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相雨

摘要：《陸判》描寫了陸判為朱爾旦“剖腹換心”、為朱爾旦的妻子“割頭換頭”的故事?！捌矢埂钡墓适伦钤绯霈F(xiàn)于《后漢書·華佗傳》，“洗腸”的故事最早出現(xiàn)于《舊五代史·王仁裕傳》?！段饔斡洝贰斗馍裱萘x》中都出現(xiàn)了“剖腹剜心”的故事，《醒世姻緣傳》中出現(xiàn)了“剖腹換心”的故事，但是比較簡單。對《陸判》中“剖腹換心”情節(jié)影響最大的作品，當(dāng)屬徐芳的《換心記》?！案铑^換頭”的故事最早來源于《幽明錄·賈弼之》，《夷堅志·孫鬼腦》也有相似的記載?！段饔斡洝分械膶O悟空、《封神演義》中的申公豹，都曾經(jīng)有過“砍頭”的表演。與《陸判》中“割頭換頭”故事比較接近的，是王晫《今世說》中周啟雋的故事?！蛾懪小方梃b了此前文學(xué)作品中的相關(guān)構(gòu)思，但是又進行了自己的加工和改造，它突出了“剖腹換心”“割頭換頭”的因果關(guān)系，把原本純粹獵奇的事件，升華為冥間的判官與人間朋友的真摯友誼?！蛾懪小吩谛路f怪異的故事背后，寄托了對真摯友情的呼喚，對跨越生死的舐犢之情的贊美，對于科舉的期待和“命運天定”的不甘。

關(guān)鍵詞：陸判;蒲松齡;文學(xué)淵源;文學(xué)意蘊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陸判》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一篇作品。權(quán)威的文學(xué)史或小說史對該作品大多不置一詞 ① ，但是它卻受到普通民眾的歡迎，曾經(jīng)被改編成戲曲、電影、電視劇等 ② 。那么，該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何在？為什么人們要不斷地對其改編呢？

一、《陸判》的文學(xué)淵源

《陸判》主要描寫了兩方面的故事，一是陰司陸判官為書生朱爾旦“剖腹換心”、為朱爾旦的妻子“割頭換頭”的故事 ③，一是朱爾旦死后繼續(xù)撫養(yǎng)、教育兒子的故事?！捌矢箵Q心”“割頭換頭”的故事，情節(jié)新穎奇異，想象大膽豐富，對于普通的民眾具有很強的吸引力，這也成為后世的戲曲、電影、電視劇改編的重點?！捌矢箵Q心”的故事在現(xiàn)代的醫(yī)療條件下，已經(jīng)能夠?qū)崿F(xiàn);“割頭換頭”的故事在今天仍然未能實現(xiàn)。不過，從小說發(fā)展史上來看，“剖腹換心”“割頭換頭”故事的出現(xiàn)又不是偶然的，而是有著深厚的文學(xué)淵源和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 ④ 。

（一）“剖腹換心”故事的文學(xué)淵源

“換心”的故事雖然出現(xiàn)較晚，但是“剖腹”的故事出現(xiàn)得較早。

據(jù)《后漢書·華佗傳》記載，華佗給人治病時，“若疾發(fā)結(jié)于內(nèi)，針?biāo)幩荒芗罢?，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無所覺，因刳破腹背，抽割積聚。若在腸胃，則斷截湔洗，除去疾穢，既而縫合，傅以神膏，四五日創(chuàng)愈，一月之間皆平復(fù)。” [1]2736華佗利用麻醉技術(shù)，已經(jīng)能夠進行比較復(fù)雜的外科手術(shù)，對病人“剖腹洗腸”，并且手術(shù)的療效也很好。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的“剖腹”情節(jié)，大多是以這種現(xiàn)實的醫(yī)術(shù)作為描寫基礎(chǔ)的。

《舊五代史·王仁裕傳》記載，王仁?！吧俟?，不從師訓(xùn)，年二十五，方有意就學(xué)。一夕夢剖其腸胃，引西江水以浣之，又睹水中砂石，皆有篆文，因取而吞之。及寤，心意豁然，自是資性絕高” [2]1689。這里沒有說明為王仁?！捌势淠c胃，引西江水浣之”者是誰，但是“剖腹”的效果是很明顯的，王仁裕從此“心意豁然，自是資性絕高”，變得更加聰明了。筆者認(rèn)為，《舊五代史》關(guān)于王仁裕的這一記載，明顯帶有傳說的成分。王仁裕少年的時候沒有從師學(xué)習(xí)，后來卻“有詩萬余首，勒成百卷，目之曰《西江集》” [2]1690，也就難怪人們會有這樣的傳說了。

