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盛偉編《蒲松齡全集》，蒲先明整理、鄒宗良校注的《聊齋俚曲集》和蒲松齡紀念館整理的《聊齋俚曲集》都收有《琴瑟樂》，但文本略有參差。本文比較三種版本的文本差異，并參考與其有關聯(lián)的《未刻珍品叢傳》本《閨艷秦聲》分析其正誤，為閱讀和研究者提供參考。

關鍵詞：蒲松齡;琴瑟樂;閨艷秦聲;比勘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所作俚曲《琴瑟樂》久已失傳。路大荒先生曾見到“有一種《閨艷秦聲》，據(jù)說就是《琴瑟樂》，但無依據(jù)，難以考定是否蒲氏作品”（《蒲松齡集·編訂后記》），所以沒有收入1962年出版的《蒲松齡集》。1986年，盛偉輯注的《聊齋佚文輯注》收入了根據(jù)舊藏兩種抄本整理而成的《閨艷琴聲》（即《琴瑟樂》）。此后，劉宣整理了慶應大學藏本，發(fā)表于《蒲松齡研究》1989年第1期。盛偉把《聊齋佚文輯注》發(fā)表時《琴瑟樂》刪略的文字補全并據(jù)慶應大學本校補，以《閨艷琴（秦）聲（又名《琴瑟樂》）》為題發(fā)表于《蒲松齡研究》1997第4期。1998年出版的盛偉編《蒲松齡全集》，收入了經(jīng)過校補的《琴瑟樂》（以下簡稱“盛本”）。1999年，蒲先明整理、鄒宗良校注的《聊齋俚曲集》也收入《琴瑟樂》（以下簡稱“鄒本”），據(jù)鄒氏所撰《前言》交代，曾參用了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本《琴瑟樂》和盛偉的校點本，不過與盛本文字有些參差。2018年，蒲松齡紀念館整理出版了《聊齋俚曲集》，其中也收入《琴瑟樂》（以下簡稱“蒲本”），除保留慶大本增加的部分內(nèi)容外，文字與鄒本基本相同而略異。盡管《琴瑟樂》是否為蒲松齡原作仍有爭議，但作品本身仍是一篇心理描寫非常細膩、真實的閨情佳作，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值得重視。所以，我們比較盛本、鄒本、蒲本這三種經(jīng)過校訂的文本并核其正誤，以為閱讀和研究者提供幫助。

限于篇幅，本文僅討論與意義理解和曲律有關的內(nèi)容。有些襯字之類或于文意無礙處兩本的參差此不列出。盛本先出，所以下面先列盛本原文，次列鄒本、蒲本之異，并在按語中加以辨析。所謂“正誤”，不是指編輯者孰正孰誤，而是指他們所據(jù)的抄本的正誤。排列以文本中出現(xiàn)的先后為序。

又，據(jù)郭長海（2001）考證，《琴瑟樂》即《閨艷秦聲》，最早見于1923年8月20日的《大公報》。而據(jù)黃霖（2004）考證，《閨艷秦聲》最完整的版本則是1936年1月姚靈犀校印的《未刻珍品叢傳》。至于《閨艷秦聲》與《琴瑟樂》孰源孰流，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本文主要比較盛本、鄒本、蒲本，《閨艷秦聲》并非重點，僅以中國國家圖書館網(wǎng)站所提供的影印《未刻珍品叢傳》本《閨艷秦聲》作為參考，簡稱“閨艷”。（西山樵子：《閨艷秦聲》，《未刻珍品叢傳》，姚靈犀編校印行，1936年。此據(jù)中國國家圖書館官網(wǎng)提供的《未刻珍品叢傳》影印本。）如此一來，本文的比勘對于研究《閨艷秦聲》及其與《琴瑟樂》的關系也有參考價值。

1.誰使紅顏命薄，偏教才子窮途。幾多恨事滿胸中，難問蒼天如何。

鄒本：“命薄”作“薄命”，“窮途”作“途窮”，“難”作“誰”，“何”作“夢”。

蒲本：同鄒本。

閨艷：“命薄”如字，“窮途”作“途窮”，“難”作“難”，“何”作“夢”。

按：此為開篇的《清江引》（實為《西江月》）詩，應該押韻。“途”“何”都應是韻字，當以鄒本、蒲本為是。首句可不入韻，所以“命薄”“薄命”均可?！半y”“誰”兩字均可通，此不作文學上的優(yōu)劣判斷。

