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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下

2020-10-26 09:24劉濤
湖南文學 2020年9期
關鍵詞:小街小酒館癩蛤蟆

劉濤

小街有個十八號院。

十八號院有個許凡功。

許凡功是個神經(jīng)病。

神經(jīng)病,醫(yī)學術(shù)語稱精神病,得這種病的人稱精神病患者,民間稱得這種病的人省去了“患者”二字,就叫神經(jīng)病。比如罵人:“你這個神經(jīng)病!”

我上小學時,才對許凡功有了具體的印象,那時許凡功已經(jīng)二十出頭了。他中等個頭,瘦削,五官端正,皮膚蒼白,留著亂糟糟的長發(fā),手指甲又尖又長,怎么看怎么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許凡功的父母因為大兒子是神經(jīng)病,整日愁眉苦臉。許凡功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因許凡功得了神經(jīng)病,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便早早懂事了,很少出門與小街的孩子們玩耍,他們幫著父母照料許凡功,叫他回家吃飯,給他換洗衣服。許凡功最初得病時,只是在家里狂躁了一陣子,后來就平靜下來,他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到處瞎溜達,嘴里自言自語。

許凡功有個獨特習慣,就是每天晚上,無論刮風下雨,他都要在小街唯一的一盞路燈下站一陣子。這一陣子大約是一小時。他身子靠在燈桿上,一動不動,雙眼平視前方,心神專注,嘴里也不自言自語了,好像僧人入定。小街上就這么一盞路燈,到了夏天,一些人便聚集在路燈下打撲克下象棋,吵吵嚷嚷,但這不妨礙許凡功站在路燈下入定。他旁若無人地將身子靠在燈桿上,兩眼平視前方,安靜得像一尊雕像。

小街上知根摸底的老住戶們,每逢看到許凡功晚上站在路燈底下,都無限憐憫,有的還感嘆:“這孩子可憐??!”

我那會兒十歲,上小學三年級,小街上我們這般大的孩子,都有些怕許凡功,誰也不敢靠近他。許凡功對孩子們還算和氣,見了小孩子就笑,有時候還念幾句唐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們哪知道什么唐詩?。慷家詾樗谡f瘋話,便一哄而散,跑出老遠才向他喊:“床前尿潑尿,沖了龍王廟?!彼阈χ种赶蛭覀冋f:“都不是好學生?!比绻腥撕啊吧窠?jīng)病,神經(jīng)病”,他便收起笑容,張牙舞爪向我們追來。

在離我家小街不遠的另一條街上,有一個先天智障者,年齡和許凡功差不多,也是到處瞎溜達。他經(jīng)常來到我們這條小街上,從這頭走到那頭,東張西望。我們這些孩子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的綽號叫“大頭”。大頭的頭并不大,甚至還有些小。后來我想,叫他大頭,可能是反諷,如果他頭真大,也許就叫他小頭了。大頭的頭小不說,還剃了光頭,這就顯得更小了。我們這些小孩子都厭惡大頭,不愿意靠近他。大頭和許凡功比是有差距的,許凡功除了頭發(fā)長亂和手指甲長外,穿戴還算整齊。而大頭穿得破破爛爛,也不講衛(wèi)生,在街上經(jīng)常撿一些被人丟棄的食物吃,還搶過小孩子手里珍貴的白面饅頭白面火燒,搶了就跑,如果有人追,他就往饅頭火燒上吐唾沫,追他的人只好止步,扯著嗓門罵幾句了事。

只要大頭來到小街上,我們就朝他喊:“大頭大頭,下雨不漏。人家有傘,我有大頭?!贝箢^聽了也不惱,還朝我們笑。大頭和許凡功卻是死對頭,兩人只要碰面,就怒目相視,搞不好還要動手。原因是大頭和許凡功誰也瞧不起誰,大頭說許凡功是傻子,許凡功說大頭是神經(jīng)病。一般情況下,無論在哪里,兩人只要碰了面,會隔著一段距離相互謾罵,誰也不主動靠近誰。如果有看熱鬧的孩子在旁邊起哄就不一樣了,兩人的謾罵會升級,大頭會從地下拾起一塊半頭磚,一步一步向許凡功靠近,許凡功也會張牙舞爪,一步一步上前迎戰(zhàn)。這個時候,大人們便會上前將他們拉開。拉開也就拉開了,兩人也不戀戰(zhàn),各自憤憤走開。提及大頭,許凡功每次都會說:“這個神經(jīng)病,欠揍!”

