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亦頔
1
老片片這個綽號倒不是憑空來的。
原先是酒酣耳熱的時候,他叼咬著半根煙,閑手搓著脖圈上的腌臜條,要老子說,在商場上跌爬滾打這么多年,就三條,色字上面一把刀,利字旁邊再一刀,急三火四劈頭刀。末了又掀開衣服松了松擠脹的褲腰帶,黃白的肚皮像收攤菜市案板上血水洇干的肚底肉,老子就叫三把刀!要是人如其名,他怕是早就要千刀萬剮了:這幾年,從一個穿街走巷收舊手機收女人長頭發(fā)的二混混到現在這副光景,缺德倒灶的事沒少干,起家的三輪車是跟人家叼三批贏來的,原先手機是只收不賣,到了后面是只賣不收,糾集一小撮地痞,幾根甩棍、幾個模機殼殼,專在公園車站施障眼法誆騙剛來城里打工的農民。最開始是收女人的頭發(fā)換錢,又仗著自己身子精壯嘴皮薄口條溜,頭發(fā)也不收了,專收城中村那些婆娘媳婦的透明底褲花胸罩,那幾年楚留香電視劇正火,曉不得他從哪里拌來一句,老子也是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末了又照著地上吐一口濃痰。老片片是他自己給自己起的,十幾年前他還沒發(fā)跡的時候,就愛天擦黑了拎一瓶啤酒,坐在人民公園的石臺坎上看街對面高樓上懸著的大屏幕電視,他從頭到尾追看了一個叫什么茶馬古道的電視劇,只覺得劇情相當抖沖舒快,倒不是為著什么大恩大義,他就是想做幾十年前那種統(tǒng)率馬幫的大馬鍋頭,抽大煙睡女人堵人路子放人血旺子,后又聽哪個講“片片”是馬幫黑話,專指刀子,就磕磕巴巴給自己取了個老片片的諢名,不曉得是不是他“三把刀”理論的原始母胎。
老片片最近又雄上一個東西,偏生他連見都沒有見過。這幾年他小花紙多了咬手,該玩該弄的也整了爛俗膩味,居然迷上了收茶,而且專收那種陳年古樹茶,實木托架玻璃罩,狗屁不通又自得其樂,時日長了,到城南片總家吃過茶竟成了一張燙金雕花的名片。曉不得是哪個喝酒麻了的慫恿他,紡織廠有個守門老倌,家里藏了一餅血茶,說是跟以前茶馬古道上的大馬鍋頭還是蒙化無量茶王有些關聯(lián),至于血,聽聞茶餅是用早就失傳的臘羅古法制的,茶湯會一日三變,晨早金黃澄明當午又像透熟的栗子殼入夜沏出來就是盈潤的血紅色。老片片被吹了抓心撓肝的,借著酒勁當場拍板:哪個有本事把血茶給我弄來過過干癮,下頭車庫里停的車隨便開走一張。話還將完未完老片片就翻指虛戳了幾下,像是戳在在座中人的腦門心上。
紡織廠的老鳩原先叫老九,是旁人對這個戴著厚酒瓶底子守大門老倌的諷謔。有一回,原來改制前的副廠長轟著新林肯進來的時候屈尊降貴賜了一句:老九,車位還有不有。老九心在別處囁嚅支吾半天沒得后話,副廠長氣了狠戳一句:咕嚕咕嚕,就像山上那種憨斑鳩!此后,老九就成了老鳩,一只戴眼鏡的老斑鳩。
老鳩有個領養(yǎng)來的兒子茶逢春,養(yǎng)了三十多年倒養(yǎng)成個尖嘴殼的禿鷲,望著老鳩的肉長厚一點就來生啄幾口,直把老鳩啄得血肉模糊搖搖欲墜。柜上那個身子銹蝕面皮俗艷的夾心餅干盒也是個窩金藏銀的寶物,只不過傳說里的聚寶盆有吃不完的米糧,老鳩家的是個永遠填不滿的罐罐。
“爹,我問你個事?!狈甏褐辉谛睦锪锘臅r候會開口喊爹,平日都是隨著旁人叫一聲老鳩。
黑小的鍋子里煮著面,老鳩挑筷嘗了一口,不出聲氣。
邊上探過來半句:“你是不是藏了一餅血茶……”
“你聽哪個講的?”老鳩的眼鏡霧了,就手用衣角擦了。
逢春未答:“你莫管。”手上一翻,指頭像血口里的白牙,一張一合:“拿來!我有用。”
老鳩取了兩個搪瓷缽頭,一箸一箸撈面條,缽頭磕在桌子上的聲音不輕:“坐下!”
“老鳩你不給我,我也有辦法。”逢春撂下幾個字,推門欲出。
“你莫急,我給你講個故事,聽了要是還要血茶,你就拿走。”老鳩口中字句淡不可聞,濕霉的空氣混雜著面的味道和臟衣雜物若有若無的汗臭,逢春又看到床頭被老鳩用來放東西的一張小書桌,他記得桌面上有彩色的九九乘法表,有卡通的飛機汽車,有他曾用小刀片刻下的一行字“虎瘦雄心在,人貧志氣存”,那是二十多年前,老鳩領著他到百貨大樓選了這個時興的學生書桌,配套的椅背上掛著綠色標簽,130元,老鳩積攢的毛票數了又數,在售貨員鄙夷的目視中,舍不得雇板板車拉貨的老鳩用麻繩把桌子背了回來,逢春記得,那天晚上吃的也是面條,下著他的鼻涕眼淚吃的。
茶,茶,你以為是說有就有的,你以為……老鳩瞇眨眼睛就重復這幾句。
那年,蒙化城(今云南巍山南澗一帶)靠走馬幫發(fā)家開了馬店堆店的羅巴阿霧在瀾滄江邊走貨時被土匪害了,尸體都沒找到。他家是老彝人,只有個獨姑娘麥妮阿娜,姑娘放出話說,跑馬幫的不管是馬鍋頭還是馬腳子,只要誰幫她找著阿爹的尸首就給誰當媳婦。眈眈幾日,這個姑娘又硬是帶著她阿爹的馬隊上了路,眼睜睜瞧著家里要撐不下去,羅巴阿霧的胞弟羅澤阿喜就把所有事都扛起。
事急攆人,倒讓他想起曾跟滇西最大商幫羅家當家老爺的一截交集。羅老爺要借無量山產出滇西自己的好茶,只恨山上明著暗著都不太平,數次延請阿喜帶人開探無量山,許著事成后讓阿喜籌建接管蒙化茶廠。
有前因,阿喜給羅家去信,萬事停當,只待開山。羅老爺也不含糊,遣了大兒子親赴蒙化,隨阿喜進山。
“阿喜,怕是快到了?”羅家大爺瞧一眼高聳聳的崖子。
羅澤阿喜一身羊皮披氈打馬在前,半邊還跟著五六個馬腳子和兩個向導,他倒是頭也不回:“大少爺,現在走的路還是人走的,等走到‘仙路‘鬼路的時候再說‘快到了也不遲?!?/p>
走了一截竟不見前路了,只有一面生著密匝匝草木的石壁,阿喜把馬韁繩遞給伙計:“把它的嘴管好了,莫叫它亂啃吃這的樹?!蹦┝颂嵋宦暎骸皷|西拎出來!”言罷,他對著身前的三棵大樹直直跪下去,連磕三個頭,又從伙計手上接得酒壺香火,焚香倒酒。諸事停當,阿喜領一伙人繞過大樹,曉得撥開草窠的石崖間有一條只容一個人出入的小路。阿喜開口:“走完人路,后這截‘神路就是神仙老祖的地盤了,照我們彝人的講法,山有山神,水有水母,樹有樹靈,你進到人家的地盤,不祭拜祭拜就是有進無出了?!?/p>
“呲——”一聲嘶叫在清谷里蕩起,在箐溝里亂砸。羅家大爺正想問,倒被向導搶插了一句:“少爺莫奇怪,咯有瞧見前面的山,咯像一個大人背著娃娃?我們都叫它背娃娃山,說是從前有個寡婦丟了獨娃娃,一下子想不開跳了崖子。她死后不得安生,還一直在山里找她的娃娃……”頓了半刻,向導低笑:“剛才那幾聲怕是那個下來找娃娃了,我們要是走夜路搞不好還能瞧見她呢,就是曉不得這個小婆娘生得咯好瞧。”
話被阿喜掐斷了:“莫亂講!”
