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鵬
霧
霧封鎖了我們的村莊和田野,從河流過來的霧,像上漲的河水。我們住在山腳下,除了那條狹長的公路,一切都仿佛就生如谷底。
蒼天之下,在大地上再也找不到這么狹窄的地塊了,無法想象我出生在這里,而我的童年因此而悲哀起來。
霧濃得化不開,一天都不會退去,村里的人打著手電,迎面遇到的人,一團白團,走過去了,因為寒冷,都懶得寒暄。
母親將我裹得嚴嚴的,棉襖、棉褲、帽子、厚得笨拙的棉鞋,看起來沒有生趣。特別是那條毛巾,纏在脖子上,了無情趣,可是還是寒冷,因為小小的軀體里,霧減退了血液。
盼望著,盼望著,太陽出來了。
從來也沒有想過,霧消失后,大山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地方,那里一年四季太陽高懸,樹木蔥蘢,花團錦簇,而我們暴烈無聲的青春也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了。我們適應了南方的氣候,也享受著街頭的流浪。
從來沒有真正地體會過生活的意義,也沒有去談論過童年的美好。我們在蹉跎著歲月,只是在年關時,回家去和村莊的父母團圓一下。故鄉(xiāng)就像旅館,隨時隨地地在我們的詩篇中被反復地歌詠,說是精神還鄉(xiāng),也就只在紙上寫寫罷了。
因為一場瘟疫,我們把肩頭上的旅館卸下來太久,以致心都發(fā)芽了。我們決定爬山,當我們爬上山頂時,野菊花絢麗如此,傷害了人一樣,讓人微微想掉下眼淚。
光禿禿的山野,原來都是種小麥和高粱的,養(yǎng)育著這一山的人,和這一山的胃。如今,森林密布,雜草叢生,因而才有了野菊花。
行走在森林和雜草叢中,我忍不住說:“如果不是這二十多年外出打工,村里人絕對不會讓這樹木成林?!蹦菚r,山野之內,連荊棘、茅草、司馬稈都是村人的燃料,灶臺之物罷了。如今,就算有碗口粗的松樹倒在地下,也無人去拾回家去。
村里人靠山吃山。
森林占據(jù)了我們的土地。
看著星羅棋布的村莊在懸崖峭壁上掛著,松濤陣陣,山那邊的說話聲傳到山這邊的耳朵里來,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如果不出去打工,這里的人將一生見不到世面?!?/p>
唏噓感慨人至中年,看山是山,對抗寒流比對抗內心的荒蕪來得更容易。我們迫切地想走出去,把故鄉(xiāng)扛在肩上,我們知道走出大埡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今晨起來,我走出院子,欣喜地看到霧在大埡口盤繞著,大埡口的輪轂像什么,我一時脫口不出。
我喚著村里的伙伴,他沒有顯得欣喜。他淡淡地說,此時的大埡口,像地里的田坎。
這么笨拙的比喻,我竟也接受了。
刺
注意那棵刺多少次了。它像新生的物種,有著油油然的生機,它生長在我家茅廁旁,就像我的生長,如此的不選擇它的出身和環(huán)境。
我心里一直思索著,我要寫寫它嗎?它有什么好寫的?寫成散文還是詩歌?我又要表達什么呢?看著它頑強的生命,我又想要寫了,每次去茅廁,都看到它孤獨地,充滿力量地,對著太陽和風雨,甚至倒春寒的侵襲。
它是什么時候生長出來的?我又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到它的?回鄉(xiāng)過年,母親讓我揮動鋤頭,斬盡了屋周邊的野草。因為坐車的勞頓或我的懶惰,這棵刺得以幸免了嗎?我來不及思索太多,要面對一日三餐和鍋碗瓢盆,我就匆匆地走了。
過了兩日,它開花了,細小的花,都引不起別人的注意。
我對母親說:“刺開花了,很小很小的?!?/p>
母親說:“哪里的刺?”