小街的老住戶都對許家知根知底,我家就是老住戶,我母親是這樣說的:

許凡功早年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孩子,雖然生活困難,但一直沒有放棄求學上進。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他上高中,臨近高考時,家里為了節(jié)約電費,吃了晚飯不久就熄燈,他沒有辦法在家里學習,便來到小街的路燈底下,借著燈光溫習功課。這幾乎成了小街上一道獨特的風景。一到晚上八點左右,許凡功必定出現(xiàn)在路燈下,身體依靠在燈桿上,手捧課本,聚精會神地看著。冬天天冷,到了晚上小街上空無一人,只有許凡功裹著一件黑棉襖,頭戴一頂有護耳的舊棉帽,手上戴著線手套,縮著身子在路燈下學習。實在太冷了,就原地跺腳,在跺腳的時候,眼睛也不離開書本。我母親說,有一次,她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出門對許凡功說:“孩子,外面太冷,到我家來學習吧,我家不關燈?!痹S凡功搖搖頭:“大姨,不用了,一會兒就好?!?/p>

到了夏天,晚上七八點鐘正是小街熱鬧的時間,吃了晚飯沒事可干的孩子們,都出了家門在小街上瘋玩兒,但這不影響許凡功,他依然身靠在燈桿上,手捧書本,聚精會神地看。孩子們玩耍中如果鬧出了大動靜,許凡功也只是抬頭瞥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書本上來。

小街上的左鄰右舍,教育自家的孩子,都拿許凡功做正面榜樣:

“沒出息的東西!你就不能向許凡功學習?看看人家,除了學習就是學習,你呢?”

“你不用向雷鋒學習,就學學許凡功吧!天天晚上在路燈底下溫習功課,你能不能做到?”

“老許家怎么能養(yǎng)出許凡功這樣的好孩子,我們怎么就養(yǎng)了你!對得起家里交的學雜費嗎?今晚寫不完作業(yè)不準睡覺!”

……

可是那年高考,許凡功以五分之差落榜了。落榜了的許凡功大病一場,在家里躺了好幾天。許凡功的父母見人就說,許凡功那天早上喝了碗稀飯,可那碗稀飯是頭一天早上熬的,天熱,放餿了。許凡功進了考場就肚子疼,一直疼到考完試,這怎么能考好?鄰居們聽了都連連嘆氣,為許凡功感到惋惜。我母親還在家抱怨:“怎么當?shù)牡鶍?,就不能動動手給孩子另熬碗稀飯?什么時候了還在乎那點米那點火!”

許凡功再次露面,人已經(jīng)瘦了一圈兒,也比以前更少言寡語。他晚上不再去路燈底下學習,而是拿個馬扎子,坐在十八號院門外,面向北邊的一條主干道,看車來車往。許凡功的父親倒不怎么在乎,出門就對人說:“不上大學沒關系,去俺廠當學徒工,每月還能掙二十一塊錢呢?!?/p>

許凡功的父親在一家紡織機械廠工作,是七級鉗工,每月工資差不多和廠長一樣多,他希望子女能繼承自己的職業(yè),當一名出色的鉗工。可是許凡功不愿意,他要復讀,第二年再考大學。為這事,許凡功和父親在一次晚飯時爭吵起來,父親大怒,要不是母親拉著,父親就掀桌子了。許凡功毫不妥協(xié),說什么也要復讀,發(fā)誓說,如果家人不接納他,他就住進學校,晚上睡在教室里。僵持了幾天,許凡功的父親一聲長嘆,同意了。

許凡功復讀很成功,各門功課的成績突飛猛進。老師說,明年高考,許凡功一點問題都沒有,搞不好還能考上北大清華。復讀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許凡功都在路燈下苦讀,一待就待到將近半夜。小街的鄰居們都相信許凡功復讀后一定能考上大學,見了他都眉開眼笑。有時候,路燈的燈泡壞了,許凡功還沒表現(xiàn)出什么,鄰居們先急了,好幾個人去找街道辦事處,讓街道辦事處通知有關部門,無論如何在夜晚之前換上新燈泡。還有人去許凡功家做動員工作,說孩子都要考大學了,就別節(jié)約那幾個電錢了。許凡功的父母說,這次復讀,我們家就沒打算節(jié)約電錢,是許凡功自己節(jié)約,不讓開燈,非要去路燈下學習。

