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來，我一邊在作文教學的路上探索實踐，一邊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小徑里摸索前行。視寫作為生活的一部分，是心靈的自然打開，是情感的奔流涌動，是生命的淺吟低唱。

一、在生活的顏料中其樂陶陶

面對新接手的班級，我常想起丘吉爾初學繪畫的故事。據(jù)說，丘吉爾初學繪畫時，因為太怕失敗遲遲不敢下筆，幸好著名宮廷畫家約翰·拉沃瑞爵太太來他家做客，看出了他的遲疑，抓起畫筆瀟灑地在畫布上涂抹了幾筆。丘吉爾得到鼓勵，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創(chuàng)作了大量傳世佳作。這一幕，給丘吉爾留下了深刻印象，成名后仍念念不忘：“當時，我那病態(tài)的拘束瞬間煙消云散，抓起一支最大的畫筆，雄赳赳氣昂昂地朝我的犧牲品撲了過去。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怕畫布了……能夠在一盒顏料中其樂陶陶，就該心滿意足了。”

我們的一些學生，寫不出或?qū)懖缓梦恼?，并不是沒有寫作素材或不會學，很大程度是因為太把作文當回事，沖不出自己設(shè)定的寫作牢籠。如果教師能給予信心，鼓勵他們放開手腳，樹立運用文字表現(xiàn)生活、傳達思想、交流情感的意識，學生就會放下思想包袱，打開創(chuàng)作之門。這時候，太多的寫作技法指導可能會適得其反。學生一旦真正認識到作文與生活的關(guān)系，就會把目光投向?qū)こＩ?，一件小事，一位好友，一簇階前小草，一只歡唱的麻雀，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都會變成筆下的素材，寫作的養(yǎng)料。在這一過程中，我們需要做的，是用一顆包容的心，努力發(fā)現(xiàn)學生的長處，寫作上的，閱讀上的，思想上的，行為習慣上的……只要有亮點，就展開、放大。只有學生放下對寫作的心理戒備，把教師當成可以坦誠傾述的好朋友，才能敞開思路，舒展語言，才能把筆墨探向更真實的生活，傳達更真實的情感。

當然，這僅是個開始，日常的鋪陳尤為重要。這是很關(guān)鍵，也是需要教師用心做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要允許學生有個過程，不斷觀察，不斷體驗，不斷成長，教師要做的，是陪伴和適時點撥。記得一次完成一個“感恩”話題的作文，有位學生大半節(jié)課沒有動筆。問之，說該感恩的人太多，不知寫誰更好。我知道他媽媽每天早上來學校給他送早餐，每頓飯都做得很講究，于是就跟他聊這事，聊著聊著，他忽然意識到原來班里的同學中只有自己一直享有這樣的待遇。連忙說，謝謝老師，我知道該寫什么了。那次作文，他寫得很動情，作品自然也感人。修改后，我特別吩咐他回家讀給媽媽，與媽媽互動后再寫點文字。作文講評課上，又特別安排他在班里朗讀了這篇文章。因為那些文字是他真實的生活和情感，寫起來并不費事。之后，他還特別給我寫了一篇，表達對我的感激。這樣，一個話題，他很輕松地寫出三篇文章，更重要的，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沒有寫作素材，而是在熟悉的生活里忽略了最美的風景。稍一點撥，他久已麻木的神經(jīng)猛然清醒。多年的寫作經(jīng)驗告訴我，一旦所寫的內(nèi)容與生活有了交集，什么開門見山、結(jié)尾點題、詳略得當、欲揚先抑等我們需要在寫作課上反復強調(diào)的技巧，自會無師自通，不攻自破。

有一年快放暑假時，幾個同事一起來找我，想讓我利用假期帶他們的孩子學習寫作。那時，我正打算對自己的想法做一次系統(tǒng)的嘗試，于是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是學習寫作，其實大多的時間是在陪孩子們玩。按照預先的計劃，我和孩子們看院里的花草，逗小狗，戲螃蟹，玩摸鼻子游戲，比賽用塑料袋裝空氣，看筷子插在水杯里的變化……半個月下來，幾個十幾歲的孩子每人每天寫一篇作文，并沒有人叫苦。印象較深的是逗螃蟹，我用事先準備的一根較長的鐵釘，在螃蟹的嘴邊來回撥拉。不一會兒，螃蟹就伸出兩只大鉗子，緊緊夾住那根鐵釘。我輕輕舉起大鐵釘，失去支撐的螃蟹晃呀晃的，活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蕩秋千，逗得孩子們直樂。教他們記敘事情要有順序時，我讓他們比賽搗蒜，從剝蒜到最終變成蒜泥，都讓他們自己去想辦法。他們完成的作文，不止有先做什么再做什么的順序，更有搗蒜時蒜不聽話總是調(diào)皮地往碗外出逃的生動描寫。

