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怡情
(北京清華同衡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北京 100192)
1990年7月至9月,木霽弘、陳保亞、徐涌濤、王曉松、李林、李旭6人徒步對位于滇川藏3省的橫斷山脈的古道進行考察。“考察的結果是,這些馬幫古道賴以維持的最重要物質是茶,最重要的運輸工具是馬,于是把這些馬幫古道命名為茶馬古道”[1]?!安桉R古道”一經提出,立刻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反響,并帶動了一系列相關的研究和討論。以社會學、語言學為背景的學者將“茶馬古道”理解為“分布在民族種類最多,最復雜的滇、川、藏及東南亞和印度文化圈上”的文化傳播與交流的通道[2]。認為其“生動地展現(xiàn)了藏彝走廊物品流動的特征”,以及“民族關系史中‘禮’和‘戎’這兩種往來方式”[3]。這類研究中通常認為:茶馬古道是在鹽道、民間道路等基礎上形成,由茶馬貿易激活而逐漸發(fā)展起來的交通網絡;還有一些學者認為:“茶馬古道”是“古代中央政府用農區(qū)之茶換取牧區(qū)之馬的茶馬互市的道路”[4],因而研究重點在四川和甘青地區(qū)官方茶馬互市的路線,時間則從唐晚期吐蕃形成飲茶風俗直至清中后期廢除茶馬互市[5]。這些觀點都與學者的專業(yè)背景、研究范圍、調查區(qū)域有關,使得學界對于茶馬古道涉及地域、具體線路、貿易內容和影響范圍都有不盡相同的解讀。
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茶馬古道”研究經過學者們20多年的探索研究,2010年在云南普洱發(fā)布《關于保護茶馬古道文化遺產的普洱共識》,2011年在四川雅安發(fā)布《茶馬古道雅安共識》。2013年茶馬古道列入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標志著茶馬古道作為文化遺產納入到國家文物保護管理體系。經過第七批國保申報工作,茶馬古道也完成了從概念到文物的落地。茶馬古道國保簡介的表述是:“茶馬古道是唐宋以來漢、藏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之間進行商貿往來的重要商道。它以茶馬互市為主要內容,以馬幫為主要運輸方式,是我國西南地區(qū)具有獨特歷史文化價值的重要線性遺產。茶馬古道主要分布在云南、四川、貴州、西藏、青海和甘肅等省區(qū),此次列入國保單位分布在云南、貴州和四川”①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綜合管理系統(tǒng)www.1271.com.cn.。此描述代表了當時文物保護領域對茶馬古道的認識,也反映了相關學科研究對茶馬古道文化遺產概念的影響。2016年國家文物局設立課題《云貴川茶馬古道管理現(xiàn)狀與保護對策研究》,課題組對列入國保單位的云貴川3省境內的茶馬古道文物遺存進行現(xiàn)狀調查,掌握各地茶馬古道文物保護現(xiàn)狀,并對茶馬古道保護提出管理策略和保護工作建議。在ICOMOS《文化線路憲章》和UNESCO《實施<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 指導下,吸收借鑒歷史學、考古學等學者的研究結論,從中央政府茶馬互市、以茶治邊等國策的角度分析了茶馬古道線路分布和發(fā)展歷史階段劃定;也認同語言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者對茶馬古道文化意義的解析,尊重最早提出“茶馬古道”概念的幾位學者的初衷;基于茶馬古道文物遺存田野調查和歷史文獻整理,對它形成發(fā)展的各種因素進行分析推測后,課題組最終形成了以下觀點。