我喃喃地說:“茅廁旁邊,長得挺好看的?!?/p>
母親望了望我,從我還小的時候起,她就知道,我是她孩子中不算聰明的一個,她說:“刺有啥好看,你不去把它拔了。”
因為我的心心念念,那棵刺才越長越油油然。我希望,我的母親也不要去拔它,我知道母親早晚會去拔的。
我說:“它太孤獨了,就長出一棵?!?/p>
母親說:“它會越長越多,你還不去把它拔了。”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太聽話的孩子,我不按別人的思維來生活。
我轉過身去,扛著鋤頭到田里鋤草去了。我知道,我的母親,我違背了她的意愿,她一定會跟我嘮叨個沒完。
果真到了晚上,我在燈下看書,她進來了,她嘮叨我沒將那棵刺拔了。她嘮叨完刺后,又講起了她年輕時的失敗和成功、愛與哀愁、夢與幻想來。
母親的很多故事,都是可以拿來寫成小說的,然而,這一文體是我最拿不準的。她是一個窮人,但她不是一個失敗的人,就算命運如此。
母親講到心酸處,我就說:“你生了我啊。”我雖然沒給母親帶來物質上的驕傲,但我會寫文章啊,只是才華有限罷了。
我的驕傲又來自哪里呢?母親沒聽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在她眼里,我也不算值得她驕傲的孩子。
我就推說,我要看書。母親才走出我的房間,去看她的電視去了。
一天勞動,我只能珍惜燈下的時刻。
自從那桿封村的樹木被人掀翻,路上的行人就多了起來,我也開始認真地考慮,我是該出去打工了,滯留在村里,不是被當成傻子就是會被當成身體有病的人來懷疑。我去鎮(zhèn)上買長途大巴票,看著長途汽車上拉著橫幅——農民工返崗專車。
“農民工”這個詞,令人啞然。不管你在外面發(fā)展如何,即便衣著體面,吟詩作詞,回到鄉(xiāng)村來,你就是農民,走出去,就是農民工。無外乎是戴著不同的面具在行走而已。我想,關鍵時刻,國家還是想到我們了,心里竊喜。一問票價,要七百二十元。我問窗內的人,怎么比春運還貴?窗內人回,走不走嘛?
拉拉扯扯上了車,故鄉(xiāng)遠了?;氐缴钲冢柙缘幕ú菟懒撕芏?,我想起那棵刺,我到底要寫它什么?它頑強地長出來,不顧出身和環(huán)境。
我低頭又想了想。
我找到了答案,原來它象征了出發(fā)。這樣比喻如此貼切,無外乎是因為,它是生活的本體罷了。
丑樹
我家門前有棵樹,它既沒有桉樹的修長,也沒有槐樹的魁梧。它長得奇形怪狀的,樣子很丑,不知什么時候就長在我們家門前,非常顯眼。
我的兩個姐姐都是愛美的人,她們那時正是少女情懷,打扮得干干凈凈的,走起路來一搖一擺,風過似的。特別是我的大姐,在我們中間有很高的權威,她常常從山里挖回來野百合花、貓眼草、指甲花……種在我家門前的小溪兩旁。
二姐要務實些,但在大姐的帶動之下,開始跟在她后面種野百合花、貓眼草、指甲花,還把另外一種像耳環(huán)的花掛在耳朵上,在村里一搖一擺,風過似的……
很快,我們家小溪旁開滿了花,香香碎碎的,就算忙碌務實的鄉(xiāng)下人路過,都要停下來看上一眼,不識字的鄉(xiāng)下人,看了我們種的花都知道美是怎么寫的。
然而,丑樹壓倒一切勢力,迅速地成長,把花兒們都蓋過了。
大姐召集我們商量,要把丑樹鏟除掉,趁媽媽不在家時,我們找來鋤頭,把丑樹連根帶須地挖出來了,并把它拋尸般拋在水塘,又栽下一棵梔子花。
媽媽回來,見丑樹不見了,自然是打罵我們。我們一家姐弟仨一起挨打是村里第一遭,引來了村里人的圍觀。
我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那么大發(fā)雷霆,怒不可遏地為了一棵不知名字的丑樹責打我們。
不就是一棵樹嗎?村里人都來勸解,在媽媽的怒氣下,他們也就只能站得遠遠地勸。還栽了一棵梔子花呢,至于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嗎?