生活先于文學，文學濃縮生活。寫作原本就是對真實生活的體驗感受和提煉思考，如果生活顏料充足，又有寫作的欲望，就能隨心所欲地描繪出五彩繽紛的畫卷。為了描畫得更逼真，學生就會更加關(guān)注周圍的事物，不斷觀察，不斷思考，迸發(fā)一個個靈感，催生一個個創(chuàng)意。也就是說，寫作不是寫作時才發(fā)生的事，平時的積累尤為重要，好文章不過是截取了生活的一個橫斷面而已。只要用心積累，家國大事、街談巷議、校園趣聞都會成為作文的大餐，練筆的甜點。

當然，這樣的活動在課堂上完成會有難度，但只要心懷這種理念，學生總會想辦法克服并盡可能創(chuàng)造條件。比如，要過教師節(jié)了，可以提前布置學生給各科老師編輯祝福語，并暗示他們想辦法在教師節(jié)當天與老師們互動。端午節(jié)前，可以提醒學生，過節(jié)不能只惦記吃粽子，還得留意家里的粽子由誰來包，有哪幾道工序，用了哪些原料？在端午節(jié)的習俗里，除了吃粽子，還有哪些值得向外鄉(xiāng)的親友推薦？有一年訓練學生記敘事件要抓住主次時，我提前布置了一個任務(wù)：“下周的作文課上，將在教室里舉行一次釣魚比賽，請同學們自制魚鉤和魚，材質(zhì)不限，大小不限，只要能模擬真實的釣魚場景且能保證本組獲獎即可?！眱晒?jié)相連的作文課，有一多半時間用來分組比賽，其余學生觀看并適當點評，余下的時間留給學生完成作文。我看到的文章，大部分按時間順序記敘了這件事，更重要的，都抓住了最精彩的那個小組的表演，而且描寫得相當詳細。作文點評課上，我選了幾篇有代表性的作文朗讀，一邊表揚他們的出色表現(xiàn)，一邊鼓勵學生在日常觀察中也要抓住重點，分清主次。事實上，學生在實際操作中自己悟出的寫作技巧，遠勝于我們的說教。

馬克·吐溫說，真實的事情比虛構(gòu)的故事更稀奇。要讓學生知道，寫作無非是表現(xiàn)生活的一種手段，并不是神圣不可高攀的，有生活的寫作更富有生命力。而學生只有意識到這一點，才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思考社會、思考人生，才會練就一雙從尋常生活的細小事物中悟出人生大道理的好眼力。

二、在閱讀的叢林里且行且思

一旦學生選定了生活底色，有了寫作沖動，再來思考寫作規(guī)矩，效果就顯而易見。為了避免勞而無功的空洞講解，我會極力調(diào)動自己的閱讀積累影響學生，讓他們借鑒和吸收名家的寫作經(jīng)驗，內(nèi)化為自己的寫作養(yǎng)料。

這一過程，如同植物的光合作用，需要各方面的配合，也需要一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我會著力用好語文課堂上的文本解讀。比如閱讀朱自清《春》里“吹面不寒楊柳風”一段，文中不著一“風”卻“春風滿面”的描寫令人叫絕。可文章描繪的是南方的春風，和北方的略有不同，這時，我先和學生一起分析文中的春風有何特點，作者又是如何表現(xiàn)的？等他們發(fā)現(xiàn)作者是運用多種感官巧妙表現(xiàn)春風的特點后，我再讓他們模仿作者的寫法，完成一個描寫“風”的寫作片段。而在訓練的過程中，學生更明白了在日常生活中除了用眼觀察，還得用耳、用鼻子等多種感官感受，學習從多個角度描寫同一事物的寫法，讓描繪的事物更生動，更豐滿。再如學習《木蘭詩》時，可以特別安排一個環(huán)節(jié)，模擬為花木蘭頒獎并寫作頌獎詞。頒獎會上，由幾位學生大聲朗讀自己擬寫的頒獎詞，其余同學評價，并提出修改意見。學生為完成這一任務(wù)，還會事先觀看和閱讀有關(guān)花木蘭的影視和文本，這對學生的課外閱讀自然是一個促進。