茶馬古道并非一個歷史概念,歷史上并沒有任何一條以“茶馬古道”命名的歷史道路。它是由后世學者提出的一個文化概念,如李?;舴遥‵erdinand Paul Wilhelm Richthofen)以“絲綢之路”命名歐亞大陸間的古代貿易通道是類似的邏輯,是學者對客觀史實的提煉和總結,目前茶馬古道研究范式仍在建立的過程中。茶馬古道就其本質,是由中國西部不同民族、地區(qū)物資文化交流的需求推動下形成的亞洲陸路交通網絡。它是陸上交通,因為中國西部的自然地理條件使其大部分區(qū)域難以通行水路。定義為交通網絡,是因為它由這些地區(qū)經上千年發(fā)展形成的歷史道路連綴而成,形成了干道、支道、小路等不同等級的道路網絡。它不僅有官方開辟的“官馬大道”,也有著民間商隊走出的通往城鎮(zhèn)、鄉(xiāng)村的小路,像毛細血管一樣維持邊遠地區(qū)人們的生存。這一陸路交通網絡的運輸工具也并不僅限于馬,還包括牛、牦牛、騾、驢、駱駝等畜力和人力,如四川地區(qū)的背夫(圖1)。所以馬幫并不是茶馬古道上唯一的運輸組織方式。
茶馬古道空間范疇分布橫跨中國地勢第一、第二階梯之間和農耕、游牧交錯地帶,將天然存在物產交換互補需求的不同區(qū)域相連接,這些物質包括生命不可或缺的鹽、糧食、藥材,生活物資,如茶葉、皮毛、金屬,還有重要的軍事物資馬匹等。“茶馬古道”雖以“茶馬”為名,但并不以“茶馬互市”來界定,也不僅限于“茶馬貿易”。不僅因為茶馬古道所指向的西部地區(qū)古代道路形成的時間可以追溯至秦漢,唐代已經基本形成各地區(qū)間的主要交通聯(lián)系線路,宋代開始的茶馬互市不過是利用已有道路;也因為不同時期道路開辟和變更的歷史因素極其復雜,政治、軍事、經濟、外交都對其產生影響,絕不僅限于茶馬互市。四川、云南和貴州作為中國最古老的西南茶區(qū)②[晉]傅巽《七誨》“蒲桃,宛柰,齊柿,燕栗,垣陽黃梨,巫山朱桔,南中茶子,西極石蜜?!睆臇|漢起南中是全滇和黔西北、川西南的總稱,說明那時茶已是云貴川地區(qū)著名特產。,其產出的茶葉恰恰是西部游牧地區(qū)各民族喜愛的生活物資,而馬匹作為古代冷兵器時代重要的軍事物資,無疑也是地處中原農業(yè)地區(qū)的中央王朝不可缺少的戰(zhàn)略物資。唐玄宗開元十六年(728年)“吐蕃又請交馬于赤嶺,互市于甘松嶺”,《封氏聞見》記錄“回鶻入朝,大驅名馬,市茶而歸”,可見自唐代始西部牧區(qū)已經以馬來交換中原出產。北宋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在川陜四路推行茶葉專賣以及與西北諸族群實行茶馬互市。茶馬互市、以茶治邊國策的推行以及飲茶風俗的形成③[明]談修《滴露漫錄》“茶之為物,西戎吐蕃,古今皆仰給之。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熱,非茶不解。是山林草木之葉,而關系國家大經?!保栉幕膫鞑砹瞬栀Q易的發(fā)展,茶葉作為高利潤商品確實促進和帶動了農牧區(qū)之間的物資交換,也進一步加強了內地與邊疆之間的聯(lián)系[6]。因此以“茶、馬”作為代表性物資來命名這一陸上交通網絡是恰切的。但不能因此認為茶馬古道就是運輸茶葉的道路,事實上地區(qū)間所有物資運輸都得通過這些道路來完成,也不能只研究運輸茶葉和馬匹的道路。古道及其上的貿易運輸并不會因為茶馬互市政策的取消而消失,只是隨著政策的變化而使得道路線路變化,茶葉貿易不再官辦而由民間自發(fā)組織等。不應當以茶馬互市政策的頒布或取消而作為茶馬古道研究的時間界定,若是如此,就會導致對歷史研究的偏廢,也無法予以完整的歷史圖景的勾勒和認知。
圖1 四川茶葉背夫1910年(來源:美國加州大學網絡檔案;丁樂梅(Edwin J.Dingle)攝)
