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林, 丑送
(華東交通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00)
隨著“經(jīng)典”敘事學向“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轉向,敘事學的研究范疇也得到了新的擴展,從敘事類作品逐漸延伸到超越敘述本文的外在關聯(lián)要素,從而建立起了一些新的“跨文類”的敘事學研究,如女權主義、巴赫金主義、修辭學、結構主義。更令我們值得注意的是,抒情詩歌這一歷來被敘事學所冷落,甚至于被排斥的研究對象也逐漸引起了研究者們的積極關注,活躍在敘事學研究的對象中。
在國外,2005 年,德國學者彼得·霍恩在其《抒情詩歌的敘事學分析:16 到 20 世紀英詩研究》一書中探討了“如何將敘事學的分析方法與概念運用于對詩歌進行詳細的描述與闡釋?!盵1]在這之后,美國學者布賴恩·麥克黑爾則從詩歌話語形式上的特征出發(fā),運用“段位性”和“反分段性”等概念探討詩歌的敘事學研究[2]。而在國內(nèi),關于抒情詩歌的敘事性研究也進行得如火如荼。一方面,以譚君強先生為代表的專家學者們不僅高度肯定對抒情詩歌展開敘事學研究的可行性與必要性,而且從建構詩歌敘事理論的立場出發(fā),聚焦于抒情詩歌中敘事時間、敘事空間、敘事動力、敘事者等層面的理論研究,以期攻克抒情詩歌敘事學研究的堡壘,建構出詩歌敘事學的理論體系。另一方面,運用敘事學理論對抒情詩歌文本展開具體分析的實證研究同樣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例如:董乃斌先生就從微觀層次上對李商隱詩歌、李賀詩歌、古詩十九首等抒情詩歌進行了細致的敘事性以及敘事手法分析??傮w看來,無論是理論探索,還是文本分析,在現(xiàn)階段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然而也都還存在著進一步提升的空間。就前者而言,雖然對于抒情詩中的敘事者、敘事時間等問題,已經(jīng)有了較為宏觀的把握,但也還需具體的實證研究來加以檢驗和補充,從而不斷地充實與完善。就后者而論,面對著浩如煙海的抒情詩歌作品,其敘事性個案研究的規(guī)模還可以進一步擴展,尤其是關于抒情詩歌中敘事時間、敘事空間、敘事者等專題性的文本研究可以再更多一些,從而為理論的概括與總結積累更多的經(jīng)驗。
此外,屈原的《九章》作為我國先秦時代抒情詩歌的重要代表性作品之一,其抒情特征受到了學者們的廣泛關注與探討。楊義先生就曾從抒情性角度出發(fā),對《九章》中的《思美人》《涉江》《哀郢》展開具體分析。另外,李炳海教授在談到《九章》的創(chuàng)作緣起時,也曾說道 “《楚辭·九章》有4篇作品明確標示創(chuàng)作緣起,指出這些作品或是為抒情明理而作,或是出自心理宣泄和自救的需要?!盵3]然而,在這樣一組優(yōu)秀的抒情詩歌中,其實也存在著敘事性質素,而這也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1986年, 韋思在《屈原詩歌敘事性抒情藝術簡論》一文中就曾說道“詩人作品中的那種強烈感情的抒發(fā),基本是建立在堅實的敘事基礎之上的, 即通過敘述的形式來表現(xiàn)的。屈原詩歌中的敘事性, 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其浪漫主義本質特征之一的強烈的抒情性賴以生存的土壤?!盵4]為此,作者還引用了《九章》中的一些篇章,如《惜往日》《哀郢》等來加以分析,以證明屈原詩歌中敘事性質素的存在。而在此以后,陶文鵬、楊景龍兩位學者在討論中國詩歌的敘事性與戲劇化手法時,也認為“從中國詩歌史的縱向考察,敘事性和戲劇化都是很古老的抒情詩寫作手法?!盵5]并且,他們還認為 “《楚辭》的敘事性、戲劇性,在《九章》的紀實性質和《九歌》的人神戀愛、歌舞表演中都有體現(xiàn)”[5]??偟膩砜矗叭藗冴P于《九章》敘事性的探討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然而其不足也比較明顯:目前的研究雖有涉及到《九章》的敘事性,但大多屬于引證式的涉及,學者們只是在探討屈原詩歌,或者楚辭這一更大的文學樣式之中的敘事性時,注意到了《九章》的敘事性,可卻沒有專門針對《九章》而進行敘事學研究,更極少從敘事時間、敘事者等專題性的角度去對《九章》進行深入的分析,探討其敘事的方式與技巧,要之,其研究深度還有待加強。故此,本文特地選擇從“敘事時間”這一觀察角度出發(fā),對《九章》中的時序、時長和敘事頻率進行深入細致的考察,分析其時間層面上的敘事方式。通過將敘事理論與文本研究相結合,以期為詩歌敘事學研究積累更多的文本分析個例,也為理論的構建提供更多的實踐材料。同時,也有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九章》自身的敘事藝術,深化我們對其敘事性的認識。