2.女兒淚漣漣，奴家十八正青春，空對好光陰，誰與奴作伴？

鄒本：“女兒淚漣漣”句疊出，“家”作“今”，“青春”作“妙年”。

蒲本：同鄒本。

閨艷：“女兒淚漣漣”句疊出，不過“漣漣”作“漣”，“青春”作“青年”。

按：此段屬于【陜西調(diào)】。從全文來看，該曲調(diào)都是每曲兩闋，各四句（個別例外，疑有誤）。上下闋都是首二句為疊句。押韻格式是：

××××韻（平聲），××××韻（平聲），××××××韻（平聲）?！痢痢痢痢粒痢痢痢另崳ㄈヂ暎?/p>

可見，“女兒淚漣漣”應疊出，“妙年”入韻而“青春”不入韻。鄒本、蒲本是。《閨艷》“青年”亦入韻。“奴家十八”與“奴今十八”中均可通。

3.【淄口令打×】

鄒本：無。

蒲本：同盛本。

閨艷：無。（亦無“【陜西調(diào)】”的標注）

按：《琴瑟樂》正文都是一段【陜西調(diào)】的唱詞，接一段八句（一般是七言）、同調(diào)押韻、一韻到底的韻段，應是念白。兩者交替往復。盡管對“淄口令打×”的具體解釋還有不同觀點，但它無疑是這一念白樣式的總稱，如同【陜西調(diào)】初次出現(xiàn)時標明曲牌一樣，【淄口令打×】是有必要在初次出現(xiàn)時標出的。盛本是。

4.園里采花，園里采花，忽見媒婆到俺家。

鄒本：“園里”后有“去”字。

蒲本：同鄒本。

閨艷：同盛本。

按：該段屬【陜西調(diào)】，首句和疊出的次句，有四字的有五字的，因此無所謂正誤。不過，本段【陜西調(diào)】下闋開頭是“爹正在家，娘正在家”，都是四字，所以上闋以四字為佳。盛本是。

5.故意妝羞懶動身，怎么著出去把頭磕？嫂子說道休害羞，嗨！我心里歡喜我不覺。

鄒本：“嗨”作“ 每”，“我”作“你”。

蒲本：“嗨”如字，“我”作“你”。

閨艷：“嗨”作“咳”，“我”作“你”。

按：“嗨”和“ 每”都是嘆詞?！班恕弊殖Ｒ??！稘h語大詞典》“嗨”一讀hāi字，“表示惋惜、責怪或感慨”，引例如元馬致遠《漢宮秋》第三折：“嗨！可惜，可惜！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薄秲号⑿蹅鳌返谑呕兀骸班耍∧阍趺催@等誤事？快快給我拿來！”一讀hēi，“表示驚異、歡樂或招呼”，舉例如元無名氏《陳州糶米》第一折：“嗨，本是十二兩銀子，怎生秤做八兩？”“ 每”字罕見?！稘h語大字典》都不收，更不用說其他古代字書字典了。甲骨文中有一個字形隸化作“ 每”，被視為“誨”的異體（見《古文字通假字典》），但這個字形后代無傳，更與此處無關。按說傳抄者不會放著常見的“嗨”不用而新造一個“ 每”字，所以我們懷疑這是一個并非音hai或hei所以不宜用“嗨”來表示的音，即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哼”一讀hng，或類似于《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噷”讀hm那樣的音，即閉著嘴說的“哼”，表示不滿意或瞧不起。從文本此處姑娘內(nèi)心歡喜而“故意妝（裝）羞”、嫂子卻以為小姑子是真的羞怯的情境來看，姑娘應該是看到嫂子未能看透自己的真實心理而自以為得意。那么，下句就應該是“我心里歡喜你不覺”。即：我是裝出來的害怕、羞怯，你卻認為我真的羞怯不愿出面，哼，我急于與婆婆、未婚夫見面的喜悅心情你是不知道的！從全曲的基調(diào)來說，都是“我”對成婚的盼望和享受，不存在“我不覺”的問題。應從鄒本、蒲本。

又，蒲氏在聊齋俚曲中并不用“嗨”字，相當于hai音的嘆詞是“咍”，如《禳妒咒》第三十一回：“蘭芳笑云：‘咍！又自唱下了道了?！薄赌ルy曲》第十八回：“張春還拉著哭，解子說：‘咍?。康倪€不走開，裝甚么親生的哩？”或者用“咳”，如《慈悲曲》第六段：“老太太眼中落下淚來，說：‘咳！你就是張炳之的兒么？”《姑婦曲》第二段：“于氏拉著，就吊下淚來，說：‘咳，我那好心的嬌兒，我今甚么臉見你！”“ 每”字在聊齋俚曲中也未見其他用例。