第二年五月,正當許凡功滿懷信心準備再上考場時,運動開始了,大學停招。許凡功像挨了當頭一棒,腦子一下子被打壞了。那天晚上,許凡功在家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撕毀了所有的課本和筆記,把撕毀的書本往上一揚,看著紛紛揚揚落下的紙屑,跳著腳喊:“下雪了!下雪了!大雪封山了……”

許凡功從此瘋了,成了神經(jīng)病。成了神經(jīng)病的許凡功,足不出戶,但很狂躁。許凡功的狂躁有些特別,既不打人罵人也不損壞器物,就是見不得書和本子,只要讓他看見了,一定會拿過來撕個粉碎。許凡功的妹妹弟弟誰都不敢把書包帶回家,都放在學校里。也不敢在家寫作業(yè),學校老師知道他們家的情況,便特批許凡功的弟弟妹妹不用寫家庭作業(yè),只把課堂作業(yè)寫好就行。

后來許凡功因為喝癩蛤蟆湯大病一場,病愈后,才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的許凡功,走出家門,到處溜達,自言自語,頭發(fā)長了,手指甲長了,臉色越發(fā)蒼白。但每到晚上,路燈一亮,他還是習慣性地站在路燈下,背靠著燈桿,眼望前方,不言不語。

許凡功成了神經(jīng)病,他的父母一夜愁白了頭。左鄰右舍都去他家好言好語安慰,還提供了各式各樣的偏方。十六號院一個老太太告訴許凡功的父母,說是抓個癩蛤蟆煮湯喝有效。她說她小時候村里有個傻子,就是這樣治好的。

第二天,我母親學給父親聽,父親大怒:“胡說八道!她懂個屁!癩蛤蟆有毒,煮湯喝會死人的!”

母親說:“以毒攻毒,偏方也許有用。”

父親說:“神經(jīng)病不是傻子,傻子是先天的,大頭才是傻子,神經(jīng)病是后天的,許凡功過去不是好好的嗎?”

母親說:“也是也是,許凡功和大頭不一樣。”

“再說了,傻子也不能喝癩蛤蟆湯呀,有科學依據(jù)嗎?你去,告訴許家,千萬別胡來!”

母親猶豫著,嘟嘟噥噥:“你這不是讓我得罪人嘛,人家說癩蛤蟆湯有作用,我非說沒作用,都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

父親說:“你不去我去!”

父親急匆匆出門,去了十八號院??墒峭砹耍S凡功的弟弟前一晚去了公園的人工湖畔,打著手電筒抓了三四個小癩蛤蟆,今早煮好湯,已經(jīng)給許凡功喝了。喝了癩蛤蟆湯的許凡功,不一會兒就嘔吐起來,嗓子眼里發(fā)出咕咕咕的動靜,酷似癩蛤蟆的叫聲。

許凡功的兩個妹妹嚇壞了,大聲哭起來,許凡功的父親抬手就給許凡功的弟弟一巴掌:“你抓的是癩蛤蟆嗎?你哥怎么會這樣!”

許凡功的弟弟嚇蒙了,結(jié)結(jié)巴巴說:“是……是癩蛤蟆,身上有……有疙瘩的那種,沒……沒疙瘩的,身上有三道杠的是……是青蛙。”

“那你哥怎么會這樣?我不怨你怨誰去?”

許凡功的弟弟一下子跪在許凡功的床前,嗚嗚哭著說:“哥,你要是不好我也不活了……”

我父親說:“都什么時候了吵吵?趕快去醫(yī)院!”

眾人七手八腳把許凡功抬上一架板車,許凡功的父親拉起就往醫(yī)院奔。許凡功仰面躺在車上,嗓子眼里不斷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就像一只癩蛤蟆被困在那里急著要爬出來似的。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聽到情況介紹后,問許凡功:“哪里不舒服?“

許凡功看著醫(yī)生,嘿嘿笑了。

醫(yī)生又問:“你現(xiàn)在哪里不舒服?”

