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幕:臘月二十三“接灶”日。
燭臺點亮蠟燭,香爐燃著線香。甲旺神情專注地在“灶王”寶座前裱糊神像。
世代口口相傳的“誦詞”,甲旺一字字、一遍遍,默默念叨:
“灶王爺、本姓張,騎大馬、挎鋼槍,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灶王爺還靈不靈?”
堂屋后墻,香臺兩個白牌位,牌位上方一幅遺像。邵妻惠老太淚水婆娑。
甲旺仍默默念叨:“靈、靈。靠得?。 ?/p>
惠老太以淚洗面,兩目呆滯,佝僂的身軀宛如一尊泥塑,視線從香臺緩緩上移,久久仰視兒子邵百川和兒媳沈純英的遺像:“年年接灶年年念,年年‘誦詞’念千遍,太平年讓日本人打破了。老墳香火不冒煙。馨妹子又……”寶貝孫女馨妹的音容笑貌浮現(xiàn)在眼前。
甲旺滿含淚水,搶過話茬,嗓音哽咽起來:“馨妹子會沒事的……”
戶外傳來嚓嚓嚓的步履聲。惠老太側(cè)頭,一位陌生人走了進(jìn)來,身后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正是馨妹。
喜從天降。惠老太趔趔趄趄,沖出幾步,一把將馨妹攬進(jìn)懷里,祖孫倆相擁痛哭。
惠老太:“馨妹呀,鬼子碉堡堅固,你咋曉得跑回來呀?”
甲旺驚得目瞪口呆,兩眼緊盯來人:“你、你是……”
來人:“我是柳倉城里郎中,喬洪波。”
甲旺倒身下拜,感恩戴德:“喬先生,您可是救命的大恩人呀!”
喬洪波急忙上前攙扶:“大恩人是鄉(xiāng)長,殷詠生認(rèn)領(lǐng)了馨妹這個‘小公主’哪?!?/p>
甲旺又一怔。
喬洪波:“不說這些。講些高興的話吧。老人家才接來灶君,喜慶臨門了?!?/p>
甲旺笑逐顏開,揮淚說道:“今年就是不一樣。今年接來‘五路財神’!”
廟前大場,人氣忒旺。一面面彩旗招展,隨風(fēng)舞動;星空投下的旗影,灑滿一地,好似鋪天蓋地飛濺的浪花。人山人海的村民興高采烈,鼓樂喧騰,歌聲嘹亮,扭秧歌、打蓮湘、敲滸零花鼓、舞龍獅……般般技藝,堪稱絕唱。
此中,“彩龍戲獅子”舞,尤為得寵。會場歡呼、喝彩聲此起彼伏。龍獅共舞。
嗨啦啦啦啦啦啦
東方欲曉出彩霞
我們縱情地歌唱
一起來武裝
一起來平倭
人人奮起救亡
在這廣大的土地上
向淪陷區(qū)收復(fù)失地
我們要建立抗日的民主根據(jù)地
跟敵人換防
變敵人的后方為前方……
歌聲在陣陣歡呼聲中更昂揚(yáng)地升起:
嗨啦啦啦啦啦啦
歌聲飄揚(yáng)大江兩岸
我們縱情地歌唱
一手握長矛
一手執(zhí)大刀
人人奮起救亡
在這廣闊的土地上
為根據(jù)地猛烈發(fā)展
我們要擔(dān)當(dāng)許身國家的偉大責(zé)任
跟敵人換防
變敵人的后方為前方……
大會主席臺上方,高懸大幅橫標(biāo):皋港鄉(xiāng)各界民間組織成立大會。各界代表及新四軍一師三旅戰(zhàn)地服務(wù)團(tuán)的民運(yùn)隊員在主席臺就座。
頭戴羅松帽、腰佩紅纓子硬殼平板駁殼槍的皋港鄉(xiāng)長殷詠生,健步來到臺前,雙手稍稍上舉,向下一按。大場的鼓聲、歌聲、舞蹈,戛然而止。
表演龍獅共舞的“四妹子”(馨、紅、菊、蘭)頭扎紅頭繩、身穿潔白學(xué)生裝,蹦蹦跳跳走進(jìn)兒童團(tuán)的隊列。
殷詠生大手一揮,字字鏗鏘:“新四軍東進(jìn),一師三旅戰(zhàn)地服務(wù)團(tuán),給皋港各界‘請’來了五路財神!他們是農(nóng)抗會、青抗會、婦抗會、教抗會、兒童團(tuán)?!?/p>
臺下,民眾歡聲雷動:“新四軍萬歲!”
“農(nóng)抗會”主任呂咸福:“國家有難,農(nóng)友挺身保國!”
“青抗會”主任周練:“青年是主力后備軍!”
“教抗會”主任徐文竹:“游校兒童是抗日的后勤兵!”
殷詠生:“‘我們現(xiàn)在是政權(quán)鞏固有了民眾基礎(chǔ),武裝工作有了堅強(qiáng)后盾,這都為持久抗戰(zhàn)創(chuàng)造了條件。二襲包家兜,鄉(xiāng)武裝隊一支小隊伍,十幾個人,一舉除掉鐵桿漢奸五名,打死打傷鬼子兩個!”
眾人歡呼雀躍。
殷詠生:“這當(dāng)然只是微小的戰(zhàn)果。”
“婦抗會”主任岑秀賢:“‘婦抗會’、兒童團(tuán)兩塊牌子、一個機(jī)構(gòu)?!畫D抗會’要在抗敵行動中發(fā)揮作用!”
文弱書生徐文竹,青衣小帽,慢條斯理地:“岑主任胃口大了點,‘挖’走了我的兵!‘教抗會’抗日‘小司令’徐文竹,光桿一根!”(大笑)
岑秀賢以母親呵護(hù)孩子的口吻說:“大雞帶小雞,母雞帶仔雞,母愛偉大!”
游擊隊長阮時春躍上臺來,在殷詠生耳邊小聲嘀咕著。
偏殿氣氛緊張,出奇地寂靜。鄉(xiāng)機(jī)關(guān)人員、各界代表都把目光投向殷詠生。
殷詠生掏出駁殼槍,冷靜地思索了一分鐘:“關(guān)照崗哨密切監(jiān)視‘?dāng)橙恕?,但不要隨意開槍!”
時春應(yīng)命告退。
殷詠生接著部署:“譚學(xué)武‘水巡團(tuán)’倒行逆施,獻(xiàn)媚投敵,妄圖殲我武裝隊取悅?cè)湛?。咸福率群眾、民運(yùn)隊迅速沿交通溝疏散撤退!”
偏殿內(nèi)竊竊私語,一片置疑聲。
副鄉(xiāng)長劉鐵海忐忑地:“脫離武裝隊,民運(yùn)隊安全嗎?”
殷詠生毋庸置疑地:“這是一次絕密行動!鐵海同志、周練帶小隊民兵,襲擾水巡團(tuán)老巢門壩,以減輕我武裝隊迎戰(zhàn)水巡團(tuán)的正面壓力。立即行動!”
兩匹棗紅大馬,馬背上馱著兩位三十左右的中年女性。馬后是二十多位隨員。
由時春等人引路,戰(zhàn)馬徑直朝甲旺家飛奔而來。
燈光如豆。甲旺端來油缽,將燈添滿,燈芯倏忽間躥起火苗。
橙黃色的燈影下,兩位布衣布褲的中年女性同殷詠生緊緊握手。
殷詠生熱情豪爽地:“到家了。你們千里突圍,九死一生,辛苦了?!?/p>
窗外,四妹子扒著窗欞,指指點點:“一個瘦瘦的,一個稍矮些……”
惠老太眉眼彎彎,笑容滿面,端上農(nóng)家飯菜。
殷詠生:“兩位新四軍同志輾轉(zhuǎn)來蘇中,將息兩天去蘇中四地委找吉民同志,然后前往鹽城新四軍軍部。關(guān)系重大,千萬要嚴(yán)格保密!”
滿堂嘰嘰喳喳的聲音。四妹子纏著殷詠生問這問那。
殷詠生虎著臉:“‘淘氣包’,不該問的別問!”
屋里沉寂下來。
四妹子鼓著腮幫,癡愣愣一籌莫展。
突然,紅妹眼睛一亮:“椅子!”
四座皆驚。
殷詠生聞聲一愕:“椅子?”
紅妹:“紅木椅子!”
殷詠生越發(fā)生疑:“紅木椅子?”
紅妹:“公物!鄉(xiāng)長叔座下這把椅子,是沒收的漢奸財產(chǎn)!新四軍東進(jìn)抗日,村里人可來勁了,反保甲、鋤漢奸、殺特工。俺娘把沒收的漢奸財產(chǎn)拿回家里去,俺批評娘做得不對。俺娘‘噔噔噔’,一口氣把椅子送回鄉(xiāng)政府!”
殷詠生思忖著,還是捉摸不透。
蘭妹搶過話茬:“還有呢,新四軍管理政權(quán),實行‘二五’減租,村里老少爺們得到實惠,自發(fā)地要求保衛(wèi)政權(quán),向地主老財借槍,借條還是我寫的?!?/p>
殷詠生:“說這些,能說明什么?”
菊妹一陣連珠炮:“證明熱愛新四軍!‘游?!x‘抗本’,俺娘怕惹事,不讓把‘抗本’帶回家,俺批評俺娘,告訴她敵后還有新四軍呢,怕啥!”
殷詠生斟字酌句:“這與你們打聽新四軍,沒一文錢的關(guān)系?!?/p>
三妹子抓耳撓腮。大家不約而同求助馨妹,嚷嚷:“鄉(xiāng)長叔是馨妹的救命恩人!”“馨妹是鄉(xiāng)長叔的‘小公主’!”“‘小公主’哭了!”
馨妹淚水漣漣,撒著嬌叫聲“爹”,一屁股坐到殷詠生的腿上。
三妹子又嚷嚷開:“快下來!快下來!鄉(xiāng)長叔這根腿子負(fù)過傷!”
馨妹賴著不肯下來:“坐爹的腿,有什么關(guān)系?”
殷詠生疼愛地:“‘小公主’,你也有話要說?”
三妹子連聲催促:“說、說呀!”
馨妹哽咽難言。
三妹子七嘴八舌:“新四軍東進(jìn)敵后,擴(kuò)大根據(jù)地。漢奸、壞蛋家屬怕得要死,偷偷摸摸給甲旺阿公送豬肉、送銀元,說他們的命都握在你手里。馨妹對阿公說,堅決不要漢奸的財物,財物都送鄉(xiāng)政府!”
殷詠生呵護(hù)有加,歪下頭去:“‘小公主’,你想說的,是不是這些?”
馨妹抬起手臂揩眼淚,連連點頭。
殷詠生:“你們這些‘淘氣包’,想著法兒打聽新四軍。任何人都不能從我嘴里掏出一個字!”
四妹子委屈得淚水汪汪。
殷詠生嚴(yán)厲呵斥:“回吧!記住,兒童團(tuán)要當(dāng)好后勤兵!”
目送四妹子走出去,殷詠生又迎來民運(yùn)隊。
民運(yùn)隊談笑風(fēng)生:“臨別,領(lǐng)教殷鄉(xiāng)長一個經(jīng)典‘戰(zhàn)例’?!?/p>
殷詠生愕然:“‘臨別’?”
民運(yùn)隊:“根據(jù)地廣大地區(qū),民運(yùn)工作大體告一段落,‘白區(qū)’還等著‘開發(fā)’。”
民運(yùn)隊長:“殷鄉(xiāng)長虛晃一招!‘撤退’,是瞞天過海;‘?dāng)城椤橇碛须[情。不能泄密!”
殷詠生感慨道:“不密,則害成!”
民運(yùn)隊:“不密、害成?”
殷詠生強(qiáng)抑悲憤,眼圈潮紅,嗓音哽咽:“鄉(xiāng)武裝隊一襲包家兜……”
月黑風(fēng)高,天飄雪花。
集北一戶市民屋內(nèi),一星燈火,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柳絮般飛舞的雪花中時沉?xí)r浮。門洞中透出一個花白腦袋。
“松飛爺!”
松飛爺瞇起眼,張大嘴巴,嗓音發(fā)顫:“啊……請進(jìn)請進(jìn)!”
夏長舟和時任鄉(xiāng)民兵隊長的殷詠生進(jìn)屋,圍著油燈入座。
松飛爺:“區(qū)長、隊長,咋做閑光顧我的屋?”
夏長舟:“老人家,您可成就了一個壯舉啊?!?/p>
松飛爺平實地笑道:“新四軍為俺們謀安寧犧牲,入土為安,是鄉(xiāng)風(fēng)民俗啊。”
夏長舟:“在日軍眼皮底下,老人家收殮我們犧牲的五位戰(zhàn)友;并在成衣鋪買了五套新衣,遺體送往鄉(xiāng)政府?!?/p>
松飛爺輕手輕腳,走到門邊,向左右看了看,插上門,壓低嗓音:“肯定,你們……有不知道的內(nèi)情……”
夏長舟:“有什么不知道的內(nèi)情,說來聽聽?!?/p>
松飛爺捋捋胡須,停了片刻:“事情是這樣的……”
寒風(fēng)凜冽,天飄雪花。
皋港鄉(xiāng)“飛行隊”六名武裝隊員,乘著夜色,沿漆黑的巷子,七彎八拐,直撲包家兜偽“維持會”。
偽“維持會”門可羅雀,門前兩只大燈籠沒有點燃。
值崗的哨兵不見蹤影。
情知有變,邵百川鄉(xiāng)長下令撤退。
一聲哨響,曹長醇田松中日軍小隊和偽軍伏兵齊出,四面壓縮包圍。
敵我交鋒。聽到槍聲,松飛爺奪門而出,向曠野飛奔。
高高低低的墳包,松飛爺一路磕磕絆絆,一跤栽倒。
松飛爺強(qiáng)忍疼痛,對著墳園厲聲喝道:“‘偵察員’,快把隊伍拉出來!”
“新四軍來了!”“新四軍來了!”松飛爺?shù)暮鹇曉谄岷诘臅缫盎仨憽?/p>
夏長舟、殷詠生感動、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老人家機(jī)智退敵,保住了烈士們的遺體。”
松飛爺:“回屋,兀地又聽兩聲槍響?!?/p>
“內(nèi)奸……”
殷詠生面部表情復(fù)雜:“‘飛行隊’這一軍事行動,知情者只有參戰(zhàn)的六個人。可活下來的,恰恰是腿中兩彈的劉鐵海。松飛爺還談到,在收殮烈士遺體時發(fā)現(xiàn),彈頭是從邵鄉(xiāng)長后背穿入胸膛,彈孔不是日軍三八大蓋留下的?!?/p>
“匪夷所思呀?!?/p>
殷詠生:“‘絕密行動’,就是你們所說的‘瞞天過?!蓚€新四軍同志,是皖南新四軍軍部兩位高級將領(lǐng)的夫人。一個是軍政委、副軍長項英的愛人李友蘭;另一個是軍政治部主任袁國平的愛人邱一涵?!钅鲜伦儭衅D辛突圍,取道上海、崇明來蘇中。”
民運(yùn)隊:“當(dāng)時公布‘?dāng)城椤?,民運(yùn)隊的同志嚇得臉都白了。說實在的,在劉鐵海和殷鄉(xiāng)長這架‘天平’上添加砝碼,民運(yùn)隊明顯傾向劉鐵海。劉副鄉(xiāng)長要民運(yùn)隊隨武裝隊一起行動,是我們想說而未說出的話。”
殷詠生發(fā)人深省道:“這是有血的教訓(xùn)的。游擊戰(zhàn)爭環(huán)境,武裝隊要精干,拉得起,拖得動,能打能跑。人員冗雜,目標(biāo)大,與敵糾纏難以組織戰(zhàn)斗。在蘇中泰中、泰東地區(qū),曾經(jīng)發(fā)生兩起類似事件,人員和武器都遭受了重大損失。”
民運(yùn)隊由衷地贊嘆:“殷鄉(xiāng)長人稱‘游擊專家’,一番話讓大家受益匪淺。”
殷詠生:“眼下,還有更艱巨的保密工作向我們挑戰(zhàn)……”
元牛入室,遞上信后匆匆退出。
殷詠生拆信展示:“地委來的。李友蘭、邱一涵已安全抵達(dá)四地委。兩位將軍夫人臨走時說到:一百多位在‘皖南事變’中突圍的傷病員,已撤到崇明。一江之隔的崇明,地域狹窄,無回旋余地,形勢比我們這里還緊張?!缈偂瘺Q定,為確保安全,讓新四軍傷病員盡早轉(zhuǎn)移北上。騎總、長圩、營防、鐵果、高洼等沿江村寨,正集結(jié)船只,接應(yīng)過江人員。”
不停走動的雙腳。
岸臺。一輛輛小車、一副副擔(dān)架。
接應(yīng)的村民,翹首仰望黑沉沉的江面。
殷詠生巡視港口:“船只全部出動,開赴崇明。”
不停走動的雙腳。
大錐。不同的港口,一樣的場面。
村民:“崇明的新四軍,集結(jié)平岙、三碰三港,正等待接應(yīng)?!?/p>
殷詠生叮囑著。
不停走動的雙腳。
管音。不同的港口、一樣的場面。
村民:“趕上潮水,過江人員在私港登陸。”
殷詠生叮囑著。
不停走動的雙腳。
長圈。不同的港口,一樣的場面。
村民:“假使趕不上潮水,船只在長圈大港登陸?!?/p>
殷詠生叮囑著。
殷詠生來到邵甲旺家。
惠老太懷摟獅子狗,兩眼瞟著門外。
夜色中,一副擔(dān)架快速移動。
擔(dān)架進(jìn)屋,甲旺、元牛深舒口氣。馨妹隨后,手中一只銅號。
殷詠生、惠老太圍上擔(dān)架。
傷員神情疲憊,雙腿纏著繃帶。
殷詠生:“過江人員都已‘有主’?”
甲旺會意地點頭。
惠老太:“在夾墻住,太狹小;牛圈有地洞?!?/p>
甲旺:“地洞當(dāng)然好,可麻煩也多。大白天出入不便,新四軍同志要飯食、要換藥?!?/p>
殷詠生權(quán)衡一番:“安全工作要滿分。還是夾墻比較有利?!?/p>
傷員在擔(dān)架上掙了幾掙,沒坐起。
惠老太看在眼里,俯下身去:“餓?”
傷員搖頭,又掙了幾掙。
“渴?”
傷員愁眉不展。
“換衣?”
傷員嘴囁嚅幾下,欲言又止。
惠老太從馨妹手中拿過銅號:“銅號在?!?/p>
傷員好容易掙扎坐起,向甲旺招了招手。
惠老太恍然大悟:“解……解小手?”
馨妹端來一個碗。
傷員感激地看了一眼馨妹。
殷詠生欣慰地退了出來。
甲旺布滿長藤短葛的臉上,刻著一絲憂慮,凝視詠生離去的背影,追了出去。
甲旺:“新四軍大冬天沒棉衣、穿草鞋。”
詠生:“我已留意到了。”
甲旺:“還有藥品?!?/p>
詠生:“‘崇總’不也備了一點兒?”
甲旺:“僅夠幾天,頂多……一禮拜!”
門上一聯(lián):懸壺濟(jì)世度眾生,杏林遍植醫(yī)民病。
診療所內(nèi),殷詠生與民醫(yī)秦士俊密商計議。
秦士?。骸爸形魉幤??不妨,城里有我的舊關(guān)系?!?/p>
菊妹端來一個鞋布簍子。
嗒、嗒、嗒的縫紉機(jī)聲中,“巧裁縫”鈕雙蘭得心應(yīng)手,猶能眼觀六路:“布頭布腦,啥用?”
菊妹:“零頭邊角碎布片,抖摟抖摟絮鞋底?!?/p>
鈕雙蘭:“你不缺鞋穿嘛?!?/p>
菊妹:“新四軍穿單衣、草鞋?!?/p>
鈕雙蘭:“新四軍沒棉衣,俺家僅有的幾丈布都派上了。這不,再有兩個時辰,兩件棉襖成衣,給新四軍送去?!?/p>
門外,傳來一聲由衷的感嘆:“‘巧裁縫’做了‘先鋒官’!”
鈕雙蘭招呼菊妹:“快給岺主任讓座?!?/p>
岺秀賢走來入座。
鈕雙蘭:“‘先鋒官’不敢當(dāng)。‘婦抗會’有新的任務(wù)要布置?”
岺秀賢:“眼下亟須采購一批軍布,為新四軍趕制棉衣?!?/p>
鈕雙蘭:“做棉衣,凡士林布最好,價格又便宜。”
岺秀賢:“色布當(dāng)然更好?!娦杵贰瘜俳y(tǒng)制物資,日偽采取嚴(yán)厲措施,封鎖禁運(yùn)。關(guān)卡多,掃蕩又頻繁,路途諸多艱險。為確保運(yùn)輸安全,白胚布也成,顏料染色,就是棉料?!?/p>
鈕雙蘭:“布匹目標(biāo)大。”
岺秀賢:“周邊城鎮(zhèn),秦士俊布置諸多舊關(guān)系。安全為最,一次能運(yùn)回三匹五匹,就是勝利,要抓緊辦理?!?/p>
城門出現(xiàn)“腸梗阻”。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群中:長袍馬褂、騎馬乘轎者有之,買貨賣貨、游戲雜耍者有之,算卦卜巫、江湖術(shù)士者有之,善男信女、行乞討口者有之,怒罵叫囂、說項求情者有之……
守門哨兵從頭到腳,搜查嚴(yán)格。臃腫的棉衣,捏了又捏;棉衣的破洞里,抽出一點兒棉絮,反復(fù)驗證,嘴里喝道:“良民證!良民證!”
人群聚攏:“拿我們做賊,老總馬虎點不成?”
“基督堂禮拜,耽誤不得!”
“我的水猴盲腸炎!”
哨兵:“嚷什么?盲腸也得搜!”
甲旺肩擔(dān)兩只糞桶,一頭是幾棵白菜,一頭是紫皮蘿卜;馨妹臂挎荸薺式竹盤籃,上覆一條紫白相間的方格竹布毛巾。
人海中一晃,馨妹消失在甲旺的視野里。
朔風(fēng)凜冽,嚴(yán)霜堊白。
頭頂,大垛大垛的陰云像扯篷的棉絮,掠過一片又一片。
寒風(fēng)吹拂中,兩個不甚分明的人影,一束黑發(fā)直立腦后。
鈕雙蘭臂挽小包兒,暗暗一驚:“朱家窯?”
前方一座村寨。有位七旬老漢到溝邊提水。水榻子上,老漢撅起山羊胡,仰頭向四下看了看,扔下水桶:“日本兵、日本兵!”一蹽腿遑遑奔走。
“鬼子!”“鬼子打來了!”村寨立刻像鍋滾水:雞上樹、狗上房,大人呼喊,小孩啼哭,牛驢嘶叫,子民百姓驚惶逃生。
山羊胡搖搖晃晃離家出走,背上像馱個大田螺。
鈕雙蘭脫口呼喊:“家——最遠(yuǎn)!”
菊妹:“包袱,放下、放下!”
老漢一愣神,駐足觀望。
路側(cè)一座廢窯,鈕雙蘭扯著菊妹,向窯洞走去。
窯壁坍塌,破爛不堪。一波一波衣衫襤褸的人流從眼前奔跑而過。
菊妹心怦怦直跳:“窯洞也不安全?!?/p>
鈕雙蘭在窯洞轉(zhuǎn)了一圈:“走,從廢窯上爬出去?!?/p>
菊妹:“不跟他們一起跑?”
雙蘭:“沒聽你姨夫殷詠生說,順敵人的方向跑,逃不脫虐殺;只有朝敵人的來路走,逃生才有望?!?/p>
人流喧嘩,排山倒海。
距城門數(shù)百米處,被毀的濟(jì)公寺突然傳來一片騷亂。
日軍小頭目奧田內(nèi)志剛舉著指揮刀,驅(qū)趕民工高喊:“脫馬乃、脫馬乃!”
民工議論紛紛:“不是說修營房、造炮樓?”“濟(jì)公寺扒了,又停工不干?”“鬼子心里有‘鬼’!要抓人到憲兵隊……”
一日兵手舉步槍,喪魂落魄跑來城門:“‘護(hù)照’、‘護(hù)照’,皇軍搜查!”
偽軍俯首聽命。
人群糜沸鼓噪:“‘護(hù)照’?小鬼子何時把柳倉城搬到了東京?”
“不讓進(jìn)城,俺們反了!”
哨兵氣急敗壞:“沒門,我也是給皇軍打工。有案子,皇軍要抓新四軍!”
甲旺心中惦著馨妹,環(huán)顧著四周。身后,一個糙皮色臉膛、個頭大的中年女人,在他肩頭重重一擊。
甲旺驀然回首:“末姐?”
距城門一箭之地,兩間草棚。草棚檐下一捆密竹。院內(nèi)兩嘟嚕用繩子串連起的竹制品:菜籃、禮籃、花籃、盤籃、筲箕、米籮,做工極為精致。甲旺擱下挑子,才欲打開話匣嘮嗑。盛末姐搶白道:“老爺子進(jìn)城?”
甲旺:“買糞,湊便捎點蔬果賣。日軍騷亂,聽聽風(fēng)聲再進(jìn)城。”
末姐:“你這身‘行頭’,正撞到日軍槍口上。”
甲旺駭異:“買糞,與日軍騷亂也‘搭界’?”
末姐:“日軍在民工的廁所內(nèi)發(fā)現(xiàn)新四軍傳單。有你這對糞桶佐證,抓到憲兵隊,沉江!”
甲旺頓感骨頭縫里冒涼風(fēng):“抓我去‘憲兵隊’,小鬼子‘高抬’了?!?/p>
末姐:“管你是不是新四軍,抓到憲兵隊,沒一個能活著出來。前兒個,許多從海門去崇明做生意的小商販,為江所隔,白天不敢過渡,趁夜黑從壬頭港冒險偷渡,上船的36人,被日本巡邏艇發(fā)現(xiàn),被抓到海門榮達(dá)公司蹲了‘號子’。沒幾天,憲兵隊用汽車把全部人犯運(yùn)到東擺渡沉江了?!?/p>
甲旺望著兩嘟嚕竹制品,試探道:“末姐,你的竹匠活不賴嘛。也為進(jìn)城?”
末姐:“湊道一塊兒進(jìn)城。東門有事,走南門?!?/p>
這里是窯民聚居區(qū)。窯工取土留下的土坑,條條塊塊,星羅棋布??觾?nèi)一泓一泓的小水洼結(jié)著薄冰。七八個被難民遺棄的小孩,在黃土坑邊啼哭。
頭頂敵機(jī)騷擾。一架身涂迷彩、機(jī)翼下漆著太陽旗的日軍轟炸機(jī),擦著樹梢呼嘯而過。
人流惶惶然:“日本洋狗?!薄败娙?、軍犬!”
