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嘉會 李志艷
(廣西大學,廣西 南寧 530004)
2019年初,寧浩導演的《瘋狂的外星人》一上映即引發(fā)觀眾熱議。評論兩極分化嚴重,部分觀影者稱其為“荒誕與科幻的雙重變奏”,認可其突破和創(chuàng)新性;另有部分觀眾認為其情節(jié)結構不合理,影片流于嬉笑怒罵,無厚重感。筆者認為,《瘋狂的外星人》出現截然相反評價的原因,在于受眾對寧浩的導演風格及其所一以貫之的思想的不熟悉?!动偪竦氖^》(2006)、《瘋狂的賽車》(2009)、《瘋狂的外星人》雖于故事呈現上有較大不同,卻享有共同的內核,三者皆指向人的異化問題,并借此得出寧浩獨特的后人文主義思想。
“瘋狂三部曲”有兩個典型而共通的特征:環(huán)形敘事、蒙太奇手法的運用,和以小人物為主角的人物架構。他在影片中設置三條主線,以某一人物為中介點,讓其他兩條并行線得以產生交點,使得敘事模式呈復雜的環(huán)形態(tài)。以《瘋狂的石頭》為例,影片共四組主要人物,以包世宏為主的保衛(wèi)科,以道哥為首的三人偷盜團伙,以馮總、國際大盜麥克為首的惡勢力和廠長兒子謝小盟。謝小盟是勾連其他三組人物的中介點,開頭即以其可樂瓶的掉落,將三組人物置于同一時空中;此后,又因謝小盟的偷玉行為,其他三組人物得以兩兩交會,發(fā)生關系。賓館是隱形的空間交叉點,人物雖未有直接的沖突,但在互不知身份的境遇下產生交點,戲劇效果極強。與此同時,在表現人物情緒與心理時采取多變的蒙太奇手法,如開頭的重疊蒙太奇和時間回溯,聯結同一時間不同地點的事件;如對比蒙太奇,充分彰顯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
三部電影中時空的錯亂與重疊,打破了人們慣常的視覺體驗,也在關系的混沌顛破中彰顯導演對人性的探討。這也正是其雖在《瘋狂的外星人》中時髦地加入了外國特工和科幻元素,但仍堅持以小人物做主角的原因。影片中的各主角是平凡與獨特的辯證體,處于社會底層的他們壓抑而卑微,卻都懷抱著一種不惶惑的堅守。如《瘋狂的石頭》中的包世宏,數月未收到工資卻仍堅持為廠里看護寶石;《瘋狂的外星人》中的耿浩,在大眾遺忘傳統(tǒng)文化的時候,自覺堅持著猴戲。這些小人物更能彰顯解構的力量,寧浩借他們的渺小來解構宏大,且將此種解構的方法貫穿瘋狂三部曲全篇。無權無勢的人物最終戲謔地戰(zhàn)勝了有權有勢階級,是弱小對強力的解構,導演又借此解構暴力、毒品,甚至是包含在未知范疇內的外星人。
以小人物為主角的架構下蟄伏著寧浩關于人的思考。其一,在《瘋狂的石頭》中寧浩打破了將主人公神化的機械模式,采取塑造小人物群像的方式,直接拉近受眾與角色的距離,營造貼近真實的社會畫面。此種小人物身上帶有受眾的投影,也體現著人們對自我的觀照。寧浩電影中的小人物是典型形象化的一般人,對其進行描摹和刻畫,在探討與人相關的問題時,更具象征性和說服力。其二,平凡的小人物作為一般人的寫照,卻備受外界擠壓,此種設置更能凸顯普通民眾所處的惡劣環(huán)境。人之本性是應有之理,但在影片中,保持著本性的小人物竟變成異類,導致唯有在瘋狂的境遇之下,他們才能夠獲得人的釋放。由此,慣常的人與環(huán)境都已然扭曲,如《瘋狂的賽車》中處處充斥著利欲熏心的人和事,此種病態(tài)現象太過常見以至于人們竟習以為常;《瘋狂的外星人》中則體現著后冷戰(zhàn)時代下國與國、人與人對資源的攫取,人的扭曲與環(huán)境的扭曲相伴而生。因而,寧浩體現出對當今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懷疑,這種環(huán)境不僅指社會環(huán)境,而且是包容萬千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扭曲與人的本性的扭曲相互作用、關聯,環(huán)境導致人性的變形,而人性的變形又加劇環(huán)境的惡化,最終,寧浩借由敘事與解構等方法提出其最終指歸:對人的異化問題的探討。