所謂時序,顧名思義,即時間的發(fā)展順序。在敘事文本中,時間通常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講訴故事所花的時間,即敘述時間,有時也可稱為話語時間或者文本時間,其“指的是在敘事文本中所出現(xiàn)的時間狀況,這種時間狀況可以不以故事中實際的事件發(fā)生、發(fā)展、變化的先后順序以及所需的時間長短而表現(xiàn)出來。”[6]另一種是故事自身固有的時間,簡稱為故事時間,即“故事中的事件或者說一系列事件按其發(fā)生、發(fā)展、變化的先后順序所排列出來的自然順序時間。”[6]122進而,與這種時間狀況相對應,在敘事文本中也就存在著兩種時間順序。值得留意的是,這兩種時間順序并不是永遠都平行發(fā)展的。換言之,這兩者之間有時會存在著“前”與“后”之間的錯置關系?!倍@也正是敘事學研究者們所說的“錯時”,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有兩種:追述與預述。那這種錯時現(xiàn)象,或者說追述與預述在《九章》中存在嗎?具體分析如下。
首先,追述。所謂“追述”,是指在故事,或者說事件發(fā)生之后再來講述所發(fā)生的故事(事件),換言之,即敘事人在“現(xiàn)在”追溯回憶“過去”所發(fā)生的事情。而這樣一種手法在《九章》中敘事過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
以《哀郢》為例。此詩是屈原被放逐江南期間所作,根據(jù)詩中“至今九年而不復”[7]的自我陳訴①,可知寫作此詩時,屈原已經(jīng)在外漂泊流浪了九年。長期的放逐,使得屈原對國都郢城倍加思念,于是詩人借助“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等典故鮮明地表達了自己渴望回歸故都的強烈愿望。然而,饞臣的誣陷、君主的猜疑使得詩人的回鄉(xiāng)之路漫長而艱險,似乎永無盡頭,正所謂“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痹谶@種欲歸而不能歸的情況下,詩人內(nèi)心充滿愁苦悲憤,正是“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而為了將這份情感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詩人選擇采用追敘的手法,將自己當初離開郢都,行旅江南的貶謫之路生動展示在讀者的眼前,并把自己的一腔愁苦訴于其中: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xiāng)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
發(fā)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
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詩歌一開頭,詩人就回憶了自己九年前離開故都時的情形:國政黑暗,百姓流離失所,詩人自己也被迫離開自己心愛的故鄉(xiāng),沿著長江、夏水東遷飄蕩,此時,詩人的內(nèi)心悲痛不已,望著故都那高大的楸樹,既哀嘆自己不能再為君王效忠,也為自己那迷惘的未來而深感無奈,以至于眼淚如雪粒般顆顆滴落。接下來,詩人繼續(xù)回憶了自己在東遷路上的所見所感。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跖。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
凌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chǎn)而不釋。