從今天的觀點來看，華佗用剖腹洗腸胃來治病，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王仁裕被剖腹洗腸胃后變得更加聰明，其依據(jù)則比較缺乏。

在《搜神后記》中，也出現(xiàn)了“剖腹”的故事?；笢卦?jīng)見到一尼姑，“裸身揮刀，破腹出臟，斷截身首，支分臠切”。尼姑的“破腹出臟”“斷首截身”，是在警告桓溫，“若逐凌君上，形當(dāng)如之”。[3]447

在《西游記》中，孫悟空在車遲國與鹿力大仙比賽“剖腹剜心”，“那劊子手將一條繩套在他膊項上，一條繩札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著肚皮下一割，搠個窟窿。這行者雙手爬開肚腹，拿出腸臟來，一條條理彀多時，依然安在里面。照舊盤曲，捻著肚皮，吹口仙氣，叫‘長！，依然長合”（第四十六）;當(dāng)鹿力大仙也“拿出肝腸，用手理弄”時，孫悟空把一根毫毛變成餓鷹，“展開翅爪，颼的把他五臟心肝，盡情抓去，不知飛向何方受用” [4]600，鹿力大仙就倒地而死?！段饔斡洝返谄呤呕?，比丘國國王受了妖怪的蠱惑，要唐僧的心肝作藥引子，孫悟空變化成唐僧，“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腹皮剖開，那里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他還將這些心“一個個撿開與眾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4]1006-1007

可以看出，《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剖腹剜心”，對他的身體沒有什么傷害，這主要是由于孫悟空的法力高強。鹿力大仙就因這一危險行為而死去。

《封神演義》中的商紂王，聽信了雉雞精胡喜媚的妖言，要用比干的“玲瓏七竅之心”給妲己治病，比干說：“心者一身之主，隱于肺內(nèi)，坐六葉兩耳之中，百惡無侵，一侵即死?！?[5]第二十六回173雖然比干事前吃了姜子牙的符藥，但是他被剜心后，還是很快就死了。

《西游記》《封神演義》中只提到了“剖腹剜心”，還未涉及“剖腹換心”。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來說，“剖腹換心”的難度更大。

《醒世姻緣傳》第四十四回“夢換心方成惡婦 聽撒帳早是癡郎”，薛素姐在結(jié)婚前夜，夢到被換心，“我夢見一個人，象兇神似的，一只手提著個心，一只手拿著把刀，望著我說：‘你明日待往他家去呀，用不著這好心了，還換給你這心去。把我胸膛割開，換了我的心去了” [6]576。換心之后的薛素姐，見到狄希陳就像見到仇人一樣，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折磨他，狄希陳也因此遭遇了無數(shù)的家庭暴力。薛素姐夢到被人“剖腹換心”，但是為她“剖腹換心”者是誰，小說并沒有交待。

筆者認(rèn)為，對《陸判》中“剖腹換心”情節(jié)影響最大的作品，當(dāng)屬徐芳的《換心記》。兩篇作品的相似之處在于：

首先，換心的原因相似。《換心記》中的主人公幼年讀書時，較為魯鈍，“咿唔十?dāng)?shù)載尋常書卷，都不能辨句讀”，以致于他的父親“意且撲殺之，而以產(chǎn)施僧寺，作終老計”;《陸判》中的朱爾旦也“素鈍”，陸判認(rèn)為他“君之毛竅塞耳”，因此他從陰間找了一顆“慧心”給他換上 [7]142-145。

其次，換心的結(jié)果相似?！稉Q心記》中的書生換心后，變得非常聰明，“自是敏穎大著，不數(shù)歲，補邑諸生;又?jǐn)?shù)歲，聯(lián)捷成進士” [8]286?！蛾懪小分械闹鞝柕Q心后，“文思大進，過眼不忘”，后來“秋闈果中經(jīng)元”。

當(dāng)然，兩者也有很大的不同?！稉Q心記》中的換心行為，是在書生睡夢之中進行的，“見有金甲神擁巨斧，排闥入，捽其胸，劈之，抉其心出，又別取一心納之，大驚而寤”;《陸判》中的換心行為，是在朱爾旦清醒的時候進行的，“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另外，《換心記》中的金甲神為什么給書生換心，在作品中未作解釋;《陸判》中陸判給朱爾旦換心的目的，是為了幫助自己的朋友，滿足朋友在科舉方面的愿望。