人的異化不是一個新鮮的問題。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即已出現有關異化概念的雛形,至盧梭,異化開始逐步發(fā)展為某種理論,即文明社會的每一次進步同時也是人類在道德方面的一次蛻化,它是以人與自身本性的疏離、人的存在價值的失落為代價的。
寧浩在瘋狂三部曲中有關異化的思想,與盧梭的看法有相似之處,但其所指涉的人的異化,是更為現代也更尖銳的異化問題。當今,工業(yè)大生產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對人的理性與主體性的高舉,在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同時也隱藏著矛盾與危機。現代性的發(fā)展處于自然資源有限性和發(fā)展無限性的矛盾,以及物化關系對社會的控制之上。斯金納提出,環(huán)境決定行為,控制行為,而洛倫茲則認為人同動物一樣,擁有一種對自己同類采取攻擊行為的天生動力,即先天的攻擊性。人的異化即受環(huán)境和先天性影響,資源的有限激發(fā)人的利己本能,對無限發(fā)展的渴求加劇人類欲望的攀升,資源的有限和欲望的無限矛盾糾纏,人落入無法逃離的怪圈,最終導致人對人的攻擊、排他。同時,資本主義制度下擴大的利益可得性,以及西方所秉持著人與自然對立的觀念,在全球化的今天也與東方的意識形態(tài)作用,物質和文化的混亂沖突刺激了人的自私本性,人類的發(fā)展模式逐漸呈病態(tài)化。
寧浩所導演的電影中即展現著人的此種異化圖景。在《瘋狂的石頭》中,開發(fā)商馮總想要拿到老廠長的地皮,多次威逼利誘不成后,便雇國際大盜麥克去偷竊寶石,使工廠破產后得以滿足自己的欲求;在《瘋狂的賽車》中,李法拉為填補生意的虧空,不惜雇用殺手殺死自己的老婆,以便繼承她的財產。雇人殺妻的舉動尤能凸顯人的異化,如果人將自身法律意義上的親人當作他者,為了自我對其進行戕害,那么,人即已失去其作為人的本性。除了個人,影片中的國家意識體也同具排他性。在《瘋狂的外星人》中,C國人為了搶占與外星文明溝通的機會,將人類基因球與外星人基因球進行交換,以此鞏固自己的大國地位,而貿然將人類基因結構暴露在外星人面前,是事關人類生存的危險舉措。資源是有限的,而獲取資源的通道是狹窄的,在此境遇的擠壓與欲望的推動下,人/國家就開始不顧他人/國的生存狀態(tài),過度排他以便滿足自己的生存需求。
在盧梭之后,馬克思將異化界定為一種隨階級產生的社會現象,但寧浩異化思想的獨到之處,就在于其不僅注意到了階級,更注意到了生命的等級。至《瘋狂的外星人》中,排他中的“他”已不僅局限于他人,他者的含義深化、擴張了。瘋狂三部曲中,前兩部電影圍繞的是復雜的人,而《瘋狂的外星人》則是一群生物體的大雜燴。開頭是耿浩在游樂園中馴斥猴子的場景,隨即畫面一轉,外星人和C國特工交換基因球,鮮明地表現出其對地球低等科技的鄙夷;外星人墜落至地球,被耿浩誤認作猴子并奪去其作為超能力來源的能量帶,以蠻橫的馴猴方式對待;外星人拿回能量帶,以超能肆意耍弄耿浩和大飛;C國特工將耿浩誤吞隨后排泄而出的基因球放入口中;外星人被大飛泡酒而昏迷,猴子戴上外星人的能量帶,復制了外星人的記憶。在影片中,每個角色都被輪流耍弄,誰看不起誰,誰就要倒霉,充分印證了那句俗套的網絡語——“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戲謔之意極濃。電影里外星人數次對人類以及地球文明表示不屑,寧浩將此傲慢的外星人作為一種他者的鏡像,在他的身上折射出當今人類的影子。就像外星人對在他眼里低級的地球人輕蔑而排斥,現實中的人類也時常罔顧生物鏈中的其他動物,包括自然生態(tài),為自身的發(fā)展而擠壓他者的生存空間,最終,被擠壓的他者又反過來作用于人類生存的大環(huán)境,使得人類的生存境遇更加逼仄。人類正因其對他者的漠視而被戲耍。