許凡功笑著反問醫(yī)生:“你呢?你現(xiàn)在哪里不舒服?”

醫(yī)生看看許凡功,又看看送他來的幾個人,抬手指著自己的腦袋:“他這里……有問題?”

許凡功的父親說:“有問題有問題?!?/p>

“哦,哦,”醫(yī)生明白了,搖搖頭,不再說什么,直接把護士叫來,給許凡功實施灌腸。許凡功倒是老老實實聽任擺布,灌了腸后,他平靜下來,嗓子眼里也沒有咕咕咕的聲音了。醫(yī)生說,回去吧。這時,許凡功可以走路了,眾人攙扶著他,讓他坐在車上回了家。就是從那以后,許凡功才不再狂躁了,開始出門瞎溜達,嘴里自言自語。十六號院那個出癩蛤蟆偏方的老太太,從此再也沒有臉見許家的人了。

平靜下來的許凡功,一早就從十八號院出來,四處溜達,直到晚上才回家。許凡功的家人一開始還擔心他中午飯在哪吃的問題,到了上午十點多鐘,許凡功的母親便去找他,有時候能找著,找著了便領回家吃飯,如果找不著,許凡功的母親便神色疲倦地回來,走到小街上逢人就抱怨:“也不知瘋到哪里去了,餓死話該!”再以后,許凡功的家人就不找他了,反正他晚上能回來,從不在外面過夜。小街上的鄰居們堅信,腦子不好使的人是沒有白天黑夜概念的,大頭就經(jīng)常在外面過夜。許凡功之所以能回來,是讓那盞路燈吸引住了,因為他每天晚上都要站在那盞路燈下想事,風雨無阻。

我父親表示懷疑,說:“路燈到處都有嘛?!?/p>

母親說:“狗貓都認窩,腦子不好的人也這樣,別處的路燈他不熟悉?!?/p>

父親或許又想起許凡功得神經(jīng)病的原因,直嘆氣,說這孩子可憐。

許凡功四處溜達,難免和也四處溜達的大頭碰到一起,那么,他倆為什么成了敵人了呢?我聽大人們說,起先他倆也不是敵人,碰到一塊兒,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各走各的,相安無事。有一天,鄰街的一個小青年見他倆迎面走來,便上前對許凡功說:“來來來,論一論年齡,你和大頭誰大?”

許凡功說:“誰和他論?他是個白癡。”

這話讓大頭聽見了,大頭有些疑惑,問許凡功:“我叫白癡?我不是叫大頭嗎?”

許凡功說:“你就是白癡?!?/p>

大頭笑了,說:“我姓白,叫白癡。這名字好,這名字好?!?/p>

旁邊的人聽了大笑。許凡功也笑,邊笑邊說:“白癡,白癡?!?/p>

大頭更高興,咧著嘴不停地笑:“我叫白癡,我叫白癡?!?/p>

過了好長時間,不知是誰給大頭點了醒,說白癡就是傻子,那個神經(jīng)病是罵你。大頭這才明白,再見了許凡功,就怒目而視,指著許凡功罵:“操你娘,你是個神經(jīng)病!操你娘,你是個神經(jīng)病!”

許凡功聽大頭罵他,上了火,也罵:“你才是神經(jīng)病,你神經(jīng)病加白癡!”

罵著罵著,兩人就要動手。

盡管都是腦子不好的人,但許凡功是讀過書的高中生,而大頭是目不識丁的文盲,這是兩種動物,當然融不到一起去了。我母親就勸告過許凡功:“孩子,你有文化,別和大頭一般見識,見了他不會躲開?”

許凡功聽我母親說他有文化,很高興,說:“大姨,我給你念首詩聽吧?”

我母親說:“好好,你念,我聽?!?/p>

許凡功搖頭晃腦念起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p>

我母親鼓掌:“念得好!念得好!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今后別和大頭一般見識了,好嗎?”