蒲松齡的《陸判》有可能借鑒了徐芳《換心記》的某些構(gòu)思，但是又進行了自己的加工和改造，它突出了換心的因果關(guān)系，把原本純粹獵奇的事件，升華為冥間的判官與人間的朋友的真摯的友誼。

（二）“割頭換頭”故事的文學(xué)淵源

從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角度來說，“割頭換頭”要比“剖腹換心”困難多了，因為大腦是人的神經(jīng)中樞，頭頸部的肌肉連接比較容易，頭頸部的神經(jīng)連接則比較困難。但是，在古代小說中，“割頭換頭”似乎比“剖腹換心”還要容易一些——“割頭換頭”只是一個人的面貌發(fā)生變化，“剖腹換心”則會引起性格的變化。古代小說中的“割頭換頭”，有點類似于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整容?！皳Q頭”的情節(jié)，在劉義慶的《幽明錄》中，就已出現(xiàn)：

河?xùn)|賈弼之，小名翳兒，具諳究世譜。義熙中，為瑯琊府參軍。夜夢有一人，面戲皰，甚多須，大鼻目閑目，請之曰：“愛君之貌，欲易頭，可乎？”弼曰：“人各有頭面，豈容此理！”明晝又夢，意甚惡之。乃于夢中許易。明朝起，自不覺，而人悉驚走藏。云：“那漢何處來？”瑯邪王大驚，遣傳教呼視，弼到瑯邪，遙見起還內(nèi)。弼取鏡自看，方知怪異。因還家，家人悉驚入內(nèi)，婦女走藏，云：“那得異男子？”弼坐自陳說良久，并遣人至府檢問，方信。后能半面啼，半面笑，兩足、手、口各捉一筆，俱書，辭意皆美。此為異也，馀并如先。俄而安帝崩，恭帝立。[9] 《賈弼之》718

在這則故事中，賈弼之夢中遇到一個丑陋的人，要與其換頭，一開始他沒有答應(yīng)，后來經(jīng)不住那人的再三請求，就在夢中答應(yīng)了，結(jié)果醒來后容貌大變，連他的上司、家人都不認(rèn)識他了。但是，換頭之后，他的思想、意識并沒有改變，“弼坐自陳說良久”，可見他還是他，性格、思想沒有變化。至于那個丑陋的人為什么要與他換頭，通過什么方式完成的換頭，則沒有交待。

洪邁的《夷堅志》中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

眉山人孫斯文，文懿公抃曾孫也，生而美風(fēng)姿。嘗謁成都靈顯王廟，視夫人塑象端麗，心慕之。私自言曰：“得妻如是，樂哉！”是夕還舍，夢人持鋸截其頭，別以一頭綴項上。覺而摸索其貌，大駭。取燭自照，呼妻視之，妻驚怖即死。紹興二十八年，斯文至臨安，予屢見之于景靈行香處，丑狀駭人，面絕大，深目倨鼻，厚唇廣舌，鬢發(fā)鬅鬙如蠆。每啖物時，伸舌捲取，咀嚼如風(fēng)雨聲，赫然一土偶判官也。[10]393

孫斯文“生而美風(fēng)姿”，因為對靈顯王夫人不恭，受到了懲罰，“夢人持鋸截其頭，別以一頭綴項上”。他夢醒后，容貌就變得奇丑無比，“丑狀駭人，面絕大，深目倨鼻，厚唇廣舌”，“赫然一土偶判官也”，他的妻子也被嚇?biāo)馈?/p>

賈弼之、孫斯文都是在夢中，被人莫名其妙地?fù)Q上了丑陋的頭顱。賈弼之被人換頭是因為他長得英俊，孫斯文被換頭則是神靈對他的懲戒。不過，這兩篇作品中都沒有涉及換頭的危險性。