科技的擴張讓異化問題的內涵更為復雜。猴子戴上能量帶從而復制外星人記憶的情節(jié),是寧浩思想的另一閃光點,它表現的是科技的強力對生物身份的模糊。馬克思認為異化是人的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及其產品變成異己力量,反過來統(tǒng)治人的一種社會現象,在《瘋狂的外星人》中,科技無疑即此異己力量。人類對發(fā)展的強烈渴求促進了科技的疾速發(fā)展,但新興科技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作為低等生物的猴子和被認為是高等生物的外星人的身份就這樣互換勾連。那么,人在科技的反作用下,是否也會失去人獨特的身份特征標志?當人類掌握能量環(huán),就能控制外星人,而當外星人手握能量環(huán),他們就能隨意玩弄人類,究竟人能否控制科技,抑或被科技戲謔,這是寧浩在影片所透露出的對當今人的主體性地位的質疑。
由以上論述可知,寧浩通過數十年的創(chuàng)作流變及瘋狂三部曲的內涵演化揭示出他所認為的現代人的異化問題:由病態(tài)追求無限發(fā)展而過度排他所導致“人”的失落——人本性的喪失以及人主體地位的動搖。
寧浩提出了具體的問題,但他并不僅是發(fā)問,在“瘋狂三部曲”中也有他對于解決人的異化問題的回答。
2019年2月,寧浩在訪談中指出他所認為的瘋狂“來自階級鏈的歧視”?!半A層的存在是客觀的,但因為階層的差異而產生的歧視是有問題的?!绻f這種瘋狂的系列電影當中有一點正向的價值,就是在拆毀一切的過程中建構了一部分價值。”拆毀后的建構,實則指的是寧浩在瘋狂三部曲中慣用的解構方法,也正因解構,瘋狂三部曲的意義深化。解構主義是對本質主義與中心主義的消解,它不是否定,而是對于等級秩序的顛倒,是對二元對立的消解。正如寧浩自述,解構并非只是為了拆解結構,它最終要在結構的分崩離析后映射新標準的建構之路。
寧浩在瘋狂三部曲的解構背后傳達的實則是本真意義上的平等的價值內涵,筆者將其稱為終極平等。可從兩個方面理解寧浩之平等觀。其一,終極平等的指涉范圍很廣。寧浩的終極平等思想與佛教的平等思想有共通之處。佛教之平等意指宇宙本質皆統(tǒng)一體,一切法、一切眾生本無差別,此種平等涵蓋人與動物等萬物生靈之間的普遍無差別的平等。但寧浩的終極平等外延更進一步,它指涉的是生態(tài),甚至可認為是宇宙生態(tài)??v觀三部影片,《瘋狂的石頭》《瘋狂的賽車》解構人類社會階級的差異而導致歧視,在《瘋狂的外星人》中,則解構生物等級的差異而導致歧視,歧視是以無視他者的方式缺失自我,這造成了人的異化和失落。人們對外星文明的恐慌,實則即畏懼比自己高級的生物對自身生存的歧視和壓迫,這也正是由人類的等級觀念所引發(fā)的危機感,是一種換位式、回視性的心理鏡像。若要徹底解決,必須在主體共識的基礎上,同享生命平等,以生命通約性為基礎而謀求其發(fā)展的共生共榮。其二,所謂終極平等,并非徹底地忽視現實基礎的均衡主義,亦非棄世超然的絕對等同,而是在良性競爭的基礎上所自然形構的多向發(fā)展的程度最大化。在本質上,終極平等就是自我存在、自我認可、自我發(fā)展的平等,在他者即自我的辯證性中溝通自我與他者,于此,競爭是發(fā)展的動力,是方式而并非目的,它折射的是一種動態(tài)的社會和諧關系,必將是消解人性異化,治愈社會病態(tài)的一劑良方。寧浩認為,階級和等級是無法避免的,但歧視卻是可以去除的,當人在尊重他者發(fā)展的基礎上發(fā)展自我,雖有競爭卻不是惡意傾軋,環(huán)境的扭曲即可改善,人的異化問題也可解決,人類由此實現發(fā)展的可持續(xù)。
