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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中有林

2020-11-02 13:20鄭執(zhí)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0年10期
關鍵詞:歐陽

在東京飛往沈陽的航班上,兩個年輕男子相聊甚歡,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人生軌跡,而他們命運的改道卻始于同一個端頭——一樁被掩埋的陳年謎案。這段蕩氣回腸的東北往事,蟄伏于每個人心底,等待機會從冬眠中蘇醒……

一、黃鸝

兩只黃鸝被呂新開從粘鳥網上摘下來,是清明節(jié)前一天,也是爹媽忌日。要不是日子趕得寸,他也不至于往深想,他想,這對黃鸝是爹媽化身的,不然咋這么巧是一公一母?鐵定是惦記自己了,特意過來瞅一眼,索性對倆小玩意兒叨咕句:上班了,挺好的,放心吧。那只母的竟然應了一聲,音兒癟得能聽出來餓不少天了——鮮有人比呂新開更懂鳥——黑枕黃鸝,母的眉羽比公的長,黑亮亮一綹兒朝后挑,像女人描眉哆嗦手了。來機場上班四個月,麻雀、烏鴉、杜鵑、野鴿、山雀、紅隼、夜鷹,呂新開摘了個遍,從沒如此金貴過誰,下手比繡花都細,生怕折了哪只膀子,愣在網前耗了半個鐘頭。他后悔犯懶沒披大衣出來,被風打了個透。四月都出頭了,沈陽還刮西北風。

呂新開呼里呼哧地回到辦公室,倒是沒讓兩只黃鸝凍著,一邊褲兜兒揣一只,掌心搓熱當被裹著。已經八點半,大李剛早飯還沒吃完,半缸大米粥吸溜兒一早晨了;小李剛不知道擱哪兒弄來根紅繩,正往一顆空彈殼屁股上綁,手笨,一直脫扣,嘴里罵罵咧咧的。辦公室一共就他們仨人,倆同名同姓,大李剛三十六,小李剛二十二,長得還連相,都是團團臉、綠豆眼,呂新開剛上班那會兒,以為親哥倆呢。四個月前,呂新開第一次走進屋,那鼻子霉味兒從此揮之不去——與其稱辦公室,不如叫儲物間,撐死就十平方米,還在半地下,刨去一個儲物柜、兩張桌子、一張行軍床,連并排過倆人的地方都勻不出。呂新開雙手插兜兒,站在原地轉圈兒踅摸。小李剛問,找啥呢?呂新開裝聽不見,本來就不愛搭理他,這人嘴欠,比自己小一歲,仗著十七歲就上班,在機場也算老人兒了,開玩笑沒大沒小,上個月倆人差點兒動手,虧大李剛拉架,拽呂新開去走廊勸,別跟小崽子一般見識。小李剛又問,卵子落屋里了?呂新開問,昨天分那箱蘋果呢?這句是問大李剛的。大李剛說,全爛的,扔了。呂新開問,紙殼箱呢?大李剛說,都擱門口呢。呂新開來到走廊,端起那箱爛蘋果,去廁所倒進垃圾桶里,再回來的時候,空紙箱就做了兩只黃鸝的新家。他用透明膠帶封了箱頂,再拿鑰匙捅出兩排窟窿眼兒,裝修完畢。兩只黃鸝對臨建房應該是挺滿意,幾聲脆叫打窟窿里傳出,底氣明顯比剛才足不少。小李剛暫停手中活計,啥玩意兒?。繀涡麻_說,鳥。小李剛說,廢話,我問你啥鳥?呂新開眼皮都懶得抬,聲音更低說,黃鸝。小李剛問,多大?有肉嗎?呂新開這才抬頭,拿防賊的眼神回瞪,清楚這小子不是開玩笑。平時小李剛打的鳥,基本都被他帶回家吃了,貓頭鷹都他媽的敢下嘴,燉了鍋湯,第二天還把剩的裝保溫瓶帶辦公室來,問誰想嘗嘗。大李剛撿了飯勺里剩的幾粒米,來呂新開身邊蹲下,順窟窿眼兒一粒粒塞進去,打算在這兒養(yǎng)?呂新開說,帶回家。大李剛說,黃鸝叫得好聽,但不好養(yǎng)。呂新開自言自語,兩個黃鸝鳴翠柳,下句啥來著?大李剛說,我初中文化。呂新開說,小學課本里的,說啥想不起來了。小李剛說,兩個黃鸝鳴翠柳,我跟你喝交杯酒?!蓖昃淦ㄠ緝?,自己咯咯樂。呂新開忍無可忍,剛要開罵。大李剛又說,小時候沒好好學習,現(xiàn)在后老悔了。說罷碰碰呂新開胳膊,擠了個眼,意思算了。呂新開合計也算了,他不想跟任何人置氣,至少今天不想。小李剛沒皮沒臉,還接話,當初好好學習,現(xiàn)在又能咋的?大李剛說,不咋的,起碼分蘋果不至于總輪到爛的。小李剛哼了一聲,將紅繩套進脖子,黃銅色的彈殼在胸前晃晃著——跟個二傻子似的。呂新開心說。

坐單位班車從機場回到大西菜行時是五點。紙殼箱一路被呂新開捧在腿上,兩只黃鸝挺懂事,一聲沒吭,省了麻煩。呂新開主要是嫌跟同事搭話麻煩,平時坐班車,不管困不困他都裝睡,沒別的,就是懶,懶得記那么多人名。進屋五點多,大勺里有前天燉的豆角,剩個底子,點火熱了熱,半個涼饅頭掰開泡湯,對付一口就出門了。

天開始長了,但冷還是冷。彩塔夜市上個月已經陸續(xù)出攤兒,更多的廠子開始不管飯了,夜市反倒更熱鬧了。把北頭第一家是個鐵亭炸串,哈喇油爆面包糠的香,還是把呂新開給勾過去了。炸串這玩意兒,呂新開打搬到沈陽那年第一次吃,就上癮了。小時候在山里和縣城,從沒嘗過這口。甜醬跟辣醬分裝兩盤,自己上手刷。呂新開最愛炸雞排,先滾一圈兒甜醬,再蘸單面辣醬,合他咸淡。倆大雞排下肚,才算見點兒飽。再往前走,是家游戲廳,偶爾興起,他也鉆進去找人掐兩把《街霸》,今天沒工夫,他趕著去再前面一家雜貨店,那家關門早,夜市開擺,一家三口就鎖門吃飯,因為地攤兒賣的東西更便宜,所以只做白天生意。呂新開家里的鍋碗瓢盆不少都是從他家買的,之前去的時候,他記得見過鳥籠子。

趕上老板正要上鎖,呂新開進門了。他沒記錯,指著收銀臺后面堆在最頂的鳥籠子問,那個多錢?老板說,那個不賣。呂新開說,擺那兒不賣,啥意思呢?老板說,我以前養(yǎng)了只八哥,死好幾年了,跟籠子都有感情。呂新開問,八哥咋死的?老板說,話說太多累死的,逮個人進門都得顯擺兩句,傷元氣了。呂新開說,閑著浪費,我要。老板說,五十。呂新開說,二十。老板說,三十。呂新開說,破不銹鋼,又不是竹子的,二十五。老板裝著一臉不情愿,收下錢,把鳥籠子交給呂新開,問,你養(yǎng)的啥鳥?呂新開說,黃鸝。老板問,單幫兒還是對兒?呂新開說,對兒。老板說,對兒好,不寂寞,黃鸝就得養(yǎng)對兒。呂新開說,兩個黃鸝鳴翠柳。老板瞅他一眼,還買別的嗎?不買我鎖門了。

再回到彩塔街上,天黑利索了。向西的丁字路口,有人燒紙,兩團火焰一左一右地躥動,好像黑夜在對自己眨眼——原本是回家該走的近路,眼見大風卷起燒得正旺的黃紙在半空中盤旋,他想起爺爺說過,那是孤魂野鬼在搶錢,突然犯了硌硬,隨即掉頭,繼續(xù)往夜市南口走,寧可繞遠。出了南口再往東,就是青年大街,也是從市區(qū)直通機場的主干道,呂新開每天坐班車來去的必經之路。自打年后開始動遷,整條街一天一個景,全程二十來公里,不是扒房、挖溝、埋管,就是栽樹、架燈,沒一段囫圇路。呂新開提著鳥籠子,沿青年大街慢下腳步,周邊的拆遷戶也出來擺攤兒了,夜市擠不進去,只能沿渾河排一長溜兒。呂新開有一搭沒一搭地轉悠,想踅摸兩個小盅,回去給鳥盛水跟食兒。眼瞅快逛到頭兒了,肚子突然一陣陣疼,感覺要躥稀,反思一下,問題不應該出在炸雞排上,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估計是給涼饅頭拔著了,要不就是早上讓風吹著肚臍眼了。他趕緊加快腳步往家拐,還沒走幾步,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撒潑,挨了他媽兩手捶,說啥就不起來。呂新開路過一瞅,原來是為個玩具氣槍走不動道兒了——來復式,一比一,他自己早就想買一桿來練手,說不上為啥,忽就犯起撩閑的心,攤兒主是個大姐,呂新開故意提高嗓門問多錢,大姐張口三十。他急屎,沒心思講價,甩下錢,拎槍要走,被大姐叫住,非送子彈,鋼彈跟塑料彈都有,選一個,呂新開抓起一包鋼彈蹽了,塑料還玩兒啥意思?他離開時,聽身后那孩子快哭抽抽了。

呂新開一路小跑到家,左手鳥籠右手長槍,沖上樓,直奔廁所,總算沒在最后一刻失守。一泡拉完,才把兩只黃鸝放籠子里安頓好,第二泡又來了,這回肚子疼得他一腦門兒汗,再出來時,腿都快站不住了,直接在沙發(fā)上臥倒,蓋上毯子,看眼表,快八點了,隨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又夢見了嘎春河,明閃閃的河水,從兩岸的山楊林跟白樺林之間蜿蜒而過,到了夜里還會發(fā)光。嘎春河從松花江來,途經新開農場的一段并不深。五歲前,爺爺常領呂新開去河里摸魚,有時也拎火槍去打野鴨。五歲后,呂新開就敢自己去河邊了,不一定非摸魚,夏天光泡泡腳圖個涼快,爺爺也管不過來。那場山火過后,爺爺比從前更難了,要養(yǎng)活孫子,每天還得堅持進山巡邏。爺爺去世后的這些年里,每次呂新開夢回嘎春河,都是以那場山火收場,夢中的一切都被燒成了紅色,連河水都是通紅的。兒時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們,從頭到腳冒著煙,散落在又高又密的落葉松林中,隔著河水沖他招手,呂新開從不敢越過去,即便他清楚那是夢。

從沙發(fā)上醒來時,呂新開又鉆了趟廁所,肚子沒那么疼了,出來時感覺都瘦了一圈兒,暈暈乎乎,可能是發(fā)燒了,從茶幾抽屜里翻出半盒撲熱息痛,還沒過期,吞了一片,打算回床上睡,聽見窗外又傳來乒里乓啷的空酒瓶子撞響,不用看表也知道,半夜十二點過了——街對面那家燒烤店關門的時間。一箱箱空酒瓶往門口摞,女服務員下手狠得像拋尸,天天陪一幫酒蒙子熬夜,就指這陣兒撒悶氣呢。今天門口沒人打架罵娘,已經算消停了。呂新開來到窗前,望著那摞酒箱子,又是一人高的紅色,抽冷子就起了恨意,其實早都恨了好幾個月了,靈感突如其來,拎過那把氣槍,上好鋼彈,拉開窗,架穩(wěn),瞄準最頂的紅箱,目測直線距離不到五十米。呂新開收緊鼻息,扣扳機,只聽街角一聲炸響,碎玻璃碴子從鏤空的箱中飛散到地面,月光捅了翡翠窩。女服務員奔出來,頓時蒙了,掃視一周,更蒙了,立馬躲回店里,今晚肯定是不敢再折騰了。呂新開在心里正樂呢,感覺燒都退了一大半。上網摘鳥都四個月了,到現(xiàn)在小李剛還霸著那桿單管獵不讓他使,老子七八歲就跟著爺爺摸槍,五十米開外倆卵子給你穿串兒,埋汰誰不會使槍?呂新開一邊樂一邊上膛,這把瞄的是正數第二箱最中間那瓶,直接扣扳機。霎時間,一聲慘叫蓋過酒瓶子的炸裂聲——剛剛一輛倒騎驢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只見一個男人緊捂右眼,從車座上翻落在地。

這回輪到呂新開蒙了。

接下來的兩天,有警察在臨街幾棟樓里挨家敲門,正好趕周末,人都在家。呂新開知道出事兒了,把槍藏在床底下,終于還是等來了警察。簡單尋訪,更像查戶口,臨街三五十戶,感覺也難問出個所以然來。心肯定是虛,呂新開跟警察反打聽,人咋樣兒了?那天半夜是聽著救護車叫了,沒出人命吧?年輕那個警察說,在四院眼科呢,八成瞎了。呂新開嘀咕,沒出人命就行。年輕警察說,多倒霉,一個收酒瓶子的,得罪誰了也不知道。老警察瞅瞅小年輕,意思話多了,倆人就上樓敲門了。呂新開關上門,還沒緩過神兒,大李剛的電話就打進來,問他啥時候上班,星期六都替他值一天班了,病假還要請到哪天。大李剛會說話,他說的是領導不樂意了。呂新開合計一下,說,明天就回去。掛掉電話,他坐回沙發(fā),發(fā)會兒愣,聽見兩只黃鸝在陽臺叫,起身去給添了一撮小米,這兩天一直拿雪碧瓶蓋湊合盛著。呂新開觀察這倆小玩意兒,明顯都胖出一圈兒,毛色漸顯嫩黃,又琢磨了一陣,終于下定決心出門。

下午兩點半,呂新開打車到四院,下車后在對面的銀行取了一千塊錢,工資卡里就攢下這些。穿過門診,上二樓,拉住院部的護士打聽,趕上一個好說話的,告訴他,前兩天半夜是收了一個男的,眼睛讓玻璃碴子給崩了,查了一下登記,在407病房,叫廉加海。

上四樓的時候,呂新開腿肚子轉筋了,從小到大都沒惹過這么大禍,關鍵是心里絞得慌,人家一個收酒瓶子的,本來就不容易,憑啥挨這一遭?真要瞎了,往后可咋辦?登記上寫了,廉加海,四十六歲,正是一家之主,頂梁柱的年紀。呂新開樓梯也沒力氣爬了,干脆坐在臺階上緩緩,竟有點兒委屈。這兩天他一直找借口安慰自己,找來找去,唯一說得過去的借口,就是自己當時燒糊涂了。坐了能有十分鐘,直到打掃衛(wèi)生的拖地攆他,呂新開才憋足一口氣,站起身朝407走。

在病房門口,呂新開聽見屋里傳來單田芳說評書的動靜——《三俠五義》。走進去,病房一共三張床,中間那張空著,挨門口的床上躺著一個大高個兒,雙眼裹一圈兒紗布,應該在睡覺。最里面挨窗那張,一個男人靠著枕頭被褥坐,聽半導體的也是他。這人面色黝黑,剃平頭,脖子短粗,右眼貼一塊方紗布,應該是廉加海沒錯了——乍看可不止四十六歲,像個小老頭兒。呂新開走上前,廉加海扭臉看他,倆人半天誰也沒說話,廉加海先是關掉了半導體,隨后左眼越睜越大,好像在對呂新開說,我猜到你是誰了。呂新開掏出那一千塊錢,放在床頭柜上,才開口,大叔,對不起,我叫呂新開,我來認錯的。你眼睛是我打的。廉加海說,我眼睛是酒瓶子崩的。呂新開說,酒瓶子是我打的,拿氣槍。廉加海眨了眨左眼,說,你挺準啊。呂新開無言。廉加海又說,坐吧。

呂新開原本打算,先找受害者認錯,再去派出所自首,心安排在理得前邊。來的路上,他假想過好幾種畫面:家屬訛他一筆,揍他一頓,這都能接受,最怕還是丟工作,萬一趕上子女不是善茬兒,再叫個記者來曝光,上把早間新聞,人也一起丟了——但他說啥也沒想到,自己被廉加海摁住扯了一下午家常,人家還給他剝了個橘子,呂新開覺著不可思議,橘子瓣兒送進嘴前還頓了兩秒,懷疑是不是被下了毒,可轉念又在腦子里扇自己嘴巴,真是小人之心,我是碰上活菩薩了吧?廉加海對他說,事兒都已經出了,歷史不能倒退,你敢主動找我來,就說明你不是個壞孩子。你多大了?呂新開說,二十三。廉加海說,七四年的,屬虎?呂新開說,對,大叔腦袋挺快。廉加海說,我女兒跟你同歲,也屬虎,十月份的,你幾月?呂新開說,我四月底。廉加海說,大半歲,獨生子女?呂新開說,對。廉加海說,嗯,我女兒也是。在哪兒上班?呂新開說,在機場。廉加海說,飛行員啊?呂新開說,驅鳥員,在地面活動。廉加海說,這工作挺有意思,我有個戰(zhàn)友以前跟你是同行,平時打鳥用啥槍?呂新開說,大叔,那天晚上我就想拿氣槍練練手,真的,我對不起你。呂新開說著,鼻酸突然止不住,眼淚落下兩行,起身給廉加海鞠了一大躬,頭沉下去就不起來,更嫌自己丟人,這些年想爺爺的時候都沒哭過。廉加海說,坐吧,孩子,坐吧。呂新開抹一把眼淚鼻涕,又在空床搭邊兒坐下。廉加海又問,你爸哪年的?呂新開說,五二的。廉加海說,我大你爸一歲,論起來你得叫大爺。呂新開改口,大爺。廉加海說,父母做啥工作?呂新開說,爹媽都沒了。廉加海說,咋沒這么早?呂新開說,我五歲那年,一場山火燒死的,倆人一起。廉加海嘆了口重氣,接不下去話。呂新開繼續(xù)說,我不是沈陽人,我家在黑龍江農村,一個叫新開農場的地方,挨著大興安嶺,我是爺爺帶大的,我爺爺是護林員。我去縣城上高中那年,爺爺也沒了,打那以后就我自己,一直都我自己。廉加海邊聽,手上又扒好一個橘子,遞上說,這些年沒少受委屈吧,孩子。呂新開一愣,突然又開始哭,一直哭,沒完沒了。

呂新開離開四院時,正落太陽。他坐在公交車里,心踏實不少。窗敞著,風灌進來吹干臉上淚痕,涼颼颼,感覺像剛洗了個透澡,從里懈到外,閉眼能睡著。來沈陽第五年了,五年里,呂新開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么多話,還都是陳年積壓的舊話,擱心里再憋下去可能會變質、發(fā)霉、長毛的話——抖摟一個干凈,呂新開覺得自己像一個新生兒,一只才破殼的雛鳥。呂新開聽了廉加海勸,沒去自首,畢竟也沒人報案,就算哪天警察真找上門,廉加海也向他保證,不追究責任。不過廉加海有個條件,呂新開必須每天下班去陪他說話,一直到出院,去了還得給他帶兩只一手店的豬爪,就愛啃豬爪。呂新開都應下了。不過那一千塊錢留在床頭柜上,他手里不剩錢了,下個月開支還得等倆星期,只能先跟大李剛借點兒。夕陽的余溫灑上身,稍有了些暖意。呂新開心里捋著未來幾天的大事小情,眼皮漸漸貼在了一起。