《西游記》第四十六回中，孫悟空與虎力大仙比試砍頭。孫悟空的頭被砍掉后，“又被劊子手一腳踢了去，好似滾西瓜一般，滾有三四十步遠(yuǎn)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聽得肚里叫聲：‘頭來！?！碑?dāng)孫悟空的頭被土地神祇按住后，“行者又叫聲：‘頭來！那頭一似生根，莫想得動。行者心焦，捻著拳，掙了一掙，將捆的繩子就皆掙斷，喝聲：‘長！颼的腔子內(nèi)長出一個頭來?！睂O悟空砍頭后，能夠再長出一個頭來，而且新長出來的頭“卻也長得完全，截疤兒也沒些兒”?？墒?，虎力大仙的頭被砍掉后，被黃狗丟到御水河，結(jié)果他“腔子中，骨都都紅光迸出” [4]598-599，很快就死去。

《封神演義》中的申公豹，也曾經(jīng)“執(zhí)劍在手，左手提住青絲，右手將劍一刎，把頭割將下來，其身不倒，復(fù)將頭望空中一擲，那顆頭盤盤旋旋，只管上去了”（第三十七回），姜子牙差點相信了他的法術(shù)。南極仙翁說，這只是幻術(shù)，“只用一時三刻，其頭不到頸上，自然冒血而死”。后來，“白鶴童子把嘴一張，放下申公豹的頭落將下來。不意落忙了，把臉落的朝著脊背。申公豹忙把手端著耳朵一磨，才磨正了” [5]241-242。可見，砍頭、換頭之事，還是非常危險的。一旦失誤，就會危及性命。

與《陸判》中“割頭換頭”故事比較接近的，是王晫《今世說》中周啟雋的故事。

周啟雋“年三十二，猶困童子試。偕其父荊南旅宿南城外倉橋側(cè)，夢中見一雉冠絳衣人，右手操刀，左手提一人頭，須髯如戟。至榻前，易頭去，以手所提頭函其頸。周大驚，持父足疾呼。及舉手摩之，頭如故，凜凜者累日。未幾，顴漸高，兩頤骨漸豐，須鬑鬑然日益長”。當(dāng)然，周啟雋在夢中被人換了頭顱，為他換頭的“雉冠絳衣人”，應(yīng)該屬于神仙一類的人;后來他又夢到一金甲人“抽所佩刀啟周腹，出滌其臟腑而復(fù)納之”。從此以后，他“文學(xué)日進。歷試兩闈皆獲售，歷官侍講學(xué)士” [11]154。

該故事開始將“割頭換頭”和“剖腹換心”兩件事情融合在一起來寫，金甲人雖然沒有為他換心，但是“出滌其臟腑而復(fù)納之”，其效果應(yīng)該與換心相似。換頭前，他的“顴未高，兩頤逼而禿，面有槁色”，人們嘲笑他的面相為“黃冠相”;換頭以后，他的“顴漸高，兩頤骨漸豐”。而面相的改變，意味著人生命運的改變;周啟雋的“文學(xué)日進”，應(yīng)是“滌其臟腑”的結(jié)果。這種把換頭和換心結(jié)合在一起的寫法，對于《陸判》的構(gòu)思可能有著一定的影響。

《陸判》中的“換頭”描寫與以前的文學(xué)作品又有不同，在《幽明錄·賈弼之》和《夷堅志·孫鬼腦》中，賈弼之和孫鬼腦被人換頭都是在睡夢之中，一覺醒來以后，自己英俊的頭顱已經(jīng)被換成丑陋的頭顱?！蛾懪小分械膿Q頭描寫則是朱爾旦親眼所見，而且親自參加了，“陸以頭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后按捺”。與賈弼之和孫鬼腦相似的是，朱爾旦的妻子被換頭時仍然在睡夢之中，她醒后“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夫人引境自照，錯愕不能自解”。與賈弼之和孫鬼腦不同的是，朱爾旦的妻子是被換了一個更加漂亮的頭顱，“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還有一點不同是，賈弼之和孫鬼腦都被換成了陌生人的頭顱，沒有辦法找到該頭顱的原主人;朱爾旦妻子的頭，被換成了吳侍御女兒的頭，朱爾旦因此攤上起了一場人命官司，若不是陸判的幫助，恐怕難逃牢獄之災(zāi)。

《西游記》《封神演義》中的“割頭”游戲，都比較危險，稍不小心，就會喪命;《陸判》中的換頭故事，卻沒有任何的危險性。朱爾旦親眼看著陸判把自己妻子的頭割下來，但是他并未擔(dān)心妻子會因此死去。這里，朱爾旦表現(xiàn)出對于陸判的高度信任。如果沒有這種信任，換頭的行為是不可能成功的。