除終極平等,寧浩在三部影片中還透露著另一解決人的異化問題的路徑:邏各斯的自為消解。消解邏各斯是以破除理性與神性前定性、本體性前提下所產生的生命解放。三部電影的故事模式有其同一性,三者皆遵循主人公在多因素造就的復雜境況中解決問題的基本邏輯。然而寧浩在訪談中稱,幾個主人公只是自以為解決了問題,實際上并沒有。包世宏雖保住了寶石,但廠子還是倒閉了;耿浩以為是他戰(zhàn)勝了外星人,其實是外星人喝高了,自己回去了。問題的確是解決了,可這種解決的方式和主人公所認為的截然不同,這種稀里糊涂的解決方式符合現今宇宙的生成機制?!昂蟋F代或者荒誕主義,從本質上指出了世界的無機性和無序性,達到的其實是另一種真實,這個世界上沒有根本意義上的能夠以人類的某種自大方式解決問題的方法?!币饧慈说淖鳛榕c表面所造就的結局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但是,人的某種作為的確產生了某個結果,只是這個結果的指向未知,此結果指涉彼作為,因與果的邏輯混亂不清,“種瓜不得瓜,種豆不得豆”,宇宙間恒定因果關系被打破。三位主人公的動因追求和結果發(fā)生錯位,卻將其從邏輯的前定性中解放出來,生命回歸當下與事件發(fā)生場域,生命意義顯現于生命行動之中。由此,寧浩認為當今有關人的異化的復雜問題應該也會以這種看似荒謬的非邏輯方式自為得到消解。生命在即時性內外溝通,深淺交融,人性的價值存在于生命的活態(tài)性與當下性,而世界本質則在于生命群體的有機存在與動態(tài)建構。
無論是人的異化還是對此問題的回應,總之,寧浩在瘋狂三部曲中的種種都和“人”直接相關,人的生存發(fā)展是其關注的重心??萍嫉膹娏δ:松锏纳矸?,人在科技之下漸趨無力,其自文藝復興以來高舉的無與倫比的超越性動搖了。
思考相關問題的并非只有寧浩,對人的主體性地位的懷疑,已然形成一種思潮席卷而來,學界將其稱為后人類主義。據文獻表明,后人類一詞最早出現在19世紀末,但未獲廣泛關注,直至1995年,佩普勒爾稱后人類主義者認為自身的存在僅是延展的技術世界的一種形態(tài),并以此將后人類主義和人文主義做出區(qū)分。至后人類主義一詞引介國內,諸多研究者也對其進行批判性研究。如丁然將后人類主義在大方向上分為兩類:一為批判性后人類主義,意即對人文主義框架的反思,質疑人類中心論;二為身體性后人類主義,即伴隨著技術對人身體的介入,人與機器的界限、物質與非物質的界限趨于崩潰。張彥指出,人類學是更為一般的后人類主義,后人類主義是人類學的具象研究領域,是人類學結合時代特征的發(fā)展模態(tài)之一。后人類主義是對崇尚人類理性和人類中心主義的人文主義的解構。林萌則在《后人類生存境遇的影像呈現——論英劇〈黑鏡〉的現實隱喻》中梳理了后人類主義理論研究的兩條路徑,一者因科技助人類超越固有局限而持樂觀態(tài)度,二者趨于冷峻,思考科技至上所導致的人類主體的異化。且事實表明,20世紀90年代后,第二條批判性路徑逐漸占據話語主流。
結合瘋狂三部曲的內涵,寧浩的思想可稱為以上兩條路徑的綜合,他有著批判的尖銳鋒芒,同時也抱持著較強的人類自信。筆者認為此種思想是一種新的人文主義,為和白璧德所提出的堅守倫理道德、聯姻自然科學的新人文主義區(qū)分,故將寧浩的思想稱為后人文主義。后人文主義一詞的“后”反映人在無機世界中的無力與不可控,但后附的“人文主義”再度凸顯人的理性力量,雖矛盾卻又貼合當今人類生存現狀。后人文主義思想包含三個部分:對“何以為人”的界定,對科技物象的認知,以及對人類未來走向的預測。
人因環(huán)境與科技異化,失去人以為人的本性和主體性,那么,透過繁雜的外物凝視人的本真,人究竟到底為何物?人的概念太過復雜與抽象,對此寧浩通過兩個方面,提出其對于人的界定。
從人的意義的角度出發(fā),人是借由行動彰顯價值的自證體。后人類主義懷疑人類存在的獨特價值,認為人類主體意義的邊界將被科技侵蝕,但如前文對異化問題所提出的邏各斯的自為消解之道可知,當人行動,他就產生意義。后人類主義對于人的預判從本質上而言仍是遵循邏輯規(guī)律,但在當今生態(tài)中,人已脫離先驗模范的制約,自己賦予自己意義,其主體意涵不會輕易離場。