6.置辦奩妝，置辦奩妝，做了衣裳打頭面。一點不遂心，倒磨著從頭換。

鄒本：“奩妝”均作“妝奩”。

蒲本：同鄒本。

閨艷：同鄒本（“妝”字形作“粧”）。

按：按照【陜西調(diào)】的格律，首句入韻，第二句是疊句，自然也入韻。“奩妝”則不入韻，應以鄒本、蒲本為是。又，“妝奩”是常見詞，而“奩妝”未見近代漢語用例。此外，聊齋俚曲中用“圓房”表示妝奩，如《翻魘殃》第十一回：“惟有那范家小姐，才可以送的圓房。”又同回：“去了，到了家，送了慧娘的圓房來?！痹撛~在今淄川方言中仍然使用（見孟慶泰、羅福騰《淄川方言志》1994），魯中有些地方讀作“沿房”，所以懷疑該詞應該寫作“緣房”，因為今方言“緣”字多讀作“沿”?！稘h語大詞典》收有“緣房”：“妝奩。元喬吉《金錢記》第四折：‘他今日倒賠緣房，招你為婿?！肚皾h書平話》卷下：‘呂后勅令劉肥、劉澤、劉長、劉建、劉恢、劉恒、劉友，將女妃子各各散配七王，勅令不得欺負呂女，如違者定罪。應有緣房，即日斷送?！背瓕懻呋蛞虿皇煜ぁ皧y奩”一詞而前后倒置。

7.忙把頭梳，忙把頭梳，改頭絞臉用功夫。戴上新狄髻，解了閨女路。

鄒本：首、次兩句“忙”前都有“急”字，“狄”作“鬏”，“解”作“辭”。

蒲本：“狄”如字，余同鄒本。

閨艷：無“急”字，“頭”作“眉”，“狄”如字，“解”作“辭”。

按：【陜西調(diào)】首句及重疊的次句，四字五字均可。不過該段下闋首句、次句是“少戴釵梳，少戴釵梳”，所以上闋首、次二句應以四字為好?？蓮氖⒈??！暗摇焙汀镑荨倍际峭砥鹱郑犊滴踝值洹返裙糯謺皇?。《漢語大字典》《王力古漢語字典》等引例中最早的都是元曲，“狄”用于“狄髻”一詞，注音為dí;而“鬏”音jiū，也用于“鬏髻”，也可單用。路大荒編《蒲松齡集·聊齋俚曲集》中，字均作“狄”，無作“鬏”者。不過驗之于今方言，似乎只有音jiū而未見音dí者。如壽光稱舊時婦女腦后的發(fā)結(jié)為“鬏鬏”，即“鬏髻”之音變;少女頭上盤的兩個發(fā)結(jié)（即“總角”）為“髽（zhuā）鬏”（有些地方稱“髽角”）?！暗摇薄镑荨眱勺中误w又非常相似，因此，頗疑兩字實為一字。如果音jiū的話，顯然用聲符是“秋”的“鬏”字更為合理?！敖狻贰彼撇豢山猓恰奥贰庇兴?。而“辭”即辭別，姑娘“戴上”已婚婦女才會戴的“狄（鬏）髻”，也就代表著告別了少女時代?！稗o”的繁體是“辭”，與“解”字輪廓頗為相似，由“辭”形訛為“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黃文以為“改頭”不辭，應為“改眉”。按：“改頭”指改變發(fā)型，加上假發(fā)做的“狄髻”等，這是女子婚前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所謂“改眉”，其實是修眉，今方言中，“絞臉”一詞一般也涵蓋修眉，可不單說修眉。

又，下一段中有“戴上狄髻和紅箍，自己覺著怪好看”，鄒本亦作“鬏”。不再單獨列條討論。

8.這樁東西拿發(fā)人，怎么仔覺著屋子里床沿沒處站？

鄒本：下句作“怎么仔覺著屋里沒處去站”。

蒲本：同鄒本。

閨艷：下句作“怎么仔覺著屋里沒處站”。

按：【淄口令打×】末句以七字為常，盛本末句13字，如果把“怎么”看作襯詞，仍有11字之多，顯然有些出格。鄒本末句11字，除去“怎么”仍有9字，也嫌累贅;其中的“去”字也可有可無。又，盛本中的“床沿”跟“站”沒有關系，原句意義不好理解。因此，原句應如《閨艷》作“怎么仔覺著屋里沒處站”。

