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萍
每天晚上我必定會下樓散步,九點之后,這是我經(jīng)過觀察比較后最中意的時段。這時候小區(qū)里走動的人幾乎沒有了,草木的氣息開始隱隱浮動起來。沿著干凈平整的小路慢慢地走,間或亮著的幾盞路燈也都昏黃朦朧。偶爾可以見到有人家陽臺的落地窗上折射出變幻的溢彩。此時正是電視劇的熱播時段,各種宮廷劇和諜戰(zhàn)片正輪番來襲。夜晚使人從容悠閑,還帶來了慵懶和無聊——在切換頻道的幾個指腕動作中,一個晚上很快就過去了。我沒有追劇的欲望,裝修房子時安放在客廳的電視成了一個擺設,一年也難得開它幾回。當初看房子時,市中心的房子不多,房價還真不低,我仔細算計過這些綠化的面積與樓房的占地比例,覺得還是劃算。一個安寧散淡的晚間,足以慰藉白日里所有的風塵。
從年少開始,我就是一個跑步愛好者,無論晨昏冬夏,我必定要沿著操場和公路跑上幾圈。然而時間在嘀嗒向前的日程里準時地調節(jié)著生物鐘。是什么時候開始,我漸漸停止了奔跑的愛好,又是什么消耗了我奔跑的熱情,漸漸轉為行走了呢?如今越來越覺得,一切都想慢一些,慢下來,這樣才不會愧對一些東西。有人問過熱愛跑步的村上春樹:跑步時都在想什么?他說什么也沒想。這和所有有奔跑經(jīng)歷的人是一致的,只有緩下來行走的時候,人類的大腦才開始了思考。一個人在夜里獨自行走的時候,我往往有一種如同隱形的快感,有時候自己想想都覺得刺激?!妒酚洝分杏涊d,項羽進入咸陽后,有人建議他在關中建都。他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后來,他果然定都于彭城,即今天的徐州。“錦衣夜行”,在想稱霸天下的人看來是缺乏意義的,以此作喻,足見其愿望之強烈。白日如新嫁娘,衣冠楚楚,悅人亦悅己,到了夜晚則似少婦,盡管潦草隨意卻也無妨,不修邊幅也可以上街去。我與他想法恰恰相反。夜更厚重—— 一眼看不透的是夜的長度,更看不透夜的寬度,正是如此,黑夜才比白日更迷人一些。如果一個夜晚被人一眼看透了,便會失去許多情趣。一個樂意在夜間行走也要披掛一身錦繡前行的人,他一定深知夜晚的分量,他對自己的熱愛里有多么無邪的天真與爛漫。
夜色總引發(fā)人無限的聯(lián)想。聊齋的故事多是從夜開始的。對于書生,夜晚是私有的,它屬于書房。夜色沉沉,一燈如豆,一陣涼風來襲,癡情的蛇仙悄悄在窗外淚眼相望,大膽的狐仙則幻化為美貌女子,紅袖添香,做伴到天明。水塘旁長著大片齊人高的芭蕉叢。葉片看起來狹長而不失圓潤,輕風吹過時,有些葉片會輕輕抖動起來,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正在撩撥和彈奏著琴瑟。在久遠的傳說中,陶潛并不會奏琴,卻藏了一張沒有弦和徽的素琴,只為與朋友相聚時撫弄應和?!暗R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這片晚風中起舞的芭蕉,在我看來,與陶潛一樣是天下最好的琴手——沒有琴音,卻因為無聲而更見其幽遠縹緲。經(jīng)過的時候,看到它們側著身子伸展的姿態(tài),我還時常想到故事里那個叫翩翩的仙女。當羅子浮淪為乞丐的時候,是她用芭蕉葉縫了一件錦衣給他穿,用溫暖的愛感化了浪蕩的公子。書生最后還是要走,她一邊落淚,一邊用芭蕉葉剪成一頭毛驢送他回家。這般含蓄靜寂的愛意,像極了芭蕉樹——靜靜地生,靜靜地活,即使在雨打芭蕉的時刻,也如一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偏著頭靜靜面對這個世界的風雨。
有時候我會停下來,坐在慣常經(jīng)過的一處石椅上。后面是一堵高大斑駁的墻體,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成為墻體再絕妙不過的裝飾。石椅的周遭林木掩映。這一帶的刺桐和木瓜樹尤其多,它們都有著筆挺簡約的軀干,一直伸展至半空中才抽枝展葉,這使得坐在石椅上的人微微抬頭,所見皆是清朗。許多齊腰高的灌木立在一旁。我靜止不動地坐著,如一叢高出的野草。直到后來,腳下一串蟲子或是幾只青蛙察覺到人氣,飛速地蹦出,跳到我的身上、眼前,我才起身繼續(xù)向前走去。
更多時候,我會在運動程序提示自己走到一萬步左右時,坐到中庭旁的一塊空地上。那里有一張石靠椅,環(huán)繞著一棵夜來香、三棵桂花樹。這時夜色更為深沉了,夜來香幽幽地散發(fā)清香,一直開到深秋。待它謝去之時,桂花恰到綻吐芬芳的時候。有一回我坐在桂花樹邊,只聽到枝頭的花苞噗噗打開的聲音。那么細微,卻聽得真真切切,這是白日里無論如何都不能想象的。
此時,夜色愈加深濃了。一幢幢樓房似乎傾斜著身體,一棵棵樹木的面目也模棱兩可起來。隱隱聽見有人的鼾聲如雷般傳了出來——夜里安睡是大事,明天的事明天說,少一些操心的話語,天也不會立馬塌下來,至少夢里先舒坦一會兒吧。有人則相反,把夜晚用來謀略,卻輾轉反側想不出一劑良方,真是沮喪得很啊。
