我的哥哥焚化紙錢,也為我自己,為我的家族,為我們的王朝。
自從哥哥離世,母親的身體和精神徹底垮了,我才知道之前她是強撐著一口氣在等大兒子回來?,F(xiàn)在大部分時候她都昏昏沉沉地睡著,醒著的時候就用混沌而哀戚的眼神看著我。我忍不住想,她要是不這樣多壽就好了,現(xiàn)在活著的每一天對她都是折辱。一個月后的一個黃昏,母親終于走了,我用典當(dāng)房子剩余的十兩銀子買了一口薄棺,將母親,曾經(jīng)的明朝國公夫人葬在哥哥的身旁。當(dāng)最后一片紙錢在火中化為黑色的蝴蝶,又被風(fēng)吹得四散飄舞,我抬起頭來,天空灰茫茫的,一只孤雁發(fā)出長長的悲鳴。從此世間只剩我一個人了。
二
街上的人都換上了新朝的服色和發(fā)式。有些名士、讀書人不肯改服易發(fā)——那真的太丑了,他們受到了嚴(yán)酷的對待。我不是名士,現(xiàn)在只是一介賤民,服色、發(fā)式本無所謂,當(dāng)然沒必要惹麻煩,易就易吧。
母親去世后,我搜羅了她最后殘存的一點簪環(huán)賣了,所得的錢非常少,遠(yuǎn)遠(yuǎn)不夠贖回我典當(dāng)?shù)姆孔印N壹绮荒芴?、手不能提,所幸從小先生教?dǎo)還算嚴(yán)格,翰墨詩書總是學(xué)了一些的。我開始在街上擺攤,幫人寫對聯(lián)、給人畫像,可是很少有人光顧,有時一整天都開不了張。大部分時候,我自己隨意在紙上作畫,我愛山水、花鳥寫意,臨過宋徽宗的全部畫作,也曾得名師指點,十歲之前的畫作便被老師贊“天分高”,此時雖然時時覺得自己畫得滿紙光輝,可是連人像都乏人買,這樣的畫就更不會有人問津了,我只能一張張卷起,帶回去丟在屋角,很快便積上一層灰塵。
擺攤的時候,有時我會在街上遇到故人。比如我曾遇見熟識的歌伎張元。張元過去常常出入我家。
猶記得初見張元是初夏,那天在我家攢局,酒闌之后,名姬沙才、董小宛在彈琵琶、唱曲,客人們隨處坐立閑談。我見窗外新月如鉤,月下有美人憑欄而立,那背影清逸如一幅畫,便輕輕走過去。欄外開著幾樹芭蕉,在夜色中妖嬈無比。我輕輕嗽一聲,美人身影輕顫,卻沒有回頭,似在抬手拭淚。我停在她身后幾步:“是誰風(fēng)露立中宵?”那人回過頭來,是個生面孔,她喚一聲“青君公子”,笑得如春日海棠般明艷嫵媚,窗內(nèi)亮如白晝的燭光映出來,映在她臉上,分明淚痕猶在,眼睛也是紅紅的。
我走近她,閑閑地問她些話,誰帶她來我家,家鄉(xiāng)、年紀(jì),幾歲到金陵,如今家里有幾位姐妹,媽媽待她如何等等,她也細(xì)細(xì)地答了,應(yīng)對得極周到得體。我心中有些憐惜,假裝無意地說起:“姑娘在這金陵城若遇到什么難事,信得過青君的話,不妨說出來,許能一起商議個辦法?!彼冻龈屑さ纳袂?,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接過我遞過的素絹帕子拭了淚,這才哽哽咽咽地說了起來。
原來半年前她家來了一個外省傖夫,目不識丁卻出手大方,媽媽很喜歡,張元的性子本就不敢得罪客人,便盡量敷衍。十天前傖夫提出要娶她做小,她自然是不愿意的,連媽媽也覺得她尚未大紅過,還想要多留她幾年,等聲名高些再落籍從良,也好落個好身價,便拒絕了。哪知那人便鬧將起來,說張元母女已經(jīng)收了他聘禮,此刻依約給他做小便罷,不然就要告官;又說他與金陵知府是總角之交,即刻便能拿了張元全家入獄。本以為他只是狗急跳墻、大言恐嚇,誰知前天江寧縣突然下了傳票,不日就要拘了她和媽媽去過堂。媽媽一聽嚇壞了,這才對張元說她確實已經(jīng)收了這傖夫許多錢財,當(dāng)時只當(dāng)求娶是玩笑,沒想到這村夫是認(rèn)真的。如今銀子已差人帶去揚州買新人,這個時候已經(jīng)兌付了,力勸張元嫁過去。
張元流淚道:“怎么嫁,都知道這村夫家里的老婆是個悍婦,前不久還帶著仆婦打上我家來,虧得媽媽是慣會應(yīng)付這些的,一番話,懟得那悍婦無話可答,才恨恨去了。我又沒有媽媽的本事,若在悍婦手中討飯吃,遲早是個死?!闭f著只是嗚咽個不住。我聽了,料想不是難事,便道:“姑娘莫煩愁,且讓青君試試,能否與姑娘開交了這人?!碑?dāng)下讓蒔花傳年長的家人長貴來,命他明日便去與金陵知府交涉,替張元姑娘了結(jié)官司,令那村夫再不得擾攘,長貴諾諾連聲去了。張元“撲通”跪倒我面前,我忙躬身扶起,道:“姑娘快休如此,上天有好生之德,扶危濟(jì)困,正是我輩之事?!睆堅鳒I一再稱謝,對我福了又福,眼中全是感念。
兩日后,長貴來回稟,道張元的官司已了,那傖夫已帶了妻小離開本城,臨行前畫了押,保證此生不再踏足金陵。晚上,張元來道謝,涕淚交流,又要對我行大禮,被我命丫鬟一左一右攙起。
從此張元便時常出入我家。她極清瘦,即使在一群窈窕淑女中也是最輕盈的那一個,而我有與楚靈王一樣的癖好,喜愛女子裊裊婷婷的樣子。張元善舞,猶善胡旋舞,舞起來如同仙女臨風(fēng)飄舉,令人很是難忘。她侑過兩次酒之后,我便發(fā)覺她極會察言觀色,又很會說話,我心下知道這定是多年混跡歡場、始終未大紅,艱難求生的結(jié)果,于是心中憐惜,便格外多關(guān)照些。眾人見我賞識她,也都有意抬舉,她于是聲名鵲起,很快在金陵城嶄露頭角。她也深知這一切都是因了我的厚愛,故對我更與對他人不同些,凡我叫局,她從未缺席過,來了也很使力地歌舞、應(yīng)對。她喚我“青君公子”時,聲音里都溢著海棠花一樣的柔和嬌。