茶馬古道分布及影響的區(qū)域主要是中國西部,包括了青藏高原、四川盆地、云貴高原,越過喜馬拉雅山脈、橫斷山脈和金沙江—長江、瀾滄江—湄公河、怒江—薩爾溫江等山川河流后,聯(lián)絡起東亞、東南亞、南亞等國,所以茶馬古道的歷史和文化影響絕不僅限于“中國”[7]境內。一是歷史上中國西部地區(qū)有一個逐步納入中央版圖的過程,不能以當代的行政區(qū)劃來限定對歷史的研究。二是這一地區(qū)不僅有自己的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也接受來自內地與南亞、東南亞的影響,并且這些影響是雙向的,而不僅僅是單向的輸入。它所發(fā)揮的作用是中國與其他地區(qū)的緩沖與聯(lián)通,其影響和意義要在更大的空間范疇內考量。根據(jù)研究,茶馬古道向東南(云南—貴州—廣西—廣東)、向南(云南—越南)可與海上絲綢之路聯(lián)系,向北(四川—陜西—甘肅—青?!陆⑾蛭鳎ㄎ鞑亍《取⒏缓梗┛膳c絲綢之路聯(lián)絡。因此茶馬古道是亞洲的跨國陸路通道,通過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納入全球經濟文化交流的網絡。甚至可以認為,茶馬古道交通網絡的形成體現(xiàn)了全球化進程,而茶葉也確實在其中扮演了非常積極而決定性的作用[8]。
由此,課題組得出茶馬古道的基本認識:“茶馬古道”興起于唐宋,延續(xù)元明清3朝直至民國時期,因被近代交通取代而衰落??臻g范圍覆蓋中國云、貴、川、渝、藏、陜、甘、青8省區(qū)市,連接漢、藏、彝、回等多民族文化區(qū)域,延伸并連接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是亞洲境內跨國陸路交通網絡。茶馬古道形成受到了自然與人文的雙重影響,因其所跨越聯(lián)通的區(qū)域自然環(huán)境條件較為殘酷,使其線路具有極強的延續(xù)性;而歷史人文因素可歸納為國家和地方兩種力量、兩個方向(上下、內外)的互動影響。這種互動影響以官方茶馬互市、民間貿易為主要方式(但不限于),加強了中原漢文化主導的內地與少數(shù)民族邊疆地區(qū)的交往,既體現(xiàn)了歷代中央政府對西南地區(qū)治理不斷深入的過程,也體現(xiàn)了西南地區(qū)各民族不斷吸收中華文化,成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9]組成部分的歷史進程。同時,它也是中華文明與南亞、東南亞各族各國構成東方文明的“黏合”區(qū)的重要文化通道。
通過大量工作,課題組認定并繪制完成《茶馬古道總圖》(圖2)和《云南省茶馬古道總圖》(圖3)。云南省茶馬古道線路主體格局呈“十字”結構,從滇南西雙版納北上普洱、大理、麗江、迪慶入藏的滇藏線,其中又可分為從麗江石鼓—迪慶維西—怒江—察隅的滇藏西線和從臨滄至大理—麗江—迪慶入藏的滇藏線的支線—臨大線;和從四川、貴州入滇東,從昭通、曲靖至昆明的川滇線、滇黔線;連接從昆明、楚雄、大理、保山或德宏出境至緬甸并通往東南亞、南亞的滇緬線。南宋向大理國購買馬匹作為安撫手段,西南馬通過云南、貴州至廣西橫山寨交易④《宋史.食貨志》“南渡以來,文、黎、珍、敘、南平、長寧、階和凡八場……。其他諸蕃馬多駑,大率皆以互市為利,宋朝曲示懷遠之恩,亦以是羈縻之。”;但并不以茶易馬,而是以馬匹換取內地的書籍、紡織品、瓷器等物。清康熙平西王吳三桂為叛亂囤積軍馬,與達賴喇嘛、干都臺吉“于州地(北勝州,現(xiàn)麗江永勝)五市,以馬易茶”⑤[清]李廷輝篡《滇南志略》。,但為時較短。故此,云南并非宋明兩朝“茶馬互市”的主要區(qū)域,云南省內道路的開通與官方茶馬互市的關系并不延續(xù)、密切。
圖2 茶馬古道總圖(來源:張依玫繪制;bzdt.ch.mnr.gov.cn)