鈕雙蘭扭頭一瞧,前鋒過去,又一波難民洶涌而來,走在頭里的一人肩挑籮筐,一頭是幾升蕎麥面,一頭是個小孩。
距離幾丈遠(yuǎn),日本洋狗沖著小孩狂奔。
雙蘭措手不及,把小包兒遞給菊妹:“萬一被沖散,記住預(yù)約的地點!”
霎時,日本洋狗惡虎一樣叼住一個小孩的腿,狂蹦亂跳。小孩在地上被甩得噼啪山響,其余的小孩被嚇得哇哇大哭。
雙蘭一聲大喝:“散開,快跑啊!”一個箭步,沖向被洋狗叼住的小孩。
難民驚呆了,齊刷刷停下腳步。
菊妹向難民喊一嗓子:“上!”也沖了過去,扯著小孩的手,“都跟我跑!”
被洋狗叼住的小孩撕心裂肺號叫。雙蘭跟洋狗爭奪之時,挑擔(dān)的難民擱下籮筐,手持扁擔(dān)趕來營救。
洋狗突然松開小孩,雙蘭倒退幾步,一個踉蹌,隨同小孩一起跌入土坑。
難民揮舞扁擔(dān),摟頭蓋腦,猛擊洋狗,卻撲了空。
洋狗躲過一劫,向挑擔(dān)難民發(fā)起攻擊,騰空一躍,撲倒難民。
難民隊里,人人奮勇爭先,有武器的手持菜刀,赤手空拳的徒手搏斗,洋狗終被制服。
鈕雙蘭背上馱著從狗嘴奪回的小孩,踏著坑內(nèi)咔嚓、咔嚓的薄冰,緊急逃離。
偽按部就班地搜索,十分鐘放行兩三個。
趁著眾人騷亂,馨妹汗珠子噼里啪啦,奮力擠向哨卡。
哨兵瞅一眼:“丫頭,‘護(hù)照’拿來看看!”
馨妹遞上兩寸寬、三寸長一方白布條。
“難民證?”
“進(jìn)城看舅?!?/p>
“舅是哪個?”
“余立昌?!?/p>
“啥事?”
“好多天前,俺舅扒了路邊的垃圾吃,腰鼓得像蛤蟆肚?!?/p>
“瞧病?”
馨妹輕揭覆在竹盤籃上的竹布毛巾,遞給日軍一把馓子。
“你舅是干啥的?”
“撿煙頭、啤酒瓶?!?/p>
馨妹闖過哨卡。
日軍喝聲:“慢著,還有話要問你!”
光禿禿的兩間茅屋,門前立著一個面目丑陋的老女人,大包牙、操瓢嘴,左嘴角長個銅錢大的瘊子,掩著下嘴唇。
兩個鬼子和四個偽軍殺氣騰騰,闖來“瘊子婆”的家,翻箱開柜,刺刀亂戳亂捅。
偽軍:“‘瘊子婆’!皇軍要問你,見沒見個逃亡的女孩?”
瘊子婆俗名蔡愛郎。蔡家婆婆:“女孩咋的?”
偽軍:“皇軍的狼狗要吃中國小孩,是她領(lǐng)著一群難民,把狼狗剁成肉泥。皇軍跟她沒完!”
蔡家婆婆:“皇軍,這里沒有女孩?!?/p>
偽軍搜出一本陳年“皇歷”:“瘊子婆,你瞧瞧這是什么?”
蔡家婆婆過細(xì)一看:“哦、哦,俺早年拜師學(xué)過‘奇門相術(shù)’。這是本相書?!?/p>
偽軍:“相書是為新四軍服務(wù)的。你是‘奸細(xì)’!”
蔡家婆婆:“咳,正是這本相書,新四軍把俺害苦了,拿俺當(dāng)‘漢奸’!”
偽軍:“為什么?”
蔡家婆婆:“俺從事迷信活動,在地方小有名氣,也曾給日軍聯(lián)隊長、大佐、和平軍連長、翻譯相過面,因此落個‘漢奸’的壞名聲。現(xiàn)在兩眼一抹糊,不干了?!?/p>
偽軍:“利害關(guān)系你應(yīng)該曉得,領(lǐng)著難民打死狼狗的女孩是新四軍!”
蔡家婆婆:“老總這話不中聽!俺家貧如洗,新四軍會到這來嗎?”
這時,從豬圈傳來嘰嘰喳喳的歡叫聲:“十個、十個!”“又下來一個!”
小孩們圍著豬圈,拍拍母豬的肚子:“豬娘,還有沒有哇?”“再下一個,十二個!”
蓬頭垢面的傻小子,興沖沖抱著一只肥嘟嘟的豬娃:“俺奶,小豬沒長毛,像個老豆蟲!”
鬼子嘰里哇啦,問不出名堂:“這里的壯丁呢?”
蔡家婆婆:“壯丁有?!?/p>
鬼子:“壯丁躲到哪里去了?”
蔡家婆婆:“當(dāng)兵的一來,壯丁都逃走了。俺有個孫,倒也有十三四歲,為躲兵災(zāi),管不了正生產(chǎn)的母豬和產(chǎn)下的豬仔,顧自走了?!?/p>
鬼子:“游擊隊?”
蔡家婆婆:“游擊隊更不會來了,只有殺頭,才找漢奸!”
日偽走過豬圈,一群小孩七手八腳撥弄小豬,擦拭小豬身上的血跡和黏液。
日偽遠(yuǎn)去。穿男裝、戴抹胡帽的女孩摘下帽子,脫去男裝:“老婆婆,這七個娃娃爹娘不要,留下他們?!?/p>
蔡家婆婆:“你要走?”
菊妹:“找俺娘。”
城中孝肅路。“利生源”雜貨鋪門前,一副修鎖、補(bǔ)鍋的鐵匠擔(dān),老匠工用小鐵勺挖了一勺炭,放進(jìn)爐子后,丁丁當(dāng)當(dāng)敲擊小鐵勺。
勺聲非同尋常,節(jié)奏致密、急促,似乎傳遞某種信息。
馨妹感覺到“弦外之音”,駐足留意老匠工的舉動。
老匠工拉動風(fēng)箱,一牽嘴巴:“水巡團(tuán)!”
兩個穿水巡服的海匪,在身后不遠(yuǎn)處盯著他。
甩敵!馨妹馬上做出反應(yīng),拐入竹支弄。
馨妹拐彎抹角,拐進(jìn)衙前街。
衙前一道街:柳倉區(qū)公所、敵憲兵隊、日軍司令部。
水巡二人尾隨馨妹跟蹤追擊。
水巡甲:“似曾相識,記不清了。這丫頭好像是匪共的……”
乙:“沒錯、沒錯!”
渡船??慷煽?,逃反人群散亂無序,爭先恐后。
老艄公聲嘶力竭叫嚷:“糟透了!趕下一趟!”
眾各自逃命,無人聽從勸阻。
老艄公:“晦氣!十幾人的小船,上了二三十人,大家都活不好!”
船頭嚼著咔嚓的薄冰,蕩向河心。
岸上的人突然炸群狂呼:“鬼子出了顧旦莊!”
詛咒聲、謾罵聲:“長在褲襠的雞巴,哪能搬到腦袋上?”
“小鬼子撲空了。在顧旦莊的區(qū)政府,早一天撤走了!”
日偽大隊人馬在顧旦莊放了一把火,槍聲乒乒乓乓,大肆撻伐,殺奔渡口。
渡船,手無寸鐵的群眾一片驚恐。
老艄公立即制止:“不亂動!要命的不亂動!”
眾各行其是,無人能聽。渡船失控傾覆。
渡口,“趕下一趟”的人群陣腳大亂,嘈雜一團(tuán)。熟諳水性的破冰泅渡,不會水的婦女兒童,也被槍聲趕下河,悲壯地溺水逃生。
溺水者沉下、浮起,浮起、沉下。
菊妹兀立不動,眼睜睜一籌莫展。
“丫頭,你這個模樣很危險,為啥不趕快過河?”
菊妹悚然一怔,驀地回首:“?。渴侵旒腋G的‘山羊胡’。”
老者也認(rèn)出菊妹:“小恩公,虧了你母女丟下一句話,老身才沒死于日寇刀兵之下。來,我馱你過河?!?/p>
毛兒河河寬水深,河水冰涼刺骨。河中,難以計數(shù)的尸體,漂泊東去。
老者督催:“快哦!”
菊妹躊躇著……
馨妹拐入?yún)^(qū)公所后門,進(jìn)入彭家大戶的大門,又從彭家角門潛入小北門。
耳畔,響起秦士俊的“舊關(guān)系”:“幺六!”
“七姐妹”之一的少年女子已在“品茗香”茶社門前接應(yīng)。
女子歪歪嘴,手示橫街斜對門的“利生”肉莊。
門前一個買肉的農(nóng)家女。肉莊胖老板取下農(nóng)家女頭上的草帽,朝馨妹頭上一扣,目視“品茗香”茶社,下頜一點。
茶盤中,一個瓷都景德鎮(zhèn)出品的紫砂壺。
女子揭下馨妹頭頂?shù)牟菝贝魃?,端起茶盤,給肉莊送茶……
滄桑古貎,一株銀杏。銀杏樹后,菊妹躲過日軍的視線,對小寨觀察著。
這個十余戶人家的小寨,屋連屋,戶連戶,住戶的門都上鎖,唯有一戶人家低矮的小屋,門敞著。日軍一發(fā)燒夷彈,小寨頃刻燃成火海?;饎萋?,敞屋向空中舔著火舌。
“屋里有人!”
菊妹機(jī)敏地利用樹木、矮墻等自然物,在日軍眼皮底下,快速接近敞屋。
敞屋門被大火封堵。屋里傳出老人的哀號。
“果然有人!”
菊妹脫下棉襖上的罩衣,蒙著頭,毫不猶豫地沖了進(jìn)去。
四面被大火包圍,破爛不堪的什物、家具還未燃著。菊妹清晰地望見,老人一動不動蜷縮在泥巴臺下。
焚毀的茅竹屋梁訇然倒塌。一團(tuán)大火砸到腳面,菊妹撲倒在地。
老人的哀號在繼續(xù)。
四面熱浪炙烤,菊妹片刻清醒,霍地站起,卻無法挪步。
“公公,逃??!”
“俺……”老者心里咯噔一下,“你、你是哪里的貴‘公主’?”
菊妹:“來救你的?!?/p>
老者:“俺……雙瞎,你會被燒死的?!?/p>
菊妹:“俺只一根腿。”
老者:“丫頭,一根腿就用一根腿,你走吧?!?/p>
菊妹:“一定救你出去?!?/p>
大火張著血盆大口,火舌舔著兩人的衣裾。
菊妹靈光閃現(xiàn):“公公,你背俺?!辈挥煞终f,艱難地挪開兩步,推倒泥巴臺,扒到老者的背上……
水巡二人緊趕慢趕,走出衙前街,突然來個“急剎車”。
甲直喘粗氣:“應(yīng)該不會那么快。匪羔子滑得像泥鰍,讓她走丟了?!?/p>
乙一拍屁股:“折回頭。一定是從區(qū)公所角門走的!”
水巡二人循著馨妹的足跡,追了過去。
兩水巡探頭探腦。
甲:“隱隱約約見她進(jìn)了肉莊?!?/p>
乙:“又見她去了茶社!”
甲:“剛才來的那女孩呢?”
肉莊胖老板指農(nóng)家女:“就是這個人。”
乙:“就是你嗎?”
農(nóng)家女:“就我一個?!?/p>
甲破口大罵:“活見鬼!”
轉(zhuǎn)去茶社,正迎上戴草帽、端茶盤的女子。
乙厲聲喝問:“丫頭,剛才你到哪里去了?”
女子:“剛才沒到哪里去,只到對門肉莊送過一次茶。不信,你可以問問肉莊胖老板?!?/p>
甲乙怒不可遏:“問他媽的屁!”
村民們返回故里,村中斷垣殘壁,一片廢墟。老少爺們兒號啕痛哭:“添旺老爹燒死了!”“瞎子老爹升天了!”
村里唯一保存下來的一間廁所。廁所后面,添旺老爹嘶啞的嗓音招呼:“瞎子添旺,閻王爺沒收!”
眾人喜出望外,一窩蜂跑向廁所。
添旺笑呵呵地起立:“是位小恩公,把俺從閻王宮中拉了回來?!?/p>
眾人大為詫異:“是哪個?咋救的你?”
“俺有‘教練’!”添旺惟妙惟肖,雙手捧頭,“‘教練’這一磨,俺拐這邊;‘教練’那一磨,俺拐那邊……”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眾人:“真是奇跡!一個瘸腿,一個瞎子,雙雙逃生。添旺,恩公呢?”
添旺揚(yáng)起頭,大聲呼喚:“恩公、恩公!”
菊妹遠(yuǎn)遠(yuǎn)地回首:“找俺娘!”
距鎖龍港一里之遙,鈕雙蘭與菊妹在這里會合。
岔道口一個指示牌:吳山廟。
雙蘭:“吳山?jīng)]山,廟確實存在。”
母女二人向吳山廟走去。
馨妹悄悄出茶社后門至御碑巷,從御碑巷走呂八街,從呂八街去福泉路,從福泉路向朱家弄,從朱家弄奔水門巷,在“七姐妹”策應(yīng)下,成功甩敵。
森嚴(yán)的城墻,雉堞間架著兩挺機(jī)槍。城門前,擁堵的人群罵罵咧咧。有被偵緝隊指認(rèn)為“中國兵”,抓到憲兵隊的;有無“良民證”,抓進(jìn)警察所的。鬼子、偽軍抓走一撥又一撥,城門前的人仍有增無減,經(jīng)商辦事、走親訪友、進(jìn)街求財?shù)模娭另硜怼?/p>
人群中鈕雙蘭和菊妹扮成尼姑,身著僧服,頭戴僧帽,肩搭黃布香袋。前頭兩過客放行。
日軍:“吳山廟的尼姑?”
母女唱喏:“阿彌陀佛!”
日軍:“法名?”
鈕雙蘭:“法若?!?/p>
日軍:“你呢?”
菊妹:“法影?!?/p>
日軍:“進(jìn)城干啥?”
母女又雙雙唱喏:“阿彌陀佛?,F(xiàn)在廟里燒香供齋的人少,奉師父之命,外出化緣?!边f過黃布香袋背包。
香囊中,幾卷經(jīng)書,一個化緣缽。
日軍揮手示意:“開路開路的有!”
母女唱喏:“阿彌陀佛?!?/p>
“殷文刻字社”的招牌赫然入目。
馨妹挎著竹盤籃,步入店堂:“我要刻字?!?/p>
刻字社師傅:“你要刻啥字?”
馨妹:“我要刻四個字?!?/p>
師傅警覺起來,朝店外四周望了望,關(guān)上店門:“你來?!睅еM(jìn)了屏風(fēng)的半間屋。
馨妹從竹盤籃油馓子襯底的粗糙紙夾層里,夾出一個紙條。
師傅微微側(cè)轉(zhuǎn)臉,從后窗的玻璃望過去。一棵櫻桃樹投下的陰影里,兩只糞桶擱一支扁擔(dān),甲旺正坐著吧唧煙草。
門側(cè)高懸一對鳥籠,籠中鸚鵡神清氣爽,鳴聲脆麗:“客來了!客來了!”
老板竺印友在柜架整理布匹。一轉(zhuǎn)臉,鸚鵡啄著尖嘴舒翼。門前走來一雙母女。鈕雙蘭向老板微微一點首,望著鸚鵡說:“鳥試振翼思遠(yuǎn)足?!?/p>
竺印友眼盯窗外。乾大恒莊后院一株梅樹,樹下停著一輛黃包車。梅樹枝頭,暗香浮動,生機(jī)勃勃的骨朵兒含苞待放,即興詠道:“梅著先鞭春起早。”
鈕雙蘭:“梅為‘四君子’之首?!?/p>
竺印友雙目一耀:“‘四君’?兵匪雜處,人車分離,從速離店?!?/p>
一語方罷,臨街的集貿(mào)市場,傳出女孩尖厲的哭號。菊妹疾步來到門首,探頭望了望,忐忑不安地走回來。
鈕雙蘭急切地問:“誰在哭?”
菊妹在雙蘭耳邊低語一聲:“蘭妹?!?/p>
鈕雙蘭神色一凜,下意識地咳嗽一聲:“竺老板,你能幫個忙不?”
竺印友:“什么事?”
菊妹:“是‘偽校’的小孩,跟警察打起來了。”
竺印友:“嗯?”說著走出柜臺。
設(shè)攤叫賣的瓷器、古玩攤位前,兩個偽警察扯著蘭妹,爭搶銀元。
蘭妹不從,又哭又鬧,瘋打警察。
竺印友笑吟吟地招呼著:“呀,老巫、老路弟兄!”
兩偽警察氣喘吁吁,狼狽不堪,警服被抓破,衣扣被撕脫,手指被咬破。
竺印友掏出“哈德門”香煙,遞給偽警二人,自己也抽一支:“兩位老兄,跟小孩子有嘛過不去?”
巫、路:“小共匪!銀元兌紙幣,買筆墨紙張文具?!迸e起一只血淋淋的手:“‘病人兇過郎中’!看,我手上的血是哪來的?”
竺印友問蘭妹:“是不是‘小共匪’,從實招來!不然我的兩弟兄饒不了你!”
蘭妹:“給學(xué)校買文具?!?/p>
竺印友氣勢凌厲:“哪個學(xué)校?”
蘭妹:“曉光?!?/p>
竺印友語調(diào)趨緩,神色尷尬:“曉光?”
蘭妹遞過學(xué)生證。
竺印友接看:“兩位弟兄只憑主觀,誤會、誤會?!?/p>
兩偽警瞠目結(jié)舌。
竺印友:“‘曉光’,是南通大名鼎鼎的偽化學(xué)校。其校長是汪主席的忠實信徒,力主‘和平救國’‘反共救國’。弟子是受校方的委托?!?/p>
蘭妹:“兩位老總搜走了學(xué)校給的五塊銀元?!?/p>
竺印友哈哈一樂:“還計較這個?老總們辛苦費(fèi)、草鞋費(fèi)、醫(yī)藥費(fèi),也不止五元呀,乖乖給我回家去,以后少上街!”
蘭妹啼哭著,在鬧市熙來攘往的人流中消失。
竺印友摔掉煙蒂:“二位弟兄辦事太出格!也不想想你們是哪路的‘警察’?若讓警察識破,別說我一介商賈,呼風(fēng)喚雨之輩也救不了你們!”
兩“假”偽警雙手一拱:“竺仁兄知根知底,瞞過了事。”
竺印友手示臨街一爿小酒店:“竺某我替你們圓了場,去那暖和暖和吧?!?/p>
文具社與乾大恒布莊斜對門,一街之隔。門后側(cè),有一雙眼睛在注視他。
蘭妹娘耿蘊(yùn)鳳心生感激,目送竺印友踱回乾大恒布莊。
弄堂口駛出一輛黃包車,直奔鎖龍港南門。
日軍哨兵端著刺刀,在樓頂來回走動。車夫黃青照將車停在離步哨五步遠(yuǎn)處,向樓上哨兵鞠躬行禮。
鬼子笑瞇瞇地招手:“阿黃,拉客回來,可要給皇軍燒個‘鍋底’喲!”
黃青照客氣地套用“順民”的口吻:“太君,孝敬皇軍,是例行的‘公事’!”
鬼子微微一點頭,做個“放行”的手勢。
黃青照推起空車,來到步哨跟前停下,主動打開車座下的箱子:“太君?!?/p>
鬼子嘻嘻哈哈:“阿黃,回頭捎個‘花姑娘’的可以?”
黃青照調(diào)侃道:“在你們大日本東京‘紅燈區(qū)’,商女有的是呀。我是拉客的,不是‘綁客’的?!?/p>
鬼子哈哈一笑。黃青照跨上黃包車。
一個瘦高個偽軍盯著車篷看,似乎起了疑心。
黃青照始料不及。
偽軍突然伸過手來,抓住他的胳膊:“慢!”
黃青照不慌不忙,隨即將手伸進(jìn)口袋,悄悄塞給他一包“小美麗”。
偽軍裝腔作勢,緊繃的臉擠出一絲冷笑:“皇軍的花姑娘,我的小情人,別當(dāng)耳旁風(fēng)!”
黃包車一路揚(yáng)塵,在疾馳中停下。
鈕雙蘭、菊妹母女一掀車簾,坐到乘客的位子上。
又一輛黃包車相向駛來。車上走下一位穿黑色旗袍的“貴婦人”:“雙蘭姐!”
鈕雙蘭一掀簾子:“香蘭?”
鈕香蘭:“詠生要我來探探‘行情’?!?/p>
鈕雙蘭點下頭:“過日軍崗哨,偽軍留難。可知馨妹、甲旺大伯在哪兒?”
鈕香蘭:“爺倆已回府。蘭妹好嗎?”
鈕雙蘭:“她……出了點意外?!?/p>
暮色蒼蒼,華燈初上。
白日里繁華熱鬧的福興路街市蕭條、冷落,唯有雕欄玉砌、美輪美奐的酒店、旅館、妓院、舞廳燈燭輝煌,門庭若市。土豪士紳筵席上的歡聲笑語、急管繁弦調(diào)弄的亡國之音,通宵達(dá)旦。
竺印友的居室門外,傳來一串“篤篤”的腳步聲。
葉子門虛開一扇,門洞內(nèi)透出布莊老板半個腦袋:“你母女……蘭妹!”
耿蘊(yùn)鳳:“‘金文’文具社,老板……被警察局抓走了?!?/p>
殷詠生眉宇舒展,感慰備至:“度日如年啊,藥品終于盼來了。”
秦士?。骸俺龀菦]糾纏,好主意?!€是老的辣’,救急呀!”
甲旺嘴銜水煙壺,咕嚕、咕嚕吸了幾口,嗓音略帶嘶?。骸巴白幼隽恕畽C(jī)關(guān)’。誰會關(guān)注買糞人的一擔(dān)大糞呢?”
戶外,馨妹破門而入,上氣不接下氣:“敵情!”
甲旺:“還好遠(yuǎn)?”
馨妹:“鬼子要進(jìn)村了。”
甲旺向殷、秦丟個眼色:“轉(zhuǎn)移有困難,牛棚有地窖。”
日偽軍徑奔邵宅而來。
甲旺肩挑大糞,正欲走開,兩眼過細(xì)一打溜:牛棚空蕩蕩、光禿禿。若有閃失,留下蛛絲馬跡……
脆響的鞭聲,噼啪、噼啪從他身后傳出。
甲旺一扭頭,住屋東北角廁所邊,一個牛池躺臥著的老牛上上下下,一身牛糞、污泥。馨妹扯緊牛繩,猛地在牛背上方連“剪”幾鞭。
甲旺如釋重負(fù)。
嘿佐、嘿佐,甲旺沒心沒肺,口哼號子,滿不在乎地迎上鬼子。
識趣的鬼子捂著鼻子避讓。偽軍盛氣凌人,疾步上前,摟頭蓋腦扇耳光:“老狗,哪里去?”
甲旺踉踉蹌蹌,滿桶大糞浪高三尺,濺了一身糞便。
鬼子樂得手舞足蹈:“呦希!呦希!”
甲旺撂下?lián)?,可憐巴巴地向鬼子作個揖:“‘政府軍’不講理呀,皇軍先生管管才是。我這是下地做活?!?/p>
鬼子頭目白濱幸造:“迎風(fēng)一步,臭十里!你的,大不敬!”
甲旺自扇嘴巴,臉頰粘上些許糞便:“老身實指望來年五谷豐登,皇軍收捐,好多繳點兒。”
白濱東洋刀向上一挑,刀尖從甲旺鼻尖輕輕劃過:“滾蛋!”
老牛牽進(jìn)牛棚,拴上木樁。馨妹又刻意從柴屋扛來一張犁。白濱等人趕到。
白濱:“扛犁干嗎?”
馨妹放下犁子:“翻耕曬垡。”
白濱:“曬垡,不懂?”
“開春好下種。”
“你會犁地?”
“俺爺回來,牛要下地?!?/p>
一名偽軍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到牛池,又匆匆折回,在白濱耳邊陳述:“太君,牛棚有鬼!”
白濱:“什么意思?”
偽軍:“剛才,還見到牛在池中躺著,皇軍來,想必為掩人耳目。”
白濱連連點頭,右手執(zhí)刀,沖馨妹伸出左手,揪住耳朵:“你的實說!”
馨妹疼得哇哇直叫。
白濱揪住耳朵擰住一轉(zhuǎn)一搡:“牽牛!”
馨妹踉蹌幾步,跌倒在老牛腳下。
兩偽軍獻(xiàn)媚討好,跳躍前來,一個解扣,一個牽牛。
老牛頗通人意,惡狠狠瞪直雙眼,昂起脖子,一聲長嘯。緊接著突發(fā)暴怒,奓毛一般,猛烈地?fù)u頭擺尾,噼噼啪啪,渾身牛糞、污泥四處飛濺。解扣的偽軍觸碰牛角,戳破肚子;牽牛的偽軍遭牛尾擊打,鼻青眼腫。
鬼子惶駭不已,大叫:“晦氣!晦氣!”
“大喜!大喜啰!”“送親的來了!”歡聲笑語,頻頻傳來。
牛棚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偽軍不約而同回頭張望。
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一隊送親人群。隊前,樂隊、鼓手吹吹打打,鳴鑼開道;中間一頂扎著大紅彩球的大花轎;轎后是一擔(dān)擔(dān)魚、肉、茶食、糕點;抬嫁妝的一行,更是氣度不凡,箱籠衣被、梁床銀柜、妝奩首飾、烘缸茶具、金漆馬桶……面面俱到;末后是送親的親朋故友,隊伍浩蕩,排了里把路長。
送親隊伍所經(jīng)之地,沿埭看熱鬧的村民壅塞了道路。樂隊前,兩個“頭人”快步走向人群,連聲高喊:“逢山開路,遇水架橋?;ü媚镒I,大吉大利,各位幫襯幫襯!”
人群不避讓,異口同聲:“花姑娘出閣,散喜煙喜糖!”
隊列中又走出兩個人,各自端著一只方盤子:一為香煙、老酒,一為喜糖和一摞白花花的大洋。
二人散煙、散糖:“請吃請吃!”
看客中,有人伸手抓大洋。兩個“頭人”屈起一支腿,半跪半蹲,連聲唱喏:“這卻不能!花轎經(jīng)據(jù)點,是送皇軍的?!?/p>
偽軍個個眉飛色舞:“太君,送親隊里,有大洋,有花姑娘!”
白濱如獲至寶,把指揮刀插進(jìn)刀鞘:“哈哈,花姑娘的干活!”
一干人腳打后腦勺,迅速撤離牛棚。
“頭人”高唱:“皇軍到!”
兩個散喜糖、喜煙的亦同聲高唱:“太君的拜見花姑娘!”