詩人經(jīng)過夏首(長江與夏水的交匯處)而西浮,沿夏水漂流而下。詩人回首望向郢都,卻發(fā)現(xiàn)再也看不到郢都的模樣。船兒在江面上隨波飄蕩,居無定所,就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鳥,隨處流浪。詩人不免又再次傷感悲慟起來,而對故都的思念也郁結在詩人的心頭,不能消散。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詩人繼續(xù)回憶著自己乘船沿江而下的經(jīng)歷,他來到洞庭,進入長江。隨著詩人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離鄉(xiāng)時間越來越久,其心中對故鄉(xiāng)的眷念也越發(fā)厚重,返鄉(xiāng)的意愿深深融進了他的靈魂之中,片刻不曾消散。詩人過夏浦而思家,登大墳而望鄉(xiāng),思念越發(fā)強烈,悲痛也越發(fā)濃重。
綜上可見,該詩的前三層都是在回憶過去,追敘自己九年前離開郢都,沿江東遷的經(jīng)歷與體驗。通過追溯,讀者得以了解詩人當初離開郢都時的悲苦心情,以及詩人被逐江南的凄慘遭遇,如果沒有這一部分,單單從詩人的“現(xiàn)在”寫起,不僅會造成內(nèi)容的空洞虛浮,也削弱詩歌的情感力量。此外,值得留意的是,詩歌開頭并未交待前三層是詩人的回憶,直到第四層,詩人才點明自己創(chuàng)作的時間,讀者也才明白原來前面的部分都是在追敘過往,這樣的巧心設計,使得詩歌在一開始,就給讀者以身臨其境之感。詩人被放逐以來,所經(jīng)歷的種種凄慘情景就像連環(huán)畫一樣接連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令讀者印象深刻,更讓讀者為詩人的不幸遭遇而深感遺憾與同情。同時,通過對流浪行程與心情的一次次追敘,詩人心中那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與熱愛之情也一次次地凸顯出來,而這份家國之情更讓讀者為之動容。
此外,在《九章》中,詩人除了追敘自己的過去,他還曾對以前發(fā)生的歷史故事進行了回憶。例如,在《惜誦》一詩中,詩人就詠嘆道“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备鶕?jù)《左傳·僖公四年》記載,申生本是晉獻公的長子,為人忠孝,可獻公卻聽信驪姬的讒言,逼死了自己的孩子。鯀是大禹的父親,為人過于剛直,不善變通,其治水一味靠堵截,卻不懂疏通,故以失敗告終。詩人通過對這兩件歷史故事的追敘,借以表明孝子忠臣被視為不忠、不孝,是古已有之的歷史事實,更是自己此時的處境。同時,詩人也想借此勸勉自己不如歸去,以免心靈再遭重傷。除此以外,在《涉江》《惜往日》等篇章中,同樣也有對于過往歷史故事的追敘。通過這些追敘,詩人一方面借古論今,或者借古諷今,以增強詩歌的底蘊內(nèi)涵,另一方面,通過對這些歷史故事的回憶追溯,詩人也能借機婉轉含蓄地表達自我感情。
其次,預述。所謂預述,是指敘述者提前講述某個故事或者事件,而這個故事或者事件的故事時間是比較靠后的,即“事件還沒有發(fā)生,敘述者就預先敘述事件及其發(fā)生過程?!盵8]在我國古典小說之中,預述其實是一種十分常見的敘事技巧。敘事者常常以夢境、詩詞、卜卦等形式來提前暗示人物的下場或者故事的結局,《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判詞就是此類的例證?!毒耪隆纷鳛槭闱樵姼璧拇硇宰髌分唬m然其并非專門進行故事情節(jié)敘述的敘事文本,但不容忽視的是,在《九章》之中的確存在“預敘”情況。
就題目來說,《九章》中有相當一部分篇章的題目都較為明顯地顯露出詩歌內(nèi)容或詩歌的情緒基調,從而形成一定程度的預述。例如:《涉江》。汪瑗《楚辭集解》云:“此篇言己行義之高潔,哀濁世而莫我知也。欲將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寧甘愁苦以終身,而終不能變心以從俗,故以‘涉江’名之,蓋謂將涉江而遠去耳?!盵9]而姜亮夫先生在《屈原賦校注》中也說“此章言自陵陽渡江而入洞庭,過枉陼、辰陽入溆浦而上焉,蓋紀其行也。發(fā)軔為濟江,故題曰《涉江》也?!盵10]