媽媽不聽任何人勸解,直到我們集體招供丑樹的去向,媽媽才放過我們,跑到水塘邊,找回丑樹,再次把它栽回去。
得到媽媽這次打罵,我和姐姐們都輪流給丑樹澆水,丑樹很快地活了回來。
我們再也沒嫌丑樹丑,在它的襯托下,才顯出那些花的美來。
我們慢慢長大,丑樹也長得比我們家的房子都高了。夏天,它長出一片片濃蔭,覆蓋了整個小溪,花兒們,草兒們,蟲兒們,還有鳥兒們,在它的濃郁覆蓋下,自由地開放,自由地吟唱。
這時,村人們走出自己的房子,搖一把篾扇,坐在丑樹下乘涼,我們家門前甚是熱鬧,小溪里的水流得更是歡暢,小鳥們也歡唱。
偶爾,村里人忘記了丑樹的好,在樹下嘀咕,這丑樹有什么用呢?奇形怪狀的,既不開花,也不結果,砍作柴燒還可以。
我媽媽總是聽著,和顏悅色地對著村里人,只是笑笑。她從丑樹里摘下一串又一串項鏈似的東西,掛在小孩子們的脖子上。小孩子們得到了饋贈,撒歡兒地跑走了,一邊跑,還一邊唱:我家門前有棵樹,長得又丑又沒有用……
因為擴建公路,要放倒丑樹,組織上的人來和我媽媽說了很久,媽媽才難過地答應了。
丑樹終于被放倒了。它已經(jīng)長到需要兩個人圍抱才可以。他們剝開它的肌膚,鋸成一片一片。母親小心地又把它們捆在一起,它們又完整得像一棵樹一樣站立在我家院子里了。
我們誰也不在意它。由于公路建成,我們家的房子也改建了,村里的房子都改建了,交通便利了,房子的大門都朝著公路。
門前的小溪不見了,那些花兒、那些草兒、那些蟲兒、那些鳥兒,都不見了……
我們都長大了,兩個姐姐都出嫁了,二姐遠嫁,大姐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婚變,而我也經(jīng)歷了婚變。
我的媽媽老了。我打工回來,媽媽不再關心我掙上錢沒有,只是用狐疑的眼光責問,為什么還是單身?
我說,我恐婚。
媽媽不知道什么是恐婚,也無法了解我為什么恐婚。我說,不想吵架。
媽媽望著我說,老了得找個伴,我去了,你就沒趣了。
我正在讀書,我揚著書說,你看我一天像沒趣的樣子嗎?我坐在沙發(fā)上,揚起的書由于激動,飛了出去。
我一眼看見了媽媽置放在屋角的丑樹,我站起來,好像有很多往事在腦海里涌了上來。
丑樹還是被媽媽用篾條捆得扎扎實實的,像它生前一樣,我撫摸著它,已經(jīng)有蟲子來啃食它了。我已經(jīng)有情懷足以和媽媽談了,我說起因為丑樹媽媽破天荒地一起打罵了我們姐弟仨的事。
媽媽說,哪有那么回事呢。顯然,她是忘記了這事。
她說,我得跟你說點事,這棵樹是你哥哥栽的。
我以為媽媽說到她的傷心事了,自從哥哥去世,我們從來不在媽媽面前提起哥哥,除非是她自己提起,我們也是噤聲不往下說。
她說,這棵樹,是你哥哥和他的女朋友一起種下的。那時,我們家窮,哥哥到了十五六歲,在鄉(xiāng)村是該說媳婦的年齡了,然而,總沒有媒人來提親。
村里的秀娃看上了哥哥,自己來提親,秀娃長得清秀可人,哥哥長得魁梧高大。媽媽說,我沒想到,秀娃看上了你哥哥,秀娃自己有意,跑來我跟前說,我還不知道她的意思呢。
秀娃說,嬸娘,我跟你說的事,你想明白了沒有。
媽媽蒙了,問什么事。
秀娃挑明說了。媽媽說,你那么好的條件,怎么都得找到一個好婆家。
秀娃說,我就看上了你們家。
媽媽說,你看,我們家又沒有房子,我們這里又是山坡坡。
秀娃說,嬸娘,人生一輩子,修一棟房子算什么。我不嫌棄云哥哥,他就算是做了乞丐,我也去跟他背背簍。
媽媽見秀娃說得懇切,猶豫了一下,說,只怕你家大人不同意。
秀娃說,婚姻大事,是我的事,只要我和云哥哥好好的就是了。
秀娃和我哥哥的事經(jīng)過七經(jīng)過八就說定了,找了一個本家的做媒。秀娃就和哥哥謀劃起未來的家,就到處開荒種樹。
哥哥去世二十多年了,家門前這棵丑樹就是他的愛情見證。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