滇藏線是云南茶葉運輸?shù)讲貐^(qū)的主要線路,但滇藏線的開辟不僅僅因為茶葉貿易。唐代吐蕃、南詔與大唐在中國西南互相角力、時分時合,那時云南與西藏之間已經有通道,受限于自然環(huán)境、政治形勢和云南茶葉生產水平,那時還沒有條件進行大規(guī)模茶葉商貿,但滇南的茶葉已經行銷洱海地區(qū)⑥[唐]樊綽《蠻書.云南志》“茶出銀生城界諸山,散收無造法。蒙舍蠻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需考慮到現(xiàn)云南迪慶與四川阿壩、甘孜、西藏昌都同屬康巴藏文化區(qū)域,所以文獻所記“西番之用普茶,始至唐時”⑦[清]檀萃《滇海虞衡志》“普洱古屬銀生府,則西蕃之用普茶,已自唐時。宋人不知,猶于桂林以茶易馬,宜滇馬之不出也?!北仨氄f明的是,對云南而言,西蕃并不僅指西藏,而是泛指所有在其西部的“諸蕃”??赡苤傅氖强祬^(qū)。元代統(tǒng)一西藏、云南,并且廣設站赤,不僅改善了云南省內交通,也加強了云南與西藏的聯(lián)系,這為明代滇茶入藏提供了物質基礎。明代在元代基礎上繼續(xù)推動中央政府對邊疆的治理,官方驛道開辟與衛(wèi)所屯堡制度為滇茶入藏提供了更好的條件。明代云南所產茶葉稱為“普茶”⑧[明]謝肇《滇略》“土庶所用,皆普茶也,蒸而成團,瀹作草氣,差勝飲水耳”。,其產量和銷量都遠超過去。目前,滇茶入藏有更多文獻記載和實物證據(jù)主要集中在清代至民國。雖然滇藏線需跨越橫斷山脈,導致入藏路途不易和滇茶運輸數(shù)量有限;但隨著藏區(qū)適應并喜愛上滇茶風味,因“茶之為利甚博,利嘗至數(shù)倍”,使得云南迪慶、麗江、大理的商幫經營茶葉貿易,藏區(qū)的寺院和貴族也將茶葉作為重要商品,多與云南商幫轉接交易,或少量實力雄厚者直接入滇購茶。故此,滇藏線的開通雖不單純?yōu)榱瞬枞~貿易,但茶葉貿易確實是主要推動因素,茶葉也是藏區(qū)最需要的云南出產商品。滇藏線南端深入到云南主要茶產區(qū)普洱、臨滄、西雙版納等地,其中瀾滄江內的西雙版納、普洱為滇藏主線,而瀾滄江外的臨滄為滇藏支線。清末因為英國逐步占領印度、緬甸,從滇南、滇西直接出境從緬甸走公路、水路、鐵路比翻越橫斷山脈的滇藏線入藏所費時間更短、成本更低,所以民國時期云南茶商又開辟了云南至緬甸、印度至西藏的境外運茶線路[10]。
圖3 云南省茶馬古道總圖(來源:張依玫繪制;bzdt.ch.mnr.gov.cn)
川滇線自古就是云南通過四川與內地聯(lián)系的主要道路,最早可追溯到秦漢開通的五尺道、靈關道,按線路可分為川滇東線、川滇西線。滇黔線成形于明初所辟官道,又分為滇黔北線、滇黔南線。川滇東線是滇茶內銷的主要通道,“清初就已行銷全國,與蒙頂、武夷、六安、龍井并美”⑨[明]方以智《物理小識.飲食類》“普雨茶蒸之成團,西番市之,最能化物,與六安同。”方國瑜《閑話普洱茶》“清初以來,普洱茶大量行銷全國,與蒙頂、武夷、六安、龍井并美。”。遠銷至江南的沱茶,就產自云南,但對于沿海各省只道是四川運來,以為茶名與沱江有關,卻不知道坨(音tuo)乃云南方言,意為“一小塊”。清代普洱茶作為貢茶,其運輸線路是從西雙版納勐臘縣至普洱思茅至昆明,從滇黔線由貴州入內地進京。普洱茶因被海外華僑喜愛,所以也有從普洱或紅河至越南由海路抵香港和東南亞的貿易線路。因它連接海上絲綢之路,考慮到明清兩朝海禁制度,所以它的開通可能晚于19世紀中葉。因此,云南的茶葉貿易也有東向線路,并不僅僅向西銷往藏區(qū)。滇緬線為歷代中國內地和西南邊疆與東南亞、南亞的交往通道,時間可追溯到漢代⑩[漢]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但那僅是民間開辟的通道。漢代設永昌郡實為遙領,官道的開通和維護情況不能過于樂觀,后經南詔、大理統(tǒng)治,元代掃平“永昌以西騰越、蒲驃、阿昌、金齒等未降部族”,才由中央政府統(tǒng)治、開辟官方驛道直至清末。民國期間又有滇緬公路、駝峰航線等汽車、飛機等現(xiàn)代交通線路,可見這條線路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但滇緬線并非茶葉貿易的主要通道,到了清末才開始從此往緬甸走近路運茶至西藏。
綜上所述,云南茶馬古道上的物資運輸及其組織方式以民間馬幫茶葉貿易為主,滇茶貿易同時銷往內地、藏區(qū)和境外,這是云南特殊的地理區(qū)位、地緣政治環(huán)境和物產種類綜合影響而成。若是以官方茶馬互市來定義“茶馬古道”,確實與云南境內承襲日久的主要古道無關。不論是考慮到云南省相關文物已經列入茶馬古道國保單位的客觀情況,還是尊重“茶馬六君子”提出概念之初衷,以及從文化線路遺產理念出發(fā),課題組并不取所謂“狹義”茶馬古道之意即在于此。