呂新開睡過了,下車往回走兩站。他挺喜歡住大西菜行的,熱鬧,有人氣兒。房子是大姨留下的,套間,鋁鎂設計院分的宿舍,借給他住。大姨去海南以前,鑰匙留給呂新開,說就當替她看房子了。在此之前,呂新開在航空職業(yè)技術學校住了三年宿舍。大專文憑是他到沈陽后,大姨逼著他考的。備考那半年,他就睡在大姨家的沙發(fā)上,那時候大姨夫已經先一步去了海南。最開始呂新開不愿意再讀書了,被大姨硬拽著輔導了一個月,后來居然慢慢就上道兒了。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大姨破天荒夸了呂新開一句:我早就看出來,你智商隨我們老劉家了,沒隨他們那一家子農村人,長相也沒隨——大姨就是那么個人,一句好話都能叫她說得硌牙。呂新開跟大姨不親,絕對跟這有關,哪怕倆人是彼此在劉家最后的親人。搬來沈陽之前,他跟大姨只見過一面,還是他七八歲的時候,大姨來新開農場給自己妹妹上墳,火車兩天一宿來,兩天一宿回,住都沒住??赡芤惨驗闋敔敻静徽写闵嚼镞B面兒都沒露,上墳還是呂新開領著大姨去的??傊畢涡麻_那時候就看明白了,兩家指定有大矛盾。劉家姊妹兩個,姥爺跟姥姥據說是知識分子,以前在沈陽的某大學教書,20世紀80年代末先后病死了,大姨后來對呂新開說,就是讓你媽給氣死的。他在沙發(fā)里備考那半年,每天跟大姨也說不上幾句話。大姨沒孩子,男人又不在身邊,每天下班回到家,吃完飯就鉆進屋里看書,要不就是趴小書桌上畫圖,反正除了上廁所都不出來。這樣的日子,后來總算在呂新開的點燈熬油下結束了,開學前三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搬進了學校宿舍,連寒暑假都不回來,除非趕上年節(jié),回來跟大姨吃頓飯,有兩年的年三十,大姨去海南過的,他就買餃子自己回宿舍吃。他合計,這樣挺好,應該也合大姨的意,他倆都是不愛欠別人的人。

進了門,呂新開先給兩只黃鸝倒了水,自己煮了袋方便面,站著幾口吃完,洗澡的勁兒都不剩了。眼科醫(yī)院應該沒啥傳染病,直接上床,沾枕頭就著了。路上就預感,今天晚上應該能睡個安穩(wěn)覺,不過在睡著前的一刻,呂新開的腦袋里最后冒出一個感想——這要是他自己的房子該多好。

第二天去病房看廉加海時,呂新開不光帶了豬爪,還帶了倆雞架,半斤熏鵪鶉蛋,外加一袋拌腐竹。廉加海心情不錯,開玩笑說,這幾個菜不整半斤白酒,真挺白瞎。呂新開說,要不是護士看得緊,我真就給你帶酒了。廉加海問,你喝酒嗎?呂新開說,滴酒不沾。廉加海說,難得。本來呂新開還有后半句:最煩酒蒙子。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他見廉加海胃口一天比一天好,心反倒揪起來——剛進屋時,正趕上護士換藥,廉加海的右眼眶里血赤糊拉,他扭頭沒敢多看。護士還說,今晚能確定下次手術時間,叫家屬來簽字。護士走后,呂新開哆嗦著問,大爺,眼睛還能保住不?廉加海說,剛進來時說能保住,現(xiàn)在又說夠嗆了,做最壞打算唄。呂新開問,最壞打算是啥?廉加海說,摘除,裝個狗眼睛。呂新開感覺喉嚨被一大口口水給卡住,連吞了兩下,才說出話來,大爺,手術費得多錢?砸鍋賣鐵我出。廉加海搖搖頭,用不著你,我有醫(yī)保,本來有,等我出院就去要。呂新開沒太聽明白。廉加海把豬爪放下,說,你真當我是收破爛兒的了吧?呂新開說,你說有時候也送嘎斯罐。廉加海說,那都不是我本職工作,我本職工作沒跟你提過嗎?呂新開好奇了,沒有,大爺你到底干啥的?廉加海說,我是警察,獄警。他瞧出來呂新開不信,又說,我的警官證就在那夾克里懷兜兒,你自己翻。呂新開說,不用了,我信。大爺,那你不上班,收啥酒瓶子???廉加海說,這個問題說來話長,前年我下崗了。呂新開又糊涂了,警察咋還能下崗呢?別逗了。廉加海說,是被人頂包了,勞改局的領導貪污,把我們八十二個轉干的指標給賣了,一個賣五萬,逼我們下崗。呂新開嘀咕,還有這事兒。廉加海拿起豬爪繼續(xù)啃,說,都告他兩年了,等出院我接著告,告贏那天,醫(yī)保都得給我補回來,這兩年去藥房買盒板藍根我都留單子。

第三天傍晚,呂新開拎著豬爪進屋時,中間那張空床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的背影,扎一根馬尾,腰繃得溜直,兩只手扣在膝蓋上,像個乖學生。呂新開走近了,那女孩一歪頭,起身就要走,跟故意躲他似的,打他身邊晃過時,瞥見個側臉,呂新開也沒好意思多看,轉跟廉加海打招呼,我來了,大爺。廉加海點頭,沖女孩說,再坐會兒啊。女孩也沒應聲,像在慪氣,但離開的腳步很慢,趿拉鞋底走路。廉加海主動接過豬爪,嘆氣說,大了,也管不了。呂新開說,你女兒吧?廉加海說,是不是看不太出來?得虧長相沒隨我,隨她媽了,她媽白。呂新開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沒吭聲,坐上空床,屁股底下還有女孩的體溫。廉加海把豬爪放一邊,盯著呂新開看了一會兒,你有對象了嗎?呂新開說,沒有。廉加海又問,你覺得我女兒長得咋樣兒?此話一出,呂新開就明白啥意思了,但他鬧不明白這小老頭兒心里盤算啥呢,咋就盯上他了?他一個農村出身的孤兒,一月掙一千塊錢不到,圖他啥呢?再說這又算啥?我欠你只眼睛,你搭我個女兒,沒聽過這思路???呂新開左右想不通,把半導體給擰開,故意小聲說,長啥樣兒沒太看清啊。廉加海把半導體又給關了,說,要不我明天再給她叫來,你倆多坐會兒。呂新開瞅這意思是繞不開這話頭了,干脆挑明吧,大爺你到底啥意思?廉加海說,我覺得你倆挺合適。呂新開琢磨著必須接招兒了,掰手指頭說,我屬虎,她也屬虎,是吧?廉加海說,沒錯。呂新開說,我爺爺說過,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不合適。廉加海說,咱別扯那封建迷信的,我是黨員。呂新開打偏了,心說早知道有這一出,剛才就該撒謊說有對象了。廉加海乘勝追擊,說,小呂,你別以為我是心血來潮,我是真看上你這個孩子了,你是個善良孩子,我女兒也是,你倆合適,真的。呂新開換路子開始服軟,說,大爺,我配不上你女兒。廉加海兩腿一盤,身子前傾,說,可別這么說,都是平頭百姓。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對不對?多少都有自己的小缺陷,大爺拿你舉個例子,你這孩子,性子挺急,還有點兒魯莽,這算缺陷,但是你敢作敢當,說話算話,心思也細,這都是優(yōu)點,一個人優(yōu)點只要蓋過缺點,那總體就是一個好人,對不對?呂新開點頭,這話沒錯。廉加海接著說,我女兒,優(yōu)點也很突出,孝順,懂事,還聰明,打小學習就好,長得也不賴,挺受端詳的。呂新開敷衍說,看得出來。但廉加海突然不往下說了,左眼也開始游離——呂新開發(fā)現(xiàn),人倆眼睛少了一只打配合,心思果然更容易暴露。他忍不住追問,那缺點呢?廉加海支支吾吾,啊,啊。呂新開重新占領高地,不依不饒了,接著說啊大爺。廉加海干脆低了頭,把兩只豬爪從塑料袋里掏出來,對呂新開說,今天一人一只,你陪我啃。

倆人算是不歡而散,等公交的時候,呂新開越想越憋氣。難怪那女孩走路蹭著地走,敢情是盲人!雙目視力一個0.02,一個0.03,廉加海說得好聽,不是全盲——那叫缺點嗎?虧自己當初還怕被人訛錢,原來人家要訛你一輩子,還不如訛錢呢,錢起碼有數兒。呂新開心里發(fā)狠,挖只眼賠他都認了,瞧不起誰呢?自己就算再窮再不濟,這輩子也不可能娶她回家。

呂新開氣得飽飽的,到家也沒心情吃飯,第一件事就是進屋從床底下拽出那桿氣槍,進陽臺拿錘子叮咣一通砸,驚得那兩只黃鸝在籠子里上躥下跳。劈成兩截兒的槍桿,攥在呂新開雙手中,他才算冷靜了點兒,想想也不知道這是沖廉加海還是沖自己。屋里電話響了。呂新開進屋一接,火又躥回來——還他媽的追家來了!當初廉加海跟自己要座機號的時候,還尋思對方是怕他跑,該給,不避諱。哪承想全是陰謀啊,老東西道行太深了。呂新開張口就急了,你手術到底要多錢?我全賠,連手術加醫(yī)藥費,你都算清楚,半年還不起我還一年,一年還不起我還兩年,你還想咋的!電話那邊喘了一陣,廉加海才說,我為打個電話爬了好幾層樓,你等我歇口氣兒。呂新開不耐煩,有話趕緊的。廉加海說,我在你夾克兜兒里揣了封信,你好好看一下。護士叫我了,我回去了。

小呂同志:

你好。本人廉加海,當兵出身,也是黨員。我對黨對天向你保證,以下絕無半句戲言:

1. 我女廉婕,家教嚴格,潔身自好。若你二人結合,你就是她第一個男人。

2. 我女廉婕,外冷內熱,知恩圖報。若你二人結合,只要你不負她,她定不負你。

3. 本人離異多年,與前妻無財產糾紛,外債已清,名下有房產一處,現(xiàn)與我女廉婕同住,若你二人結合,登記之日即可將名下房產過戶與你,做婚房相贈。本人遷出,絕不打擾。

廉加海

1997年4月7日

信紙上的名頭是“沈陽市第四人民醫(yī)院”。呂新開倒推了一下,敢情他第二次從病房回來,這封信就寫好了。呂新開將信鋪在小書桌上,捋了捋折痕,順手拿鎮(zhèn)尺壓上,大姨以前畫圖用的。隨后他又出了門,打車回了四院。

進到病房,呂新開沒有再坐中間的空床,直接坐上了廉加海的床尾。廉加海面朝墻側臥著,左眼壓在枕頭里,也不知道是睜著還是睡著呢。呂新開坐的方向對門,只有頭頂一根燈管還亮著,才發(fā)現(xiàn)第一張床的大高個兒應該是出院了,病房里就剩他們倆人。呂新開假裝回頭看天,其實在偷偷觀察廉加海。窗外夜色淡藍,大風天把夜空多吹出了幾顆星星,就在此肅靜一刻,半導體的聲音突然響起來,由小漸大,這回是劉蘭芳的《楊家將全傳》。原來廉加海沒睡,擰開了半導體,又把手收回枕頭底下墊著。倆人就那么一聲不吭地聽完了一整段,直到插播廣告了才開口說話。呂新開說,大個兒出院了啊。廉加海說,是個消防員,傷得不重,眼睛保住了,剛才老婆接回家養(yǎng)去了。呂新開問,再手術時間定了嗎?廉加海說,后天早上。呂新開說,我請假過來。廉加海說,不用。呂新開說,我給你剝個橘子啊。廉加海說,大夫讓少吃橘子,上火。呂新開說,那我明天給你買點兒桃罐頭。廉加海說,明天你別來了。呂新開說,大爺,今天是我不對,脾氣又急了,不該那么跟你說話。廉加海翻過身來平躺,左眼仰視呂新開,說,明天下班,你跟小婕見一面吧,小婕都同意了。呂新開點點頭,去哪兒見?廉加海說,太原街的京九快餐,知道不?呂新開說,知道,沒吃過。廉加海說,明晚六點。呂新開說,行。廉加??科鹕韥?,從床頭柜里變出那一千塊錢,夾在一本《知音》里,平平整整。廉加海說,錢拿回去,你倆吃飯逛街用。

4月9號,星期三。早上一進辦公室,呂新開先還大李剛四百塊錢,又多給了五十,就當之前替自己值班的感謝費。大李剛嘴上說不用,手還是接了。九點半,小李剛才進屋,脖子上不挎彈殼了,換了條真金的項鏈。呂新開說,遲到了。小李剛說,我比你來得早,剛在食堂吃飯呢,咋的?呂新開說,你咋不連中午飯一塊兒吃了呢?小李剛說,關你什么事兒???你前兩天還沒來呢。呂新開說,我請假了,大李剛替我班。小李剛說,臭你媽的農村人,是不欠削了?呂新開就是故意找碴兒,單挑你是個兒嗎?小李剛說,咱倆出去。小李剛瞄大李剛一眼,見這把沒有要拉架的意思,硬著頭皮扭身進走廊了。呂新開跟出去,小李剛還要往出走,被呂新開叫住,就這兒吧。沒等小李剛反應過來,呂新開從身后一個大脖摟子將他放倒在地,緊跟著泰山壓頂,膝蓋死死頂壓對方胸口。小李剛根本上不來氣,只聽身上泰山沖自己吼,以后少跟我狂,聽著沒!小李剛嗯。往后摘網子我一天你一天,打鳥你一天我一天,好使不!小李剛嗯。當泰山從自己胸口移走時,小李剛才發(fā)現(xiàn)大李剛正倚門口看熱鬧呢,他的目光隨后被一片褲襠遮住,瞪眼見呂新開從自己頭頂跨過,一路出了走廊。

呂新開走上空地,頭頂的天空是墻灰白。預報有小雨,看樣子下不成,也不影響正常飛行。雖然在機場上班,但呂新開很少抬頭看飛機,更沒坐過,他只是單純地不喜歡飛機,對飛行也沒有向往。他更享受跟風景平起平坐,討厭居高臨下。他愛坐火車,最好是能睡上一兩宿的長途臥鋪,大覺接小覺地睡,醒來也不知道在哪兒的感覺最美。曾經他坐了兩天一宿的火車來到沈陽。曾經他的大姨也是坐著那趟車,反方向從沈陽去大興安嶺給自己的妹妹上墳。二十多年前,母親也曾坐過某一班火車,也或許坐的是長途汽車或者卡車——呂新開突然就想家了,想自己在大山里的那個家。

青年大街的路越挖越寬,越來越難走,班車到大西菜行已經五點半。呂新開飛奔進家,換了身體面衣服,皮夾克是當年媽媽從沈陽就帶過去的,收腰蝙蝠袖,是男款,他印象中媽媽愛穿男裝。等他打車到了太原街,已經六點過十分了。呂新開心里挺愧疚,讓人家女孩等自己,不地道,何況人家身體本來就不方便。小跑到地方,他突然又不敢進了,躲在路旁的一棵銀杏樹后,掃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挨著玻璃窗坐的廉婕,還是扎個馬尾,灰格子襯衫,牛仔褲,白旅游鞋,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那兒,腰板繃得直,面前只擺了一杯可樂,半天才喝一口。隔這個距離看,完全看不出來眼睛有什么不一樣,沒戴墨鏡,也正常眨,文文靜靜一個姑娘。呂新開合計,畢竟還是跟一般人有區(qū)別,五米距離應該還是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干脆從樹后面繞出來,走近兩步繼續(xù)站那兒看。他感覺自己這樣不道德,甚至是下流,但他又挺愛觀察她那些小動作——一會兒攏攏頭發(fā),一會兒緊緊領子,每隔幾分鐘就把手腕上的電子表湊近耳朵,應該是聽報時,直到看見她又一次聽完報時,起身抻抻衣角,準備要走了,呂新開才看了眼自己的表,都六點半了,但他仍然沒挪窩兒,目光追著她從門口出來,下臺階很小心,先用前腳掌試探,后腳跟才敢落實,連貫起來,就是拖著地走路,應該挺費鞋的,為啥不整根盲人棍呢?肯定是不想讓人當自己是盲人唄,怎么說還是小姑娘,心高。

眼瞅廉婕都領先一段了,呂新開才想起來跟上,始終隔著兩三米。幾次見路面上坑坑洼洼,呂新開都差一點兒沖上去要攙她胳膊,但她總是能安全走過,時慢時更慢。一段路下來,呂新開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開始為她提心吊膽了。原來她是要坐公交車,237,正好跟自己也順路,呂新開也站一旁等。車來了,呂新開緊跟在她身后上車,擔心她登階會仰下來,雙手隨時做好推舉準備。下班點兒都過了,車上人少,兩人都有座,呂新開坐在她斜后方,隔著過道,這是個新角度。月光剛好偏向她那側,呂新開盯著膝蓋上那雙手細看,手指修長,像彈鋼琴的手,就是手指骨節(jié)稍粗。就那么一路看著,大西菜行到了,呂新開也沒下車,繼續(xù)坐,又過了兩站,懷遠門,她下車了,呂新開也下車。下車再看眼表,七點二十五。沒走幾步,她扭身一拐,進了家門市。呂新開抬頭——敬康盲人按摩院。明白了,應該是在這兒工作。直接跟進去就暴露了,呂新開站在門外,徘徊了五分鐘,想想該怎么圓謊,打了個腹稿,才跨進門去。