看客紛紛讓開一條道。
一隊日偽軍耀武揚(yáng)威,徑奔大紅彩球花轎而來。日偽過后,人群自然地圍成一堵“人墻”。
“頭人”:“新姑娘一表人才,雖說是尋常百姓,卻也是傾國傾城、百里挑一呀。”
白濱喜上眉梢,熱血沸騰,色瞇瞇地一挑轎簾,雙目向上一抬,果見轎內(nèi)之人,珠冠紅襖,面如桃芯,眼似點漆,蛾眉宛轉(zhuǎn),口若櫻桃,真?zhèn)€國色天香,女中魁首。
白濱心旌搖蕩,毛手毛腳,一牽裙裾:“小娘子……”
新姑娘一手插進(jìn)紅襖口袋,摸出一支“金陵造”小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白濱:“吾乃阮時春是也!”隨著一聲,手槍點了一點。
槍聲響過,阮時春跨過死尸,走下轎來,只見二“頭人”周練、呂咸福及徐文竹等人,斬獲頗多。
周練走來說:“兵不血刃,鬼子、偽軍無一漏網(wǎng)!”
呂咸福:“我們還化解了甲旺家牛棚的險境,詠生、士俊沒有暴露?!?/p>
夕陽西頹,晚風(fēng)趨緊。
酸棗樹頭,僅存的幾片枯葉瑟瑟飄落,殘枝吱吱發(fā)顫。
暮靄中,一個黝黑的人影依稀可辨。秦士俊肩挎藥囊,駐足觀瞧:“紅妹?”
紅妹停住腳步,揩了揩額頭的汗。
秦士?。骸啊商健?,鬼鬼祟祟的,你要去哪里?”
視野所及,杜和尚的雜貨店依稀可見。
紅妹抬手一指。
杜和尚、郜二怪面前,幾碟小菜,二人小酌對飲。
郜二怪端起酒杯,停在半空發(fā)愣:“嗯,誰來了?”
杜和尚走到門后,支棱耳朵聽了聽,把門打開,不覺大喜:“鐵海?來來來!”
晨光透過窗欞,曉風(fēng)吹拂簾幕。
半明半暗的晨曦里,幾聲敲門。
門開啟,一人形同鬼魅,渾身豬膻氣撲鼻。
紅妹倒退兩步:“鬼!”
“哪是鬼喲,收豬的?!?/p>
“郜二怪!天天在埭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俺家的豬娃還像個小兔子,你不曉得?”
郜二怪:“哎,哎,去豬圈看看。”
紅妹沒好氣:“你想去就去。”
郁葦娥兩手捏把汗,心生疑懼:“收豬?”
紅妹湊近母親,把跟蹤劉鐵海去杜和尚雜貨店的事細(xì)說一遍。
郁葦娥抹了抹額角的虛汗:“腰別手榴彈,三個壞蛋一對半。這個郜屠戶賊頭賊腦,須多加提防,不如早做準(zhǔn)備?!?/p>
紅妹心領(lǐng)神會,應(yīng)聲出門。
郁葦娥叫住她:“哦,還有元牛,幫你一起干。快去草廟子蕩!”
草廟子蕩聳峙長江邊,儼然成凸出長江中的一個“半島”。不曾收割的蘆葦,年復(fù)一年呈幾何級數(shù)攀升,使渺無人煙的蕩田,保持原始生態(tài)環(huán)境。
草蕩邊緣地帶,鑲嵌著天然形成的寬闊河溝。
紅妹挎竹籃、執(zhí)鐮刀,登上一只兩頭翹魚鷹船。
小船緩緩劃過河溝。
傍午時分,日頭像個煮熟的雞蛋黃,在云層中鉆進(jìn)鉆出。
紅妹挎著滿滿一籃豬草,朝家走去。
埭路上,一個頭戴圓頂瓜皮小帽、身穿大襟褂子、脊梁佝僂的五十多歲男人,神色詭異,斗雞眼東張西望。
紅妹喝問:“哪個?”
“丫頭,薅草呀?我是魯莊的杜齊壽?!?/p>
紅妹:“杜和尚?”
杜和尚皮笑肉不笑,陰陽怪氣地:“這籃子里的草,賣不賣,多少錢?”
紅妹:“還有買豬草的嗎?”
杜和尚:“俺家也喂口豬,因忙于生意,沒工夫弄。俺出高價!”
紅妹:“不賣豬草?!?/p>
杜和尚:“買定了?!?/p>
二人你爭我奪,拉址中,一籃子草扣在地上。
紅妹氣咻咻責(zé)問:“還想咋的?不要錢,送你!”
“莫當(dāng)真,跟你逗著玩的?!?/p>
“你要去哪里?”
“俺愿上哪兒去哪兒?!?/p>
“你是管制對象,不能隨便出門?!?/p>
“俺開著小店,上柳倉橋批香煙?!?/p>
“去柳倉,不從長圩走?”
二人身后,徐文竹走來:“紅妹,遭誰的打,臉抓破了?”
紅妹:“杜和尚要檢查草籃子?!?/p>
杜和尚賠笑:“玩笑罷了,失手劃了一下?!?/p>
徐文竹:“買豬草,還是批香煙?”
杜和尚:“批香煙?!?/p>
徐文竹:“沒收漢奸財產(chǎn),鄉(xiāng)政府就有你的香煙,還用你進(jìn)東城出西城?”
郁葦娥愛憐地擦拭紅妹劃破的傷口:“去草蕩忘帶干糧,回家遭逢杜和尚。”
紅妹憤憤不平:“杜和尚心懷鬼胎!”
郁葦娥點頭道:“有元牛,‘工程’該完工了?”
紅妹歪著腦袋,調(diào)皮地抿嘴一笑。
郁葦娥從櫥子中端來一碗粉子粥:“扒口飯,去‘采豬草’,給秦先生送個信?!?/p>
“我在?!鼻厥靠?yīng)聲走來。
郁葦娥迎上秦先生:“郜屠戶‘收豬’、杜和尚‘批香煙’。負(fù)傷的柳排長須‘轉(zhuǎn)院’,他肺部的彈片還未取出?!?/p>
秦士俊聳了聳肩,卸下肩頭的青囊:“現(xiàn)在好了。馨妹、甲旺大伯擔(dān)著生命危險,從城里弄來了藥品,麻醉藥也有了。手術(shù)能做了?!?/p>
郁葦娥遞給紅妹一把大號銅鎖。
紅妹采豬草出門,大門掛上銅鎖。
隆冬蒼涼單色的農(nóng)田,星星點點的越冬小草:布奈頭、龍舌草、瓦松、刺兒菜,這一蔸那一蔸,蓊蔥翠綠。女孩俏麗的身影,耀得眼睛發(fā)花,是農(nóng)田上的一道風(fēng)景。
一晃,嫩生生的青草遮了籃底;不多會兒,籃子的草堆著尖。
驀地,村中喧嘩聲四起:“癸頭岙鬼子下鄉(xiāng)收糧!”“偽軍下鄉(xiāng)收糧!”
紅妹打個激靈,惶惑顧盼。收糧的車隊一字排開,日偽軍在挨家收糧。
紅妹心陣陣發(fā)搐,她思忖著。
身側(cè),一條小水溝,水面結(jié)著薄冰。
紅妹走下水溝。
掛著銅鎖的大門與外界隔絕,手術(shù)在進(jìn)行中。
郁葦娥手持電筒,雙頰微微痙攣:“秦先生,手術(shù)還……”
秦士俊不由分說:“當(dāng)然,繼續(xù)!”
郁葦娥:“鬼子進(jìn)村了,怎么辦?”
秦士?。骸笆中g(shù)必須做完。”
日偽軍隊伍進(jìn)村。
紅妹一身邋遢,頭上、臉上滿是污水稀泥,目不斜視,從日軍身旁匆匆走過。
日軍小頭目倉見新井槍一橫:“站住!”
紅妹:“俺家羊要病死,給羊喂草。”
倉見:“你的,齷齪齷齪來嘻!”
紅妹:“采豬草掉進(jìn)河浜?!?/p>
倉見:“哪兒是你的家?”
紅妹:“家……”
特大號銅鎖赫然映入眼簾。紅妹:“皇軍先生,給俺看好籃子?!闭f著把籃子遞過去。
倉見像個呆頭雞,不知所云。
偽軍狗仗人勢,甩耳光:“胡言亂語,讓皇軍給你看籃子?”
“籃子不能弄丟?!奔t妹趔趄兩下,栽倒在地。
東莊、西莊的村民趕來圍觀。
眾人扶起紅妹,憤憤不平:“老總干嗎兇巴巴,把孩子打趴下?”
偽軍:“狗膽包天!以我的身份,能給你看籃子?何況皇軍?”
村民中一些人附和:“要皇軍看籃子?紅妹真太不像話??梢膊荒艽蛉搜剑 ?/p>
倉見:“籃子一文不值!你要去哪里?”
“上街!”紅妹身子瑟瑟顫抖,拔腿就跑。
倉見端槍。眾父老不要命地上前阻攔:“皇軍,不能開槍!”
許多人一齊嚷嚷:“紅妹,不能跑,皇軍開槍了!”
紅妹跑過一程,凍僵的腿不聽使喚,腳踝一撇栽倒。
槍聲響了。
電筒光下,手術(shù)仍在進(jìn)行。
槍聲傳來,郁葦娥渾身震顫,大顆的汗粒滾下臉頰:“還要好久?”
秦士?。骸翱炝恕?/p>
村民呼聲一片:“紅妹死了!”“紅妹死了!”連跑帶呼,一窩蜂擁向紅妹。
紅妹毫發(fā)無損。
村民松口氣:“這一跤跌得值,逃過一劫!”
偽軍像提溜小雞,把紅妹提溜回來。
倉見勃然大怒:“為何要跑?”
紅妹:“找俺娘?!?/p>
倉見:“你娘?”
紅妹:“俺娘上街秤鹽,大門上鎖,找鑰匙。”
倉見:“秤鹽干嗎?”
紅妹:“土醫(yī)說,吃鹽能治羊拉稀糞。”
倉見:“去羊圈看看!”
手術(shù)還在進(jìn)行。
郁葦娥的手在發(fā)顫:“還要堅持?”
秦士?。骸皥猿?。”
倉見盯著豬圈打量。
紅妹:“俺家豬娃才出生半月,還沒長毛?!?/p>
倉見又盯著羊圈搜索。
紅妹:“母羊病了拉稀糞。”
母羊一身邋遢。羊屁股尾巴毛,吊著一個燒餅大凍硬的屎疙瘩。
倉見掩鼻:“走,上你家看看?!?/p>
紅妹:“曉得,皇軍為收糧?!?/p>
倉見:“你家?guī)卓???/p>
紅妹:“俺爹、俺娘、俺哥、俺?!?/p>
倉見:“人口一斗,繳糧四斗?!?/p>
紅妹:“俺家有米,四斗米可以給皇軍先生。”
郁葦娥冷汗淋漓。
秦士俊默默自語:“快了!”
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圍得風(fēng)雨不透。
倉見惡狠狠伸出魔爪:“小孩,你的不忠!大門為何鎖著?”
紅妹:“皇軍,話已說透……”
村民七嘴八舌:“皇軍先生問得啰唆。紅妹娘上街秤鹽,紅妹找娘要鑰匙,皇軍又不肯。要不,紅妹拿回鑰匙,門早打開了?!?/p>
秦士俊內(nèi)衣汗透,背脊颼颼灌涼風(fēng)。
郁葦娥遞來羊腸線。
秦士俊縫合傷口。
相貌猙獰的倉見,兩手撥開人群,惡狼一樣撲出去:“寶貝、寶貝!”
眾鄉(xiāng)親毛骨悚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倉見手握銅鎖,癲狂若癡:“寶貝!哈哈,寶貝!”
眾鄉(xiāng)親立刻圍上前去:“皇軍要砸鎖嗎?”
倉見:“砸!”
紅妹大聲號啕:“皇軍不能砸。大銅鎖是俺爹六斗米買的?!?/p>
眾七嘴八舌:“皇軍收糧四斗,小孩沒說不交糧,大銅鎖值六斗米,砸了可惜!”
倉見:“皇軍收糧,皇軍就不收銅嗎?寶貝疙瘩千萬不能錯過!”
紅妹:“俺娘身邊,還有一條銅鑰匙?!?/p>
倉見鷹隼樣目光突然有了喜色:“銅鑰匙?”
眾鄉(xiāng)親:“皇軍拿到銅鑰匙,又可多造幾粒子彈?!?/p>
倉見驕橫暴戾,喜怒無常,舉起三八步槍。
眾鄉(xiāng)親群起阻撓:“皇軍、皇軍,紅妹娘就回來。”
“小孩采豬草掉進(jìn)河浜,身子凍得發(fā)硬,她娘還能停多久?”
“皇軍收糧,不獨(dú)收她一家的糧,先到西莊子俺家,收完回頭再來也不遲。”
人多嘴雜,倉見只得作罷:“聽到?jīng)]有?限你一刻鐘!”
眾鄉(xiāng)親圍了一群,把倉見等人“送”往西莊子。
扒開松松一層草木灰,一塊木板顯露出來,掀開木板,是個地窖。
郁葦娥、秦士俊抬著剛做完手術(shù)的柳排長藏進(jìn)地窖隱蔽。
日軍搜走各家各戶下巴底下的口糧。
偽軍:“這里的老百姓空舍清野,老半天才搜到半麻袋糧食。”
倉見:“開路開路,收銅!”
郁葦娥肩挑一擔(dān)豆秸,步履蹣跚,與西莊收捐的日偽軍打個照面。
倉見:“你,銅鎖的主人?”
郁葦娥放慢腳步:“是銅鎖的主人,也是母羊的主人。上街秤鹽,聽雜貨店朝奉講,豆秸也能給羊治病,就去了柴市。”
倉見:“鋼鐵是軍需物資,曉得?”
郁葦娥:“曉得、曉得?!?/p>
倉見:“窩藏銅,按律通匪論罪。曉得?”
郁葦娥:“銅鎖是把門的?!?/p>
倉見:“四斗米,曉得?”
郁葦娥:“曉得、曉得。”
鑰匙捅開銅鎖。倉見伸手掠取,揣進(jìn)軍呢大衣里。
門打開,郁葦娥一下愣住:地面留有兩攤血跡。正思忖良策。紅妹搶先入內(nèi),踉踉蹌蹌,一個跟斗撲倒。幾乎同時,上牙緊咬,嘴唇破裂。
郁葦娥三步并兩步,攙起紅妹,厲聲呵斥:“采豬草,誰讓你掉進(jìn)河浜?”
倉見發(fā)現(xiàn)地上血跡,歇斯底里:“血,有新四軍來過嗎?”
郁葦娥:“太君,都怪我,去柴市又耽擱了。你瞧瞧,孩子凍得像棒槌,一跤跌下去,頭打破、臉打破、嘴打破,像個血饅頭,幸好命無大礙,還算萬幸?!?/p>
倉見無言以對:“收糧四斗!”
郁葦娥:“今天沒有?!?/p>
倉見:“抗繳?”
郁葦娥:“沒說不繳。但要延緩些時日?;受娤壬姷降?,為給母羊治病,錢換了豆秸。”
紅妹抹了抹嘴:“皇軍,俺娘沒說實話?!?/p>
郁葦娥狠狠“瞪”她一眼。
倉見眉開眼笑:“小孩的好,說實話!”
紅妹向櫥子邁開幾步,打開櫥門,端來半碗凍成冰塊的冷粥。
倉見奪過粥碗砸地,碗摔個粉碎。
紅妹痛感惋惜:“皇軍。下種、下種!”
倉見大吼大叫:“下種,腦袋進(jìn)水?”
紅妹:“這碗粥還管下種?;受娛?斗米,明年長8斗米。”
倉見勃然大怒:“支那人比蠢豬還惡劣!皇軍消滅新四軍,為救支那人出苦海!是打發(fā)野鬼嗎?”
郁葦娥:“半碗粉子粥,中晌沒舍得吃。晚飯要‘齋天’!”
剎那間,槍聲、喊殺聲四起。
偽軍大驚:“新四軍來了!”
倉見:“不是的,是‘土八路’!”
“土八路”們沖進(jìn)村子,他們的武器裝備,除了游擊隊的步槍、手榴彈,殺豬用的牛耳尖刀、砍木頭的板斧、除草的鋤頭、刨地的釘耙,都使上了。
一場激戰(zhàn)在長圩村展開。
街頭巷尾、村邊地頭,民氣高漲,議論雜沓。
“小狗啃粗屎!小游擊隊敢跟癸頭據(jù)點鬼子斗!”
“癸頭算個毬!‘衛(wèi)星’據(jù)點駐扎3個鬼子,偽軍也不過十來個。這一仗,據(jù)點逼退,倉見一人逃生!”
“鬼子學(xué)王八,滾的滾、爬的爬。倉見軍呢大衣也不要了,大號銅鎖,物歸原主!”
還有人抒發(fā)感慨:“說不定,游擊隊要敲敲柳倉橋這塊硬骨頭!”
座無虛席。武裝隊、民兵隊長、各界民間組織代表聚首。
殷詠生:“小狗啃硬骨頭,為時尚早。根據(jù)地要發(fā)展,勿忘統(tǒng)戰(zhàn);維護(hù)地方安寧,勿忘斗爭。仗要一仗一仗地打。長江邊地域特殊,小股土匪各據(jù)一方,相互掣肘;擁兵割據(jù),爭搶地盤;山頭林立,東一個‘總司令’,西一個‘縱隊長’,為尋找靠山,各股土匪助紂為虐,附逆投敵,成了敵、偽、頑合流的外圍勢力,破壞根據(jù)地治安的一個‘毒瘤’,使抗日形勢更為復(fù)雜,還威脅到新四軍傷病員的安全。”
徐文竹:“土匪猖獗呀。杜和尚原本土匪出身,兒子銅壺,在‘衣貴麻子’手下‘服役’。大煙鬼子郜二怪,兒子鐵箍,在土匪頭子查杈子手下當(dāng)‘兵’。杜和尚‘批香煙’,郜二怪‘收豬’。隱蔽在紅妹家療傷的柳排長,很不安全?!?/p>
暮靄朦朧,如霧如夢。
橫亙在草廟子蕩邊緣地帶的寬闊河溝,魚鷹船輕捷地劃破河面。
一個“環(huán)洞舍”。舍內(nèi)蘆葦墊地,紅妹在蘆葦上面鋪著被褥。
郁葦娥和14歲的兒子元牛抬著擔(dān)架,在“環(huán)洞舍”前突然出現(xiàn)。
岺秀賢:“土匪為害,甚于日軍。在長江邊活動的‘胡子’,都為兩棲土匪。海上‘放旗子’,搶劫漁民;陸上殺人放火,殘害百姓。十幾、二十人就是一個‘山頭’。鎖龍港城內(nèi),蘭妹用銀元換紙幣,遭兩假‘偽警’搶錢。巫、路二人,是土匪頭子黃垉子帳下的‘兵’?!?/p>
呂咸福拔掉嘴角的煙斗:“土匪亦匪亦兵,傷天害理。投敵,更是大逆不道!馨妹一進(jìn)城,就遭兩水巡團(tuán)兵追擊。在眾多股匪中,數(shù)水巡團(tuán)勢力最大!”
殷詠生:“水巡‘團(tuán)長’譚學(xué)武新投日寇,鬼子對他還不十分放心。利益紛爭,敵、偽、匪互不信任,可以利用。”
據(jù)點南門。燈籠、火把,一片通明。
銅盆、銅鑼,敲擊聲震天動地。
婦孺吶喊如潮。
木欞后面,百三壽比不時抬頭望望,凝神細(xì)聽。
他禿頭,頷下蓄一撮小胡子,淚囊下垂,一臉橫肉。
吶喊。
“日軍士兵聽好:戰(zhàn)爭延長,生命縮短!”
“放下武器,新四軍優(yōu)待俘虜!”
無“家”可歸的倉見胸前吊著繃帶入室:“百三君……”
百三表情冷漠:“婦孺之輩,一盤散沙,不必理它!”
“日軍長官,你們的父母,正對著‘白木盒’哭喪!”
“你們的妻子,等著你們活著回去!”
吶喊聲中,幾聲狗叫。
岺秀賢:“馨妹,獅子狗也帶來了?”
馨妹:“日本人也養(yǎng)狗?!?/p>
倉見:“太君,在東京麻布家鄉(xiāng),你的家里也養(yǎng)著一只狗?!?/p>
百三:“政治炸彈!”轉(zhuǎn)身從鋪著地圖的桌上,拾起一頂鋼盔。
倉見默默告退。
偽軍中隊長晁昭虞入室:“匪共猖獗呀……”
東門,吼聲如雷:“捅!把狗日的龜兒子捅下去!”
小游擊隊開始佯攻。
百三,這位東京麻布區(qū)小魔頭,戰(zhàn)爭、殺人對他更具刺激。他嘴角向下拉咧,眼神中呈現(xiàn)不可一世的霸道和亢奮:“集合!”
士兵甲胄鮮明,挺胸肅立,呈兩路縱隊站立。
百三訓(xùn)話:“我東京麻布行政區(qū)的士兵們,以皇軍威武之神勇迎戰(zhàn)當(dāng)面之?dāng)?;以巖漿噴發(fā)之壯觀,橫掃一切。切勿受匪共婦孺之蠱惑!被俘,一則有辱于皇軍,二則連累你們在國內(nèi)的父母親眷,因此而永遠(yuǎn)無顏面對世人。要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
岺秀賢:“日偽出動了?!?/p>
燈籠、火把、吶喊聲霎時消停。
人員在無邊的夤夜中悄然消失。
日偽隊列前,帶路的是殷詠生的“小公主”。
阮時春、呂咸?;ヒ曇谎郏骸绊嵜?!”
日偽出東門,攻擊前進(jìn)。
阮、呂逐次抵抗,有序撤退。
水巡“團(tuán)長”譚學(xué)武和兩名隨員登上房頂。
殷詠生、周練率兩支小武裝,槍彈齊發(fā),殺聲蔽野。
由柳倉橋撤退的阮時春、呂咸福,與日偽若即若離,也進(jìn)入水巡團(tuán)的視野。
譚學(xué)武得意忘形:“這回,殷詠生一伙是我砧板上的‘禁臠’,誰也不許染指!”
隨員:“‘團(tuán)長’是‘包餃子’嗎?”
譚學(xué)武:“兵分四路!”
水巡團(tuán)傾巢出動。
殷、周、阮、呂合兵一處。
阮時春:“日偽隨后殺來,鄉(xiāng)武裝隊有陷敵四面包圍的艱難處境?!?/p>
殷詠生:“兩路‘王八’釣來了,我們等著當(dāng)‘觀眾’!”
武裝隊分散行動,或東或西,忽南忽北,選擇水巡攻擊薄弱之區(qū),突出重圍。
此時,百三日偽已鉆進(jìn)譚學(xué)武布置的“口袋”。
百三列開陣勢,呈散兵隊形就地展開,將水巡團(tuán)陣地分割數(shù)段,實施覆蓋性射擊。
碉堡、掩體、臨時工事,火力配置呈戰(zhàn)斗狀態(tài)。
憑借堅固的工事、充裕的彈藥,水巡毫不示弱。
日偽猛烈抵近,反復(fù)沖鋒,迫使水巡團(tuán)撤回?fù)?jù)點。
熹微初露,東方一抹朝霞。
日偽軍迅速推進(jìn)到核心碉堡附近。
百三聲嘶力竭:“先打‘擦邊球’,再中心破門!”
陣前,水巡團(tuán)仍做困獸斗,尸橫枕藉。
碉堡、營房斷垣殘壁。工事、掩體,尸體“續(xù)戰(zhàn)”,戰(zhàn)斗十分激烈。
譚學(xué)武下令:“士兵有相機(jī)專行權(quán)。自主進(jìn)攻,組織自殺性反沖擊!”
晁昭虞依稀望見,譚學(xué)武在做最后的掙扎,驀然一驚:“打錯了!打錯了!”
百三:“對水巡官兵,皇軍從來心存疑慮!”
晁昭虞:“太君,我們中計了。殷詠生借我們的槍炮,消滅我們的朋友。”
眾人毫不吝嗇歡慶和喜悅。
呂咸福:“我們都是戲臺上的演員,這回做了不掏錢的觀眾。譚學(xué)武焦頭爛額,帶著幾個兵,火網(wǎng)中撿回一條命?!?/p>
周練:“水巡團(tuán)覆滅,也震懾了各股土匪?!?/p>
韻妹孑然一身,姍姍來遲。
岺秀賢驚訝地喊道:“小英雄!”
大伙看得目瞪口呆。
時春:“‘小公主’活著回來了!”
菊妹、紅妹歡呼雀躍,圍上韻妹。
馨妹、韻妹相擁一起,喜極而泣。
殷詠生親切地將二人雙雙摟進(jìn)懷里。
徐文竹不盡感慨:“詠生打鬼子有辦法,做父親有常人難得的寬厚仁慈。為英烈的后代,他演繹了一個傳奇……”
百三游走營房:“出征以來,遠(yuǎn)離家鄉(xiāng),久歷沙場。我東京麻布區(qū)的勇士們,對于清剿、掃蕩、清鄉(xiāng),似乎不再是第一等的工作。上峰的政令、軍令對我們來說如蛛網(wǎng)攔飛禽,處于青、壯年的官兵情愛癡心更具威懾。而上峰配給的慰安婦不是不夠,就是被遺忘。在打敗支那軍的間隙里,最精明的辦法,就是尋找軍人的另一半。”
下士水米野長:“另一半有啊,我打包票?!?/p>
蕓蕓眾生,香客如云,婦女為最。
百三率隊闖入猛將廟,成群結(jié)隊的婦女紛紛逃離。
百三:“哪個敢逃,機(jī)槍侍候!”
日軍毫無人性,個個赤身裸體,當(dāng)眾凌辱婦女。俘獲的上百名婦女中,貎美、青壯女性自不待言;齒落唇裂、耄耋老嫗,無一能免。
百三:“去營房幫皇軍洗衣服!”
水米怏怏來報:“大佐閣下,此法不靈了?!?/p>
百三:“你是說,猛將廟斷了香火?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水米默認(rèn):“呣——”
于氏祖孫的家。于得水坐在門前搓茳草繩。
寶貝孫女的閨房,門上掛一把鎖。一芳不但貎美,針黹女紅、刺繡一流。
日軍鬧鬧哄哄,一路闖來。
漢奸指認(rèn):“美人坯子!她有個國色天香的孫女于一芳,做媒說親的踏破門檻!”
得水丟下草繩阻攔:“皇軍,我孫女去了上?!?/p>
閨中,正刺繡的一芳嚇?biāo)榱四?,窗欞系一根布帶,套上脖子?/p>
鬼子兵砸開鐵鎖,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百三拔得頭籌,干柴烈火,在眾目睽睽之下,強(qiáng)暴一芳。
事畢,百三放蕩淫笑:“五分鐘、五分鐘,一個一個來!在東京紅燈區(qū),與處女歡度一夜,非幾萬日元不可。在支那一毛不拔!”
日軍撤走,一發(fā)硫黃彈,房屋燃起一簇大火。
“救火呀!”