二、《陸判》的文學(xué)意蘊

從表面來看，《陸判》只是講述了一個新穎怪異的故事，但是仔細(xì)品讀全文，會發(fā)現(xiàn)該文其實是有深刻“寄托”的。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對真摯友情的呼喚

日常生活中，兩個人是否能夠成為朋友，往往不在于交往時間的長短，而在于兩人的情趣是否相投。朱爾旦與陸判成為朋友，是很偶然的。朱爾旦為了向朋友證明自己的膽氣，夜間把十王殿“綠面赤須，貌尤獰惡”的判官的塑像背到了宴會上，并開玩笑般地邀請他，“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幸勿為畛畦”。結(jié)果，第二天晚上，陸判就去找朱爾旦喝酒，“夜偶暇，敬踐達(dá)人之約”。陸判與朱爾旦成為朋友，首先是因為兩人有共同的愛好——喝酒;其次，兩人的性格相似。朱爾旦“性豪放”，大膽邀請陸判去家中喝酒;陸判也毫不客氣，欣然赴約。朱爾旦見到陸判后，也很熱情，“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爇火”;雖然朱爾旦的妻子“大駭，戒勿出”，但是朱爾旦沒有聽從妻子的勸告，“立俟治具以出”。陸判也很豪放，當(dāng)朱爾旦不勝酒力，“遂不覺玉山傾頹，伏幾醺睡”時，陸判獨自喝完酒后，悄然離開?？梢?，陸判和朱爾旦兩人都性格豪放，不拘小節(jié)。因此，兩人能夠很快成為要好的朋友，“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這里，朱爾旦沒有因為陸判是鬼對其心存畏懼，也沒有擔(dān)心陸判會傷害自己，他把陸判當(dāng)作陽世的朋友一樣對待，表現(xiàn)出對朋友的高度信任。

陸判對朱爾旦也很坦誠，當(dāng)朱爾旦把自己的八股文給陸判看時，“陸輒紅勒之，都言不佳”。陸判認(rèn)為朱爾旦的文章寫得不好，是因為他不夠聰明，“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因此他在陰司，找到一枚“慧心”給朱爾旦換上，“于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shù)”。從陸判“留此以補闕數(shù)”來看，陰司對于“人心”還是有嚴(yán)格管理的;陸判給朱爾旦換心，其實也是擔(dān)著風(fēng)險的，否則他大可以把朱爾旦換下來的心扔掉。后來，陸判又答應(yīng)了朱爾旦為其妻子換頭的請求，滿足了朱爾旦作為男人的虛榮心。當(dāng)然，陸判給朱爾旦的妻子換頭，并沒有征得朱爾旦妻子的同意。從朱爾旦妻子換頭后的反映來看，她對自己的新容貌應(yīng)該還是比較滿意的 ① 。

朱爾旦死后，仍然得到陸判的幫助和照顧，“陸判薦我督案務(wù)，授有官爵，亦無所苦”;兩人仍舊在一起飲酒，“但聞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朱爾旦與陸判之間生死不渝的友誼，是值得稱道和敬佩的。朱爾旦周圍的朋友們，雖然也想結(jié)識陸判，但是他們見到陸判后，一個個變得“茫乎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筆者認(rèn)為，《陸判》對于友誼的歌頌，寄托了常年在外坐館的蒲松齡對于真摯友情的呼喚。

（二）跨越生死的舐犢之情

《陸判》的后半部分重點描寫的是朱爾旦死后的情況，其內(nèi)容與陸判的關(guān)系已不太緊密。朱爾旦死后，魂返家中，“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他告訴妻子：“我誠鬼，不異生時。慮爾孤兒寡母，殊戀戀耳。”朱爾旦雖然死了，但是放心不下妻子和剛剛五歲的兒子。他的鬼魂回家，一方面“家中事就便經(jīng)紀(jì)”，一方面親自“燈下教讀”，以致于兒子到十五歲的時候，“竟不知無父也”。

當(dāng)兒子考中秀才以后，朱爾旦“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后來，朱爾旦被任命為“華山卿”，他臨行前囑咐兒子：“好為人，勿墮父業(yè)。十年后一相見耳。”朱爾旦所謂的“父業(yè)”，自然是指讀書仕進的道路。朱爾旦雖然經(jīng)陸判換了慧心，但是他生前始終未考中進士，這是他心中永遠(yuǎn)的痛，因此他要求兒子好好讀書，以實現(xiàn)自己的夙愿。后來，他的兒子果然考中了進士。朱爾旦再次與兒子相遇時，稱贊說：“官聲好，我目暝矣?！毕Ｍ麅鹤佑谐鱿ⅲ@也是天下每一個父親的共同期待。