“我才不和他一般見識呢,他是個神經(jīng)病!”許凡功說。

我父親聽說母親勸了許凡功,便說:“這事不能怨大頭,是許凡功先說大頭是白癡的?!?/p>

母親說:“這事不能太認真,先把許凡功勸住。畢竟他住在咱街上,從小看著他長大的?!?/p>

和小街平行的另一條街上,有一家小酒館。這個小酒館里賣散裝白酒,柜臺上擺放著幾個黑陶壇子,壇子里盛著六十度的廉價白酒。酒壇旁邊是一摞粗瓷小碗,舀酒的家什是一把木制提子,一提正好一兩,一兩一毛錢。小酒館里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菜肴,只有咸雞蛋、鹽煮花生、葵花子、不帶包裝紙的水果糖塊。廳堂里有兩張桌子,幾個長條木凳。

小酒館白天沒有什么生意,無非是小孩子進來買一分錢兩分錢的水果糖塊。到了下午四五點鐘,小酒館開始上客,熱鬧起來了。來小酒館喝酒的人,大都是些干粗活的人,拉大車的,干搬運的,碼頭上卸船扛大包的等等。這些人進了酒館,主要是喝酒,沒什么菜,一只咸雞蛋切兩半,你一半我一半,就可以喝上二兩酒,要么就買幾塊水果糖當酒肴,照樣喝得興高采烈。鹽煮花生比較貴,鮮有人問津,葵花子一分錢能買十幾顆,很少有人買兩分錢的。據(jù)說還有人不舍得買酒肴,手拿一根鐵釘,喝一口酒,把鐵釘含嘴里漱一下,也算嘗到了酒之辣氣以外的味道。

那個年代,在各式各樣簡陋的小酒館喝酒的人,會被人看不起的,人們稱他們?yōu)榫乒怼P〗稚系囊粦羧思?,就是因為丈夫常到小酒館里喝酒而離了婚。這個丈夫在工廠里是木匠,手藝不錯,也愿意幫助鄰居,誰家需要做個小板凳小碗櫥什么的,只要提供木材,他都來者不拒。可是他愿意喝酒,每月開了工資,他下班從廠門出來,往家走的路上,凡是有小酒館,他都進去,也不要吃物,只要一兩酒,一仰脖喝了就走。又碰到小酒館,再進去,還是一兩酒,還是一仰脖喝了就走。一路走來,他得進五六家小酒館,等回到家,基本也喝醉了。

許凡功什么時候混進了那條街的小酒館,已不可考。只知道起先他多次溜達到這里,只是站在門口往里看,看一會兒就離開了。酒館里的人,都住在附近,沒有不認識許凡功和大頭的,有一次,一好事者便喊他進了小酒館。許凡功進了酒館,喝酒的人就來了情緒,問三問四逗他玩。許凡功面對眾人似乎有些害羞膽怯,畏畏縮縮的樣子。有大方之人,買了一兩酒讓他喝。許凡功原本不喝酒,但見眾人都有滋有味地喝,也把持不住,端起碗輕輕抿了一口。許凡功抿了一口酒,眾人便鼓掌叫好,架不住人們的起哄,許凡功不一會兒就把那一兩酒喝光。喝了酒的許凡功,臉色不蒼白了,紅撲撲的,眼睛也濕潤發(fā)亮,滿臉笑意地左看右看。這時,又有兩個人一人出了五分錢買了一兩酒遞給他,第三個人甚至給了他三顆葵花子。二兩酒下肚后,許凡功話多了,人們問什么他都樂于回答。

“許凡功,你今年多大了?”

“讓我想想,”許凡功扳著手指頭開始數(shù)數(shù),“我媽說我多大來著……我媽那次對我說過……十八?二十八?最多二十八?!?/p>

“下面長沒長毛?”

“哪個下面?”許凡功一臉懵懂。

問話的那人指了指自己褲襠的部位。

許凡功說:“不知道,我看看,”說著就要脫褲子。

柜臺里有兩個售貨員,一個是爺們兒,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娘們兒,娘們兒看不下去了,說:“別脫褲子,脫你就出去!”

許凡功停止了動作,說:“他問的我,我要看看。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p>

眾人大笑,那娘們兒說:“你這個傻孩子,你怎么不叫他脫?”

許凡功便笑著對那人說:“你脫下來看看。”

眾人又大笑。那娘們兒對那人說:“你要是不脫,就輸了。輸了就給許凡功買一兩酒!”