這次我在長樂坊看見她時,她正坐在一頂四人抬的綠油小轎中,用春蔥般的手指挑起小窗簾子往外看,露出一張粉臉,頭上滿滿的金珠點翠,很是華麗。我心中感慨,到底是她們商女,換了朝代仍能活得好好的,倒比王孫公子們強。過去在佳麗叢中,并未覺得她有多美,此刻在這市井街頭,才覺似她這般在坊間已算是天仙一般的美人。街邊行路的、做小生意的人也看見了,都停下來看她。張元對世人的放肆打量視若無睹,她也打量著這街市、人群,眼中有幾分漠然,又有幾分不耐。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我看見了她眼中微微的訝異,我顧不得羞恥,脫口而出“元元姑娘”,又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轎子走了幾步。后來回想,我不確定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是太久沒有見到故人了嗎?還是下意識希望她能周濟(jì)我一點,畢竟那時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后一種想法回想起來令我覺得羞恥。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恢復(fù)了木然,甚至變得更加冷傲,她上上下下地端詳了我一回。已是初冬,我仍穿著夾袍,拱肩縮背,落魄都寫在面上吧。她默默地收回了撩起窗簾的那只手,窗簾垂下,她的小轎走遠(yuǎn)了。我愣在原地,周圍的人都看著我大笑起來,大概以為我是個看見美人流哈喇子的妄人。我默默回到我的書畫攤子前。已是見慣世態(tài)炎涼的人,我怎么居然還指望一個風(fēng)塵女子顧念舊德呢?是我錯了。
三
這天收攤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我的東西都被扔出了大門,扔在大馬路上,東一件衣服西一支禿筆。我的房子早已不是我的房子,早就抵押給當(dāng)鋪且“死當(dāng)”了。鄰居王虎出錢贖了回來,現(xiàn)在是王虎的房子了。之前王虎曾三番五次知會我搬出而我無處可搬,現(xiàn)在人家不過強行來收回人家的房子罷了。我默默地?fù)焓捌饢|西,收在一個青色哆羅呢包袱皮里,無關(guān)衣食飽暖的都棄而不取,背上包袱走進(jìn)王虎家的院子。我求他仍許我在院子里的柴房居住,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個時辰,王虎始終沒有露面,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最后還是他娘子嘆著氣,從窗戶里扔出半吊錢來,命我出去租個居所容身。我撿起錢,謝了又謝。當(dāng)晚就在我原來的家——現(xiàn)在是王虎家大門門廊下,鋪下一條棕氈,抖抖索索地睡下,前半夜凍得睡不著的時候,看見月亮像一張冷冷的臉,又近又遠(yuǎn),這還是我東園的月亮嗎?東園的月亮或陰或晴,或圓或缺,有時低低掛在柳梢,有時高高照著一池清波,總是溫情與詩意的。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天明我拿著那半吊錢,去幾百步外的大雜院,賃了一間僅可容膝的小棚屋,攤開包袱打了個地鋪。書畫攤是不能再擺了,不能糊口不說,自己寫字作畫的紙墨、顏料也要錢啊。大雜院里住著幾十戶人家,有抬轎子的,磨豆腐的,箍桶的,替人殺雞薅毛的,都不是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位老于頭,他是給人哭靈、舉靈幡的,我想著這活兒不需要力氣,也不需要技藝,哭不出來只需干號便是,不成還有辣椒面幫忙。于是便去求他收下我這個徒弟。他起初不肯,鼻子里往外呼冷氣。掌不住我不住求他,最后又將我一件半舊的茶白潞綢主腰送他作為束脩。他一見那主腰眼睛便亮了,立即收下我做徒弟,還腆胸凸肚地受了我一個頭。
恰好過了幾天就有人家出殯,師父便帶著我去了,到了主人家,換上素白麻衣,裹上孝布,連棺材在哪兒還沒看見呢,我便和師父一起擁入孝子群中,拿手蓋著臉干號起來。我是真的在干號,師父卻真?zhèn)€流下淚來,一邊哭一邊念念有詞,又哭又唱,唱的是逝者生前如何上敬翁姑,下慈甥侄,中間愛敬夫君、與妯娌友愛和睦,如今仙逝,從至親到鄰里,如何傷痛欲絕,如何深切緬懷。我這才知道死的是個老太太,可見哪個行當(dāng)都要敬業(yè),師父終究是師父啊。
時辰到了,鞭炮響起,鐃鈸齊鳴,兩個身穿重孝的人打著引路幡先出,孝子手捧孝子盆緊隨其后,八條大漢抬起棺木出門,其余孝子孝女一齊大哭著跟上,有人捧著紙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銀山。我緊跟在師父后面,悄悄地往臉上抹了唾沫,拿起一枝靈幡,一臉戚容地跟在隊伍里。偌大的送殯隊伍一路撒著白色的紙錢,一直往南,把逝者送到城南的牛首山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嚎哭,又是種種繁復(fù)的儀式,末了將棺材送入墓道,封上口,鞭炮炸響中,又痛哭一頓,然后才哭著與眾人一起下了山?;氐街魅思?,主人備了筵席,好久沒吃過這樣的好飯,坐下來狼吞虎咽地飽餐一頓,臨出門前去主人處領(lǐng)了工錢——一百大錢,師父是二百。