白熾燈明亮,甚至有些晃眼。進屋右首是收銀臺,細長條的屋正中擺放了三張按摩床,兩個男師傅把邊兒各坐一張塑料凳,一個戴墨鏡,一個雙閉眼,應該都是全盲。再往里瞧,左首還有個里屋,是套間。戴墨鏡的起身,問是不是會員,呂新開說,不是。墨鏡又問點名找哪個師傅,還是隨便,正趕這時候,廉婕從里屋出來了,正系白大褂最頂一顆扣子。呂新開說,這女師傅吧,我不受力。墨鏡坐下了。廉婕系好扣子說,進里屋吧。呂新開乖乖進去,里屋又擠兩張床。廉婕說,趴下吧。呂新開脫了皮夾克,就近那張床趴下,腦袋剛塞進那個洞里,就聽見門被關上。廉婕問,哪兒不舒服?呂新開反問,我能翻過來嗎?趴著難受。廉婕說,隨便。呂新開就翻過來。廉婕站到他的腦頂正前,說,翻過來就先摁肩了。呂新開說,摁頭行嗎?腦袋有點兒麻。廉婕不再說話,指節(jié)頂住倆太陽穴開摁。呂新開感覺手勁兒太大,耳膜都被擠出噗的聲音來。呂新開說,哎呀,重了。廉婕說,不重,正好。呂新開奇怪,抬眼仰視廉婕的臉,還真是第一次端詳正臉,雖然是倒著,也能看出是標準瓜子臉,下巴短短,鼻頭尖尖,有點兒丹鳳眼——他大膽跟這雙眼睛對視,還是沒覺出任何不同,不算特別剔透而已,一下能從中望見自己,一下又消失了——知道了,原來是隔了一層薄薄的霧。廉婕說,你是那個相親的吧。呂新開一驚,你咋知道呢?廉婕說,認得你動靜。呂新開說,咱倆沒說過話啊?廉婕說,在病房,你跟我爸。呂新開心說,耳朵果然靈。廉婕說,我的情況,我爸說了吧?呂新開反問,你咋不問我,今晚為啥約好了沒去?廉婕說,習慣了,上個月也有一個沒來,上上個月有倆。呂新開說,但是我又來了。廉婕說,來就來唄,按摩還是得給錢。呂新開問,你爸是怎么介紹我的?廉婕說,就說人品不錯,在機場上班。呂新開心虛,沒講怎么認識的?廉婕說,沒有。她的十指探進呂新開的頭發(fā)里開始抓,你幾天沒洗頭了?呂新開說,兩三天吧,是愛出油。你平時都有啥愛好???廉婕說,小時候愛看看書,彈彈電子琴,現(xiàn)在只能聽歌、聽評書。盲文書太貴,也買不起。我眼睛不是天生的,知道吧?呂新開說,知道。你爸說你以前學習可好了,寫書法還得過獎狀。廉婕說,聽我爸說你大專文憑呢。呂新開說,啥用沒有,進單位沒門子,都得從臨時工干。接下來兩人好一陣沒話再說。呂新開眼皮發(fā)沉,摁頭確實挺舒服,但又不忍心冷場,隨口說,我考你一個吧。廉婕說,考啥?呂新開說,兩個黃鸝鳴翠柳。廉婕說,一行白鷺上青天。

一行白鷺上青天。一行白鷺上青天。

就是這句,在嘴邊轉悠一星期了。呂新開在胸中一遍遍默念: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像一首搖籃曲,自己到底還是被哄睡著了。

二、森林

嘎春河是一條不存在的河,也不能說是真的不存在,河在,但名字不存在于任何一張地圖上,只有當地村民才這么叫,其實就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小河,追根溯源,也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松花江,或者長白山天池——它到底是從哪兒流過來的,我爸也根本答不上,他甚至都說不清這條河到底有多長,本來有多寬——不過據他回憶,2008年那會兒,肯定比三十年前要窄不少,主要因為全球氣候變暖,降雨量逐年下降,再加上兩岸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殆盡,泥沙這才趁機下山搶了河的地盤。2008年的秋天,我爸出獄的第二年,帶著我回了趟他長大的黑龍江農村老家,原本是打算把我未曾謀過面的爺爺奶奶的墳,連我太爺爺的墳,一起遷回沈陽??墒侨遄孀孑呡叺膲灦荚谏掷?,森林沒了,墳也就都沒了。我跟我爸在一片光禿的山坡上撲了個空,后來還迷了路,下山重新回到呂家村時,天已經黑透了。那年我九歲,打小我就沒怕過黑,唯獨挺驚訝,我爸待在監(jiān)獄里還有精力關注全球變暖的問題。

說起我爸這個人,他是個酒鬼,自己把自己給喝廢了。他的前半輩子,本來滴酒不沾,而且他最煩別人喝酒——驟變發(fā)生在2006年,我媽車禍去世,我爸從此被酒精纏上了。假如每個家庭都有一本屬于自己的家族日歷,那么2006年,在我們一家人的日歷上,應該被圈上黑圈兒。那年春天,我媽沒了,我爸進了監(jiān)獄。這些都得慢慢回憶,十三年一晃,有些事我到現(xiàn)在還沒反應過來。

我爸小時候挺苦的,五歲沒了爹和娘,跟著爺爺在農村山里長大,一個叫新開農場的地方,本來叫呂家村,20世紀60年代跟周邊幾個村子合并叫成新開農場,90年代農場又拆伙,改叫回呂家村。剛叫新開農場的時候,我奶奶從沈陽過來插隊,之后跟當地農民結婚,也就是我爺爺,生下我爸,從此跟沈陽的家人決裂,直到一場山火,把她永遠留在了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里。關于那場山火,網上查不到,大概發(fā)生在1978到1979年間,再多我也不清楚,都是聽姥爺講的,他囑咐過我,永遠不要跟我爸打聽。但我記住了一個細節(jié),那場山火的起因是有人在森林里燒紙,一個村民進山給老婆上墳,在墳前喝醉了酒,紙還著著,人睡過去了——就因為這個,我媽去世后,我跟我爸和我姥爺去掃墓,從來不燒紙,只獻花。我爸對燒紙有陰影。

那天晚上,我跟在我爸身后,從山坡上一路朝下走,他的腳步邁得很堅定,一路上也沒有回頭看過我一眼,可我感覺他也不擅長分辨東南西北,身為一個農村出生長大的孩子,似乎不太應該。下山的路上,經過一片木樁,粗細各異,有的已經冒出新枝丫,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被砍倒的,有條小草蛇穿梭其間,一路跟著我,畫“S”前進,我反過來追它,它又跑掉,我想繼續(xù)追,被我爸給罵回來。多年后,我考摩托車繞樁時,突然想起那條小蛇,我把自己想象成它,順利通過。

我爸最后是奔著燈火走的。山坡下,河對岸,幾間農舍的燈光很零散。我爸領著我,敲開眼前最近一家的門,是個獨居的老獵戶,八十多歲了,我爸竟還認得他,叫了聲爺爺——呂家村的男人基本都姓呂,所以叫誰都習慣了不帶姓。我爸隨后報上自己名字,說,爺爺,我是新開啊。老獵戶突然變得很激動,請我們進了屋。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喝著白酒,嘮了半宿,原來老獵戶跟我的太爺爺是發(fā)小兒,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呂家村。老獵戶跟我爸說,當年上邊下來人推墳的時候,自己本來想替我爸守住祖墳,偏趕那年在山上摔斷腿,下不了炕,也沒我爸的聯(lián)系方式,養(yǎng)到再能出門上山時,山都平了。我爸搖著頭,沒說什么,反倒問起村里的人都去哪兒了。老獵戶說,一大半的人都搬到鎮(zhèn)上了,留下來的人,基本都以伐木為生,外帶賣賣山貨。那晚我爸喝醉了,我倆就在老獵戶的家里睡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到鎮(zhèn)上,搭火車往沈陽返。那是一趟來去空空的旅途,二十幾個小時的回程,我爸跟我說的話加在一起沒有十句。我后來想,我爸要是沒回去那一趟,這世上還有一個地方跟他同名同姓,可自從那趟回來,他不再只是孤兒,連名字都丟了。

我爸的名字,是他媽媽起的。我的名字,也是我媽媽起的。我叫呂曠,曠野的曠。我媽眼睛不好,雙目視力接近全盲,因此寄情于我——目之所及,曠野無邊,能看多遠看多遠——這是她的解釋。我媽的眼睛不好不是天生的,是一種后天的視神經疾病,加上當年吃錯藥,十歲開始,視力就越來越模糊,沒出兩年就基本看不見了。我姥爺為給我媽治眼睛,掏光了家底,還落了一堆饑荒,老婆跟他離婚,他一個人把我媽帶大。我小時候,一年被我姥爺領去四院好幾回查視力,人家大夫都說了我媽的病不遺傳,他就是不放心。我眼睛特別好,隨我爸了。我爸那雙眼睛沒利用好,大眼漏神,看待問題浮皮潦草,遠不如我媽的心眼亮。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媽的感情應該是特別好,走在路上,永遠手拉手。家里洗衣服做飯都是我爸,我媽多不少時間,常被用來教我背唐詩。上小學以前,我就會背三四十首唐詩了。小時候,我媽常教育我,人要多讀書,書讀多了,自然心明眼亮,人生才會進步。我高中一畢業(yè)就進入社會,也就是2017年。慶幸時代變了,名牌大學找工作一樣難,心里也就平衡了。互聯(lián)網領導一切了,手機玩兒得明白就能賺錢,年輕人只要把自尊心放一放,出頭機會遍地都是,雖然這關并不好過,但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曾經我也一心想考大學,高中三年成績還湊合,因為家里窮,本來報考了飛行員,盼著等進了航校就不用再跟我爸伸手要錢,體測跟面試都過了,沒承想因為政審被刷下來,理由是我爸蹲過一年牢。為這事,我就想跟我爸要句對不起都沒有,一賭氣,干脆把高考也給逃了。那年國慶以后,我坐火車去了北京,找不到別的工作,只能送快遞,最狠一天干過十六個小時,回宿舍的路上,騎摩托睡著了。宿舍六人一間,有個河南哥們兒,下班就趴床上看直播,工資都給女主播打賞了。開始我好奇,跟著看,接觸多了,自己也玩兒了起來,但我的玩兒跟他的玩兒不一樣。

2018年,我剛注冊速手的時候,在注冊頁面卡了半宿,卡在想不出起啥網名。到后半夜,心一鐵,直接輸入那六個字:狗眼兒兩張嘴。半年后我開通直播,粉絲在直播間都問,為啥叫這么個名?挺瘆人的。我就解釋,第一,我上小學時外號叫狗眼兒;第二,我姓呂,雙“口”呂,拆開兩張嘴。就這么簡單,沒創(chuàng)意。最開始粉絲喜歡叫我“狗眼兒”,后來粉絲多了,公屏滿屏“狗眼兒、狗眼兒”,說實話心里還是不舒服,總讓我想起上小學挨欺負那段日子,后悔起了這個名,活該,改了又怕掉粉,于是慢慢引導他們叫我“二嘴”,等我開始被叫“二嘴哥”時,粉絲剛突破十萬。

我的外號都是因為我姥爺。他的右眼是只狗眼睛,像個玻璃球,心兒是草綠色的。關于他的眼睛,我從小就問,姥爺自己說是執(zhí)行任務時受的工傷,我爸也這么說,真實情況我也不清楚。我上小學一年級那會兒,都是姥爺來接我放學,蹬個倒騎驢。我戶口跟我爸落在大西菜行,小學最開始念的是二經三校,挨著彩塔街,不遠就是渾河。我們班的男生,放學一見我姥爺來,就喊他:“老狗眼兒!老狗眼兒!”我也就成了“小狗眼兒”。為這個我沒少跟同學打架,可是因為瘦小,基本都是挨打,給自己氣得直哭。有幾次臉上掛彩,坐上倒騎驢,我姥爺就問,又跟人打架了?我說,全都因為你,以后別來接我了,你給我錢,我自己坐公交。我姥爺說不放心,等我上了三年級才能自己走。當時我們班不少同學家長都是開車來接,奔馳寶馬也有,我從小自尊心就強,看人家鉆進小轎車,我跟一車空嘎斯罐,臉恨不得埋褲襠里。那年姥爺已經五十四歲,蹬不動了,咬牙下本給倒騎驢裝了個馬達,勁給足了也不慢,能跑三四十邁,襠底下嗵嗵冒黑煙,嗆得我直咳嗽。

我姥爺是個好人,也是個 人,誰逮誰敢欺負兩下,多少次我陪他一起去送嘎斯罐,連飯店小工跟他說話都像呲嗒狗似的,也沒見他鬧過脾氣。但他總跟陌生人強調,自己是個警察,監(jiān)獄系統(tǒng)的,別人當然不信,他就亮出自己的警官證,人家更當他精神不好。警官證我看過:廉加海,1951年9月18日出生,漢族,單位是沈陽某監(jiān)獄,地址在蘇家屯。當年我也不確定真假,但照片上他穿警服的模樣確實挺精神,跟老了完全不像一個人。直到2006年底,我在廣播里聽到新聞,一個退休的前勞改局領導在深圳被抓,罪名是在20世紀90年代長期貪污受賄,當時姥爺一邊做飯一邊對我說,姥爺沒撒謊吧。那領導就是被我姥爺他們一幫人告下來的,一告十來年。諷刺的是,帶頭告狀的我姥爺,那年剛好到退休年齡,恢復公職后直接領退休金,到死也沒再穿回那身警服。

我的初戀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她問我對童年最美好的回憶是什么,當時我答不上來。分手以后的某天,我突然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回復我的答案,是豬爪跟螃蟹。點擊發(fā)送才發(fā)現(xiàn),她把我刪了。不過我倒是挺感謝她問過我那個問題,因為我本人不是一個熱衷回憶過去的人。我想起,在我五歲或六歲那年,我媽過生日,我爸買了豬爪跟大飛蟹。我跟我媽愛吃螃蟹,我爸跟我姥爺愛吃豬爪,兩樣都不便宜,一年上不了我家飯桌幾回——那天的一桌菜,就是美好,美好得十分具體。我還記得,我爸上來就把一整盆螃蟹的殼都給揭了,拿勺挨個摳出黃兒來,湊了小半碗,一口口喂給我媽。那天還吃了好利來的蛋糕,我媽讓我替她吹蠟燭。我媽平常也不喝酒,那天少喝了一點兒,臉紅得厲害。飯后,她彈奏了一曲,家里那臺電子琴,還是她小時候我姥爺給她買的。彈的哪首曲子我不記得了,總之是《小星星》一類最簡單的調兒。我媽還在的時候,教我碰過幾次琴,我完全沒展露任何興趣,我媽也沒硬逼,后來她不在了,琴也就再沒人碰過。

我媽說過,如果不是因為眼睛,她的理想職業(yè)是音樂老師。她說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學校。我上一年級那年,我媽每周都來學校幾趟給我送飯。她干活兒的按摩院在懷遠門,對面有家司機食堂,盒飯好吃還實惠,兩葷一素五塊錢。我最愛吃那家的鍋包肉,番茄醬口的,我媽每次就打包了帶來。懷遠門到大西菜行要坐兩站,我媽走路慢,下車再走到校門口,有時候菜都涼了。她會陪我坐在校門口吃完,聽著校里校外孩子們的嬉鬧聲,她的臉上就會露出笑容,像在欣賞一場音樂會。等我吃完了,她再坐車回按摩院。就那次我對姥爺甩臉子,嫌棄他那破倒騎驢丟人,第二天中午我媽就來了,肯定是姥爺跟她告狀了。那天她是拎著一袋子肯德基來的。肯德基好吃,但是家里沒條件,那天以前,我只在店里吃過一回,也是我媽帶我去的。在校門口,我倆還是在那棵柳樹下的石墩子上坐著,我媽先是對我展開批評,教育我不要跟別人攀比,虛榮心最害人。我低頭認錯,我媽才打開袋子:一個香辣雞腿堡,一杯可樂,一盒上校雞塊,還有一個草莓圣代。我記得自己吃得特別快,就怕吃慢了圣代化了,過程中糊了好幾嘴柳絮。吃到最后我又放慢下來,因為要等我班同學從外面回來,我得讓他們親眼看見我吃肯德基。平時我吃飯急,那天卻吃了一整個中午,我媽倒什么也沒說,就一直陪我坐著,肯德基的塑料袋在她手中疊得方方正正。

也就是那一天,在彩塔街跟青年大街的十字路口,我媽準備過馬路,坐237回懷遠門,一輛轎車把她撞倒了。剛撞完時我媽還能爬起來,意識也清醒,人是在坐救護車去醫(yī)院的路上沒的。當時有目擊者稱,是我媽過馬路闖紅燈。我媽不可能闖紅燈。后來又有人說,我媽在等紅燈的時候,背后被人推了一把,總之人家轎車沒違法,判也是那么判的,最后象征性賠了三萬塊錢。

那天是2006年4月11日,星期二。黑圈兒中的黑圈兒。

墓地選在回龍崗墓園,我爸讓刻碑的把自己名字也鑿上去了??瘫抢项^兒說,沒見過你這樣的,年紀輕輕,多忌諱啊。我爸說,早晚的事兒,何必再花兩份錢。半個月以后,他在外面喝酒,跟人打架輸了,竟然回機場取了他上班打鳥用的獵槍,回來找人報仇。機場同事發(fā)現(xiàn)槍丟了,一個先給我爸打了電話,另一個直接報案,最后我爸去派出所自首,錄口供時酒還沒醒呢。警察問他,知道偷槍是多大罪嗎?我爸還跟人狡辯,說自己偷的算辦公用品。還好是自首,最后輕判了。沒人知道他到底咋想的,我媽沒了以后,我好像變成了透明的,他無論干什么都不會考慮到我。一年后他出獄,我跟他就像陌生人一樣。工作丟了,出獄后他又閑晃了一年多,大部分時間待在家養(yǎng)鳥,越養(yǎng)越多,最多的時候,陽臺晾衣桿上掛著七個鳥籠子。他一天除了給我做早晚兩頓飯,對鳥比對我上心。最招他稀罕的還是那兩只黃鸝,活了十來年,高壽。自從那趟呂家村之行回來,他經常對著那兩只黃鸝說話,管鳥叫爹娘,我就知道我再不可能懂他了。后來他出去喝酒,都是跟幾個養(yǎng)鳥的朋友,他養(yǎng)得最好,別人就攛掇他干脆去八一公園賣鳥,他也去了,第一天就賣出去兩對兒雛兒,都是那兩只黃鸝的后代。鳥成了他這些年的營生,一個星期出去擺三四天,賣鳥也賣鳥籠子。我家的小客廳,常年被一地鳥籠子霸占。

我媽沒了不久后,我姥爺也不蹬倒騎驢了,改種樹。當時我爸勸姥爺別再折騰,搬回家來一起住,他伺候,那是在他出事兒之前。我肯定舉雙手贊成,姥爺來了,我就不用每天跟我爸大眼瞪小眼。姥爺不同意,倒騎驢雖然蹬不動了,但他還是閑不住,認準一個種樹的“俏”活兒,項目被包裝成公益事業(yè),種樹防風固沙,倒手還能賺錢,當時廣告做得鋪天蓋地,結果半年不到,被揭穿是非法集資,幾個老板跟演藝人員被抓。我姥爺就是被公司雇去種樹的——植樹人,每個月能領一千多塊錢。一車車楊樹苗用卡車運來,他們只管種。我姥爺分的片區(qū)在國道邊,過了機場再往東,馬上到農村了。他一共負責十畝地,道北邊四畝,道南邊六畝。姥爺把自己在市里租的房子退了,直接搬進了國道邊的小磚房里,連吃帶住地種樹。我爸進去以后,我被姥爺送到了武校,就沖武校管吃住,一周五天住校,周六周日他接我回磚房去住。姥爺說他實在沒精力一邊種樹一邊帶我,希望我理解。說真的,要不是小時候耽誤那一年文化課,我學習應該能挺好。我用腳步丈量過那兩塊地的每一寸土,夏天逮蛐蛐、蜻蜓、扁擔鉤,到了冬天,趕上場一尺多深的大雪,就夠我蹦跶一下午了。姥爺種樹有自己一套規(guī)矩,他是先圍著兩塊地界勾邊兒,每塊先種四條棱,好比畫畫前先裱好了畫框,宣告這是屬于他的畫布,他人禁止涂抹。從夏天到秋天,我親眼見證姥爺完成了自己的初步規(guī)劃,南北兩塊地被楊樹苗圈成兩個四方的空場,可惜沒等到用綠色填滿,項目就黃了,姥爺自然也停止了種樹,靠養(yǎng)老金生活,但那兩塊地始終沒人來收,他就一直在那間磚房里住著,非說自己在那兒睡得踏實。十年后,在我動身去北京之前,去看過他一次,他整個人精神煥發(fā),胃口很好,但比過去絮叨了,三句不離我七歲以前的事。他種的那些楊樹苗,都已經長得很高了,每一棵樹干上都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其中正對窗子的一棵,樹干正中刻著一個很顯眼的“婕”字。