朱爾旦在兒子年幼時，教其讀書;兒子長大后，囑其好好做官，反映出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的舐犢之情。因此，已經(jīng)死去的朱爾旦，對兒子的教育、關(guān)心、照顧并沒有減少。但是，朱爾旦以鬼魂的形式來照顧兒子，又反映了諸多現(xiàn)實的無奈和酸辛，令人感嘆噓唏。天下有多少父親，想要盡到自己的責(zé)任而不能。

在朱爾旦的身上，寄托了蒲松齡自己的人身遭際與人生思考。蒲松齡為了養(yǎng)家糊口，多年在外教別人家的孩子讀書，卻不能在家教自己的孩子，他感慨說“我為糊口蕓人田，任爾嬌惰實堪憐。幾時能儲十石粟，與爾共讀蓬窗前” [12] 《子笏》174。蒲松齡通過《陸判》的故事，含蓄地表達(dá)了自己不能在家照顧孩子、教育孩子的愧疚之情。

（三）對于科舉的期待和“命運天定”的不甘

朱爾旦出場時，是一名書生，“學(xué)雖篤，尚未知名”;朱爾旦被換心后，變得非常聰明。如果一切正常，朱爾旦在科舉仕途上應(yīng)該一帆風(fēng)順，但是陸判告訴他，“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xiāng)、科而已”。果然，朱爾旦考中舉人以后，“三入禮闈，皆以場規(guī)被放。于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始終未能考中進士。陸判的所謂“君福薄”，就是指他的命運不濟?！读凝S志異·葉生》的葉生，雖然有滿腹才華，但是科舉也很不順利，他感慨“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也” [7]84-85?！读凝S志異·司文郎》中的書生王平子，“俄以場規(guī)被黜，王尚無言;宋大哭，不能止”，宋生認(rèn)為“其命也夫，其命也夫” [7]1101。朱爾旦、葉生、王平子在科舉上的失敗，都是由于他們的“命運”不好，而不是他們的文章不好。

這也是蒲松齡對自己一生命運的反思。蒲松齡十九歲以縣、府、道三個第一考中秀才后，始終未能考中舉人或進士。朱爾旦、王平子都是以違反“場規(guī)”被黜落，蒲松齡也是如此。他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鄉(xiāng)試時，以“闈中越幅被黜”;康熙二十九年（1690）鄉(xiāng)試時，“時主司已擬元，二場因故被黜” [13]35，41。蒲松齡認(rèn)為自己不能考中舉人、進士，也是由于自己的“福薄”，是自己的“命”不好 ① 。這是非常沉痛而又無可奈何的感嘆。朱爾旦死后，他的兒子在二十五歲考中進士，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朱爾旦的人生遺憾。蒲松齡的四個兒子及長孫，在他生前，都沒能考中舉人或進士 [14]244-262。與朱爾旦比較起來，蒲松齡科舉上的遺憾，到死也未能彌補。

陰司判官是掌管人的生死與命運的，朱爾旦雖然有陸判這樣的好朋友，但是陸判既不能使朱爾旦考中進士，也不能使他免于死亡。陸判認(rèn)為“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但是世俗中人，又有誰能夠如此達(dá)觀呢？因此，筆者認(rèn)為，蒲松齡在朱爾旦身上寄托了自己對于科舉的期待和不甘于命運擺布的掙扎。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稱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筆者認(rèn)為，《陸判》也是蒲松齡的“孤憤”之作，不過這種“孤憤”隱藏在“剖腹換心”“割頭換頭”的故事背后，人們往往沉迷于其紛怪陸離的表面故事，而對故事背后的文學(xué)意蘊挖掘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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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劉義慶.幽明錄[M]？蛐？蛐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0]洪邁.《夷堅丙志》卷四《孫鬼腦》[M]？蛐？蛐洪邁.夷堅志.何卓，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

[11]王晫.今世說[M]？蛐？蛐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清代筆記小說大觀.陳大康，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2]蒲松齡.《蒲松齡全集》第二冊《聊齋詩集》[M].盛偉，編校.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8.

[13]路大荒.蒲松齡年譜[M].濟南：齊魯書社，1980.

[14]袁世碩.蒲松齡與其諸子及冢孫[M]？蛐？蛐袁世碩.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濟南：齊魯書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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