村民排山倒海,蜂擁而至。房屋已成灰燼。
村民你一句我一句:“鬼子捉拿‘花姑娘’,得水也難逃厄運(yùn)!”
眾扼腕哀嘆:“想當(dāng)年,得水討回一個瘋瘋癲癲的叫花子媳婦。破窯里燒出好磚頭,生了兒,兒生女,皇帝的后宮,宮娥彩女也比她不得?!?/p>
“得水時時提防,一芳鎖進(jìn)了閨房,還是被抓走。”
“唉,鎖哪能擋得???北中國有座長城,長城也沒擋住鬼子!”
百三雙眉緊鎖,喝聲:“索卡!(來人)”
水米入室:“哈依!”
百三:“支那醫(yī)生來了沒?”
“來了?!蔽醇八鬃鞔?,喬洪波走了進(jìn)來。
百三示水米:“你出去吧。坐下說?!?/p>
喬洪波:“話說三篇為閑言。前二日,不佞不都說清楚了?”
“梅毒?”
“太君縱欲過度,已力不從心;且患上這難堪的病,喬某我一介鄉(xiāng)醫(yī),又如之奈何?”
“這……”
“是的,太君。很抱歉,在下確是無力回天。”
百三起身:“慢。先生,還有挽救的辦法嗎?”
喬洪波:“辦法也是緩解而已,非根本之法。”
百三:“緩解也行。什么‘之法’?”
喬洪波:“‘后宮’佳麗,都遣散吧?!?/p>
“索卡!”
水米復(fù)入。
百三:“把昭虞君請來!”
眾人傾聽著。
徐文竹:“……就這樣,百三把一芳當(dāng)‘禮品’,做個‘順?biāo)饲椤?。天上掉餡餅,晁昭虞撿了個便宜。老于頭給偽軍當(dāng)伙夫。祖孫可以天天見上幾面。營救馨妹出獄,機(jī)會終于來了?!?/p>
冬令。
百花蹤跡難覓。凜冽寒風(fēng)中,暗香浮動。幾樹梅花枝干交叉,結(jié)著霜花。枝頭的梅花,以“萬花敢向雪中出”的英姿,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
晁昭虞附庸風(fēng)雅,攜“夫人”一起觀賞嚴(yán)冬的美景。
他們坐在“支春園”的石凳上。晁昭虞一面把玩手中的鑰匙串,一面當(dāng)解說員,對每一處景點的出處、典故講得頭頭是道。
一偽兵匆匆來報:“長官,你的一位親眷來了?!?/p>
晁昭虞:“哪個親眷?”
偽兵:“連襟哥。”
晁昭虞:“哦?學(xué)武兄?”
偽兵:“他在園子門口等候?!?/p>
晁昭虞匆匆離開,不經(jīng)意間,鑰匙串從他手中滑落。
一芳從身邊掏出一個小小的面團(tuán),撿起鑰匙串,找到合適的一條,在面團(tuán)上摁下印記,一面嬌聲喊道:“昭虞!”
晁昭虞掉頭取走鑰匙串,向園門跑去。
桌上一個水煙筒,一包煙葉。殷詠生抽出一片葉子,漫不經(jīng)心地在指面磨來磨去,碾成煙末:“要不要我陪你去?”
鈕香蘭披頭散發(fā),滿面淚痕:“韻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要韻妹‘充軍’,我就一頭碰死在你面前!”收拾完隨身衣物,打個包兒,攜韻妹離家出走。
恰與時春門首相遇。時春望著寒風(fēng)中漸漸遠(yuǎn)去的母女,一臉惘然。
殷詠生神色沮喪,招呼道:“愣著?進(jìn)來嗎?”
時春:“她娘倆去哪兒?”
殷詠生:“娘家?!?/p>
時春揣摩精透:“你呀,跟鬼子糾纏,鬼子便宜沒占著,倒吃盡苦頭;陰盛陽衰,家門懼內(nèi),一個娘們兒招架不住。你就這樣懦弱無能?”
詠生苦笑一聲:“你來了就好,咱們研究研究?!?/p>
殷詠生興致索然,在縫紉機(jī)聲的“伴奏”下,走進(jìn)鈕雙蘭的家。
菊妹:“姨夫來了?!?/p>
鈕雙蘭停下活計:“蔫巴?有窩心事?”
詠生:“雙蘭姐,你趕趟家吧。她起小任性偏執(zhí),事事都得順著她?!?/p>
鈕雙蘭:“都不是三歲娃娃,有啥疙瘩不能解?”
詠生:“這事要著緊辦?!?/p>
菊妹、韻妹在院里瘋玩。鈕老夫人童心未泯,拿來一大堆玩具:陀螺、地黃牛、七巧板……還老當(dāng)益壯,戴上面具,同她們一起猜謎、游戲。
鈕雙蘭、鈕香蘭會心地笑著。老夫人的身影,不禁勾起她們童年的記憶。
生日,鈕老夫人給香蘭買來漂亮的裙子;
寒冬,鈕老夫人給香蘭穿上嶄新的棉衣;
過年,鈕老夫人給香蘭穿上新棉鞋;
元宵,鈕老夫人給香蘭一個精致的大燈籠;
端午,鈕老夫人把糯米粽子給香蘭:“雙蘭,你吃玉米面的?!?/p>
雙蘭:“妹子,你是俺爹俺娘拾來的。”
香蘭:“俺姐,俺爹俺娘對我好。你是俺爹俺娘拾來的?!?/p>
“你是!”
“你是!”
姊妹倆面紅耳赤,鈕老也覺尷尬,慈祥地笑道:“有你們這樣的‘杠子頭’,還像小孩子一樣抬杠!”
雙蘭:“香蘭妹子是拾來的!”
香蘭:“雙蘭姐是拾來的!”
鈕老充:“都不要爭了?!?/p>
雙蘭:“爹做‘裁判’,香蘭妹子是拾來的!”
香蘭:“爹做‘裁判’,雙蘭姐是拾來的!”
鈕老喜成一朵花:“好,由我‘裁判’,你們都聽我的?”
姐妹異口同聲:“爹是‘包黑子’包老爺,公正、公平!”
鈕老輕輕一聲咳嗽,清清嗓門說:“俺鈕家上輩先人,有個家規(guī),再苦再累,見不得人家丟棄小孩。那是一條命呀!香蘭,你是俺從霸王棵中撿來的?!?/p>
晴天霹靂。
雙蘭情真意切:“是真的。”
香蘭幡然領(lǐng)悟:“韻妹,咱們回去。”
詠生匆匆打理一番,帶上兩瓶“二鍋頭”、一盒好煙,去老岳家。
韻妹一路蹦蹦跳跳,喊著跑來:“爹!”
鈕香蘭微微一怔:“詠生,備了好煙、好酒,去哪兒?”
詠生分外詫異:“去爹屋里接你呀?!?/p>
妻兒三人相繼入室。
香蘭:“不用去,俺自個回來了。是俺糊涂?!?/p>
詠生:“香蘭,不怪你。是俺辦錯了事。”
香蘭一愕:“錯?那俺是對的?”
詠生:“不。這樣大的事,事先沒同你商量,一下子給打蒙了,豈不是我的錯?”
香蘭:“俺想通了。俺鄉(xiāng)第一任鄉(xiāng)長百川,因內(nèi)奸出賣走了;純英為掩護(hù)馨妹逃生,被捕犧牲。馨妹是甲旺老爹兩口的精神依托。鬼子百三要斬草除根,馨妹如遭殺害,這個家不就被毀了嗎?”
詠生欣喜道:“香蘭,還是你最懂得我的心?!?/p>
香蘭:“現(xiàn)在就看韻妹了?!?/p>
詠生柔情脈脈,把韻妹擁進(jìn)懷里,情不自禁,兩行淚水滴在韻妹的小臉上。
韻妹尖尖的嗓門問:“爹,跟鬼子斗是硬骨頭,硬骨頭也會哭?”
詠生喃喃道:“骨頭要硬,心要軟。爹也是有血有肉之人,有一顆慈愛之心。韻妹,爹愛不愛你?”
韻妹:“爹愛?!?/p>
詠生:“可是爹要送你蹲監(jiān)獄,是愛你嗎?”
韻妹眨巴眨巴眼,答不上。
詠生:“爹決心已下,要你替換馨妹?!?/p>
韻妹:“讓馨妹活著?”
詠生:“馨妹的爹娘都走了,馨妹是根獨(dú)苗苗,是英烈的后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怕不怕?”
“不怕”
“假不怕?”
“真不怕!”
“沒一點兒怕?”
“沒一點兒怕!”
詠生:“好樣的。不用怕!當(dāng)鬼子發(fā)覺你不是馨妹時,你的危險就減小了。爹會盡力營救你?!?/p>
夤夜。
牢房門上,一把大鐵鎖。一芳手執(zhí)鑰匙開鎖,咔嚓聲中,牢門打開。
于得水扯著韻妹入室。
蜷縮在草鋪上的馨妹一骨碌爬起:“韻妹!”
韻妹沖上前,一下?lián)ё≤懊茫骸败懊茫 ?/p>
馨妹驚喜又疑惑:“你……你咋來了?”
韻妹:“俺爹要俺替你吃官司?!?/p>
馨妹推開她:“我不……不要……”
于得水抱起馨妹,一手掩住馨妹的嘴,大步跨出牢房。
牢門的鐵鎖,咔嚓聲又一次響起。
牢房外,喬洪波前來接應(yīng):“老人家,馨妹就托付給我。”
眾皆大歡喜。
“韻妹,講講你的故事!你是咋逃出的?”
韻妹講述。
日偽、水巡兩下開火,戰(zhàn)斗趨于白熱化。
機(jī)遇悄然而至,韻妹瞅準(zhǔn)時機(jī),一骨碌滾下壕溝。
晁昭虞大叫:“逃兵!”朝壕溝掃了一梭子。
韻妹沿壕溝爬過一程,脫離險境。
韻妹孤身一人,摸到一個小莊子。
住家看她水淋淋的,弄來一套棉衣給她換上。
車夫黃青照的黃包車駛進(jìn)院內(nèi)。車上走下耿蘊(yùn)鳳、蘭妹。
四妹子迎上蘭妹:“蘭妹!”
阮時春興致勃勃:“蘭妹很英勇啊,敢跟土匪打架,還咬破了假警察的手指?!?/p>
滿屋子大笑。
黃青照從車篷的油布下搬出油印機(jī)、紙令、油墨等物品。
時春:“兵不血刃,肅清土匪。為改善皋港的治安環(huán)境,春節(jié)前,詠生謀劃再打一次‘大仗’,就等著文具用品!”
標(biāo)語、告示鋪天蓋地:“迎接新四軍南進(jìn)!”“擴(kuò)大根據(jù)地,收復(fù)敵占區(qū)!”“歡迎陶勇將軍!”……
標(biāo)語貼到日軍的碉堡上。
殷詠生眉宇舒朗地踱著步。
新四軍一師三旅八團(tuán)戰(zhàn)斗英雄謝之屏走了進(jìn)來。謝之屏二十來歲,身材修偉,年輕英俊。
殷詠生挪把椅子,熱情招呼:“來,您坐!”
謝之屏:“‘游擊專家’,怎么不用‘你’,而用‘您’了呢?”
殷詠生:“今天,你不是新四軍一師三旅八團(tuán)的特使、戰(zhàn)斗英雄,而是陶勇將軍!”
謝之屏:“你在信函中說到的謀略,陶司令倍加贊許?!?/p>
殷詠生:“戰(zhàn)爭是軍人的舞臺。軍人不僅要以勇制勝,還要上兵伐謀,以智制勝。敲山震虎,水巡團(tuán)覆滅,譚學(xué)武做了光桿司令。其余各股都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時時刻刻掂量著腳下的路該怎么走?”
殷詠生凝視著窗外,新四軍“南進(jìn)”的大標(biāo)語異常醒目。他繼續(xù)道:“趁熱打鐵,擒賊先擒王。為全殲各股土匪,我想到一個人?!?/p>
謝之屏:“誰?”
殷詠生:“鐘醒吾?!?/p>
謝之屏?xí)牡攸c頭:“鐘是海啟首屈一指的名紳。其父鐘勁臣曾任清末四川提督,因不滿清廷腐敗,任職期間即加入中國同盟會。辛亥革命中,鐘棄官隱退,促進(jìn)了四川的獨(dú)立。袁世凱稱帝時,因國民黨官場腐敗,他委職不受,歸居故里。鐘醒吾耳濡目染,在其父的思想熏陶中成長。新四軍東進(jìn),為擴(kuò)大抗日陣營,爭取他抗戰(zhàn),我曾二謁鐘醒吾?!?/p>
謝之屏一謁鐘醒吾。
鐘醒吾布衣敝屣,舉止有度。
賓主落座。
謝之屏抱拳:“久仰久仰!醒公學(xué)識淵博,洞觀世事。眼下戰(zhàn)火紛飛,局勢動蕩。不知醒公對國家前途有何見識?”
鐘醒吾拈須沉吟:“井底之蛙,孤陋寡聞。一介草民,只知為衣食而謀,哪敢問政?如此下問,真讓老夫蒙羞。在下既無從揣測,也無意探討?!?/p>
謝之屏:“不然。于抗戰(zhàn)前,醒公曾出任幾屆鎮(zhèn)總,日本人來后,幾度邀醒公出任偽職,先生潔身自好,婉辭謝絕。怎能說對時局‘無意探討’?”
鐘醒吾:“吾乃中國人,人生有限,氣節(jié)長存。漢奸不為,‘順民’不為,鷹犬爪牙不為;偽職不受,偽官不做,偽事莫為,無官、無心一身輕嘛。”
謝之屏:“醒公一席話,威武不屈,有膽有識,令人欽佩有加。今倭寇入侵,父兄蒙難,妻女受辱,家國有累卵之危。新四軍東進(jìn)抗日,全賴地方民眾資助,衷心擁護(hù),才得生存。民族大業(yè),復(fù)國大事,企望醒公不吝賜教?!?/p>
鐘醒吾聞言,喟然長嘆:“觀歷史,不過權(quán)柄之爭;論朝代,無非以暴易暴。英雄無數(shù),誰人死而無憾?百姓萬千,幾時期而有望?這黨那派,不過漁利爭權(quán)之徒。救國救民,僅為粉飾堂皇而已。與其為虎作倀,不如老死田畝……”
謝之屏微微嘆息數(shù)聲,辭了出來。
謝之屏二謁鐘醒吾。
謝之屏給鐘醒吾呈上部分《解放日報》和一冊《論持久戰(zhàn)》。
謝之屏:“這是敝黨敝軍的書刊,供先生閑暇消遣?!?/p>
鐘醒吾接了過來,認(rèn)真翻閱。
殷詠生稱賞不已:“已有兩次造訪的基礎(chǔ),鐘醒吾不再是自負(fù)清高、特立獨(dú)行。他在鎮(zhèn)總的任上,不僅頑縣、區(qū)、鄉(xiāng)長畏懼三分,土匪更不敢惹他。有些匪霸還拿他當(dāng)靠山,他對土匪的情況了如指掌,爭取其協(xié)助剿匪,把握很大。三謁鐘醒吾,我等你的好消息?!?/p>
謝之屏作別,殷詠生送至門口。
菊妹一路小跑闖進(jìn)門來,臉頰紅撲撲,額頭透著一層細(xì)汗:“姨夫,交通員年寶被綁起來啦。”
殷詠生神色詫異:“年寶在哪兒被綁?”
菊妹:“杜和尚小店?!?/p>
年寶匆匆經(jīng)過雜貨店,恰逢出門送客的杜和尚。
杜和尚客氣地招呼:“賢侄,瞧你走得這樣匆忙,啥事?”
年寶:“夏區(qū)長叮囑要我把信即刻送到鄉(xiāng)政府?!?/p>
杜和尚:“再急,不能進(jìn)屋坐坐,喝口水?”
年寶面露難色。
杜和尚:“都是自家人,信上寫的啥,我能瞧瞧?”
年寶:“不成。盡管你是我的親叔叔,但親叔叔也不行?!?/p>
杜和尚:“是信不過我?”
年寶:“你當(dāng)過漢奸?!?/p>
杜和尚:“那是以前。經(jīng)民主政府教育改造,我已輸誠,寫過‘自新’?!圩印€在鄉(xiāng)政府保存?!?/p>
年寶:“我不認(rèn)字,萬一有機(jī)密泄漏,掉腦袋?!?/p>
杜和尚:“掉腦袋,先掉我的腦袋。來這世上一次不容易,我會輕易伸出腦袋挨刀?”
年寶思量一番:“看在俺叔的分上,信可以給你看?!?/p>
杜和尚邊接信邊說:“好、好?!?/p>
年寶兩眼一眨不眨,盯著杜和尚。
杜和尚又驚又喜:“我進(jìn)里面拿樣?xùn)|西!”
貨架后面,杜和尚從床頭摸出一物出來。
年寶端起茶杯喝茶,突然腦袋遭手槍一敲,茶杯打碎,年寶暈厥倒地。
一根捆包繩把年寶捆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杜和尚收起手槍:“狗東西,去告劉鐵海鄉(xiāng)長的密!劉鄉(xiāng)長先殺了殷詠生,回頭連你一塊干掉!”
杜和尚掩上店門,沒料菊妹出現(xiàn):“菊妹?你怎么來了?”
菊妹:“過年,俺姥沒蒸年糕,俺給姥送年糕。(鼻子嗅嗅)不對,店里有血腥氣,誰受傷了?”
杜和尚:“年寶。走道不小心跌傷,我去請郎中?!?/p>
菊妹透過門縫看到年寶席地而臥,手腳被繩索捆綁:“年寶是壞人?”
“年寶叛變。給他請郎中,是不讓他死去?!?/p>
“俺給你看著壞人,快去快回。”
“把壞人看好了,回來重重有賞?!?/p>
殷詠生急切地:“后來呢?”
菊妹擦著汗:“俺把年寶放了,但不知杜和尚去了哪里?!?/p>
寒星綴空,曠野沉寂。
草廟子蕩寬闊河溝,魚鷹船駛進(jìn)叢莽糾結(jié)的蘆葦叢。
紅妹棄舟登岸。
無人涉足的草路,曲徑幽深。
紅妹臂挎著竹盤籃,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趕。
窸窸窣窣的草叢中,突然傳出毛骨悚然的兩聲怪叫“呱呱”。
烏鴉驚飛,拍著翅膀,從她頭頂掠過。
紅妹膽戰(zhàn)心驚,向四下看了看。
埭路上,一個游走的“幽靈”落入視野。
紅妹機(jī)警地伏下身。一聲猝不及防的沉悶啪嚓聲驚得她魂不附體。
極細(xì)微極孱弱的哀鳴。
蛤蟆在克伏閘下徒勞無助地掙扎。
紅妹在驚恐中緩過神。原來是鼓鼓囊囊的棉衣,觸碰了“克伏閘”的“機(jī)關(guān)”。
撲朔迷離的幽靈,在劉氏門前留駐一會兒,目光關(guān)切地左右看了看,又踮起腳尖向曾經(jīng)烏鴉飛鳴的方向瞄著。
隨著開門和關(guān)門聲,幽靈與燈光一同被鎖在屋內(nèi)。
郁葦娥依門而立。
紅妹快步走來,把竹盤籃交給母親。籃子上覆一層蘆葉,里面是柳排長換洗的衣物,衣物下一只砂鍋、一雙碗筷。
郁葦娥十分詫異,一眨眼的工夫,紅妹“蒸發(fā)”。
數(shù)尺闊的旱溝,溝底衰草枯葉,地毯式的鋪了一層。
紅妹越過旱溝,進(jìn)入僅一溝之隔的劉氏家后竹園,躡手躡腳地溜到后窗下。
窗戶蒙著簾幕。透過一絲縫隙向里窺探,可見杜和尚的半個腦袋。
杜和尚哆哆嗦嗦從囊中掏出一物:“信!”
郜二怪迫不及待地:“哪里來的?”
劉鐵海展信。
杜和尚狡黠地嘿嘿一樂:“始料不及,共產(chǎn)黨的交通員這么容易上當(dāng)!”
劉鐵海閱后臉色鐵青:“孤家寡人!我名為副鄉(xiāng)長,這伙狗日的早把我架空!”
郜二怪:“信上說的啥?”
杜和尚脫口而出:“是這么說的,鐵海有叛變嫌疑?!?/p>
郜二怪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說:“婁子早已經(jīng)捅大了。還記得鄉(xiāng)‘飛行隊’一襲包家兜?鐵海是秦士俊醫(yī)的傷,秦的判斷是‘自傷’,而非他傷?!?/p>
杜和尚:“在皋港各界民間組織成立大會上,殷詠生這小子無中生有,通報‘?dāng)城椤?。事后得知,?dāng)晚并無日偽出擾,水巡團(tuán)也在睡大覺。他們似有隱情要瞞著,想干什么,至今是個謎?!?/p>
郜二怪瞟了劉鐵海一眼,抱怨說:“隱蔽企圖?殷詠生狡詐莫測,分派周練、鐵海帶一支人馬,奔襲水巡團(tuán)老巢門壩,鐵海誤中奸計,朝天放槍,如此這般,豈非不打自招?周練也非省油的燈!”
劉鐵海惱怒異常,將信撕個粉碎:“一不做二不休,先干掉殷詠生!”
刀風(fēng)生寒,草木蕭蕭。村莊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一個農(nóng)戶的窗欞里透著燈光,遠(yuǎn)看像是曉霧蒙輕紗。
紅妹抄近路,走僻道,直奔鄉(xiāng)政府。
招降納叛的劉鐵海一伙,身藏短槍,殺氣騰騰,緊隨其后。
“誰?”杜和尚低聲斷喝。
紅妹心急火燎,眼里急出眼淚。
鄉(xiāng)政府的燈光逐漸黯淡、模糊以至消失。
紅妹使勁兒擦了一下眼淚。
左前方一蔸“薟科”。薟科旁是片墳包地?;牟輳闹?,“克伏閘”張大嘴巴蹲伏著。
一只黃鼠狼從她身旁穿越而過,直奔薟科。
“靈感”激發(fā)。紅妹向黃鼠狼追了過去,一頭攮進(jìn)薟科,薟科殘荷敗葉,呼啦啦響作一片。恰在這時,覓食的黃鼠狼觸碰“機(jī)關(guān)”,靈敏度極高的克伏閘向黃鼠狼“閘”下去。
“鬼!”劉鐵海等人霎時停下腳步。
杜和尚一撩手槍,槍聲在沉寂的夜晚傳出幾公里。
驚魂甫定。劉鐵海向后面的人一擺手:“過去看個究竟!”
紅妹從薟科中走出。
郜二怪大驚失色:“紅妹,你是鬼變的?在這里干什么?”
紅妹:“黃鼠狼沒逮住,讓克伏閘逮住了?!?/p>
劉鐵海聲色俱厲:“文不對題!”
紅妹:“逃!”
劉鐵海:“驢唇不對馬嘴!回答我的問題,去鄉(xiāng)政府,是給鄉(xiāng)政府報信?”
紅妹:“挨打了!”
劉鐵海:“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為何不回答?”
紅妹:“采豬草偷懶,逃出來的。”
劉鐵海:“你究竟要去哪里?”
紅妹:“不知道要去哪里,迷路了?!?/p>
“紅妹!”黑幢幢兩個人影,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郜二怪十分驚訝:“是你母女?”
耿蘊(yùn)鳳:“俺與蘭妹送‘過年東道’孝敬老人,回家晚了。紅妹采豬草偷懶不對,離家出走更不應(yīng)該,俺送她回家?!?/p>
鄉(xiāng)政府已無燈光。
劉鐵海一仰脖子,向杜和尚撒火:“誰讓你開槍?”
杜和尚:“這鬼不拉屎的地方,陰森森的,以為是‘鬼打墻’呢?!?/p>
一張小竹床,年寶坐臥不寧,在竹床邊踱來踱去。
年寶向香蘭的臥室走去。
燈下。鈕香蘭飛針走線,縫制軍衣。
年寶步履蹣跚,神思恍惚:“香蘭嬸……”
鈕香蘭一側(cè)頭,盯著窗外:“睡去?!?/p>
年寶走回來,在竹床“烙餅”,忽地又翻身下床。
窗外有人。
香蘭似有警覺:“年寶?”
年寶:“嬸……”
香蘭:“為啥不睡?這是第三次了?!?/p>
年寶一字三嘆:“我……我……”
香蘭一臉狐疑:“你有啥話要說就進(jìn)來吧?!?/p>
年寶在香蘭面前坐下,心情越發(fā)惶恐,禁不住失聲痛哭。
香蘭仔細(xì)揣測:“我猜是你娘又病了?”
年寶:“不……不是……”
香蘭:“家中又沒吃的?”
年寶:“不,也不……”
香蘭起身,給年寶倒了一杯水。年寶哆哆嗦嗦接碗,茶碗打碎。
香蘭越發(fā)生疑:“都不是。那就是你自己有病?”
年寶情不自禁點下頭。
香蘭:“什么?。俊?/p>
年寶邊抽泣邊抹淚:“嬸,我犯了殺頭的病?!?/p>
香蘭如聞霹靂:“犯什么事,這么嚴(yán)重?”
年寶斷斷續(xù)續(xù):“個把月前,夏區(qū)長指揮區(qū)隊民兵打游擊,住我家。娘病了,夏區(qū)長給看郎中搞藥品。家沒吃的,夏區(qū)長派人給送。那晚,夏區(qū)長跟我打通腿,睡一個鋪,給我講了好多打鬼子的道理。也是那一晚,我想了好多好多,決心跟夏區(qū)長走,參加革命打鬼子?!?/p>
香蘭:“你參加革命,我還真不曉得哩。”
年寶:“夏區(qū)長收下了我,給他當(dāng)通訊員。”
香蘭:“當(dāng)上區(qū)長的交通員,很不簡單。共產(chǎn)黨怎么會殺你的頭?”
年寶又失聲痛哭:“這回……這回,我沒完成區(qū)長交代的任務(wù)?!?/p>
“娘!”韻妹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了進(jìn)來。
香蘭:“軍鞋送到?jīng)]?”
韻妹:“送到了。岺主任夸娘做工好,手藝俏,還讓我捎回……”說著,把沉甸甸的籃子遞過來。
香蘭:“年糕?”
韻妹:“岺主任說,鄉(xiāng)政府不斷轉(zhuǎn)移,一夜要搬幾回家。你爹幫不上一點兒忙,年糕是送給娘吃的。”
年寶繼續(xù)說:“遭杜和尚綁架,是菊妹救了我,我就找到鄉(xiāng)長家來了。向鄉(xiāng)長請罪,讓他殺了我?!?/p>
香蘭憐憫道:“你小小年紀(jì),還不懂事,又沒上過一天學(xué),不認(rèn)得字,偶爾辦了一回錯事,上了壞人的當(dāng),區(qū)、鄉(xiāng)政府會從寬處理。信中說的啥?”