山上云氣不定,只是在箐溝進了幾步就有零星雨點飛下來,淤云濃霧,雨下得愈大,眼皮才粘攏一下土路就糟成爛泥了,拓得一條深深淺淺的蹄腳印。
阿喜拍一把向導:“羊山湖要到了?”
向導沒開口,只是順路撥開枝杈叫人馬過去。草木遮著的崖壁一下子跳站在眼前,飛瀑橫切下來,削金碎玉直沖深潭,竟留出來一方幽深的大湖,眼睛放出去是把人堵得氣都喘不上來的綠,確是無量山的水晶心肝。
向導只盯著飛瀑邊上辨路,臨了叫過阿喜:“前面是蛇腰箐,再進去就是仙人寨了,我……我不有去過,阿喜老板,還要再走?”
阿喜道:“莫跟我講哪樣仙人寨不太平的屁話,哪個見過!生得老茶樹的地方在無量山深處,仙人寨非過不可?!毖粤T順向導指的那方打馬朝前走。
進去一截,迷霧又燒起,起先還聽得著前面阿喜的馬鈴聲,梗梗續(xù)續(xù)的,越來越散,曉不得被哪個一口就吹熄了。
“阿喜——”羅少爺的聲音貼攏向導的聲音。
馬腳子見著領頭的失蹤了,愈發(fā)慌,眼睛木楞起瞧羅家大爺和向導。羅家大爺開口:“前面情況不明忌走回路,這下只能繞出去一路走一路找阿喜?!?/p>
一伙人蘸著聲音,硬起頭皮朝前走。
“?。±崭辏ㄒ驼Z,鬼),勒戈!”當中一個馬腳子指著路半邊過人高的大石頭。
羅少爺順著他指的看,竟在大石頭上瞧見幾行血糊糊的符號。向導認出是彝文,走攏去看,從頭瞧到尾臉上褪成寡白的:“少爺……少爺折回去罷,前,前……前面去不得了!石頭上寫,寫著,要是我們再朝前走就去羊山湖里撈阿喜的人頭?!?/p>
羅少爺道:“神神鬼鬼的莫輕信,先停下來休整,等到霧氣開散些再另打算。”
不有人應,倒是一個馬腳子走過來,克膝頭碰石頭,對著他就重重地跪起:“少爺,我給您磕頭了,磕頭了,求求你折回去……阿喜老板不能有哪樣三長兩短,阿喜,阿喜老板再有事,他家就無望了!”
羅少爺搭扶伙計,默了半刻,提聲一句:“全部人跟緊,原路下山!”臨了拍一把褲腳上抹灰沾泥的伙計:“叫哪樣名字?”
伙計瞧著就是十八九上下:“安寺阿魯,從小就跟著阿喜老板,名字也是他起的?!?/p>
半耗半趕,倒是安寺阿魯跟羅少爺提了幾句仙人寨的事:“百十年前出得個追隨太平天國抗清的‘彝家兵馬大元帥,后率部敗退到仙人寨,又被叛徒賣了,清軍圍了無量山,起義的那些被殺得一個不剩。都是不有過過好日子的苦命人,死不瞑目啊,又是‘叛軍,官府不準老鄉(xiāng)幫他們收尸,時間一長,仙人寨上就開始亂了?!?/p>
將過了羊山湖一截,竟瞧見羅澤阿喜歪在路邊上,眾人圍攏過去掐叫他,偏生阿喜就是無心無眼的石塊塊、木樁樁。向導上前拍了一把阿喜的額腦頭:“遭人喂了天竹籽籽?!卑⑾脖环隽艘欢?,轉醒過來,但目光還是散的,自己失蹤的前因后果也講不出個所以然。
正是開講,窗外起了一聲長長的喇叭聲,怕是咬著齒槽按的。未及老鳩起身,鐵皮門就被推撞開:“老鳩,叫你開大門你聾了聽不見噶!”
逢春就勢出門,老鳩一句“你去哪里”還沒落地沾灰,他就回打過來:“網吧包夜?!?/p>
2
茶逢春是踩著點走到夢城網咖的,去等人。
蘭琪是網咖的白班網管,現下交了班又要去城北,她還有一個身份是茶葉店的茶藝師,說是茶藝師,她只粗粗學了哄鬼的招式,反正應對的都是些酒足飯飽屁臭熏天的油膩老男人,喝個鬼的茶,無非是給咸豬手摸一把奶子大腿,轉手又照著他們的豬汗圈狠宰一刀,叫他們血流如注,血,叫血混著砸碎在他們豬臉上的劣茶葉假茶具,再斟一杯溫熱熱的茶,阿哥喝茶醒醒酒,醒,醒了再去喝,喝醉了再來送豬頭。
“你的車子呢?”蘭琪也不看逢春,她比他小個十來歲,要不是他吹自己老爹以前是個副廠長現在做著大生意,她才懶得跟他廢話。
逢春的臉有點皸紅,說:“晚飯跟弟兄幾個喝酒,叫代駕開走了?!?/p>
蘭琪撇了下嘴,挑眼看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個子也高,濃眉深目,唇瓣不薄不厚,一雙手指節(jié)分明修長柔白,饒是個顏控,這幅相貌她還是入得了眼的。要是,要是他老子真的是大老板就好了,她雖年輕,又不是傻,她早就曉得他爹是個鬼的副廠長大老板。就為著情人節(jié),他獻寶樣地捧出個小CK的包,還是大牌仿款,吊牌在小票也在,來自市中心購物廣場專賣店,他咋個敢,咋個敢送她三五百塊的害包包,還口口聲聲說買了城里專賣店最好的,代購國外的包包怕假,假,假的怕是他那張爛臉皮。上個月她陪著個老板玩了一個星期,臨歇了她汪著眼睛糯著聲氣說要買雙鞋,老板刷刷數出三十張大紅的花花紙,去罷,還不忘在她屁股上掐一把,不夠了再跟你哥哥講。鞋,說著也怪,從沒人喊過她破鞋,怕是因她長了張秀氣干凈的娃娃臉罷。
逢春總覺得蘭琪的臉盤子看不夠,白膩的膚,杏核眼,挺翹鼻,嘴上鮮少涂口紅,只一層稀淡的裸色唇彩。他第一次見她不是在網吧,是在視頻網站上刷出來的:初初的畫面是她在古箏琵琶聲里洗壺、沖泡、奉茶,音畫一轉就易了艷魅的妝容,淘寶款的性感高叉旗袍,前領子開到胸下擺,一剪刀在肉色絲襪上絞了個口,嘴上癡纏地喊著官人奴家。那晚上他的指頭在手機屏幕上雞啄米樣地點著確認支付,他要用比雨點子還密的打賞砸開她的嘴,讓她翹舌捏嗓喊一句謝謝小哥哥。蘭琪算不得多美,只是不偏不倚踩在他的心尖喉舌上,如果十幾年前時間就此停了,她怕就是這個樣貌。做夢,那天他在小菜街跟她擦身走過,她拖拽著一個簡易買菜車,黃黑的頭發(fā)是膩著油污的揩桌布,兩坨肥肉甩吊在胸前,像耷著尾巴的老母狗,娃娃呢,倒是沒見到她的娃娃,那個十幾年前的她,他就是為她去死都不會打咯噔的。
老鳩睡覺淺,天蒙亮就醒了,桌子上齊端端放著兩根油條一個紙碗盛的油粉湯,他就覺得心上跳抖一下,油條兩根四塊,油粉一碗三塊,七塊錢夠吃碗米線了。
老鳩誠惶誠恐地吃著這份貴價早點,期料之內,逢春開門進來了:“老爹,今天這個油條脆不脆?”