三、春夢

自己離婚都快二十年了,之前一直挺有定力,怎么突然開始想女人了?——某個雪夜,廉加海坐在萬順啤酒屋里,緊盯窗外馱滿積雪的倒騎驢,冷不防這樣問起自己。夾一筷子小涼菜,半杯散啤送下肚,他開始反思——老婆甩手走人那年,女兒廉婕小學還沒畢業(yè),他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那會兒他還是個獄警,輪班不規(guī)律,一個星期至少兩天得住蘇家屯,沒法回家做飯,只能讓廉婕上爺爺奶奶家吃??闪家獜?,眼睛幾乎看不見以前,對他說,爸,你教我做飯吧,洗衣服我已經沒問題了。他教女兒做的第一道菜是西紅柿炒雞蛋,一邊顛勺一邊哭,不敢哭出聲,不出聲女兒就看不見。他清楚,女兒那不是要強,是懂事兒,心疼自己爹,知道她爹跟她爹的爹關系不好,不想讓自己爹總低聲下氣。廉加海老早年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有的親人,只是親在血緣上,實際上輩子興許是仇人,他自己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廉加海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一弟一妹,從小到大,苦歷來都是他這個當大哥的吃,當兵幾年領的補貼全寄回家,弟弟娶媳婦他出錢,妹妹嫁人,嫁妝也是他包,爹媽咋就還嫌他做得不夠呢?弟弟妹妹后來過得都強過他,他碰上難處需要錢,咋就一個比一個會哭窮呢?這些問題,廉加海想不通就想不通了,只要認清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再指望家里,那就把親人當同事處,誰也不該誰的,少來往就少計較,反倒豁然開朗。自己女兒自己養(yǎng),他女兒比這個世上任何一家的孩子都懂事兒,這是福分,他得惜福。

不過也二十年了,他廉加海又不是唐僧,沒想過女人不可能,但也只是身體上想,不是精神上的,身體上那叫生理需要,不歸精神管,可以原諒。廉加海來萬順喝酒的歷史并不長,一年多前被幾個蹬三輪兒的老哥們兒領來的。這幫人愛往這兒糊堆兒,酒菜比別家便宜是一方面,主要是大落地玻璃正對北富舞廳,舞女們搔首弄姿地進進出出,白看不要錢,連吃帶喝,品頭論足,都當自己是選美比賽評委了,干過眼癮也值個兒——夏天就賺了,挨個兒露半拉胸脯,光兩條大腿,比菜下酒。不怪有人給這地方起了個缺德名,叫窮鬼樂園。廉加海剛來到樂園時已經入冬,沒趕上露肉,他就跟人喝酒打牌,塊八毛,玩兒得不大??蓵r間一長,廉加海尋思這不行,太耽誤掙錢,害他一天少送好幾趟嘎斯罐,越不掙錢,對女人越只能干眼饞,惡性循環(huán)啊。沒等來年立夏,廉加海就再不來了。有嘴欠的編派他說,老廉啊,一天天數你最玩兒命,光知道掙錢,適當得放松一下啊。廉加海反問人家,老婆沒了,跟誰放松?那人又說,咱哪個不是離婚的,自己想辦法啊。廉加海又不傻,還明知故問,啥辦法?

廉加海確實是演戲,其實私底下早采取過行動,只是不好意思跟人提——這種事說到底還是隱私,隱私都不背人,那不活成動物世界了?那天晚上,廉加海蹬著倒騎驢一路往西,就快蹬出鐵西區(qū)了,停運的鐵路道邊,一排洗頭房入夜就亮起粉紅小燈。出來的時候,他腸子都悔青了,悔自己沒板住,一百元花得太不值,省下來夠買外孫子要的那套什么忍者的文具了,外孫子剛上小學,吵吵了有半學期了,他都沒舍得給買,里邊十分鐘就敗霍沒了,關鍵是花錢還買不痛快,中間那小姐一直偷瞄自己右眼,比硌硬門口停那倒騎驢還明顯,鬧得他給錢時又把警官證亮出來,說自己眼睛是工傷,結果一屋仨小姐全樂了。

2005年的冬天,就在廉加海下定決心再不花冤枉錢以后,他愛上了一個女人,精神上的。

那個女人叫王秀義,六三年的,離婚帶個兒子,在中醫(yī)藥學院工作。廉加海想起來也笑話自己,人家連你叫啥都不知道,自己擱這兒單相思,還合計愛不愛情。自己十六歲當兵,五年沒見過幾個女人,復員回沈陽,經人介紹認識了前妻,處了一年結婚,二十三歲就當爹。啥叫愛情?腳打后腦勺兒過日子的人,沒閑工夫思考這么深刻的問題。再后來那日子過得更別提了:女兒治病,跟老婆打離婚,還債,下崗,告狀,女兒大了又要操心對象,一年年的晃個神兒就老了。不過這一圈兒回想下來,一樁樁事自己都辦妥了,除了告狀還沒個結果——廉加海突然就悟明白了,為啥自己開始想起女人了?因為他再沒有那么多事可操心了。外孫子已經上小學,蹦精蹦靈的孩子,長大指定有出息。女兒跟姑爺感情好得要命,小日子過得牢實,不欠賬就等于富裕,倆人又孝順,一直張羅叫他搬回去住。就是在這么個心情下,剛巧碰見了那個叫王秀義的女人,愛情把他給堵門口了。

愛情到底該咋談,廉加海外行。他第一次有沖動想跟人探討這個問題,可身邊跟誰探討都不合適。趕巧那天中午女兒叫他回家吃飯,專門給他買了一手店的豬爪。姑爺呂新開滴酒不沾,也不耽誤他喝高興,心血來潮,對廉婕說,你帶孩子上公園吧,曬曬太陽。廉婕最有眼力見兒,明白爺兒倆有話單嘮,領孩子出了門。廉加海給呂新開也倒上一杯,說,今天為爸破個戒,整一口。呂新開沒猶豫,干了,說,爸,你是不有話要說?廉加海突然害起臊來,還繞彎子,沒啥,看你們過得好我就高興,你跟小婕感情咋這么好呢?真讓人羨慕。呂新開隨口說,誰羨慕???廉加海說,我就羨慕。呂新開說,爸,你肯定有話,說吧。廉加海說,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呂新開說,你說。廉加海說,當初我拉攏你跟小婕好,你還罵我是騙子,后來見了人,咋就一下認準了呢?呂新開說,我還當你要說啥呢。廉加海又給呂新開倒一杯,來,你給爸講講。呂新開說,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就是感覺。廉加海問,怎么個感覺?呂新開清清嗓子,說,就感覺想跟這個人過日子,不是處對象,是想要過一輩子。廉加海竟然鼓了個掌,說得好。那就算一見鐘情唄?呂新開嚇一跳,說,算唄,其實是二見。廉加海自干一杯,想說什么又咽了。呂新開又補充一句,反正就是想對她好,想一直對她好。廉加海跟磕頭蟲似的點著腦袋,又給自己起了一瓶。呂新開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說,爸,你是不是想找老伴兒了?

廉加海之前同樣只見過王秀義兩次,一次在中醫(yī)藥學院的食堂,一次在人家里。第一次,廉加海給食堂后廚換嘎斯罐,食堂管學生跟職工兩千來號人吃飯,嘎斯費得狠,大罐平均十天就光。那天是十二月頭,剛下過一場小雪,地滑,廉加海卸罐的時候摔了個屁蹲兒。上二樓換好了罐,當時下午一點半,他一向都是這個時間段來,整個食堂沒人,就一個后廚的小伙兒招呼他。大罐太沉,正在大理石磚面上擰著圈兒拽呢,那個叫王秀義的女人,從賣飯票的窗口里走了出來,手里拎一塑料袋飯票,五顏六色,她叫住了廉加海。她說,大哥,你后屁股臟了。廉加?;仡^一看,哎呀。頭再轉回來時,兩張餐巾紙遞到了自己面前,她說,擦擦。廉加海像是接受命令,乖乖擦屁股,一直沒好意思抬頭,盯住女人鞋看,一雙半高跟的黑色小皮靴,挺時髦,但皮子薄,他猜里面應該帶毛,不然這大冬天得多凍腳啊。擦完,廉加海才抬頭說謝謝,她的手又伸過來,把臟紙接了回去,沖他笑笑,走出了食堂。廉加海杵在原地,屁股后反勁兒地疼起來,心說,這女人長得可真好看。

第二次見到王秀義,是十二月尾,日歷快換下一年了。中醫(yī)藥學院的職工樓有三棟,都是老笨樓,就在校區(qū)里,嘎斯罐也歸廉加海。那天扛上五樓一家,門打開,竟是王秀義,應該是剛剪的短發(fā),有點兒像成方圓。她還是沖廉加海笑笑,廉加海鬧不清,她到底認不認得自己呢?屋里收拾得立立整整,紅地板擦得亮,廉加海鞋底臟,正要換鞋,她說,不用換,沒事兒。廉加海啥也沒說,直接扛罐進了廚房,廚房也利索,大勺黑亮,菜刀跟剪子在釘子上掛著。拎起空罐正要走,一個男孩從里屋出來,管她叫媽。男孩看樣子十六七八,長得一表人才,眉眼跟他媽一個模子扒下來的。男孩對廉加海點了個頭,說了句“你好”。等廉加??钢展蕹隽藰菞?,才反過味兒來,自己都沒跟人孩子回問好,腦袋都想啥呢?亂了。全亂了。她這個年齡段,肯定結婚有孩子了啊,想啥呢?

直到第三次見王秀義以前,廉加海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王秀義,還是聽衛(wèi)峰講了才知道。

衛(wèi)峰是廉加海以前看過的犯人,比廉加海小七歲,屬狗。八六年犯故意傷害罪進去的,八年。衛(wèi)峰在號兒里那幾年,廉加海跟他處得還行,能聊幾句。衛(wèi)峰一米七出頭的個子,一點兒不起眼,可骨子里那勁兒挺瘆人,平時不惹事兒,但也絕不認虧吃,死刑犯照樣兒不怵。進去之前,衛(wèi)峰是車筐廠的一個普通工人,出來以后,找不到工作,開過一段時間大貨車,又因為跟人打架被辭了,再后來托人留在了中醫(yī)藥學院燒鍋爐。就前兩年,廉加海跟衛(wèi)峰在青年公園碰上,倆人都挺感慨,喝了頓酒,一來二去,衛(wèi)峰牽線,廉加海提著兩盒月餅加三條煙敲開后勤科長家門,中醫(yī)藥學院的嘎斯罐就都被他包了,打那起干脆把收瓶子的活兒給撂下,忙不過來,鉚勁送罐。為表謝意,廉加海給衛(wèi)峰也拿了兩條煙,衛(wèi)峰沒要,最后單喝了頓酒。廉加海覺得這人挺仗義,能處。自打下崗以來,廉加海身邊也沒啥朋友了。

鍋爐房就在職工樓底下,廉加海從樓里出來,屁股坐上倒騎驢又下來了,拐兩步進了鍋爐房。他跟衛(wèi)峰也有小半年沒見著了,應該瞅一眼。鍋爐房不小,但向來只有衛(wèi)峰自己。矮平層黑茫茫一片,水蒸氣燙臉,地上跟空氣里全是煤渣子,火苗從閉不嚴的大鍋爐門里擠著往外躥。鍋爐后的角落里吊下來一個黃燈泡,下面一張小木桌、一個破躺椅,還有一地的煙頭,那就到衛(wèi)峰的地盤了。衛(wèi)峰斜窩在躺椅里,臉上蓋著毛巾,身上就一件襯衣,跟蒸桑拿似的,連人帶毛巾都是黑黢黢的,誰要不知道這兒有個人,能給嚇一跳。桌上擺著四盒菜,有紅燒肉,還有炸刀魚,三瓶大綠棒子空了,還有一瓶剩一半。廉加海發(fā)現(xiàn)照之前多了一把帶靠背的小木凳,學生用的那種,坐下說,整挺豐盛啊。衛(wèi)峰臉隔著毛巾說,喝點兒啊?廉加海說,不了,一會兒還得接孩子放學。衛(wèi)峰扯下毛巾,額頭一層汗,身子始終一動不動。廉加海握了握剩那半瓶啤酒,說,這都熥熱乎了,我看節(jié)目里說,喝熱啤酒對腎好。衛(wèi)峰說,好不好能咋的,還能用得上是咋的?廉加海問,忙不最近?衛(wèi)峰說,奇了怪,這兩天總想起老孫。廉加海說,咋的呢?衛(wèi)峰說,我合計這人到底是不是個精神病。廉加海又說,咋的呢?衛(wèi)峰說,誰家正常人寫詩啊。廉加海說,也不能這么說,那是挺智慧一個人,有大文化。衛(wèi)峰說,那天突然想起來,他在號兒里寫的一句詩,他天天寫,天天念,我就記住了一句——我是個只存在于冬天的人——這他媽的不就是說我嗎?廉加海在心里品了品,還是說,咋的呢?衛(wèi)峰說,夏天誰他媽的還燒鍋爐啊。

廉加海馱空罐回去的路上,一直頂著風,只好開了馬達,多少心疼油。風好像從多年前就認識他,可風不會老,這挺不公平的。他想起在深牢大獄里工作的年月,自己跟犯人又有啥區(qū)別呢?都是在高墻里吃喝拉撒,只不過犯人不下班罷了。衛(wèi)峰說的老孫,是個奇人,一個大學中文系的老師、一個詩人、一個死刑犯,四十歲那年殺了自己的老婆,被判死刑。他堅稱是誤殺,上訴兩年,最后還是維持原判。離執(zhí)行不到半個月的時候,人跑了,越獄。具體怎么實施的,成了謎,因為人最后被擊斃在棋盤山上,問不著了。老孫跟衛(wèi)峰住同一間號兒,兩年時間,每天就是寫詩念詩,一屋子都挺煩他,打又懶得打,臭知識分子,要死的人了。老孫越獄當天,幸虧不是廉加海值班,不然他現(xiàn)在就不是被下崗,是被開除公職了。當時是秋天,城里一半的警力都去追老孫了,廉加海這幫獄警也被領導拎去局里訓,人到底咋跑的?能跑哪兒去?丁點兒線索都沒有?人跑了五天,最后沒想到是衛(wèi)峰立了個功。他主動找廉加海匯報,說老孫跑之前,一直跟他提棋盤山。衛(wèi)峰不愛搭理,他就自己在那兒嘚咕,說啥玉皇大帝在那兒落了一盤棋,大運壓在底下,棋子千年不挪,他要挪一挪。廉加海趕緊跟領導匯報,反正都火上房了,派兩隊人馬包圍棋盤山,人還真藏山頂上了,身上就帶一把大斧子,拒捕,一槍給打死了。最后衛(wèi)峰因為立功,減了一年刑,出來以前,他對廉加海說,我得感謝老孫,我猜他肯定是個好老師,談問題一點就透。

送完了外孫子,廉加海蹬著空倒騎驢,回到自己租的小單間,吃口飯,洗一把,躺上床,從脖頸子酸到腳后跟,天天如此。廉加海使勁兒先把老孫給忘干凈,才能開始梳理下午衛(wèi)峰跟他講起的關于王秀義的那些情況。王秀義當姑娘的時候挺不省心,天天混西塔,處了一個對象,婚也沒結,就懷上孩子,生下來沒兩天,那男的就跑韓國去了。她這段歷史,中醫(yī)藥學院里的人都知道,連衛(wèi)峰也總聽人提。衛(wèi)峰說,得虧落了個好兒子,學習特別好,在省實驗念書,全校拔尖兒,給他媽長了臉,院里也就沒人敢再多講究。尤其那幫有孩子的大學老師,自己文化挺深,孩子學習啥也不是,打心眼兒里嫉妒。廉加海心說,懂事都是天生的,跟咱家小婕一樣。衛(wèi)峰還透露個情況,說王秀義有男人了,就這兩年的事。廉加海嘴上說,你了解不少啊,實際心里反思,他上門時咋沒發(fā)現(xiàn)屋里有男人生活的跡象呢?以他的職業(yè)底子來講,不應該啊。估計還是太緊張,眼睛順一條線進出,左右沒好意思多瞟。那是個啥樣的男人?衛(wèi)峰說,社會上混的,叫郝勝利,在北市挺有號。廉加海還問,倆人結婚了還是搭伙過呢?衛(wèi)峰終于不耐煩了,你打聽她啥意思,有想法???廉加海嘴硬想往回掰,反問,那你咋知道這么清楚?衛(wèi)峰說,我在這院十來年了,啥不知道?后又追了句,說了你都不帶信的,我倆天天見面。

過完春節(jié),2006年正好踏入2月份,廉加海也有整一個月沒再見到王秀義了。大年初三,“互助會”的藺姐來了個電話,問他今年打算啥時候動身,這回去八個人還是十個人?另外會費吃緊,是不是該齊錢了。廉加海心不在焉,支支吾吾,一會兒說下個月,一會兒又說過了十一,齊錢的事讓藺姐做主,自己都行。藺姐問他,你沒事兒吧?廉加海說,沒事兒,一切正常。藺姐又問,要不咱們幾個骨干出來吃頓飯???投票決定。廉加海又說,都行。他就再不說話了。藺姐可能也覺得沒意思,電話就撂了。“互助會”的全稱是“監(jiān)獄下崗職工互助會”,廉加海是會長,藺姐是副會長。藺姐對自己有意思,廉加海心里清楚,其他老同事也都知道,他自己愣裝了好幾年傻。但話說回來,他們這些個骨干成員,從十年前開始一起上訪,早時候一年兩三趟,慢慢歲數都大了,后改每年固定一趟,在哪兒扇撲克一扇一宿,感情比上班那會兒更深了。“互助會”最開始就是廉加海牽頭組的,如今這些年,還是沒個結果,他心里有愧,對不住這幫老哥們兒姐們兒。他甚至想過放棄,要不認了吧,人一直不愿從舊夢中醒來,新生活的大門也將永遠沉睡。這不是他說的,這是他在一本書里看的,能寫書的人,肯定比他活得明白。認 也是種智慧。