瀾滄江中下游流域是云南主要茶產區(qū),清代始有“六大茶山”?清雍正年間修《云南通志》提出“攸樂、革登、倚邦、莽枝、蠻磚、慢撒”6大茶山。之說,全部位于瀾滄江內,當代有“新六大茶山”?“新6大茶山“乃近年來云南普洱茶市場的新提法,具體是哪6座茶山也有不同的排列,有一說是南糯、布朗、勐遮、勐宋、巴達、景邁。除景邁山之外的其余5座都在西雙版納州勐??h。之稱,都在瀾滄江外。從茶葉品質來說,江內江外并不存在明顯高下之分?目前云南普洱茶最受熱捧、售價最高的冰島茶位于臨滄市雙江縣,班章茶位于西雙版納州勐??h,都在瀾滄江外。,實在是因為古代江內茶山不需越過瀾滄江便于運輸,所以出名較早,并作為貢茶主產區(qū)?清《道光云南志鈔》“而六茶山在東南三百里倚邦土弁境,產茶、備土物之貢。”倚邦在現(xiàn)西雙版納州勐臘縣。。景邁山位于普洱市瀾滄縣惠民鎮(zhèn),名列新6大茶山,可知其位于瀾滄江外,也非清代貢茶產區(qū)。關于景邁山茶業(yè)發(fā)展歷史的文獻記載非常少,目前主要依靠口述歷史和現(xiàn)有文物遺存。如樊綽《蠻書》所記“茶出銀生城”只能說明南詔時期銀生節(jié)度所轄區(qū)域?轄區(qū)包括哀勞山和瀾滄江中下游地區(qū),包括今普洱、西雙版納和臨滄絕大部分地區(qū)。有茶葉出產,但不能以此認定景邁山在唐代必有茶葉生產。景邁茶山目前約有1 208 hm2的栽培型古茶林,茶樹種植歷史與世居民族的定居開發(fā)史有著直接密切的關系。景邁山共有5個民族在此生活,布朗族、傣族是景邁山世居民族,伲人、佤族、漢族來到景邁山的時間都比較晚?根據(jù)對村民訪談,居住在龍蚌村的伲人(哈尼族中的一支)是清初到景邁山,居住在南座村的佤族是清代從西盟遷徙而來,老酒房村的漢族是19世紀40年代定居于景邁山。景邁山班改村的傣族,據(jù)村民介紹是水傣,掌握種植水稻的農業(yè)技術,是從孟連遷到景邁山。。布朗族和傣族是云南土著民族,他們長期生活在滇西、滇南的保山、臨滄、德宏、普洱、西雙版納等地?[元]李京《云南志略》。。關于何時定居景邁山,哪個民族先開發(fā)景邁山,哪個民族先掌握茶樹馴化栽培技術,不論是景邁村傣族、芒景村布朗族還是專家學者都持有不同的觀點,尚未形成定論。
景邁山傣族只知是從德宏遷來,但具體時期不詳。布朗族遷徙的歷史根據(jù)芒景村蘇國文老師回憶,布朗族大致是先在現(xiàn)昆明附近居住,第一次民族戰(zhàn)爭失敗之后,遷往“勐茅豪發(fā)”現(xiàn)德宏一帶;第二次民族戰(zhàn)爭后,又遷往“來三孟”現(xiàn)勐海、瀾滄、孟連與緬甸接壤處一帶[11]。布朗族傳說中對這兩次遷徙的時間都沒有明確說明。據(jù)正史所載,《史記》漢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天子發(fā)巴、蜀兵……滇王離難西南夷,舉國降,請置吏入朝”;《后漢書·西南夷》所記從建武十八年“夷渠帥棟蠶與……滇池、建伶、昆明諸種反叛,殺長吏”。叛亂延續(xù)至建武二十一年(45年),武威將軍劉尚在不韋現(xiàn)保山“斬棟蠶帥,凡首虜七千余人,……諸夷悉平”。所以推測第一次民族遷徙極可能與漢朝與西南各族之間的戰(zhàn)爭有關。第二次民族戰(zhàn)爭可能與元軍或明軍對云南的征服有關。如明天啟《滇志》記載“世祖自吐蕃入大理,平云南,分為三十七路、四十八甸”;洪武“十四年(1381年),命潁川侯傅友德為征南將軍、永昌侯藍玉、西平侯沐英為副將軍,帥帥征云南,平之?!荒辏?388年),麓川百夷思倫發(fā)反,西平侯沐英遣都督馮誠督兵御制之,賊大敗?!备鶕?jù)芒景村老書記南康回憶,他作為芒景頭人的后代,傳至他這一輩已有28代,而他有兒子、孫女,共計30代,以每代25歲為間隔估算有750年,推算芒景布朗族抵達景邁山的時間約為13世紀。