在哪里看過的一句話:成年人的白天是生存,晚上才是生活。到了晚間,速度就改變了,甚至帶來完全迥異的動作和姿勢。“秉燭夜游”,這樣的行為于現(xiàn)代人而言,簡直是無意義的荒誕之舉,于古人卻是一生樂此不疲的事情。到了夜晚約上好友,帶上一壇好酒,點上兩盞琉璃燈,劃著舟船夜游水面。在清涼的夜晚,拂著趁夜色舒展的蓮葉,吟詩作賦,把各自作的詩詞放在蓮燈里,任它隨波逐流,說不定會被妙齡的女子撿到,就此暗許了芳心。
蘇軾就是一個典型的夜貓子。
少年成名的蘇軾,不到二十歲就高中進士。1072年七月,蘇軾任杭州通判之時月下泛西湖,寫出了《夜泛西湖五絕》。這首組詩與他的其他描寫西湖的詩篇,如《有美堂暴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的氣勢磅礴不同,雅淡而恬靜。后半生極為不順的蘇軾,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之后更是險些喪命,此后被貶黃州,成了一個有職無權的閑官。一個有大把時間的人可以盡情地去觀賞美好的事物,即便是在深夜,看到美景的時候,也忍不住披衣而起?!队洺刑焖乱褂巍肪褪窃谶@樣的情況下寫的。
這天夜里,蘇軾像往常一樣準備寬衣躺下,看到了照入屋中的美好月色,實在無法安睡,便欣欣然去欣賞這美好的景色??裳矍斑@般美景,又怎能獨自一人欣賞?“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睆垜衙窈吞K軾一樣,也是被貶黃州,兩人經(jīng)歷頗有相似,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蘇軾并不與張懷民住在一起,卻好像篤定了張懷民也沒有睡覺,沒有同樂之人,便想到了張懷民。張懷民也果真沒有睡覺,兩人各自信步庭中。也許是心有靈犀,蘇軾和張懷民或許在看到月光的時候,同時想到了對方?!巴ハ氯绶e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痹鹿馇迕?,積水清澈,月下兩人行走,恍在仙境一般。是不是,唯有夜半的行走和思考,才會孕育出如此驚艷的作品?
《小窗幽記》有個問答場景:眉公居山中,有客問山中何景最奇?曰:“雨后露前,花朝雪夜?!蓖踝娱嘌┮乖L戴,與蘇軾承天寺夜游頗有幾分相近,都有遣興的趣味。一天夜里突降大雪,王子猷看到皚皚白雪心生感慨,馬上叫人斟了酒來,一個人在屋里躑躅彷徨,吟誦詩詞,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戴逵。但是戴逵當時在剡縣,離山陰縣還有很遠的距離。王徽之不管這些,命人備船,深夜冒雪向剡縣進發(fā)。和一千年后的蘇軾與張懷民深夜結伴月下漫步不同的是,王徽之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水陸跋涉,翌日早晨來到戴逵家門前卻停住了:“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如果為這個雪夜作畫,必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這樣自在有趣的意象吧。
相比之下,在《東坡志林》里,蘇軾記載自己七年后過合浦的夜航經(jīng)歷則是生死關頭。是夜,連日大雨,四面漲水,橋梁坍塌,他被困于大海中央,海水蕩漾警示著生命岌岌可危,縱是“天水相接,星河滿天”的美景,此時也無暇欣賞。被大海包圍的不眠之夜,人在與自然的對峙中自覺渺小,只能四顧太息:“吾何數(shù)乘此險也!已濟徐聞,復厄于此乎?”
這一年,蘇軾六十五歲,一年后去世。
弘一法師最后十四年,是在我所居的這座古城度過的,他在閩南的山水之中游歷、講學、弘法,最終圓寂于溫陵養(yǎng)老院。
《西湖夜游記》,正是這個時期所作:
壬子七月,予重來杭州,客師范學舍。殘暑未歇,庭樹肇秋,高樓當風,竟夕寂坐。越六日,偕姜、夏二先生游西湖。于時晚暉落紅,暮山被紫,游眾星散,流螢出林。湖岸風來,輕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茗具。又有蓤芰,陳粲盈幾。短童侍坐,狂客披襟,申眉高談,樂說舊事,莊諧雜作。繼以長嘯,林鳥驚飛,殘燈不華。起視明湖,瑩然一碧,遠峰蒼暮,若現(xiàn)若隱,頗涉遐想,因憶舊游。曩歲來杭,故舊交集,文子耀齋,田子毅侯,時相過從,輒飲湖上。歲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離,逝者不作,墜歡莫拾,酒痕在衣……漏下三箭,秉燭言歸,星辰在天,萬籟俱寂,野火暗暗,疑是青磷;垂楊沉沉,有如酣睡。歸來篝燈,斗室無寐,秋聲如雨,我勞何如?目瞑意倦,濡筆記之。
讀到最后幾句,仿佛看到,燈昏酒闌之際,他一個人在夜色包裹里靜靜坐著,唏噓感傷人世的聚合離別。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