從人的生存發(fā)展性的角度出發(fā),人是處于外力建構和自我重構關系中的可持續(xù)變體。世界處于無機與無序之中,但他依然不斷在電影中凸顯人物的本性的堅守,并認同這種堅守??v觀瘋狂三部曲,《瘋狂的石頭》中的包世宏本就處于極度壓抑的狀態(tài)(排泄障礙),盡管如此,在面對大盜麥克和道哥等人的偷盜時,仍為工廠的生存不斷逼迫自己去調整和面對;《瘋狂的外星人》中的耿浩處于失業(yè)邊緣,但他卻從未拋棄猴子以及自己內心對傳承猴戲的堅持。正如耿浩在面對外星人的先進科技時所喃喃自語的:“人還能被一泡尿憋死?”人因排他和對無限的發(fā)展的追求而不斷促發(fā)科技的進步,導致科技對人的擠壓與反攻,但是,在這種逼迫下,人能夠像電影中的那些主人公,不斷反思、作為,最終以本性的堅守而立足于多變的世界。在這兒,不妨借引黑格爾有關異化的幾句觀點。黑格爾將異化視為一種辯證運動,他認為一切事物都只有經過異化和異化的揚棄過程才能成為現實的事物,由此他認為異化并不是一種消極的需要否定的現象,而是事物積極的自我創(chuàng)造和自我實現的過程。寧浩對科技和人的相互作用的看法,和黑格爾的確有幾分樂觀的相似。他相信,無論環(huán)境趨于何種態(tài)勢,人能夠以其固有的理性把握變化,改變自我、塑造自我、發(fā)展自我,實現對新境遇的靈活應變。科技的發(fā)展,必然逼迫人類對自身與其他生物的深層異質性特征進行縱深闡釋,在深感危機的同時,自我深化自身的內涵。
后人類主義憂慮的是人類未來生存之境遇,包括科技對道德倫理的突破、人類自我認同的缺失。的確,相較于科學技術之發(fā)展,現今的科技呈現膨脹擴張的態(tài)勢,此種擴張甚至擠壓了人的范疇域,《瘋狂的外星人》即表達出寧浩對科技的憂慮。在《瘋狂的外星人》中刻畫了外星人的能量環(huán),體現對意識的可提取性的探討。能量環(huán)貯存了外星人的意識,當猴子戴上能量環(huán),他就變成了外星人,那么當人的肉體消亡,將個人的自我意識轉移到其他生物體中,人真的能獲得生命的無限延續(xù)、肉體的無限轉換?寧浩于影片給出了否定的回答。猴子的肉體與外星人的意識發(fā)生劇烈的矛盾與沖突,意識竭力影響卻無法控制肉體,猴子的生物本能制約了意識的能動性,最終導致外星人的崩潰。由此,人類的意識與肉體也是無法分割的,人借由科技實現無限是絕不可能達成的。
但在憂慮之余,寧浩也隱喻著科技的可控。首先,能量環(huán)的設計與孫悟空的金箍尤為類似。金箍是一種具象征義的符號,它本身沒有實際功用,卻借唐僧的言語產生意義。科技也似一種符號,脫離了主體的人,它就只是一個無機體,唯有人的行動和意志灌注,才能使其生發(fā)對世界的意義。其次,唐僧通過念緊箍咒控制孫悟空的一言一行,而耿浩借敲鑼、吹喇叭等傳統(tǒng)馴猴的方式,作用于存貯外星人意識的歡歡的生物體,并最終將其制服。猴戲是被當今人類近乎遺忘的傳統(tǒng)文化,但正是這看似老土的方法,救了耿浩等人。寧浩在此暗示,人文主義傳統(tǒng)對人的理性的高舉,確有其深意,在后人類主義解構人文主義的同時,并不是將理性傳統(tǒng)一味拋擲。人類最終仍可借其理性約束科技。
“人是近期的發(fā)明,并且正接近其終點……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边@是沃爾夫所引的??隆对~與物》的一段話。這句話鮮明地表現出后人類主義思潮中人們對于人類后續(xù)存在的擔憂和懷疑。后人類主義對人類生存的思考,是科技發(fā)展的必然,也是人本身的批判理性于當今的所歸之域,但是后人類主義并不會走向虛無。由寧浩對人與科技的界定可知,他也必然不會認同人類消亡的觀點。人類未來的走向,是審視理性,不再宣揚人無以比擬的崇高地位以致對他者的擠壓;同時也必然會審視科技,在借其發(fā)展自我的同時,用理性約束它,用科技尋求人類的意義而非消亡人類的價值。后人文主義對未來的預判,既非人的超越性的無限張揚,也非走入人類趨于滅亡的反向困境,而是在保持人類自信的狀態(tài)下,包容他者,發(fā)展自我與他者,并借由對科技的有限運用,達到良性發(fā)展的態(tài)勢。這也是后人文主義的最終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