云南省考古所在景邁山進行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在景邁大寨南邊近3 km的山梁上的茶園內有一片區(qū)域,當?shù)厝朔Q“仙人墳”,為元代墓葬[12]。景邁山傣族、布朗族都不知道仙人墳的來歷,說明這不是傣、布朗兩族祖先的遺存,而且他們抵達景邁山的時間應當晚于元代。筆者曾對緬甸布朗族進行過調查,了解到布朗族是13世紀遷入緬甸,這個時間與元軍攻入云南的時間是一致的?,F(xiàn)存于景邁山芒景村布朗族文化園的傣文《功德碑記》所載:“傣歷377年(1016年),大佛爺為首,麻阿納弄建蓋總佛寺”?布朗族只有語言沒有文字,因此以石碑采用傣文作為傣族先抵達并開發(fā)景邁山的證據(jù)并不充分。。此地區(qū)信仰南傳佛教,依據(jù)《云南佛教史》認為南傳佛教傳入云南的時間當為14世紀[13],所以此碑所載時間作為景邁山開發(fā)史的時間還需作進一步考證。綜上所分析,筆者推測布朗族抵達景邁山開始茶樹種植的歷史可能是13—14世紀,而不是更早的8世紀或11世紀。
關于傣族、布朗族哪個民族先掌握茶樹種植技術也難以找到文獻記載。目前云南傳統(tǒng)茶產區(qū)包括現(xiàn)普洱、西雙版納、臨滄等州市下轄各縣,種茶民族包括云南土著民族傣族、布朗族、德昂族、基諾族,也有遷徙至云南定居的漢族、拉祜族、哈尼族等。可見,民族選擇什么樣的生產生活方式并不僅限于已經掌握的生產技術和習慣的生產生活方式,而是更多依賴于他們的生存條件。遷徙并定居到適合茶業(yè)發(fā)展的環(huán)境中,種水稻的哈尼族、狩獵的拉祜族也可以種茶為生。從語言學和民族學已有的研究成果?方國瑜《閑話普洱茶》,楊海潮《景邁山茶祖故事中的歷史與族群關系》。分析,傣族和布朗族都是很早掌握茶樹種植技術的民族。
相比起其他民族,滇南地區(qū)布朗族依靠茶業(yè)生產作為主要經濟來源的程度最深,所以布朗族常常自稱為“種茶的民族”,在緬甸境內居住的布朗族也約有98%的人口以茶業(yè)為生?根據(jù)筆者對緬甸布朗茶葉協(xié)會主席的訪談所了解。。到底是哪一個民族最早發(fā)現(xiàn)了野生茶樹并開始栽培種植已經難以考證,因為中國傳統(tǒng)歷史書寫從未將民間種茶制茶的相關事跡視為應當記錄的史實,所以難以從文獻中尋找。不過中國悠久的茶利用歷史,使得各個民族、各個地區(qū)都有自己的“茶祖?zhèn)髡f”。如:漢族奉神農氏為茶祖、四川雅安奉吳理真甘露禪師為茶祖、布朗族奉哎冷為茶祖、滇南地區(qū)奉諸葛亮為茶祖等?!安枳娉绨荨笔侵袊栉幕慕M成部分,是對各地、各民族茶種植傳統(tǒng)的尊重和自重[14]。對于這一文化現(xiàn)象,研究的重點并不是誰第一個種植開始茶樹,而是為何會形成這類“茶祖”傳說,其現(xiàn)象背后的文化心理是特別值得深究和思考。
如果較為謹慎的將景邁山茶業(yè)開發(fā)史的時間定在13—14世紀,那么明清至今云南茶葉貿易的發(fā)展無疑推動了景邁山茶樹種植規(guī)模的擴大和產量的增加,茶山的命運與茶馬古道的發(fā)展直接相關聯(lián)。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景邁山上千公頃的古茶林,如此規(guī)模的茶產量不可能是原住民自用;何況茶葉不能代替糧食,將這么多土地用于種茶,沒有外來糧食、鹽巴的供應,難以想象這些種茶民族和村寨將如何生存。通過分析云南茶馬古道主要線路的大致情況,推測景邁山茶業(yè)發(fā)展與云南茶馬古道發(fā)展同步,而這并不是巧合(圖4、圖5)。隨著唐代自上而下、自農區(qū)至牧區(qū)開始飲茶,宋代茶馬互市政策的推行進一步鞏固了牧區(qū)飲茶習慣的形成,元代中央版圖的擴大和站赤的修建為茶葉貿易流通打下了物質基礎,明代以茶治邊的政策將茶葉貿易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而官方統(tǒng)治深入和驛道的修建,則有條件將滇南茶葉運輸去往更遠的地區(qū),而茶葉需求的增加和運輸網絡的形成更進一步刺激了茶山的發(fā)展。