眾人起哄:“對,買一兩酒?!?/p>

“快掏錢,買一兩酒?!?/p>

“別不仗義啊,快點快點?!?/p>

……

那人進小酒館不久,才喝了一兩酒,原本再想喝一兩,無奈這一兩酒讓許凡功給占去了,又舍不得掏錢再買第三兩,便匆匆離去,走到門口時說:“今天出門沒看皇歷,今后許凡功來,我一句話也不說了?!?/p>

許凡功喝了三兩酒,已經(jīng)醉了,晃晃悠悠進了小街。他邊往家走邊大聲說話:“同學們,今天我們復習語文,誰能說說魯迅小說《祝?!返闹黝}思想?請舉手……好,劉利青同學說說吧……坐下……你,請葛桂芬同學回答……”

有鄰居看出來許凡功是喝醉了,說:“天哪,他這是喝酒了?他哪來的酒?誰讓他喝的?”

還有鄰居趕快去許凡功家報信。不一會兒,許凡功的母親就出來了。她上前扶著兒子,問:“誰給你的酒?在哪喝的?”

許凡功滿臉是笑地看著母親,說:“媽,大學畢業(yè)后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你不要擔心?!?/p>

許凡功的母親,眼淚嘩地就下來了。許凡功接著唱起來:“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從那以后,許凡功好幾天沒出門,但不久又出門溜達了。出了門的許凡功,隔三差五就去了小酒館。奇怪的是,再次走進小酒館的許凡功,身上竟有了一毛錢,他掏出一毛錢買一兩酒,喝完后也不走,站在那里聽眾人胡扯,早晚等有人掏錢再買一兩酒給他喝,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十八號院的鄰居說,那一毛錢是許凡功父母商量好給他的,他們不能整天跟著兒子,又怕兒子身上沒錢進了酒館遭人欺負,便每周給他一毛錢,讓他去小酒館消費。鄰居又說,許凡功的父母也想開了,小酒館里相對安全,兒子進了小酒館,就減少了和大頭碰面的機會,也減少了過馬路被汽車撞著的機會……不就是喝點酒嗎?喝點就喝點吧,還舒筋活血。

有一天晚上,大頭路過小酒館門前,往里一探頭,看見他的死對頭也在里面端著碗喝酒,大驚失色,抻著脖子叫喊:“流氓,耍流氓!都來看都來看,他喝酒,耍流氓!”

小酒館里的人聽到大頭喊叫,都哈哈笑起來。許凡功端著碗走到酒館門口,大頭像見了瘟神一樣,嚇得一個箭步跑到馬路對面。許凡功也笑了,說:“這個神經(jīng)病,他懂個屁!”接著扭轉(zhuǎn)過身子,朝著喝酒的人大聲朗誦,“舒心的酒,千杯不醉,知心的話,萬言不贅……”

眾人都不說話了,直著眼看他,似乎在琢磨:他到底是有病還是沒???

小街的那盞路燈,燈桿原本是木頭的,后來換成水泥的,水泥的表面,有一層小碎石,手摸上去疙疙瘩瘩的。這樣的燈桿很適合蹭癢癢。那時候的人們沒有條件經(jīng)常洗澡,尤其冬天,大概只有過年了才進澡堂洗一次。于是,便經(jīng)常有人背靠著燈桿,上下左右移動著蹭癢癢。我看到許凡功也蹭過癢癢,他把后背緊靠在燈桿上,晃動著身子,臉上呈現(xiàn)出很舒服的表情。

路燈在夏天是晚上七點亮,冬天是下午五點半亮。我們這些孩子,吃了晚飯,就愿意在路燈下玩耍。如果是夏天,就有許多飛蟲圍繞著路燈轉(zhuǎn),大大小小的飛蟲引來了蝙蝠,蝙蝠在燈暈里橫沖直撞,捕食飛蟲。我們脫下鞋,朝著燈暈拋上去,蝙蝠箭一般射過來,眼看著就要鉆進鞋洞里了,可就在鞋子要落地時,蝙蝠又飛走了。許凡功小時候一定也這樣玩過,把鞋扔上去,當蝙蝠就要鉆進鞋洞時,他高興地“喔喔”叫著。到了冬天,如果下雪,黑黑的夜里是看不到雪的,只有在路燈光亮的范圍里,才能看到雪花飄飄灑灑旋轉(zhuǎn)著落了下來。許凡功就站在路燈下,看書或者入定,雪花在他頭頂上飛舞……