回到那賃來的小棚屋,天已擦黑,才覺嗓子嘶啞,但所幸肚兒飽飽。摸著滾圓的肚皮和那一百大錢,心滿意足地睡了。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近午時分,昨天那頓好飯仍在肚腹間飽著。心里想著這生意果然是不錯的,來錢算得容易,但差在不能每天都有,還得尋點別的營生方能過活,可想來想去也沒想到什么容易吃的飯碗。
這天倒馬桶回來走在巷子里,身側(cè)一部青油車經(jīng)過,我沒有理會,車內(nèi)卻有人輕喚“青君公子!”真是久違的稱呼。我一回頭,車中喚我的美人烏發(fā)垂肩,襯得雪白面孔十分精致。我手足無措,恨不能突然得道,把手中的馬桶變沒——這副模樣實在太唐突佳人了。美人卻不以為意,命車停下,小寰打起門簾,先露出尖尖的弓鞋、云朵般的裙幅,然后美人出來了,亭亭玉立,白衣勝雪,我下意識將馬桶藏在身后。美人和煦地笑:“我是秦淮范鈺呀。公子不認(rèn)得我了?”我看著她蓮花一般清麗的臉,努力回想,似乎是面善的, 但“范鈺”這個名字,竟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我只得笑笑,歉意地?fù)u頭。
范鈺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像晴空中吹來一縷云翳,但她很快復(fù)笑道:“也是,那時在國公爺家出入的姑娘實在太多了,公子哪能個個都記得?!蔽夜肮笆忠允厩敢?。范鈺似陷入回憶:“您不記得我們,我們卻都不會忘了公子。那時公子待我們姐妹們極體貼有禮,酒桌上時時回護(hù),打賞也極豐厚,從不令我等為難?!蔽以俅喂笆帧7垛暱纯粗車s亂破敗的民居:“聽聞魏國公歿了,未料公子搬到了此間。今日抄近路趕著去唱堂會,不曾想在這里遇到公子,可見合該有緣?!蔽音鋈粺o語。她對丫鬟點點頭,丫鬟走近前,手捧一個荷包,范鈺接過看了看,雙手捧給我:“過去多承公子照拂,不想今日有幸回報一二。還望公子不要嫌棄?!蔽疑钌钭饕荆瑧M愧地接過。范鈺也福了福,重新登車走遠(yuǎn)了。
回到我的小棚屋,打開荷包,里面是兩個小金錁子,足有半兩重。擱在過去,這還不夠我聽完戲打賞一個小伶人的,可如今就是筆大錢了。我欣喜異常,房租已經(jīng)拖欠下了,房東娘子——一個戾氣十足的胖婦人正嚷著要趕我走呢,這回夠再住個一半年的。這位我不記得的范鈺姑娘,真是個風(fēng)塵俠女啊。
舉靈幡、哭喪的營生時有時無。自從母親去后,我每天都在為糊口費心費力。從前不知道人活著就要用銀子,而銀子是這般難掙的。一年后,我終于交不上大雜院的房租,被趕出來了。
那是一個日光昏黃的下午,我背著青色哆羅呢包袱,來到了秦淮河靠近聚寶門的一處橋下。秦淮河水碧沉沉的,到這里水流變窄,兩邊河灘平而寬,頭頂是橋,好歹可以不受雨淋。我在河灘上鋪下棕氈,準(zhǔn)備以后便以此為家。到傍晚的時候,陸續(xù)來了幾個蓬首垢面、鳩衣百結(jié)的人,是住在這里的乞丐。他們的到來提醒我,雖然我的臉和衣服暫時比他們略整潔干凈些,卻的的確確是同他們一樣的流浪漢、乞丐了。我是乞丐了。這個念頭閃過,我的內(nèi)心竟出奇平靜,并沒有預(yù)想中的疼痛。
那三個乞丐顯然是認(rèn)識的,互相遞了個眼色,站起來,三個人呈扇形向我慢慢地包抄過來,我舉起了雙手。他們?nèi)韵蛭冶苼?,扇形越縮越小,我舉著手慢慢蹲下,撿起青色包袱拋在他們面前,他們接過去撕開來,一通瘋搶,連包袱皮都沒給我剩下,這下我是徹徹底底一無所有了,換來他們?nèi)菰S我與他們共享這橋下的方寸之地。
蘇北 書法
我把我的棕氈挪得離他們遠(yuǎn)些、再遠(yuǎn)些,遠(yuǎn)得都快出離橋頂?shù)恼诒瘟?,不僅僅是因為我怕他們,更因為我受不了他們身上的氣味,夾雜著身體油汗味、食物餿味的氣味。這氣味我在大雜院的空氣中就時時嗅到,而他們?nèi)齻€是五十個大雜院,太可怕。我對自己說,即使今天我也成了乞丐,可我決不允許自己身上有那種味道,絕不。再潦倒窮困,這秦淮河水總是不要錢買的,我每天洗還做不到嗎。
天邊一輪殘月,照得幾步之外的秦淮河幽幽的,水面似有一層霧氣飄拂。我看著那霧氣縹緲地變幻著形狀,看得久了就有些眩暈,就這樣慢慢地沉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我又回到了東園。我在自己的紫檀拔步床上醒來,身上蓋著杏子紅妝緞面的蠶絲軟被。甫一坐起,不等我挑起紅綃帳,外間就有小鬟說:“公子醒了。”我坐在床邊,貼身伺候的紫嵐、青靄便一左一右服侍我穿上月白湘繡褂子,外罩雨過天青色云紋寶相花緙絲袍子。我眼睛看著多寶格里那些翡翠壺、纏絲瑪瑙盤、蜜蠟佛像、琥珀盞……有些呆呆地出神。透過那格子,可以看見窗外正下著霧蒙蒙的雨,沾衣欲濕的。新綠葉子得了雨更加綠得盈潤,同大片嬌艷的杏花、瑩白的梨花一起,俱籠罩在這水霧中。