年寶:“我說不上哩,也不是我管的事。我負(fù)責(zé)送情報。只是有一回,聽夏區(qū)長說,皋港鄉(xiāng)副鄉(xiāng)長劉鐵海煽動不明真相的民兵投敵,組織暴動。信上可能說的就是這事?!?/p>
香蘭心中忐忑:“韻妹,快去找鄉(xiāng)政府,找到你爹!”
韻妹鄭重地點著頭。
韻妹遇見了菊妹。
菊妹憂心忡忡:“年寶逃走時說,要鄉(xiāng)長殺他的頭。見年寶沒有?”
殷詠生揮了揮手:“都弄清楚了。雞啼二遍,天就要放亮。菊妹,你通知劉副鄉(xiāng)長來鄉(xiāng)政府?!?/p>
翌晨。
“三妹子”(紅、蘭、韻)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馨妹身披嚴(yán)霜,突然闖來:“偵察到一個情況!”
大伙深感意外,立刻圍了過去,給她撣去霜花:“什么情況?”
馨妹:“前天晚上,劉鐵海老婆老迷糊給她公公甲旺送一禮籃圓子。老迷糊對公公說,時下變天了,國要亡。皖南新四軍打了大敗仗,將來天下是日本人的天下。還說,百川、純英都為打日本鬼子,走了。將來日本人注定會稱霸全球。凡是給新四軍辦的事,都不要去辦,免遭血光之災(zāi)!’”
韻妹:“年寶也說,劉鐵海煽動一些人叛變?!?/p>
馨妹低聲道:“偵察,還少個‘小神探’?!?/p>
菊妹神情沮喪,掃興而歸。
殷詠生:“通知到了?”
菊妹:“沒通知到,劉家的大門總是關(guān)著,不知道藏著什么秘密。從門縫里見到晁昭虞的一個勤務(wù)兵,在屋里刷牙。”
殷詠生:“再去。我派武裝隊化了裝隨你去。”
“四妹子”(馨、紅、蘭、韻)在隱蔽處打下埋伏。
“發(fā)現(xiàn)地洞!”韻妹驚訝地低聲道。
蘭妹:“哪里是地洞,俺咋沒見?”
韻妹指指點點。
透過密密層層的竹子,有一塊桌面大的空地,落地的竹葉明顯有偽裝的痕跡。
韻妹目光犀利:“還可見到雜亂的腳印?!?/p>
紅妹:“先不要動,等武裝隊來!”
馨妹恍然大悟:“難怪,一早上的埋伏,發(fā)現(xiàn)老迷糊沒幾分鐘開門出來看一次,一伸頭,不等外面的人看清屋子里面的情況,門又關(guān)上了?!?/p>
紅妹喜形于色:“莫急,這回有神探‘包打聽’!老迷糊見天跟俺娘吵架。俺家的雞跑到她的竹園生蛋,她總說是她家雞生的蛋??伤业碾u仔,毛還沒長全呢?!?/p>
大伙捂著嘴嗤嗤發(fā)笑。
這時后門開了,老迷糊伸長脖子,向周遭瞄了瞄,正要關(guān)門,突然眼前一亮:竹園邊一窩雞蛋。
紅妹壓低嗓音:“快看,‘包打聽’顯靈!”
老迷糊喜上眉梢,一個箭步躥向前,撈起衣裾,一個一個抓蛋。
寶貴的十秒鐘,四妹子看清屋里的一切:靠在廚子后面一排步槍,五六個偽軍圍著桌子吃飯。
劉鐵海姍姍來遲,同大家一一打招呼。
大家神情冷漠,沒人理睬。
殷詠生臉掛嚴(yán)霜,一絲冷笑。
呂咸福咄咄逼人,怒目而視。
徐文竹、岺秀賢冷眼相對,鄙夷地盯著他。
自外而入的兩民兵,手持駁殼槍,虎視眈眈。
劉鐵海心生疑慮,右手悄悄向腰間摸去。
殷詠生厲聲喝道:“把手放下!”
劉鐵海強(qiáng)自鎮(zhèn)定:“詠生,今天你有些反常?”
殷詠生反唇相譏:“反常?反常的是你!”
劉鐵海掏出手槍朝桌上一拍:“你懷疑我叛變?”
這時門外進(jìn)來了五妹子和武裝隊。
阮時春:“現(xiàn)在藏在老劉家的六名偽軍正吃早飯呢。完了就在劉鐵海竹園中的地洞隱蔽?!?/p>
殷詠生聲色俱厲:“招降納叛,策劃暴動,密謀投敵!在蘇中四分區(qū),非常時期懲治犯罪條例,你應(yīng)該清楚。何去何從,由你選擇!”
劉鐵海束手就擒。武裝隊將他帶出會議室。
殷詠生:“劉鐵海是國民黨舊鄉(xiāng)長,在地方有一定影響??箲?zhàn)初期,也曾做過一些好事??墒请S著‘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日軍占領(lǐng)太原、武漢后,社會各方反響強(qiáng)烈,國民黨殘渣余孽,沉渣泛起。流氓地痞,呼朋引類;漢奸惡霸,蠢蠢欲動,以為中國亡了。劉鐵海錯估了形勢,屁股倒向了投降派一邊……”
周練傳來捷報:“謝之屏來了!”
塵土飛揚(yáng)。一哨人馬。頭里一匹白馬,馬背上是位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將領(lǐng)謝之屏(陶勇),他便衣短打,腰間一支手槍。馬后是十二位訓(xùn)練有素、擅長擒拿格斗的農(nóng)家少年和十二名匪首。
人馬馳近。
眾歡呼雀躍:“謝之屏!謝之屏!”
謝之屏跨鞍下馬。
殷詠生掃視一眼垂頭喪氣的眾匪首,迎上前去:“‘陶將軍’一計成功,不負(fù)眾望!”
眾人聚精會神地傾聽。
謝之屏在繪聲繪色地講述:“十二匪首束手就范,得益于鐘先生的穿梭外交。我們有約在先,雙方在海啟交界的新康酒店會面?!?/p>
僅有一條長街的新康集鎮(zhèn)?!靶滤能娔线M(jìn)”的大標(biāo)語觸目皆是。
“陶將軍”跨鞍下馬,店主出迎,抱拳一揖:“陶將軍!”
謝之屏:“老人家,不客氣?!?/p>
店主:“客人沒到,先請在店內(nèi)等候?!?/p>
須臾,長相各異的匪首如約而至。
謝之屏抱拳出迎。眾匪首肅然起敬。
牛高馬大的譚學(xué)武一拱手:“陶將軍悍勇著稱,威名遠(yuǎn)播。而立之年,戰(zhàn)功赫赫,果然名不虛傳?!?/p>
謝之屏嚴(yán)而不失謙和,威而鋒芒不露:“各路英雄賞光,本司令十分榮幸。有失遠(yuǎn)迎,失禮、失禮。”說罷,順手從腰間掏出手槍,朝桌上一放。
謝之屏大度豁達(dá),眾匪首戒備之心稍懈。
譚學(xué)武:“陶將軍沒帶一兵一卒,單槍匹馬,態(tài)度誠摯,看來是真心和俺們談判!”
謝之屏言辭懇切,語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卑職陶勇,率兵海啟,席不暇暖,對本埠鄉(xiāng)情民俗鮮有所聞,地方名流少有接觸,借重各路英雄多多關(guān)照。本司令率部東進(jìn)抗日,需地方與軍隊抱成團(tuán)體,復(fù)國大業(yè)才有望?!?/p>
眾匪首同聲附和:“在理!”
謝之屏:“痛國亡之無日,念團(tuán)結(jié)之重要。溯自強(qiáng)虜內(nèi)侵,鐵蹄所至,殺戮凌轢,無所不為;父兄罹難,妻女受辱;民生倒懸,民困水火;山河破碎,半壁沉淪;堂堂華廈,岌岌可危。陸沉之痛,非我華廈無人。凡血?dú)庵畟?,莫不奮起救亡;有志之士,慷慨悲歌,勵精圖治;炎黃子孫,瀝血沙場,沖鋒陷陣,以保我民族,以衛(wèi)我國家……”
“陶將軍”一席話,眾匪首徹底放松戒備,或坐或蹲,喝茶抽煙。
謝之屏:“凡舉事無為親厚者所痛,而為見仇者所快??箲?zhàn)御侮,匹夫有責(zé)。游俠非終身之事,梁山非久居之區(qū)。本司令衷心相告,亟盼各路英雄接受招安,棄暗投明,槍口對外,抗擊倭寇!”
衣貴麻子:“招安?編制有嗎?”
謝之屏:“本司令言而有信,信守承諾。編制由新四軍發(fā)給!”
查杈子:“糧餉、槍支、彈藥?”
謝之屏:“一切由新四軍供給!”起身離座,逐個問起匪首的姓名。
“你?”
“譚學(xué)武?!?/p>
“你?”
“查杈子?!?/p>
“你?”
“黃垉子?!?/p>
“你呢?”
“于賢駒。”
……
謝之屏:“十一個。還差哪位壯士?”
譚學(xué)武:“孫大炮。”
謝之屏:“壯士爽約,不賞個臉嗎?”
查杈子:“他,怕新四軍詭計多端,遭狡奸謀害?!?/p>
謝之屏:“各路英雄,手下有多少人馬?槍支彈藥幾何?想要什么官職?”
匪首們興致勃勃,貪得無厭:“陶司令,老子提著腦袋發(fā)家,官小了還不中哩!”
“要官、要槍、要錢、要糧!”
查杈子、衣貴麻子遞上預(yù)約的《合議書》:“陶司令,簽字!”
“白紙黑字,誰違反‘協(xié)議’,對簿公堂,俺們有勝數(shù)!”
突然,謝之屏帽子一脫,大喝一聲:“倒茶來!”
農(nóng)家少年敬煙遞茶。
謝之屏舉起茶杯,猛地砸地?!斑郛?dāng)”,茶杯破碎。
少年如猛虎一般,先發(fā)制人,撲倒匪首。
譚學(xué)武虎背熊腰,氣功了得,運(yùn)氣癟下肚子,又猛一舒張,摟后腰的少年兩臂“咯嘣”一聲,關(guān)節(jié)脫臼。
譚學(xué)武掙脫少年,急轉(zhuǎn)身揮拳直奔面門。
少年趁勢朝側(cè)旁一閃。
譚學(xué)武用力過猛,一招閃失,栽得鼻青眼腫。
謝之屏疾步上前,一招“旱地拔蔥”,譚匪就范。
謝之屏派人尋找渡船,準(zhǔn)備過河。
河畔,一個形跡可疑之人東張西望,猛然見譚學(xué)武等匪首被一根鏈條拴在一起,大號一聲:“大事不妙!”撒開腳丫子逃奔,慌忙中絆了一個跟斗,爬起又跑。
謝之屏鳴槍示警。
可疑之人又撲地一跤,再沒爬起,眾少年一擁而上。
謝之屏就地審問:“你是何人?要去哪里?”
可疑之人:“趕城的,回家去。家在前邊……前邊的莊子?!?/p>
“叫什么?”
“曾大……鄭大……”
謝之屏喝令查杈子:“由你指認(rèn)!”
查杈子:“他……他是孫……孫大炮?!?/p>
謝之屏:“眾‘英雄’聚首新康酒店,你為何不去?”
孫大炮:“怕誤中奸計,又怕丟了官職,故在此刺探究竟?!?/p>
謝之屏揶揄道:“孫大炮,你終究沒逃脫如來佛的手心!”
謝之屏眉飛色舞地講著。
房東拿出過年的“雙升”“串鞭”,乒乒乓乓燃放,以示慶賀。
爆竹的紙屑在空中飛舞。
遠(yuǎn)遠(yuǎn)的,有個人影不停地?fù)]動圍巾,嘴里喊著什么。
殷詠生從室內(nèi)走出。
韻妹一路奔跑一路呼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俺給岺主任送軍鞋……”
狗吠聲已連成一片。
殷詠生迎上前去:“敵人多路掃蕩。準(zhǔn)備迎敵!””
送軍鞋途中,韻妹手里提著鞋,脖梗上掛著鞋,沿荒僻草路,一蹽腿走出二三里。
穿過一個莊子,眼前是片開闊地。身穿土黃軍裝的日偽軍隊伍從天而降。
狹路相逢,韻妹心中忐忑。身側(cè)是個泥潭。泥潭邊草叢里一個克伏閘。不容細(xì)想,韻妹手忙腳亂,把手提的鞋、脖子上吊著的鞋,一股腦兒扔進(jìn)克伏閘,又抓了幾把衰草偽裝。
為首的偽軍近在咫尺:“丫頭,是扒草嗎?快告訴我共產(chǎn)黨、新四軍在哪里?”
韻妹:“小孩子不管大人的事。家里沒柴燒,出來扯草?!?/p>
鬼子:“那你就是兒童團(tuán)??焐蟻碜屛覚z查!”
韻妹:“俺早就看見你們隊伍開過來了,是兒童團(tuán),還不去向新四軍報告?”
日偽自討沒趣,隊伍開走。
村前,人群鼓噪聲一片。
馨妹手執(zhí)鐮刀,臂挎草籃,走在田堘上。舉目遠(yuǎn)眺,意外發(fā)現(xiàn)人堆里有得水阿公、阿芳姐姐的身影。爺倆被村民扯來扯去、藏來藏去。幾個偽軍像惡狼撲羊,想捉又捉不住他們,氣得直勾勾干瞪眼,脖子上暴著青筋,吊嗓門叫囂。
偽軍舞槍弄刀,挨個兒敲著村民的腦袋,村民不甘示弱,徒手交鋒。
馨妹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一溜煙擠進(jìn)人群。危急之中,一芳一雙漂亮的杏眼,向她投來求助的一瞥。
馨妹擠到一芳跟前。一芳暗里遞給她一把手槍。
馨妹將草籃子里的手槍藏進(jìn)牛糞餅。
槍聲響了。馨妹驚悸張望。
偽軍和村民的混戰(zhàn)天昏地暗。
搏斗中,有誰喊了一嗓子:“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馨妹情急下?lián)]動鐮刀,將拴在木樁上的牛繩砍斷,隨手操起一根扁擔(dān),狠狠朝牛屁股打去。
老牛躥出牛棚,發(fā)瘋地向村口人群沖殺過去。
馨妹大呼:“牛逃啦!牛逃啦!幫忙捉牛!”
村民大噪:“瘋牛!瘋牛!惹不得!”四處逃散。
木欞里面,一雙誠惶誠恐的眼睛向外張望。
村口。紅妹風(fēng)一樣地往家跑:“鬼子、鬼子來了!”
稍遠(yuǎn)處,兩個方向來的日偽軍若隱若現(xiàn)。
晁昭虞握槍的手不停地指揮:“快!快!”
木欞后,元牛一牽衣襟:“公公,嚇傻了不成,還不躲起來?”
于得水掉轉(zhuǎn)頭,老淚縱橫:“才離狼窩,又入虎口。死數(shù)定了,天意難違!”
元牛沒轍,不得已來到門口。
紅妹一步跨進(jìn)家門:“俺哥,你去‘迎’鬼子!”
元牛眼睛忽地亮堂,急急忙忙躥出大門,向右墻拐跑進(jìn)隔壁鄰居家。
元?!艾F(xiàn)身”,恰恰落入鬼子的視野。
倉見吼叫:“快抓!”
得水阿公惶恐徘徊,沮喪唉嘆。
紅妹:“公公,鉆進(jìn)床底下!”
得水淚流滿面:“阿芳、阿芳咋辦?”
于一芳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間流出,泣不成聲。
紅妹一鼓作氣,把還在遲疑的于得水推到床下。
騷亂聲紛至沓來。晁昭虞一伙如入無人之境,打狗抬豬,一網(wǎng)打盡。
紅妹奪門而出,向左墻拐到鄰居家,手卷成喇叭:“阿芳姐姐,藏好,不要被老總發(fā)覺!”
偽軍聽從“招呼”,直奔鄰居家搜索。
哭作一團(tuán)的一芳藏進(jìn)衣柜,紅妹關(guān)上柜門。
“你家有繩子?”倉見來到門首,前腳進(jìn)門,后腳剛欲抬起之時,忙又把腳縮回:“邋遢!”
紅妹迎上倉見:“‘政府軍’剛剛來過,把俺家糟蹋得一團(tuán)臟亂。皇軍找繩子啥用?”
倉見:“捉到一個匪共,游擊隊!”
隔壁傳來元牛被毆的號叫聲。
紅妹暗暗一驚:“繩子?有?!?/p>
“快快拿來!”
“皇軍在門外等著,馬上給你找繩子?!?/p>
水米尾隨倉見身后:“太君……”
倉見:“就拿來?!?/p>
紅妹找來繩子,倉見又將繩子遞給水米。
紅妹:“皇軍搞錯了,皇軍抓的那個不是游擊隊,是來俺家走親戚的?!?/p>
“走親戚的、走親戚的……”元牛被五花大綁,一路號啕。
鬼子拳腳交加,押著元牛從她面前走過。
紅妹癡愣愣望著鬼子帶走元牛,淚在眼眶打轉(zhuǎn)。
晁昭虞一無收獲,吹胡子瞪眼,折回頭:“丫頭,你的‘阿芳姐姐’是哪個?”
紅妹從滿地破爛中撿起一只鞋:“走親戚的表姐,丟下這只鞋,撩腿跑啦!”
晁昭虞:“這個‘阿芳’,是不是我的夫人?”
紅妹:“聽說了。你的夫人是一芳,俺阿芳姐姐不是一芳,才13歲。”
晁昭虞:“13歲也成。13歲當(dāng)媽的多了去?!?/p>
紅妹:“你要找阿芳姐姐做夫人?”
晁昭虞:“是吶。跑掉一芳,有阿芳。你叫她‘藏好’,她藏在哪里?”
紅妹:“有好地方就藏,俺不知她藏在哪個好地方?!?/p>
晁昭虞:“都翻遍了。她會鉆地洞?”
紅妹:“她有兩條腿呀。說不定,阿芳姐姐去了長江邊,搭上了去崇明的船?!?/p>
晁昭虞氣急敗壞:“你膽敢騙到我的頭上。把‘小共匪’逮走!”
烽煙遍地,戰(zhàn)火紛飛。
武裝隊、農(nóng)抗會、青抗會鏖戰(zhàn)“掃蕩”日偽。
婦抗會、兒童團(tuán)穿梭在火網(wǎng)中,實施火線救護(hù)。
于一芳以淚洗面。
于得水痛斷肝腸:“俺阿芳,如今嫁不出去啊?!?/p>
殷詠生:“這不是你們的錯,是國恨家仇!”
“四妹子”像個落湯雞,渾身污泥臟水,瑟瑟打戰(zhàn),來到殷詠生面前。
殷詠生一怔:“‘淘氣包’掉進(jìn)河浜,一個個不都凍壞了嗎?”
“打掃戰(zhàn)場!”徐文竹、岺秀賢抬著一個子彈箱、一挺機(jī)槍、兩支步槍、一只號子入室。
殷詠生愕然:“戰(zhàn)利品?”
岺秀賢:“誰都沒在意,小水溝里有‘彈藥庫’。四妹子發(fā)現(xiàn)的?!?/p>
殷詠生呵呵笑道:“‘淘氣包’行啊?!?/p>
“‘戰(zhàn)利品’也有戰(zhàn)俘!”時春、周練押著丁樂山、楊井民、沙石平等六名偽軍,出現(xiàn)在門首。
殷詠生喜出望外。
時春:“他們就是上回劉鐵海策劃暴動的六人?!?/p>
殷詠生:“教育后,放他們回原部隊。”
郁葦娥哭著跑進(jìn)鄉(xiāng)政府。
眾人都為之一怔。
郁葦娥鼻涕一把淚一把地:“俺元牛、紅妹……”
時春不自禁地大笑:“葦娥趕得巧呀!”
殷詠生不露聲色:“馬上還你一個元牛、紅妹!”轉(zhuǎn)對得水爺倆,撫慰道,“鄉(xiāng)政府給你們安個家,暫時過幾天原始人的生活,你們看好不好?”
又筑起一個“環(huán)洞舍”。洞舍喜氣洋洋,“四妹子”捎來“過年東道”:年糕、饅頭、紅棗、花生。
一幅由徐文竹撰寫的春聯(lián),使“環(huán)洞舍”蓬蓽生輝。
得水樂得合不攏嘴。
蘭妹捧著一芳縫制的軍衣,嘖嘖稱道:“阿芳姐姐手藝真棒,絎的繰繚的邊,跟機(jī)子一樣。”
一芳:“趕在年卅前,要縫制完兩件棉衣。布匹、針黹和蠟燭都拿來了。岺主任剛剛來過?!?/p>
殷詠生直率、務(wù)實,進(jìn)門便詢問后勤工作。
岺秀賢走到“夾墻”邊,打開夾墻的暗門說:“后勤工作,婦抗會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p>
“教抗會也做了大量工作?!毙煳闹裥刈邅恚岩粡垺叭粘瘫怼边f給殷詠生。
殷詠生饒有興味地細(xì)心瀏覽。
徐文竹:“新春來臨,老師們把各村‘游校’中能歌善舞、能寫會編的文藝骨干組織起來。個別比較偏僻的村,沒有學(xué)校,從私塾中挑選愛唱愛蹦的孩子,組成‘代表隊’,排演了多臺節(jié)目。從初一到初十,日程滿滿的?!?/p>
殷詠生大笑道:“我還當(dāng)是一個什么大會的‘議程’!準(zhǔn)備工作做充分了?”
徐文竹:“簡單的道具、服裝、化妝品,是老師們自掏腰包?!?/p>
殷詠生:“演出節(jié)目有哪些?”
徐文竹滔滔不絕:“認(rèn)真說起來,半天說不完?!?/p>
殷詠生又爽朗大笑:“我哪有時間聽你說半天,一刻鐘還不行嗎?”
徐文竹:“簡單說有獨(dú)唱、合唱、雙簧、快板、秧歌劇、小話劇、皮影戲……”
殷詠生:“內(nèi)容?”
徐文竹:“《打鬼子》《哥哥上前線》《好漢當(dāng)兵》《放牛娃》《墾春泥》……”
殷詠生:“小孩子排演了這么多節(jié)目,是慰問新四軍傷病員?”
徐文竹:“新四軍傷員是從各連、各單位下來的。把他們集中起來,開個聯(lián)歡會?!?/p>
殷詠生搖了搖頭:“傷兵集中有困難。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免了。不要刻意追求形式,能讓他們早一天歸隊,就是最好的慰問。”
岺秀賢插話:“還有一批成衣沒送出。”
殷詠生布置道:“抓緊時間,做好安全保衛(wèi)工作?!?/p>
夾墻壁上,一盞菜油燈。
馨妹歡天喜地:“連長叔叔穿上新衣,暖暖和和過春節(jié)?!?/p>
賀連長拍打著鼓鼓囊囊的棉衣:“充氣足,彈力大,比媽媽的好?!?/p>
馨妹瞪大眼睛:“比媽媽的好?”
賀連長:“我的家鄉(xiāng)盛產(chǎn)稻米,農(nóng)民很少種棉花。做棉衣、棉被,都要到市場去買。家里窮,就把上輩祖代魚網(wǎng)一樣的棉胎絮進(jìn)棉衣,穿著像鐵塊,不保暖。”
外面?zhèn)鱽硪魂囆∷椴?,馨妹迎了出去?/p>
“三妹子”:(菊、蘭、韻)你一句我一句:“你家的傷員,是傷兵連長?”
“聽說還是江西老表,老紅軍!”
馨妹:“是賀連長,叫賀長勝?!?/p>
惠老太自外入室:“瘋丫頭,岺主任布置下來給新四軍送棉衣的任務(wù),都完成了?”
“三妹子”興高采烈:“完成了。下一個‘任務(wù)’,要新四軍老紅軍講故事!”
夾墻的空間寸土不荒。
賀連長幽默風(fēng)趣:“故事多了去。講哪一個?”
大家七嘴八舌:“講三年游擊戰(zhàn)!”
“講‘皖南事變’!”
“講葉挺軍長!葉軍長從不打敗仗!”
賀長勝的臉上溢滿了隱痛和壓抑:“講到‘皖南事變’……”
故事才開頭,惠老太在夾墻門前努努嘴,她的身后是元牛、紅妹。
“四妹子”一擁而出:“都平安回來了?是逃出來的?”
元牛笑道:“俺兄妹身價不菲呀!我們是用2比6換的。鄉(xiāng)長用六個戰(zhàn)俘……”
紅妹眼眶紅潤,蓄著兩泓淚水。
“四妹子”疑惑莫解:“說嘛!”
紅妹語驚四座:“慰問新四軍春節(jié)演出,白忙乎!”
“四妹子”像被潑了瓢冷水,雙手掩面,傷心地哭了。
元牛:“莫耍小孩子脾氣,鄉(xiāng)長有鄉(xiāng)長的難處。鄉(xiāng)長不讓搞慰問新四軍演出,道理我不多講??墒青l(xiāng)長沒說不能到據(jù)點演出。據(jù)點有我們認(rèn)識。”
“五妹子”破涕為笑:“元牛,這鬼點子好!”“對,去據(jù)點演出!”
觀看春節(jié)慰問演出的市民人山人海。
(歌聲)春天到了今春不一般呀
陸沉挽狂瀾,許身為國家呀
我百姓、四萬萬,個個使命擔(dān)呀
我百姓、四萬萬,個個使命擔(dān)呀
戒嚴(yán)的警報拉響。
舞龍繼續(xù):
(歌聲)夏天到了天氣熱難當(dāng)呀
好鐵也打釘,好漢應(yīng)當(dāng)兵呀
兵是民、民是兵,萬眾一條心呀
兵是民、民是兵,萬眾一條心呀
士兵齊唱“君之代”國歌。
百三簡短的訓(xùn)詞:“皇國勇士們!你們將以生命效忠于天皇陛下,誓與共產(chǎn)軍新四軍決一死戰(zhàn),為大東亞共榮神圣使命爭光!”
士兵三呼:“天皇萬歲!”
舞龍繼續(xù)。
(歌聲)秋天到了孤雁宿蘆洲呀
武裝上戰(zhàn)場、沙場秋點兵呀
反清鄉(xiāng)、反掃蕩,軍民鑄長城呀
反清鄉(xiāng)、反掃蕩,軍民鑄長城呀
晁昭虞吹哨集合。士兵大快朵頤,酩酊大醉,衣冠不整,一溜三歪地奔跑集合。
晁昭虞:“歡度春節(jié),和平軍官兵沉醉酒肉,碉堡空殼,工事虛設(shè),讓匪共鉆了空子……”
舞龍。
(歌聲)冬天到了大雪兒飄呀
戰(zhàn)馬裹風(fēng)沙,鐵甲破冰雪呀
一寸土、一寸血,血溉自由花呀
一寸土、一寸血,血溉自由花呀……
鐵蹄嗒嗒。日軍所經(jīng)之地,街巷擁堵。
由商會、同業(yè)工會組織的民眾演唱團(tuán),成千上萬市民圍觀。
日軍行動受阻,開槍恫嚇。
演唱團(tuán)邊歌邊舞,一步步后撤。
報幕員上臺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歌伴舞《男兒姑娘結(jié)成對》。
五妹子在歌聲中翩翩起舞。
海門的特產(chǎn)多又多呀
花生脆又香呀
那里的男兒怎么樣呀
能不能夠打東洋
你要娶人不要娶別人
一定要來娶我
穿著你的武裝,
扛著你的洋槍
推著你那小車來……
晁昭虞率隊武裝出擊。
和平軍所經(jīng)之地,遭遇與日軍同樣的尷尬。
歌舞繼續(xù)。
(歌聲)海門的特產(chǎn)多又多呀
脆餅甜又香呀
那里的姑娘怎么樣呀
能不能夠當(dāng)模范
你要嫁人不要嫁別人
一定要嫁給我
帶著你的針黹
戴上你的紅花
坐著你那小車來……
民眾演唱團(tuán)步步撤退。
日、偽軍步步逼近。
市民海浪般狂呼:“快撤!五妹子!”