清代改土歸流設普洱府?[清]《重修一統(tǒng)志》“本朝雍正七年改土歸流,分車里司所轄六版納思茅、普藤、整董、猛烏、6大茶山、橄欖壩置普洱府;其余江外六版納仍隸車里,而改屬于普洱府”。并將普洱茶列為貢茶,表明普洱茶品質受到中央王朝認可?清乾隆皇帝御制詩《煎雪用前韻》“獨有普洱號剛堅,清標未足夸雀舌。點成一碗金莖露,品泉陸羽應慚拙?!保舱f明那時已經具備茶葉長途運輸?shù)牡缆窏l件,而貢茶也無疑提升了云南茶葉的市場認可度并影響至今。景邁山雖然是瀾滄江外的歷史上名不見經傳的茶山,也直接受益于云南茶業(yè)發(fā)展和茶馬古道網絡的開拓。
云南茶馬古道道路網絡的形成同時受到行政歸屬和產地與消費市場的區(qū)位關系的影響:出于管理要求,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需要道路聯(lián)系保證政令暢通;而出產地的商品無疑要運往消費市場,有需求就會帶來道路的開拓和暢通,哪里消費普洱茶,哪里就有茶莊馬幫商號的身影。下面具體分析景邁山所在瀾滄縣與滇南各地的古代道路聯(lián)系?!睹线B宣撫史》所錄的《景邁茶山的歸轄》說,景洪土司將女兒嫁給孟連土司,以景邁茶山作為嫁妝,上下允、佛房、謙六、景邁茶山自此先后歸孟連土司管轄。蘇國文《芒景布朗族與茶》說,“根據(jù)《布朗族大事記》記載,傣歷115年(754年)版納傣王、孟連傣王、緬甸景棟傣王集中在‘來山勐’(今糯福落勐山)舉行盟會”,商定“把布朗族分成三大塊來管理”,其中“一塊為芒景布朗山,稱為‘汪弄’,歸孟連傣王轄區(qū)管理”,“從此芒景布朗山部落長就改由孟連傣王任命,芒景布朗山部落貢茶就由向版納傣王貢,改為向孟連傣王貢了”。其中顯示的景邁山的行政隸屬關系與《孟連宣撫史》所說的是一致的。
圖4 瀾滄縣茶馬古道線路圖(來源:張依玫繪制;bzdt.ch.mnr.gov.cn)
《勐??h志》也有同樣的記載,筆者在勐??h調研時,當?shù)厝艘捕啻翁崞鹁斑~山原屬景洪。遺憾的是,這些文獻都沒有記錄芒景布朗族歸屬孟連管轄的具體時間。故事里的版納傣王即為車里土司,《明史》記載“車里,即古產里,為倭泥、貂黨諸蠻雜居之地,古不通中國。元世祖……降之,置撒里路軍民總管府,……洪武十五年,蠻長刀坎來降,改置車里軍民府,……十七年改置軍民宣慰使司?!对贰贰澳具B路軍民府”內容闕失,依據(jù)《孟連宣撫史》記載,1254年蒙古大軍壓境,王子罕巴法率官員百姓從德宏南遷至孟連,《明史》記載“孟璉長官司(舊為麓川平緬司地,后為孟定府)永樂四年四月置”。所以景邁山由車里歸入孟連土司管轄的時間不可能早于元代,《布朗族大事記》中傣歷115年(754年)的時間可能并不準確。從行政歸屬的角度就可以理解:為何瀾滄縣古代道路向南通往勐海、景洪,向西通往孟連并且出緬甸,而向北過雙江到臨滄鳳慶?孟連宣撫司先后歸孟定府現(xiàn)臨滄市耿馬縣、順寧府現(xiàn)臨滄市鳳慶縣管轄。。此外瀾滄境內還有聯(lián)系普洱市的線路,從景邁山惠民鎮(zhèn)至酒井鄉(xiāng)、發(fā)展河鄉(xiāng)、糯扎渡鎮(zhèn)過瀾滄江就是普洱市思茅區(qū),而思茅是清代普洱茶集散地,此路多半與茶葉貿易運輸有關,與官方治理無直接關系?直至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瀾滄縣才劃為直隸鎮(zhèn)邊廳,隸屬南道,南道治在普洱縣城(現(xiàn)寧洱縣)。??梢?,以景邁山為代表的江外茶山及其所在地區(qū)是民間茶葉貿易和官方管理兩種力量形成區(qū)域道路格局。瀾滄江外滇西南地區(qū)至民國歷代都由土司管轄,道路的聯(lián)通主要是依靠地方政權和民間力量而非中央政府。這種情況在中國西南邊疆地區(qū)極其普遍,所以課題組才認為:茶馬古道是由國家與地方、政府與民間的合力互動形成。若僅研究官方驛道,會造成歷史知識的空白和認知的不足,也難以了解分析景邁山世界遺產價值的形成。的社會、經濟、文化的影響,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課題。