丫鬟綠萼遞上青鹽,我草草擦了牙,便有小丫鬟用銀盆盛了水來,彎腰捧著,綠萼絞了巾帕,服侍我洗臉。洗了臉,梳頭的丫鬟紅芍已經(jīng)捧著個黃梨木匣子笑吟吟站在一旁。我搖搖頭說:“先用早飯吧。不知怎的,這會兒餓得緊?!弊蠉勾穑骸肮语L(fēng)寒才愈,夫人吩咐今天仍以凈餓為主,早飯只有白粥、腌小黃瓜干……”我等不及她說完:“我已經(jīng)大好了,這樣清粥小菜的還要鬧到幾時?照常吃,不,照午飯那樣吃?!弊蠉剐Υ穑骸笆??!辈灰粫?,小丫鬟們手捧菜肴魚貫而入,胭脂鵝脯、風(fēng)腌果子貍、清蒸鱸魚、炭烤鹿肉、蘆蒿炒香干、椒油拌馬蘭頭、酸筍小雞湯、菊花絡(luò)蛋花湯、香稻梗米飯、藕粉桂花糖糕、棗泥栗粉糕、松瓤豆沙卷……擺滿一桌,我食指大動,正要舉箸,突然鼻端一股強烈的油汗味混雜著酸餿味,令人欲嘔,我一激靈就醒了。
借著秦淮河水的反光,我看見那個乞丐的臉就湊在我的鼻尖上,眼中一抹饞癆色鬼樣淫邪的笑,他濕冷黏膩的手正往我腰間摸索,蛇一般地。我驚恐地叫一聲,大力推開他,同時一躍而起,沒命地向河岸上逃,身后是另外兩個乞丐淫蕩的大笑。
我一路狂奔,遠(yuǎn)遠(yuǎn)地逃離那座橋,幾乎跑過小半個城,直跑城墻根下才停下來,一手扶著城墻,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狂嘔。月亮在高高的城墻上看著。我的腹中本沒有食物,一口口嘔出的全是清水。終于嘔完了,我頹然靠城墻坐下,兩只冰涼的小蟲子順著臉頰爬下來,掉在地上倏忽不見,又有更多的小蟲子蜿蜒爬下來。
四
天亮了,我一步一步走回長樂坊的大雜院,走到我?guī)煾改抢铮瑔査袥]有人找我們?nèi)タ揿`。當(dāng)然沒有。師父見我那個樣子,嘆了口氣,拿出一個長滿霉斑的綠饅頭給我,我二話不說,接過來兩口吞了。
吞完饅頭,有人拍我肩膀,一回頭,是買了我房子的王虎。他冷冷地說:“現(xiàn)有一樁好營生,一下便能賺二兩銀子,你干不干?”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同時聽見我?guī)煾赴@一聲,退回他屋里,還關(guān)上了門。
在王虎說與我聽之前,我從不知道世上還有這一種營生。新朝律法甚嚴(yán),又推崇杖刑,犯錯犯罪,小到捐稅逾期、打架斗毆、口角是非,大到入室行竊、作奸犯科,都要用杖刑,就是用板子打屁股和大腿。衙役們下手很重,家境稍微好點的人,怕皮肉受苦,就一邊使錢給衙役,一邊花錢雇人去冒名領(lǐng)杖。衙役們得了錢,才不管手下打的是誰;代杖的多是乞丐,咬牙以皮肉之苦換來銀子,總比餓死強。算來王虎還是給我指了一條活路呢。
王虎見我沒有拒絕,便張羅主家來見面,主家來了,是一個魁梧的中年漢子,站在他面前,我算得上羸弱如雞了,可是稍后我卻要代他受杖。主家將我請到就近的酒樓,雞鴨魚肉,讓我盡情飽餐了一頓。可是想到稍后將要遭遇的,這頓飯,我并沒有吃得舒泰。
吃過飯,主家先支了一兩銀子給我。四十杖,二兩銀子,事前支付一半,事后再付另一半,王虎做保人。我接過銀子貼身收好,就往江寧縣衙而去。
午后到了縣衙,兩名衙役問過話,我照主家交待的一一答了,衙役便吩咐我脫去衣袍,我訥訥地答應(yīng)了,脫得只剩中衣。一名衙役看著我說:“你是頭一回吧?聽我的,脫光了,好多著呢,不然有你罪受的?!蔽译m落魄了,羞丑還是知道的,當(dāng)下愣著不動。衙役也不多話,將我面朝下按倒在一條長凳上,腳擱在另一條長凳上,手腳都捆牢,嘴里塞上一塊松木。他們做這些事的時候,我眼睛余光瞥見擱在旁邊的刑杖,只比我的小臂略細(xì)些,忍不住輕輕發(fā)起抖來,漸漸抖得渾身篩糠一般。幾個衙役看見了,都狂笑起來。
第一棍落下來的時候,我若不是被捆得結(jié)實,幾乎整個人彈起來——想過會很疼,沒想到這么疼。像被毒蛇猛然咬了一口,又像是被刀子剜下一條肉。第二棍、第三棍落下來,我的身子劇烈扭動,口中嗚嗚,我想大喊:“我不是李長善,我是替他代杖的!這錢我掙不了,你們快放了我,傳他自己來!”但我嘴里被塞了松木,什么也喊出不來。棍子接連落下來,越來越痛不可當(dāng),眼淚、鼻涕、汗一齊流下來,眼前模糊一片,我絕望地想,今天一定會死在這里了。
隨著棍子與肉體撞擊的沉悶聲響一下下的,疼痛依然銳利,一個聲音在腦子里高聲說:“打得好!打你個富貴不知樂業(yè)!打你個貧窮難耐凄涼!打你個天下無能第一!打你個古今不肖無雙!打!打!打!打死你這個羞辱祖先的不孝子孫!”我淚如雨下,淚珠“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我想著這頓打是在替先父,甚至就是替徐氏先祖教訓(xùn)我,我的內(nèi)心平靜了,劇痛中甚至有種重負(fù)慢慢卸下的輕松。是啊,活到我這份上的王孫公子,難道還不該被痛打一頓嗎?被打死也許是最好的結(jié)果。
然而我終究沒有死去。過了很久以后,四十杖終于打完了,衙役們解開我的束縛,我像死狗一樣趴在地上,他們見怪不怪地拖起我,把我和我的衣服扔出衙外。我就俯臥在墻根下,粗重地喘著氣,中衣全被血和汗浸透,這會兒冰涼地粘在身上。有路過的好心人拾起我的袍子幫我蓋在身上。