老鳩唔了半聲,瞇眨瞇眨眼睛:“現在這個油條,真不如幾十年前好吃了,那年我學校將畢業(yè),廠子門口的攤攤上八分錢可以買一雙……”他怕是誤觸了什么記憶,聲音愈發(fā)小,只剩下牙齒嚼油條的怯懦尾聲。
“我爹你是覺得這個不好吃,改天我去肯德基給你買套豆?jié){加香煎腌肉堡的早餐?!狈甏壕椭诎宓噬稀?/p>
“哪樣是肯德基……”“那個血茶的故事……”兩個人一開口話就疊壓在一起,倒是老鳩先笑了:“后面,羅澤阿喜又上了一回無量山,只是這回……”
街子上的人大多都曉得阿喜,只是在名字前添個忑巴(彝語,瘋子)。
街心的星拱樓朝西,阿喜家的爛門一推就開。來人是羅家的三兒子承璋,并著的隨從是藏人兩兄弟,喚作晉美多吉和旦巴多吉。
院心邊上攏得炭火,亮星子像碎辣子皮皮,蹲在地上燒火的也不瞧來人:“事情整完快些滾!”
“你們老爺身子咯好,不有死嚒,他小小時候就是被我抱大呢?!绷_澤阿喜見來人也兀自瞎諞亂講。
晉美疏疏幾個字直接壓了阿喜的笑聲:“這個是羅家的三少爺。”
阿喜揩掉臉上的瘋笑:“說罷?!?/p>
晉美退了半步:“阿喜老板能在無量山上栽跌倒,就絕對能在無量山上翻身?!?/p>
阿喜直愣愣一句:“翻身,翻個鬼的身,我一個死老倌,大半輩子都砸進來了!”
承璋墊了些干雜草直接坐地上,又笑看一眼進來的燒火漢子:“你是有福的,做小輩的把你服侍得這種好?!?/p>
阿喜顏色亮起:“十個親生兒孫都抵不上安寺阿魯一個!不搭我沾親帶故的,服侍了我十多年?!?/p>
阿魯眼睛瞧在別處:“阿喜老板,莫提這些,莫提了?!?/p>
承璋開口:“這個阿魯大哥怕是當年跟著你一起干的?硬是從十幾歲磨到現在……”承璋起身走攏阿喜:“說到底只是東家伙計,樹倒猢猻散,何消一直守義盡孝?但阿喜老板怕早就把阿魯大哥當成親兒子了?!背需奥暁鉁\,面上浮笑:“他跟你一場,你是做生意的,我也是做生意的?!?/p>
阿喜嘴上膩起一下:“你,你們……你們真的能扶他一把?”
承璋斂笑:“話我不說死了,一旦事成,阿喜老板終老有靠,阿魯大哥這輩子衣食無憂。而且,辦茶廠缺的就是人……”
阿喜站爬起時歪歪倒倒的:“咯當真?”不有等承璋開口,狠提起聲氣:“阿魯,把我的東西請出來!”
阿魯也不動,只面著承璋一句:“羅少爺,話也講完了,走罷。”
“阿魯,你這頭死犟騾子!”阿喜開口就罵:“莫廢話,你不請我自己去請!”言罷深淺幾腳朝外走。
阿魯一手扶起阿喜:“我去燒香?!边^去取青紅香各三支點了,茶酒水各一杯放在香前,三叩三拜。等著茶酒湯色變混,起身出去,每回只端捧一件,進出數回,供在香前。銅鑼鍋、紅栗木馬鞍架、椿木馬鞍板、鍋樁條,草鞋,系銅鈴銀籠頭、三色彩球、十八顆銅鈴、光鏡、牦牛尾紅纓、三角錦旗、金邊方旗,各有各的講究。
敬供完了,阿喜摸一把三角錦旗,一手指了金邊方旗:“將將合,號旗還是你們羅家商號的。”話講到尾上,取了三角旗貼在臉上摩挲:“轉來轉去,我最后一回還是幫羅家跑?!毖粤T把那些堆灰的物什挨著摸了一遍,瞧著像在給它們渡人氣渡靈氣:“本來還想交待給阿魯,等我蹬腳了那天一把火燒給我,偏生又被請出來了?!卑⑾哺┥碜犹蝰R鞍,講話有得笑聲氣:“你們聞聞瞧,茶香味還沾著呢。”
阿魯身子背過去,走到承璋旁邊:“羅少爺,我跟你們上無量山?!甭曇粲悬c哽:“我一樣都不要,我只求叫阿喜老板再上一回路,再做一回馬鍋頭?!?/p>
承璋不有應,肩背稍微躬起:“大理羅承璋?!?/p>
阿魯單手抵在掌上:“安寺阿魯,蒙化彝人?!?/p>
承璋開口閑一句:“阿魯大哥,當年你們到底撞到哪樣了?”
“我不敢亂開破口?!卑Ⅳ斞勇暎骸拔覀兏静挥羞M到最深處,至于仙人寨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大多也是老輩上傳下來的,當時阿喜老板失蹤,無非就是逼著我們下山,是人是鬼就曉不得了?!?/p>
承璋淡笑:“就算是鬼,哪有幾十年把著一個地方不放的道理?!?/p>
一個姑娘推門進來,捧了東西跪在地上讓阿喜一樣一樣地摸。阿喜嘴上自嚼,阿月是那年麥妮阿娜在路上走馬時候撿到的娃娃,后就一直養(yǎng)在蒙化。
“阿喜爺(平聲,彝族口語稱呼叔叔),我跟著你們去?!?/p>
阿喜默聲,生摳幾眼阿月:“我還不曉得你的心思,你就怕萬一有個好歹,阿魯拼著死護我,去罷,你也跟著去,阿魯有顧念,腳底下步子更穩(wěn)些?!蹦┝擞中﹂_:“這回回來,就把你跟阿魯的事情辦掉!”
樹杈戳了幾個洞洞,漏了天光,枯枝爛葉怕還活著,一沾著人氣就附生在腳上,扒都扒不掉。
馬幫是在蒙化城臨時雇的,阿喜連瞧都懶得瞧一眼,只準他們在屁股后跟著。又叫安寺阿魯用手馱起頭騾馬鞍朝前走,自己提了铓鑼開道,走幾步嘴里就換一調。
坡上顛抖,牽馬的人走得慢,到了平處,承璋落后一步,等晉美的馬過來,閑閑的一聲:“晉美,你等下就把眼睛死貼在阿喜身上?!?/p>
曉不得洇在身子上的是多舊的光,潮潮的,帶著霉腐味道,前后不見路,一隊人都是烙著阿喜的腳印走。阿喜像是自說自講:“不信去瞧瞧,你們在路上擺的石頭拴的草繩全部都不在了……”末了震笑一聲:“你當這點是哪樣地方,無量山,進來的多,出去的少!”