幾年過去了,每晚在路燈下站一段時間,成了許凡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他明顯滄桑了許多,也有些蓬頭垢面了。

有一次,鄰居大劉問許凡功:“你每天晚上站在路燈下看什么?”大劉是鋼廠的爐前工,長得五大三粗,脾氣火暴,和別人鬧矛盾,動不動就想掄拳頭,許凡功有些怕他。

許凡功瞥了大劉兩眼,沒作聲。大劉嗓門高了起來:“說呀!”

許凡功縮了縮脖子,微微一笑,回答說:“看光景。”

“什么光景?”

許凡功的神情開始迷離:“天真好,不刮風也不下雨,那么多人背著書包進了學校,有男的,有女的,他們說說笑笑。我看到他們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個小太陽,小太陽通紅通紅的,就像大蘋果。我天天看天天找,看看有沒有我。”

大劉不忍心再問下去了,嘆口氣轉(zhuǎn)身走開。

我發(fā)現(xiàn),凡是腦子不好的人,都有一絕招,那就是冷熱不怕。許凡功和大頭都是這樣,天再熱,他們就是穿棉衣也不出汗,到了冬天,兩人都赤著腳穿鞋,也沒見到他們凍得跺腳。

冬天的晚上,外面零下五六度,許凡功就赤著腳,穿一雙黃膠鞋站在路燈底下入定,小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又在看光景,他的光景里“天真好,不刮風也不下雨”。

許凡功的母親站在十八號院的大門口,輕聲呼喚:“孩子,天冷,咱回家吧。孩子,天冷,咱回家吧……”面對母親的呼喚,許凡功不為所動,身子依靠在燈桿上一動不動,兩眼直直地看著前方。

鄰居們曾問過許凡功的母親:“家里就沒有雙襪子讓他穿上?”

許凡功的母親說:“怎么沒有?他不穿。早晨讓他穿上,一離人的眼就脫下來了。”

我母親是個熱心人,有一天,她把父親穿破了的一雙高腰棉鞋縫補好了,又去修鞋攤給棉鞋補上一層橡膠輪胎鞋底。母親把鞋送到許家,說:“棉鞋就是有點破,湊合著吧,赤腳穿這個也比穿黃膠鞋暖和。”

許凡功的母親千恩萬謝:“他大姨,謝謝你掛心。什么破不破的,暖和就行,他這個樣了,還講究什么?”

許凡功第二天就穿著棉鞋出門了,我母親看到問他:“暖不暖和?”

許凡功回答說:“謝謝大姨,真好,又風涼又暖和。”

大頭死了。大頭是食物中毒死的,也不知他在外面吃了什么。搶救大頭的那個醫(yī)生,就是當年給許凡功做灌腸的那個醫(yī)生。大頭被推進太平間后,醫(yī)生對護士說:“附近有兩個這樣的人,那一個幾年前喝了癩蛤蟆湯,也差一點丟了命?!?/p>

護士說:“那一個叫許凡功,和大頭不一樣,大頭是先天性智力障礙,許凡功是受刺激得了精神病。他沒得病前可聰明了,是學習尖子。”

“是嗎?”醫(yī)生若有所思,“他受了什么刺激?”

護士說:“有人說他沒考上大學,還有人說和他相好的女生考上大學了,他一時想不開就得病了,誰知道呢。”

小街上的人都知道,許凡功根本就沒有什么相好的女生。

逐漸上了歲數(shù)的許凡功,越來越對小酒館有了依賴。他家里每周給他一毛錢無法滿足他的酒癮,他便四處撿破銅爛鐵牙膏皮,撿到后去廢品店賣,賣了錢,就去小酒館。有時候賣不了那么多錢,他只揣著五分錢進了小酒館,喝酒的人可憐他,便再給他添五分錢,買一兩酒喝。小酒館的服務員也可憐他,如果哪一天許凡功沒撿著東西沒賣著錢,服務員便把站在門口往里張望的許凡功叫進來,給他一只碗,讓他去墻角處,把賣光酒的壇子一個一個往外倒,這個壇子控出一點,那個壇子控出一點,最后總能倒出半碗酒。這酒當然不要錢了。許凡功很高興,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免費喝酒的竅門兒。于是,他只要哪天沒賣著錢,便進小酒館倒空壇子,也不需要跟人打招呼,去柜臺拿一只碗,然后到墻角下,搬起空壇子就倒。