9.送女客，進繡房，見我模樣仔亂喳喳。

鄒本：“喳喳”作“嚓嚓”。

蒲本：同鄒本。

閨艷：同鄒本。

按：【淄口令打×】要求全韻段同調(diào)，而此段的其他入韻字是“掛叭么○拉”，看起來它們韻相同（“么”一般押a韻）但并不同調(diào)，不過它們都是雙音節(jié)詞的后一音節(jié)，并且都讀輕聲。這些雙音節(jié)詞是：扎掛、喇叭、怎么、喳喳（嚓嚓）、扯拉 ① 。其中，“怎”“扯”為上聲字，“扎”“喇”為清聲母入聲字，在《琴瑟樂》的【淄口令打×】中清聲母入聲字都讀作上聲。所以，這一韻段的入韻字都是a韻，但其聲調(diào)都是上聲后的輕聲，仍然可以算作同調(diào)?！班辍卑雌渎暦麃碚f，應該也是清聲母入聲字，而“喳”既不讀上聲，聲符“查”也不是清聲母入聲字，因此，應以“嚓”字為妥。又，“喳”字一般讀zhā，“喳喳”形容聲音較高的亂嚷;而“嚓”讀chā，“嚓嚓”形容低聲議論。在“送女客進繡房”之后見到新娘打扮的模樣，不應是放肆地高聲叫嚷，而是低聲議論。所以，無論從音還是從義來說，都應該是“嚓”勝于“喳”。當然，“喳”字現(xiàn)在也有chā的讀音，“喳喳”等同于“嚓嚓”，不過這是后代的寫法，況且有前面說的與曲律不合的問題，所以還是應該以鄒本、蒲本為勝。

10.月影兒高，月影兒高，姑姑姨姨都來瞧。一齊擠著奴，上了他的轎。

鄒本：“擠”作“擁”。

蒲本：同鄒本。

閨艷：同鄒本。

按：結(jié)婚時送女出門，不應有“擠”的行為?！皳怼痹诜窖灾惺恰巴啤钡囊馑迹瑔螐摹巴啤绷x也可理解，即新娘作不愿離家貌，眾人則作往外推送狀。其實，方言中送女出嫁有一個詞叫做“擁撮”。如《琴瑟樂》中下段就是“不覺就是時辰到，大家擁撮上喜轎”，有“簇擁”義。這里的“擁”也應作簇擁義理解。“擠”蓋因繁體“擠”與繁體“擁”字形相近而訛。鄒本、蒲本是。

11..大家扶上板足床，他就在旁里仔管瞅。

鄒本：“板足床”作“拔步床”。

蒲本：“上”后有“了”字，“拔步床”同鄒本，“里”作“邊”。

閨艷：“板足床”作“拔步床”，無“在”字，“瞅”作“矁”。

按：盛本注：“慶大抄本作‘拔步床。”“拔步床”為一種舊式大床，前面有碧紗廚及踏步，是舊式床中體型最大的一種?！稘h語大詞典》引例為《金瓶梅詞話》第七回：“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庇址Q“八步床”，聊齋俚曲中就寫作“八步床”。《增補幸云曲》第十五回：“那萬歲看見一張八步床，便說：‘這是什么？二姐道：‘這是八步床?！钡谑呋兀骸俺⒓矣旋埓玻笕思矣邪瞬酱?、頂子床，小人家有腳床，監(jiān)里有框床，食店鋪有活落床，棉花鋪有亞車床，沒見人家有銅床?！贝裁械摹鞍巍绷x似難索解，疑“八”字為本字，“八步”指其長闊。在北京型的方言中，“八”在去聲（“步”）前讀為“拔”，由此寫成“拔”字?！鞍遄愦病眲t不可解?！鞍遄恪迸c“拔步”字形相近，疑為抄寫者不解“拔步床”為何物而訛寫。鄒本是?！袄铩焙汀斑叀币饬x均可通。無“在”字亦可。

關于“瞅”與“矁”：“矁”字早就見于元曲、《西游記》《紅樓夢》等，后來一般寫作“瞅”。兩字可視為異體字。聊齋俚曲中“瞅”“矁”并用，可見“矁”字在淄川一帶早就流行。《現(xiàn)代漢語詞典》標“瞅”為方言詞，釋義為“看”。今魯中方言中表示看的意思實際上有兩個詞，一個音“秋”（普通的看，相當于“瞧”），一個音“丑”（注意力集中地看，盯著看）。此處描寫新郎新娘剛?cè)攵捶浚吕蓱撌羌鼻械囟⒅约旱幕榍安⒉皇煜さ男履锟础?/p>