晉美抓聲,眼挑承璋,承璋不有應,打馬走朝前:“阿魯大哥,走到哪片上了?”
“過了前面的蛇腰箐上營盤山。”安寺阿魯手抵著鞍架,吐字也儉省。
“營盤山……”承璋咂字。
“哪個叫它營盤山。”阿喜露笑,眼睛鼻子被冷光抹了一半:“本地人就喊它仙人寨?!?/p>
表皮蓋的樹葉子硬生生被撕開,天地異色,原先踩著的枯朽葉是骨渣渣,這下是直接走在白骨上——崖坡上灌目塞瞼的杜鵑花,白生生地染了一地。馬蹄子癟了,站在原地,將要直著嘴筒子嚼花就被鞭子打開了。
隱隱聽著晉美一句:“這些花開得太邪,過了?!?/p>
阿喜聽聲瞧路,順著花底下捂的水聲走下坡路:“營盤山,勒戈(彝語,鬼)才住在營盤山呢。你們這些逼命的莫把我老命坑掉?!?/p>
將下到空敞地方,阿喜直接把铓鑼架給阿魯,開口就嚷自己腳腫走不動,一指狠戳旦巴腰桿。
承璋字句帶笑:“旦巴,老人家走不動,合你背呢?!蹦┝颂砥鹨痪洌骸鞍Ⅳ敶蟾纾愦钪⑾怖习逅麄兿茸?,馬隊將好踩你們踏出來的路?!?/p>
“三爺……”晉美開口就被承璋截了。“阿月一個姑娘家騎馬生疏,就跟著我們一起罷?!?/p>
晉美另跨了一騎,馬并排著走,晉美壓起韁繩:“這種就把阿喜放跑了?”
承璋只笑:“你莫瞧他一路上嘴巴不閑,先前又夸下???,這下是進山不敢,下山不甘,何不如放他走?!?/p>
晉美掀了承璋表皮的話:“咯是三爺也覺得阿喜有問題?”
“那倒不至于?!背需跋埋R:“先走,就瞧他先走到哪點了,他既然故意拐帶了旦巴,如果有心要領著他們‘先走,我們下一截路怕是難走了?!?/p>
晉美吞聲:“三爺想試試他?然后……把那個女的鉗在我們手上?”
“算了,男人間的事情莫把女人攪進來。”承璋淡笑:“至于阿喜老板……山高霧深,路不有瞧清哪個敢亂走?!?/p>
馬入松林,針風戳背,空氣也是硬邦邦的,捂都捂不熱。枝杈零星倒在邊上,越進越黑,有白晃晃的碎石拌攏銹黃的松毛。
承璋馬鞭指在路上:“你瞧這些石頭表皮咯是糙糙癩癩的?”
晉美應聲:“像是人動過?!?/p>
承璋輕笑:“仙人寨上怕是鬧得很呢?!?/p>
晉美故意提聲一句:“咋個走了這種久也瞧不見阿喜他們?”
人過了驚著鳥,承璋歇馬:“無非就是老灰(馬幫語,狼)入套,大貓(馬幫語,虎)落阱了?!毖粤T對著身畔的空馬短一聲:“松其?!保R語,跑)單馬從馬隊里跑出去,前又不有頭騾,硬生生把馬隊沖散了。趕馬的馬腳子都是一個人應付三四匹騾馬,追攆起下去搓了一屁股灰,嘴裂起就開嚷。承璋收韁下馬:“我只雇著他們的騾馬,不有雇他們的命。”
話將講完雙手就被捆起,身子遭按倒在地上,邊上挨著尖冷的東西。承璋也不掙,開口只笑:“晉美,這回是遇著真鬼了?!?/p>
晉美隔了一久也不有應,承璋抵著刀子直身,好歹是把他們樣子瞧真了。五個,都是黑臉束發(fā),五官瞧不出來,都是長甲護著身子,裸膚的地方皮手筒護項圈,身上背得圓檀木弓,腰上牛皮象牙珠箭匣,非槍非炮,明明是百八十年前的裝束!
晉美掙出來的聲音:“不對,三爺!它們根本就不是活人!”
3
老鳩最羨慕的就是網咖里打掃衛(wèi)生的老嬤嬤,工錢雖然低些,但是每天都能收攬到兩大個蛇皮口袋的塑料瓶瓶,每次遇到那個老嬤嬤他都要忍不住回看幾眼,她拖著飽脹的兩袋瓶子過了,走路時候肥大的屁股一甩一甩的,像直身挺項的鵝,老鳩耳邊瞬不瞬地響起劉曉慶演的武則天電視劇片尾曲:做得人上人滋味又如何,回頭看是善是惡自有人評說。
老鳩拉磨驢樣在網咖門口轉了三四圈,期想著一個聲音遞過來:“哎老倌,這幾個瓶瓶要不要?”
“逢……”,“春”字還在嘴上咬著,老鳩就下意識地退了半步。逢春剛從網咖出來,臂上挽著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她的杏眼一挑,刮了幾眼這個收廢品老倌,倏一收視線砸在逢春的身子上。
蘭琪的眼光像指甲刀,細密地夾咬著逢春的皮肉。老鳩聽到自己稍稍抖顫的聲氣:“小…小伙子你的瓶瓶還要不要?”
逢春的手一揚,一只可樂瓶子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精準地降落在老鳩身后的塑料袋里。
“謝謝,謝謝謝謝……”風大,裹挾了不明的碎雜物,硌了老鳩的眼。
逢春,逢春他一直是個頂好的娃娃,可惜了當年沒有讀成大學,是干葉子飄飛了幾年,送過外賣,跟人一起搗鼓過南紅。前幾天又來要錢,說是要跟朋友跑一轉思茅版納,收茶,因著疫情,茶葉跌價,他們要囤壓起狠賺一筆。老鳩問什么茶,逢春興興地在手機上翻找出聊天記錄:福鼎大毫一芽一葉初展268元一斤、龍井系列單芽318元一斤,老鳩扶著眼鏡,咋個紅土地還能生出外地茶來?逢春說他土,現在都是外面的老板來包山種茶,市面上什么好賣就種什么,反正出的茶葉片片上又不寫著它的姓名籍貫。
正是亂想,身后一片響動,他的一塑料袋瓶瓶被倒扣在地上,像離水的魚在垂死掙跳。是那個在網咖掃地的“武則天”:“死老倌你怕是活膩了,老娘的地盤上你也敢來搶吃!”