我在原地躺了一夜一天。到了第二天下午,勉強扶著墻能站起來了,卻不知能去哪里。天下之大,已沒有我容身之處。想到我代杖的主家還欠我一兩銀子,那可是血淚錢,這才一步一挨,慢慢走到長樂坊去。王虎見了我,先是說主家的銀子還沒送來,我實在沒有力氣了,就往他家檐下直直一倒,袍子下露出血污一片的中衣來,他家娘子看了急忙掩面,兩口子回屋嘀咕了一會兒,王虎就出來把我的銀子給我了。
我拿了銀子,爬起來走到巷子里買了兩個煎餅,站著吃了一個,拿著另一個到我?guī)煾讣?。我把煎餅給師父,又請他找房東幫我續(xù)租我之前住的棚屋。師父點點頭,許我俯臥在他的草鋪上,他自己去找房東交涉去了。
當(dāng)晚,我又住回了小棚屋。只是這一回,我連點換洗衣物都沒了,身上還新添了棒瘡。我躺了一天,自覺得傷口略好些,才敢脫去血污浸透的中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中衣早已與血肉粘成一片,要揭下來便疼得鉆心,我狠著心揭一點,停下來倒吸幾口冷氣,用了大半天才把中衣剝下來,那中衣后面已被打成一條條的。
過了一夜我發(fā)起燒來,昏昏沉沉地?zé)艘惶?,黃昏時師父見我一天沒開門,便來探視。一看才發(fā)現(xiàn),傷口已經(jīng)潰膿了。師父嘆氣,請了郎中來,郎中為我擠去傷口膿水,又取出不少碎布屑來,少不得我又疼出幾身大汗。敷了藥,又開了丸藥,大夫可憐我,只收了我五十個大錢。大夫走了,我這才又昏昏睡去。
棒瘡一天好似一天。養(yǎng)傷的時日里,我深覺代杖這營生太過殘酷,還是得另覓活路。一個多月過去,棒瘡已經(jīng)痊愈了。二兩銀子也只剩下不到一兩。我自覺已經(jīng)積攢了些勇氣,從此后就做個乞兒,也好過血肉之軀糟這般荼毒。我知道保國公的世子做了城中新貴家的傭人。半年前他跟著他主子出門,穿著短打,走在傭仆隊伍中愁眉搭眼一臉倒霉相,看見我羞得低下頭去。我忙也低下頭去,怕臊著他。我還曾路遇定西候的長孫,他已經(jīng)做了乞丐,蓬著頭跪在貢院門前,身側(cè)放一只破碗,碗中幾個銅錢、一小顆碎銀。路人匆匆而過,無人施舍他。趁他沒有看見我,我忙悄悄掉頭走了。
昔日輕裘肥馬、叱咤金陵的國公世子、侯爺長孫成了傭仆、乞兒,其實我又比他強在哪里呢?做傭仆好歹不愁衣食住所,做乞丐也算有條來財路,而我那時替人哭靈,已經(jīng)快要三餐不繼了。在我眼中,做傭仆受主人驅(qū)使、伺候主人顏色,還不如索性做乞兒,伺候天下人顏色。
可當(dāng)我來到天橋,面對如織的人流,面對街兩邊喧鬧的市肆,我甚至已經(jīng)悄悄從袖中掏出藏著的破碗,但膝蓋卻僵硬著不肯打彎。我跪不下去。怎么跪?我曾是國公爺?shù)牡艿?,我高祖是開國功臣之首,就葬在鐘山之陰,我現(xiàn)在卻要為了半個饅頭、一枚銅錢給路人下跪?我冷汗涔涔、發(fā)背沾衣,逃也似地離了天橋,失魂落魄回到我的棚屋里。
五
最終我還是決定:給人代杖為生。比起做乞丐,這算是自食其力;比起做仆人,可不必受人驅(qū)遣。不過就是皮肉受苦,可我活到今天這個地步,這具皮囊還不該受點苦嗎?我找了王虎,他答應(yīng)長期給我介紹生意,但要抽十分之一的傭金,我答應(yīng)了;要求事前付清所有酬勞,他想了想,也答應(yīng)了。
我從此成了職業(yè)代杖人。好在新朝法律嚴(yán)苛,我的主顧絡(luò)繹不絕。饒是如此,我也只能兩個月“開張”一次。主要是因為,一次代杖的棒瘡,二十杖或四十杖,總要一個多月才能長好,再過半個月才算痊愈?,F(xiàn)在我每次去代杖前,都會要求主家上酒,我把自己灌得半醉,受杖時在心里替父母祖宗大罵自己,居然容易挨過些。有了第一次的教訓(xùn),以后領(lǐng)杖時再也不穿中衣,以天體裸裎,以示自辱;每次受完杖在官衙外俯臥一夜,天明后慢慢挨回長樂坊的棚屋,自己擦些棒瘡膏,再沒有出現(xiàn)傷口潰膿之事。
我漸漸發(fā)現(xiàn),父母賜的這具皮囊真是得造化之妙。別的不說,中衣、鞋襪之類,破了就是破了,就算拿針線縫上,也永遠(yuǎn)地有條破縫在那里;但這具皮囊,今天看它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一個月后便又重新完好如初,竟如古書上記載的上古神物息壤一般。當(dāng)時只道父母給我這具皮囊,是供我享受飲食聲色之用,到今天才知道,還可供我一日三餐糊口之用。
有一晚,我頭天受完杖,黃昏時分才挨回棚屋,半睡半醒間覺有人在旁邊啜泣,睜開眼卻是母親,她頭戴赤金點翠鈿子,身穿香色底蟒緞對襟襖兒,披百鳥朝鳳織錦云肩,見我醒了就抱著我大哭:“兒啊,你打小兒那樣嬌養(yǎng),在屋里怕悶壞了你,著奶娘仆婦抱你出去又怕風(fēng)撲了你。大些兒后你身子單弱,我與你父親更何嘗舍得戳你一指頭,如今你卻吃這樣大苦啊?!蔽倚闹兴岢瑓s只能于枕上叩首:“兒子不孝。令祖宗蒙羞,令父母不安。兒子不孝?!蹦赣H仍是哭個不住,我再用力叩首,額頭吃疼醒來,卻是我自己睡夢中拿頭在黃泥地上撞,冷風(fēng)吹進(jìn)來,房門吱呀作響。借著院中白晃晃的月光,看見關(guān)不嚴(yán)的房門不住顫抖,卻哪里有母親的影子。我艱難撐起上半身,摸來半截磚頭頂在門后,繼續(xù)趴著睡下,卻許久睡不著。淚水,終于淹沒了臉龐。