12.那人和我臉對臉，吃了交心酒一盞。……輕輕給我摘了帽，伸手就來扯把俺。

鄒本：“帽”作“頭”。

蒲本：同鄒本。

閨艷：同鄒本。

按：女子結(jié)婚，一般不會帶帽。而“摘頭”是指卸下頭上的首飾?！肚偕獦贰废挛囊灿小罢^”：“不脫衣裳不摘頭，叫聲丫頭拿茶吃”，與此處同義。鄒本、蒲本是。

13.渾身衣服脫個凈，兩手摟定沒點縫。

鄒本：“衣服”作“上下”，“脫”后有“了”字，“沒”作“無”。

蒲本：同鄒本。

閨艷：“定”作“的”，“沒”如字，余同鄒本。

按：“脫（了）個凈”，有“了”無“了”均可?！皽喩硪路搨€凈”和“渾身上下脫個凈”的結(jié)果都是寸縷不掛，因此意義無別。不過在語感上“渾身衣服脫個凈”略含蓄一些（比如褻衣有時可不包括在通常說的“衣服”之內(nèi)）。因此，如果認為作者想表達得略含蓄一些的話，就應從盛本;反之則應從鄒本、蒲本。聊齋俚曲中“無”“沒”意義相同，使用很自由，兩字均可。

14.不慣交情，不慣交情，心窩里不住亂撲通。十分受熬煎，仔是強扎掙。汗?jié)袼中?，汗?jié)袼中兀噘讼啾гV衷情。低聲央及他，你且輕輕動。

鄒本：兩處“不慣”前都有“從”字，“扎掙”作“閭門”，兩處“汗?jié)瘛鼻岸加小跋恪弊郑把爰啊弊鳌把虢o”，“輕輕”后有“的”字。

蒲本：“扎掙”如字，無“的”字，余同鄒本。

閨艷：無“從”字，“扎掙”作“閭門”，無“香”字，“央及”如字，無“的”字。

按：有無“從”和“香”字，首先涉及的是【陜西調(diào)】首、次兩句是五言還是四言的問題，不過《琴瑟樂》同調(diào)中既有五言的也有四言的，所以都不違曲律。有無“從”和“香”字，意義均可通，只不過加上之后表義更細致一些?！伴傞T”與“扎掙”是寫法不同問題。其他聊齋俚曲中一般寫作“扎掙”（如《增補幸云曲》第十回）、“煠掙”（如《慈悲曲》第三回）、“煠炬”（如《禳妒咒》第十三回），只有《琴瑟樂》鄒本兩處寫作“閭門”（又見于下文“姑娘這兩日凈想家，沒精打采強閭門。”盛本作“扎掙”。后文不再說明。），可見這應該是更早的寫法?！堕|艷》作“閭門”，應即“閭門”。方言中的“給”“及”同音，所以聊齋俚曲中“央及”“央給”兩種寫法都有。不過“央及”是更普通的寫法，《漢語大詞典》收有“央及”，有元代用例。黃文于“央及他歇歇再不肯”句下說“央給”意不明，蓋不明方音而然。“的”字有無無關意義。

15.做了一遭不歇手，就是喂不飽的個饞牢狗。

鄒本：“是”作“如”，“喂”前有“那”，無“個”字，“牢”作“老”。

蒲本：同鄒本。

閨艷：“牢”作“癆”，其余同盛本。

按：“是”與“如”這里都是比喻用法，前者暗喻，后者明喻，均可通;不過用“是”則后面有“個”更通順，用“如”則不加“個”字更簡潔、加“那”更通順?！袄巍弊植灰桌斫?，“饞老狗”似亦不常見。“牢”本字應為“癆”，《漢語大詞典》有“饞癆”（又寫作“饞勞”）一詞：

饞癆;一是癆病患者食欲強，故譏人貪食曰“饞癆”?！度辶滞馐贰返诹兀骸澳钦贫骜{長害饞癆，左手扶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睆?zhí)煲怼洞猴L》一：“邱老師煩躁地想：‘哼，這個饞癆鬼！”……二是比喻十分貪戀女色?！抖膛陌阁@奇》卷三：“糕兒道：‘我看這哥哥也標致。我姐姐又沒了姐丈。何不配與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許多饞勞喉急出相?！比侵甘重潙倥膼毫暋！都t樓夢》第八十回：“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的得了饞癆似的。”

此處描寫新婚之夜丈夫欲求強烈，“饞癆狗”正是新婦謔罵他像得了饞癆而貪色無已的狗東西。另外，“老”字表面上比“牢”好理解，但實際上新婚男子年齡不老，性生活方面也是新手不應稱“老”，況且真是“老狗”的話，性欲變?nèi)醪藕铣＠?，所以“老”字也與意義不合。準此，“牢”與“癆”聲調(diào)相同，“老”與“癆”聲調(diào)有異，故而“牢”應比“老”更近于原字。

16.勉強下牙床，扎掙了好幾番。

鄒本：“扎掙”作“門門”。

蒲本：同盛本。

閨艷：“門閭”同鄒本，“番”作“遍”。

按：“門門”應與“扎掙”同義，但讀音不同，似亦不是“閭門”字形之訛或其倒文。亦未見古書中有“門門”之用例。由上文提到的“扎掙”作“閭門”來看，“閭”應讀“扎”，“門門”即掙扎，“扎掙”則為后來抄寫者改寫。此處按【陜西調(diào)】曲律應該押去聲韻，所以《閨艷》“遍”字合乎格律，而盛本、鄒本、蒲本均不諧。