老鳩不會吵架,只眼睜睜望著老嬤嬤把他撿拾來的瓶子一個個喂到自己的蛇皮口袋里,末了才醒轉過來,一路追叫:“有個瓶瓶是我家兒子丟的,還給我……”
“滾遠些!”老嬤嬤被叫得心撓,干脆駐步,發(fā)狠起把蛇皮口袋顛起來,甩砸到老鳩的腮幫子上,末了粗臂一放一收,口袋穩(wěn)穩(wěn)地馱在脊背上,頭都懶得回。
老鳩的眼鏡被帶到地上,他摸索著撿戴上,幸好沒碎,只是臉上被蹭破點皮子。這幾個月,他自愿幫廠區(qū)家屬院的住戶收垃圾,每天早上七點,他會挨家挨戶去收,還不是為了趕在別人前搶到廢紙廢書空瓶瓶,就為了這個“義務”的資格,他給家屬院“業(yè)主委員會”管事的韓大炮送了一條軟珍,肉疼是真的,實惠也是真的,就像前幾天,曉不得是哪家扔出來的廢舊蓄電池,他識貨,忙不迭地捧去廢品收購站賣了,163塊,他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鼓噪歡動,他要去菜市場稱一斤后腿肉還要去小賣部買一杯三兩三的雪山清,還未到岔路口,迎頭遇到搓著兩指的韓大炮,老鳩乖慫慫地把尚未焐熱的大紅鈔遞給他,有哪樣辦法,他老鳩就是孫子,這幾十年,他一直都是孫子,孫子,是,孫子,他老鳩也是有過孫子的,親親的孫子,可惜那個孫子他才抱過五個月。
女娃娃成器都叫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逢春就是溝洼里養(yǎng)出來的金鯉魚,那時候他在等,等著逢春魚躍龍門化身成龍的一天。逢春念書時候的獎狀他都還齊整的留著,三好學生數學競賽二等獎優(yōu)秀學生干部,金色橘色的輕飄飄的紙是溫暖他們枯冷貧瘠生活的片光,他是不用插電的永動機,不停地用新鮮的血汗加工制造出漂亮可愛的小花紙,他要掙著命用它們搭一架簡陋的梯子,讓逢春攀爬上去,脫離比輪回詛咒還深重的貧賤。
一切都在逢春高三那年戛然而止,學校的電話打到廠里,輾轉找到他,一個什么主任,讓他馬上來學校。
他穿了最干凈平整的一套衣服,第一次走進這個全市重點高中的大門。怕是因為逢春拔尖的成績,老師跟他講話時嘴角上有笑,倏的,笑是凍死在地里的即將長成的嫩菜,叫人嘆惋。
一個女生在高考體檢時被檢出懷孕六個月,女生咬死不講是哪個的娃娃,女生媽媽一指頭戳到她額頂上,順手又連扇了她兩嘴巴,你倒大方,平白給人家下了種,你倒是說話啊,不說話老子就報警告強奸,你也跟著露露臉揚揚名!抬眼瞧見逢春沖跑進來,半身護了女生,不消報警,是我的娃娃。
老師不信,老鳩更不信,只撬開兩瓶啤酒跟逢春對坐了一晚上。爹,是我的,真是我的,她坐在我后頭,一開始是借我的作業(yè)抄,其實,其實我也是喜歡她的,那天我騎單車帶她去海子邊,在海子邊上,就一回。老鳩不有怪逢春,只說既然是你的,我們抽筋斷骨也要負責到底。
女生早就顯懷了,只是平時用肥大的校服遮著,老鳩搭上了十幾年的積蓄,終是讓女生家松口同意先去婦幼醫(yī)院把胎打掉。那天是逢春跟著去的,去時候眼流汗,回時候臉淌汗,逢春說,去檢查,她是前置胎盤,胎兒也過了六個月,終止妊娠會大出血搞不好連手術臺都下不來,而且她是多囊卵巢綜合癥,一旦打胎以后再懷孕的概率極小。咋個整,老鳩說那咋個整?逢春揩了汗,生下來,把他生下來。老鳩問那高考不考啦?逢春說不怕,明年照樣可以考,我要先看顧好我的女人和娃娃。
就是一句生下來,女生家里直接不管了,當晚就把抬著肚子的女生扔到老鳩家。
正是高考放榜那幾天,逢春當爹了,老鳩也做了阿佬。是個糯軟粉白的兒子,逢春抱著娃娃摟著娃娃媽,他說他一滴滴都不后悔。
老鳩的日子有了別樣的聲色,每天趕早去菜市買回溫熱帶著血水的新宰豬肉,在廠子后的空敞地上辟了一塊菜地,又從老家山上提來一籃小雞兒,一天幾頓的細致喂養(yǎng)著。也會抱抱小孫孫,努著嘴逗弄他。他在想,逢春今年雖然沒有考走,但是晚一年也是一樣的,還讓他提前抱了孫孫,將來,將來,將來等逢春功成名就他也要享幾年清福。一時間,他只覺所有命運賜予他的嘲弄和不公都隨著陽光稀釋飄散了,是后福,一定是后福。
就在孫孫會伸手抓玩老鳩眼鏡的時候,老鳩家來人了,來的人他不認識,他只認得那個惡叉叉的“親家”。他親家把他逼擋到墻角,說死老倌今天的事情你莫管。
有個年輕伙子瞧著跟兒媳婦相熟,他們在講話,老鳩只聽到兒子,局長,虧待,走。
兒子不在,文弱了半輩子的老鳩像只護雛的老鷹,彈飛起扯掉來人抓著兒媳婦胳膊的手,金秀,咋個回事,你走不得啊你走了是咋個整。
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聽到這個女人叫他“爹”,我后頭會跟逢春說,你先莫攔著。
逢春聽信回來,小床空了,女人的一些舊衣服還在,他的腦花子被街子上比蟲齒還利的流言咬得千瘡百孔,他買了一包紅塔山,抽出來點了一支,嗆咳聲中抑制不住地涕淚,就像當年老鳩把學生書桌背回來時一樣。他們都講,金秀根本不是外表上那種純,他之前就跟好幾個男人拌著,有一個是隔壁班的,還是哪樣局長的兒子……他們說,娃娃根本就不是我的。我也找金秀說了,是不是哪個說了都不算,現在不是有親子鑒定嘛,有種就去省城,去鑒定。
老鳩撫拍逢春,字句儉省,好,我們就去。
輕飄飄的一張紙,根據現有資料及DNA鑒定,送檢樣本累計非父排除率為0.9999,確認無血緣關系。
老鳩嘴上生摳出幾句話,也好,省得幫別人白養(yǎng)兒子,趁著趕得上,你班主任也催你回去復讀了。
逢春苦笑,讀書,讀書有哪樣屁用?像你這種,裝著一肚子的酒糟墨水守了半輩子大門。
你跟我不一樣,不一樣,這個是我的命你不懂,你也不是我親生的,我們不是一樹杈上的,你以后是要飛高走遠的,你只是暫歇在我這個草窩里。
逢春回學校讀了兩個月就徹底退學了。同學笑他,笑他拋了大好前程給人家做了現成爹,笑他白生了一副好臉貌只是守門老倌的兒子,僅有一次的偷嘗禁果成了他贖洗不清的罪孽和旁人茶余飯后的笑料,直到他去辦公室跟老師請教問題,在他轉身走后幾個年輕老師噴出的一團炸笑,他隨手拎起鐵撮箕挖在一個男老師的腦門上,滴淌的血暈染開,終成了他青春最后的底色。
那天逢春回來得晚,老鳩還沒睡。
“我爹,上回那個故事還不有講完。”逢春倒是念念不忘。
“上回講到……羅家三爺他們撞到勒戈了?!崩哮F的嘴皮子粘攏撕開,曉不得跟他有哪樣關系的舊事讓他變了一種聲色。
山上寒濕氣重,圈草霉腐。旦巴的腿撐直了:“阿魯大哥,阿喜老板應該還在路上?!?/p>
聲音將收了,外面起了響動,才踩到爛濕處就聽見旦巴一聲“三爺”。
承璋瞧一圈石牢,見阿魯蹲在墻根腳,道:“阿魯大哥,路上不有傷著阿喜老板吧?”
旦巴添聲:“傷不著,他已經跑了?!?/p>
“是我求阿喜老板下山的?!卑Ⅳ斅暁鉅€在牢里:“我們在路上撞著勒戈。”
承璋斂笑:“阿魯大哥,仙人寨的事你曉得多少?”