初八中午,廉加海回女兒家吃了頓餃子,豬肉酸菜餡兒。他活兒也不忙,下午蹬車路過北市,車把一歪,順道就拐來萬順門口,果然有兩個蹬三輪兒的老哥們兒正喝呢,隔落地玻璃沖廉加海招手。廉加海這趟來是帶目的的,不喝也不吃,上來就跟倆人打聽郝勝利。歲數大的那個,早年在社會上瞎混,還真知道。廉加海給他點了根煙,聽他講,郝勝利小名三利子,家里哥兒仨,他是老小,20世紀80年代就在北市這片兒混,人高馬大,打架下手賊黑,嚴打那陣子犯過事兒,躲南方去了,九幾年才回沈陽。廉加海說,難怪,要是蹲過號兒,我不該沒聽說過。那人又說,現(xiàn)在當老板了,有個拆遷隊,沒少劃拉錢。你打聽他干啥?廉加海隨口說,打過交道。那人咂吧一嘴,給人家打工?。磕闶菈蚝葸€是夠惡?。看蹬0?。廉加海不樂意聽了,提高聲音說,我白道他黑道,自古黑白不兩立。那人看看他說,你吵吵屁啊。

背起人來,廉加海是真自卑了,于是又下定了決心,狀還得告,說死必須恢復公職,不然真被郝勝利給比下去,太窩火了,那不就是個大流氓嗎?那么溫柔的一個女人,怎么能跟大流氓好呢?可論實際的,人家掙大錢,自己蹬三輪兒,還瞎一只眼,掰掰手指頭,哪樣比得過?除非自己穿回那身警服,站到王秀義面前——他一直自信自己穿警服挺帶勁的。愛情讓人沖昏頭腦,這話不假,不過自己姑爺也說了,愛誰就是想對誰好,想一直對那個人好,單論這一點,跟錢沒太大關系。

從二月中開始,廉加海棉襖胸口里一直揣著兩副女士鞋墊,他看電視購物買的,納米發(fā)熱,八十八一副。他買兩副,因為怕目測不準,小的一副三六,大的一副三八,大了可以裁,再小咋也小不過三六吧,總有一副能用。可轉眼都二月底了,學生還沒開學,中醫(yī)藥的食堂只供值班的人吃飯,用氣省多了,想要見到王秀義,只能指望她家里罐用完那天——她家里要真住了個大男人,外加一個正長身體的大小伙子,做飯用氣應該不慢吧?廉加海心里躁得慌,腳底下都蹬不順溜兒。最近他每三天就換身干凈衣服,就怕突然接到王秀義家的電話——上次從她家出來,廉加海特意把號碼存手機里了,這個心眼兒動了很正常,可那號碼再也沒響過一下,心思全白費。他也不是沒想過打電話過去,但那就太明顯了,得找個由頭。坐在青年公園門口,廉加海雙手捂住一個煎餅馃子暖手,猶豫再猶豫。心思亂的時候,廉加海就愛來青年公園坐坐。廉婕剛上小學時,最喜歡來青年公園,那會兒廉加海跟老婆感情也還不錯,主要因為女兒當時眼睛還好好的。一家三口在湖上劃小船,船是廉婕吵吵坐的,可一上去就暈船,頭枕在廉加海大腿上睡著了。廉加海輕輕地搖槳,怕驚醒女兒,最后干脆任船被風趕著漂,晃晃擺擺,像三口人的搖籃。當時廉加海以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平靜、安穩(wěn),一點點波瀾,四周望得到邊。

煎餅馃子吃到一半,電話還是打了過去。嘟聲響那幾下,廉加海抓緊把嘴里嚼的咽了,調整呼吸,撒謊不是他強項,心里突突怕露餡兒——那邊接起來,幾秒鐘沒聲。廉加海搶先說,你好,我是給你家換嘎斯罐那個,沒啥事兒,就是上回去換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家管子有點兒漏,不知道咋的今天突然想起來,提醒一下,趁早換了安全,要是嫌麻煩,我?guī)湍銚Q也行,本來一會兒也要去你們院,就這事兒。那邊停了幾秒,傳來說,你來吧,謝謝——是那個男孩的聲音。

下午四點,廉加海把倒騎驢停在樓下。肩上少了罐,廉加海覺得自己腳步都輕快了,他站在門口,沒有直接敲門,拍拍立整身上衣服,此時門自己開了,還是那男孩。男孩說,你好,請進。廉加海說,你好。進了門,廉加海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腳墊上那雙男人的皮鞋,是雙大腳。再往里看,一個玻璃煙灰缸翻在紅地板上,煙灰鋪散一地——準確說應該是砸上去的,因為地板上多出一個大坑,上次來時沒有。男孩主動說,不用換鞋。門關上,廉加海才看見沙發(fā)上坐著的那個男人,留個毛寸,腦袋挺圓,虎背熊腰,光看腿就有一米八多,應該是郝勝利了。他正在看電視,手上煙灰直接往地上彈。廉加海沒再多看,被男孩引著來到廚房,蹲下去裝模作樣地檢查起膠管。男孩站在身后問,漏嗎?廉加海說,多少有點兒老化了。男孩問,要換新的嗎?廉加海說,今天過來得趕,沒帶管子,你家有膠帶嗎?男孩說,有透明膠,行嗎?廉加海說,那不行,虎皮膏藥有嗎?

男孩在沙發(fā)旁的斗柜里翻東西時,廉加海就守在廚房里偷看——郝勝利連瞄都沒瞄過男孩一眼,但他也沒有在認真看電視,播的是《武林外傳》,自己外孫子也愛看,逗樂的,可郝勝利連笑都沒笑過一下,眼睛里明顯有其他的事在轉悠。男孩拿著一貼膏藥回來,廉加海才注意到,男孩的嘴角跟眉骨上一青一紫兩小塊,不細看不明顯。廉加海自己摘下頭頂掛的剪子,膏藥裁一半,膠管接口纏一圈兒,擰開煤氣,湊鼻子假裝聞聞。男孩問,好了嗎?廉加海說,應該沒事兒,能湊合。臉咋整的???男孩眨了兩下眼,說,磕的。廉加海說,你媽沒在家吧?男孩說,出門了。多少錢,叔叔?廉加海起身說,不用了,再有問題,讓你媽給我打電話。男孩點點頭。廉加海往門口走時,趕上郝勝利起身進廁所,兩人擦身而過,郝勝利猛過自己一頭,腦袋左邊有條一拃多長的大疤瘌,從太陽穴拐到腦頂,像只蜈蚣伏在草棵里。從進門到出門,廉加海就沒被他正眼瞧過一下。

兩副鞋墊一直沒送出去,廉加海就一直隨身揣著,轉眼又進了三月。那天,“互助會”的骨干終于聚起吃了頓飯,在興工街的甘露餃子館,一間小包房生擠下十一個人,廉加海跟藺姐坐主位,肩膀挨肩膀,不知道的進來,以為倆人辦婚禮呢。菜沒等上齊,投票已經決定,過了五一就上訪,為節(jié)省會費,這次只出六個人,住五天,廉加海跟藺姐在名單里雷打不動。廉加海沒發(fā)表任何意見。飯桌上,他也沒怎么說話,聽別人扯閑篇兒,發(fā)現(xiàn)這幫人一年比一年愛嘮過去上班的事了,主要集中在那八十二個下崗職工身上,誰誰老婆跟人跑了,誰誰在五愛街掙著錢了,誰誰孩子結婚酒席寒酸了,好像彼此的生活還緊密聯(lián)系著,哪怕一年也見不了兩回面。一頓飯從上午十一點吃到下午四點,回回都這樣。那天廉加海話沒說幾句,酒喝了不少,最后實在坐不住了,先走的。藺姐非留他多坐會兒,廉加海說還得接外孫子去,留下一百塊會費,就跟大伙兒拜拜了。不過那頓飯也算沒白吃,聽大老劉提起來,目前有個種樹的俏活兒,一個月給開一千八,還管住,就埋頭種樹,他自己計劃開干。之前廉加海在電視上見過,明星做的廣告。一千八算不少了,滿打滿算比自己送一個月罐還多點兒,確實可以考慮。

跨上車座,腦門兒給風一吹,廉加海比剛才迷糊了,左眼都重影兒,車一直往右邊順拐。右邊這只狗眼,估計該換了,大夫說過,這玩意兒能挺個五六年到頭兒了,過期了就得拿掉,要不就花錢換個晶體的,雖說也還是擺設,總比空落個眼眶嚇人強。廉加海合計,等錢富余再說,先將就著用,也不耽誤啥。騎到了二經三小學門口,廉加海一身酒味兒,怕孩子聞見,猛灌了兩口隨身的茶水。放學鈴一響,他的外孫子呂曠,第一個飛奔出校門,三兩步蹦上車板,催他快走。廉加海一邊發(fā)動馬達,心里一邊樂,他明白啥意思,這孩子臉皮薄,還是怕被同學瞧見。一年級都上第二學期了,原來這個坎兒還沒過去呢。坐上倒騎驢,呂曠的臉永遠只向前看。廉加海發(fā)現(xiàn)他棉襖倆胳膊肘一邊磨一個洞,像在地上蹭的,就問,沒跟同學打架吧?呂曠臉也不扭,說,沒有。廉加海又問,現(xiàn)在還有人欺負你嗎?呂曠說,沒有。廉加海心里也難受,呂曠打小冒話早,廉婕教他背首詩,扭臉工夫就會,這么聰明個孩子,不說生在金窩銀窩,哪怕是條件能算上普通的家庭,將來的人生路也好走得多。沒辦法,誰跟誰湊一家是天注定的,好賴最后還得看他自己。廉加海一個酒嗝兒涌進嘴,憋氣又給頂下去,說,曠曠,要是實在忍不了,就打回去,大小你也是個男子漢,姥爺理解。呂曠終于回了一下頭,沒說話,又把頭轉過去,繼續(xù)迎著風。

第三次見到王秀義,是廉加海自己爭取的。開學沒過幾天,他接到中醫(yī)藥食堂要罐的電話,專門掐中午十二點半到的,食堂里全是人,廉加海在地上斜著滾大罐,左右還得躲著人,后廚的小伙兒走出來幫他,四只手抬起走。小伙兒問他,今天咋趕這點兒來?廉加海說,我也排不開,以后可能都這點兒來。小伙兒說,這么多人,砸了誰腳你負責啊。廉加海說,我加小心就得了。抬完,廉加海一個人轉著空罐出來,故意拐兩個彎兒,假裝路過屬于王秀義的窗口,抬頭才發(fā)現(xiàn)“飯票口”改貼了“飯卡口”,原來是鳥槍換炮了。窗口外,陸續(xù)有人拿飯卡朝充值機拍上去,王秀義坐在里面收現(xiàn)金,嗶的一聲,交易完成。廉加海注意到,王秀義對每個人都會微笑,熟人還會打聲招呼,實在招人喜歡。他趁有一小段沒人時,鼓足勇氣來到窗口前,王秀義伸手正準備接錢,他從懷里掏出兩副鞋墊,塞進窗口說,給你買的。王秀義定住兩秒,是你啊,大哥。說完又那么笑一下。廉加海忘了笑了,說,一副大點兒,一副小點兒,但愿能合適。王秀義眼睛轉著,見廉加海后面排了人,收起鞋墊,說,謝謝啊。廉加海說,那我走了。王秀義起身叫住他,大哥,要不你在樓下等我會兒,二十分鐘下班。廉加海點頭,臨下樓時,空罐差點兒被他忘在原地。

都快一點半了,王秀義才下樓來。廉加海站在樓門外,凍得直跺腳。王秀義小跑著上前,說,你咋不在一樓大廳等呢,真死心眼兒。廉加海說,沒事兒。王秀義說,我以為今天能早呢,不好意思。廉加海還說,沒事兒。王秀義說,我請你喝杯咖啡吧。廉加海說,啊,都行。其實他第一反應是,地方離多遠?近就走著去,遠了,說死也不能叫人家坐倒騎驢啊,不行打個車。正合計著,王秀義說,不遠,坐我車吧。

市委對面的避風塘,廉加海平時總路過,一幫小年輕在里面搞對象,自己從沒進來過,屁股坐下都分不開瓣兒。王秀義買了兩杯咖啡,廉加海喝一口,不知道說啥。王秀義又笑了,嫌難喝?廉加海說,第一次喝。王秀義說,你這人挺實在。廉加海不說話。王秀義說,我兒子跟我說了,那天你上我家去給修管子,都沒要錢。廉加海說,小意思。王秀義說,都沒問你貴姓呢。廉加海說,免貴姓廉,公正廉潔的廉。王秀義問,為啥給我買鞋墊啊?廉加海嘴又笨了,扭捏兩下說,我看電視上說保暖效果好,納米發(fā)熱,對女人好。王秀義笑了。廉加海問,笑啥呢?王秀義說,這都三月份了。廉加海說,也是,用不上了。王秀義說,又不是不過冬天了,來年能用上。廉加海點了點頭,又喝一口咖啡,真挺難喝。王秀義說,我三六的腳,三八那副你帶回家給嫂子吧,別白瞎。廉加海說,離多少年了。王秀義說,咱倆一個情況。廉加海差點兒脫口而出我知道,但他拐個彎兒說,自己帶孩子,咱倆一個情況,我女兒跟我大的。王秀義說,我兒子就是我的命。廉加海說,你兒子真有教養(yǎng),你不容易。王秀義說,說實話,都是天生。廉加海說,沒錯,沒錯。

倆人在避風塘坐了不到半個點兒,王秀義又開車順廉加?;刂嗅t(yī)藥取倒騎驢。車啥牌子,廉加海不懂,好像叫馬什么達,標兒像個小燕。大紅色車,挺配她。車是郝勝利給她買的。廉加海就記住這個了,王秀義說了兩遍——他對我挺好。這句再往后,廉加海耳朵像是漏風了,腦袋里沒留下幾個字。原來她跟郝勝利認識多少年了,郝勝利腦袋里鑲那塊鋼板,就是為她拼命落下的。話不用再多說了,啥意思還不明白嗎?為啥非要出來喝咖啡說?人家心里都有數兒,給個臺階好看,他懂。王秀義故意往這個話題上拐的時候,其實還挺刻意的。廉加海坐在車里,有股香味嗆人,加上剛才那幾口咖啡喝得心慌,直惡心。雖然還有句話,廉加海憋在心里,也只能當自己忘了。

天猛地暖和起來,一場春夢也該結束了。來去匆匆的。三月中的某天,廉加??腹奚蠘菚r把腰給閃了,在家躺了兩天,也沒敢跟女兒和姑爺說,撒謊自己有別的事忙,得他倆自己接孩子了。閃腰也不是頭一次了,可這一次,廉加海感覺自己老了,老到希望的大門只是朝他微微敞開過一道縫兒,立馬又關死了。原來希望這東西,也是見人下菜碟。躺床上看了兩天電視,廉加海一共打過兩個電話,一個打給藺姐,簡單問了兩句齊會費的情況,果然有人裝死不交錢,能理解,都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唄。第二個電話,打的是那個種樹項目的咨詢熱線,問一下種樹都要啥條件,聽動靜對面是個小姑娘,挺客氣,說啥時候想過來都行,只要有基本的勞動能力,別的沒要求,最后把廉加海手機號記下了。

重新下床的第一天,是星期天,廉加海給中醫(yī)藥職工樓一家送完罐下來,見隔壁棟口前停了一輛警車,正是王秀義家那棟。巧的是,其中一個警察自己還認識。廉加海叫住剛下車那個年輕的,鄭羽?對方嚇一愣,細瞅瞅才反應,廉叔?你咋擱這兒呢?廉加海說,這三棟樓的罐都歸我管。鄭羽點個頭,啊。廉加海問,辦案呢?鄭羽說,啊。廉加海主動說,那你忙去吧。鄭羽又問,廉婕挺好的???我聽說結婚了。廉加海說,孩子都上小學了,挺好的。鄭羽點頭,說,挺好就好。廉加海反問,你呢?鄭羽說,結婚了。廉加海說,有孩子了嗎?鄭羽說,媳婦剛懷孕。廉加海說,恭喜啊。鄭羽說,謝謝叔,哪天我上家看你去。說完他就被歲數大的那個警察催著進樓棟了。廉加海明白,最后那句就是客套,那心里也挺熱乎。鄭羽是個好孩子,他過得好也是應該的。

鄭羽是廉婕的初戀。雖然倆人也是廉加海猛撮合的,但人家本來就是小學同班同學,自己曾經就有那意思,他只是添把柴。廉加海跟鄭羽他爸老鄭一起當的兵,老戰(zhàn)友了,兩家知根知底,老鄭也沒反對。廉婕跟鄭羽都二十歲那年,倆人約會了三次,就算正式好了,當時鄭羽還在刑警學院上學。處了半年,有一天廉婕回家跟廉加海講,鄭羽自己說從小就喜歡她,她不敢信。廉加海說,那有啥不信的,鄭羽不像撒謊的孩子。本來挺好一段緣分,直到半年后鄭羽把廉婕領回家吃飯,他媽死活不同意,刀架自己脖子逼倆人分手。廉婕回來,哭了半個月。結婚以前,鄭羽就是廉婕唯一的一次戀愛。結婚以后,廉婕給呂新開講過這段,呂新開不是小心眼兒,反倒跟廉婕開玩笑,孤兒有孤兒的好,人生大事,自己拍板,誰的窩囊氣也不受。呂新開說這話時,廉加海也在場,他心說,這個姑爺自己沒看走眼,老天對他們父女倆不賴。

廉加海站在王秀義家樓下,突然上來直覺,實在忍不住想求個對證,于是就進了鍋爐房。衛(wèi)峰正往爐子里一鍬一鍬添煤,見廉加海來了,又鏟了兩鍬,關上了爐蓋子,煤渣子繞著他周身飄。廉加海說,忙呢啊。衛(wèi)峰說,咋的了?廉加海說,來警察了。衛(wèi)峰放下鍬,說,又來了?廉加海說,誰家出啥事兒了?衛(wèi)峰說,找王秀義的。廉加海早知道自己感覺對,也沒太意外,問衛(wèi)峰,她咋的了?衛(wèi)峰說,郝勝利失蹤了,媳婦報的案。全學院都知道。廉加海心里揪了一下,問,郝勝利有老婆?衛(wèi)峰說,兒子都上大學了。廉加海問,啥叫失蹤了?衛(wèi)峰說,一個禮拜不見人了,他媳婦跟警察咬死說是王秀義給拐跑的。廉加海問,實際呢?衛(wèi)峰說,誰知道。

三月底的某天,大概是整個月天氣最好的那天,廉加海一大早又給種樹的熱線打了電話,約好下午去看地。那片地——準確說是兩塊地,中間夾著國道,來去最多的是大客跟大貨,放眼四周再無他物。廉加海第一眼挺喜歡這個地方,不知道為啥,讓他想起當兵那幾年,駐在山里,站崗的時候,眼前就是一片空地,生滿野草,經常有黃鼠狼和野豬路過,它們偶爾也停下腳來,看一眼廉加海。銷售的小姑娘問廉加海,大爺,你身子骨還行不?廉加海說,沒問題。小姑娘說,人可能得住這兒。廉加海說,挺好的。小姑娘問,大爺你還有啥問題嗎?廉加海想想,問,平時有領導檢查嗎?小姑娘笑了,說,沒有。廉加海說,那我種給誰看呢?小姑娘說,大爺,樣板間知道不?廉加海說,知道。小姑娘說,我以前賣房子的,打個比方,大爺種這十畝地,就等于樣板間,雖然樓還沒蓋好呢,但是萬一別人想看房,咱得能拿出房給人看。跟這十畝地一個道理。你種一棵樹,背后其實是一百棵樹。一百個人一起種,背后就是一片大森林,懂了嗎?廉加海說,懂了,以點帶面。小姑娘說,大爺真有水平。沒問題的話,隨時可以過來,一車樹苗下周就到。