最后一次代杖是在金陵府衙。我本來不想接這樁生意的,并非因為這次這個主家犯的事大,判了杖責(zé)六十,這一通板子打下來,不知還有沒有命拿那三兩銀子;更重要的是,金陵府衙,那就是過去的魏國公府啊。到我從小長大的我過去的家中去受杖,這讓我情何以堪?我也是讀過史書的人,懂得“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的道理,我已經(jīng)辱先辱身,可也不想回到魏國公府,讓列祖列宗的魂靈在半空看著我受這般奇恥大辱啊。但是王虎在旁邊看著,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做生意呢,最重要的是名聲?!蝗詹婚_門,百客離你門’,你今天挑主顧,這不肯接那不肯做的,趕明兒名聲傳了出去,再沒人找你了,那時后悔就遲了。畢竟,聚寶門外伸長脖子等著接這個活的花子多著呢。”我低頭半日,終于點了點頭。
翌日便是約定去領(lǐng)杖的日子,主家管飯的時候,我比平時多要了一壺酒,菜沒吃多少,酒都喝光了,喝得內(nèi)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出了酒家先就忍不住在路邊吐了一回,待腹內(nèi)平復(fù)些才向府衙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魏國公府的石獅子了,照舊例是朱漆大門閉鎖,門前有幾個守門的閑晃。我自報了主家的姓名,只說是來領(lǐng)杖的,守門的抬眼瞅了瞅我,便揮揮手放我從邊門進(jìn)去。
進(jìn)門一片開闊的青磚地,對面便是氣勢巍峨的府衙大堂——過去是我家正廳,哥哥在這里接待朝中公卿、朋友往來。若穿過大堂,后面一進(jìn)是花廳,遇年節(jié)喜事,正廳自是接待官客,這花廳便接待堂客。平日里,嫂子在這里起坐問事,處理家中大小事務(wù)。嫂子出身河北邯鄲趙氏,哥哥系獄后,她娘家來接她歸寧,母親趕緊打發(fā)她帶著小侄女回娘家了。此刻想起母親此舉,真正英明果決之至,不然我哥哥恐連妻小都要保不住、骨肉流離了?;◤d后又是一進(jìn),正房住著母親,西邊耳房住著三位老姨娘。我小時候住東邊耳房,晚上常偷偷溜到母親的正房,非要賴在她的大床上睡覺,母親也就由著我,直到十歲后挪入東園。最后一進(jìn),哥哥成婚后就給了哥哥嫂子住著,兩邊耳房住著哥哥的姬妾們,家里出事后,這些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母親正房東邊一扇角門,門外就是東園。東園有湖,煙波浩渺,水上有長堤兩條,堤上各有橋數(shù)座,令水面似隔還連。洲島九個,島上各有樓臺軒榭,相互間僅以水路相通。岸邊、堤上、島中遍植花木,四時有花,又飼養(yǎng)孔雀、野鴨、大雁等各類禽鳥。彼時家中女孩子又多,時時來往湖上各處,花招翠帶、柳拂香風(fēng),曾以為天臺、蓬萊不過如此。如今想起來,真如一夢也。
蘇北 書法
衙役在耳邊一聲斷喝:“過來趴下領(lǐng)杖!魂不守舍的,等請呢?”我麻木地除去衣褲、褪下中衣,趴在了府衙大堂前的舊長凳上。手腳都被捆住了,無論第幾次受杖,那片皮開肉綻過后又復(fù)原如初的皮膚還是會預(yù)先發(fā)緊、發(fā)抖,帶得全身都抖。松木塞被塞進(jìn)嘴里,第一板落下來,像烙鐵烙過,我聽見自己喉間嗚咽一聲。府衙的板子比縣衙重多了,三板過后,我的淚連同汗一齊涌出來,板子仍在有節(jié)奏地落下來,我在心里默默地記著數(shù),同時調(diào)動全部意志力一下一下抵御著這疼痛。
板子起落,與肉體相遇時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海浪拍在岸上。疼痛像海潮,猛然襲來,將我沒頭沒腦地卷入,我在漆黑一片中窒息;有一瞬間,海潮退去,我透出一口氣,然而新一輪海潮立刻又涌來,帶著千鈞的力道,將我深深卷入,我重又窒息……緊閉著眼睛,在窒息與喘息之間,母親穿著家常半舊的秋香色捻金繡雁銜蘆花對襟褙子,坐在正房的雞翅木圈椅上,笑吟吟朝我伸出手。哥哥魏國公在庭前躍下馬,朝著向他含笑請安的弟弟點一點頭,急匆匆往內(nèi)里走,來不及換下皂袍箭袖,就要趕去母親面前問安。春天里東園開得繁盛的桃花、李花、櫻花、海棠、白玉蘭、紫玉蘭、桐花……爛漫成一片花海。夏天里小鬟們打了井水擦涼席,又鑿了窖藏的冰來堆在屋子各處,屋主人便整天貪涼歪在榻上,直到朋友來招呼打茶圍。秋天,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讓家班唱《西廂》《牡丹》,母親最愛這兩個戲。冬天里女孩子們采集紅梅、白梅上的雪,就著風(fēng)爐烹茶,取梅蕊的一點清香……
心里就這么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地想著,漸漸忘了數(shù)數(shù),只覺那海潮越來猛,窒息的時間越來越長,中間喘息的時間越來越短。終于一個海潮涌來,將我深深地卷了進(jìn)去,周圍一片漆黑,窒息到胸口發(fā)痛,再也出不來……這時口中一松,松木塞子掉落,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大叫一聲:“我是中山公子徐青君!”