阿魯臉色緩下來:“前清時候哀牢山旱災,莊主逼租,官府又催糧,李文學聯(lián)合太平天國石達開的舊部,聚彝漢農民起義,被推了個彝家兵馬大元帥,在無量哀牢這片上活動,硬生生頂了20年。后李文學被整死掉,他手下的副帥領著剩下的兵退到營盤山,抵了40多天被清軍殺光了。聽老幾輩的人講,當時仙人寨都是些無頭尸,也不有人敢收,頭是全部被割下來堆在城門口。起先是進山的打失了騾馬,趕馬的遭迷暈了丟在羊山湖邊上,后有人撞著些怪聲怪相,這片就不有人再敢過來了。”
“哪個瞎了眼的會嫁給我這樣的?”逢春擠唇冷笑。
4
“我們結婚算了。”蘭琪見了逢春,兜頭就潑上一句。
逢春在勾頭伺候手機,沒有聽真:“你講的哪樣?”瞟眼見女人臉上升騰的慍色,馬上擠出諂笑:“好,我巴之不得!”
蘭琪也笑:“只是有一條,你借我兩只手。”
兀生起的寒意,逢春的聲氣有點不穩(wěn):“哪樣意思?”
無意的,她的舌抵舔了一下唇,齒縫擠出的話:“瞧你嚇成這個慫樣。”又狀似不經心地添一句:“老片片聽說過吧,你們是磕頭碰到天,他看上你爹藏的血茶了,給我拿來?!?/p>
逢春臉上一暗:“你一早就曉得我……我爹是他?!?/p>
“你當我是憨包呀,你不瞧瞧你從上到下哪里像個副廠長的兒子,要不是就著你這張臉能下飯,我才懶得跟你繞圈圈?!痹挸隹诹擞钟X得有點戳人,一手攀上逢春的臂:“乖嘛,哥哥去給我拿來,少不掉你的好?!?/p>
逢春最聽不得蘭琪喊他哥哥,聲氣是鉆進耳朵的飛蟲,癢癢麻麻的,魂也掉了:“你莫急,你講的這個血茶我早就跟老鳩要了,快了,這幾天就給你弄來?!?/p>
心上掛了事,逢春也沒跟蘭琪昏攪,吃過飯就往家里攆。
逢春倒是一句雜話沒有:“你把血茶給我,我給你換個兒子媳婦回來?!?/p>
老鳩也不瞧他:“故事都不有講完?!?/p>
“講講講,講個毬,不就是死了個做茶葉的嘛,你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能吃能喝還是能當錢使?”逢春不耐,偏生嘴上宣泄了又不得不坐下來:“趕緊講!”
老鳩徐徐緩緩開口:“可惜,羅澤阿喜就這種把命交代在無量山上……”
“祭血事畢,恕不遠送。”李泰階給阿魯、承璋留了個脊背。
承璋對著門敞處:“賬不有算清,走不成?!?/p>
晉美走朝前,一句挑出來:“瞧著你們應該就是李文學無量山殘部的后人?!?/p>
李泰階轉身:“先父乃翼王舊部,元帥舉義,隨副帥退守無量山力戰(zhàn),臨終托言‘挫骨哀牢,血洗無量,殺凈滿賊,吾輩當承遺志。幾位早已削發(fā)明志,必為抗清義士,仙人寨不再與諸位為難?!?/p>
“生生活祭一個人!”安寺阿魯齒上抵出聲音。
“奈無量山舊俗,不敢輕違?!崩钐╇A面上稍動一下。
承璋吐聲:“說到底都不是些活人?!?/p>
“神鬼之事,實屬權宜?!崩钐╇A開口。
晉美笑出一聲:“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好笑你們口口聲聲要鏟的滿清已經被滅掉三十多年了?!?/p>
泰階嘴上凝起:“幾位說……”
“你們早思晚想,心心念念的狗屁都不是!”阿魯開口:“拿抗清義士自居,滿口天王先帥,你只消睜起眼睛瞧瞧,外面早就變天了!”
“不,不,不會?!崩钐╇A講話像被人掐死在脖子上。阿魯、承璋、晉美不有應,墻是水,聲氣直接泡在里面,像淤血,癱軟在地上:“好,好,好!”李泰階大笑,朝北邊跪下去,腦殼使氣砸在地上:“滿狗殺凈了,清明了,清明了……”舌頭抖起像入了魔怔:“翼王、元帥,尚饗尚饗,哈哈哈,尚饗!殘朽之身全忠盡義,自有泰階折骨為碑,化血作漿,全忠盡義……”李泰階在額頰上亂摳,臉皮鏤花挑絲,手指探去眉毛下想剜眼睛。
阿魯狠聲:“恨自己白生了一對眼珠?”
承璋的聲氣:“你就是從崖子上縱下去也只是添了一筆無頭賬……自詡太平天國將帥部眾,你愧的不是那幾塊死牌位,是仙人寨上追隨你的‘部眾!”話將落了,李泰階手上僵起,木雕石刻的。承璋勾唇:“護山兵丁只怕也是老弱身子硬披了先祖的遺甲。”
泰階癱倒在地上:“大仇已報,當率蒙化遺孤身殉英烈!”
晉美走朝前:“各安其命,別人的生死也不由你?!?/p>
泰階聲音抖起:“蒙化孤人難容天地!”
“話不要講絕了?!背需拜p笑:“要給仙人寨上下留條后路倒也不是哪樣難事?!?/p>
李泰階瞧一眼承璋:“先生,仙人寨,無量茶山?”
承璋笑應:“賴仰茶山,衣食有給?!?/p>
“先生……”李泰階挑眉示了左右,重新捆起承璋、阿魯、晉美、旦巴出門。
后山墻的壁龕墊著篾笆,正中立的那兩尊白花木人被黑影鍍了,眼耳鼻嘴都在,木人身上的銀子在冷光里變色,瞧不實在。
供了茶酒,泰階瞧在左手邊的那個木人身子上:“阿轆,拜過阿佬?!?/p>
等阿月起身,泰階對著右手邊木人跪下去,闔眼默念。
黑天有得多長,將就籠了石牢;白天有得多長,將就勾扯著一聲斑鳩叫。
牢門大敞,被幾個黑紅褂子領著出了。幾人聽見響鑼聲,大堂正中間的火塘一下子燃起,隔著火瞧見李泰階:“貴客遠來,自當擺酒洗塵?!?/p>
旦巴先開口:“洗來洗去,倒把我們多關一天半晚的?!?/p>
“敵友兩分,不可慢待?!碧╇A手拱起。
將講完,聽著有得腳板板砸在地上?!吧嫔笔畞韨€大漢一身黑底挑紅,頭上手上都頂得盤盤,盤上碗碟堆了幾層。兩兩進到正中,起先一前一后,對著做怪臉,大盤在頭頂上顛抖交換。又進了兩對“噫瑟噫瑟瑟——”一個嘴銜著兩柄大勺,勺上各放得一碗菜,頂頭上紅漆托盤,碗碟摞疊起,跳腳跑朝前,碗里的湯菜不潑分毫;另一個人頭頂木盤,盛滿八大碗,手上十指搓開,分手各舉得四大碗菜,落腳踏拍子:“蘇拉瑟蘇拉瑟,噫瑟噫蘇瑟,嗦里嗦拉瑟——”身子在席上轉,一桌一桌布菜。
“先干為敬?!崩钐╇A站起,連下三碗。
泰階走到承璋跟前:“昔蒙舍蠻得茶采造之法,以椒姜合烹而飲,娛口而已?!奔贡彻瓘潱骸盁o量仙人寨八十七人,不過末世遺民,蒙先生不棄,愿報以茶山采造之法?!?/p>
承璋雙手扶泰階:“先生言重了,我不跟先生許諾,只有一條,有羅家一日,就不會叫無量茶山荒掉?!?/p>
跳菜聲氣愈發(fā)大,一塊布直接蒙下來,捂了火光人聲。“李泰階——”這聲聲在布上狠剌得一口,阿魯站爬起:“我們進仙人寨六個人,為哪樣執(zhí)意要‘留客!”