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遲子建的散文集《我的世界下雪了》。在這個集子里，遲子建用一支充滿靈性的筆勾描了一幅蒼茫遼遠的北國風雪圖，選材上，她始終將焦點對準普通人，從他們平凡的生活中探尋生命、愛情、理想的價值與意義，且語言樸實溫厚，細膩靈動。這些，正是我理想中學生散文的樣子。于是，在每周的閱讀課上，《啞巴與春天》《年畫與蟋蟀》《故鄉(xiāng)的吃食》《一滴水可以活多久》《暮色中的炊煙》《會唱歌的火爐》等成了學生課堂閱讀的主菜。我或者為他們每人打印一篇，或者投影出示，有時還把自己閱讀時的批注故意呈現(xiàn)出來，目的是讓學生真正讀進去，讀出其中的技巧。對于議論文寫作，我喜歡先拿《談骨氣》作為例文，即便后來的教材里刪去了這篇文章，但因其議論文結(jié)構(gòu)的可借鑒性，我一直堅持當作精讀文和學生一起學習，引導他們在反復閱讀中分析文章如何提出論點，如何圍繞論點展開論證，如何在論證中闡述事例，引導學生充分體會議論文與記敘文、說明文的不同。等學生邁開學寫議論文的第一步，掌握了議論文最基本的結(jié)構(gòu)，再陪他們讀《培根隨筆》《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等經(jīng)典作品，幫助學生打開思路，找到靈感。當然，我不會也不敢做太深或太專業(yè)的解讀，生怕因為自己的多嘴影響文本在學生心目中的美感，只是偶爾從不同的角度提一些問題，有針對全篇的，有針對精彩句段的，如標題好在哪里？如何開頭？如何比喻論證？可以換個事例嗎？引導學生帶著這些問題解讀，并隨手做點批注。學生讀得多了，思考自然也多了，在反復模仿中，漸漸會摸索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方法并嘗試運用。學生一旦注意到這些，寫出來的東西自然鮮活了，厚重了，文采斐然了。

當學生有了自己的思考，教學中一直追求的質(zhì)疑精神也就誕生了。有一年學習《懷疑與學問》時，有位學生提出了一個問題：“文中‘許多大學問家、大哲學家都是從懷疑中鍛煉出來的這句話不嚴密，理由是下文的戴震只是位大學問家，應(yīng)再舉一位大哲學的事例才可?！碑敃r，我驚喜萬分，甚至有些感動，忙抓住這個機會，鼓動學生挑戰(zhàn)教材“權(quán)威”。我當即表揚了這位學生，并拋出一個問題：“想一想，能否加個事例，將其變得嚴密一些？”課堂瞬間炸開了，學生一邊討論，一邊找事例。一位平素極愛鉆研物理的學生竟也來了文學興致，補充了亞里士多德的事例;隨后，又有一位學生發(fā)現(xiàn)了問題，認為這句話就不應(yīng)該加“大哲學家”，因為大哲學家也是大學問家，這兩個概念有包含與被包含的關(guān)系，不能并列放在一起。那一刻，我內(nèi)心的喜悅實在無法言說。李四光先生說：“不懷疑不能見真理。”學生“懷疑”了，也成功了，更有了見真理的信心。我認為，能有機會讓學生體驗質(zhì)疑，比讀懂課文重要百倍。

但是，還得回到上面的話題。如果只是關(guān)了門讀書，不把讀書和生活連成一氣，讀再多的文本對寫作也沒有多大益處。尤其對那些與學生現(xiàn)實生活有距離的文本內(nèi)容，更要注意尋找切入點，找到其與學生生活相通的部分，吸引學生放手探究文本的現(xiàn)實意義，找到作品的現(xiàn)實存在感。比如學習《蒹葭》時，在講了《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及其韻律上的特點后，我放手讓學生參考腳注及手頭的工具書，用改寫的形式表達他們的解讀。學生改寫后的作品，有通俗的現(xiàn)代詩，有現(xiàn)代版的愛情故事，有生動的課本劇。內(nèi)容上，有對愛情的思考，有對理想和人生價值的追求，完全超出了我講授之前的想象。學生自由閱讀后生發(fā)的智慧，讓我著實體驗到了教學相長的愉悅。更重要的，學生由此找到了解讀古代經(jīng)典作品的一種方法，跳出文本，找到其與現(xiàn)實相通的核心。