激越的歌聲,不時被聲浪淹沒。
歌聲繼續(xù)。
(歌聲)日軍軍中士兵們
中日人民沒仇恨
不要為軍閥充炮灰
不要為法西斯賣命。
日軍軍中士兵們
中日人民沒仇恨
拿起武器是敵人
放下武器是客人……
市民狂呼:“‘五妹子’,撤退!”“分散突圍!”
丁樂山、楊井民、沙石平等人把守城門。
民眾吶喊:“我們認(rèn)識!”
“我們認(rèn)識!”
“我們認(rèn)識!”
“我們認(rèn)識!”……
一片喧囂聲中,“五妹子”安全撤出城門。
“五妹子”淚水漣漣。
殷詠生聲色俱厲:“還記得我常說的一句話嗎?”
“五妹子”抽泣著:“槍桿子里面出根據(jù)地!”
殷詠生語趨平和:“對啰。我們的槍桿子還不夠。日寇和偽軍占據(jù)著我們的城鎮(zhèn)。你們別開生面地想讓鬼子過一個民間的中國年,可鬼子不領(lǐng)情!”
韻妹壯膽說:“春節(jié),鬼子戒備松懈!”
殷詠生:“沒武裝隊保護(hù),危險隨時都可能發(fā)生,誰為你們擔(dān)當(dāng)責(zé)任?”
馨妹:“我們有商會、同業(yè)工會組織的‘民眾演唱團(tuán)’!”
殷詠生:“不錯。民眾演唱團(tuán)為你們成功演出、成功撤退爭取時間,可要是沒有‘民眾演唱團(tuán)’呢?”
蘭妹理直氣壯:“元牛被鬼子逮走,了解據(jù)點,說城里有‘我們認(rèn)識’?!?/p>
殷詠生了然于胸:“元牛說‘我們認(rèn)識’,是指據(jù)點有我們的偽軍朋友,可目前,偽軍朋友只有幾個。”
紅妹、菊妹“發(fā)難”:“演戲也講‘人民戰(zhàn)爭’,看我們演出的市民有成千上萬,都會掩護(hù)我們!”
殷詠生大聲訓(xùn)斥:“下次再有這樣的冒險行動,你們不但得不到區(qū)政府的地雷獎勵,還要受罰!”
甲旺眉毛胡子汗淋淋,氣咻咻地跑來,遞過一把軍號。
殷詠生一臉狐疑。軍號,是賀連長的“親密戰(zhàn)友”。
甲旺結(jié)結(jié)巴巴:“人跑啦!”
殷詠生:“賀連長他……腿傷不是還沒好嗎?”
甲旺:“拄拐跑的?!?/p>
“來啦!”鈕雙蘭、耿蘊(yùn)鳳雙雙攙扶賀長勝,“連長跑到營房村、鐵果村去找自己的戰(zhàn)友?!?/p>
殷詠生看了看手中的銅號,又看了看賀長勝,連聲感嘆:“賀連長是不忘軍人的天職啊?!?/p>
賀長勝慨然道:“教訓(xùn)鬼子,最有分量的就是槍桿子!”從殷詠生手中拿過銅號,“在第五次反圍剿中,這把號曾屢建奇功。我就是用這把號子,集結(jié)紅軍失散人員,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堅持三年游擊戰(zhàn)的。這把銅號是我生死相依的‘戰(zhàn)友’。銅號送出的‘密碼’,戰(zhàn)友都能聽懂。”
殷詠生:“賀連長歸隊,為時尚早。不能拄著拐棍上戰(zhàn)場?!?/p>
賀長勝:“是國家是民族是人民要我歸隊,我必須為了這一切去扛槍去犧牲!”
殷詠生深受感動:“傷情因人而異。確有些輕傷的同志,歸心似箭。是分期分批歸隊,還是等全部同志的傷都養(yǎng)好了,須向區(qū)政府做請示。若是分批,賀連長也是榜單中的最后一名?!?/p>
賀長勝無奈地苦笑。
“五妹子”爭著占先,各不相讓。
殷詠生爽快地答應(yīng):“向區(qū)政府請示,任務(wù)可以考慮交給你們。這是給你們?nèi)?jù)點演出挨‘批’后的一點兒補(bǔ)償??墒恰?/p>
“五妹子”緊張地:“‘可是’?又不讓我們送信去區(qū)政府?”
殷詠生:“‘肩上挑的縣政府,手里提的區(qū)公所’,是蘇中抗日斗爭的‘特產(chǎn)’,區(qū)政府不好找啊。還有,接受任務(wù)的只能是一人!”
“四妹子”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韻妹。
韻妹喜上眉梢:“爹,保證完成任務(wù)!”
殷詠生走到桌邊,在日記簿上撕下一指寬的紙條,匆匆寫下一行字,卷成紙釘,遞給馨妹:“我一錘定音!”
韻妹號啕:“不干!我不干!”
馨妹遲疑一下。
殷詠生堅定地:“去吧!”
“四妹子”備感失落,用嫉妒的目光望著馨妹走出去。
徐文竹滿面堆笑地走來,手提鼓鼓囊囊的包裹,招呼“四妹子”。
殷詠生:“這么沉?徐主任,包里啥東西?”
徐文竹:“上級轉(zhuǎn)來的。”
展開包裹,是一捆紅黃綠三色的傳單。落款為日人反戰(zhàn)同盟蘇中支部。
候船的人群熙來攘往,一條毛茸茸的獅子狗穿梭在人群中。馨妹臂挎竹籃,東張西望,不停地叫賣:“賣茶葉蛋!賣茶葉蛋!”
幾個值勤哨兵吆喝:“想擺渡?”
馨妹迎上哨兵:“嘗嘗俺煮的茶葉蛋?!?/p>
對岸渡船搖過來。
哨兵往兜里揣茶葉蛋。
一個老婆婆攜孫兒買茶葉蛋。籃底掏空。
馨妹:“說嘗嘗……老總不給俺留一個?”
哨兵一揮手:“上船去吧?!?/p>
獅子狗不離左右,隨馨妹上了渡船。
偽軍:“丫頭,過來檢查!”
馨妹的竹籃中是用土紙包的兩包麻花。
“走親戚。”馨妹隨手給偽軍送上一包。
偽軍盯著“草蓊子”不放行。
馨妹:“擺渡口老總查過的。”
偽軍:“脫!”
馨妹不敢違拗,脫去草蓊子。鞋底粘著狗屎,偽軍嗅到異味,五官錯位,嘴咧向耳根:“快滾!”
獅子狗寸步不離,隨馨妹走開幾步。
偽軍喝住:“這條狗養(yǎng)眼!都給我站?。 ?/p>
馨妹微微一怔,忙轉(zhuǎn)移視線:“籃里只剩一包麻花,老總都要,我到親戚家里就沒飯吃了。”
偽軍:“管不了那么多!”取走籃內(nèi)僅有的一包。
兩偽軍色瞇瞇地與農(nóng)婦調(diào)笑。
沒等盤問,馨妹主動與哨兵搭訕:“俺是賣油的。聽說你們據(jù)點人增多了,吃的油也多。”
哨兵走離哨位:“你膽子好大,竟敢到這里來刺探情況,就憑這點,老子就可以抓你去日軍指揮所處決!”
馨妹轉(zhuǎn)身欲走。
哨兵在她身后喝道:“既然來了,油不能帶走!”
馨妹遞給哨兵一瓶:“付錢,正宗小磨麻油。”
哨兵:“香油都留下!”
馨妹:“付錢!”
哨兵甩出大巴掌:“付錢?老子當(dāng)兵半年,還沒見過錢是公的母的!獅子狗也不能走,老子要?dú)⒘顺怨啡?!?/p>
馨妹臉上印下五個指印,大聲號啕,暗向獅子狗踹一腳。
獅子狗嗷嗷兩聲,沖過哨卡。
“狗逃了!狗逃了!老總把狗嚇跑了!”馨妹呼著愛犬,連哭帶跑,闖過哨卡。
“二妹子”蹦蹦跳跳,一路追逐,不經(jīng)意間,來到日軍哨所。
紅妹煞有介事,驚聲尖叫:“闖大禍了。咋跑到哨所來玩?”
蘭妹附和:“糟啦??焯用?!”撒腿躲到哨棚后面。
鬼子哨兵兇神惡煞,端著槍喝道:“滾開!哈牙哭(快)!”
紅妹上前兩步,扮個鬼臉:“既然來了,皇軍,給兩個子彈殼玩?!?/p>
哨兵喝斥:“八嘎!大日本國內(nèi)缺銅,子彈殼不能給,開路開路!”
紅妹:“俺有梨膏糖。梨膏糖換子彈殼,行不?”
哨兵:“什么梨膏糖?拿來看看!”
紅妹從兜里掏出兩大塊梨膏糖:“小孩頂喜歡吃的。”
哨兵:“子彈殼的沒有,梨膏糖的留下?!?/p>
紅妹一噘嘴巴:“不給子彈殼,梨膏糖還我!”
哨兵掄起槍托,朝紅妹屁股狠狠搗一下,紅妹撲地栽倒。
蘭妹從哨棚后走出,向紅妹努努嘴。
紅妹一骨碌爬起:“梨膏糖不要了,下回送梨膏糖,一定給子彈殼!”跑開。
鬼子小頭目倉見前來查哨,左右開弓,惡狠狠扇了哨兵兩個嘴巴:“匪共來了,你知不知道?”
哨兵渾然不知:“匪共?沒啊?!痹捨赐辏职ち藘蓚€嘴巴。
倉見怒不可遏,來到哨棚,手示紅黃綠三色“日人反戰(zhàn)同盟蘇中支部”傳單:“誰貼的?哪里來的?”
哨兵驚駭不已:“不知何人所為?!?/p>
倉見:“人呢?給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哨兵摸著頭頂?shù)匿摽?,東張西望?!岸米印辈灰矶w。
倉見:“她們給你什么東西?”
哨兵甕聲甕氣:“梨膏糖。匪羔子說,小孩頂喜歡吃的。我還沒舍得吃,給長官留一包?!?/p>
倉見打開紙包,梨膏糖有五分厚,碗口大小,掰下一塊,中間夾有紅黃綠三色“在華日人反戰(zhàn)同盟蘇中支部”傳單,大叫:“大和族的叛徒!”
“二妹子”沉浸在喜悅之中。菊妹匆匆跑來:“上級要求,一定要讓鬼子看到傳單。你們?nèi)ス碜訐?jù)點送‘禮品’,鬼子都收下了,立功!”
紅妹喜上眉梢:“這也算立功?”
菊妹:“你們的辦法不錯,一個送梨膏糖,一個貼傳單。韻妹也要立功?!?/p>
蘭妹:“韻妹咋立功?”
菊妹:“她在鬼子據(jù)點關(guān)過幾天,熟悉工事情況。拆地堡!”
紅妹:“拆哪里的地堡?”
菊妹:“柳倉橋東門。這個地堡白天有三個鬼子,夜晚無人駐守。韻妹帶路,民兵隊長阮時春帶民工的幾十輛小車去。”說著,眼圈兒紅潤。
“二妹子”趣笑道:“哭鼻子,羞不羞?‘功’虧欠了你?”
菊妹:“俺的‘禮品’沒送出去,‘功’在哪兒等著呢?”
蘭妹:“你咋立功?”
菊妹抹去一把淚,神秘兮兮:“俺去俺姥家,經(jīng)老荒場……”
呱嘰、呱嘰的皮靴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十多個鬼子從營房出來,出操去“老荒場”。
“三妹子”佇立觀望。
菊妹捅捅紅妹、蘭妹:“沒軍事行動。鬼子跟鐘表一樣,準(zhǔn)時六點鐘出操,半點鐘后回?fù)?jù)點吃飯,天天如此?!?/p>
呱嘰、呱嘰的皮靴聲由小到大,由遠(yuǎn)而近。
菊妹:“哦,等來了。有好戲看了!”
滿地花花綠綠的傳單,出操的鬼子爭先恐后拾了看。
倉見哇啦一叫,大家才把傳單集中起來。
水米突然高叫:“丑牌子!丑牌子!”
老荒場一角,“丑牌子”上畫著百三壽比的畫像。
倉見暴跳如雷:“支那刁民壞啦壞啦的,敢羞辱皇軍!統(tǒng)統(tǒng)地拔掉!”
鬼子蜂擁而上。地雷爆炸。
東方紅艷艷。在朝陽下,“三妹子”開心的笑臉,像個熟透的蘋果。
拆毀的地堡,殘留一堆土坷垃,三色傳單滿眼皆是。
百三臉色鐵青,歇斯底里:“匪共平毀地堡,連一塊磚頭也沒留下!”
晁昭虞深施一禮:“太君,這個地堡到底應(yīng)驗了?!?/p>
百三:“支那人篤信卜卦星相、五行秤命、風(fēng)水地理、麻衣神像。什么‘應(yīng)驗’?”
晁昭虞如數(shù)家珍:“駐守地堡的是三個皇軍,一個是大日本國內(nèi)來的,先天不足,瘸腿;一個是戰(zhàn)場下來的,后天失調(diào),瘸腿;第三個是國內(nèi)征來的,‘獨(dú)眼龍’。三人都?xì)埲辈蝗?,他們駐守的地堡,也注定是‘殘缺不全’?!?/p>
百三緊蹙眉宇。
小鬼子田尻心領(lǐng)神會,俯首哈腰:“太君下身瘙癢,疼痛難禁?”
百三趔趄而行,吩咐左右:“經(jīng)診所,招呼喬洪波速去看我!”
喬洪波按脈問診,翕目沉吟:“醒公……”
鐘醒吾:“什么???”
喬洪波頭搖了一搖:“據(jù)脈象……沒病。醒公要我來府上,究竟為啥事?”
鐘醒吾遞過一張報紙。
喬洪波關(guān)注報紙日期:“這是一個月前的重慶《新華日報》?!?/p>
報紙頭版頭條是周公痛斥國民黨反共投降派的一首著名詩篇《千古奇冤》。
鐘醒吾:“‘皖南事變’,是國民黨第二次反共高潮的頂峰,事變波及全國。在南通,敵、偽、頑三位一體,老夫想去親友家走動走動,過鹽涇浜發(fā)生了難題?!?/p>
喬洪波:“封河?封河的是誰呢?”
鐘醒吾:“中統(tǒng)?!?/p>
喬洪波邊收拾青囊,邊沉吟,忽然腦中電光石火般地一閃:“有法?!?/p>
鐘醒吾:“老弟有何妙計?”
喬洪波:“天賜良機(jī)。封河,能封住他嗎?對付中統(tǒng),有一張王牌?!?/p>
鐘醒吾:“軍統(tǒng)?”
喬洪波:“不錯。國民黨軍統(tǒng)局南通站組長前一天來了柳倉,游說晁昭虞?!?/p>
鐘醒吾:“此人是誰?”
喬洪波:“嚴(yán)興漢。公開職務(wù)是偽26師陳才福部一個什么副官。奉老蔣之命,做汪偽軍的情報工作。路途受點風(fēng)寒,敝人曾在晁那里給他看過病?!?/p>
鐘醒吾:“此公向日無多交往?!?/p>
喬洪波:“此人還有一個‘特長’,見了女人就走不動,只要有好玩的地方……”
嚴(yán)興漢、鐘醒吾和其孫安子(八九歲)正朝碼頭走來。安子懷摟一只獅子狗。
鐘醒吾邊搖頭邊說:“嚴(yán)先生,中統(tǒng)封河,你看怎么辦?”
嚴(yán)興漢:“醒公如此膽???有我呢?!?/p>
鐘醒吾駐足觀望。數(shù)個中統(tǒng)人員在河岸來回溜達(dá)。
鐘醒吾:“算了算了。咱們?nèi)遣黄鹑思遥热蘸笃届o了再過河去不遲?!?/p>
嚴(yán)興漢吐口唾沫:“老子有公事,看誰敢不讓老子過河!”說著來到碼頭。
中統(tǒng)盛氣凌人:“各位請回,今天可能有共黨路過,封河!”
嚴(yán)興漢手示鐘醒吾:“醒公是我請來的,誤了公務(wù)你擔(dān)責(zé)得了嗎?”
中統(tǒng)不甘示弱:“老子也是執(zhí)行公務(wù)。若讓共黨混過去,你吃罪得起?”
嚴(yán)興漢大動光火:“有眼無珠!‘老子’?你在跟誰說話,竟敢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中統(tǒng)不識時務(wù):“老子誰都不買賬。你在這滋事生非,裝瘋賣傻,我馬上把你送走!”
嚴(yán)興漢惱怒異常,拔出手槍:“活膩了不成?你若多嘮叨半句,我立馬把你斃了!”
中統(tǒng)劍拔弩張,絲毫不讓步,同時拔出手槍一揮:“來呀,把他的槍下了!”
鐘醒吾從中斡旋:“息事寧人吧。都別逞一時之性,感情用事,弄到彼此都無法退步。軍統(tǒng)、中統(tǒng),兩塊牌子,一個老子,在一個地方混事,彼此打內(nèi)戰(zhàn),太不應(yīng)該!”
中統(tǒng)將嚴(yán)興漢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仍虛張聲勢:“想必馬組長(國民黨中統(tǒng)局南通站頭目)的為人,你是知道的,就是敢碰釘子!”
嚴(yán)興漢亮出軍統(tǒng)“派司”:“狗屁馬組長、驢組長?他敢在我頭上拉屎撒尿,無一例外做我的‘活靶子’!”
鐘醒吾竭力排解:“為公事傷了和氣不值!封河是封共產(chǎn)黨,還能給自家人過不去?”
中統(tǒng)開始松動:“馬組長要問起,我不好交代呀?!?/p>
鐘醒吾:“都是朋友。見了馬組長,由我通融,絕不讓你為難。”
嚴(yán)興漢、鐘醒吾、安子登船。
渡船向彼岸駛?cè)ァ?/p>
渡船靠岸。
鐘醒吾和扮成男童的馨妹摟著獅子狗,棄舟登岸。
馨妹懷摟獅子狗,獅子狗親昵地?fù)u著尾巴。殷詠生從狗尾巴毛中取出“情報”,展信閱讀。信中四個字“還軍于民”。
殷詠生審視良久,百思不解,徘徊推敲。
戶外傳聲:“馨妹任務(wù)完成得很好嘛!”
殷詠生迎出門:“長舟兄,路途多有險阻?”
夏長舟單槍匹馬,一路風(fēng)塵:“是呀,是呀,還多虧‘軍統(tǒng)’呢?!?/p>
二人進(jìn)屋。
殷詠生:“‘軍統(tǒng)’肯幫忙?”
夏長舟:“在魁星樓,鐘醒吾做東暢飲。醒公指名道姓對嚴(yán)興漢說他是我小舅子。有軍統(tǒng)信任、關(guān)照,一路波瀾不驚,順風(fēng)順?biāo)!?/p>
殷詠生迫不及待:“聊到這兒,還沒聊正事?!€軍于民’,就是不要主力。新四軍主力、八路軍主力,不能沒有?!?/p>
夏長舟調(diào)侃道:“這回,你這個‘游擊專家’領(lǐng)會錯了。不僅你,主力部隊的一線將士,當(dāng)初也沒能領(lǐng)會其精髓。主力地方化,一句話,老大哥帶小弟弟。猛烈擴(kuò)軍,向敵后發(fā)展,是新四軍陳毅代軍長的決策!”
殷詠生:“主力全部地方化,總不太妥吧?”
夏長舟:“不是全部。部分主力地方化后,主力更精干,同時提高了地方武裝軍事素質(zhì)和戰(zhàn)斗力。隨之,地方化也就逐漸消失,一支支新的主力,在數(shù)量龐大的地方武裝、人民自衛(wèi)武裝中誕生?!?/p>
殷詠生感慨萬端:“陳毅代軍長雄才大略,深謀遠(yuǎn)慮啊。”
馨妹復(fù)入:“得水阿公和一個叫二網(wǎng)的來了?!?/p>
院內(nèi)。傳來于得水的吆喝聲:“二網(wǎng),你小子老祖宗也不認(rèn)嗎?”
夏長舟:“在我龍埠區(qū)、皋港鄉(xiāng),有一個連的新四軍老大哥,還能帶不出一個團(tuán)?‘還軍’之事,迅速向傷兵連官兵傳達(dá)。傷病痊愈的官兵,加強(qiáng)地方軍的整訓(xùn)、練兵工作?!闭f畢告辭。
于得水和二網(wǎng)進(jìn)門。
詠生向馨妹看了一眼:“沒你的事了。”
二網(wǎng)望著馨妹走出去,拘謹(jǐn)?shù)乇持先耍淮辍俺缈偂辟x予他的使命,匆匆離去。
得水盯著他的背影,氣得直哼哼:“二網(wǎng)無名小輩,來了也不去見我,見了面一句話也不說,壞了祖宗規(guī)矩,成何體統(tǒng)!”
詠生:“二網(wǎng)在‘崇總’跑交通,負(fù)有特殊使命。你要做他的祖宗,他還能見你嗎?”
得水:“俺家與二網(wǎng)祖上親如同胞,情同手足?!?/p>
詠生:“大伯是崇明過來的?”
得水心潮澎湃,嗓音哽咽:“那是庚子年(1900)的事。俺于、田兩家人,肩挑擔(dān)子,手推小車,從崇明北側(cè)過大江,來海門墾區(qū)‘淘金’。哪知一到墾區(qū),二網(wǎng)的爺壬土兩窩淚水,對我們訴苦,金銀蕩、金銀蕩,荒灘鹽鹵白茫茫;種田種到金銀蕩,這下上了張謇的當(dāng)’!”
詠生禁不住大笑:“壬土打‘退堂鼓’?”
得水淚水像撒落的算盤珠:“大哥精明啦,小九九背得滾瓜爛熟,說什么此田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圍墾筑堤三年,三年淋堿、三年瀝鹽,前后八九年光景,還未收一粒谷,掉進(jìn)去那么多銀子,誰吃得消呀。唉……”哽咽嘆著氣,“自此,俺哥倆天各一方……可數(shù)十年來,隔江過從,從未間斷。年關(guān)節(jié)氣,我們各敘離蹤,就著兩泡酸淚,一杯苦酒。前兒,大哥又來了?!?/p>
詠生:“又續(xù)上小酒了?”
得水連連搖手:“不不,這回帶來的信息,非同小可。”說著身子朝前湊了湊,神色詭異,壓低嗓門,嘀咕著,末了恢復(fù)常態(tài),“俺早年吃‘水飯’的,為報答新四軍的大恩大德,把‘任務(wù)’交給俺爺倆?!?/p>
窗欞前,馨妹撲閃著一雙靈動機(jī)敏的眼睛偷聽著,一閃身,興沖沖離開鄉(xiāng)政府。
寬闊的河溝。北風(fēng)勁吹,沙沙有聲。河畔榛莽起起伏伏,采菱桶若隱若現(xiàn)。
港坡密密層層的草叢里,一行腳窩。
腳窩延伸,一群覓食的鷗鳥,撲嚕嚕驚飛。
馨妹磕磕絆絆,爬上港坡。
一聲招呼突如其來:“馨妹!”
馨妹向四下望了望:“你們從哪里來?”
“四妹子”從蘆葦蕩中冒出頭來:“給阿公爺倆送‘吃東’!”
馨妹拍打身上的枯葉、草屑:“沒見到阿公,也沒見阿芳姐的蹤影?”
“四妹子”驚詫不已:“對頭!你做了‘諸葛亮’了?”
馨妹笑道:“肯定是呀,來來來!”把在鄉(xiāng)政府窗欞下聽來的話細(xì)說一遍。
“四妹子”嘰嘰喳喳:“爺倆去了崇明?”“兩個新四軍女兵要過江?”“有沒有聽錯?”
馨妹:“絕對不會聽錯?!?/p>
“崇明北腳,江面寬闊,風(fēng)浪大,阿公爺倆行不行?”
“‘孤島’崇明,日軍防守嚴(yán)密。江上有汽艇日夜巡邏!”
“還有飛機(jī)。高空封鎖長江!”
馨妹:“弄條船。等阿公的船過江,好接應(yīng)?!?/p>
“四妹子”:“還要保密。俺媽不允許弄船,怕被海龍王吃掉?!?/p>
陰風(fēng)慘慘,夜黑如墨。
埋伏著一艘四槳兩噸小民船。
沙灘上,絲網(wǎng)船隱蔽待發(fā)。得水神情專注,緊盯江面。
江中,敵巡邏艇由東向西行駛,漸行漸遠(yuǎn)。
得水低聲發(fā)出指令:“開!”
船尾掌舵的阿芳揮篙猛力一撐,船緩緩駛離沙灘。
得水威武地屹立船板,叉開雙腿,兩臂揮動雙槳。
固定在船舷槳座上的木漿,發(fā)出吃力的咯吱咯吱聲。
天際出現(xiàn)一點柔弱的“燭火”?!盃T火”在江面升騰的霧靄中,時明時暗。
小民船上。“五妹子”忽然警覺起來:“飛機(jī)!”
“燭火”魔法般地裂變成兩點、三點。
一架、兩架、三架。
敵機(jī)下降到百米高度,引擎的轟鳴聲由遠(yuǎn)而近,由弱變強(qiáng)。
一顆曳光彈劃破夜空。
長江主航道以南一側(cè),絲網(wǎng)船發(fā)出求救信號。手電筒一撳一滅、一撳一滅。
小民船船尾。掌舵的馨妹發(fā)令:“開船!”
洶涌的江水被劃出一道巨大的圓弧。在曳光彈的照明下,敵巡邏艇掉轉(zhuǎn)航向。
頭頂,飛行圈越來越縮小,敵機(jī)低飛盤旋。
絲網(wǎng)船時而在浪峰爬行,時而在浪谷掙扎。敵機(jī)投下的炸彈,在船舷兩側(cè)爆炸。爺倆渾身上下,被冰冷的江水打濕。
一顆“臭彈”恰中后艄船板,阿芳速即起立,飛起一腳。
入水的炮彈滯后一兩秒爆炸,激起數(shù)丈高的水柱。
江水翻滾,涌浪一個接著一個。絲網(wǎng)船像無根的浮萍,劇烈顛簸。
“五妹子”清晰地看見絲網(wǎng)船遭遇的一切。
馨妹揪著心,發(fā)出指令:“阿芳姐的腳受傷了。劃呀!”