聲音在布上濕了一淌:“泰階有愧阿喜壯士,無奈蒙化遺俗……”
阿魯斷聲:“還有一個!”
李泰階眼皮挑起:“霧奭阿轆?”
“阿月——”阿魯聲氣亂砸:“阿月,你出來,跟我下山,跟我回家!”
泰階斂笑:“我代先將軍拜謝阿喜兄弟收留阿轆之恩?!?/p>
阿魯離席逼攏李泰階:“阿月在蒙化城十多年,走一趟無量山變成霧奭阿轆,今天你必須講清楚!”
李泰階直杠杠一句:“霧奭阿轆一事毋須再談!”
阿魯刮擦一眼承璋,晉美按壓不住喊起一聲:“起碼讓人家阿魯再見阿月一面?!?/p>
李泰階也不瞧晉美、旦巴,對著阿魯:“不敢瞞騙阿魯兄弟,當年無量兵敗,鄙人與副帥幼子旺角阿勒尚在襁褓,為傷卒容留收養(yǎng)。二十年后旺角阿勒私自下山與左氏土知遺孀相好,生一子塞昂阿罕。左夫人力阻左氏清剿無量山雪恥,謊稱塞昂阿罕為夢生鬼胎,暗中命人將其抱回仙人寨,自己以死相抗,自此仙人寨中人再未涉足蒙化城半步。不料想阿罕長成,與一進山拾菌女子生情,誕下霧奭阿轆。原為一胎兩子,無奈只阿轆一人留存,村人以阿轆為妖邪鬼物棄于山林;并以腹有死嬰者必為妖孽,將其母尸在無量山中火焚三日。諸事平復,仙人寨遣人于山中遍尋棄嬰,聽聞為過路馬幫容留,無奈就此作罷。妻子俱失,塞昂阿罕郁郁而終,托言找尋親女。前日阿轆誤入捕獵牢阱,驗其衣襤裸膚處有阿勒一支雪花虎紋刺身,方知是阿罕遺孤?!?/p>
“單憑你幾句話?”阿魯聲氣扯起:“三爺、晉美兄弟、旦巴兄弟,我的事你們不消管,今天就是硬搶,我也要把阿月帶走!”
李泰階冷聲:“阿轆是阿勒一支僅存血脈,若執(zhí)意要帶她走……”酒杯狠砸給地上:“我仙人寨八十七弱殘定以死相抗!”
衣襟上的毛邊染風,吊花的銀墜,身子一動就響。
“阿魯哥哥……”聲音是鳥肚子上沾水的羽毛,吹到耳朵里是癢的。
阿魯強抑的聲音:“仙人寨……”
阿月把他的聲氣斷掉:“開茶山是阿喜爺……阿喜爺的遺愿,你跟著羅家干總是有想頭的,只是無根無由的,仙人寨的人憑哪樣踐諾守約?”阿月講話輕:“再咋個講,我,呵,我是阿勒一支的血脈,再好不過了?!?/p>
指縫張開又合攏,手上起落,阿魯的嘴皮在發(fā)抖,偏生一字半句都出不來。
“阿月,腳傷咯好些了?”阿月不有開口,阿魯續(xù)起一句:“昨天你倒酒時候就瞧著你走路有些不穩(wěn),才聽那個李泰階講你掉在阱里了?!痹捴v完解下腰桿上的蛙形扁壺:“想起了就在腳上抹幾次,少疼些。”
阿月掂到手上才覺得壺底上重,開蓋子竟瞧見背鱗綴斑的幾截蛇身子泡在酒里。
“脆蛇醉死在酒里就成藥了?!卑Ⅳ斕砺暎骸吧碜右慌鼍蛿喑蓭捉兀约簳庸?,做了藥也是給人接骨舒筋的?!?/p>
阿月只一句:“阿魯哥哥,你瞧脆蛇的樣子咯像女人?我總想著,這輩子定是要做你的女人,給你補衣做飯,給你生娃娃……”
余音還不散,阿魯只覺得頸上落瓣濕熱,阿月的吐息,渡的緬桂香淡得很:“阿魯哥哥,我給你守一輩子茶山?!?/p>
老鳩盯著逢春的眼睛看,話也像講給自己聽的:“父子、弟兄、愛人、朋友,一下是情真戲假,一下是戲真情假,你,你莫看錯了……”
逢春也懶得跟他叨:“哪樣情真情假的……”
老鳩不再搭話,身子在暗昧里曲曲直直,捧出一個椿木盒子:“不管哪個要,原樣給人家拿過去罷。”
逢春像狗銜寶一樣把紅椿盒子奉給蘭琪,耳朵底上又回上來老鳩的話,倒是平聲靜氣問了一句:“我比你大十多歲,又……又沒哪樣錢,你真愿意嫁給我?”
“這個血茶到底是個哪樣?”蘭琪自顧翻瞧盒子:“你還要再借我只手……”蘭琪的話像爛水龍頭淌不歇的水:“為哪樣嫁給你?為了二回肚子里懷的娃娃不要太丑啊,我是喜歡姑娘,人家都說小姑娘樣貌是隨爹的?!?/p>
一時逢春的心像安靜的水面,只稍稍被柔風帶起幾道細淺的褶子,他忍不住緊緊抱起這個年輕的女人,就像十幾年前在海子邊的柳蔭下攬著金秀柔嫩的肩頭,蘭琪怕真的是上天見他渾噩落拓數年而給予的補償,他們會有一個,或者兩個自己的娃娃,就像十幾年前,那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但是愛了5個月的娃娃。
“但是……”蘭琪抬頭輕笑:“懷個娃娃之前要先把肚子騰空了嘛?!币姺甏阂荒槹V相,蘭琪繼道:“借你一只手,幫我簽個字,我要去醫(yī)院把肚子里這坨東西弄掉?!?/p>
干風舔過去,逢春只覺頸后僵麻,稍稍抹了一把。蘭琪以為他沒聽懂,又細細講了:“老片片說,血茶到手,我再把他下的種打了,統(tǒng)共一起給我,不,給我們二十萬?!?/p>
逢春久久未應,蘭琪的短裙底下沒穿絲襪,被風咬了有點冷,急起一聲:“你不愿意?不愿意拉倒,要不是嫌老片片又老又丑腳臭嘴臭,我才不有那種好打發(fā)的,這臺便宜也輪不到你!”