的確,就詩歌內(nèi)容而言,該篇主要是圍繞詩人的渡江之行而展開。詩歌開篇即述說自己高尚理想和黑暗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矛盾,闡明這次涉江遠走的基本原因,“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本o接著,從“乘鄂渚而反顧兮”開始,到“云霏霏而承宇”,詩人詳述自己的涉江的行狀,介紹沿途的景色。最后,詩人從自己本身經(jīng)歷出發(fā),聯(lián)想起歷史上其他一些忠誠義士的不幸遭遇,進一步表明自己的無辜與冤情,同時也發(fā)出吶喊,聲稱自己絕不改變原先的政治理想與生活習慣,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堅定地涉江離去,“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庇纱擞^之,詩題“涉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對后面的詩歌內(nèi)容起到了揭示預告的作用,從而構成預述。此外,《哀郢》即為離郢而哀嘆,《橘頌》即贊頌橘樹,《懷沙》即懷抱沙石以自沉、《思美人》即思念君主、《惜往日》即回憶往昔??梢?,在這些等詩篇中,其詩題都對詩歌內(nèi)容進行了簡單的預述。這樣,一則幫助讀者可以盡快地了解詩歌的主旨內(nèi)容,點明詩歌中心;二則,具有預敘功能的這些詩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構成情節(jié)發(fā)展或者情感抒發(fā)的行文線索,貫穿全詩,使全詩的篇章結構更加嚴謹完善。
在對敘事作品敘述時間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有時候,對于持續(xù)了幾十年的故事,敘事者僅僅只用輕描淡寫的寥寥幾句話加以概括,而對于片刻間發(fā)生的事情,敘事者卻連篇累牘地加以大書特書。這其實反映出了敘事文本中“故事時間”與呈現(xiàn)故事的“話語時間”在各自時長上并不對等的真實狀況。而這種不對等的情況歸結到敘事節(jié)奏上,便構成了加速敘事與減速敘事這兩大敘事方式。具體來說,前者又可以分為省略與概要兩種類型,后者又可以細分為停頓與延緩兩種類型。而這四種類型的敘事方式在《九章》中都有出現(xiàn)。
首先,省略。即指在敘述過程中,某些內(nèi)容被省去不寫。以《思美人》為例,詩人在詩歌的開頭就詠嘆道“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痹娙耸酶裳蹨I,久久地呆望著,思念著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美人”,然而這個美人究竟是誰呢?詩人卻沒有點明。有學者認為這是在以美人代指君王,可是究竟是在代指哪位君王?王逸《楚辭章句》將美人釋為楚懷王,而汪瑗則認為此篇寫作于楚頃襄王在位之時,美人應指代襄王[9]?;蛟S,詩人出于增加詩歌趣味的目的,而故意將美人的真實身份遮掩起來,或則又是出于政治考量以及尊上的意識,不便于在詩中闡明。但無論如何,省略的敘事方式的確存在。此外,在《涉江》中,詩人同樣有采用省略的方式,詩歌雖然有交代詩人涉江離去的路徑,可是卻始終未曾交代詩人最終要達到的地方到底是哪里。正如詩人自己所言“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倍@恰恰正是詩人內(nèi)心迷惘的真實寫照。詩人故意不將目的地交代出來,反而只陳訴自己在江水上徘徊流浪的經(jīng)歷,其目的便是借此將自己此時的迷惘、無奈、艱辛、愁苦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以獲取讀者的理解與感動。
其次,概要,有時也稱為概述。指“把一段特定的故事時間壓縮為表現(xiàn)其主要特征的較短的句子[6]。在《九章》中,詩人采用該方式的突出表現(xiàn),莫過于對歷史典故的概述。以《涉江》為例,其詩有云:“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三句話一共引用了四個典故,分別概述了四個歷史事件或者傳說。接輿即楚狂接輿,本名陸通,其因不滿時政,故意剪去自己的頭發(fā),佯狂不仕,《高士傳》記載:“楚昭王時政令無常,陸通乃佯狂不仕,時人稱為楚狂??子柽m楚,楚狂接輿迎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孔子欲與之言,通趨而避之。楚王聞其賢,遣使持金百鎰,車馬二駟往聘之,通不應?!盵11]桑扈即子桑戶,又名子桑伯子,春秋時隱士。其為人任性自然,曾不衣冠而處?!墩f苑·修文篇》記載:“孔子見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弟子日:‘夫子何為見此人乎?’日:‘其質美而無文,吾欲說而文之?!盵12]