17.往日仔恨夜里長，偏他今夜這樣短。勉強下牙床，渾身無力骨頭軟。

鄒本：“勉強”后有“門門”，即掙扎。

蒲本：“勉強”后有“扎掙”。

閨艷：同鄒本。

按：【淄口令打×】一般為七言，“勉強下牙床”為五言，不合常例。盛本應是抄寫者不理解“門門”含義而略去。又，“門門”如果寫成現(xiàn)代通用詞形的話，應該寫作“掙扎”而不是“扎掙”。

18.知疼著熱好愛人，軟款溫存會玩耍。

鄒本：“著”作“知”。

蒲本：同鄒本。

閨艷：同盛本。

按：盛本注：“慶大抄本作‘知字?！薄爸壑鵁帷睘榱曊Z，形容對人關懷體貼?！稘h語大詞典》引例有，《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七：“親生的，正在乎知疼著熱，才是兒子?！薄都t樓夢》第五十七回：“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現(xiàn)代作品孔厥、袁靜《新兒女英雄傳》第一回：“能找這么個知疼著熱的莊稼人，我這一輩子也就稱心如意啦?！庇肿鳌爸壑W”?！都t樓夢》第六十五回：“無奈二姐倒是個多情的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癢?！绷凝S俚曲《翻魘殃》第二回：“想冤家，想冤家，知疼知熱誰似他？”路大荒本、盛本、鄒本均如字，蒲本《聊齋俚曲集》作“著熱知疼”，與“知疼著熱”逆序。由上述情況判斷，“知疼著熱”應是早期面貌，后來因為方言中一般說“知冷知熱”了而改作“知疼知熱”。

19.他說您姑娘，又早奶膀兒下乍。那日到你家，那日到你家，恁兩口子光景見怎么？

鄒本：無“下”字，“見”作“是”。

蒲本：“到你家”作“你到家”，“恁”作“您”，余同鄒本。

閨艷：“您”作“你”，“又早”作“已自”，無“下”字，“恁”作“你”，“見”作“是”。

按：“奶膀兒”指乳房除去乳頭的部分?！罢А北硎九虼蟆＝穹窖灾小跋抡А敝赶虏孔兊脤挻?。此處指姑娘新婚一個月回娘家后，嫂子笑話小姑子初通人事之后乳房變大，與“下乍”無關。況且該句以五言為佳，“兒”字可不計;倘有“下”字，則多一字，亦不妥。鄒本、蒲本是。“恁兩口子光景見怎么”意義難解，不如“是怎么”易懂?！耙姟碑敒椤笆恰弊种?，鄒本、蒲本是。黃文于此處說：“嫂子對自己姑娘當然說稱‘你而不會稱‘您?！逼鋵嵱谩澳保ɑ?qū)懽鳌绊ァ保┦欠窖杂梅ǎo錯誤。

至于“已自”，應讀作“已咱”，義為“已經(jīng)”（含出乎意料義）。今方言中仍說（見《淄川方言志》），或?qū)懽鳌耙褑埂薄Ａ凝S俚曲中也用“已咱”，如《慈悲曲》第四段：“到了次日，張訥想他不去;誰想到了山里，他已咱到了。”又寫作“又咱”，如《慈悲曲》第三段：“張訥聽說，一溜煙跑了。李氏說：‘休去了，咱家去吃的罷，多拘遠哩。一行叫著，那孩子又咱沒了影了?！庇謱懽鳌坝肿浴?，如《墻頭記》第一回：“褂子過了兩冬夏，不過穿了三年多，又自叫人看不過?！币灿小坝衷纭保纭陡毁F神仙》第十二回：“恨那打更人，恨那打更人，打的更點未必真。分明更交四鼓，多大霎，又早是五更盡！”《琴瑟樂》前文也有：“奴怨爹媽，奴怨爹媽，同行姊妹都嫁了人家;如今孩兒我，又早老們大?！币虼?，用“又早”和“已自（咱）”均可。