六
醒來的時候,身子躺在水中,頭上、身上都是水,身后有一片卻火炙般地疼。身旁有人說話:“醒了嗎?”“回大人話,已經(jīng)醒了。”“他挨了多少板子?夠數(shù)了嗎?”“整整六十板,夠數(shù)了?!薄罢嫘蚜??哎,你剛才說你是誰?”“林大人問你話,你叫什么?”“徐青君。”我緩緩說?!笆裁矗磕悴皇歉呤サ聠??你是不是酒后意圖強奸良家女的高圣德本人?”“我不是,我是中山公子徐青君,這里是魏國公府,我從小在這里長大?!薄斑@人瘋了?!薄安灰姷?。你既說你是中山公子徐青君,為何會冒充高圣德來受杖?什么人可以證明你是徐青君?”我沉默,衙役喝問:“林大人問你話,快說!”“我的家已經(jīng)敗落,家產(chǎn)全部沒入官中。世交故舊死的死,入獄的入獄,無人可以證明。”我把頭轉(zhuǎn)向林大人那一邊,看著他,虛弱地說。那林大人也探究地看著我的臉。他著一身玄色葛絲常服,模樣舉止是個讀書人?!澳悄銥槭裁磿硖嫒耸苷??有人脅迫你?”林大人看著我,目光漸漸威嚴(yán)。“無人脅迫。我如今生活無著……”
林大人看著我的眼睛,我平靜地與他對視。半響,林大人對左右說:“拿擔(dān)架來,好生送他到我書房?!绷执笕说臅烤驮谠任簢◤d旁的耳房,焚著龍涎香,案幾上堆滿牙軸。他坐在書桌后,著人把我放在他面前的一張美人榻上。林大人移步榻前,蹲著與我說話。
我細(xì)細(xì)地與他說了這魏國公府、東園的形制,以及家道敗落后我沉淪至今的一番遭遇。林大人聽了嘆息:“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也罷,在被籍沒的產(chǎn)業(yè)里,可還有不是公產(chǎn)、是你自己家產(chǎn)業(yè)的?如能查實,可奉還與你去度日?!蔽壹?xì)細(xì)地想,魏國公府和多處園林都是敕建,不能算是我家私產(chǎn),一應(yīng)田產(chǎn)、金銀珠寶都是皇家所賜,或者從官產(chǎn)上來,也不能算私產(chǎn)。想來想去,我家人不耕不織、不工不商,確實無一點家產(chǎn)是自己掙來,于是絕望地?fù)u搖頭。林公仍未氣餒,啟發(fā)我說:“你再想想,比如房子、花園,有沒有不是前朝賞的、是自家建的?”如果這樣就算私產(chǎn),我家尚有私產(chǎn)不少,于是我說:“有,比如東園,前朝初賞時,據(jù)說只有如今面積的三分之一大,后來成祖仁孝皇后下旨擴建,當(dāng)然,這仍算公產(chǎn)。可是在此形制上,歷代祖宗都有所開拓、增益,這些是否都可以算是鄙人的私產(chǎn)?”于是一邊回憶,一邊細(xì)細(xì)地說與林公,哪代先祖建了哪處,林公命書童一一拿筆墨記了。最后林公道:“此需查實,哪些是你家自建的,按照律法,自建部分應(yīng)可以發(fā)還給你。此番你先回去等消息,待我一一核實后自會著人告知?!蔽腋屑o言,只能在臥榻上稽首而已。
林公著衙役送我回長樂坊,此番打得特別嚴(yán)重些,但得知也許不久后生計將有至大轉(zhuǎn)機,心中悲喜交集,輾轉(zhuǎn)難眠,覺得連傷口的疼也容易忍耐些了。
翌日一早,我揚聲喚來師父,將吃疼不過、吐露身份的原委講給他聽,臨了請他代我將之前主家付的銀子還給王虎。師父聽了嘆著氣去了。過了片刻,我的破門被人一腳踹開,王虎的身影逆著天光,兇神一般屹立于我面前。他朝趴在地上的我狠狠踹了幾腳,破口大罵:“你這賤奴,這回坑殺我也!好好地既已挨了板子,為什么還要供出主家來?高府剛剛遞話來,府衙來人當(dāng)面拘走了高員外,這次再不能找人替杖不說,只怕罪上加罪,還要坐牢呢!你可是坑殺我了。賤人!賤人!早知道你是這樣的貨色,當(dāng)初就不該幫你,由著你餓死!如今高員外那里,讓我如何開交?”說著,專往我傷了的臀部和大腿處踹,疼得我在小小的棚屋里滿地打滾、哀嚎。師父聞聲趕來,從背后抱住狂怒的王虎。院子里的鄰居們也都圍攏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勸王虎“厚道些”,“莫欺負(fù)可憐人”,王虎見再難發(fā)揮,這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過了一月有余,傷口漸漸好轉(zhuǎn),手邊的銀錢也已花盡,我重又陷入愁苦中。這一回,連受杖的營生都沒有了。世間的道理似乎就是這樣,總以為已經(jīng)跌到最低了,可是永遠(yuǎn)還能往更低處跌一跌。