蹬回市里的路上,廉加海腰疼得厲害,后悔剛才坐小巴來好了,回去還能搭小姑娘車給他順回去。廉加海想,既然決心種樹了,干脆就把倒騎驢賣了吧,干完這禮拜,以后就不送罐了,用不上了。他又想,從今往后,再也不會見到王秀義了吧?郝勝利到底跑哪兒去了?那女人的命可真苦??上ё约簺]本事,不能給女人托底的男人,就別把愛不愛的掛嘴邊了。廉加海感覺自己終于想通了——如果不是因為自以為是,他也不至于冒出要跟王秀義做個永別的念頭。

廉加海給自己安排的那場永別,在4月11號。日子本身沒什么特殊意義,他只是在難得睡了一個大懶覺醒來后,突然就想起王秀義,趁著還沒完全清醒,壯膽打了個電話,得知王秀義當天輪休在家。電話里,他對王秀義坦白,自己以后不送罐了,他要去城市的另一頭種樹了,手頭正好剩最后一滿罐,就當送個人情,不要錢。王秀義沒拒絕。廉加海迅速爬起床,洗了把臉,才算是醒徹底了,他對著鏡子反問自己,為啥非要再見一面呢?留點兒念想不好嗎?思來想去,只能勸他自己,好像還有話必須說,那話跟愛情沒一個字關系。

路上,廉加海感慨,當天的天氣挺合適,陽光不烈,云薄薄一層,風也微微的。車板上唯一的一罐嘎斯,是廉加海為自己準備的信物。到了王秀義家樓下,扛罐上五樓,家門大敞著,兩個工人在撬地板。廉加海站在門口,王秀義還是沖著他笑。廉加海說,是不是趕得不是時候?裝修呢?王秀義說,沒關系,進來吧。廉加海穿越被炮轟過一樣的客廳,進廚房換好新罐,手上掂量下舊罐,至少還剩一半。廉加海說,這半罐你要留下也行。王秀義說,拿走吧,家也沒地方擺。廉加海問,兒子呢?王秀義說,再有倆月就高考了,住校比家里清凈,正好趁這工夫整整地板。廉加海問,人還沒找到嗎?王秀義說,找人歸警察,我不找了。想走的人,你也留不住。廉加海說,是姓鄭那個警察吧?王秀義眼睛瞪大一圈兒,說,你認識???廉加海點頭,說,老相識了,我以前也是警察,之前沒跟你提過。王秀義說,確實沒提過。之前咽回去的話,廉加海猶豫再三后,還是吐出了口——郝勝利打你兒子,你是裝不知道,還是真不知道?王秀義捋了一下劉海兒,眼神越過了廉加海,她說,我兒子是我的命。廉加海沒話說了,該明白的都明白了,但最后還是撂下一句,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你多保重。沒等王秀義說再見,他就轉身下了樓。

與王秀義永別后,廉加??钢牍逇庾叱鰳菞潱剂躺系跪T驢了,就最后那下寸勁兒,腰又閃了一把,這次他聽見咔吧一聲,疼到鉆心,扶緊車座緩了會兒,動彈還是費勁,原地合計半天,決定去鍋爐房里先坐會兒,歇口氣。廉加海進去,喊了兩聲衛(wèi)峰,沒動靜,他忍著疼,一步步蹭著往深了走,想去找那把學生凳。經過大鍋爐時,腳底下踩了一褲腿爐灰,低下頭看,鍬橫著,他又叫一聲,仍沒人應。廉加?;匚?,剛好像有道銀光在灰黑中抓了自己一眼,于是左手撐腰,身子一寸寸地抻著勁兒往下蹲,右手探進那堆爐灰里扒拉——第一眼不確定那是個啥,可能是個水壺蓋,也可能是個厚易拉罐——不對,那是件比那些東西都扛燒的金屬。光太暗,廉加海蹲在地上一時辨不清楚,一時又起不來身——最后竟是衛(wèi)峰的眼神令他剎那間拐了心眼兒——啥時候進來的?衛(wèi)峰從角落里鉆出來,面色暗紅,不知道是火烤的還是剛喝了酒。他盯著半蹲在地的廉加海追問,你蹲那兒干啥?廉加海反問,忙活啥呢?衛(wèi)峰說,停暖好幾天了,掏掏爐灰。廉加海說,正好想跟你要點兒。衛(wèi)峰問,要這玩意兒干啥?廉加海說,我現(xiàn)在種樹了,都說爐灰能養(yǎng)土,樹長得快。

撐飽四大編織袋的爐灰,衛(wèi)峰幫著在車板上摞好,保證車板前后平衡。廉加海咬牙跨上去,腰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衛(wèi)峰問,你這德行能行嗎?廉加海說,沒問題,進去吧。衛(wèi)峰沒進去,一直站身后望著他蹬出院的南門。等拐上了街,廉加海才把車停在道邊,揉著老腰喘粗氣。就是在他剛剛把東西偷偷揣進褲兜兒的那一刻,隔著布料的觸覺令他意識到——那不是一塊普通的鋼板,那是一塊鈦合金板,醫(yī)用,當年廉婕她爺爺火化完推出來,胯里裝那個假股骨頭就是這種烏銀色,燒不化,掂在手里輕飄兒的,比鋼輕一半。廉加海叫不準衛(wèi)峰剛剛到底有沒有看見,他也來不及想更多,職業(yè)病告訴自己,該有說道的事,必須有個說道。隨后他掏出手機,給鄭羽打了個電話,沒接,也不知道換沒換號碼,改發(fā)了一條短信,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后,咬緊牙繼續(xù)蹬。

他的腰好像被一雙巨手給掰折了。廉加海不確定自己還能蹬多遠,當他第一站路過敬康按摩院時,干脆把倒騎驢停下來。他朝屋里喊了兩聲廉婕的名字,等了兩分鐘,女兒從門內慢悠悠地走出來。廉婕問,爸你咋來了?廉加海說,順路,看看你。廉婕說,我挺好。廉加海說,忙不?廉婕說,一般,正打算買肯德基給曠曠送去呢。廉加海說,爸拜托你個事兒。廉婕笑起來,啥事兒???還整這客氣。廉加海從褲兜兒里掏出那塊板,拉過廉婕的手,塞進她手心。廉婕看不清,問,這啥???廉加海說,鄭羽還記著吧?廉婕說,說啥呢,當然記著,你跟他咋了?廉加海說,我剛才給他發(fā)了短信,說好去找他,但我有事兒過不去了,你幫我把東西交給他,沈河分局知道在哪兒吧,離青年公園不遠,你打個車去。廉婕說,爸,你沒瞎摻和啥事兒吧?怎么還跟鄭羽聯(lián)系上了?廉加海感覺自己的腰可能廢了,揪起嘴說,他辦案子求我?guī)蛡€小忙,順手的事兒。廉婕笑說,不信,吹吧就。廉加海說,不撒謊。待會兒一定打車去。廉婕低下頭說,也不知道你們這是唱的哪出兒,我都多少年沒見過鄭羽了。廉加海沒在聽女兒說話,他腦袋里正盤算,待會兒等廉婕進了屋,他就把倒騎驢停胡同里,打輛車上骨科醫(yī)院,拍個片子,他真的是多一下也蹬不出去了。廉加海繼續(xù)說他自己的,他說,今天我接不了曠曠了,我想,往后我也就不去了,讓他自己坐車就行,曠曠那么聰明,離家也不遠,我想他丟不了。廉婕眨眨眼,問,爸,你到底怎么了?廉加海說,我也得替孩子想,我確實給他丟人了。

四、女兒

是否每一棵樹的生日都在春天?我不知道,也不確定,一棵樹的生日該如何計算——假如按照扎根入土的日子算,我的生日就是2006年4月19號——廉加海的女兒,廉婕過世的第八天,正是春天。就在那天,那個叫鄭羽的年輕警察,第一個來磚房找廉加海。他穿著便服來,手提兩盒腦白金,一瓶虎骨酒。當時廉加海的腰只能是強挺著,走路始終用兩手撐著后腰,像個老羅鍋兒。此前幾天,他才剛把自己那點兒家當——也可以理解為破爛兒,搬進這間磚房。他一個人蹬著倒騎驢來回市里,折騰了兩趟。磚房把道北這四畝地的西北角,第一批樹苗已經抵達,圍磚房半圈兒,成排躺著,廉加海起初顧不上,每天從我們身上跨過來跨過去,就在他那間小房里忙活,獎狀糊滿墻,都是他以前當警察時立功的憑證。鄭羽從我身上跨進門的一刻,迎面愣了一下,好像早都不記得廉加海曾經也跟他一樣,是個警察。

房子里還沒收拾完,廉加海只能請鄭羽一起坐在土炕沿上,腦白金跟虎骨酒也擺上了炕。廉加海對鄭羽說,何苦大老遠跑一趟,還拿這么貴的東西。鄭羽說,別人送的,也沒花錢,虎骨酒不錯,長骨頭能有幫助,試試。廉加海說,有心了,孩子。鄭羽說,腰可不能不當回事兒啊,骨折應該在醫(yī)院躺著。廉加海說,沒骨折,大夫看了說骨裂,養(yǎng)著就行。鄭羽說,這樣就別種樹了。廉加海說,本來也不著急,一天種一棵,日子一樣到頭。鄭羽說,叔,小婕的事兒,你應該第一時間跟我說的,葬禮我應該到位。廉加海說,太突然了,確實也沒準備。鄭羽這才想起,從兜里掏出兩千塊錢,還沒張口,就被廉加海摁住了手。廉加海說,你能來看我,叔就感激不盡了,收回去。鄭羽較勁說,這是我爸媽給的,你一定得收。沒等說完,廉加海直接奪過錢,硬塞進鄭羽的夾克兜里,說,絕對不能收,回家替我謝謝你爸媽,我心領了。鄭羽像突然被泄了勁,也不再爭,身子塌下來說,當初要不是我媽,我現(xiàn)在可能都不叫你叔了,廉叔。廉加海說,緣分沒到,別怪你媽。他又說,你現(xiàn)在過得好,小婕在天上能看見,肯定也替你高興。說完他發(fā)現(xiàn),低下頭的鄭羽好像哭了,伸手揉了把眼角加鼻梁,又抬起頭說,叔,你給我發(fā)短信那天,是不是就是小婕出事兒當天?廉加海說,對,4月11號。鄭羽說,我那天開會,后來才看到短信,中午就在辦公室等你來著,后來再打你電話你又不接。廉加海說,我中午就去醫(yī)院了,拍片子,手機沒在身上。鄭羽說,都是那一天啊。廉加海說,趕得不巧。鄭羽問,你本來有啥情況???廉加海把身子換向另一個角度坐著,腰稍微緩過來一些才說,其實也沒啥情況,王秀義家的罐是我送,你知道吧?鄭羽說,知道,咋了?廉加海說,我那天進屋,發(fā)現(xiàn)她把地板都撬了,就覺著不太正常。鄭羽說,這個情況我們也了解,王秀義自己說是家里發(fā)水把地板泡了,后來我們跟樓下打聽過,沒聽說哪天漏過水。廉加海點著頭。鄭羽掏出煙,給廉加海也點了一根。廉加海抽上一口,說,多少有點兒奇怪。鄭羽以點頭回應,叔,我明白你咋想的,我剛進單位那年,就跟過一個案子,男的把老婆砍死了,血滲進地板縫里洗不干凈,男的就把地板全撬了,不過那家是一樓,當初為了防潮,地板底下還鋪了一層氈子,得虧我們再回去的時候,氈子還沒來得及揭,在那上面才找到血跡。你也是在想這個吧?廉加海抽著煙點頭。鄭羽問,就這個情況?廉加海說,就這個情況。鄭羽說,叔還挺老練。廉加海搖搖頭,也是瞎合計。鄭羽說,其實電話里說就行。廉加海說,本來想當面比較嚴肅。鄭羽煙抽得快,腳下剛踩滅,手上又續(xù)一根,接著說,問題是,郝勝利從失蹤那天,車一直停在自己家樓下。廉加海也踩滅了煙,說,人可能真跑了呢,也說不定。鄭羽說,郝勝利的社會關系本來就復雜——話緊接又被他打住,只說,叔啊,再多我也不方便跟你說了。廉加海說,理解。

那天鄭羽臨走的時候,廉加海雙手撐腰,硬要送他出門。站在磚房門外,鄭羽看著地上一排樹苗,對廉加海說,叔,你也該歇歇了,早點兒回家去吧,以后生活上要是有困難,你就跟我說,就把我當半個兒子。廉加海說,叔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說完他也跟著看地上,說,要不幫我種棵樹再走。

我被種在了磚房朝東開的那扇窗前?;顑憾际青嵱鸶傻模雍U驹谝慌?,鄭羽不讓他上手。鄭羽開車離開以后,廉加?;氐轿堇?,還是在炕角上發(fā)現(xiàn)了那兩千塊錢,鄭羽是趁進屋取水桶那工夫放的。下午三點,廉加海折騰餓了,土灶剛搬進來那天就收拾出來了,改過的土灶也用嘎斯,廉加海開了氣,煮一鍋水,下了半棵白菜、一塊豆腐,就著兩個大餅子,吃掉一整碗菜。吃完飯,他在屋里晃悠一圈兒,又走出來,站到我的面前,手里攥一把抹墻的小三角鏟,面對面端詳過一陣,才動手在我身上刻起字來,刻的是一個“婕”字。

那天的太陽落得慢。廉加海一直站在我面前,好像一尊靜止的雕像,直到他又開口說,小婕啊,孩子都沒有罪,你說是不是?她兒子是她的命,你也是爸爸的命,爸現(xiàn)在沒命了,但我又沒死,賴活著,是不是等于我就不存在了?——打那天起,廉加海每天都會趕日落那一小時,拉把折疊凳,坐在我的跟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他有時候會抽煙,大多數時候不會,就那么坐著。他時常跳躍著講起他們一家人的某段往事,好像那是別人家的故事,想到什么說什么,偶爾還會停留在某個細節(jié)上重復。還有段時間,他總叨咕關于眼睛的話題,像做算術題一樣。他這么說:以前家里就我們父女倆,一共兩只好眼睛,平均一人一只,后來為我姑爺犧牲一只,他又進這個家,三個人三只好眼睛,平均還是一人一只,再后來就有了曠曠,四個人有五只好眼睛,平均每人一又四分之一只好眼睛,如今只剩下我們爺兒仨,還是五只好眼睛,我不會除了,但平均數肯定是更大了——原來咱們家的好眼睛一直在變多,按理來說,生活應該是越過越好,這個賬沒算錯吧?他每次算完一通,自己還會再補一句,肯定沒錯。幾年之后,當我已經長得很高,軀干上由于廉加海定期修剪枝丫,結出大小不一人眼狀的痂,某天他突然繞著我觀察了很久,嘴里嘀咕,小婕啊,原來你有這么多的眼睛,一定比我們看得都多,我們誰也比不上你看得多了。

透過磚房的小窗,剛好能看見廉婕的黑白照片掛在墻上,旁邊還有張一家四口人的合影,彩色的。從照片里看,屬于他們家的八只眼睛都是完好無損的,最亮的一雙,屬于那個叫呂曠的男孩。

鄭羽走后的第二天中午,廉加海正給我澆水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是那個叫王秀義的女人。電話里,她管廉加海叫大哥。廉加海對她說話的語氣,跟平時不太一樣。王秀義說,自己就是想問問他怎么樣了。開始廉加海沒怎么說話,就聽王秀義一直說。她說,郝勝利可能不是失蹤,很可能是死了。一開始她還安慰自己,這輩子就是被男人拋棄的賤命,郝勝利不過也是膩了而已,回到了他自己的家,現(xiàn)在她覺得,如果郝勝利是死了,自己心里反倒舒服一點兒。她問廉加海,會不會覺得她冷血。廉加海也沒接話。王秀義又問,報紙跟新聞看了沒?廉加海說,這兒沒電視,也不給送報紙,但他在半導體上聽了。王秀義說,上禮拜又死了兩個人,都是郝勝利拆遷隊的,算是左膀右臂,自己還跟那兩個男的在一桌吃過飯。廉加海依舊面無表情,承認這個沒聽報道里提,光說都是被利器從后腦勺兒敲死的,尸體一具被扔在渾河邊,一具被拋在北站附近的胡同里。王秀義說,警察現(xiàn)在懷疑是仇殺,郝勝利干拆遷這么些年,冤家數不過來,應該是得罪了哪個不要命的,殺一個是殺,殺三個也是殺,郝勝利可能就是第一個,尸體沒找到而已。廉加海反問她,你給我講這些啥意思?王秀義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知道,我知道你關心我,不然上次來家里,也不至于說那些話。廉加海說,早知有今天,我一句都不帶問的。王秀義說,她確實再沒有人可以說這些了。廉加海最后對她說,要是不愿意跟他說實話,就掛了吧。掛掉電話,廉加海放下水桶,直接進屋上了炕,當時剛過中午十二點,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

第二個來找廉加海的人,是他的姑爺呂新開。那天已經是半夜,呂新開騎一輛摩托車,人是醉的,后坐墊上綁了件長條的東西。他把車停在磚房門外,卸下東西,摘去外面裹的兩層掛歷紙,里面是一桿獵槍。廉加海從屋里出來,被他嚇了一跳,問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呂新開叫了聲爸,說,你別害怕,給小婕報仇的事,就交給我,你不用管。呂新開被廉加海拉進了屋,摁坐下,還一直要酒。廉加海說,別喝了。呂新開就突然哭了起來,說,爸,我要報仇。廉加海說,孩子啊,你傻透腔了。呂新開又問廉加海,你不是說找到衛(wèi)峰了嗎?人在哪兒呢?說話不算數?廉加海說,昨天又接到電話了,衛(wèi)峰說他一定會來,叫我先別再找他。你趕緊把槍送回去。呂新開說,我不回去,我就擱這兒等他,只要他有膽兒來。說完自己又哭了。廉加海說,衛(wèi)峰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廉加海又說,我這兩天在想,可能有些仇,根本沒有仇人。我一輩子的仇,都不知道找誰報。呂新開抹著眼淚說,爸,我聽不懂。廉加海說,這件事你再也不要管了,我會處理,你現(xiàn)在就回機場去。

那天晚上,呂新開還是在磚房里睡了一宿,他太醉了。第二天,天蒙蒙亮時走的,臨走時給廉加海跪下磕了個頭。廉加海說,回去好好認錯,其他你放心,爸會辦妥。

呂新開騎摩托離開的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背影像一個人。一年以后,呂新開出獄回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倆連模樣也越長越接近,生人甚至會當成親父子。出獄后,呂新開每個月都帶呂曠過來一趟,爺兒倆喝酒,呂曠就在野地里自己玩。呂曠特別淘氣,喜歡槍,夏天拿一把滋水槍,胡亂往哪棵樹底下澆水,后來鬧他姥爺給買了一把塑料手槍,可能因為我正對著窗口站,他從屋里往外射時專愛瞄我,偶爾也瞄我頭頂落的麻雀和烏鴉。還好是塑料彈,打在身上并不疼。我算是看著那個孩子長大的,他直到上了高中,每年還會來這里住上一段,幾年時間,個子躥得比我還快。還是在某一年的春天,突如其來的感想令我為之一震——原來我是在替廉婕看他長大。