20.嫂嫂笑著把俺瞅，未曾說話先睞口。低低叫聲您姑娘，如今你可得了手。既是他姑夫見你親，想是不肯空一宵。

鄒本：“睞”作“唻”，“既”作“說”，“宵”作“宿”。

蒲本：“睞”作“裂”，余同鄒本。

閨艷：“瞅”作“矁”，“睞”作“扌來”，“您”作“你”，“宵”作“宿”。

按：盛本注：“慶大抄本作‘裂字”。今方言中謔稱或詈稱開口（張嘴）為裂口，“裂”音“來”上聲。“唻”“扌來”都為“裂”的方言字，而“睞”則是同音（異調(diào)）字。從與嘴巴有關來說，“唻”字從“口”最為恰當;因?qū)賱幼?，所以從手作“扌來”亦可理?“睞”字較為常見，另有其義，且從“目”旁，不應用此字。慶大抄本的抄寫者可能以“唻”字為方言字而寫其正字“裂”。“既”字表示既然，后文是推論，所以于此處表義更明確。盛本是。“宵”與“宿”雖然意義可通，但此段韻字為“瞅口手○狗”，應押ou韻，且為上聲，“宵”字顯然不入韻，非?！八蕖狈窖裕òㄆ胀ㄔ挘┮簟靶恪鄙下?，與曲律十分吻合。盛本非。關于“矁”和“你”，參見上文討論。

21.你么望著那個親，俺可知道妙不妙。你仔想想你當初，蛇鉆窟癃蛇知道。

鄒本：“么”作“雖”，“鉆”后有“的”，“癃”作“籠”。

蒲本：“癃”作“窿”，余同鄒本。

閨艷：“么”作“嗎”，“個”作“樁（樁）”，“鉆”后有“的”，“癃”作“窿”。

按：關于“么”，盛本注：“慶大抄本作‘雖字?！薄懊础薄半m”兩字在此處均可通，不過“么”字讀輕聲，似不如“雖”字可獨占一個音節(jié)的長度為佳。加“的”字后語法結(jié)構更清楚，不過唱詞中不加亦可?！翱唏苯褚话銓懽鳌翱吡?，用“疒”旁的“癃”似不宜。當然，鄒本寫作“籠”也是別字而已。查《聊齋俚曲集》中，窟窿除僅見于《琴瑟樂》中的“窟籠”（窟癃）之外，一般寫作“窟窿”，也寫作“窟竉”，后者見于《增補幸云曲》第八回：“接過來耀眼明，掌柜的唬一驚，這個人不是小百姓。不然是個真強盜，寶藏庫里剜窟竉，或是短了天朝的貢?！敝劣凇皹丁弊?，用作事情的量詞應該比“個”更準確，不過為了調(diào)整平仄用“個”也屬可能。

22.帶笑帶玩，帶笑帶玩：姑娘這兩日不耐煩。不如早送回，省的他兩下埋怨。

鄒本：“埋”作“里”。

蒲本：同鄒本。

閨艷：“玩”作“頑”，無“埋”字。

按：這里的“怨”即埋怨的意思，因此寫作“埋怨”在意義上也沒有問題。不過，從韻律上說，若照盛本，則該句的音步是：省的│他│兩下│埋怨。若照鄒本，則是：省的│他│兩下里（讀輕聲）│怨。從其他【陜西調(diào)】的末句來看，多數(shù)是“2字（虛字讀輕聲，可計可不計）│1字”的音步安排，如：一頭│臥，庚帖│罷，心坎上│悶，忘了│飯，從頭│換，或是“1字v2字”，如：心│焦躁，送│插戴，極│標致，心│撩亂，腮│邊掉，而沒有這種“2字│2字”的形式。因此，應以鄒本為是?！袄铩弊秩纭堕|艷》去掉亦可，不過今方言一般說“兩下里”，加“里”更順當一些。疑本作“兩下里”，抄寫時因為后面有“怨”而改“里”為“埋”。

23.一遭一遭瑣碎人，想是拿著俺當聘纂。

鄒本：“瑣”作“琑”。

蒲本：同盛本。

閨艷：“瑣”如字，后句作“想是拿著奴聘纂”。

按：“瑣碎”本指細小而繁多，用作動詞指煩擾、給人添麻煩?！艾R”是“瑣”的異體。蒲松齡聊齋俚曲中，既用“瑣碎”，也用過“琑碎”，如《蓬萊曲》第六回：“就是那韻哥淘氣，不教他琑碎親娘。”區(qū)別只在于“瑣”字更常見，“琑”字相對少見。兩字均可。