數(shù)十條民船如箭控弦上,一觸即發(fā)。
呂咸福的木船上。
有人急切地問:“咸福?”
呂咸福:“說!”
“靠近敵船,手榴彈怎么打?”
“這時候還問?打手榴彈,先揭頂蓋?!?/p>
“頂蓋怎么揭?”
“唉……”
有人問:“槍咋打呀?”
時春:“直拉機(jī)柄?!?/p>
“機(jī)柄拉不開。”
“先開保險?!?/p>
“保險咋開?”
“唉……”
周練:“靠近敵船,要狠狠揍他個龜兒子!”
有人問:“地雷當(dāng)手榴彈打,管不管乎?”
“管呀!”
“要不要揭‘頂蓋’?”
“‘震發(fā)’地雷,受到外力即爆發(fā)。”
傷愈參戰(zhàn)的20位新四軍戰(zhàn)士因不習(xí)水戰(zhàn)暈船,在嘔吐。
傷兵連長賀長勝的戰(zhàn)船,船頭架著機(jī)槍。
機(jī)槍手向巡邏艇打出幾梭子,子彈不是打飛,就是落入江中。
賀長勝下令:“先打當(dāng)面之?dāng)?,再打敵船水位線以下!”說畢,又開始嘔吐。
鬼子一手扶擲彈筒,一手填炮彈。
眩暈中,賀連長抬起駁殼槍,一梭子彈瞬間飛出槍口。敵應(yīng)聲栽倒炮位旁,小炮彈在彈筒中爆炸。
戰(zhàn)士齊呼:“打中了!打中了!”
敵艇被5條“主力船”團(tuán)團(tuán)包圍。艇上之?dāng)彻铝o援,呈巷戰(zhàn)式對射,伺機(jī)突圍。
賀長勝在眩暈中堅持指揮:“敵既無縱深,又無援軍。集中火力,擊沉它……機(jī)槍高射,把握時機(jī),打飛機(jī)……”
江水鼎沸,火網(wǎng)交織。敵機(jī)為規(guī)避風(fēng)險,升空投彈,偏離目標(biāo)。
民船似離弦利箭。船行過速,失控與絲網(wǎng)船相撞,一名女兵墜入滔滔江水。
馨妹抽出舵桿棒,奮不顧身跳入江中,左手緊握舵板,右手送出舵桿棒。女兵抓住舵桿,被拽到船邊。落水女兵被浪擊打,雙手漸漸松開舵桿。
“閉氣!”得水手腳麻利,縱身躍上民船,兩手抓牢女兵的胳膊,拽進(jìn)船艙。
一艘增援的敵沖鋒艇啟錨,開足馬力,由西向東疾駛。
敵艇在“圍城”中苦苦掙扎。一艘主力船勇猛地抵近,五名新四軍戰(zhàn)士登艇,喊殺聲在漆黑的江面四處彌漫。
得水準(zhǔn)確地測定航向,一聲令下:“迅速脫離作戰(zhàn)水域,向偏西北45度出發(fā)!”
阿芳撥轉(zhuǎn)舵,絲網(wǎng)船劈波斬浪。
得水又一聲招呼:“小民船隨來!”
“五妹子”驚詫不已:“公公,迎著敵艇,不危險嗎?”
得水:“緊跟,不要掉隊!”
敵我相向行駛,距離越來越近。
艇上鬼子開槍。
得水毫不動搖:“不要理睬!”
“五妹子”焦急萬分:“公公!”
得水:“敵在外檔,我在內(nèi)檔!”
絲網(wǎng)船勇敢地行進(jìn)。大家發(fā)現(xiàn),原來敵我不在同一條航道,縱向距離越來越拉大。
得水鄙夷地打量著沖鋒艇,呵呵一樂:“這里是‘淺渚’啊。只有吃水淺的木船才能通過!我走我的!”
絲網(wǎng)船擦底前行。
沖鋒艇打了幾個轉(zhuǎn),鬼子眼睜睜望著絲網(wǎng)船遠(yuǎn)去,又補(bǔ)了幾槍。
兩女兵臉色蒼白地被抬進(jìn)屋內(nèi)。一女兵劇咳。
大家忙碌起來,找生姜、拿紅糖、倒開水。
惠老太:“掉進(jìn)‘?!锪??”
甲旺頭搖如撥浪鼓:“痰中帶血,久病的癥候。請郎中!”
秦士俊、殷詠生適時趕到。
兩女兵又一通劇咳?!拔迕米印泵Π阉齻兎銎?。
咳嗽的女兵突然愣住了。
燭臺上方一幅遺像。
女兵哽咽:“重游故地,物是人非……”
秦士俊給女兵診脈。
詠生打破沉寂:“肺病??磥聿皇且惶靸商臁?/p>
秦士俊:“不妨。有‘清血’針?!?/p>
甲旺咧嘴一樂:“這間‘功臣屋’,曾救護(hù)過兩位將軍夫人、一位傷兵連長,今天又要‘招待’兩個新四軍女兵!”
殷詠生:“您也是‘功臣’啊。”
祠堂喧騰嘈雜,盈盈喜氣,熱鬧非凡。
賀長勝在朗誦:
十年征戰(zhàn)幾人回
又見同儕并馬歸
江淮河漢今誰屬
十萬紅旗滿天飛
詩作引發(fā)陣陣喝彩。
“賀連長指揮有方。詩也作得蕩氣回腸!”
“連長,再朗誦一遍!”
賀長勝:“詩確實寫得好,可不是我寫的詩。”
“誰的詩?”
“陳毅軍長?!?/p>
眾驚呼:“陳軍長?”
賀長勝:“陳軍長文韜武略、足智多謀,是我新四軍、八路軍中著名的儒將。這首詩寫于1940年10月,當(dāng)時八路軍五縱隊南下,與新四軍一師在鹽城獅子口會師,陳軍長就即興寫下了這首詩。說的是鬼子去日無多,人民必勝?!?/p>
眾拍手稱快。
呂咸福話題一轉(zhuǎn):“陳軍長‘還軍于民’的戰(zhàn)略決策,實施起來需要時間??山討?yīng)新四軍女兵過江,戰(zhàn)斗不大,卻看出了我地方自衛(wèi)武裝的‘短板’?!?/p>
時春:“一些初次投入戰(zhàn)場的民兵,扔手榴彈不知揭頂蓋,直拉機(jī)柄拉不開,對地雷的種類不能識別?!?/p>
周練感嘆道:“這回要是沒有新四軍老大哥,別說擊沉敵艇,恐怕連兩位新四軍女兵的安全也不能保證。這樣沉痛的教訓(xùn),刻骨銘心。”
賀長勝:“加強(qiáng)民兵整訓(xùn),抓緊技術(shù)練兵,提高軍事素質(zhì),是當(dāng)務(wù)之急。江西籍戰(zhàn)士不習(xí)海戰(zhàn),暈船、嘔吐,機(jī)槍打不準(zhǔn),弱點明顯暴露?!?/p>
得水熟諳水性:“長江、大海,都是很溫順的。出海前要提前開飯,吃多了要吐;三根腸子空了兩根半,也要吐。還有,心態(tài)也很重要,心靜了就能征服它?!?/p>
殷詠生走進(jìn)祠堂,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
賀長勝急切地擠過人群:“女兵的健康狀況怎么樣?”
殷詠生:“狀況都不好。她們是皖南新四軍軍部機(jī)要秘書,突圍沒有成功,被俘時又都患有嚴(yán)重的疾病。正是因為疾病,才使她們在被押往上饒集中營的途中,逃過一劫?!?/p>
賀長勝:“機(jī)要秘書?我警衛(wèi)連就是負(fù)責(zé)保衛(wèi)電臺的。是哪兩位?”
殷詠生:“她們是黎明和‘大小姐’羅虹?!?/p>
油燈下,“五妹子”精心照料著兩位女兵。
黎明突然驚喜地喊出:“馨妹子!”
羅虹也喜出望外:“‘五妹子’!”
“五妹子”驚喜地:“黎明姐姐!羅虹姐姐!”
女兵與“五妹子”緊緊相擁。
黎明:“多年沒見,馨妹,你爹娘……”
馨妹眼眶涌出兩串淚。
燭臺上方。邵百川、沈純英夫婦的遺像。
馨妹捧著鏡框走來。
黎明雙手猛一顫,接過鏡框。
兩女兵潸然淚下。
歌聲:
揚(yáng)子江頭 黃海之濱
任我們縱橫地馳騁
深入敵后 唱歌演戲
洶涌著殺敵的歌聲
抗日救亡 開展武裝
起來 起來
我們身后是鐵的新四軍……
黎明畫外音:“1939年2月,中共江蘇省委指示,貫徹中共中央六屆六中全會精神,向南鞏固、向東作戰(zhàn)、向北發(fā)展的戰(zhàn)略決策,派出一部分黨員到上海近郊和長江以北建立‘特委’。日軍自1938年春進(jìn)犯南通后,僅對海啟有過幾次大的掃蕩,大片土地還未占領(lǐng)。蘇中地理位置特殊,是我‘江北特委’的洞天福地。”
“江北特委”民運(yùn)隊組成讀報、歌詠、演劇隊活躍在城鎮(zhèn)鄉(xiāng)村。“五妹子”是民運(yùn)隊的“小尾巴”。民運(yùn)隊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五妹子”。
黎明:“新四軍東進(jìn),1940年成立‘中共蘇北區(qū)委員會’,‘江北特委’完成了它的使命。江蘇省委把特委的部分人員招回上海。在此期間,民運(yùn)隊積極發(fā)展黨的地下組織,夏長舟、邵百川、殷詠生、沈純英等十幾位同志,是我們發(fā)展的第一批黨員?!?/p>
馨妹流著淚說:“就在黎明姐姐、羅虹姐姐調(diào)回上海之后,娘執(zhí)行了一個特殊任務(wù)……”
夏長舟迎來一位齊耳短發(fā)、身著學(xué)生裝、腰束武裝帶、打綁腿、穿草鞋的不速之客楊煜蓓。
楊煜蓓遞上蘇中四地委特工委的介紹信。
夏長舟展開:“哦?特工委的楊部長!”
楊煜蓓:“四地委指示,‘特工委’要深入敵占區(qū)展開活動,對‘復(fù)隆茂’公司職工進(jìn)行抗日形勢教育。日軍霸占了‘復(fù)隆茂’,我們必須與日軍搶奪原料和財產(chǎn)。”
夏長舟:“日軍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戒備森嚴(yán)。楊部長潛伏進(jìn)‘復(fù)隆茂’公司,未必容易?!?/p>
門前,沈純英突然到來。
楊煜蓓警覺地向她投來一瞥。
夏長舟笑道:“純英,想到你,你就來到了。這位是地委‘特工委’的楊部長?!?/p>
沈純英坐下:“我是來向區(qū)政府匯報皋港的婦女工作的?!?/p>
夏長舟將地委的信放進(jìn)抽屜:“楊部長負(fù)有特殊使命。在‘復(fù)隆茂’,有你許多相知相識的小姐妹。我考慮,只有你可助楊部長一臂之力?!?/p>
沈純英:“好。當(dāng)初,在日軍駐廠前夕,‘復(fù)隆茂’公司董事長晉冠吾拒絕接受國民黨江蘇省當(dāng)局指令,欲借鑒蘇南敵占區(qū)和華北的辦法,謀劃保護(hù)‘復(fù)隆茂’的良策。1940年9月,德、意、日三個軸心國,在柏林訂立了軍事同盟。日軍對德國不會下手……”
鐘樓上飄揚(yáng)著德國和中華民國兩面國旗。
沈純英、楊煜蓓身穿“復(fù)隆茂”女工裝,胸前別著有德國國旗紅魁星圖案的出入證章,夾在上下班人流中順利通過日軍崗哨,進(jìn)入廠區(qū)。
車間紡紗機(jī)器全部停車。女工們紛紛拍打衣帽上的棉絨,團(tuán)聚在純英身邊。
沈純英:“‘復(fù)隆茂’公司在日軍、國民黨、資本家剝削壓迫之下,女工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楊部長為幫助我們解脫苦難,保住‘復(fù)隆茂’的資產(chǎn),冒險來到我們中間,大家一定要千方百計保護(hù)楊部長的安全?!?/p>
車間外放哨的女工跑來報告:“廠警實業(yè)大隊來了!”
女工們?yōu)樯蚣冇⒛蟀押梗骸凹冇ⅲ熳甙?。?/p>
沈純英從容不迫:“不,我如果這樣走了,會連累你們。我自有辦法?!?/p>
兩名實業(yè)大隊士兵,兇神惡煞:“為什么關(guān)車?”
女工:“現(xiàn)在是吃飯時間?!?/p>
士兵:“吃飯也不能關(guān)車,不懂嗎?”
女工:“不關(guān)車,飯盒里落下一層棉絨。到最后,就只有吃棉絨了。”
士兵手示沈純英:“你不是沈純英嗎?”
沈純英:“老總搞錯了,我是沈真英?!?/p>
士兵:“敝公司考工部長的老婆叫沈真英。怎么你是沈真英?”
沈純英:“所以我說你搞錯了??脊げ块L的老婆才是沈純英!不信,你們等著,我去考工部長的小樓,把沈純英請來?!?/p>
沈真英對著士兵,破口大罵:“你們這批混蛋,白吃干飯!”
士兵瞠目結(jié)舌。
沈真英:“我是沈真英。她才是沈純英!在你們的手心里,居然讓她逃走,快把她‘堵’回來!”
老實本分的劉老三坐在門前搓草繩、打草鞋。
沈純英行色匆匆,來到老劉家。
老劉駭然失色:“你是干啥的?”
沈純英:“我是沈純英,為新四軍工作的?!?/p>
老劉放下草鞋:“認(rèn)得認(rèn)得,你是沈主任啊?!?/p>
沈純英:“偽軍追捕。能在你家避一下嗎?”
老劉頗覺為難,向廚房掃視一眼。
土磚砌的大灶,像條大牯牛趴臥屋子一角。大灶安有兩口鐵鍋,外邊是小鍋,里邊是大鍋。
老劉揭開鍋蓋,端出大鍋,放到豬圈門口,倒上些豬食、米泔水在里面,又走回來:“沈主任,請。”
狗子汪汪大叫。偽軍到了。
老劉蓋上鍋蓋,上面胡亂堆放些水瓢、鍋鏟、碗筷、菜刀之類雜物,坐到門前打草鞋。
偽軍:“‘草鞋王子’,看沒看見新四軍?”
老劉不緊不慢忙乎著:“老總高看。俺哪敢對抗‘政府軍’?沒見新四軍一個影呀。”
偽軍:“明明見她來了,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老劉放下活計,站在大鍋的一邊,兩手一攤:“老總,廚房就這么大,除了水缸、碗櫥,人能藏哪兒呢?”
偽軍環(huán)視四周,目光落在大鐵鍋蓋上的一堆雜物。
老劉:“俺的房里上,有一只大木柜,俺帶你們?nèi)ゲ椴??!?/p>
偽軍抖摟著柜內(nèi)的破衣爛衫、破絮棉胎,撒落一地。
老劉不露聲色:“在你們沒來之前,是看到有個人,往大宅子的方向去了?!?/p>
偽軍:“大宅子是什么人家?”
老劉:“是俺劉姓老爺?shù)膱@子?!?/p>
偽軍在搜查。
寧靜的園子,頓時天翻地覆。
鐘府上下,雞犬不寧。
鐘氏臥室的門半開半閉。
偽軍甲闖來,探頭探腦,向里窺測。
床頭的欄桿,病者半靠半躺。床頭柜上,一把茶壺;床下踏板,一個痰缽。
偽軍甲扯著嗓子喊:“呀啐!屋里有人嗎?”
沒人作答。
偽軍甲把門推開一點兒。
鐘醒吾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額角虛汗淋漓,氣若游絲,時有呻吟聲傳出。
偽軍甲身后又來了乙丙二人:“我清清楚楚看見一個人進(jìn)門的,不會蒸發(fā)吧?”
“我在!”
甲乙丙身后,走來兩個人。
鐘夫人端著藥鍋,女傭五嬸懷抱一床緞子被。
鐘夫人:“你們是誰?”
甲:“抓捕共匪?!?/p>
鐘夫人:“哪個共匪?”
乙丙:“沈純英?!?/p>
鐘夫人:“我認(rèn)得哪個沈純英?私入民宅,非偷即搶。你們在我的園子撬鎖開柜,掘地三尺,是何道理?天理王法都不要嗎?”
甲:“你是何人?”
女傭五嬸:“我家先生的夫人!”
甲大驚失色:“原來是鐘夫人?”又試探著揭砂鍋蓋子,一股濃濃的藥味四散彌漫。
鐘夫人:“小心燙著?!?/p>
五嬸點頭:“我家老爺高熱不退,蓋上三床被子還打哆嗦?!?/p>
臥榻。鐘醒吾呻吟頻頻。
鐘夫人心急如焚:“已經(jīng)派人去請了,喬先生咋還不來?”
“我來了?!眴毯椴缈嫠幠遥L(fēng)塵仆仆。
鐘夫人:“我家先生病得不行了,人命關(guān)天。咋才來?”
喬洪波:“聽說給醒公瞧病,夫人已請了三位先生,因此在外巡診,沒往心里去。就是面前這三位先生吧?”
甲乙丙嘴貼耳朵,連聲道歉:“哎、哎,不是不是。打擾打擾,我們走了?!?/p>
鐘醒吾、鐘夫人、五嬸相視一笑。
沈純英從鐘醒吾的被窩鉆出來。
鐘醒吾歉意道:“沈女士不會介意吧?”
沈純英:“先生大德?!?/p>
沈純英滿面春風(fēng),一臉燦爛的笑,走進(jìn)家把門插上。
馨妹眼圈兒紅紅的:“大春嬸來過了?!?/p>
純英撩起衣襟,為馨妹擦去淚痕:“她不是被鬼子打成半個身子不能動彈,瘸了一根腿子嗎?”
馨妹:“拄棍來的。鬼子把她家沖得一塌糊涂。四歲的大毛被打死了,二毛連同搖籃一起摔出去,今天也沒了。家里只剩老婆婆和她兩個,家里揭不開鍋了?!?/p>
甲旺嗓音澀澀,走來道:“她想做點兒小生意糊口,難的是沒本錢?!?/p>
純英目光四下一掃:“家里實在沒值錢的東西可變賣……噢,不還有一罐油嗎?”
甲旺:“油給她了,讓她自己去集上賣,弄幾塊錢做本錢。”
純英:“爹做得對。沒錢就去湊,一定要幫她渡過難關(guān)?!?/p>
惠老太小心翼翼:“純英,上級交代的任務(wù)完成了?”
純英:“我負(fù)責(zé)把楊部長送進(jìn)廠。楊部長的工作是發(fā)動工人群眾護(hù)廠,秘密組織工人糾察隊,保護(hù)‘復(fù)隆茂’公司資產(chǎn)安全,抵制日寇的破壞和掠奪!”
咚、咚、咚……門外傳來急促的叩門聲。
甲旺、惠老太心一揪:“誰呀?”
純英小聲說:“偽軍!”
偽軍應(yīng)答著:“我們是新四軍!”
甲旺躊躇著朝門邊挪了兩步。
純英丟個眼色:“爹帶馨妹逃出去,要快!”
惠老太:“純英,你……”
純英:“不要管我,馨妹一定要活著?!?/p>
馨妹瑟瑟打戰(zhàn),緊偎著純英。
偽軍:“老鄉(xiāng),快開門??!”
純英:“丫頭呀,這一關(guān)恐怕是過不去啦,娘倆生離死別,只要你能活著,就是娘的心愿。聽話,走吧。出去向北跑,找遠(yuǎn)房的舅舅?!?/p>
甲旺拉著馨妹走向里間。
純英走向妝臺。
甲旺掐斷山墻與檐墻固定的竹篾,扯開蘆笆。
祖孫倆從蘆笆洞鉆出去。
純英對著奩鏡,拿起木梳,一梳來,一梳去,梳理著一頭飄柔的黑發(fā)。
惠老太六神無主:“純英,你咋不一起逃?”
純英神色堅定,眼窩中涌出兩串淚水:“我逃了,馨妹就多一分危險?!?/p>
偽軍:“不開門?砸!”
撞擊聲中,門訇然倒下。
偽軍一擁而入,立時驚呆了:“梳妝打扮?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哪兒?”
純英沉著地:“去很遠(yuǎn)的地方。”
偽軍:“為什么不開門?”
純英:“剛才有人喊‘我們是新四軍’,我哪敢開門呢?”
偽軍:“走、走,看不出你娘們兒挺有能耐啊,破五關(guān)、斬六將!可終究逃不出我的手心!”
惠老太淚水婆娑,小腳丁丁,與偽軍頂扭。偽軍抬起一腳,揚(yáng)長而去。
惠老太倒地,一寸一寸向場院爬去。
惠老太滿頭銀發(fā)在寒風(fēng)中飄擺,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叫天不靈、叩地?zé)o門地號呼:“純英……不是新四軍!”
晁昭虞貓哭耗子:“沈純英,你一個漂漂亮亮的人,年紀(jì)輕輕,也跟著瞎起哄,拿命開玩笑。革什命造什反呢?說句心里話,我都替你捏把汗?!?/p>
沈純英乜斜了一眼:“這,你不懂!”
晁昭虞假仁假義:“你是說,你在堅持什么‘主義’?‘主義’,可以使你絕處逢生,也可以使你萬劫不復(fù)。只要你聲明一下,今后不跟著共產(chǎn)黨跑,我馬上放你走?!?/p>
沈純英:“我的‘主義’,死也不會變?!?/p>
晁昭虞換了一副面孔:“我雖是軍人,但一向慈悲為懷。你也可以不發(fā)表聲明,跟了我,我們一起過日子怎么樣?”
純英:“你別做夢了!”
晁昭虞一聲冷笑:“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哪!”
黎明輕輕撫摸沈純英的遺像,眼眶溢滿淚。
空氣仿佛凝固了。
菊妹哀傷地說:“馨妹逃出去了,可在純英嬸被殺害的第二天,也坐了牢!”
兩女兵萬分震驚:“怎么回事?”
蘭妹哽咽道:“那個遠(yuǎn)房舅舅是個貪財鬼,漢奸拿十塊銀元收買,他就把馨妹送進(jìn)據(jù)點,馨妹蹲著‘號子’,她爹邵鄉(xiāng)長又犧牲了。”
黎明把馨妹摟進(jìn)懷里:“你是烈士的后代,要好好活著。怎么出的監(jiān)獄?”
紅妹把韻妹擁到兩女兵面前:“‘游擊專家’施了個詭計,把馨妹換了出來,讓韻妹坐牢?!?/p>
羅虹將韻妹攬進(jìn)懷里:“你是鄉(xiāng)長的‘小公主’啊,你也蹲了‘號子’?”
韻妹甜甜地笑著,點點頭。
晁昭虞又哄又騙:“小孩,說出來,我這有餅干,有派克鋼筆。我曉得,你是鄉(xiāng)長的丫頭。你爹常住在哪些地方?”
韻妹:“俺爹住哪里,不跟小孩說?!?/p>
晁昭虞:“說出來,我給你好多好多的錢,你就能住上洋房,能天天吃肉。你爹夜里回家來,敲門是怎么敲的?”
韻妹:“爹回來,俺咋知道呀?小孩貪睡,爹回家,俺睡熟了?!?/p>
大伙被韻妹逗得哈哈大笑。
五妹子:“黎明姐姐、羅虹姐姐調(diào)回上海,后來又去了哪里?”
兩女兵:“你們都想聽故事?”
213.上海施高塔恒豐里
104號。(回憶)
上海地下黨正在召開會議。
214.江蘇溧陽水西村新四軍江南指揮部
新四軍軍分會副書記、一支隊司令員陳毅正在講話。
女兵畫外音:“遵循陳毅司令員的指示,我們?nèi)チ送钅闲滤能娷姴?。在軍部機(jī)要科工作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迎來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p>
不祥的消息不斷傳來:
東流山、東村崗戰(zhàn)斗失利……
敵40師突破薄刀嶺陣地……
敵大兵云集。顧祝同、上官云相調(diào)集40、52、79、108、144、62、新7師收緊大包圍圈……
新四軍各單位就地收容零星失散人員……
葉軍長下達(dá)“分散突圍”命令:一條路線,經(jīng)蘇南北渡到蘇北;另一條路線,經(jīng)銅(陵)、繁(昌)間渡江到皖中。
機(jī)要秘書黎明、羅虹守著電臺,向延安發(fā)電:“部隊將戰(zhàn)斗到最后一顆子彈,流盡最后一滴血!”
字幕:兩天后。
洞外沒有槍聲,四周萬籟俱寂。
洞內(nèi)鋪著樹葉、枯草。兩女兵席地而坐。羅虹面色青灰,不斷地咳嗽。
黎明擁著羅虹,咳出口血:“交叉感染了?!?/p>
羅虹雙目無神,向洞外凝視片刻:“好像過去了兩個白天。還能找到部隊?”
黎明囁嚅著:“找,總是能找到。待在山洞也不是辦法。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你不能走呀!”
羅虹挺直腰板,振作精神:“不能走也得走,一定走?!?/p>
黎明遲疑道:“要不,這么辦。我先出去探探路,等找到軍部,回頭再來接你。”
羅虹眼圈紅了:“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你丟下我不管?”
黎明:“山洞應(yīng)該是保險的?!?/p>
羅虹:“我們能找到山洞,敵人就不會找到嗎?敵人搜山,山洞還能保險嗎?”
黎明:“你走道有困難,也不知能不能找到軍部。找不到,還不把你累死呀?”
羅虹:“我、我要挺過去!”說罷起身。
二人相互攙扶著向洞口走去。
二人緩緩地向曾經(jīng)的軍部指揮所摸索前行。
“哪里去?”國民黨三戰(zhàn)區(qū)顧祝同的52師伏兵在等候她們。
黎明、羅虹被俘。
敵兵興高采烈:“哈,兩個共匪婆子!”
“要得!趕一路,送上饒集中營!”
兩百多位新四軍被俘傷病員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宿營。
看管30位新四軍被俘女兵的女特務(wù)長扯著嗓門:“都起來!跟我走,去看52師政工隊的精彩演出!”
黎明、羅虹央求:“長官,我們實在起不得床。”
女特務(wù)長惡狠狠罵道:“早點死掉也好。照你們這樣走法,到上饒恐怕還要五六天!”
燈火通明,笙歌陣陣。
天色鐵黑,細(xì)雨蒙蒙。山村若隱若現(xiàn),一星燈火。
黎明、羅虹相互支撐,逃離營房。
黎明:“沿原路北上去軍部,找葉軍長。”
羅虹:“我又迷路了。”
兩女兵的軍裝污穢不堪。
杜染匠上上下下審視一番:“你們是被打散的新四軍吧?”