“走,還早,現在就去。”逢春摟抱著蘭琪的手沒有松:“我打個滴滴。”
逢春生平第三次坐在婦幼醫(yī)院四樓的走廊上,前兩次是為著與他無關的“生”,這次是為著他無法插手的“死”。
蘭琪說她想吃荷包蛋。逢春在醫(yī)院邊上找著一家小飯店,巧是紅糖沒了,用白糖煮了盛在紙飯盒里,隔著稀薄的底子扎實燙手。他喂她吃,眼睛又一直粘在紙盒上,劣質印刷的字和圖,營養(yǎng)美味,動作滑稽的矮胖男人。他想起那時候在學校食堂,他打兩塊錢的飯、一塊錢的素菜,那個紅鼻頭的打飯師傅,重重的四勺子斜扣在他的盤子上,喝叫著他快些快些,莫擋著,是嚒,尊嚴屬于那些一塊錢的飯、八塊錢的葷菜。但他沒有半點不快,他總是信的,他不必跟那些個油膩矮胖的一般眼界,他會去到一個這些愚人無法想見的未來,他會再見到他們,在若干年后他衣錦榮歸重游母校的時候。
三十多年,他這三十多年,只有老鳩和命運是真心待他,老鳩是真心待他好,命運是真心待他不好,好好歹歹,都是真的。
他回家時老鳩問了一聲吃沒吃,他說吃了,吃的紅糖雞蛋。老鳩的眼眸子動了一下,開口自說自講,紅糖雞蛋,我煮的那種才叫好。
逢春難得未打斷老鳩的絮叨,聽進去幾句才恍恍驚覺今晚老鳩是刻意等著他的。
老鳩說,逢春,你這幾十年也虧也不虧,但你莫瞧我現在這種滴淌落魄的樣子,我這輩子從來不有后悔過。1980年,我從財校畢業(yè),被分到紡織廠當會計,這個是老祖公保佑啊,我留在城里,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上班第一天,廠辦主任跟我講,小伙子好好干,你的第一步已經走出來了,更大的前途還在后頭呢!偏偏,我,哎,我想殺了自己,但,但是我不后悔,我……當時廠里有個女人對我相當好,她總是開玩笑,說我比《廬山戀》里的郭凱敏還瀟灑一些,我說我沒看過什么《廬山戀》。她說,不怕,我陪你一起去看。她的動作像極了電影里的女人,即使配上她肥圓的臉,紅彤彤的嘴有點不稱,她在我的臉上結結實實地鑲了兩口,我覺得我們是開始處對象了。是,處對象,那個年代處對象該做的事我們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后來,我聽別人講,她是結過婚的,年齡比我大了十歲不止。我提出不處了,她說她男人是部隊上的,我如果草打發(fā)她,她就去告我強奸告我破壞軍婚,叫我游街吃槍子。我昏飄飄地跟她住在一起,直到她把一紙化驗單甩在我臉上說她要生下來。是,生下來了,那天將將是春分,我又姓茶,就取了名字逢春。我就想,左右也是廢了,好在我有后了……一年后,那個女人的老倌回來了,不是部隊上的,是刑滿釋放,饒是我無罪了,但是情理上也難容。當時廠里的領導有心保我,只要我堅決否認跟娃娃的父子關系,再叫女人把娃娃領走,我寫個檢討,這件事就翻篇了。但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抵著認了這臺事情,廠里的處理結果就是把我調離原崗,到倉庫做裝卸搬運工。十多年后改制,廠里為了給我們父子兩個好害吃上一碗飯,就讓我守守門、收撿垃圾、打整一下花草。
尾? 聲
蘭琪到底是沒拿到那20萬,老片片講哪個認得那個血茶是那個狗日的東西!10萬?10塊都不可能!再有,哪個認得你肚子里懷的是哪樣野種?白紙黑字簽的又不是老子老片片的名字,就算是,老子出去隨便千把塊就玩?zhèn)€高檔雞了,就你這只破鞋也配?
怨不得老片片滿口噴糞,著實是臉丟干丟凈了。
那晚上,片總焚香凈手,廣邀親朋,只待一齊品賞稀世的血茶。他小心翼翼啟開盒子,見了將朽的黑衣,上頭有干硬烏黑的血跡,待血衣敞開,他的手像生生被滾開水燙了——黑灰的茶餅,準確說,不是茶,是黑中間白的一盤枯老的斷發(fā)。
逢春吃飯時候心情不差,主動跟老鳩講起今天在街子上看到蘭琪了:“這個女的,品味越來越差,勾著一個老男人,細長細長的,身子上沒得半兩肉,走路的時候頭一點一點的,像是隨時要掉下來了……”
“小時候老家有一種蟲叫舂碓螞蚱,只要把它的腳并著抓起,它就會不停地一沖一沖地點頭,像打碓樣的。”老鳩停了筷子,仿著蟲樣子噘嘴伸脖點頭。
逢春大笑,笑得臉額上起了褶子,笑得鼻尖子發(fā)酸,笑得眼睛淌了汗,揩一把眼鼻,斜著瓶子給老鳩摻了酒:“不過,爹,血茶到底是哪樣?”
老鳩下了半口酒:“血茶就是羅澤阿喜血衣包的一盤頭發(fā)……”
茶山事畢,阿魯還是那句“送阿喜老板回家”,獨個把阿喜背到山上埋掉,就地用白花木刻了個木人,棠梨木劈了塊靠板,一路背著回來。人家講阿魯是瞎整,羅澤阿喜又不是他家爹。欠來欠去,一樣都掰扯不清,怕是走了還好些,好在茶山上不缺人,蒙化城里想幫羅家做事的多的是,不缺阿魯一個,只是供阿喜的壁龕前獨獨缺得阿魯一個。
阿魯只記得,羅澤阿喜臨死前用刀斬下自己的“天菩薩”。我羅澤阿喜剪發(fā)保子,自此發(fā)愿,一愿安寺阿魯一生平安順遂,二愿阿魯與阿月終成眷屬,三愿阿魯后人世代感念尼支呷洛(彝族創(chuàng)世神)的恩德,善待自身,善及他人。
“安寺阿魯就是你的……”話未收聲,被逢春齊剁剁截了:“阿爹,羅澤阿喜也就是你的阿佬?!迸R了提聲氣:“就恨阿祖的‘血茶被老片片奪了!”
老鳩反倒笑起:“原先馬幫開路前都要打草鞋卦,就是把新新的草鞋拋出去,落下去正面就是吉,反的就是兇……我問你,一伙伙弟兄老表等著討生活,如果占了是兇,你還走不走?”不待逢春開口,老鳩長吁一聲:“走嘛,當然要走,哪怕遇了險路絕路死路,馬幫的人都會給馬蹄子綁上穿爛的草鞋,護佑他們絕境變通途,他們相信,哪怕沒有路,他們腳板也要像刀子一樣生生剌出一條血路!”
“阿喜阿佬斷發(fā)發(fā)愿的代價就是靈魂永不能回歸祖界,他的第三愿……我窩囊了大半輩子,也走錯過路,但我自問沒干過忘祖背德的事。子子孫孫莫論貧賤富貴,心懷良善,延己及人,阿佬的血茶就一直都在……”
編輯手記:
小說將不同時期的故事穿插,上無量山,過仙人寨,開茶山,這是羅澤阿喜和安寺阿魯的拓山故事。一個傳奇般的故事夾雜在老鳩漫長和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而在故事的講述中也一步步展開了老鳩和茶逢春的人生故事,揭開了這對父子悲涼的底色人生,并講出了“父子、弟兄、愛人、朋友,一下是情真戲假,一下是戲真情假,你,你莫看錯了……”的核心要義。隨著血茶秘密的揭開,馬鍋頭進無量山的故事、仙人寨的忠義故事、開拓茶山的故事,老鳩父子的陳年往事徐徐展開,親情、愛情的復雜意義生發(fā)開來,血茶成為一種象征,只要延續(xù)著其精神,就是血茶的傳承。小說在語言上極具特色,大理方言的使用使得小說通篇有了特質,歷史傳奇故事的插入,既讓小說有了歷史厚重感,又呈現了地方民族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