三、在生命的吟唱里凈化心靈

生活錘煉意志，讀書充盈思想，寫作促進思考。寫作的過程，也是思想沉淀和升華的過程。經(jīng)常動筆的人，能在讀古思今中取精除糙，能在花開花落間凈化心靈。

在我看來，當老師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一幫單純的孩子交往，做他們的知心朋友，陪他們接受歲月的洗禮，感受成長的憂愁，品味進步的甘甜。為了能更多地聽到孩子們的心里話，在他們面前我會盡量扮演一位開明的大朋友角色，聽他們傾訴，幫他們放下煩惱，找回快樂。一次早讀課后，班里的一位男生追上來，匆匆塞給我一個紙條后就趕緊跑了?；剞k公室打開一看，說是最近他爸媽經(jīng)常吵架，昨晚竟然鬧到半夜兩點多，還摔東西，弄得他很焦慮，為此苦惱至極卻不知如何是好。我很同情這個孩子，決定盡快幫助他，哪怕是為了他對我的這份信任。上午課間活動時，我特地把他叫到辦公室，一邊安慰他，一邊吩咐他分別給他的爸媽寫一封信，把自己最想說的話坦誠地說出來。我擔心孩子的家長不把他的信當回事，又暗地里分別給他爸媽打了電話，委婉地講了孩子的苦惱，以引起他們的重視。一周后，男孩特地到我辦公室，說我的主意果然管用，他家的氣氛最近好多了。我趁機告訴他，是你的信起了大作用，以后不便口頭表達的，要學會動用你的筆。

在我看來，寫作不應(yīng)該只是為了讓人贊賞或者發(fā)表，更不是為了獲得稿費和聲譽，寫作應(yīng)該是一個人認識世界或認識自我后的內(nèi)心獨白。當一個孩子在我們的啟發(fā)下而非出于命令自發(fā)地堅持寫日記時，他其實已經(jīng)觸碰了寫作的實質(zhì)，已經(jīng)在試圖克服生存的困窘，滿足與自我靈魂交流的內(nèi)心生活的需求。當我們真正走進學生的生活，才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生活并不是我們想象的兩點一線，他們有自己的經(jīng)歷，更有獨到的思考。如果能及時引導他們用好手中的筆，定能描繪出曼妙的圖畫。

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寫作，就會自覺地到處去找尋美景，在記錄中思考，在思考中沉靜，在繁花似錦的時代放慢腳步，靜下心來審視自我，發(fā)現(xiàn)美、傳達美。我的一個學生，上學時就酷愛語文，主動要求做我的課代表，后來到了大學，仍不斷用文字與我交流?，F(xiàn)在，她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眾號，工作之余以文字作為生活的一個出口，雖然目前還不能稱為作家，但從她的文字中，我時時能體會到她為文的愉悅。她用自然純凈的文字，優(yōu)雅自己，精華思想，感染讀者，讓心靈在紅塵萬丈中找到真正的歸宿，以美好的心態(tài)在晨曦中迎接每一天溫馨幸福的開始，把生活打造得更豐富，更充實。

周國平說：“真正的大詩人，他的心靈與宇宙的生命息息相通，所表達的絕不限于一己的悲歡，而是能夠由個人的身世體悟人類的普通真相?！比绻谖覀兊挠绊懴拢瑢W生能夠自覺地運用作品探究人生、思考社會，傳達一定的精神力和價值觀，那么我們的寫作課就有了生命力。

（山西省教育科學研究院;030001）

吳素榮，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山西省學科帶頭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首屆全國中學語文教師寫作三項全能競賽一等獎獲得者，《義務(wù)教育課程標準項目學習實驗教科書·語文》核心編者，《黃河》優(yōu)秀小說獎獲得者。奉行“自主表達——創(chuàng)意寫作”的作文教學理念，致力于探索“做中學”的項目學習方式，主持和參與國家級、省級課題十余項，在各類刊物發(fā)表教學論文及文學作品百余篇。

◆如果只是關(guān)了門讀書，不把讀書和生活連成一氣，讀再多的文本對寫作也沒有多大益處。尤其對那些與學生現(xiàn)實生活有距離的文本內(nèi)容，更要注意尋找切入點，找到其與學生生活相通的部分，吸引學生放手探究文本的現(xiàn)實意義，找到作品的現(xiàn)實存 ? ? 在感。

◆生活錘煉意志，讀書充盈思想，寫作促進思考。寫作的過程，也是思想沉淀和升華的過程。經(jīng)常動筆的人，能在讀古思今中取精除糙，能在花開花落間凈化心靈。

◆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寫作，就會自覺地到處去找尋美景，在記錄中思考，在思考中沉靜，在繁花似錦的時代放慢腳步，靜下心來審視自我，發(fā)現(xiàn)美、傳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