那年春天,衛(wèi)峰是最后一個來找廉加海的人,廉加海一直在等他。那天是4月28號。衛(wèi)峰到的時候,是黃昏,太陽還沒落山。他先坐大巴到機場下車,自己兩腳走了五公里過來,灰頭土臉。他跟廉加海倆人第一眼相見時,彼此點了個頭。衛(wèi)峰點一根煙,站在磚房門口抽。廉加海說,等你半個月了,為啥才來?衛(wèi)峰說,我也得留時間安排后事。廉加海說,以為你跑了。衛(wèi)峰說,能跑哪兒去。王秀義是不是給你打過電話?廉加海承認,打過。衛(wèi)峰問,都說啥了?廉加海說,啥也沒說,但我心里有數兒。衛(wèi)峰說,事情本來走不到今天這步,算你倒霉,我也認。廉加海說,我就想知道,到底是王秀義,還是她兒子,誰?衛(wèi)峰踩滅煙頭,說,現(xiàn)在嘮這個還有啥意思。廉加海說,我就是想弄明白。衛(wèi)峰說,讓你弄明白,就都白忙活了,你永遠也明白不了。不可能讓你明白。廉加海說,那你又圖啥?衛(wèi)峰不說話,又點起一根煙。廉加海說,對她有感情?衛(wèi)峰說,那天你要是沒趕上我正掏爐灰,你還能猜著?廉加海說,不是猜,家里地板撬了,廚房那把張小泉剪子跟菜刀都不見了,我就明白一半了,要不也不會進鍋爐房找你。衛(wèi)峰說,你就是趕巧。

廉加海跟衛(wèi)峰一直站在門口,熬走了太陽。衛(wèi)峰不耐煩說,咱倆別擱這兒廢話了,再磨嘰我可能改主意了。廉加海說,你可以自首。衛(wèi)峰說,那孩子馬上高考了,你知道嗎?廉加海說,知道。衛(wèi)峰說,他肯定能考上好大學,將來出人頭地。廉加海說,我相信。衛(wèi)峰說,我可以死,但不能自首。廉加海說,明白了。衛(wèi)峰說,我答應來,你也得跟我保證,保證不再動她娘兒倆。廉加海說,我誰也沒想動,證據都沒了,但我得給我女兒要個說道。衛(wèi)峰點頭。廉加海說,你招兒挺高明,警察注意力都被你轉走了。衛(wèi)峰說,你說那倆?都惦記王秀義,多陪兩條命,郝勝利不冤。廉加海說,是三條命,三條。衛(wèi)峰又點上一根煙,抽掉一半才說,那天我騎車跟了你一路,以為事兒能在咱倆之間解決。廉加海接話說,把我也整死?衛(wèi)峰搖頭說,真沒想到那步。我真不是故意推她的,知道她看不見,我就想搶她手里那個塑料袋。她要是直接去找警察,不是先給孩子送飯,也就沒現(xiàn)在了。廉加海說,歷史不能倒退,那天我不該去醫(yī)院,我的命不值錢。衛(wèi)峰說,電話里說了,今天就是來償命的。他從懷里掏出一包耗子藥,又說,有備而來的。

兩個人一直在磚房里喝到深夜,直到衛(wèi)峰抽光最后一根煙。他揣了三包煙來。喝到一半時,廉加海還用土灶燉了一鍋酸菜,切了半塊五花肉下進去。肉是他前天早上在農村大集上買的。衛(wèi)峰正對著窗戶坐,窗半敞著,往外是一片空地跟那棵孤零零的小楊樹。他望著窗外說,把我埋窗根兒底下,夠膽兒咱倆做個伴兒。廉加海說,立塊碑也行。衛(wèi)峰說,啥也不要,記住,我不是死了,我是不存在,沒人會找我。廉加海說,我可以給你種棵樹。衛(wèi)峰始終望著站在窗外的我,說,我看那棵就不錯,現(xiàn)成的。廉加海說,隨你意。衛(wèi)峰又說,樹長在我身上,我就又存在了。廉加海補充說,一年四季都存在。

五、沈陽

山崎川是名古屋賞夜櫻最經典的路線,呂曠幾乎是全程被歐陽陽拖著,沿河邊走了小兩公里。櫻花早就在前面三天被他看膩了,加上剛剛從居酒屋里酒足飯飽出來,呂曠早困了。歐陽陽拉的是他的手腕,沒有牽手。這樣不失親昵,彼此又都放松。歐陽陽果然是聰明女孩兒,心里自有輕重,上過床也不等于他們倆就是男女朋友,牽手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橫跨一道小橋時,一對兒身穿和服的年輕日本情侶從他們身旁經過,女孩染著黃頭發(fā),兩綹長鬢角打卷兒,撐把紙傘,傘頂畫的也是一片櫻花。呂曠把手腕從歐陽陽的手中收回來,掏出手機,對著那對兒情侶下橋的背影拍了一張,閃光自動忘了關,一圈兒白光將對方包圍,情侶雙雙回眸,男孩的眼神里露出錯愕。歐陽陽趕緊又拉起呂曠的手腕,從反方向下了橋。等拐到河的另一邊來,歐陽陽才說,剛才那樣不禮貌,日本人膽子小。呂曠揣回手機,說,當年侵略咱咋沒見膽子小呢?歐陽陽打他一下,說,你怎么也這么說話。呂曠說,我發(fā)現(xiàn)日本人還挺會起名的。歐陽陽問,怎么呢?呂曠說,豬肉不叫豬肉,叫豚肉,雞翅不叫雞翅,叫手羽先,河泡子不叫河泡子,叫川,名起得洋氣,聽著一下就上檔次了。歐陽陽說,你真沒勁,好心帶你賞夜櫻,氣氛全叫你破壞了。呂曠說,本來嘛,這不就是個河泡子?一步都能跨過去。歐陽陽說,不想跟你說話。說罷扭頭朝前大步走。呂曠就在她身后跟著,櫻花瓣浮在窄而淺的河水上,從兩個人的右手邊緩緩前進。呂曠還是不覺得晚上的櫻花比白天好看,麻木是真情實感。

回到小公寓里,兩個人洗過澡后,做了一次。歐陽陽租的地方很小,目測頂多十五平方米,衛(wèi)生間比火車上的廁所大不了多少。寬不足一米的單人床,兩人得并排側身才能擠下。歐陽陽又沖了遍水出來,鉆回呂曠懷里,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臉貼臉地說,你眼睛真好看。呂曠說,我一直有個問題,問了你別生氣。歐陽陽說,可不保證,你問吧。呂曠問,你到底是姓歐陽還是姓歐???歐陽陽瞪起眼說,我咬死你!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演呢?呂曠說,是真不知道。歐陽陽尖聲說,姓歐!歐!同學三年,你太讓人傷心了!呂曠說,咱倆又不是一個班的,我聽你們班同學都管你叫歐陽啊,我上哪兒弄明白去?歐陽陽說,他們那是故意的。呂曠說,我看是你父母故意的,肯定覺得復姓洋氣,故意給你起這名字,混淆視聽。歐陽陽說,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真的是挺討厭,再說我真生氣了啊。呂曠閉嘴。歐陽陽翻了個身,臉沖墻,又拱了拱屁股,換面重新貼緊呂曠的肚子。歐陽陽說,那我也問你一個,高中那三年,你為什么沒跟我說過話?呂曠說,這得問你吧,那時候我不就是個透明人嗎?你多優(yōu)秀啊。歐陽陽說,你說話就不能不陰陽怪氣的?呂曠說,實話啊。歐陽陽說,你應該再考個大學。呂曠哼了一聲,上大學有沒有用,你還不清楚嗎?歐陽陽朝墻嘆了口氣,算了,不跟你說了。說罷,她的確沒再出聲。呂曠主動把前胸貼滿她的后背,皮膚滑溜溜,像懷抱著某種小動物的幼崽,下面又起了反應,剛要試探,就聽到細細的呼嚕聲傳到耳邊,只好又靜止下來,對歐陽陽的后腦勺兒說,告訴你個秘密,這次來日本,是我第一次坐飛機。

呂曠上高中那三年,說是透明人可能有些夸張了,但平平無奇是真的。高中學校管得嚴,學生一年四季穿校服,想引人矚目只能憑長相,其次靠才藝。呂曠自認長得一般,身無長藝,七歲在武校學那幾招套路武術,最后一次登臺表演還是初一那年文藝會演,后來自己都覺著像耍猴兒,誰再攛掇都不上當了,打那再沒跟人提過小時候上過武校的事。三年,呂曠幾乎也沒什么特別要好的朋友,集體活動也從不參加,足球籃球一個不愛,早戀也跟他不挨邊,最常干的就是躺在宿舍里看漫畫,也喜歡翻圖書館里的軍事雜志,這兩樣都可以幫他減少刷手機的時間,當時很多同學喜歡偷偷聚在廁所里打《王者榮耀》,呂曠都替他們爸媽心疼話費。雖說也有一兩個女同學給他遞過情書,不過呂曠心里清楚,對方選自己當目標,無非因為她們自己也都是平平無奇的存在,先價值比對,再資源匹配,那不叫戀愛,那叫配對兒,呂曠覺得太可笑了。他在高中三年唯一得意的事,是學校批準了自己的住校申請,本來家離學校不遠,不符合住校資格,但班主任了解過他的家庭狀況后,多半出于對他的同情,特批了。呂曠一周只有周末回家,而周六周日正是父親趕八一公園賣鳥最忙的兩天,父子倆見面時間基本就是兩個晚上,呂曠已經很知足了。到了寒暑假,他有一半時間都去姥爺在國道邊的那個小磚房里住,父親也不攔他。直到2017年,呂曠去了北京,他再也不用費盡心思地躲父親了,他把整個沈陽都躲開了。

呂曠從小床上醒來時,歐陽陽妝已經化了一半。呂曠看手機,快中午十二點了。歐陽陽說,下午帶你再吃一家壽喜鍋,就送你去車站。呂曠起身,站到歐陽陽身后,盯著鏡子看她化妝,自己全裸。歐陽陽回避著他的目光說,穿上點兒,羞不羞?呂曠覺著無聊,進衛(wèi)生間簡單沖了一下,出來套上衣服,拉開窗簾,樓下的街道很干凈,離大馬路遠,零星有行人跟車輛經過。

下午那頓飯,呂曠還困著,胃沒醒透,只揀了小鍋里幾片和牛吃,裹著歐陽陽替他打好的生蛋液。呂曠倒是對那顆雞蛋起了興致,不停地問歐陽陽,日本這雞是怎么養(yǎng)的?生吃肚子里不長蟲嗎?中國的雞蛋可以這么當作料吃嗎?歐陽陽說,雞是無菌環(huán)境養(yǎng)的,你回了北京,去進口超市肯定有賣,估計就是貴一點。她直接讓呂曠記住兩個牌子,回去照著買就行。歐陽陽又問,你吃飯有什么怪癖嗎?呂曠問,什么算怪癖?歐陽陽說,我不吃香菜,蔥也不吃,一頓飯不能同時吃三種以上的肉類。呂曠說,毛病真不少。我不吃肯德基。歐陽陽說,這算什么怪癖。隨后她轉移話題,問呂曠,你之前一共有過幾個女朋友?呂曠反問,你是說正經的?歐陽陽一口蘇打水噴出來,那你還有多少個不正經的?呂曠放下筷子,裝模作樣地掰起手指頭,從左手數到右手,接著對歐陽陽說,把你的手給我。歐陽陽中計,伸出手問,干什么?算命?。繀螘缯f,我十個手指頭不夠用。歐陽陽狠狠打呂曠的兩只手,呂曠反應快,只命中左手。歐陽陽氣哼哼地說,上學那時候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是這么壞一個人呢?呂曠說,上學時你就沒發(fā)現(xiàn)過我。歐陽陽收起表情說,其實我認識你,也知道你名字。你住校,頭發(fā)特別長,晚飯點兒總碰見你從宿舍里出來,頭發(fā)永遠濕漉漉的,在夕陽底下閃金光,還挺跳眼。呂曠若無其事地說,這倒不像撒謊,我愛洗頭。歐陽陽說,有一次,高主任把全高三頭發(fā)不合格的男女生都揪到主席臺上罰站,拎把剪子挨個剪,所有女生都哭了,里面就有我。呂曠說,也有我唄。歐陽陽說,對,輪到你是最后一個,你說死不讓碰,高主任都快跟你動手了,最后還是沒得逞。呂曠說,我記得,后來找家長了,我叫我姥爺來的。歐陽陽問,最后頭發(fā)保住了嗎?呂曠說,毫發(fā)無損。說罷得意起來,摟了一把自己的長發(fā)。歐陽陽說,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呂曠再度裝起嚴肅,說,正經女朋友就有過一個,北郵的大學生,重慶人,玩逗音認識的,好了不到一個學期,都覺得沒啥意思,就分了。歐陽陽問,長得好看嗎?呂曠說,沒你好看。歐陽陽呸了一口,少來。那不正經的有幾個?呂曠說,逗你呢,我多正經一人啊。歐陽陽拿筷子攪著自己那半碗蛋液,低頭問,那我算正經的,還是不正經的?呂曠說,算一起落發(fā)的戰(zhàn)友。歐陽陽說,你可沒落成,你叛變了。呂曠撂下筷子,說,那你覺得我這趟來日本是找誰來了?歐陽陽嘴一噘,說,誰知道還有幾個女的在后面排著呢。呂曠說,我明天早上六點飛機,你說呢。

下午四點,呂曠被歐陽陽送到名古屋站,身背一個大雙肩包。歐陽陽幫呂曠買的是JR線最快的車,票也最貴,呂曠給錢她硬是不收。進站前,歐陽陽又跑到便利店給他買了一排養(yǎng)樂多,兩袋零食,還有一瓶礦泉水。呂曠說,整得跟小學生春游似的。歐陽陽說,上車發(fā)微信。呂曠說,知道了,媽。歐陽陽捶他肩膀一下,兩人互看一眼,最終默契地淺淺抱了一下,沒有親吻。

進站上車,車廂里不到一半人。呂曠找到自己座位,靠窗。車剛啟動,歐陽陽的微信就在褲兜兒里振起來,呂曠掏出手機——

陽陽:坐下了嗎?

二嘴:馬上安排入睡。

陽陽:到了發(fā)微信。

二嘴:妥了。

陽陽:東京的酒店還沒訂嗎?要不要我?guī)湍阌啠?/p>

二嘴:想騙我身份證號沒這么容易。

陽陽:正經的。

二嘴:計劃睡大街。不用管我。

陽陽:懶得管。愛跟誰睡跟誰睡。

二嘴:也不是不可以。下車微信搖一搖。

陽陽:你能不能改個微信名?

二嘴:為啥?

陽陽:土。

歐陽陽仍在輸入中,收到對方一個動圖,是兩個卡通紅唇在不停地接吻,唇間飄出小心心。

二嘴:“二嘴”要是這個意思,還土嗎?

陽陽:你會想我嗎?

呂曠又在收藏的表情庫里翻了半天,終于找到那張小女孩撲進小男孩懷里的動圖,截自宮崎駿動畫《懸崖上的金魚姬》,正要落手點,被歐陽陽打斷。

陽陽:算了。不問了。

呂曠還是把圖發(fā)了過去。過了半分鐘,歐陽陽又把那個動圖發(fā)了回來。

陽陽:宮崎駿的動畫片,都是女人更主動。不說了,你睡會兒吧。這幾天都沒睡好。

呂曠手指空舞了幾下,最終劃掉了微信,點開云音樂,掏出無線耳機戴上。

車進東京火車站時,六點剛過,下了車,呂曠直接傻眼,周身的人潮讓他懷疑自己是只被拔了觸角的螞蟻。他長這么大,眼睛里從來沒有一次性容納過這么多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又向四面八方涌去,呂曠感覺自己被同類的呼吸圍剿,就快要淹死。呂曠在站內至少被困了半小時,問路語言又不通,最后干脆跟隨一個方向的人流閉著眼睛走,總算逮住一部向上去的滾梯,盡頭有半光不光的天色在守候。到戶外,呂曠深吸了兩口氣,方向不復存在,他繼續(xù)學瞎螞蟻原地三百六十度轉了個圈兒,意識到自己身處站前廣場的某一角,身后是東京火車站的紅磚建筑。呂曠掏出手機,隨手拍了一張,隨后挑了眼前最近的馬路橫穿,追逐新的人流。

第二天早上四點半,呂曠坐酒店小巴到成田機場,飛沈陽的航班是六點半,值機窗口正開,呂曠搶了第一個。值機的年輕女孩,低頭偷偷在嘴巴里憋死了一個哈欠,恰趕上呂曠站到面前,抖了下身子,馬上點頭說了句日語,呂曠聽不懂,也能猜到是道歉。呂曠遞上護照,女孩動作麻利,機票一邊打印,她一邊伸手朝下方的傳送帶指了指,說了兩句,呂曠也沒多余反應,順勢把背包從肩上卸下,甩上傳送帶,后換來一張貼著托運簽的機票。呂曠目送背包平移向遠處,才回過味來,自己從北京飛來的時候,背包一直隨身,現(xiàn)在忽感脊背上空落落的,一點也不踏實。

過了安檢,呂曠餓了,往登機口走那一路,開張的幾家都是西餐,完全沒興致,繼續(xù)走一段,已經到了,就索性找了個靠登機口最近的窗邊位子坐下。巨大的玻璃窗外,晨光穿透一層低厚的云,看起來還挺美的,天氣算不錯。呂曠戴上耳機,閉目養(yǎng)神。

于半睡半醒中,呂曠回想著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晃而過的——他記得,他背著大包走了很遠一段路,直到前方再無成規(guī)模的人流,自己已經來到了一條相對安靜的街上。街邊有一家門臉不大的小酒店,他進去查看房價,拿手機換算,單人間合人民幣六百多,在東京已經算便宜了。辦好入住,他沒有直接上樓,而是返回剛才路過的那家街角的OK便利店,買了四罐麒麟啤酒。啤酒很冰,他捧在懷里回到房間,脫下背包,坐進小沙發(fā)里就開始喝起來,就著歐陽陽買給他的兩袋零食。四四方方的一塊死玻璃窗外,是東京的夜景,東京塔很出挑,紅白相間了一陣,又變成藍綠色。他心想,自己好不容易來趟日本,跟東京竟然就是隔窗一望的緣分,也是過于隨意了。自己酒量不好,四罐啤酒下肚,已經有點兒暈了,衣服也沒脫,上床斜躺著。歐陽陽的微信進來,問他找到酒店沒有,他才想起來還沒報平安,順手把剛剛拍的東京火車站發(fā)了過去。歐陽陽回復他,不覺得眼熟嗎?他回復,什么眼熟?歐陽陽回復,東京火車站,跟沈陽站一模一樣。他放下手機回想了一下,好像確實長得像,但又懶得百度照片,就繼續(xù)想,真的是一模一樣嗎?沈陽居然都跟他到東京來了。想著想著,他就那么睡著了。

呂曠被人拍醒的時候,是五點半。兩個身穿安檢制服的日本男人,在他面前彎著腰不停地說話。呂曠摘下耳機,蒙怔片刻,對方意思應該是叫他起身,他才站起來。年紀大戴眼鏡的男人,操著磕巴的英語對呂曠連說帶比畫,可是呂曠除了“yes”跟“no”一個字都聽不懂。兩個男人有些急了,呂曠更急,對方伸手想拉他走,他也不動。老眼鏡手里不停比出“八”的手勢,嘴里還學怪聲,呂曠都想笑了。兩個日本人忙活了二十分鐘,眼看都開始登機了,呂曠終于不耐煩起來,逼不得已掏手機給歐陽陽打了兩個微信語音,沒接,這個點兒肯定睡得正死呢。正值此時,一個披米色風衣的男人,從登機口走了過來——這人剛才站在登機口一直看呂曠,三十上下的模樣,個子不矮,短背頭一絲不茍,半長的風衣里面,棉白布衫配藏藍色九分褲,純白運動鞋上裸著腳踝——整個人像是剛從MUJI店里走出來的。如果不是他用流利的日語跟兩個日本人溝通一番后,又對呂曠說起中文,呂曠真以為這也是個日本人呢,講話都是一樣的細聲細氣。這人問呂曠,你的托運行李里,是不是有把槍?呂曠一時神飛,沒有??!這人說,再想想,是玩具槍嗎?呂曠定了下神,恍然大悟——原來剛才老眼鏡手上比畫的不是“八”,是“手槍”,嘴里配的音是“bang!bang!bang!”

