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冒智化
第一次吃酥油是在1984年的那個冬季,那時我才一個多月大,媽媽說我是佛祖賜予的。我跟著沙冒村的天空和小鳥,還有那些嫁出去的和我一樣大的姑娘一起長大,漸漸對這個說法有了疑問,到現(xiàn)在還是有很多疑問。我不是什么奇特的怪異人,也不是從小擁有圣靈保護的人,更不是在學習上得到過老師贊美的人,我非常普通,非常尖銳,甚或是搗蛋鬼一個。我覺得自己不像是有那種悲傷而善良的佛性,也不是為了他人的懺悔而祈禱自己痛苦的一個人。
媽媽給我講起吃酥油的故事。那是在一個夜晚,那時我是沙冒村的學校里的一個學生,被送進學校是因為家人沒能把我管好,而即便是進了學校也不會去學習。那兩年我在學校學會了藏語三十個字母和四個音,還有一加一等于二,學會說的第一句漢語是“你好”而不是“您好”。數(shù)學,是出于在買東西時,不想多給別人一分錢,所以才掌握的一點數(shù)數(shù)的技能。漢語是在2010年才開始正式學的,現(xiàn)在說的已經是“您好”了。
我和姐姐去河邊玩,在一群孩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兩個之前欺負過我們的孩子,于是和姐姐耳語了幾句。那兩個孩子也看到了我們,說:“兩個膽小鬼在看我倆,是不是還要再打他們一次?”我很生氣,姐姐勸我不要打架,否則回家要挨爸媽打??粗麄z譏笑的神情,我撿起一塊石塊朝他們砸過去。等姐姐反應過來,水里已經泛起了紅色,其中一個孩子捂著頭哇哇直哭。姐姐說:“不好了,你打爛了人家的頭,快跑吧!”我倆一路狂奔回到家。媽媽納悶:“你倆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是不是肚子餓了?”我倆點點頭。媽媽端出兩個涂了油的黃白的花卷,我倆拿在手里卻難以下咽。就在提心吊膽的時候,那兩個孩子的家長就找上門來了,喊著媽媽的名字。那天,我才知道母親的名字,小時候沒有注意過媽媽叫什么。我的心快要從嘴里跳出來了,怕媽媽打我。但是媽媽并沒有打罵我倆,而是從此之后,開始給我講起了許多許多村里發(fā)生的故事。
每次我在外面惹事,回來姐姐也要和我一起遭罪,因為媽媽認為是姐姐沒有管好我。我們家的家教,就是我們九個孩子中,從大姐管好大哥開始,慢慢往下依次傳遞。九個孩子中最大的孩子是大姐,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生過孩子了,我的外甥女比我小一歲。我還有個表哥,他的兒子比我大一歲,小時候被我打過,但他沒有還手,因為我是他的叔叔。欺負他的那天我很開心,在家里我是最小的,對誰都要保持警惕,不然頭上會下了雨似的落下很多巴掌。但家里仍是很溫暖的,只要哭一哭,總會得到點好處,因為姥姥是我的靠山。
我們村子通電不到一年的時候,有一天斷電了,大家不知所措。右手搖著經桶左手盤著佛珠的一個老人說:“老祖宗們拜佛到拉薩時,沒有車,沒有電,沒有電話,不都也活得好好的嗎?你們一天沒有電就活不下去了?宗喀巴大師求學時點的是酥油燈,寫了《菩提道燈論釋》。我父親去蒙古大草原做買賣時沒有電,最后也找到了回家的路,你們這是怎么了?”一個年輕人說:“叔叔,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能和過去比嗎?”老人不作聲了。因為大家要看電視劇,那時候《西游記》剛出來,很多人對這部連續(xù)劇有一定的興趣,有些人看孫悟空捂著疼痛的頭炸碎了白骨精的那座山,就哭了,有些人罵唐三藏是個窩囊廢,有人說豬八戒以前還挺帥的,有些人納悶白龍馬為什么不打妖怪……在他們眼里,沙和尚才是最為標準的老實人。
村里的人們繼續(xù)談論著電的問題,天就慢慢地黑了。夜里,媽媽給我講了一些故事,說到姥爺時,針一樣的淚,慢慢穿出了媽媽的眼睛。姥姥以前說過,痛苦和快樂是一家人,對??!媽媽慢慢好起來,把那些眼淚又裝回自己的身體,說:“我們有姐妹五個,但我們從沒有讓父母操心過。那時候我們家有一支長槍、一把刀、幾頭牛、一匹馬、幾只羊,家境不是太好,但父母沒有讓我們餓死在慌亂之中。我十幾歲時,姐姐就帶著我們去牧場放牧了?,F(xiàn)在只有你大姐、大哥和姥姥喜歡牧場。你們這些晚輩們都不愿放牧了,假如你姥爺還在世的話,應該就不會這樣了。你姥爺很英俊和善,很喜歡游牧生活……”講著講著,媽媽又收不住淚水,但這次好像不是痛苦,而是驕傲,是那種對自己父親的驕傲。我從沒見過姥爺,因為姥爺匆忙地離開了媽媽,離開了姥姥,離開了沒有出生的我,離開了這個讓他痛苦而又快樂的世界。
濃濃的夜色中,比我大兩歲的兩個姐姐睡著了。我在媽媽的懷里看著她的眼睛,心里有些泛酸。媽媽給我講起了制作酥油與我第一次吃酥油和糌粑的故事。媽媽說,糌粑是我們藏族人的主食,酥油也一樣,酥油是牛奶里的精華,是用牛奶做的,是給牧人們帶來光的火種,是神話和人類之間的聯(lián)系。擠好的牛奶倒進一個大木桶里放幾天,再用棍子攪,攪三十分鐘左右,牛奶里慢慢出現(xiàn)一些白塊兒,再放一下,然后再攪,同時往木桶里加一點熱水,就能攪出大塊的酥油來,加熱水可以起到軟化作用,容易攪拌。然后把那些酥油取出來,放到一米見方的木板上用手心拍,不能用拳頭,因為拳頭是帶著惡意的。奶牛多的人家一次就能做出十幾二十斤,甚至三十幾斤酥油。做好的酥油,首先要拿出兩斤左右來點燈,供在佛堂里,酥油在寺廟里做佛教儀式時用得比較多。富裕的人家,用幾百斤酥油做功德,點酥油燈、煮酥油飯、做酥油花,等等,也拿來打酥油茶、炸酥油餅,炒菜時作油使用。酥油是藏族飲食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一種文化的連接點。對這里的人來說,酥油是萬能的,可以拿來賣錢,可以用它共享文明,也可以送禮,而點一盞酥油燈,可以用光明來祈求智慧和長壽,也是可以超度世間萬物的。酥油,維系著藏族人的習俗、常識與傳統(tǒng)。
多年后我離開故土,慢慢地感到自己與本民族的生活方式漸行漸遠?;叵肫鸺亦l(xiāng)和童年,回想起那些溫暖而甜蜜的日子,才感受到對歲月的留戀。我時常想起童年里的一切,思念牧場、牦牛、馬和羊群,思念金碧輝煌的寺廟里山一樣堆著的經書,還有在那里十四年的學習經歷和依舊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鄉(xiāng)親們。這時,我就會點起一盞酥油燈,在它氤氳的光輝里,那鮮活的童年時光,流星一樣在我的眼前閃過,瞬間照亮和溫暖我的胸膛。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