僅從景邁山來看,它并非貢茶產區(qū),也不在茶葉貿易線路的主線—滇藏線、滇藏支線上,連通景邁山的茶馬古道已經屬于小路一級,其茶葉貿易的規(guī)模都可以形成上千公頃的古茶林,這說明該地區(qū)茶葉貿易的長期穩(wěn)定和持續(xù)增長。茶馬古道網絡不僅帶來茶葉貿易保障茶農生計,還帶來了宗教文化、技術、工具和其他生活物資。最為重要的外來文化影響莫過于南傳佛教的傳入,約14世紀從緬甸景棟至西雙版納景洪又從勐海傳入,明代1493—1514年孟連土司又去緬甸請大德高僧再次傳法,從孟連又
圖5 景邁山茶馬古道線路圖(來源:何金龍、張雪純繪制)
茶馬古道對云南茶業(yè)發(fā)展乃至擴大到整個區(qū)域至景邁山。南傳佛教與傣族、布朗族民族文化融合,結合茶業(yè)生產生活方式,形成了景邁山地域民族特色文化。景邁山遺產區(qū)9個村寨曾經村村有緬寺?現(xiàn)存有6個緬寺。;景邁村芒埂寨有薩迪墓、薩迪井紀念第一位來景邁山傳法的僧侶薩迪,他修建了景邁山第一座佛塔、第一座緬寺。其宗教建筑和民居建筑受到西雙版納和孟連地區(qū)的建筑樣式影響,但更加樸素,反映了山區(qū)的經濟發(fā)展水平和山民的審美。景邁山芒洪寨的清代八角塔是云南東部通海、玉溪等地的漢人工匠修建,其外觀為漢傳佛教佛塔樣式,但塔身雕刻有南傳佛教造像風格的佛陀,還有道教“暗八仙”裝飾紋樣和漢族民俗圖案“鯉魚跳龍門”“鹿(祿)”等[15]。這些文物遺存都見證了景邁山通過茶馬古道與外界進行的經濟文化交流所帶來的影響。
探討研究景邁山遺產價值形成的歷程時,不論是追蹤其世居民族定居景邁山的時間,或是景邁山茶業(yè)發(fā)展的過程,還是其文化價值形成的來源,需將其納入一個更為廣闊的研究背景,建立一個宏觀、整合的研究框架,這既與景邁山作為茶文化景觀遺產類型有關,也因其遺產價值發(fā)展形成與茶馬古道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課題組對茶馬古道概念的認知,是在“文化線路”遺產語境下進行的探討,也希望通過云南茶馬古道網絡中的景邁山案例可以直觀地理解文化線路遺產。因為文化線路“強調要將每個獨立存在的文化遺產作為一個整體組成部分來評估其價值。這能夠幫助反映當代人關于文化遺產價值作為一種持續(xù)性社會和經濟發(fā)展資源的社會觀”?ICOMOS《文化線路憲章》。。
另外,ICOMOS《文化線路憲章》認為文化線路“是不同區(qū)域、不同文化群體長時間的持續(xù)交流而形成的線路,不僅包括道路本身,還包括線路產生的文化影響”,說明文化線路研究并不限于、止于道路線路,而是通過道路線路來理解歷史發(fā)展的線索,通過這些線索將不同區(qū)域、不同文化群體持續(xù)交流所產生的文化影響和承載見證文化影響的文化遺產作為研究保護的對象。所以,課題組才將反映農牧區(qū)物資交易和不同民族文化交流的整個中國西部8省區(qū)市都納入茶馬古道的空間范圍,并且考慮到歷史、地理、民族、宗教等多個因素的影響;這些文化交流融合的影響已經溢出了中國行政區(qū)劃范圍,需要在亞洲范圍內才能全面理解茶馬古道文化線路的影響和意義。景邁山案例的研究分析和茶馬古道概念辨析都直接受到了這些觀點的影響,而它也恰恰說明了保護研究文化線路遺產的意義。文化線路遺產作為一種新的遺產概念,突破了過去靜態(tài)的、獨立的遺產認知方式,而是在更大時空范圍內動態(tài)研究以某一主題之名歸納整理而成的系列遺產,它不再強調某單個文物的價值,而是更為關注遺產整體所呈現(xiàn)、承載的特殊見證和遺產價值。由此,文化線路改變了觀看歷史的角度和方式,也擴展了文化遺產的類型。
(致謝:李旭研究員、孫華教授接受課題組訪談,楊海潮博士、何金龍考古領隊兩位學者多次與我討論景邁山民族、歷史等議題,分享他們對茶馬古道的見解和成果,課題組張依玫負責了茶馬古道歷史梳理和圖紙繪制,謹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