當初那個問許凡功下面長沒長毛的人,試圖和許凡功分一杯羹,有一次買了一兩酒喝完后,也去墻角倒空壇子,卻被眾人拽開,奚落他沒出息,沾誰的便宜不行,偏要去沾許凡功的便宜。那個售貨員娘們兒更是尖刻,罵道:“你是不是個男人?還問人家下面有沒有毛,你恐怕連那個家什都沒有!”

那人訕訕的,紅著臉半天沒敢抬頭。

染上酒癮的許凡功,臉色開始發(fā)暗發(fā)青,背也駝了,走路速度慢了下來。小街的鄰居們紛紛議論,說瘋?cè)艘话愣級鄱蹋丛S凡功這個樣子,也沒有什么大活頭。我父母在家也議論這事,母親說:“這孩子活著是遭罪,還不如走了?!?/p>

父親說:“這孩子可憐,他父母也可憐。如果父母走在他前頭,能閉上眼嗎?”

母親說:“那么多酒鬼,也沒見身體垮了,他才喝了多點酒就這樣?”

父親說:“神經(jīng)病人內(nèi)耗太大,不像正常人。”

我當時理解父親所說的“內(nèi)耗”,就是精神異?;钴S。精神異常活躍,民間的說法叫費腦子。有精神疾病的人長年費腦子不說,還不知道自我調(diào)劑著休息,對身體的傷害自然就很大。我猜想,許凡功可能在睡覺時腦子也停不下來,肯定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夢像暴雨一樣鋪天蓋地。他每天晚上站在路燈底下,身子看起來是靜止的,但腦子里不斷地出現(xiàn)幻覺,這些幻覺比炎熱、寒冷、饑渴、疼痛力量都大,可以使許凡功完全處于忘我的狀態(tài)。

唉!我也覺得許凡功不如死了,他死了就是自我解脫,他解脫了,他的家庭也解脫了。許凡功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許家失去他,一樣可以后繼有人。我甚至希望那個小酒館的人都發(fā)發(fā)善心,出錢讓許凡功多喝酒,讓六十度的低檔散白酒快些把他帶走。

我是在一九七八年從工廠考上的大學,盡管只是本市的一所師范學院,但在小街的歷史上,卻是第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父母高興得打算我入學報到那天買幾掛鞭放放。小街上比我小的那些在校高中生,也都磨拳擦掌準備考學。這一現(xiàn)象令許家十分恐慌。許凡功的母親到我家來,央求我父母不要聲張我考上了大學。許凡功的母親先是笑,祝賀我考上大學,接著又流淚,對母親說:“他大姨,千萬別讓俺家那個知道這件事,他要知道了,就活不下去了?!?/p>

母親說:“嫂子放心,我們家絕不聲張,權(quán)當沒有這回事?!?/p>

“謝謝他大姨,拜托了?!?/p>

我母親又說:“我給你摸摸底,這街上還有多少想高考的孩子,我都去他們家囑咐囑咐?!?/p>

“謝謝謝謝!他大姨,你真是個好人!”

大學畢業(yè)后,我去了一所中學當老師,家里房子小,我干脆住進了學校的宿舍。每周回家一次看望父母,一般是上午去,中午吃一頓飯,下午就回學校。一連幾年,我沒有看到許凡功,我的身份變了,家庭話題也變了,父母和弟弟妹妹也沒提及許凡功。

我結(jié)婚后住進自己的房子,雜事接踵而來,便基本忘了許凡功。許多年后,父母都不在了,小街也早已拆遷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一片高樓大廈。忽一日,我想起許凡功,小街的往事頓時一幕一幕在眼前閃現(xiàn)。而現(xiàn)在,我早已年過半百,許凡功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吧!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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