在這之前,我曾拄著一根柴棍慢慢走到府衙門前探問消息,恰好內(nèi)中有兩個衙役是上次給我行刑的,知道原委,便好心告訴我,林大人正著人查證,讓我回去安心等消息。我朝他倆深深作揖,爾后便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這一天我再次來到府衙門前,這次門口沒有那兩個衙役,我正猶豫時,他兩個從邊門出來,看見我,忙上來拉手:“大人正讓我們?nèi)髂銇砟?。聽說家產(chǎn)要發(fā)還你了。往后過好了,莫忘了兄弟們?!蔽椅ㄓ兄Z諾連聲。
見了林大人,他親手將一份地契交到我手中,我一眼看見,東園中鎖瀾堤以東的部分歸還我。我跪了下去。林公扶起我說:“經(jīng)細(xì)核,祖上零星增建頗多,難以一一發(fā)還,最后準(zhǔn)折了鎖瀾堤以東的一角給你,以西仍是公產(chǎn),如今以柵欄相隔。發(fā)還與你的園林可賣與金陵新貴,或是自己種藕養(yǎng)魚,無論如何生計不愁了?!贝蠖鞑谎灾x,我終是對著林公叩下頭去。
不曾想此生能再次踏入東園。
亭臺樓閣依舊。只是似乎因為打理的人不甚上心,如今園中荒草叢生,石桌、石凳、白玉欄桿、長廊、花架、假山全都沒在草叢里。草肥花瘦。當(dāng)年從云南千里移栽來的茶花“十八學(xué)士”就種在這一帶,如今卻不見蹤影,想是乏人照管,枯萎死去了??梢娪诖婊畋臼律?,野草與名花判若云泥。
鎖瀾堤上豎起了一道木柵欄,隔著柵欄,隱約能看見那一邊的煙波樓臺。初秋天氣,紫薇在高處開得正盛,低處顏色繽紛的是繡球。柵欄那一邊的東園要大得多、美得多,然而終是再也與我無關(guān)了。我開始動手清除腳邊的雜草,想著清出一條通向湖畔的煙雨閣的小徑,今后就在那里住下。
鎖瀾堤以東只有整個東園的八分之一大小。饒是這樣,內(nèi)中也有小島一座,房舍四五處,當(dāng)然,原先房舍中陳列的古董,字畫,雞翅木、黃花梨、紫檀家什是全部沒有了。倒是園子南墻下有一片四等傭人的房舍,里邊的粗笨木器全都還在,我便就中挑了一些搬到煙雨閣。煙雨閣的飛檐挑角、雕梁畫棟,精致繁復(fù)的鏤花門窗、“步步生蓮”的青磚地,配上那些稚拙樸素的桌椅和床,倒是別有一番諧趣。
自從我知道會將東園的一部分發(fā)還給我,我就從未想過要賣掉它。不過眼下要糊口,只能先將園中品種好些的花兒挖些去賣,再不成將太湖石拆幾塊去賣。長遠(yuǎn)之計,我想先將雜草全部清除,將這東園的一角恢復(fù)舊觀,然后就在湖中種藕、種菱、養(yǎng)魚,想來日子也能過得去了。
師父知道我繼承了部分祖業(yè)便來東園看我,模樣很是替我歡喜。我要將他請入煙雨閣喝茶,他卻坐不下來,只管沿著湖邊走,眼睛都不夠看,嘴里“嘖嘖”連聲。終于坐下來,還沒說上幾句話,師父便有點扭捏:“你如今也闊了。不,應(yīng)該說你本來就闊,只是中間虎落平陽過一段。現(xiàn)如今我看你什么都不缺,只缺個娘子,替你生兒育女,漿洗縫補。我那侄女兒你見過的……”
師父的侄女我的確見過幾次,在大雜院的時候,她曾來給她叔父送過月餅、年糕。模樣是周正的,也自有一種小家碧玉的矜持。在師父處見了我眼皮也不抬,眉高眼低間很是瞧不上我的樣子。我等師父說完才輕輕開口:“師父,青君經(jīng)了這些事,心也淡了,今后只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師父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您的侄女應(yīng)該許個更好的人家?!睅煾笡]想到我會拒絕,臉色難看得很,師徒二人一時相對無言。片刻后,師父起身,我將他送出東園,他生著氣,走得帶風(fēng),一路再也沒有理我。
從此后,我便在這東園一隅耕作、坐臥。少年時,這園于我是春花秋月,是朝暉夕陰;而今這園子于我仍是春花秋月、朝暉夕陰,但更是庇身之所,是一粥一飯。幾個月后,我漸漸知道,原來不但蓮藕、蓮蓬、池魚、果蔬值錢,就連干荷葉、竹葉心都是可以賣錢的。我再不致三餐不繼、流離失所了。“東園”之名何其浩大,更有“紫氣東來”的富貴氣象,如今既失了浩大,更不復(fù)富貴,我便給我這一隅更名為“隅園”,取“守一隅偷生”之意。祖宗傳下來的園子,曾蔭庇過我的前半生,還將繼續(xù)蔭庇我的后半生。然我無家小,百年之后這隅園又將蔭庇誰的子孫,那卻不是我所能思慮的事了。
世界有時小得很。在往返于集市的路上,我曾不止一次遇見故人,這其中便有張元、范鈺。她倆都并沒有看見我,也許看見了卻沒有認(rèn)出來。也難怪,她們都還是風(fēng)姿綽約、年華正好的樣子,而我已經(jīng)鬢發(fā)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