伍子即伍子胥,春秋時吳國的大夫。據(jù)《史記·伍子胥列傳》記載,伍子胥因為勸諫吳王拒絕越國求和,并停止伐齊,而被吳王漸被疏遠,最后被吳王賜殺。
比干,商朝人,商紂王之叔。《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王子比干者,亦紂之親戚也。見箕子諫不聽而為奴,則曰:‘君有過而不以死爭,則百姓何辜!’乃直言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之心有七竅,信有諸乎?’乃遂殺王子比干,刳視其心?!盵13]在概述完這四個歷史故事以及傳說以后,詩人詠嘆道“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詩人通過簡短的語句概述了以往的故事事件,更將古人之蒙冤與今人之蒙冤兩相對比,借古諷今,為詩歌增添了歷史的縱深感,使得抒情人的情感抒發(fā)渲染上濃重的歷史底蘊。此外,前文的概述與后文的議論相結合,在節(jié)奏上一急一緩,一弛一松,互相協(xié)調,既讓讀者不至于因過快的節(jié)奏而產(chǎn)生審美疲勞,也不會因節(jié)奏太慢而心生煩悶。
再者,停頓。一般而言,停頓包括在故事時間顯然不移動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所有敘述和描寫。而在抒情詩中,停頓主要表現(xiàn)為描寫性停頓?!凹丛趯δ骋粚ο筮M行大量描述的時候,焦點集中在描寫的對象上,在這一描寫的過程中,并未出現(xiàn)抒情人介入其中的時間流動?!盵14]這種敘事方式在《九章》中也有出現(xiàn)。例如《涉江》一詩中,抒情人在敘述自己進入溆浦以后,便對自己所見之景進行了一番描寫:“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笔闱槿艘砸环N客觀視角描繪了自己的眼前之景,需要注意的是,抒情人此時并沒有置身于景中,而且抒情人所描寫的景物也以靜態(tài)方式呈現(xiàn),沒有顯示出任何時間流動的跡象,故而屬于典型的描寫性停頓。而通過這樣一種描寫式停頓,詩歌的敘事節(jié)奏得以舒緩下來,給讀者以休息的契機。同時,景物描寫也為抒情人接下來的情感抒發(fā)創(chuàng)設了情境,渲染了氛圍。幽暗昏晦的深林,凄清寒冷的雨雪,與抒情人心中那愁苦哀傷的生命體驗相互映襯,以悲景襯哀情,越發(fā)令人感動。同樣的敘述方式在《橘頌》中也有出現(xiàn),抒情人以旁觀者的身份,對橘樹的外形展開了靜態(tài)性描寫,從而為下文展開議論預設鋪墊?!熬G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nèi)白,類任道兮。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最后,延緩,又稱減緩,類似于電影攝影中的慢鏡頭,“它將某些重要的場景或人物的某些行動以比正常的運動速度更慢的速度展現(xiàn)出來。”[6]145相較于敘事文本而言,抒情文本雖然在篇幅上受限較多,但“抒情人仍然可以在極為短暫的時間過程中,以與時間不成比例的篇幅敘說引起抒情人刻骨銘心的情感與事端,從而在極為有限的時間中表現(xiàn)出敘說與情感表達的延緩。”[14]在《九章》中,這一情況也并不罕見。以《悲回風》為例。在詩歌的第三節(jié)中,詩人登山遠望,看見靜默渺遠的道路,自己陷入到無邊的愁思之中。
愁郁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鞿羈而不開兮,氣繚轉而自締。
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
聲有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
邈蔓蔓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
凌大波而流風兮,讬彭咸之所居。