槍是一把金色的沙漠之鷹,鋼制槍身,長短、口徑、手重,跟真槍絲毫無差,已超出玩具槍范疇,應歸為仿真槍——是歐陽陽送呂曠的禮物。呂曠從京都到名古屋的第一天晚上,歐陽陽領他軋馬路,路過一家軍事玩具店,呂曠在門口就被迷住了。呂曠喜歡槍,不像大多數同齡人因為玩“吃雞”才開始把武器型號掛在嘴邊,他是上學那會兒看軍事雜志就已經如數家珍。他獨癡迷手槍,尤其某些特制款式,閃金亮銀,雕花帶刻,簡直就是藝術品。為此他不是沒動過當兵的念頭。呂曠與櫥窗中的那把沙鷹對視時,眼神甚至令歐陽陽嫉妒——她歐陽陽一個大活人還比不過件死物?多半就是出于嫉妒,歐陽陽沒問呂曠一句就把東西給買了。

好心幫助呂曠的這個男人,姓王,叫王放,也是沈陽人,生活在東京。王放一路陪著呂曠又從安檢出來,進了一間小屋。小屋里還有兩個日本警察在,加上那兩個安檢,六個男人一起等呂曠的行李送過來。王放問呂曠,你是把玩具的盒子都拆了嗎?說明書也扔了?呂曠說,嗯,占地方都扔了。他又補充說,不是玩具,除了不能開火,跟真槍沒區(qū)別。王放瞅瞅他,笑了,說,這時候不用這么實在。四個日本人看著眼前兩個沈陽人扯閑篇兒,默不作聲,一個個表情比當事人還緊張。呂曠對王放說,今天太感謝你了,哥,不然真給我整蒙了。王放說,都是老鄉(xiāng),不說了。你多大?呂曠說,九九年的,剛二十。王放說,真年輕,屬兔吧?呂曠說,對。王放說,我正好大你一輪。此時,歐陽陽打回來一個微信語音,呂曠嫌麻煩就給掛了,看手機時間,都快八點了。呂曠說,哥,為了我你都沒上去飛機,心里過意不去。王放說,我怕你語言不通再惹麻煩,反正我也不著急,機票公司給報銷。呂曠說,這錢應該我出。王放突然瞇起眼端詳呂曠,你網名是不是叫——二嘴?呂曠愣住無語。王放繼續(xù)說,我看過你的直播,其實我第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一個女安檢攜呂曠的大背包進門,打斷了二人的對話。呂曠在注視下當場開包,臟衣褲、洗漱包、兩盒巧克力、手機充電線、轉換插頭,逐一攤曬,那把金色沙鷹埋在最底下,用一件黑色T恤裹著。兩個警察先接過槍,仔細檢查一番,再等三個安檢重新把其他物品篩摸一遍,五人細語幾句,老眼鏡才跟王放和呂曠點點頭。此后二十分鐘,王放至少替呂曠填了五份表格,呂曠只管簽字。王放說,槍得扣下,如果還想要,他們可以代為保管,等你下次再來東京,或者寄到日本的朋友家里也行。呂曠說,我不要了。王放說,不要還得再簽一份文件。呂曠不耐煩了,日本人可真磨嘰。

兩人從小屋被放出來時,已經是早上八點半了。呂曠問王放,你的行李怎么辦?王放說,比我先一步到沈陽,剛才我跟他們溝通了,等到了沈陽再找機場的人要。呂曠說,我欠你的,哥。王放說,還是先買機票吧,下午一點半還有一班飛沈陽的。

買好票,呂曠重新托運了背包,跟王放一起再過安檢。折騰來回,眼瞅十一點了。呂曠提議請王放吃個飯,王放沒有拒絕,選了一家日式拉面。呂曠又提議喝一杯,王放也點頭。兩個人早都餓了,吃完兩碗拉面,才開始慢慢喝啤酒。呂曠還是第一次見吃飯這么斯文的男人,吃拉面的時候,左手筷子右手勺(是個左撇子),右手掌心一直攥一張紙巾,額頭吃出一層薄汗時就拿紙巾淺淺地蘸兩下。等到喝起冰啤酒時,再把紙巾折成長條,繞扎啤杯的杯腰纏一圈兒,手不沾水——要是擱以前,呂曠會管這叫“娘”,但是安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呂曠覺得這就叫“講究”。王放問他,現(xiàn)在來日本自由行是不是很方便?呂曠說,其實挺方便,但我沒工作,辦簽證費勁,不過現(xiàn)在上網花三千塊錢就能搞定,人都不用去領事館。王放問,你為什么沒考大學?呂曠說,就是不想念了。哥,你說讀那么多書,真有用嗎?王放說,人雖然不一定非要在學校里讀書,但讀書一定是有用的。呂曠問,你高中是哪個學校?王放說,省實驗。呂曠說,學霸,牛。后來就到日本上大學了?王放喝了一口啤酒,說,高考那年遇些事情,考砸了,二本掉到大連外國語,二加二,大三那年才來的東京。呂曠說,我那朋友也是大二才過來。王放笑了,女朋友?。繀螘缯f,不算,就是高中同學,在名古屋大學。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王放說,大學專業(yè)是日本文學,畢業(yè)后在出版社跟廣告公司都做過,現(xiàn)在在一家動漫公司,快五年了。呂曠突然興奮起來,咧嘴說,太牛了,我最喜歡日本動漫,真的!不信咱倆加微信,我頭像都是“自來也”!——激動過后,呂曠稍有點兒后悔,感覺自己在人家面前毛愣得像個小崽子,但還是忍不住說,我的簽名就是那句,“游龍當歸?!薄氩坏酵醴胖苯痈麑ζ鸢堤枴昂2挥?,自來也”。呂曠突然體會到什么叫相見恨晚了。他淡定一下,才說,哥,像你這種人,怎么會看我直播呢?王放反問,我這種人,是哪種人?

呂曠剛開始玩兒速手那會兒,胡亂拍拍段子,根本沒人看。后來一次跟快遞公司的幾個男孩去京郊烤串兒一日游,偶然發(fā)現(xiàn)一間廢棄多年的小獨棟,呂曠醉著酒,趁夜進去樓上樓下拍一圈兒,謊稱是間鬼屋,沒承想小火了一把,點贊五萬多。之后他受評論啟發(fā),干脆把自己定位成“鬼屋探險”,每周末都在北京周邊搜尋所謂的鬼屋拍段子,著名的“朝內81號”他也去過,不過被打更的給罵了出來,有時候再跑遠點兒,去天津跟河北的農村。他膽子大,得益于小時候跟姥爺住在荒郊僻野,生生鍛煉出來的。粉絲慢慢多起來后,他一周開四天直播,靠打賞每月能賺個八千一萬,錢雖然不比送快遞多,但再也不用起早貪黑,連玩帶鬧地把日子給過了,更符合他對二十歲的預期。如今他在速手粉絲二十七萬,逗音粉絲也攢了四萬,行情卻大幅下滑,錢幾乎賺不到多少。他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玩兒那一套,在短視頻領域里越來越沒人看——這也是為什么王放建議他盡快轉型:改作“up主”,制作高質量長視頻,可以繼續(xù)專攻“鬼屋”跟探險,再拓展到神秘事件和都市傳說,找專人剪輯配樂,往內容的上游走。王放覺得呂曠口才不一般,適合走這條路。王放說,當初我看你直播的時候,就這么想。呂曠提問,光做視頻不直播,還怎么掙錢?王放說,目光要放長遠,掙錢是后面的事,未來一定是內容為王,你永遠打不敗有內容的人,誰活到最后,金錢就忠于誰?!獏螘缛粲兴?,雖然一時也不覺得王放說得都對,但他確信,這是個高明的人。呂曠還發(fā)現(xiàn),王放說話基本聽不出東北口音了,普通話很標準。他問王放,你為什么懂這些?王放說,B站你知道吧。呂曠說,當然。王放說,他們挖我去上海的總部,我這次回沈陽看完我母親,就去上海辦入職。

兩個人一共喝掉了七杯啤酒,大部分時間是呂曠在說,王放聽。但王放聽得極認真,甚至是專注,拿東北話講,是走心了。因為母親是盲人,姥爺單眼失明,眼睛對呂曠一家人來說,異常珍貴,也導致呂曠從小就對別人的眼神無比敏感——自己說了這么久,王放的眼神從沒有一刻飄忽到他的后腦勺兒去,或者偷偷放空。呂曠注意到,王放有一雙大而亮的眼睛,睫毛很長,襯在一張本就清秀的臉上,更顯明凈。呂曠講到了自己的童年,還有他的姥爺、他的父母,徹底剎不住閘。王放不時也穿插幾句他自己,自幼單親家庭,沒見過生父,自己跟母親姓,在東京十二年,如今已拿到日本永居,娶了一個日本老婆,小女兒去年剛出生。提起他的母親,王放的話明顯多了幾句,他說自己的母親是個善良又溫柔的人。

直到機場廣播第二次呼喚呂曠和王放的名字,兩個人才發(fā)現(xiàn)時間早被忘在了腦后,幸好都沒行李,一路小跑到登機口,總算趕上了。航班接近滿員,都是來趕日本櫻花季的東北游客,聽口音一大半是沈陽人。呂曠的座位靠前,王放靠后,挨著窗。臨起飛時,歐陽陽的微信又進來,問呂曠到沈陽了沒有?呂曠懶得解釋這個怪夢一般的上午,隨手回她,到了。歐陽陽迅速回來一條,記得到家給我拍那兩只黃鸝,我不相信它們能活二十年。呂曠煩得關了手機,心說這女孩智商也不算高,看照片你就能分辨出鳥的年紀嗎?還當真了。他警告自己,千萬別中了櫻花的計,再美的景色也掩蓋不了歐陽陽不過也是俗人的事實——如果不是因為他在網上有了點小名氣,歐陽陽怎么會在高中的微信群里主動加自己?沒勁。都挺沒勁。

飛機升空時,呂曠才覺出有點兒醉,閉上眼,努力想要睡一會兒,卻怎么都睡不著,他總覺得跟王放有話還沒說完,嘴跟心都癢癢。等到飛機平穩(wěn)后,呂曠起身來到后排,跟王放身邊的沈陽大哥商量換座,大哥不太樂意,但還是換了。呂曠坐下,問王放,哥,接著喝?。客醴盼⑿Γc點頭。呂曠跟空姐要了兩罐啤酒,王放要了一個塑料杯。王放小口抿著喝杯中酒,呂曠觀察,他應該是醉了,酒量比自己還差。呂曠沒話找話,我剛才跟你提過我學過武術的事兒嗎?王放說,嗯,學一年。呂曠說,一年以后,我感覺自己是李小龍了,我從武校出來,換了一所小學,大西三校,但我要回二經三校去報仇,原來班里最高的那個男生叫余斌,以前總欺負我,那天放學,我就去二經三門口堵他,非揍他一頓,可是等到余斌出來,我發(fā)現(xiàn)他比以前更高了,沒等我出招兒呢,又被他胖揍了一頓。后來我就思考,原來人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在絕對力量面前也全是白費,所以我猜,李小龍要是活到今天,肯定打不過泰森,估計連巨石強森都打不過。王放這回好像沒有在聽。呂曠有些失落,又找話說,我爸給我講,他以前當驅鳥員的時候,機場里會立假人,架喇叭放噪音,嚇走那些鳥,可是就有那些老鳥,敢飛到假人頭上拉屎,站喇叭頂,拿噪音當歌聽,根本嚇不走,那就只能拿槍打下來。王放這回接話說,人經歷的痛苦多了,自然會對痛苦免疫,鳥也一樣吧。呂曠聽出王放說話故意換了一個腔調。他又起話頭,問,哥,你說是所有的女人都愛慕虛榮嗎?王放終于側臉看了他一眼,說,小呂,你還年輕,看待生活有些偏頗,等你到我這個年紀,自然就會公正一些。呂曠一時無語。王放又說,我困了,想睡一會兒。

從北京飛京都時,飛機一路顛簸,呂曠才發(fā)覺自己好像恐飛,幸好飛回沈陽這一程相當平順。他見王放真的睡了,自己又跟空姐要了兩罐啤酒,總算在把自己灌醉后,也睡著了。等他再醒來時,飛機已經開始下降,看手機,睡了快兩小時。王放的頭靠在窗戶上,睫毛頻閃,呂曠看不出他是醒還是沒醒。呂曠就當是自言自語,又開始說,哥,剛才我認真想了一下你說的話,挺對的,掙錢不著急,目光要長遠,再說我馬上也不愁錢了——他又看看王放,仍沒反應——我這次回家,其實是因為我大姨奶,就是我爸的大姨,就這月初,她死了。我從來都沒見過她。大姨奶很早跟她老公去了海南,后來倆人離婚,也沒孩子,她死以后,有律師打電話給我爸,說遺囑寫的是我爸名字。大姨奶留下三套房子,兩套三亞,一套???。我問過人,說加起來一千多萬。都是我爸的了。

此時,機艙廣播提醒下降。王放終于睜開眼睛,收起了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隨后打了個含蓄的哈欠。呂曠也不知道剛才他有沒有聽見自己說什么。飛機下降得很快,王放的臉一直望向窗外,他開口說,你有錢了,接下來是怎么打算的?呂曠說,實話,有點兒飄。我從小到大都是班里條件最差的那個,二十歲,突然變成富二代了,哈哈。呂曠是想開個玩笑,但王放并沒有笑,仍舊望著窗外問他,所以你會跟你父親,還有你姥爺,搬到海南嗎?呂曠嘆口氣,說,問題就出在這兒,我在電話里問他倆,倆人口徑一致,都說絕對不走,永遠都不走。這次回家,我就是要跟他們談談,實在不愿意走也行,至少先把海南的房子賣一套,改善一下生活,我姥爺都快七十了,吃了一輩子苦,該享兩天福了。話音未落,王放伸出手朝小窗上戳了戳,喚呂曠說,你看,那像不像一個“呂”字?呂曠迷惑,湊近腦袋,順王放手指停留的地方向斜下俯瞰——飛機距離地面越來越近,一條道路由細漸粗,在道的兩側,是兩個用綠樹勾邊兒的“口”字,一大一小。呂曠頓時醒悟,那些樹是楊樹,枝葉繁茂,油綠似漆。呂曠并沒有太驚訝,而是下意識地用目光搜尋那間他再熟悉不過的磚頭房。王放說,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輕人。——呂曠聞見王放的酒味很重,又聽他說,有人把你種在這片土地上了。

原載《芒種》2020年第10期

原刊責編? 張啟智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雙腳不可離地

鄭? 執(zhí)

我確實不擅寫創(chuàng)作談,這是句真話,并非為偷懶或逃避,只因在小說之外,我向來對“小說”本身沒太多話說,而這也恰恰是“小說”之于我最大的魅力所在——只對筆下的一切人、事、物誠實,筆一撂就還俗。脫離了小說,我很確定自己說不出幾句含金量高的言語,本性中的陰暗面常常失控,無非是硬擠出些不咸不淡、繞彎子兜圈兒的口水嗑兒罷了。小說消耗了我對文字全部的精氣神。寫小說時,我可以挺直腰桿,除此之外,寫什么都要栽歪在沙發(fā)里,甚至是以更不堪的身姿,比如此刻,我的頭跟這段文字之間呈四十五度角,眼暈得很。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寫此等篇幅的小說,其實我一直不太清楚中篇小說的字數范圍具體是如何劃分的,但我知道,五萬字,就算在“中篇”里也是個體型不小的家伙。故事本身體量就大,筆下稍一走神,極易贅述,遍地臃腫。畢竟前前后后構思了一年多,太多東西堆積在腦袋里,有的甚至早落了灰,不倒不快,導致失去節(jié)制,中途一度寫不下去,遂停筆反問自己,難道要寫成一個長篇嗎?答案是否定的。長篇不是這篇小說的命數,于是回過頭來從頭開始“瘦身”,慢慢尋找它的生命節(jié)奏,最后才算一氣呵成,中間坎坷,也懶得再回想了,每一個寫小說的同行都懂。

于我看來,節(jié)奏就是小說的一切,甚至是所有藝術形式的一切。創(chuàng)作此篇的過程中,我吃的最大的苦頭就是不停地去調節(jié)奏。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假如長篇是馬拉松,短篇是沖刺,那中篇就是競走,既要快,雙腳又不可離地,分寸拿捏是重中之重。我一般在寫完一篇小說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愿回看,無他,只因疲憊。而當下一刻,這篇小說留在我腦海中最清晰的印象,是開篇與結尾——由飛鳥始,由飛機收。五萬字的篇幅于一頭一尾間,逼自己生拉硬拽出某種意義,硬作一談,拿出來說說,那就是人永遠不可能成為飛鳥,卻同樣可以自由飛行,甚至不需要某種載體,而這正是小說存在的意義。我相信,小說可以把我除肉身以外的一切,帶到比莊子筆下的鯤鵬與馬斯克造的火箭所能及的更高更遠的地方。至于在那么高遠的地方,是否仍有“意義”二字存在,則另說。只要我的雙腳仍站在某片土地上,我便只管寫好我的小說。

鄭執(zhí),男,1987年出生,沈陽人。19歲出版長篇小說處女作《浮》,

2007年至今出版多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

代表作:《生吞》《我只在乎你》等,多部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

2018年12月于首屆“匿名作家計劃”大賽中憑借短篇小說《仙癥》奪得首獎。

2019年獲首屆“鐘山之星文學獎”,“遼寧文學獎”特別獎。

最新中短篇小說集《仙癥》即將于年內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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