黎明:“在西坑,軍長叫‘分散突圍’,迷路了。”
杜染匠:“既是新四軍,你們一定認(rèn)得有個姓夏的吧?”
黎、羅一頭霧水,互望一眼:“姓夏的哪個?”
杜染匠:“夏征農(nóng)。圣公會會長幾天前把他送走了?!?/p>
黎明、羅虹喜出望外:“夏部長!”
杜染匠:“我也是‘圣公會’教友,與陸老先生過從甚密。我送你們到會長家里去?!?/p>
七十高齡的陸召泉老先生眉飛色舞,手里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杜染匠人未入室,先打招呼:“老前輩,什么事讓你躊躇滿志?”
陸召泉微抬雙目:“兩女兵?”
黎明、羅虹入室,桌上一面綢旗映入眼簾。綢旗上寫著“博愛謂仁”四字。
黎明驚喜地叫出聲:“夏部長的字!”
杜染匠:“夏部長臨行前,把這面綢旗贈給老前輩作為紀(jì)念?!?/p>
老先生嘖嘖稱賞:“新四軍中能人多啊。夏部長真是大學(xué)問家,精通文墨,字也寫得灑脫?!?/p>
杜染匠注視老先生手中的信:“誰的信?”
陸召泉:“夏部長。說他已經(jīng)脫離險境,安全抵蕪(湖),并乘上江輪由蕪轉(zhuǎn)滬(上海)了?!?/p>
杜染匠拉回話題:“老前輩,我給你帶來兩個女兵,她們要走出山里,去找部隊。老會長見多識廣,各方關(guān)系都走得通。你看辦法咋設(shè)想?”
老先生:“找部隊?哪有部隊?”
杜染匠向黎明一擺手:“她說是浙江永康人。從這個山溝,徒步到浙江永康,路途曲折遙遠(yuǎn),沒有妥當(dāng)?shù)娜俗o(hù)送,兩個女青年是萬萬不能的?!?/p>
老先生神色凝重,兩眼忽地閃過一束光彩:“浙江?”
杜染匠:“是浙江。”
陸老先生捻著胡須:“事情也真湊巧。我有個黎伯廬的朋友,收古董書畫的,說他近期打算回浙江紹興老家一趟。”
杜染匠連連點頭:“再妥不過,再妥不過。黎明、黎伯廬是同姓,從年庚上判斷,盡可以父女相稱?!?/p>
陸召泉以“圣公會”名義,給二人開具“通行證”。
敵第十二航空隊三架涂著血色紅日標(biāo)志的重型轟炸機(jī),從吳淞機(jī)場起飛,組成“品”字形編隊,呼嘯著飛行北上。
兵民集訓(xùn)之地。
元牛驚慌地跑來報告:“敵機(jī)轟炸望海樓!”
草廟子蕩東端牛角形凸出之地。名樓摩霄,翹檐插云,雕梁富麗,畫棟奇巧,頃刻間付之一炬。
兵民集訓(xùn)之地。
賀長勝:“敵巡邏艇在崇明北側(cè)江面‘失蹤’,航空隊前來報復(fù)。主力投入戰(zhàn)斗!”
元牛:“敵機(jī)繼續(xù)向西北方向飛行了!”
賀長勝:“步兵追飛機(jī),就看我們腿上的功夫!”
聲聲爆炸,震耳欲聾。
門吱扭一聲打開。馨妹沒來得及細(xì)看一眼,飛也似的跑回來:“有炸彈!”
甲旺將信將疑,快步來到門口。門前赫然矗立一個黑色龐然大物,像個削了腦袋的枯骸,驚得他毛骨悚然。
甲旺跑回:“虧了是‘臭彈’,不然全完了!”
這時,后墻拐的蘆笆敞開,從蘆笆洞中鉆進(jìn)得水爺倆。
得水:“大門有炸彈,擔(dān)架從蘆笆洞走出去。越快越好!”
三架敵機(jī)不成編隊,轟炸后沿原路飛返。
噠噠噠的機(jī)槍、密集的排槍,向空中射擊。
一架敵機(jī)搖擺機(jī)翼,晃晃悠悠在空中轉(zhuǎn)圈,越飛越低。
甲旺:“敵機(jī)受傷了!”
話音未落,從轟炸機(jī)投彈艙掉下一顆炸彈。
得水高聲喊道:“‘拉屎’!趴下!”
馨妹、阿芳姐用身體掩護(hù)擔(dān)架上的黎明、羅虹。
250公斤重磅炸彈在百米外爆炸,炸彈迸飛的彈片四散。
敵機(jī)掙扎著昂起機(jī)頭,向崇明島方向飛去。
擔(dān)架和人被泥土掩埋。
字幕:越日。
得水張大嘴巴,全神貫注。
壬土眉目舒展,一副好心情,娓娓道來:“新四軍老大哥真是神兵,機(jī)關(guān)槍擊毀鬼子一架飛機(jī)……”
兵民集訓(xùn)地。賀長勝與民兵一道摸爬滾打。
新四軍戰(zhàn)士正在進(jìn)行軍技示范表演,贏得陣陣歡呼、喝彩。
時春:“步兵追飛機(jī),新四軍老大哥真神奇,擊傷敵機(jī)一架!”
賀長勝撣去身上的土渣:“不足為奇。關(guān)鍵是精確預(yù)測敵人的轟炸目標(biāo)。從望海樓到騎總,約六公里的路程。敵機(jī)為掌握投彈落點準(zhǔn)確,勢必放慢速度,低空飛行。同時,還要預(yù)測敵機(jī)轟炸后,必然有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在這僅五分鐘的時間內(nèi),我們趕不上在敵機(jī)投彈前伏擊,但能趕上在敵機(jī)轉(zhuǎn)彎、按原路飛返時伏擊。遺憾的是,只是擊傷,沒有擊毀?!?/p>
呂咸福:“能擊傷就不錯了。新四軍鐵腳板,奔跑速度令人驚嘆!”
賀長勝:“江海大地,有步槍擊落敵機(jī)的記錄!”
元牛喜沖沖跑來:“新四軍老大哥擊落敵機(jī)一架!”
周練:“不會搞錯吧?是擊傷,而非擊落!”
元牛:“壬土阿公從崇明來,說飛機(jī)墜毀崇明南灘。崇明還出了個農(nóng)民英雄,活捉鬼子飛行員倔川次一郎?!?/p>
敵重型轟炸機(jī)殘骸。江灘附近民眾紛紛奔去看究竟。
一個身穿飛行服、腳蹬皮靴、身材矮壯、嘴角留一撮短胡子的飛行員,腰別短槍,手持軍刀,從泥濘的灘涂中艱難地走向堤岸。
民眾喝道:“繳槍不殺!投降吧!”
倔川趾高氣揚(yáng),傲視堤岸上的民眾。
民眾:“站住,你被俘虜了!”
倔川揮動軍刀恫嚇:“我是大日本軍人……”
民眾被徹底激怒:“‘大日本’當(dāng)俘虜。你已是甕中之鱉!”
倔川右手一抖,拔出手槍,子彈打偏。
農(nóng)民小伙子“腿喇叭”(瘸子)繞到倔川背后,一個沖刺,攔腰抱住倔川。倔川拼命掙扎,軍刀亂砍。“腿喇叭”仍緊摟不放。
“‘腿喇叭’——英雄!”民氣被激發(fā),大伙蜂擁而上,倔川被制服。
“腿喇叭”手里舉著信:“我是去集上寄信的。表兄是《申報》編輯。碰到這件‘美差’,幾滴血沒白流!”
兵民集訓(xùn)地。
壬土津津樂道:“……還有的村民,風(fēng)聞北沙的新四軍打下敵人飛機(jī),七手八腳,有抱柴火的,有拎油箱的,還有的家中備著家伙的,撬棒、榔頭、扳手,統(tǒng)統(tǒng)拿了來,飛機(jī)零件拆卸裝箱,機(jī)殼焚燒掩埋。之后敵機(jī)飛來偵察,一無所獲!”
蘭妹手捧一個大信封:“羅虹姐姐的信,掉在鋪上,俺給收回來了?!?/p>
信在“四妹子”中間傳來傳去,最后來到黎明的手中。
黎明:“羅虹這封家書,還未拆封?!?/p>
“五妹子”:“信封上寫的是無錫。羅虹姐姐是無錫人?”
1931年,考入電話公司的“大小姐”羅虹當(dāng)了接線生。
黎明(畫外音):“接線生是一個特殊的崗位。無錫不少軍政界頭目的機(jī)密,都要通過電話線傳遞。在上海,時任團(tuán)中央委員、團(tuán)中央宣傳部長、主編《中國青年》雜志的陸定一,以《中國青年》的名義,在四川路橋郵政總局租了一個信箱。各地青年團(tuán)的來信、來稿,都通過郵箱來到陸定一的案頭。有屬機(jī)密的信件,經(jīng)陸定一之手,轉(zhuǎn)遞給‘中央特科’的李克農(nóng)手中。但正當(dāng)工作順利開展時,危險向羅虹逼近……”
一幢徽派建筑特色的兩層小樓。
如狼似虎的警察闖進(jìn)家門。一封在日本留學(xué)的兄長羅毅寫給羅虹的信,落入敵手。
羅虹被帶往警察局。
警察局長丁某親自審問:“羅虹,你是何時參加共產(chǎn)黨的?”
羅虹:“警察局抓我,是因我是共產(chǎn)黨嗎?”
?。骸安诲e。正是為此?!?/p>
羅虹:“當(dāng)共產(chǎn)黨要?dú)㈩^,警察局豈不置我于死地?我才14歲,怎么能是共產(chǎn)黨?”
丁:“在公司,你的所作所為,還用著我來解釋?”
羅虹:“在公司,我不過是忠實地履行職責(zé)?!?/p>
?。骸澳阋詾榫炀譀]抓住你的把柄?(示信)你不是共產(chǎn)黨,你哥羅毅說你打算去蘇聯(lián)莫斯科中山大學(xué)讀書,這做何解釋?”
羅虹哈哈大笑:“去莫斯科就是‘把柄’?”
丁:“當(dāng)今的莫斯科就是布爾什維克。”
羅虹嚴(yán)正反擊:“蔣介石不是也派兒子蔣經(jīng)國去了蘇聯(lián)?蔣介石、蔣經(jīng)國是不是共產(chǎn)黨呢?”
丁啞口無言,又換一副笑臉:“你是‘大小姐’,家庭是有產(chǎn)階級,才14歲,年輕又能干。只要你寫一份《反共聲明》,我保證不僅不加以問罪,還可以錄用政府職員?!?/p>
羅虹:“可惜我不是共產(chǎn)黨,寫《反共聲明》沒任何價值,因此我也當(dāng)不了政府職員。”
黎明:“經(jīng)過兩個鐘頭庭審,警察局始終未能抓住羅虹有‘共黨嫌疑’的任何真憑實據(jù),最后硬是以‘思想左傾’‘背叛孫總理’為由判了她6個月徒刑。她出獄后,在上?!姕Y公司’棚戶區(qū),我和她相遇?!?/p>
馨妹:“羅毅的‘家書’是用日語寫的?”
黎明:“受哥哥的感染,羅虹不僅懂日語,還能歌善舞,能編會演。”
閱兵式正在進(jìn)行。在電喇叭播放的《刺殺歌》聲中,各鄉(xiāng)代表隊威武雄壯、步伐整齊通過檢閱臺。
檢閱臺上。
夏長舟:“賀連長,我代表龍埠區(qū)地方政府,向主力連官兵說聲謝謝。”
賀長勝開懷大笑:“要說謝,你就謝雄才大略的陳軍長吧?!?/p>
夏長舟:“各級武裝隊,鄉(xiāng)隊上升區(qū)隊、區(qū)隊上升主力,‘主力地方化’的矛盾,由‘地方軍主力化’解決了?!?/p>
岺秀賢從旁插話:“‘大參軍運(yùn)動’,不少婦女群眾還有顧慮?!?/p>
賀長勝:“哦?”
夏長舟:“家庭世俗觀念是攔路虎。當(dāng)民兵可以,到主力兵團(tuán)去顧慮大,主要是男丁要離開家?!?/p>
徐文竹向殷詠生遞過一張報紙《鹽阜大眾》。
殷詠生閱后嘖嘖稱道:“這個辦法好?!?/p>
報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鹽阜大眾》首版首條標(biāo)題《新安旅行團(tuán)輾轉(zhuǎn)19省,行程5萬里》。
賀長勝:“在蘇北鹽阜區(qū),群眾廣泛流傳一句話,‘鹽阜區(qū),三個旅,七旅八旅新安旅’。七旅八旅好理解,‘新安旅’可是一支由小兒郎組成的宣傳抗日救亡文藝的戰(zhàn)斗團(tuán)體?!?/p>
徐文竹:“‘烽火搖籃’新安旅行團(tuán),以陶行知‘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xué)校’的教育理念,一面宣傳抗日救亡,一面到民族解放斗爭的‘大課堂’里進(jìn)行教、學(xué)、做?!钅鲜伦儭跋?,正在大后方廣西桂林的‘新旅’,遭到國民黨當(dāng)局的壓迫和特務(wù)的監(jiān)視、威脅,無法繼續(xù)活動。為此,八路軍桂林辦事處遵照周恩來的指示,秘密撤退,取道香港、上海,艱苦跋涉數(shù)千里,終于回到了蘇北新四軍根據(jù)地、故鄉(xiāng)淮安?!?/p>
夏長舟:“得悉‘新旅’安全轉(zhuǎn)移到蘇北,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特意來電勉勵‘新旅’,到了根據(jù)地要繼續(xù)履行抗日救亡宣傳的重任。新四軍代軍長陳毅也勉勵‘新旅’,要在蘇北帶出10萬兒童!”
徐文竹心中涌動著激情:“‘新旅’,最初只有17個孩子,從淮安出發(fā),最小的只有7歲。學(xué)習(xí)‘新旅’,我們是不是也組織一個‘小孩劇團(tuán)’?”
徐文竹率領(lǐng)一支小隊伍。
“五妹子”身背行裝,肩擔(dān)道具,手提鑼鼓。
一路行軍,一路歌聲:
少小年紀(jì)上戰(zhàn)場
雄歌一曲唱救亡
我們不僅在學(xué)校唱
廣闊天地大課堂
歌聲唱響黃海長江
秧歌扭到工廠田莊
戰(zhàn)勝日寇侵略擴(kuò)張
中華繁榮才有希望
春天的陽光多明媚
稚嫩的歌聲響四方
我們中華好兒郎
堅持抗戰(zhàn)敵后方
忠于理想不怕萬難
烽火搖籃我們成長
人人負(fù)起使命擔(dān)當(dāng)
我們戰(zhàn)斗在敵后方
“小孩劇團(tuán)”深入民間的喜訊傳向四面八方。
搭建舞臺的村民笑語聲聲,熱氣騰騰,搬桌子、卸門板,東奔西跑。
農(nóng)戶自家的布機(jī)上,婦女們扯下白生布,打造成片,趕制幕布。
簡易舞臺氣勢不凡,趕在演出隊到來之前,搭建成功。
男女老少引頸翹望,盛情企盼。
好事的兒童又蹦又跳,歡呼雀躍:“來了!來了!”
一群人蜂擁而上,搶著背背包、提道具,喜形于色。
兒童們搶過領(lǐng)隊的背包。
徐文竹不停地?fù)]手:“送戲上門!”
報幕員在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東北流亡曲》。
徐文竹口琴伴奏。一群流落他鄉(xiāng)的東北兒童在“五妹子”的帶領(lǐng)下,手執(zhí)牧羊鞭,傾訴著苦難和希望。
歌聲:
九·一八、九·一八
三個胖子不抵小王八
大好河山一時休
政府為何不抵抗
鬼子橫行在北疆
大炮轟毀了我們的家
槍殺了爸又拉走媽
吃也不能夠吃飽
衣裳也遮不住風(fēng)
無衣無食到處受饑寒
千里萬里流亡路
離鄉(xiāng)背井走他方
流亡、流亡
孤苦伶仃飄流到“三一八”
河邊草、青又青
牧牛從早直到晚
何日不是為思鄉(xiāng)
忘不了黑水淚汪汪
難忘卻白山身孤單
恨不能牛羊當(dāng)戰(zhàn)馬
真堪那長鞭作刀槍
牛角吹起進(jìn)行曲
殺回老家披鐵甲
父父子子共安邦
童聲稚嫩,感情摯誠。臺下的女人流淚,男人們熱血沸騰。當(dāng)牧牛童唱到“殺回老家披鐵甲,父父子子共安邦”時,群情亢奮,千萬人不約而同地唱起《大刀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殺!”
報幕員在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童聲合唱《猛醒吧 同胞們》
歌聲:
全國的同胞們
一起來救亡
拿起鐵錘刀槍
貢獻(xiàn)大家全部的力量
千萬人的聲音,高呼著反抗
千萬人的歌聲,高唱民族解放
我們要建設(shè)大眾的國防
用血肉筑成鐵壁銅墻
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
抗擊同一個敵人
鐵的隊伍,鐵的決心
大好河山,不容侵犯
槍口朝外,捍衛(wèi)中華
把敵人就地埋葬
挺進(jìn)白區(qū),收復(fù)失地
將倭寇就地埋葬……
臺下。觀眾同聲合唱《游擊隊之歌》。
一曲高亢、激越的進(jìn)行曲演變成大合唱。
報幕員在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海門山歌劇《牛哥羊弟哥倆參軍》。
幕啟。牛嫂子(馨妹飾)和羊妹子(蘭妹飾)肩荷農(nóng)具,走向田間。
牛嫂(意氣風(fēng)發(fā))唱:
春天里呀萬物生
眼前一片好光景
好光景呀哪里來
多因來了新四軍
勸告青年們
踴躍去參軍
打日本、殺洋鬼,趕走侵略兵……
驀然一驚(白):呀,羊妹子,何事心事重重,為啥淚流涔涔?
羊妹子跛著一根腿(白):牛姐姐呀,俺有一肚皮的話,沒處說。(唱):
日頭漸漸高
掛在楊柳梢
羊妹子我去田間
越想越苦惱
牛嫂子(白):你苦惱啥?說來俺聽聽。
羊妹子唱:
人生真?zhèn)€不抵草
人命實在太渺小
日本鬼子撩炸彈
亮開腿子趕緊逃
哪知芝麻掉針眼
事情就是這般巧
逃過一遭又一遭
中招就是“馬后炮”
老命差點去報銷
兩條腿子少半條
牛嫂子:你咋不尋思報仇呀(唱):
新四軍兵強(qiáng)馬又壯
救國救民挑大梁
大參軍運(yùn)動民氣旺
動員當(dāng)兵送情郎
我兒挺胸赴國難
我郎武裝上戰(zhàn)場
血債要用血來償
萬眾齊心打東洋
羊妹子:俺那羊哥情郎不能走吶。(唱)
家有二公婆
老邁毛病多
有錢煨藥鍋
沒錢去打醋
愁煞兩草窩
雨天不敢住
奴狠心去投河
三歲娃兒交予誰
情哥家中頂梁柱
地皮還有200步
牛嫂子(唱):
對面橫著幾座山
苦處縱有千千萬
眾人幫你渡難關(guān)
沒有哪事不好辦
俺有一飯你一半
你有困難大家管
耕種收打有牛姐
衣著住行心放寬
大河無水小河干
倭寇禍國家落難
強(qiáng)兵強(qiáng)軍雪恥辱
制服豺狼要“獵犬”
這個關(guān)系太重大
小客觀服從大客觀。
羊妹子低頭深思。
后臺鑼鼓點響起。
牛嫂子(唱):
齊咚嗆,日本想叫中國亡
齊咚嗆,捉了雞、又牽羊
齊咚嗆,還要花呀花姑娘
齊咚嗆,亡國奴呀萬呀萬不可當(dāng)
羊妹子恍然大悟。牛羊合唱:
大家小家細(xì)衡量
大局小局處恰當(dāng)
忠勇報國切勿忘
青年都把兵來當(dāng)
敵人易簀猶瘋狂
臨死拉上一個做陪葬
我民后方庫盈糧餉足
我軍前線精兵又良將
東洋鬼子不繳槍
定叫它腦殼開天窗……
鐵蹄嗒嗒,槍聲大作。
觀眾驚慌失措,亂作一團(tuán):“鬼子掃蕩!鬼子掃蕩!”
彈雨紛飛。蘭妹中彈。
“蘭妹、蘭妹!”
“蘭妹呀——”
徐文竹臨危不懼,沖向前臺,不幸也飲彈倒下。
觀眾大嘩:“掩護(hù)‘小孩劇團(tuán)’撤退!”
田野上,活躍著一群小兒郎,“小孩劇團(tuán)”已壯大到數(shù)十人。
“小孩劇團(tuán)”領(lǐng)隊岺秀賢氣宇軒昂,走在隊伍的前列。
“小孩劇團(tuán)”在教唱抗日歌曲,宣傳救亡;
“小孩劇團(tuán)”在演出各類劇種,小歌劇、小舞劇、皮影戲、秧歌劇;
“小孩劇團(tuán)”在慰問子弟兵、慰問軍烈屬;
“小孩劇團(tuán)”在組織群眾撤退……
暮靄降臨。成群結(jié)隊的村民,從四面八方趕來看戲。
舞臺,兩支牛腿蠟安放在幕布兩側(cè)。熊熊火苗照得戲場亮如白晝。
報幕員在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小歌劇《人牛太平》。
三通鑼鼓敲響,演員依次登臺亮相。
突然,警戒的民兵沖入場內(nèi):“大事不好,鬼子的掃蕩隊伍已到李家嘴,戲不能演了!”
村中領(lǐng)頭人:“大家不要亂、不要跑,先掩護(hù)‘小孩劇團(tuán)’撤離!”
鹽咸河的濤聲,撕破夜的寧靜。
汽艇的馬達(dá)聲由遠(yuǎn)而近,探照燈炫目的光向堤岸游弋照射,氣氛驟然緊張。
“敵裝甲汽艇!”是誰驚恐地尖叫一聲。
岺秀賢下令隊伍停止前進(jìn)。
“小孩劇團(tuán)”就地隱蔽在河岸旁的稻田里。
岺秀賢向“四妹子”低聲叮嚀:“趁巡邏艇往返的間隙,迅速渡河?!?/p>
“四妹子”:“我們?nèi)フ掖?!?/p>
“船來了!”
幾艘底部裝有滑輪的魚鷹船,悄無聲息地向堤岸移動。
村民們主動協(xié)助“小孩劇團(tuán)”渡河,突破封鎖線。
“小孩劇團(tuán)”在章氏祠堂宿營。
孩子們十分疲勞,解下背包,倒頭睡去。
祠堂東側(cè)泯溝,陣陣蛙鳴,把他們送入夢鄉(xiāng)。
拂曉。
祠堂東南方響起稠密的槍聲,東北方也有稀稀疏疏的槍聲傳來。
“小孩劇團(tuán)”的孩子們從睡夢中驚醒。
當(dāng)?shù)孛癖軄韴笮牛骸扒吧趹?zhàn)已經(jīng)打響。岺主任,帶領(lǐng)孩子迅速撤離!”
岺秀賢沉著果斷:“打好背包,全體集合,火速撤出八字橋?!?/p>
“小孩劇團(tuán)”集合完畢。
岺秀賢嗓音洪亮,跌宕鏗鏘:“面臨敵情嚴(yán)重,大家千萬要勇敢、沉著,團(tuán)結(jié)一心!”
空氣中,火藥味越來越濃烈。一支小武裝突然出現(xiàn)。
紅妹驚呼:“柳排長!”
柳排長向全體“小孩劇團(tuán)”的孩子親切招呼:“這里由我負(fù)責(zé)民兵武裝集訓(xùn)?!?/p>
岺秀賢:“一波三折。在瓦溝遭遇敵情,演出受阻;過封鎖線,又遇敵裝甲汽艇;八字橋宿營……”
柳排長:“日寇掃蕩,原于先一天,探知龍埠區(qū)政府曾駐足于此,企圖來個一網(wǎng)打盡。哪知區(qū)政府早已撤離。‘小孩劇團(tuán)’并不知情,恰恰走進(jìn)了敵人的包圍圈。撤,武裝隊保護(hù)你們!”
溝面架設(shè)獨(dú)板小橋一座。岺秀賢帶隊通過小橋。不遠(yuǎn)處,人影幢幢,一隊人馬相向而來。柳排長率武裝隊為前哨。
柳排長定睛觀察:“敵人!”話音未落,武裝隊排槍齊發(fā)。前來的日寇、偽軍伏下,與武裝隊對峙。
隊伍重又撤回小橋。過橋時,一名七歲小隊員踉蹌落水。
岺秀賢從隊伍中往回走。
幾個小隊員拽住她:“岺阿姨,危險!”
岺秀賢:“絕不能讓一個孩子掉隊!”折回橋堍,躍入水中,救起落水的小隊員,往回撤時,不幸被流彈擊中。
岑秀賢倒下。
“小孩劇團(tuán)”隊伍滾雪球般壯大?!皠F(tuán)”領(lǐng)隊是兩位新四軍女兵黎明、羅虹。
“劇團(tuán)”兵分若干小隊,浩浩蕩蕩奔赴鄉(xiāng)村、城鎮(zhèn)。
新四軍賀長勝駐地營房,桌上鋪著龍埠區(qū)屬大地圖。
夏長舟凝視地圖,喜不自勝:“賀連長在我龍埠區(qū)擴(kuò)兵一個‘主力團(tuán)’的設(shè)想,即將實現(xiàn)?!?/p>
賀長勝信心滿滿:“我‘主力地方化’的觸角,已經(jīng)伸向龍埠區(qū)以外的廣大地區(qū)。歸隊時,我要帶走兩個團(tuán)的主力。”
殷詠生:“賀連長升遷團(tuán)長、旅長,新四軍豈不是發(fā)了大財?”
大伙開心地哈哈大笑。
賀長勝:“大參軍運(yùn)動,‘五妹子’‘小孩劇團(tuán)’,功不可沒!聽,孩子們在用日語喊話!這是新四軍兩位女兵的功績!”
“小孩劇團(tuán)”喊話:“日軍士兵,你們?yōu)閲鴥?nèi)軍閥、財閥賣命來中國送死!”(日語)
“日軍士兵,擺在你們面前,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死路,一條活路……”(日語)
日本民歌,催人淚下(日語):
孩子、孩子
真的不希望你長大
臉上的紅蘋果保持永遠(yuǎn)
孩子長大
意味著離開媽媽
意味著不要媽媽
孩子、孩子
真的焦躁得望眼欲穿
臉上的紅蘋果變成傷疤
媽媽告誡
不要這金質(zhì)勛章
只要你的笑臉平安……
傳來槍聲。
“小孩劇團(tuán)”的孩子一片驚呼:“馨妹、馨妹!”
“馨妹子呀——”
馨妹倒下。
三發(fā)紅色信號彈升空。
畫外音:“地方主力”兵團(tuán)拔除柳倉橋據(jù)點的戰(zhàn)斗在雄壯的進(jìn)軍號聲中打響……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