詩人滿腔愁緒,郁結不散,內(nèi)心悶悶不樂。在這一節(jié)中,詩人運用大量疊詞來形容自己內(nèi)心的愁苦與迷惘,并且還一一形成對仗,前后句相對,每兩句在句式上又一重復,從而形成一種拖沓往復的語言效果。而通過這樣一種延緩式的表達,詩人的愁苦之濃、憂思之深、迷惘之重也生動地展示在讀者的面前。
此外,除卻上文所提及的加速敘事與減速敘事,在敘事文本其實還存在另一種時長類型——場景。在場景中,故事時間的跨度和文本時間跨度大體上是相當?shù)?,而最常見的場景便是對話。值得留意的是,在《九章·惜誦》中,詩人也和厲神進行了一次對話。
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志極而無旁”。
“終危獨以離異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懲于羹而吹齏兮,何不變此志也?
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tài)也。
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
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
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
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
厲神,即占卜的巫師,詩人請其為自己占卜,以尋求自己的出路,而厲神則勸告詩人不如隨波逐流,以免再受傷害。這一段對話出現(xiàn)在詩中的第四節(jié),在前一節(jié)中詩人陳述了自己因小人的誣告而被君王疏遠時的愁苦心境。詩歌至此加入這段對話,一則使得壓抑的氣氛稍稍緩解,二則也能為第五節(jié)中的自我明志做鋪墊。面對厲神的勸告,詩人思索再三,最終還是選擇留在君王的身邊,并且“矯茲媚以私處兮,愿曾思而遠身。”雖然選擇留下,但詩人卻并不是要與小人奸佞同流合污,而是要繼續(xù)保持自己高尚的品德,遺世獨立。由此,一個偉大的愛國詩人的形象躍然于紙上,令人動容。
所謂“頻率”,即指“一個事件在實際發(fā)生的故事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與該事件在文本中敘述(或提及)的次數(shù)之間的關系。”[6]故而,按照故事中事件有無重復以及敘事文本中話語有無重復的對應情況,可以將頻率分成三種基本形式:單一敘述、概括敘述、多重敘述。譚君強先生曾言“在抒情詩歌的敘述頻率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多重敘述,即一個事件只發(fā)生一次而在文本中被多次描述,這就是重復?!盵14]之所以如此,一則是因為,相較于敘事文本而言,抒情詩歌,尤其是后來的絕句、律詩,在篇幅上往往比較短小,為了盡可能地保證內(nèi)容的充實、完整、全面,詩人往往力求以精煉的筆法來詩歌創(chuàng)作,因此,也就造成在抒情詩歌中,重復的現(xiàn)象往往比較少見。二則受“詩緣情”觀念的影響,詩歌一直被詩人視為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文字媒介。有時情感的抒發(fā)表達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通過來回地波動,反復地呻吟以增強其感染人心的力度。由此,詩歌中的重復敘述往往與其情感抒發(fā)密切相關。故而注重對詩歌中重復現(xiàn)象的解析,不僅有利于我們理解詩歌的抒情藝術,更有利于我們認識抒情與敘事兩者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