24.本等知道他心急，故意展致全不理。不脫衣裳不摘頭，叫聲丫頭拿茶吃。急的他仔跳鉆鉆，扭著頭兒我偷眼喜。

鄒本：兩“急”字均作“極”，“意”作“作”，“展”作“張”，“眼”作“歡”。

蒲本：“急”如字，“意”作“做”，余同鄒本。

閨艷：“急”如字，“意”作“做”，“鉆鉆”作“瑣瑣”，無“我”字，“眼”如字。

按：聊齋俚曲中表示著急義的“急”一般寫作“急”，但也寫作“極”，如《翻魘殃》第三回：“徐氏見姜娘子極的抓耳撓腮的，就知道不該他事?！币虼藘勺志??！罢怪隆辈辉敽我猓匆娪杏谜?，聊齋俚曲中亦未見;“張致”則是常用詞，如《金瓶梅》《水滸傳》、聊齋俚曲中都有用例。因此，我們傾向于依鄒本、蒲本作“張致”。不過《漢語大詞典》釋“張致”有名詞和動詞兩種用法，名詞義為模樣、樣子，動詞義為裝腔作勢、裝模作樣。若是“故意”，則“張致”是動詞;若是“故作”，則“張致”是名詞。兩者并通?！巴笛邸笔侵浮巴低档馗Q看”，“偷眼喜”可理解為“偷眼窺看而心里歡喜”。若“偷歡喜”只有暗暗心中歡喜的意思，無“偷看”的行為。前面說“扭著頭”，應是扭向側(cè)面，“偷眼喜”似指盡管不正面相對，但還是忍不住斜眼偷看丈夫急切的神情而暗暗得意?！疤@鉆”和“跳瑣瑣”今方言均不說，不知孰是。有“我”字可更清楚地說明“扭頭”和“偷喜”的動作者是“我”不是“他”，不過沒有亦可。

25.不覺低聲笑吟吟，喘絲絲的身子扭。他問我自在不自在，擺著頭兒扭一扭。

鄒本：“扭一扭”作“摟上一摟”。

蒲本：同鄒本。

閨艷：“扭一扭”作“摟一摟”。

按：此段為【淄口令打×】，押上聲韻，“扭”與“摟”均可入韻。但從意義看，頭已經(jīng)是“擺著”（搖晃著）了，又說“扭一扭”語義重復;況且，上一韻句剛用了“扭”字為韻，這里又用“扭”字入韻，同字為韻，可謂犯了押韻的大忌。當以鄒本、蒲本為是。有無“上”字均可。此處是描寫新婚夫妻小別后敦倫，丈夫問妻子是否愉悅，妻子出于傳統(tǒng)禮教觀念而搖頭表示否定以掩飾自己，但雙臂（身體）卻情不自禁（或有意地）摟緊丈夫，身體出賣了真情或故意用身體語言表達真情。可見，“摟（上）一摟”情味更深。此句在高珩跋文（或稱《原評》）中曾經(jīng)作為“妖態(tài)橫溢、如畫如話之句”的兩個例句之一來引用，評為“嘔心吐血而后得之，不可以尋?？陬^語，草草讀下，浪擲作者之苦心也”。因此，斷斷不是“扭一扭”。

26.一段春嬌，一段春嬌，風流夜夜與朝朝。趁著好光陰，休負人年少。有福難消，有福難消，百樣的恩情難畫描。

鄒本：兩“難”字均作“誰”。

蒲本：同盛本。

閨艷：兩“難”字如字。

按：“難消”意頗難解?！跋庇邢拖埽ㄏ碛茫﹥煞N意思。若用消除義，“有福難消”，“?！本鸵话闳藖碚f似不應為希望消除的對象。若用享用義，“有福”而難以享用，也與上下文意不合——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夜夜風流”“百樣恩情”，正是揮霍風流的時候，何來之“難”？若為“誰”字，則“有福誰消”為春風得意之詞：有誰能如此享受青春風流之福？意即唯我們年少夫妻消得。此種用法正如元代文學家劉秉忠《永遇樂》詞：“山谷家風，蕭閑情味，只君能識;會友論文，哦詩遣興，此樂誰消得？”（《藏春集》卷五）前三句用肯定形式說“只君能識”，后三句用反問形式說“誰消得”，將反問句改為陳述句就是：“此樂唯我們消得”。因此，鄒本為勝。

27.好月初圓，新筒傾幾盞，好花初開，奇書讀一卷。打油歌兒將消遣，就里情無限。留著待知音，不愛俗人看。須知道識貨的，他另是一雙眼。

鄒本：“消”作“無”。

蒲本：同鄒本。

閨艷：“消”作“興”。

按：“將無遣”似不可解?！盁o遣”非詞;若以“將”作介詞解，“無”作為“遣”的對象亦無法理解。“消遣”是詞，不過“將消遣”意義仍不易懂。“打油歌兒”顯然是作者對《琴瑟樂》的謙稱，而“將”字盡管義項很多（《漢語大詞典》不計通假用法即有40多項），但無一義于此處能順妥無礙。換作“興”字，則文從字順，“將興遣”就是“用《琴瑟樂》來把興致、興味釋放出來”。此外，“興”字繁體作“興”，“無”字繁體作“無”，兩者有幾分形似，書寫中“興”訛為“無”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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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