可喜的是,就篇幅而言,由于《九章》的創(chuàng)作時代較早,此時詩歌的發(fā)展尚處于初步階段,體式、篇幅等尚未定型,故而除《橘頌》外,《九章》中其余八篇的篇幅相對都較長,這便為重復敘述提供了充足的文本空間。此外,抒情人強烈的自我抒情需要也為《九章》中重復敘述的出現(xiàn)提供了機遇。而通過這些重復敘事,抒情人的情感抒發(fā)也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首先,單純的話語重復。在《九章》之中,我們所能見到的重復最為明顯的話語詞莫過于第一人稱代詞,諸如余、我、吾等。筆者對此進行了統(tǒng)計,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根據(jù)上表可知,在《九章》中,除《橘頌》一篇外,其余八篇中都出現(xiàn)了第一人稱代詞。在其中的七篇里,第一人稱代詞還曾重復出現(xiàn)。重復出現(xiàn)的第一人稱,不僅強化了詩歌中抒情主人公的主體存在,凸顯了第一人稱敘述在《九章》中的重要地位,而且,大量第一人稱代詞接連出現(xiàn),也使得詩歌在抒情言志上愈顯親切、自然、真實。詩歌的所有內(nèi)容通過抒情人“我”傳達給讀者,讀者閱讀文本時,仿佛在同抒情人進行直接的對話,在聆聽抒情人的內(nèi)心感受,這樣一種對話氛圍使得讀者更加容易被抒情人的情緒所感染和打動,從而強化文本的情感力量。
其次,事件的重復。與敘事文本相比,抒情詩歌在故事性上的確存在不足,然而這并不等于在抒情詩歌中就不存在著事件。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曾言:“自孝武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盵15]事件的發(fā)生,刺激著詩人的心靈,詩人產(chǎn)生情感上的波動,形諸筆詠,從而產(chǎn)生了一篇篇動人的詩作。由此可見,詩人的情感抒發(fā)是與事件緊密相關的。具體就《九章》而言,朱熹曾云:“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輒形于聲。后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也。”[16]而通過文本細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九章》中不僅存在事件,而且有些事件還被抒情人反復地吟詠。
以《惜誦》為例,在這一篇章中,抒情人對自己的悲慘遭遇進行了訴說,并且其反復提到自己對君王的忠心以及由此招致而來的小人的迫害?!爸]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薄拔嵴x先君而后身兮,羌眾人之所仇?!薄皩N┚鵁o他兮,又眾兆之所讎?!蓖瑫r,抒情人對自己有苦不能訴,有冤無法伸的真實處境也加以反復陳訴。“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郁邑而不達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愿陳志而無路。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而在《抽思》中,抒情人同樣對這一情況進行了反復的申訴?!捌潥v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辭而不聽。”“道卓遠而日忘兮,原自申而不得?!?/p>
此外,詩人不僅在同一詩篇中重敘同一事件,在《九章》的不同詩篇中,也曾對同一事件進行敘述、吟詠。例如:在敘述君臣離心時,詩人不僅在《抽思》中陳泣“憍吾以其美好兮,覽余以其修姱。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也在《惜往日》中哭訴“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而見尤?!痹偃珀P于自己遭受奸人中傷污蔑一事,詩人不僅在《惜誦》反復提及,在其他詩篇中也有所交代。
忠湛湛而愿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哀郢》)
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抽思》)
心純庬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惜往日》)
抒情人通過一次又一次地重述這些事件,既強調和凸顯自己所遭遇的不幸及磨難,揭示出自己心中悲痛愁苦的成因,同時也襯托出自己的悲痛之深,傷心之重,引起讀者的關注與憐憫,從而,獲得心理宣泄和精神慰藉。通過這些重敘,詩人的悲壯形象也越發(fā)鮮明,令人感動,印象深刻。
注 釋:
① 本文所選《九章》詩歌,都出自于王泗原先生的《楚辭校釋》,以后不做一一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